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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0

    第21章 图画 一行人沿着官道一路向南走,天公……


    一行人沿着官道一路向南走, 天公作美,连续数日都是晴天。骡车比马车走得慢,但在坑坑洼洼的路上反而稳当。


    陈秉正奇迹般地挺了过来, 伤口边缘的血凝固了,渐渐结成紫黑色的血痂, 保护着新生的肉芽继续生长。只是伤痕处又疼又痒,他嘴上不说, 夜晚总是辗转反侧, 将伤口在墙壁上蹭着止痒。


    林凤君下刀换药越来越熟练,单手就能将纱布裹好。再后来,夜晚除了帮他换药,又多了一项活计,帮他用手按压着发痒的位置,“不要挠, 不要蹭,小心弄破。”


    林东华查看了他的伤口, 也告诫女儿别大意:“千万不要沾水,伤口溃烂了,路上找不到大夫,腿多半是要废掉的。”


    她也将凳子挪到了客栈的床边,便于观察他的动静。长夜漫漫,一个不能睡, 一个睡不成,在沉默中互相关照。


    又是一个冷冷的清晨, 林凤君蜷缩在角落里打着小呼噜,整个人窝在那件黑色披风里。


    看了十天光景,陈秉正慢慢也总结出了一些规律, 她一早上车便倒下补眠,浑浑噩噩地吃过早饭午饭,荤素不忌,一气再睡到下午。早晨还是斗大的黑眼圈,午后就变得淡些。手还算干净,头发也梳得勤快,只有脸上是越来越脏。


    他撩开帘子,外面已经是山明水秀的南方景象,跟阔朗粗犷的北方风景迥异。路边山坳里,农民正在田地里弯着腰割稻子,收获的稻子堆在场上预备打谷,像是高高的小山丘。


    一切都像是记忆里的画面,离归乡的路越来越近了。离家三载,有人衣锦还乡,有人落魄归家。陈秉正垂下眼睛,忽然并不想让车走得太快。


    冷不防冷风顺着帘子缝隙吹过来,直吹到林凤君脸上,她本能地打了几个喷嚏。他刚想将帘子放下,已经来不及了。


    她迷糊着睁眼:“这是……”


    “刚才过了河,已经是严州地界了。”他平静地说道。


    严州与济州毗邻,她眼睛里露出惊喜,随即发现了自己身上的披风:“我爹给我盖的?”


    “嗯。”


    她赶忙高声叫道:“爹,我在车里头不冷,你穿。”


    林东华的声音传过来,“这披风太扎眼了,只怕再生事。”


    她顿时觉得很有道理,笑道:“爹,那我回头买件羊皮袄子给你。”


    她凑到帘子边上热切地望着窗外。“真好,稻谷收了,便有新米可以吃。忙完这一阵子,便闲下来了,可以预备过年。”


    “冬天走镖的也闲吗?”


    “天气冷了,道路结冰,骡马蹄子打滑,很容易出事。我们这样的小镖户也接不到大单子,只有大镖局有车队,几十号人前后照应。所以冬天他们最赚钱了,富贵人家送礼,一次就能出十几车,镖银也给的大方。”


    她眼中露出向往的神情,“要是有了钱,我就开一家大大的镖局,南来北往,这么宽的官道上走的都是我家的镖车。”她索性伸出双手出来比划,“这边叫一声“合吾”,那边叫一声“合吾”,什么山贼水匪,全都望风而逃,天下太平,镖银收到手软。”


    陈秉正忍不住笑了一声,将她打断了,她瞪着他:“你笑什么?笑我不自量力?”


    “没有。若是天下太平,没有山贼水匪了,又哪里用得着镖局。”


    她愣住了,左思右想也无法辩驳,只好说道:“世上哪有太平年月。”


    这句话平平无奇,陈秉正心中却忽然涌上波澜,他暗忖道:“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那都离得太远了。本朝历经二百余年,战乱、瘟疫、饥荒无日不在,平民百姓便是求两餐一宿的安稳也不可得……”


    林凤君见他脸色阴晴不定,又笑道:“你们当官的少贪一点,别从老百姓身上刮地皮,雇几十几百辆车给上司送孝敬,镖局也就没饭吃了,你说能有这一天吗。”


    陈秉正叹了口气,淡淡地说道,“林姑娘,我已经不当官了,“你们”二字,无从谈起。”


    林凤君看他眼神里一阵失落,忽然想起在京城他那一屋子书和陈旧的家具,暗道:“他就是个书呆子,怪不得混不下去。”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又过了一阵,他咬着牙哼哼着,被褥有轻微的动静,林凤君瞥了一眼,就知道他在蹭着板壁止痒,立即伸手按住:“别动。”


    他强忍着不动,汗渐渐沁上来了,她隔着被褥用手按压,均匀地使劲:“好一点没有?”


    他痒得像是几百只虫子在身上爬,深深地吸气,“要是有冰就好了,敷在上头。”


    “天气还不够冷,哪里有冰。”林凤君想了想,打开包袱,从里头翻出一本图画书,“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竖起耳朵听故事,就不痒了。”


    她打开第一页,“话说杭州西湖风景天下无双,湖水里有一条白蛇,勤奋练功,吸取天地精华化成了一个美女。这美女漂亮极了,真可谓……”她忽然瞧见下面是几句诗,里头又是一半字都不认识,顿了一顿,“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陈秉正早瞧见那几句定场诗,笑了笑,也不拆穿,默默听着。她又往下读:“她撑着一把伞在断桥边,忽然水中跳出一只大青鱼,也幻化成了一个美女,若说这女子何等美法,恰如……”


    她暗骂文人多作怪,下面还是几句诗,形容美女的词汇再编不出来,只好指着插画给他瞧,烟雨断桥,美女撑伞,“就是这么好看。”


    陈秉正笑道:“画的真好。”


    她顿时有种知音感,“我在京城的书铺里挑了好几本,数这本画得最好看。”


    忽然外头的声音潮水一样涌进来,笑语声叫卖声夹杂在一起,最俗世的热闹气息。她从车窗看去,一里地以外全都是卖菜卖布卖小玩意儿的摊子,相对着摆满道路两旁,她眼睛都亮了。


    “这是乡下的庙会,十天半个月一场,要赶上也得运气好。”她东张西望,“庙在哪里?遇到土地庙,再小也是要拜的。”


    土地庙就在集市的正中。庙宇不大,香火却旺,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有拜神还愿的,也有扶老携幼游玩的,三三两两往庙里涌。林凤君看了一眼后面驴车上的棺材,跟父亲商量着,停在土地庙的后身。


    这里是一片树林,触目皆是金黄色的叶子。风一吹,叶子纷纷落地,不胜萧索之意。不少乡下人赶会的驴车都停在此处,车夫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块抽着旱烟。骡马时不时长嘶一声,互相唱和,说不出的热闹。骡车很顺利地停下了,驮着棺材的驴车却被几波人说了晦气,只好远远地避在一个偏僻的角落。


    林凤君将图画书塞给陈秉正,“我们按规矩去拜庙。这本书你拿着瞧。”


    他知道她摩拳擦掌地要去赶会,怕他在车里闲极无聊,笑道:“你在集市上瞧着,有没有痒痒挠,给我买一个。”


    她被一语道破了心思,也不生气,“痒痒挠可不行。要什么吃的喝的?京城买的大饼熏肉也快吃完了,干粮要带足,我很快回来。”


    “随你。”


    车不能离人,林凤君先坐在车辕上等着,待父亲去庙里烧完香,又请了一束香回来递给她。她又说了些好好照顾陈秉正,别让他乱抓乱挠的话,这才走开了。


    陈秉正在车里仔细翻着这本图册,宗文书堂的坊刻,雕版印刷,图文都极精美,一本书就要三百多文,对林家来说并不便宜。


    他脑海中浮现出林凤君跟他算账的时候,用烧火棍画出来的燕子、月琴和小刀,线条流畅自然,颇有神韵,显然是照着这种图画书学的。如此看来,她读书不多,从小图画书倒是买了不少。可见林东华虽生活拮据,却很舍得给女儿花钱。


    想到林东华,他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这些日子以来,林东华对他的衣食住行颇为照顾,平日温和沉默,颇有担当,是个谨慎周到的镖师。何家说过请他做一等镖师,倒不一定是因为交情。


    窗外两个车夫正凑在一块抽旱烟,嘀嘀咕咕地在庙后面的墙角不知道说些什么。他正胡思乱想中,忽然马车后方的门被人用力地扯开了,一个男人的头探了进来。


    陈秉正吓了一跳,俩人险些对了个正脸。那人尖脸猴腮,右眼眼眉上有一颗指甲盖大小的黑痣,神色仓惶。


    陈秉正起了疑心,那人大概也没料到车厢里头斜躺了个人,结结巴巴地说道:“我……荷包找不见了。”


    林东华喝道:“什么人?”


    那人抽身出来,三步并作两步向外跑去。林东华顾忌车里有人,也没敢去追,回头问陈秉正:“有没有事?”


    陈秉正摇头,“没有。”


    林东华想了一想:“怕是江湖上的小蟊贼,若车里没人,就要顺手牵羊。”


    “有林镖师你在,不足为惧。”


    林东华笑了笑,“陈大人高看我了,早年还能用拳脚,如今又老又病,只能靠行走江湖的这点经历混口饭吃。”


    第22章 失踪 陈秉正使了些力气,想将身体支起……


    陈秉正使了些力气, 想将身体支起来以示礼貌,最终还是失败了。他叹了口气,平静地问道:“林镖师, 不知道你身体是否已经大好了。”


    林东华顿了一顿才回答:“陈大人费心了。这些日子吃药调养,已无大碍。”


    “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林东华抬起头来, 陈秉正瞧见他眼中忽然有锐利的光闪过,随即又恢复了温和的神态, “什么?”


    “这十几日, 令爱一直在我房里值夜。孤男寡女,并不方便。”


    林东华略带歉意地笑道:“凤君心直口快,可有什么得罪之处,陈大人同我直说便是。”


    “那倒没有。”陈秉正斟酌着用词,“令爱谨慎细心,体贴厚道, 我心中十分感激。待到了济州,我再备场席面, 好酒好菜招待你们。”


    这词描述得好像不怎么像自家女儿了,林东华笑了笑,“镖师值夜是第一辛苦的差事,让女儿替我捱苦,我也是十分惭愧。既然陈大人觉得不妥,我这就同她换。”


    他答应得痛快, 陈秉正内心隐藏的疑云倒是减了三分,微笑道:“如此甚好。令爱武功上佳, 是做镖师的好材料,只是毕竟身为女子……”


    林东华叹了口气:“这行里女镖师极少,大多是贴身保卫主家的妇孺亲眷。陈大人你身负重伤, 让她照顾不过是权宜之计。实在是我无用,带累了女儿。”


    这些话句句发自肺腑,陈秉正听得心中一软:“林镖师,你家中……可还有亲人。”


    “拙荆已去世多年,膝下只得一女。”林东华淡淡地说道。


    怪不得这样宠爱。陈秉正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一路风餐露宿辛苦……”


    还没等说完,忽然听见远远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林东华脸色变了,向着外头飞奔,只见女儿转过墙角,嘴里叼着哨子使劲吹着,左边肩膀上挎着个巨大无比的包袱,右手却将一个油纸包裹紧紧搂在怀里。


    她高声叫道:“爹,快来快来,我要被烫死了。”


    林东华松了口气,伸手接过包裹,只觉得烫的出奇,打开一看是十几个香喷喷油乎乎的羊肉包子,有几个已经裂了褶儿,羊肉葱花的馅高高地堆了出来,香气几乎将人熏了一个跟头。


    林凤君跳着脚,将手在耳朵根捏一捏,“可不好抢了,一堆人围着。”


    她坐到车辕上,先从包袱里抽出一件对襟的羊皮袄子递给父亲,“这是整张羊皮硝制出来的,我还讲了价。”


    林东华立即穿上,“很好,今年过冬就指望它了。”


    这袄子灰扑扑的,他穿着便像羊倌,林凤君笑个不停,一直伸手在扯着袄子下端的褶皱,“到底是没有我娘做的体面。”


    “我都老了,要体面干什么。”


    她又上了车,挑了一个样貌完好无损的包子用油纸裹了递给陈秉正,“趁热吃。”


    他刚要接,她忽然又抢过去,双手捧着在手心里吹了好一会儿,才交给他,“小心烫了舌头。”


    他细细嚼着,笑道:“还行。”


    “哦。”她早料到了这不咸不淡的一句评价,自己低头剥了几瓣大蒜,一口包子配一口蒜,味道强烈。“我觉得好吃得不得了。”


    陈秉正微微皱了下眉,随即又补了一句,“的确美味。”


    她愕然地望着他,好像刚才在人群里挤来挤去的辛苦顷刻间被抚平了,恨不得替那个羊肉包子说声谢谢。她忽然又觉得自己也太没出息,他闲闲地说一句好话,竟让她有种莫名的愉悦。


    她从包袱里翻找着,拿出一只小巧的梳子,两条帕子,一条灰色,另一条黄色,“我想过了,没有冰,用帕子沾些凉水怕也能好受些。”


    “嗯。”他点一点头,以示领情,随即正色道:“林姑娘,我跟令尊商量过了,以后由他在我房里值夜。”


    她先是惊讶,又回身望向父亲。两个男人像是长了同一条舌头,一致说孤男寡女不方便。


    林凤君急得又跺脚:“爹,不要逞强。咱们还有五天就能到济州了。大夫也说过,要好生养着,不能劳累。再说,我晚上本来也睡不着,倒不如可着我一个人折腾。”


    陈秉正咳了一声:“值夜的安排,本就是权宜之计。男女有别,你又是个妙龄女子,若是带累了你的名声,以后说媒议亲只怕有妨碍。”


    林凤君眼睛都睁大了,林东华也跟着点头:“陈大人考虑得周到。”


    她垂下头:“我以后再也不嫁人了,议什么亲。”


    两个男人都沉默了。林凤君自己讪了一会,闷闷地上车:“主家说什么就是什么。”


    车晃悠着向前走,她不说话,陈秉正也不好说什么,只是翻着手里的图画本子。正午的阳光冷淡地洒进车里,将灰尘照得无所遁形。偶尔有轻微的纸张翻动声,哗啦,哗啦,衬得气氛格外沉静。


    林凤君忽然又掏出账本和那根烧火棍子来,“包子和这些物件一共七百五十文,这个梳子是黄杨木的,要贵一点。”她在纸上勾勾画画。


    “好。”陈秉正连头都没抬,将手指伸过来。她捏着手指刚要染,忽然福至心灵,“你是不是能自己写字了。”


    “写字麻烦。”


    “染了灰要洗也麻烦,陈大人,不如你写个名字。”


    他笑了笑,将烧火棍子拿起来,笔走龙蛇,飞快地写了一道。她定睛一瞧,只见弯弯曲曲,半点认不得,“这样敷衍,说是蚯蚓我也信。”


    “这是行书。”


    林凤君将账本卷好,忽然回过味来,快要到济州了,估计是陈大人生怕路上有认识的人瞧见自己贴身伺候他,背后说些闲话,带累他的名声。说媒议亲……说的是他自己的亲事,读书人就是矫情,这样拐弯抹角。


    她将烧火棍在膝盖上猛地一劈,咔嚓一声,棍子断为两截。陈秉正浑身一震,“你干什么?”


    她将两段比了比,取了较长的一截,用碎布在末端密密缠着:“给你做个痒痒挠,省得你蹭来蹭去,麻烦我爹。”


    没多久就做好了。褐色的棍子,倒是很直,顶端裹得五颜六色,像个小锤,打结打得乱七八糟。林凤君自己也觉得粗糙,但也没什么改进空间了,只好硬着头皮说道:“横竖你还有几日就到家了,扔了也不可惜。”


    他将它拎在手中晃了晃,比了两个劈刺的姿势,她笑了:“发力不对。”


    她拿过来做示范:“沉腕发力,虎口向上,用力从胳膊到腕子甩出去,不能停顿。不过你现在还不能练,因为运剑是全身的功夫,必须下盘带上盘,弓步扎得稳才行。一味甩胳膊,会脱臼的。”


    这句话戳到了陈秉正的痛处,他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下盘,将眼睛一闭,“那就先这样吧,痒痒挠给我。”


    冬天快到了,白天越来越短。太阳在西边将落未落的时候,他们又寻了一家客栈住下。


    待洗漱完毕,天已经黑得透彻。林凤君细细地跟父亲嘱咐:“陈大人挺能忍的,没什么大事不会叫人。二更天喂点水,别喂茶水。床帐靠墙的一边用被子垫上些,免得他蹭破了。”


    父亲笑微微地答应了。她边想边说,唠叨了好一阵子,才忐忑不安地回自己屋里躺着。


    她一时半会睡不着也不敢睡,听隔壁没什么动静,料想万事妥帖了,才起身喂鸟。公鹦鹉看到有吃食,立刻表现起来,扯着嗓子唱道:“逢时对景且高歌,须信人生能几何?”


    母鹦鹉正在打盹,估计被它吵到了,伸出爪子踹了它一脚,公鹦鹉抖抖尾羽,便住了嘴。


    她瞧得有趣,心里又开始盘算,这鹦鹉买的值了,品相好又聪慧,再养几个月孵蛋出小鸟,一窝五只,一只一两……算到最后又是心花怒放,通体舒泰。


    林凤君照父亲的嘱托,只等三更。耳朵听着远处打更声音传过来,她换了身短打扮,将早上在集市买的熏肉用匕首切成块,夹在大饼里用油纸包紧了,往牛皮水囊里灌满了温水,轻飘飘地出门。


    她自知轻功不到家,不敢有大动作,只是屏住呼吸,沿着白日看好的路线,沿着后院墙角一路摸到柴房。


    柴房里黑洞洞的,棺材放置在一边的角落,掩蔽在柴草里。她将火折子点着了,伸手去摸棺盖,将它用力推到一旁,一边小声叫道:“芷兰,我给你送吃的来了。”


    没有回应。她心里打了鼓,暗道:“估计是假死药吃得剂量重了,还要解穴。”便将手伸进棺材里摸索。


    先是摸到了粉末,她知道是用来吸味道的石膏粉,又向里面探去,触手坚硬冰冷,她被吓了一大跳,用火折子照着向内一看,顿时心都停跳了半拍,里面是块大石头,芷兰消失无踪。


    第23章 摊牌 林东华从外面将窗子拧开,轻盈地……


    林东华从外面将窗子拧开, 轻盈地跳进两个车夫的房间内。林凤君跟在他身后,立即闻见屋里刺鼻的脚臭味。


    两个人都打着呼噜,睡得人事不省, 林东华上前试探了鼻息和脉搏,又在脖颈处按了几处穴位, 摇头道:“都还睡着。二更天我用了迷香,不到天亮不会醒的。”


    林凤君一股热血直冲向天灵盖, 她端起一盆凉水:“定是这两个贼人吃里扒外, 我将他们泼醒拷问。”


    林东华赶紧闪身拦在她跟前,“给我放下。”


    她咬牙道:“爹,那怎么办?”


    林东华抱着胳膊:“凤君,你好歹先把气给我喘匀了再说。”


    她努力冷静下来,深深吸气,将水盆摆到一边。林东华掰着手指头说道:“先想一想。芷兰今天早上还在, 从客栈出门的时候我一路盯着,没有异常。”


    她扯着父亲的袖子, 脸色苍白,“不是官府干的,一定是江湖人。得赶紧去追,这些黑心肠一定是将她卖去了什么不正经的地方,还是逼着她做仙人跳。快把车夫叫起来,逼着问一问。”


    “怎么逼?用刑?”


    她脑子都乱了, “在这里拷问,只怕有人听到。将他们带到后面稻田里, 用刀威胁……”


    林东华将她打断,苦笑道,“先别说只靠你我俩人, 如何将两个大男人搬运出去。就算他们知情,除非你打定主意灭口,不然戳破了窗户纸,都是要报官的,后续如何收场。”


    她看着两个车夫四仰八叉的睡姿,几乎忍不住手抖:“灭口……我下不了手。”


    “把事情捋清楚再想办法。凤君,芷兰虽然很轻,可吃了假死药人事不知,浑身僵直,真要是挪动起来,动静不小。偷梁换柱一定是在我瞧不见的地方,要论时机,只有一个,那就是……”


    “土地庙后身。”林凤君点头,“当时放棺材的驴车在一个偏僻的角落,车夫在外头抽旱烟,你在陈大人身边,没人盯着。”


    “正是。逢庙必拜,土地庙咱们一定会去,但停留多久并不好说。也许是车夫,也许是上一家客栈的伙计发现了端倪,设下了圈套,又或者只是误打误撞……”林东华边想边说,忽然眼前一亮,“我想起来了,土地庙那里有个小蟊贼。”


    他将过程描述了一下,林凤君很疑惑:“棺材也会有人偷吗?”


    “也许只是无意间……”林东华忽然浑身一凛,“糟了,怕不是被人发现,以为是……被偷去配了阴婚。”


    林凤君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凉了,头发根根直立,她狠命搓着手,“爹,你看没看清那人是什么样子?”


    “没有,但陈大人当时在车里,他应该瞧见了正脸。”


    父女俩对视一眼,她咬住嘴唇,“爹,人命关天。时间耽误不起。我这就去问。”


    “还是我去吧。”


    “不。”


    陈秉正睡得并不安稳,林东华被女儿叫走的动静他听到了,那个疑团便在心里越滚越大。他从前做巡城御史,见过不少江湖人,这父女俩的举止做派透着洒脱大方,全不像底层穷镖户。他俩一定有什么事瞒着他,是什么呢?


    他伸手拿着那个自制的痒痒挠去敲着大腿外侧的瘢痕,这东西虽然样子难看了些,还是好用的。


    外面有匆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忽然帘子被撩开了,桌上的油灯被火折子点亮,他眯着眼适应了一下,才瞧见林凤君的脸,谄媚地冲着他笑。


    这笑容有些诡异,他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暗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陈大人。”


    “什么事?”


    她开门见山地问:“陈大人,今天在土地庙后身,有个男人往车里探头探脑,被你瞧见了对不对?”


    他一下子想起那张尖嘴猴腮的脸,沉吟了一下才答道,“对。”


    她接着问:“他长什么样子,穿什么衣裳,能告诉我吗?”


    她脸上堆着笑,眼神里却很焦急,毕竟年轻,一切都从眼睛里透了个干净,陈秉正的疑团瞬间又翻滚起来,他先不忙着吐露实情:“他干了什么?”


    林凤君一下子卡了壳。她往后退了一步,重新调整了脸上的表情,让微笑显得更真诚些。


    “出了点意外,他……偷了我们的东西。”


    陈秉正用力回想:“我一直在车里,他没机会下手。”


    她继续陪笑,“棺材……里头有些货藏着,被人偷走了。”


    他惊愕地抬头瞧着她,原来如此!过往许多诡异的记忆,半夜往柴房去的脚步声都能解释了,原来自己没有烧糊涂,都是她在说谎。


    “是什么货?”他盯着她一直看,脸上像乌云渐渐遮满了天空,“私盐是吧。”


    “是。”她一口认下了,没有犹豫,“有好几袋粗盐,济州会馆的客商让我帮忙带的。”


    “一直搁在棺材里?”


    “是,反正空着也是空着……”


    陈秉正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所有的事情都有了解释。她当时说不管死活也要带他回乡,他心里是感激的,觉得她虽然狡猾爱财,也确有几分良善,却原来两个进士出身的官员都被这十几岁的小女子玩弄于股掌之间。她利用郑越拿了出城的路引,将自己的棺材做了过墙梯垫脚石,若不是出了意外,一路运到济州真可谓妙到巅毫。


    林凤君看他的脸由白变红,又由红转青,心里也害了怕,只是一条人命从京城千难万险运出来,决计不能断送在这里。她继续陪笑:“陈大人,我求你……”


    陈秉正眼睛忽然瞥见旁边挂着的黑色披风,胃里像被拳头攥住了,只想干呕。他抖着嘴唇才说出一句:“好计谋,林姑娘,是我小瞧了你。”


    林凤君垂下眼睛不言语,他指着她道:“当时我将披风送给你,是见你年轻,被人退了亲着实可怜,叫你以后改邪归正,没想到你连我也算计进去了。”


    “我……”她张了张嘴,又想着还是不解释的好,犹豫之间,陈秉正深深咳了两声,“你……原来还是个私盐贩子,偷的好,偷的妙,让你涨涨教训吧。”


    她辩无可辩,只得在床前跪下了,“陈大人,求求你,将那人的长相身材告诉我,这些私盐丢了,我怕被人砍手砍脚。”


    陈秉正冷笑道:“林姑娘,大聪明。你说的话,我哪里敢信。耍得我还不够吗?”


    “大人,念在这一路我伺候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叩下头去。


    他扭过头去不看她,停了一停,冷冷地说道,“我与你无恩无仇,律法明文,贩私盐是重罪,杖刑一百,徒刑三年。”


    林凤君渐渐绝望了:“大人,您是要见死不救吗?”


    “林姑娘,分明是你自己往死路上走的。”他一字一句地说道:“玩火者终究被火焚。”


    她看见他铁青色的脸,冷得像一块铁,忽然心中的不平涌上来,她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土:“那我问您一句,贩私盐是死罪,那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冒着充军杀头的罪名贩卖私盐?”


    “因为他们利欲熏心,不择手段。”


    “好,你是当官的,跟我讲律法,那我就跟你说道说道。”她脑子也热了,不管不顾地叫道:“你当盐贩子是罪人,百姓们可不觉得。贩私盐不过是让人能吃上便宜盐罢了,还买卖公平,不缺斤少两。海边渔民熬出盐,就被当官的尽数捞走,连自家腌条咸鱼的钱都没有,整日吃臭鱼烂虾,熬不过就生病死掉。官盐被层层捞好处,价格翻了多少番,又贵又粗,一斤盐掺二两沙。老百姓一天到晚要干活,少了盐就没力气,不买私盐怎么办?”


    陈秉正转过头来,惊讶地看着她,她越说越快,“你但凡找个穷人打听一下,谁家不是偷偷找路子买私盐。见了私盐贩子不光不报官,还要叫一声大侠……”


    他喝道:“够了。”


    “说实话也不许了吗?”她瞪着眼睛指着他,“你不告诉我那人的样貌,就是逼我们父女俩去死。死到临头了,我也不跟你客气。这里离济州也近,你另找人送回家,想也不难。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不,奈何桥,再不见了。”她拎起那件黑色披风奋力丢在他身上,“你说的歪门邪道我也走了,还你就是。”


    陈秉正被她说得失了神,沉着脸一言不发,冷不防被披风劈头盖脸丢过来,也无力闪躲,整张脸被闷在里面,登时眼前就黑了。


    她恨恨地盯着他,转身要走,又怕他当真被这披风闷死了,犹豫了片刻还是转回来,将披风揭开。


    两个人沉默对视。她叹了口气,快步朝门口走去。


    刚要出门,他忽然开口说道:“身高五尺五寸,穿一件皂色衫子,尖嘴猴腮,右眼眼眉上有一颗指甲盖大小的黑痣。”


    她脚下略停了一瞬,“多谢陈大人。”门在她身后被沉重地关上。


    林东华轻巧地翻过外院的围墙,奔出几十步,忽然听见后面传来了哨声。


    他刚一回头,林凤君挎着个包袱扑到他怀里,抱着他的腰不撒手,“爹,我和你一道去。”


    他严肃起来:“凤君,你听话,你要留在这里。”


    “不,我知道危险,咱们俩死也要死在一块。”


    “傻孩子,镖师眼睛要不离车马,提防生了变故。这两个车夫也不是没嫌疑,你得假装没事,镇住他们,等我回来。”


    她只是摇头,“爹,上次你去干大事,差点……我绝不会放手让你自己去,除非我死了。”


    林东华笑道:“你这嘴不吉利,怎么处处死啊活的。”


    她眼睛里闪着火焰:“今日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管,我只要你平安,刀山火海咱们一起闯就是。”


    林东华见她意志坚定,毫无动摇之意,长长地叹了口气:“希望一路顺利,将芷兰这小姑娘救出来。”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乌云正在急速积聚。


    第24章 营救 一道闪电劈开了浓重的黑夜,瞬间……


    一道闪电劈开了浓重的黑夜, 瞬间照亮了山坡上的一片树林。雷声滚滚而来,风吹着树干来回摇晃,连带树上挂着的一盏灯也飘摇着, 仿佛随时都要熄灭。


    “要下雨了。”一个皱纹满脸的老妇低声嘟囔道。她拿着一张帕子去擦面前的墓碑,手法很轻柔, 像是在触碰活着的人。


    “大师,是不是早一点……”说话的是一个老汉, 背驼得厉害, 说话也有气无力。他手里拿着一柄铁铲子,用力一铲一铲挖着墓碑后的坟包,挖出来的土堆在一旁,很快就积出了半人多高。


    铛地一声,铲子碰到了什么,老汉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大师,能开棺了吗?”


    “还不到时辰。”旁边站着一个道士, 头上挽着混元髻,穿一件青色窄袖斜襟大褂,身量干瘦。他将手中的三清铃摇了摇,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先将亡魂召唤出来,再为他们两个主婚。”


    他手上捏了个诀, 无比郑重地念道:“荡荡游魂,何处留存;三魂早将, 七魄来临……”风吹动他的道袍下摆,说不出的仙风道骨。


    夫妇两个仿佛受了感召,立即躬身跪倒在他面前, 浑浊的眼泪从老妇人眼角慢慢流下来,“我苦命的儿,你走的时候闭不上眼,爹娘知道你心里有怨。都怨爹娘没本事,连个媳妇都没给你娶上。三年了,我老也放不下。”


    她低头拿了个铁盆过来,将纸叠的金元宝堆了老高,“这回好了,给你找了个漂亮媳妇,是刚咽了气的,跟你一千一万个匹配。你亡灵不远,在地下跟她好好成家过日子,爹娘也就安心了……”


    她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打火去将金元宝点燃了。风正急,火苗呼一下就着起来,火光照着几个人的脸,热切地望着坟包里的棺材。


    土堆旁边是一个长长的麻布袋子,依稀能看清里头像个人的形状。


    道士将招魂咒语念了三遍,风越来越大了,还夹着雨点往人脸上拍。他提起一把拂尘,“是时候了。”


    棺盖被铲子狠狠地撬开,露出里面一副白色的尸骨,下葬时穿的衣服已经烂成了破布条。老妇人的哭泣声更高了:“我的儿啊……”


    道士将拂尘在空中挥了三圈,又指向那个麻布袋子,嘴里念念有词。


    老汉解开麻袋口的绳子,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闪电再一次划过,众人看得清楚,是一个妙龄女子。


    大雨终于倾盆而下,滂沱的水声让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隔着雨雾,老汉忽然觉得那女子的手像是动了一下。“眼花了吧。”


    道士在雨中也保持着清高的姿态:“吉时已到!”


    老汉弯下腰去,抱起女子往棺材里放,嘴里念道:“今日便是你们成……”


    忽然他整个人僵住了,怀中的女子伸出了一只手,竟搭在了他的脖子上,冰凉刺骨。


    像是冰凉的蛇在皮肤上爬行,老汉的手脚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再也撑不住。女子重重地滑落在了土堆里,随即缓慢地扭动了两下,张开眼睛。


    雨哗哗地往下落,她的躯体一点一点直了起来,头发湿乎乎地贴在脸前。


    “啊!”老妇人终于回过神,惊叫出声,“闹鬼了……”


    夫妇俩急速后退,躲到道士身后,“大师,诈尸了怎么办?”


    大师很想转身逃走,但两条腿像是铸在地上一般,分毫动不得。他用了入道以来所有的修炼功力保持冷静,拿起一柄桃木剑对着女子,剑尖颤动不停:“你是何人?”


    那女子以一个极诡异的姿势撑着站了起来,手脚挪着向前动。夫妇俩叫道:“是妖怪!”


    大师大喝了一声“妖怪受死”,随即将桃木剑向她隔空挥动。她竟浑然不觉。


    一片死寂,只听见大雨擦着树梢落地的哗哗声。


    呆立了半晌,老妇人猛然叫道:“我管你是人是妖,既然是女的,那就都得下去陪我儿子!”


    她冲上去一头撞向那女子腹部,两个人扭打在一处,老妇人叫道:“老头子,她是人,快,快拿铲子拍死她!”


    老汉拿起铁锹往前看去,两个女人在一片泥泞中翻滚,他转了半个圈子,生怕误伤,犹豫着不敢下手,终于瞅准了机会,抡起铁铲直直地往下用力,眼看就要拍在女子后脑上。


    忽然一道凌厉的风从他脸侧划过,手腕一阵剧痛,铁锹当啷一声落在地上,紧接着眼前一片漆黑。


    林东华飞奔上前,出手如风,将几个人都点了昏睡穴,又将棺材盖上,仍推回原处。眼看雨点小了些,他回头吩咐林凤君:“你来铲土,把棺材埋了。”


    林凤君扭头道:“我不干,都是他家人要买女尸配阴婚,才惹出来这场祸。”


    “死者为大。他父母愚鲁不堪,妄信了鬼话,和他本人毫无关系,不能让尸骨这样被雨淋着。”


    林凤君叹了口气,只得奋力扬起一铲土:“没想到还要干活。这位小哥,你阴魂不远,好生投胎去吧。”


    芷兰木然地站在坟墓旁边,周身像是被泥糊了一层。她看着地下几个人扭曲的脸,虽不是鬼,却比鬼还恐怖三分。


    泥水在她脚下淌着,缓缓流入墓穴之中。


    过了好一阵子,她才感受到手脚的存在。眼前的坟已经被填平了,林凤君用铁铲拍一拍坟包,又合掌道:“菩萨保佑。”


    林东华见芷兰还站在原地,像是木雕泥塑一般,怕她受了伤,招手叫凤君过来。她将芷兰周身捏了捏,“还好来得及时,没有外伤。”


    芷兰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半晌才弯下腰去,将一把泥土握在手里,紧紧攥着:“原来葬身之地是这个意思。有口棺材,有人埋土,有人一直惦记着……”


    她攥得太紧了,泥土从手指缝隙里簌簌往下落。她忽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扯着嗓子长长地叫了一声。这声音尖利又凄凉,惊得树梢上的鸟儿扑棱棱飞了老高。


    林凤君惶恐地看着父亲:“她被吓傻了?”


    林东华站在树林里,默默看着这一幕,却没有上前。听见女儿焦急的问话,他才轻轻摸一摸她的头,柔声说道:“孩子,她年纪轻轻,遭了大难,难免伤心。”


    芷兰将脸贴近泥土,背部发着抖。过了一会,林凤君还是放心不下,上前道:“咱们走吧。”


    她神情迷离:“家破人亡了,我能去哪儿呢……”


    她抬起头来,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林东华,忽然整个人扑进他怀中,抱着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他吓了一跳,手便僵在半空中。芷兰好一阵嚎啕大哭,像是要把心肝肠肺都掏出来一般。林凤君看见这尴尬一幕,一下子懵了,“你……你们……”


    他连忙退了一步,将芷兰扯开。她把眼泪用袖子擦了擦,越擦越脏,脸上一道道都是痕迹。


    芷兰跟上来一步,跪下道:“恩人。”


    他转向一边,“起来说话。”


    “我无以为报,愿意为恩人侍奉箕帚。”


    林凤君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棋?”


    林东华窘迫至极,转身不受礼:“我家中已有妻室。”


    “情愿做个小星,长伴左右。”


    凤君虽然觉得这芷兰姑娘说话曲里拐弯的难懂,但瞧瞧父亲,又看看芷兰的神情,也很快明白了。她心里顿时五味杂陈:“那……我走?”


    父亲喝道:“凤君,不准走。”


    林凤君叹了口气,心想最近总有人说话的时候强行要自己在场,又说些自己不懂的话。


    林东华正色道:“姑娘,你别想错了,我救你并不是贪图什么,只是机缘巧合。”


    芷兰垂下头,“我早已无家可归,今日又险些被人活埋在坟里。天下之大,并无我容身之处。”她看了看凤君,“若恩人一家不肯收留,只有死路一条。”


    “不要说这样丧气的话。”他皱着眉头,“世间路千千万万,哪一条都是生路。”


    林凤君在旁边打量着父亲,又看看芷兰,忽然说道:“小姑娘,你要嫁我爹,那就是要当我后娘了。看你的样子,约莫比我还小两岁呢。你可要想好了,我爹年纪大就不说了,身上毛病也多,又穷又讲究,街上的散酒都不喝,一定要秋露白。喝茶……”


    林东华喝了一声:“混账,哪有的事。”他转过身将芷兰从地上拉起来,“我打算先带你回济州,找个人给你改名换姓,至于以后,随你自便。”


    第25章 涉水 芷兰呜咽着说不成句子,只是断断……


    芷兰呜咽着说不成句子, 只是断断续续地说:“别撇下我,千万别撇下我。”


    林凤君看着她仓惶的样子,将父亲拉到一边角落, 轻声问:“爹,你真没有这个意思?”


    林东华跺脚道:“这是什么浑话。”


    凤君伸手去给他整理打湿的鬓角, 苦笑道:“爹,没想到你年近四十, 还有这样动人的风采。是我小瞧你了。”


    林东华无可奈何, 低着头道:“也许是这些日子她只见到一个好人。”他眼睛望向虚空,像在回忆些什么,“富贵人家骤然落魄,世人纷纷露出了真面目,对一个小姑娘来说实在可怕。她现如今神志有些失常,不能以常理推断。”


    “那你对她……没有动心?”


    “自始至终, 我心里只有你娘一个人。”


    “爹,娘都去世七年了。”林凤君鼻子一酸, 眼泪险些流出来,她吸了吸鼻子强行忍住,“她临走的时候在你手心里写字,要你好好的。”


    “我一直很好。”林东华挺直了腰,“先想想眼前的事吧。用棺材运人是再不能够了,芷兰需要一个藏身的地方, 最好学点安身立命的本事,有口饭吃。不然放她出去, 的确也是死路一条。”


    他闷着头想了想,“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为今之计, 你送她去江州找你师叔。”


    “爹,那你呢?”


    “这里离客栈不远,我来得及回去,清早起身,带着陈大人继续往济州走。”


    林凤君一下子着了急,她将包袱抖开:“爹,值钱的细软我都带在身上了。客栈里剩的无非就是些衣服,还有鸟儿。大不了咱不要了,就是鹦鹉有点可惜。”


    林东华沉下脸:“凤君,难道你打算不回去了?”


    “为了打听那蟊贼的事,我跟姓陈的吵了一架,他骂我贩私盐不择手段。我说老百姓就喜欢私盐。”她小心观察父亲的表情,“后来我脑子一热,说让他……自己另外找人送回济州。”


    她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细若蚊鸣。林东华脸色黑得锅底一般:“这真是混账话,陈大人行动坐卧都不能自理,你叫他怎么找人。咱们是镖户,道义立身,把人撇在半路上算什么。”


    父亲很少对她疾言厉色,她心里害怕,“姓陈的……陈大人好歹是当官的,他有的是办法。万一他记着咱们得罪过他,有心报复……”


    “那更应该回去。凤君,走镖讲究一头一尾,做人也要有始有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你自己想一想,咱们送人出城,也借了他的光,是咱们欠了他一个大人情。更别说你跟郑大人签过契约,应承过要送人回家,决不能半途而废。镖师行走江湖,八个大字是什么?”


    “受人钱财,忠人之事。”


    “你记住就好。许下的承诺要作数,一口唾沫一颗钉。”父亲冷冰冰抛下一句话:“我这就回客栈值夜。天亮之前赶到,两个车夫还没醒,我只说你有事,揭过不提。”


    林凤君呆呆地站在原地,忽然扯住他的袖子:“爹,不劳你费心,我回去客栈便是。”


    “什么?”


    “江州比济州远,你路比我熟悉,带着芷兰抄小路,脚程又快。我回客栈带着陈大人一起走,不过四五日路程,又是官道,出不了什么岔子。”


    “你……”林东华瞧瞧远处垂头丧气的芷兰,深感窘迫,“我带着她不方便。”


    “爹,她只信你一个,你说什么,她会听的。”凤君促狭地笑,“我可没有这么大本事。爹,你……要是真想续弦,我不反对。”


    “你娘亲天下第一好。”


    “我排第二。”林凤君点头,“剩下的加一块都比不上我。交给我就是。”


    林东华很犹豫,“不要吹牛,你从来没有自己走过镖,功夫不到家,历练也不够,只怕……”


    “就当这是我第一次走镖吧,总要有个开头。”凤君伸手把被雨淋湿的头发使劲往上卷,挽成一个高高的发髻,戴上斗笠。“爹,你只管放心。”


    她将包袱里的钱袋拆开:“这里有十多两银子你带着,路上要用。这钗子……是陈大人的,我不能动。”


    林东华将那一小堆散碎银子和铜钱拨成两堆,“盘缠咱俩一人一半。”


    她收好东西,走出去两步,林东华叫道:“凤君。”


    她心中不舍,转头凄然望着父亲。他点了点头,才道:“有什么事拿不准,赶快放镖鸽。”


    “好。”


    “要是遇到什么山贼,别着急动手。钱财身外物,要什么只管给。”


    “嗯,我知道。”


    他微笑着把树上的那盏灯递给她:“看着打不过,赶紧跑。”


    雨滴落在树叶上,哒哒有声。她伸脚踏进一片泥泞里,“爹,我走了。我回济州等你。”


    下山的小路愈加湿滑难行,仿佛每一步都需要用尽全力,才勉强撑着不滑倒。她顶着小雨在泥泞中走了一个时辰,极目望去,东方已经渐渐露出了一抹鱼肚白。


    她从路边折了一根树枝撑着前行,心中焦急万分,只是走不快。忽然听见哗哗的水声,仔细一瞧才发现,昨晚一阵暴雨过后,溪水暴涨,竟将路淹没了。


    无奈之下,她只得用树枝试探着水深,脱了鞋袜,用脚趟进水流。水冷得让人窒息,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好在水流不急,只积了浅浅一层。她费了好大的工夫通过,两条腿像是麻了,缓了一阵才寻到知觉。


    临近村庄里的鸡鸣此起彼伏地响起来了,东方的天空开始涌出红霞。她更是火急火燎,脚下又痒又麻也来不及弄。分明能望见客栈就在不远处的路边,又好像越走越远总也到不了。


    太阳从红霞中跳了出来,渐渐升到半天高。她走到客栈门口,天已经全亮了。


    林凤君向马棚中望了一眼,像是一道焦雷从头顶劈开,那里是空空的,骡车和驴车全不见了。


    她慌忙抓住一个伙计:“昨晚我们要了三间房……”


    伙计盯着她仔细打量,她赶紧将斗笠摘下,对着他陪笑:“两辆车,一辆骡车,一辆驴车,拉着棺材。”


    伙计恍然大悟:“原来是你们啊,一早上车夫见你们不在,闹了好大一场,说车钱没给,在院子里扯着嗓子骂。”


    她脚下一软,险些站不住:“人呢?”


    “驾着车都走了啊。包袱行李全拆了,东西丢了一地,还得我们去收,全是麻烦事。”


    她扯住伙计,“人呢?”


    “不是说了吗,一早驾车走了。”


    “我说的是那个病人,他……走不了路。”


    “那瘫子是你们的人啊,还以为你们不要他了呢。”伙计将袖子从她手里扯出来。


    她的心快跳到了嗓子眼,“车夫肯定不带他走,你们不会是……把他丢出去了吧。”


    “我倒想。那瘫子不哭不叫也不说话,看着可怜巴巴的。掌柜的叫我们抬着扔柴房了。还有些烂东西,看着也卖不了几个钱……”


    她再不管伙计的唠叨,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柴房。这是一间低矮的土屋,只有一扇小窗。靠墙角放着棺材,盖子翻在一旁。一抹阳光从窗户里透进来,照亮了地上一块方方正正的区域。散放的柴草上蜷缩着个人,身下零星的血迹已经干涸成褐色。


    屋顶不知道从哪里漏着水,落在地下的铁盆上,滴答,滴答。


    他听见动静就抬起了头,回头向她望过来。阳光太刺眼了,他用手遮住眼眉。


    目光交错,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在她周身上下停留了一圈,像是在确认手脚完好。随即他嘴边又露出了似有若无的笑容:“林姑娘,大聪明,你回来了。”


    这淡淡的口气叫她心慌。她忽然鼻子没来由地酸起来,轻声道:“我回来了。”


    他闭上眼睛,微笑越来越明显,“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为什么?”


    “你的鹦鹉还在。你那么爱钱,一定舍不得。”他指一指身边翻倒的鸟笼,公鹦鹉见了她,兴奋地在笼子里扑腾,嘴里却叫道:“快拿开。”


    母鹦鹉淡定地伸出翅膀拍了它的头。


    她伸出手按着鼻子,强行将酸意压下去:“对,神鸟,后半辈子我就指望它们了。我可舍不得。”


    地上积了小片的水,她上前扶着他的肩膀,将他挪到边缘干燥的位置,他很配合。


    她微笑道:“除了鹦鹉,我还惦记一件事。”


    “什么?”


    “我的账本还在吗?吃的,用的……”


    他微微点头:“还在。”


    “那就好。”


    第26章 前行 铁盆里积了一层浅浅的水,滴答的……


    铁盆里积了一层浅浅的水, 滴答的声音越来越轻。每一滴水坠落在盆里,都带出一个圆形的涟漪。


    陈秉正默默地看着水盆。他头发散了,乱七八糟地披着, 脸上也蹭了灰,估计伙计们下手的时候没什么轻重。


    林凤君用力地抽了抽鼻子, 俯下身先给他检查,“我帮你看看伤口, 沾到水不得了。”


    他嗯了一声。她将缠着的纱布层层揭开, 大腿外侧的血痂沾了一小片污水,估计是在地下蹭的。


    她慌乱地用手揩了两下,只留下两道泥痕,又从怀中掏出帕子,却发现早就湿透了。无奈之下,她只好在地下丢弃的几团衣服中寻找, 也顾不上甄别,随手捡起其中一件白色干净的, 仔细地给他抹干净。


    他习惯性地咬牙忍痛,眼睛落在那团衣服上,忽然背转身去。她不明所以,又擦了一会儿,才发现是自己的贴身小衣。她虽生性豁达,此时也不由得害臊起来, 将它卷得像一个薄薄的直筒,塞进一堆衣服最里头。


    这柴房本就通风透气, 冷风从窗户吹进来,两个人齐齐打了哆嗦。她连忙将散落的衣裳往他身上披,肩膀一件, 肚腹一件,堆得满满当当,但还是不够,差一件防风的。


    “我丢给你的披风呢?”


    “你们没给车钱,车夫拿去抵债了。”


    她正蹲在地上收拾零星散落的物件,心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听他的意思,自己倒是变成了克扣费用的鸡贼客商。虽然在他眼里她本就是不择手段的私盐贩子,惯会骗人,可他用了“你们”,那就是连自己父亲都算在内了,不得不辩。


    “去程的车钱早已经给过了,回程的要到济州才给。雇车的规矩都是这样,我们并没有克扣。”她的手指拧在一起,闷闷地解释道,“你那件披风是皮子的,换成车钱,跑几十趟都不止。”


    陈秉正也不知道信了没有,他笑了笑,“身外之物,缘分已尽。”


    林凤君叹道:“你倒舍得。”忽然想起那披风是自己丢回给他的,便不吭声了,闷头搜寻了一番,只剩了几件打过补丁的衣服,有大有小,都是自己家里的,看来车夫也嫌弃。去何家赴宴的衣裳也不见了,丁香色绸缎小袄配白色绸裙,那是为数不多的见客衣裳,临去京城前找裁缝定做的。她心里一阵尖锐的刺痛。


    “陈大人,你的衣裳都是好料子,被人抄走了。以后……你穿我爹的吧,横竖身量相近。”


    “林镖师他去了何处?”


    “他有事情要办。”她模糊地说道,“我来送你回家。”


    他怀疑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一丝愧疚浮上来,她不敢跟他直视。忽然在角落的柴草里看见一个不起眼的东西,她拿起来一瞧,是郑大人给的砚台,拿起来给他看,“这个宝贝还在。”


    他淡淡地说道,“还好他们不认识,随意就丢了,这砚台还值些钱。”


    “能值多少,五十两?”


    他笑了一声。


    “五十两……何方神圣啊。”她拿着这灰扑扑石头一样的东西左看右看,手都快抖了,赶快递给他:“别磕破了。”


    她又从地上找到那个烧火棍做成的痒痒挠,在空中挥舞,“这玩意还在。”


    她拿了点钱,让伙计做两碗热汤面,顺便抓了一把米喂鸽子和鹦鹉。鸽子咕咕地叫,快速地啄着米粒。公鹦鹉倒有些风度,让母鹦鹉先吃,她看得笑了:“都有都有。”


    她抱着膝盖,坐在柴草上倚着棺材,离他三步远。赶了一夜的路,她浑身上下都没了气力,像是被反复碾过,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来。水滴从她眼前落下,一滴,两滴,三滴……她很快睡着了。


    梦里像是起了大雾,一片白茫茫。她忽然看见芷兰的脸,和父亲肩并肩站在一起,笑颜如花地说道:“你也可以叫我娘亲。”


    她猛地醒过来,像是当胸被人踩了一脚,闷闷地喘不过气。白雾消散了,眼前的地上多了两碗汤面。她恍惚着转向陈秉正,“什么时辰了?”


    “午时。”


    她伸手去摸面碗,已经凉了,更是窘迫,“对不住,我竟是睡着了。怎么不叫我?”


    “我懒得说话。”他脸上没有表情,因为披散着头发而显得阴沉。


    汤面黏黏地绞在一起,一碰就碎了。她用勺子舀着,小心地喂给他,底部有个荷包蛋,是她额外给他加的。他吃得很快,全不像当年的矜持,再没挑三拣四的毛病。


    她心里涌上来一阵凄凉,跟他吵架的事全忘得干净,微笑道:“慢一点。”


    林凤君要了一勺辣油浇在汤面上,像是在碗里烧着一小团火苗,然而还是食不知味。她勉强吃完了,继续将不值钱的瓶瓶罐罐重新打成包袱,小心地放在棺材里。衣服叠起来,一共也没有几件,寒酸得不像话。这就是现在所有的家当了,加上自己兜里的,不到六两银子。


    她将手里的一把铜钱数过来又数过去,终于开口道:“陈大人,我有事同你商量。”


    “商量?”


    她陪笑:“你是主家,你说了算。”


    他长长地哦了一声。


    她听出里面隐藏的冷嘲热讽,只好老老实实地打开钱袋给他看,他立即明白,“离济州还有多远?”


    “五六天路程。”她犹豫了,“稳妥起见,我可以放镖鸽回济州,捎信请你家里人过来接应。”


    他将眼睛闭上了,她只看到他的手指在胳膊上轻轻敲着。过了一会他郑重地开口道:“林姑娘,接着向前走吧。”


    他的话很笃定,没有要同她商量的意思。林凤君没有问为什么,她只是应了句:“好。”


    未时三刻,伙计牵了一头老牛过来,说是周边村子里找的。林凤君心里直打鼓,这牛瘦骨嶙峋,年纪怕是比她还大,动作迟缓,呼吸沉重,仿佛每一次迈步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


    她尝试着讨价还价,伙计只说:“一分价钱一分货。”


    他们决定要走,客栈的伙计们总算松了口气,一起帮忙将棺材拖上同样破旧的板车。轮到抬人的时候他们却犯了难,一个个“哎哎,小心”,谁也不敢上手,还是林凤君背着他出去上车。


    陈秉正倚着棺材半趴半躺,一个不怎么体面的姿势。她知道他没什么忌讳,本来想让他躺在里头,他只说想看看风景。


    林凤君将那个独有特色的痒痒挠放在他身边,随即跳上车辕,挥动鞭子,老牛沉重地迈出了第一步,在泥地里画出两道深深的车辙印。


    车晃晃悠悠地启动了。她笑道:“陈大人,这一路你怕是要吃点苦了。”


    他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万一……可以寻个地方,把那方砚台卖了。”


    她笑出了声,“五十两银子的砚台,识货的人怕是在济州城里也没几个,更没人买得起。这一路怕是连当铺都找不到一家。能走一步算一步吧。”


    “嗯。”


    她回头道:“你要是躺着气闷,叫神鸟给你唱曲子,横竖它们也会了,还不收钱。”


    “一时半会不用。”


    忽然她瞧见他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掏出两本图画书。“这……”


    “读书人,敬惜字纸。”书里面夹着一页页的账单,他折起来放进棺材里,“最后还是要算账的。”


    他翻开书页。她刚才鼻子酸酸的感觉又回来了,“你傻啊。我要是你,就死死抱着披风,别给他们抢走了。”


    “一件衣服罢了。”


    “其实你也抢不过。”


    “……”


    她笑了,将自己的斗笠盖在他头上,遮掩了散落的头发,“还好你人没事。”


    她向远处望去,长长的官道一路向南,看不见头。飞驰的驿马不断地超过他们,然后是过路的客商。归家的农夫好奇地望着这辆慢悠悠的车。林凤君吸了吸鼻子,雨后的空气冷冽畅快。路边的风景都是熟悉的,一草一木都显得亲切。远远看见村里起了炊烟,在风里飘飘摇摇的,一会便散了。


    车轮忽然碾过一块石头,车身猛然震动了一下,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林凤君听见了,急急地回头看,他用力摆手。


    她用鞭子轻轻打了下,让老牛停在路边。


    她从自己脖子里取下一挂哨子,挂在他颈上,“你不是懒得说话吗,要是有事,就吹这个。”


    他低头看去,这是一小段细长的骨头,上头开了三个孔,被打磨得很光滑。她指着上面一个最大的孔洞,“叫我的时候只管吹。”


    他试了一下,哨子里发出尖锐的颤音。她垂下眼睛,“就这样。”


    太阳渐渐从西边落下。她路过了一家客栈没有停。“陈大人,我知道前边五里有座土地庙,咱们怕是只能在里头歇一晚了。”


    第27章 破庙 这土地庙是青砖灰瓦的院子,十分……


    深夜, 荒野,破庙。


    院子正中有一棵参天槐树,枝干虬结, 树冠如伞。一阵寒风吹过,满地黄叶翻滚。井台边传来辘轳转动的吱呀声, 林凤君使劲摇着辘轳,正从井中缓慢地提出一桶水。


    水桶渐渐升上来, 眼看就要到地面, 忽然身后传来啊地一声,是陈秉正嘶哑的叫声。


    她手一抖,水桶就直直地落下去。


    屋子中间燃起了一堆火。他以白天的姿势侧躺在火堆边上,身下垫着棺材板。林凤君三步并做两步冲进来,抽出匕首:“什么事?”


    满屋只有木柴爆开的轻响。她环顾四周,他不叫了, 公鹦鹉却昂着头,高声叫着, 母鹦鹉眼睛瞪得圆圆的,羽毛也在发抖。


    “我还以为火苗燎到你衣服上了。”她松了口气,将他挪动得离火远了一些。


    他垂下脑袋,“刚才瞧见一只老鼠爬过去了。”又补一句:“黑乎乎的,挺大。”


    她听得笑了,“原来陈大人这么伟岸不怕死的人, 也会怕老鼠。”


    “不怕,就是……有点突然。”


    林凤君打量着周围, 苔痕斑驳,不知道有多少蜘蛛网密布在房梁上。她抽出一根燃着的柴火,向暗处丢过去, 一片火星飞起,果然有三五只老鼠吱吱叫着在地上乱窜。他浑身一震。


    她只得拍拍他的肩膀,蹲下来安慰道:“有火堆在,它们不敢靠近。”


    “好。”他大概也觉得自己刚才毫无气概,试图找补,“这破庙老鼠没见过人,胆子应该很小。”


    “这就对了。”她笑一笑,“我去打水,回来烧饭。”


    她重新走到辘轳旁,吱呀吱呀的摩擦声又响起来,水桶眼看就要到地面,忽然身后又传来啊地一声,这次叫声更嘶哑了,长长的一声,到最后竟是破了音。


    水桶又落到井里。林凤君冲进屋子,他脸色都变了。笼子里的公母鹦鹉展开翅膀抱在一起,两只鸟全都在哆嗦。


    风带着篝火的火苗往上乱跳,她只觉得背上起了一层白毛汗,他指着她背后:“老鼠……”


    她转着圈去找:“哪有老鼠。”


    “老鼠被蛇吃了。”


    她吓了一跳,沿着他的手指望去,果然看见暗处有一条很粗的蛇沿着墙根游走,黑底带着白色环纹,头部以下鼓鼓囊囊的,估计是生吞了一只老鼠。


    她一时也觉得手脚发麻,回头看见他脸色苍白,嘴唇都在抖,只得横下一条心,又抽出一根最粗的柴火冲到角落里,跟蛇正对面。


    捕蛇的法子父亲教过她,她使劲回忆着,“打七寸,七寸……七寸在哪儿呢?”


    想不起该从哪个位置数起,她抄起一棍子打在蛇的身体中间,它翻滚着向上窜了一截,差点咬住她的手腕。她咬着牙用棍子将它挑起来,仓惶狂奔出门,使了全身的气力将它扔到院墙外面去了。


    林凤君终于将那桶水从井里提上来,仍是心有余悸。她精疲力竭地往陈秉正身边一坐,舒展开腿。火苗烘烤着腿脚,再舒服也没有了。


    他着急地问道:“它咬到你没有?我怕有毒……”


    “你怎么知道有毒?”


    “柳子厚《捕蛇者说》,永州之地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他啰啰嗦嗦地说了几句,“反正就是有毒。”


    “没咬到。”


    他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她站起来拍拍手掌,从棺材里拿出一袋石膏粉,在地上洒成一个圈子,又拆了一个纸包,里头是黄色的粉末,发着刺鼻的味道,她细细地洒着。“这是雄黄粉,蛇虫鼠蚁都害怕,绝不会跑进来。”她比划着向他解释:“有我在,包你没事。”


    她忽然发现他的眼神变了,变成了三分感激七分佩服,估计刚才将她的英姿全看在眼里。她心里立刻涌上一股得意,“以我的身手,对付它还是绰绰有余,不过老鼠跟蛇都是不能杀的,那是大仙,说不定修行了就能化成人形呢。那图画书你不是看了吗,蛇吸取了天地灵气,还能化成美女,跟人成亲……”


    他不经意地往后缩了缩。


    她耐心地解释,生怕他口出不逊冲撞了大仙,“咱们才是过路的,要对它们客客气气,拜过本地的神灵才能平安。”


    正中间木头供桌上,摆着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两个泥塑的神像,身后披着破旧的红绸,笑眯眯地看着她。


    她拿出了一堆水灵灵的萝卜和一包米,那是黄昏的时候从路边的农家买的。都是新从地里摘的萝卜,还带着绿色的缨子和泥土。她从中挑了一个品相最好外皮最红的,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伏下身虔诚地拜了三拜。


    供桌两边贴着一副残破的对联,她好奇地盯着念叨道:“敬吾二老,什么三多……”


    “赐尔三多,多福多寿多子。”陈秉正淡淡地说道,脸上又恢复了平静的神气。


    “我要不了那么多,平安就够了,平安到家也就能挣到钱。你也快拜一拜。”她又拣了个美貌的胡萝卜供上,“这是替你供的,拜完你否极泰来,病也好了。”


    陈秉正笑了笑,双手合十,向着供桌躬了一下身子。她连忙从旁边解释:“公公婆婆,他诚心拜你们,就是身子不方便,心诚则灵,千万莫怪。”


    她先拿了一把米喂了鹦鹉,又取出一个粗瓦罐烧上了水,萝卜洗干净,用匕首削成一块一块,连米一起丢进水中,水渐渐发出咕嘟咕嘟的轻响。


    坐在火边,听着木柴轻微的噼啪声,两个人都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只有咕咕作响的肠子挣扎着发出异议。


    她强打精神,“其实刚才碰到老鼠,你就可以用哨子,我一定会来的。”


    他用手拿起脖子上的哨子,是一块小骨头做成的,上面用刻刀挖出了几个孔,“一时没想起来。这是……骨头做的?”


    “对。”她指着下面两个孔解释,“平时吹的声音是叫人过来,按住这个孔,声音更尖,是叫人走。”


    他试了试,发出的声音尖利刺耳,他赶紧停下了,“是怕官兵来抓你们吗?”


    她愣了一下,闷闷地摇头:“不是。别打听那么多。”


    陈秉正敏感地捕捉到一点信息,将骨哨握在手里细细端详。这东西有些年头了,没有花纹装饰,边缘尖利的地方都被刻意磨得圆润。


    她忽然语气很生硬地说道,“别看了,希望用不上,到了济州赶紧还给我。”


    他愣了一下,“好。”


    一人一碗萝卜粥,煮得很烂。胜在萝卜和米是新鲜的,倒有种质朴的清香味道。


    林凤君总有些心虚,毕竟从住客栈房间沦落到山野破庙,从羊汤大饼沦落到萝卜粥,下面一步就该去草丛里跟蚂蚱争抢露水喝了。父亲说得对,她是欠了他一个大人情,要不是她半夜离店,他不至于到这个地步。他要是怪罪,理由也十分充分。


    她一边喂他,一边紧盯着他的脸,怕他怒火攻心,将碗砸了,可惜了粥也可惜了碗。


    陈秉正很安静地喝着,瞧不出满意还是不满意,但好歹是喝干净了。


    她掏出剩下的铜钱,翻过来倒过去地数。钱袋已经见底了,怎么也要凑出这几天的钱。


    “要不……我到路边再挖一些萝卜。”


    他冷冷地说道:“不告而取,不是什么好事。”


    换做以前,她好歹也得跟他拌两句嘴,此刻心虚作祟,她没敢说话。她往火堆里加了一把柴,“你先别急,等我想想,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雀儿。”


    这句话给了她一个提醒,她转头看着鹦鹉笼子,“要不……把它们卖了吧。秦琼还有卖黄骠马的时候呢。”


    两只鹦鹉像是读懂了她的心思,眼睛都睁得溜溜圆。陈秉正立刻打断:“这可是你的神鸟,怎么能卖。”


    “好,不卖不卖。”她其实说出口就不舍得了,还好他的话给了一个台阶下。她又看向他,“陈大人,你有什么主意?”


    “我想着我的……不,你捡到的那个金凤钗可以卖掉。砚台识货的人少,金银还是能出手的。”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林凤君将盒子打开,凤钗粲然生光。她忽然想起在京城灯会上他站在桥头的孤寂身影,想必花了许多心力在这钗子身上。


    她也摇头:“怪可惜的,这么美。”


    她抱着胳膊沿着火堆转了一圈,忽然有了主意:“有土地庙的地方,前面必有镇子。我挑个繁华的路口卖艺去。”


    “你?卖艺?”他怀疑地看着她。


    她被他的眼神激起了万丈豪情,一拍胸脯:“撂地卖艺可是我们学武之人的绝学,卖的好不好也全凭本事。”


    “是吗?”


    “怎么揽客,怎么招呼,怎么收钱,都是有讲究的。我爹哪儿都厉害,就是卖艺没我精通。”


    她摩拳擦掌起来,“怎么把压箱底的手艺忘了,明天让你见识见识。”


    林凤君在包袱里翻了翻,挑出两件勉强能看的,又出去提了一桶水过来,“我再烧点水,先洗脸梳头。”


    “走镖不是不洗脸吗?”


    “先给你洗脸梳头。”她强调了一下,“我洗脚,脚上很疼,怕是生了冻疮。”


    她小心地用梳子梳理他的头发,一绺一绺地打散再梳开,在头顶盘成一个发髻。


    她将一个小罐子打开,里头是半罐子脂膏,细腻雪白,闻着一股明显的香味。陈秉正皱着眉头:“这是什么?”


    “猪板油。这可是自己熬的,特别好。”


    “我不要。”


    “你真不识货。”她取出匕首,将脂膏抹了一点在刀刃上,均匀地搓开,“我们的匕首、袖箭、腰刀都要用猪油养着。身上涂一点,一冬天都不会冻伤。”


    “那你拿去擦脚吧。”


    “对啊,你怎么知道。”


    他不想解释涂脚的猪油不能上脸,只好打了个岔:“你好像忘了件事。”


    “什么?”


    “今天的账还没算,没让我按手印。”


    她的肩膀顿时塌了下来,嗫嚅着说道:“都是我不好,害得车夫跑了。要是再收你钱,我心里过不去,我爹也要骂死我。今天起就不收了。”


    他忽然憋不住笑了,“那以前的呢?”


    “以前还是要算的。”街上买的新帕子还在,她用帕子沾了水,仔细地给他擦掉额头上的泥土和污迹。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举目望去,半边天空的繁星离得很近,宁静的闪烁着。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他忽然喃喃说道。


    她愕然地转头看着他。他脸上有些萧索之意。她苦笑道:“陈大人,先别忙着作诗了。”


    “啊?”


    “咱们能看见星星,是因为这屋子本就塌了一角。最好土地公公婆婆保佑,今晚别下雨。”


    她抬头看天,星星很亮。她心里浮上一丝愉悦:“拜神拜对了,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


    作者有话说: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苏轼


    第28章 跟头 她的愿望成了真,第二天果然是个……


    她的愿望成了真, 第二天果然是个初冬难得的大晴天,天蓝得没有一丝云彩。


    林凤君收拾停当,一早就赶着牛车进了镇子。这镇子本就不大, 一共不过五六条街,几千人口。她把几条街都走遍了, 最后选定了一棵枝叶茂密的榆树将车栓好。


    金灿灿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老牛低着头嚼着掉落的枝叶, 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捏着钱袋里有限的铜板, 还是决定去买了两个油旋。


    陈秉正仍是侧躺在棺材边上,她将油旋用纸包好,送到他嘴边,他却摇了摇头:“不劳你喂,我可以自己吃。”


    她又惊又喜:“我就说你快好了。等到了济州,你可要再写信给李大夫, 谢谢他救命之恩。”


    “好。”


    他将油旋握在手里,小口咬着。这是铁鏊子上刚刚烘出来的, 入口酥脆,内里软嫩。林凤君坐在他身边,几大口就吃光了,仍是意犹未尽:“真想再来一个。最好里面加上酱肘子肉,咬一口满嘴的油。要肥的,瘦了不好吃。”


    “那就再买啊。”


    她犹豫了一下, “待会要打套拳,吃太饱了不方便。”


    她闭上眼睛, 似乎在回味这难得的美味,过了一会才睁开,手指着南北两条街的交汇口:“我看好了, 就在那儿,人流畅旺。”


    林凤君取出黄杨木梳子,将散碎头发尽数向上拢起来。晨起的商贩们已经来了,多是挑着两个担子,在街边出摊卖菜、卖肉还有各种小玩意儿,叫卖声此起彼伏。


    她转着圈伸展胳膊,向前踢腿。忽然她鼻子里闷哼了一声,弯下腰去。


    “怎么了?”


    她拧着眉头在脚上揉,“没事。”


    她将斗笠取下来遮在他头上,阻挡太阳直晒,“你在这里观敌瞭阵,要是衙役们过来收出摊钱,你就赶紧吹哨子叫我回来,知不知道?”


    “嗯。”


    “可惜你不能走路,要是混在人群里给我叫个好也不错。”她眼珠一转,“不过就算好了,你也是不会干这种事的。我爹也是,总是太老实,用的都是真功夫。有些江湖人不是纯卖艺,演胸口碎大石卖狗皮膏药大力丸,他们挣得才多。我爹不叫我学。”


    她弯下腰拣起一根较粗的树枝,自信满满地叫道,“那我去卖艺了,你就瞧好吧。”


    林凤君一袭素衣,乌发高束,她先用树枝当当地敲着铁盆,再作了个团揖,高声叫道:“各位兄弟姐妹,父老乡亲……”


    有几个人驻足,往这边观望着。她又用树枝敲了下鸟笼,公鹦鹉可能想到了即将被卖掉的命运,立即热情表现起来,也跟着叫道:“各位兄弟姐妹,父老乡亲……”


    她掏出三个颜色不同的彩球,在手中轮流抛接着,越来越快,很快在空中晃成一道彩色的花影,过路的孩子们率先鼓了掌,凑过来围成一个圈子,指着说:“要看。”


    人渐渐聚拢了,陈秉正勉强把身体挺直了,才看见她立在人群中央,比了个起手式,英气逼人。


    林凤君笑了笑,将腰刀从背后抽出来,虎虎生风地耍了一套刀法。陈秉正是外行,也瞧得出她的一招一式刚柔并济,是下过苦功夫的。她的身影在场内绕着圈子游走,时而如蛟龙出海,时而如白鹤亮翅,刀刃在阳光下闪着银光。


    围观的孩子们很捧场,踮起脚尖,张大嘴巴,也有大人捋须点头,目露赞许。约莫一炷香工夫,她卖力地将整套刀法打完,随即在原地腾跃起身,翻了个跟头,一个利落的收手势,收刀入鞘,像是满天乱飞的鸽子骤然归了巢。


    人群轰的一声爆发出喝彩声。她擦了擦汗,挤着眼睛冲他粲然一笑。陈秉正远远望着,竟有些心动神驰,自问若是自己在围观,便是叫一声好又何妨。


    她又向人群团团作揖,然后拿出铁盆:“路过贵宝地,盘缠用尽,情非得已,还请各位有钱的捧个钱场,有人的捧个……”


    小孩还在呆呆地鼓掌,大人的脸上却都犯了难,牵着孩子的手快步走开了。经过陈秉正身边的时候,小孩还在问:“那个姐姐是在要钱吗?”


    “是。”


    “她说没盘缠了。”


    “十个卖艺的十个都这么说,都是骗人的,别信。”


    小孩懵懵懂懂地随着大人离开了。林凤君捧着铁盆,挨个对人点头,有几个抹不开面子的掏出几枚铜钱。钱被丢进到盆里,当啷作响,她挤出笑容。


    一圈过后,人渐渐散开了,她脸上带了焦急的神情,“各位兄弟姐妹,我这还有会唱戏的鹦鹉,是真的会唱戏……”


    她敲敲鸟笼,公鹦鹉卖力地仰着脖子高声唱道:“逢时对景且高歌,须信人生能几何?”


    然而人群还是没有驻足,她垂下眼睛,去捡铁盆里的铜钱,一共几十枚,刚好够早上的油旋钱。


    林凤君吸了吸鼻子,脸涨得通红,汗水顺着脸颊滑落,但还是按规矩给每个打赏的人躬身道谢:“谢谢。”


    忽然哗啦一声,一把铜钱被扔进了铁盆。这声音在她耳朵里犹如天籁,她循声望去,大概有两百文,赶忙上前去行礼。


    打赏的人是个二十来岁的男子,大概是个富家少爷,穿着一身绿色杭绸直裰,脑满肠肥的样子:“刀耍得不错。”


    “谢谢夸奖。”林凤君陪笑,“这位公子真是懂行的。”


    “懂行倒是说不上,刚才你原地翻了个跟头,挺好看的。”少爷伸手在空中转了个圈子,“我就好这个。”


    几个家丁围着起哄,“再翻两个给少爷看看。”


    她眼神有些犹豫,沉吟着没答话,少年的脸拉下来:“不想翻?”


    她连忙摆手,“公子,我不是……”


    “那就翻吧,一口气翻够十个,我给一两。”


    “一两?”她眼睛亮了,“真能给一两?”


    “本少爷还能骗你不成,翻二十个给二两。”他懒洋洋地说道。后面家丁起了哄,“翻,翻,翻。”


    她隔着人群看了陈秉正一眼,他披着一件父亲留下的破旧外衣,焦急地盯着她。她想了想破庙里的蚊虫鼠蚁,还有那一碗黏糊糊的萝卜粥,还有他缩在篝火边的惨状,咬着牙道:“好,我翻。”


    林凤君将腰带紧了紧,两腿略弯,调整了身体,然后卯着劲蹬地向上起跳,在空中转了个圈子,最后微微转了一下方向让脚掌落地,身子控制着下蹲。


    脚掌触地,火辣辣地疼起来,像是有几百根针同时刺进去了,疼得钻心。她用力咬了咬牙,用力起跳,又是一个。


    家丁们数着数:“五个,六个,七个……”


    脚底像是被刀割成了几块,起跳和落地那两下,整个人的力量都压在脚上,顷刻间仿佛就要四分五裂。豆大的汗珠子都出来了,甩在半空中,落在地上。


    “八个,九个……”


    她忽然脚下踉跄了一下,没有站稳,险些跪下去。陈秉正心中一紧,远远望着,她脸色也变了,苍白得没有血色,眉毛全拧在一处,极痛苦的样子。


    她肯定是哪里不舒服。他忽然想起吃油旋的时候,她伸手去揉脚。昨天晚上她说脚疼,怕是生了冻疮。对了,那天她狼狈不堪地赶回来,浑身都是湿的,鞋子里头淋淋漓漓也都是水。初冬天气,那凉水的滋味……


    “十一个……”她将手放在膝盖上歇了歇,调匀了呼吸,顺便让脚掌也松快些。少爷顿时不乐意了,家丁们也在起哄,“说好一口气的,别偷懒啊。”


    她将下巴抬起来,深吸了口气,又翻了一个,落地歪歪扭扭,“十二个。”


    陈秉正愣怔怔地看着空地上那个挣扎着起跳的身影,脑袋里忽然一阵发空,接着便是不知道什么感觉,滔天骇浪一样扑来,将他淹没了。好不容易在浪里冒出头来,他醒过神,抖着手去摸胸前的哨子,放到嘴边。


    “十五个。”她几乎就跪在地上了,仍然在陪笑:“我接着来。”


    有尖锐的哨声从街对面传过来,长长的,带着颤音。熟悉的声音让她抖了一下,哨子的意思很明确,“快过来,快过来。”


    她定了定神,他在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林凤君停下了,隔着街道和他对望,他吹着哨子,做着手势,像是怕她听不见似的,手挥得很急。家丁们不太满意,“就十五个,不到二十个。”


    她抖抖索索地开口,几乎说不成句子,“那就一两。”


    一锭碎银子落在铁盆内。她心里火烧火燎的着急,但还没忘记弯腰端起铁盆,拎起鸟笼,穿过零星过路的人群向他奔过来,脚下有点瘸。


    “什么事,你发病了?还是……”她左右看着,没有衙役过来。


    “没有,我饿了。”他看着她惨白的脸,只有两颊是潮红色,汗像涌泉一样从额头一路向下,沿着下巴坠落,在尘土中溅起细小的水花。


    她忽然怒气上来了,气冲冲地说道,“那你捣什么乱,眼看就能多挣一两银子。这一下,我就白折腾了。”


    她将鸟笼重重地往旁边一放,胸脯一起一伏。他眼睛落在她的脚上,鞋底都快磨破了,受力真的不轻。


    “你这饿肚子怎么就不挑时间呢?”她怒气未平,“富贵人家的公子哥都这样,想一出是一出,半点忍不得。”


    陈秉正深吸了一口气,“对。”


    “你还没有鹦鹉有用呢,连它都会揽客,你……”


    她突然意识到这句话说得冒撞了,但又收不回来,只好扭过身体不看他,两个人都沉默着。


    “把我的钗子卖了吧。”


    她转过头和他四目相对,“你说过不是你的。”


    他生硬地说道,“是我的。卖了咱们的盘缠就有了,今晚住客栈,我受不了跟老鼠住在一个屋子。”


    她露出一种“我就知道”的神情,苦笑道,“我再想想办法。”


    过了一会,她才闷闷地说道:“好歹挣了一两多银子,够吃顿好的了。中午你要吃什么?”


    “油旋夹酱肘子肉。”


    “嗯?”


    “嗯。”


    第29章 春联 食物进了肠胃,连带将一切戾气都……


    食物进了肠胃, 连带将一切戾气都化解了。吃饱喝足以后,她浑身都懒洋洋的。


    空气中弥漫着清冷的气息,她抬起头, 任阳光透过树叶晒在脸上,像一双温暖的手抚摸着肌肤, 连脚上的疼痛似乎也缓和了。


    她忍不住眯起眼睛,享受这片刻的宁静与舒适。


    “陈大人, 我觉得卖艺挣得不多, 可能是地方选得有问题。这边我看过了,都是些卖菜的小商贩,自然舍不得花钱。”


    “别再卖艺了,挣不了几个钱。”陈秉正冷冷地说道。


    她心情转好了,想说服自己不与他计较,嘴上却忍不住, “陈大人,人不能吃饱了就忘本, 就刚才这顿荤腥还得谢谢我呢。”她转脸看着鸟笼,“是不是啊我的宝贝神鸟。”


    公鹦鹉很不忿地瞧了她一眼,意思大概是你变脸变得真快,想卖了我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


    午时刚过,街上行人渐少,行色匆匆。晨起的农夫赶了几里路来卖菜, 大都已经卖完收摊子回家吃饭去了,出来闲逛的人自然也没了, 就算是换个地方卖艺,大概也不是时候。


    她脑子里乱七八糟地转过各样念头,正好有个货郎挑着担子从她身边经过, 手中摇着个拨浪鼓,叮里当啷一路响着。她看着货架子上面挂的各色头绳和绒花儿,忽然心中一动,“头绳多少钱啊?”


    “五文一条。”


    “给我来一条。”她数出五枚铜钱,伸手去架子上取了一条白色带穗子的头绳。


    陈秉正愕然问道:“白色?”


    “正是。”她将那根头绳朝他晃了晃,“为今之计,只有出些奇招了。这里的人不舍得为了看拳脚功夫花钱,但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就不一定了。”


    “你说什么?”他皱着眉头。


    “我想好了,明天咱们换个地方。你往棺材里一躺,我把盖子一合。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我扯着嗓子哭两声,说是卖身葬……夫,瞧热闹的人肯定就多了。我往头上插个草标,说不定有些富户愿意买进家门。晚上我再用功夫跑出来,没人追得上。”


    她一边想一边说,顺手就把头上束发的竹簪子抽出来,一头长发披散,垂泻过了肩膀。一阵风吹过,黑鸦鸦的头发便随着飘飘荡荡。她本是活泼喜气的小圆脸,被黑发一遮,竟显得素净单薄,有种楚楚可怜的动人。


    她随手将乱发向后拨了拨,双手绕着盘发髻,将白色的头绳编进去,穗子垂在脸旁:“我就扮成个小寡妇……”


    陈秉正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响,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起来,开口喝道:“不准去。”


    这一句说得字字生硬,简直像是斩钉截铁的意味。她的眼睛霎那间就睁大了,只觉得他这火发得不知所谓:“为什么?”


    “我说不准去就不准去。”他阴沉着脸,样子非常吓人,“我是主家,我说了算。”


    她不明所以,很耐心地解释:“知道你不喜欢骗人。这办法是有点不厚道,可坑的都是那些……你说叫登徒子的男人。”


    他深深吸了口气,“若是有人出钱买了你,家里肯定有些底子,住的都是深宅大户,你跑不出来怎么办?”


    “寻常宅子可困不住我。两三个武艺一般的护院也不在话下。”她开始得意起来,脸上涨得更红了,笑道:“一个啥都不懂的小寡妇,他们不会有防备的。”


    陈秉正看着她懵懂的神情,笑起来一口白牙,透着一股傻气。他一时竟无话可说,只是咬着牙道:“就不准去。”


    “你怎么这么不讲道理。”她无可奈何地把头绳收起来攥在手上,他怒道:“赶紧丢了。”


    “你……”


    “不吉利,碍眼。”


    林凤君转身指着棺材,又冲着他瞪眼睛,意思是还能有比这更不吉利的。他再不说话,只顾着低头生闷气,也不知道是跟谁生的。


    她到底没舍得把头绳丢掉,卷了卷揣进袖子里,又取出梳子,将散掉的头发重新扎好。寒风吹过来,他打了个哆嗦,忽然转过头来,目光炯炯:“我有个主意,能挣到钱。”


    她瞬间来了精神,“卖东西吗?”


    “嗯……”陈秉正眨了下眼睛,没有正面回答,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你带我去找个茶馆。”


    她举目四望,街道的尽头有一家茶摊,露天搭了个凉棚,挂着幌子,“那家?咱们去坐坐。”


    “外头的摊子不行,我要一间雅间。”


    她垂着头将钱袋里的所有家当给他看,“陈大人,省着点用吧,这不是摆谱的时候。”


    “我能赚回来。”


    她一肚子不相信,还是拉着车带他去了,茶摊不行,只要茶馆,终于选定了两条街外的一家,装饰勉强算是像样。


    她将牛车栓好,背着他进门,要了一个用竹帘子隔开的小间,将人放下。伙计进来了,瞧见这俩人的样貌打扮,一脸狐疑地打量。陈秉正将身子直起来,淡淡地说道:“要一壶六安瓜片,茶叶要提片,不要梅片。水要山泉水。”


    “没有山泉水。”


    “那就井水,一碟山药糕,一碟绿豆糕。”


    伙计听了这话,立即晓得这客人必定是穷酸且挑剔,得罪了怕生出事端,立时收敛了神情,打起精神一叠声地说是。


    林凤君听得云里雾里,刚想劝他别点太多,他又说道:“林姑娘,你出去到卖文房四宝的铺子,买些洒金红纸,要抚州的清江纸。一支大号毛笔,要莱州的狼毫。一支墨,要泾县的徽墨。”


    她瞠目结舌,一个也记不住,顿了顿才说道:“我明白了,捡铺子里最好的买,可不一定如你的意。你这是……想卖春联?”


    他不回答,林凤君回过味来了,原来他是不想提那个“卖”字,生怕玷污了读书人的高贵。这人总是在奇奇怪怪的事情上矫情。


    不一会,她抱着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来了,两只手险些放不下,他扫了一眼,皱眉道:“样样都粗糙,没有一件上等货。这笔还是羊毫,不是狼毫,差得远了。”


    林凤君偷偷翻了个白眼,随即从包袱里将他那个值钱的砚台取出来,郑重地摆在桌上,“陈大人,这不过是个小镇子,能买得到就算运气好。况且功夫好不在兵器上,要是没真本事,别说羊毛,把天上飞的龙鳞刮下来给你当笔也不好使。”


    陈秉正只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一时无法辩驳,只好说道,“勉强能用。”


    她将大张红纸用匕首仔细裁成均匀的宽条,长短不一。他提了一口气,上手磨墨,她瞧见了,连忙拦住:“我来我来,你收着力气写字就好。”


    她稍一使劲,墨条咔嚓一声断为两截,差点把墨溅在人身上。她吓了一跳,陈秉正却没说什么,用手比划着跟她解释:“是这墨太过粗劣。你用腕子使力,绕着砚台转圈,勉强一用。”


    他一会嫌墨浓,一会嫌墨淡,浓了加水,淡了加墨,好一阵子才算合意,林凤君两眼快翻到天上去了,想到他说能挣钱,勉强忍着不说话。


    他提起笔,神情忽然好像换了个人,气势非凡,从眉宇间射出光来。她看得有点发呆,只好盯着他的下半身……还很不体面地半躺在凳子上,钦佩之情立时就不见了。


    饱蘸了浓墨,他笔走龙蛇,瞬间就写了一对春联出来,她很捧场:“陈大人,你可真厉害,都不用拿尺子比着写,字大小都一样。”


    这句夸奖像是没夸到点上,他毫无反应,表情淡漠:“认识吗?”


    “什么日,兰,光,春风……这几个字我认识。”她实话实说。


    “瑞日芝兰光甲第,春风棠棣振家声。横批春和景明。”他将笔放下,“拿去吧。”


    她看不大懂,但本能地感觉写得不错,“卖……不是,路过的人想请回家,该付什么价钱?”她尽量文雅地问。


    “一两银子一副。”


    她吓了一跳,“这几个字就要一两?”


    “当年一位同乡的父亲去世了,找我写墓志铭,润笔一百两。”他淡淡地说道。


    她眼中的崇拜之情简直要冲破眼眶,欢天喜地拿着出去了。陈秉正好整以暇地半躺着,端起茶杯。杯中热气袅袅上浮,茶叶的清香又带着淡淡的兰花香,十分脱俗。


    他呷了口茶,慢腾腾地吃着山药糕。入口软糯,他吃了一块,又是一块。吃到第三块的时候他停住了,望向窗外,时间有点长了,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林凤君此时正好撩开帘子进来,手中空空:“已经卖掉了。”


    “我就说……”


    “卖了五十文。”


    “什么?”他的背直起来,眼睛都睁大了。


    “就这春联,过路的都嫌贵,又说文绉绉的瞧不懂。我算了算,二十文就够本,五十文咱们已经赚了不少,能出手就出手。”


    他发了呆,半晌无奈地叹了口气,“都不识货。”


    “可现在也没有同乡的父亲死掉,刚好让你写墓志铭啊。”她嘟囔道,“入乡随俗,你就写点简单的,说不定能卖的更好。比如“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大伙儿都认识,看着喜气洋洋的。还有横批,要“四季平安”、“五谷丰登”、“六畜兴旺”,村里人养牛羊的多,他们愿意买。”


    陈秉正凝望着他价值不菲的砚台,迟迟不肯动笔。林凤君福至心灵,委婉地劝道:“老百姓想好生过年,不就图个吉利。花钱讨个好彩头,人人喜欢。你哪里是卖春联,是给大家送福气送富贵的仙人。”


    这话说得像暖暖的春江水,顷刻把他心底的那些沟壑填平了。他点头道:“也罢”,随即奋笔疾书,顷刻间便写了二十来对,桌上都快摆不下了。


    林凤君很欢喜,指着“六畜兴旺”的横批,“我要是买,也买这个。”


    这次出去不一会她就又回来了,提了一袋铜板和一大卷红纸,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这回卖的快,好几个人没抢到,都快打起来了。我就说屋里还有呢。陈大人,你这样有本事,再写几个呗?”


    她继续用匕首裁着红纸,“对了,有一户人家娶媳妇,门里门外都要贴喜联,一路贴到洞房。我跟他讲了讲价钱,二百文一副,一共要五副,你能写出来吧?”


    他挑了挑眉毛,仿佛不可置信似的。


    她就笑一笑,“要是写不出,三副也行。”


    果然他信手写来,不一会五副对联已经都齐了。


    她兴高采烈地趴在桌上,只嫌墨干得不够快,举着纸张给它扇风。又过了一阵子,她就提了一包麻绳捆着的喜饼过来,“娶亲的那一家很满意,又加送了包喜饼,让咱们都沾一沾喜气。”


    这喜饼包装虽简陋,用料却扎实,酥皮包裹着枣泥馅儿,一口咬下去甜丝丝的。她看着手里沉重的一大包铜钱,虽然都是零钱,数一数也有二两多,加上早上卖艺的一两多银子,足可以撑过这几天。她对陈秉正又加了三分佩服,“读书真好,挣钱比我容易,也体面。”


    她这话倒是发自肺腑。陈秉正也捻着一个喜饼,在嘴里细细嚼着,笑微微地不说话。忽然伙计带着掌柜进来了,进门便对着陈秉正作揖,原来这茶馆中堂也要写两幅字,加上匾额。


    他俩对了一下眼神,林凤君立即上前,熟练地开始讨价还价。她嘴上奉承掌柜,连茶水带点心都夸了个遍,价钱上却寸步不让。


    陈秉正全程一言不发,神态漠然,只是在关键时刻配合她点头,控制得恰到好处。最后谈定了一两银子全包的价钱,他不置可否,林凤君却是高兴得脸都要笑烂了,又伸手去给他磨墨,“大才子,招财进宝的福星。”


    他闷着头认真写完,她便拿出去给掌柜仔细观看,众人都赞出色,掌柜心情大好,笑道:“茶点费用也不用给了。”


    这一下真正喜出望外,她算了算又是三百多文的进项,嘴都合不拢。她刚要回去告诉陈秉正,冷不丁瞧见茶馆外头站了个穿着灰色土布衣衫的女人,手里牵着个五六岁的女孩,站在门边探头探脑,神色窘迫。


    她心里起了疑,正在打量,忽然那女人走了进来,支支吾吾地问道,“听说这里有先生字写得好……”


    林凤君愉快地回应,“正是,要写对联吗,春联大减价,也快收摊了,给你三十文一副。”


    女人脸上堆上了笑:“读书人金贵,难得一见,我想请先生给孩子取个名字。”


    她将女人带进雅间,将帘子合上。女人将孩子带到身前,“她小名叫五斤。”


    这孩子身量瘦小,头发枯黄,手里捏着一个大红色的风车,眼睛却紧紧盯着桌上的糕饼。林凤君看她眼馋,伸手拿了一个喜饼给她:“慢慢吃。”


    女人的衣裳上打了不少补丁,说话也不利落,“我叫苏九娘,她爹叫常三。常胜将军的常。都是种田的,大字不识一个。孩子生下来身子弱,只有五斤重,又怕不好养活,就五斤五斤地叫着,叫到这么大了也没个大名。先生,你是念过书的,我想着请你取个好听的名字,日后寻婆家的时候也好看。”


    陈秉正忽然笑了,林凤君在旁边瞧着,只觉得他笑得通透敞亮,眉眼间竟透出一股温柔,像是把脸上的冷峻神色全抹去了,心里便是一动。


    他细细地问了八字,又闭上眼想了一会,才笑道:“家里姓常,那就只取一个字,叫做常宁。”


    林凤君拊掌笑道:“这名字好,常乐安宁,好写又好听。”


    他提起笔来,在红纸上写了“常宁”两个字递给女孩,她怔怔忡忡地瞧着,喃喃道,“常宁,我有名字了。”


    苏九娘一个劲地点头,“很好。”她又伸手在兜里掏钱,捏着几个铜板塞到林凤君手里。林凤君拦住了,笑道:“不过顺手的事,不必破费。”


    陈秉正咳了一声,伸出两个指头,“还是要收的,盛惠两文。”


    苏九娘将两文钱恭恭敬敬地摆在他眼前,便要领着常宁出门。林凤君瞧着母女两个的身影,禁不住想起自己娘亲,眼圈就红了,看桌上还有大半筒喜饼,忽然心里一热,将剩下的喜饼用纸重新卷好了塞进孩子手中,“常宁,你拿着吃。”


    苏九娘吓了一跳,不断推让,林凤君摇头:“喜气都沾一沾,尤其是孩子。”


    两个人出门了,林凤君和陈秉正两个人对视一眼,她伸手拿起那两枚铜钱,在掌心里握着,“知道收钱了。”


    “嗯。”


    她对着他只是笑。


    忽然有人撩开帘子进来,是小小的常宁,怯怯地将手里的风车递到林凤君手中,随即转身飞快地跑走了。


    夕阳西下,老牛也吃饱了肚子,车走得平稳多了,不紧不慢。林凤君坐在车辕上,手里捏着那只红色风车。风一吹,风车的叶子嘶嘶地随着旋转。


    她先是在手里握着看,又递给陈秉正,“你要不要玩?”


    “不。”他挑了挑眉,像是嫌它幼稚。她将它插在车辕的缝隙里,听着转动的声音,忽快忽慢。


    “常,宁。这名字很好。”她忽然回头问:“陈大人,大才子,能不能给鹦鹉起个名字?”


    他瞧着笼子里那一对鸟儿,“这可是神鸟,你本来打算给它们叫什么?”


    “我本来也没什么别的想头,就想叫招财、进宝。”看两只鹦鹉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她接着说道:“后来又想到乡下有说法,取名要取的贱一点,好养活,我就想叫它们羊汤、大饼。”


    两只鹦鹉忽然噌的一声站起来,抓紧横杆,头一伸一缩,嘴里嘎嘎几声,像是在抗议似的。


    陈秉正忍不住笑了,指着乱叫的鸟儿,“它们不愿意。”


    “所以你来起吧。要吉祥的名字,念起来好听,容易写的。”


    “要求不少。”他闭上眼睛沉思了半晌,“母的可以叫七珍,公的叫八宝。”


    “八宝粥的意思吗?”


    “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特别值钱。”他伸手点了点笼子,“七珍,八宝。”


    鹦鹉歪着脑袋看他,也不乱叫了,一阵左左右右的小跳,显然十分愉悦。林凤君点头道:“那它们这是答应了,我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她掏出两枚铜钱又递给他:“多谢你,大才子。”


    第30章 通铺 暮色四合,天空变成一种深邃的蓝……


    暮色四合, 天空变成一种深邃的蓝色,西边又泛着大片泼墨重彩的红。官道两旁有几个农夫在叫卖香瓜,有白玉脆、白糖罐、羊角蜜等好几种, 垒成半人高的一堆。


    她停下车,笑着回头问:“你是吃面的还是脆的?”


    他只说:“随便你。”


    她抄起一只瓜, 用手指弹了弹外皮,又放在耳边敲。卖瓜的农夫看她这样挑, 笑道:“保甜的, 不甜给你换一个。”


    “那敢情好。”她愉快地回答。


    她最后挑了一个白玉脆瓜,一掌拍过去便是一条缝隙。她再沿着缝用手掰开,顷刻就有清甜的香味满溢出来。


    这瓜表面参差不齐,淋淋沥沥的全是汁水。她拣了一块卖相好的递给他,他犹豫了一下才接。她把里头带籽的瓤挖出来,给七珍和八宝吃。


    香瓜意外的甜。两个人闷声不响地吃, 边吃边看着西边的晚霞翻涌。日暮的微光将影子拉得很长,连带不断转动的风车也投下一个扁圆的形状。老牛转过身来, 像是也在欣赏难得的风景。远处的山峦在霞光中显得朦胧而温柔,世界仿佛停滞在这一刻。


    她一边吃一边笑道:“陈大人,麻烦你念首诗来听一听。”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他轻声念叨着。


    “有点丧气。”她半仰着下巴,仿佛要争辩似的,“依我看, 夕阳无限好,黄昏也很好。”


    这平仄完全不对, 根本就不叫诗了,陈秉正在心里笑了笑。忽然后面响起一阵哒哒声,一队人马疾驰而来, 都是黑色的高头大马,皮毛如缎。


    这队人马并排而行,将官道完全占了,险些就将农夫们的香瓜踏碎。他们慌乱地四下躲藏。马蹄踏地,激起滚滚尘土,扑了众人一头一脸。


    林凤君猝不及防,手里的瓜上被扑了一层厚厚的灰,她顿时怒不可遏,起身想骂两句,却连马的影子都瞧不见了。


    她只好用匕首将瓜削掉一层,恨恨地跺脚道:“习武之人怎能这般欺负老百姓,下次可别落在我手里。”


    等晚霞完全散尽,天也就黑透了。他们寻到一家装潢精致的客栈,门口挂着大红灯笼。


    她笑道:“我去要一间房。”


    “要天字第一号上房。”陈秉正补充道。


    林凤君笑了,虽然今天靠他卖字挣了笔钱,这上房住一天花费可不小,她又打了包票不跟他再要钱,着实肉疼得很。她将沉甸甸的一大包铜钱翻出来给他瞧,“咱们是小本生意,挣多少花多少,不是过日子的道理。”


    “千金散尽还复来。”


    “来喝西北风还差不多。”她没敢说出来,只能在心里嘀咕两句。


    柜台里的伙计正懒洋洋地坐着拨算盘,她说:“要一间上房。”就将铜钱递过去,伙计却摇头道:“客官,实在不巧,今晚这客栈被人包下了。”


    她像是被凉水浇了头,“怎么不上门板?”


    “没来得及,也是刚来人定的。”


    她焦急地问:“附近还有没有别的客栈?”


    “方圆二十里,可就我们这一家了。”伙计的手从算盘上放下来,看她有点发懵,嘴边露出一抹笑。


    她从伙计的神情中看出来一点端倪,摸出几枚铜钱递到他手中:“小二哥,恳请帮忙想个办法。”


    伙计似笑非笑,比了个手势,“办法倒是有,不过就是要费点劲。”


    她索性抓了一小把铜钱递给他,伙计在手心掂量了一下,这才满意了,笑微微地说道:“我们客栈前院都是客房,过了道小门还有个后院,里头是大通铺。你要不要?便宜给你。”


    她心下一沉,下意识地想拒绝,想了想还是妥协了,“那……我给你钱把通铺也包了,不要再安排别人。”


    伙计鬼鬼祟祟地拿出一串钥匙,“走后门,可别出来被人瞧见。前院都是贵客。”


    林凤君出了门,陈秉正还依靠在棺材上等着她,眼睛里闪着亮。她默默叹了口气,心想这位富家公子一定期待的是红木的床榻,垂着通体绣花的床帐,被面都是丝绸的,只可惜事与愿违。


    她跟他讲了原委,有点不忍心看他失望的眼神,没想到他竟出乎意料的平静,可能过了荒野破庙这一夜,整个人都不同了。


    她只觉得内疚,他们俩能有住店的这笔钱,多半都是靠他那一手好字,结果现在有钱也办不成事,“陈大人,你多体谅,俗话说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


    “嗯,我知道。”


    “大通铺……就是屋里一间大炕,能躺十几个人,男女老少混着住,又脏又臭。”


    他闭上眼睛,“林姑娘,你住过吗?比起那间破庙如何?”


    她老实回答,“住过。比破庙好些,好歹有片瓦遮头。”


    “那好,你能住,我便也能住。”他淡淡地说。


    林凤君心想他跟自己怎么能比,他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她忐忑不安地将牛车赶进后院,用钥匙将房门打开。


    一股旱烟味、汗味、脚臭味熏了许多年混杂而成的味道扑鼻而来,辣得眼睛立时就要流出泪来。房间的地面是泥底,炕席残破不堪,上头大概十来个铺位,堆放着被子和枕头。


    林凤君刚要将他放在炕席上,可褥子实在脏得不堪入目,已经瞧不出本来的颜色。她心里惭愧得要命,抽了一件自己的衣服垫在底下。“对不住。”


    他趴下来,脸上没有表情,半晌才道:“也好,你还能有个地方躺着。”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她心里更酸了,将门闩插好,顶上一根杠子,找了个一丈以外的铺位,靠墙坐在炕尾。


    “翻过前面这座山,明天就到济州地界了。你家里大富大贵,住的房子一定很好,以后再不用受苦。”她柔声说道。


    他将眼皮垂下来:“林姑娘,你常住这样的地方吗?”


    “那倒不是,实在没法子的时候住过一两回,脚夫、车夫、跑江湖的混在一块,炕上挤得满满的,想翻身要喊一二三,大伙一起翻。我爹将我放在角落里,怕被人挤着。”


    他被逗得笑了,“真有意思。”


    她点头:“我爹跟我说,有时候还能遇见江洋大盗呢。今天好歹就咱们两个,也算清静吧。”


    她用火折子点了油灯,将小刀在火上烧红了,割掉了他大腿上最后一圈腐肉,吸干净脓血,将新生长出的肉芽都涂了药。


    “仔细保养,过了冬天,一定会好的。”


    “嗯。”


    林凤君仔细地把伤口用纱布裹好,又将热水端来,给他将血痂周围擦干净。她擦拭的动作着意柔和了些,不让伤口沾到水。


    “你回家再找个好点的大夫,伤筋动骨一百天。”


    “嗯。”他咬一咬牙。


    “我想好好泡个脚,今天一连串地翻跟头,疼死了。”她轻描淡写地说道,“等到了济州,我就照足规矩,找个混堂子,好好洗个大澡,将这一身的油泥尽数搓干净。洗完了躺在铺上,用珍珠粉敷一敷脸,还能叫澡堂伙计去代买油饼锅贴,什么烦恼杂事也都忘了,反正……”


    “年前也不走镖了。”他突然接一句。


    她愣了一下,想到以前说过这个话题,便笑道:“陈大人,你记性真好。以前觉得走船上的镖,十天半个月漂着难受。这次走陆上的镖,没料到更难十倍。不过回头也可以跟我爹夸口,终于自己走下来了。”


    他敏锐地听到最后的关键词,“你头一次自己走这条路?跟郑越可不是那么说的。”


    “揽客的时候都得把自己夸得好一点,多少吹了点牛。”她被当场拆穿了,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你要是满意,以后你……不,你家里有货要走,也可以帮衬我家。”


    他眨了眨眼睛,没有回应。想到路上种种匪夷所思的遭遇,又对着眼前残破不堪的屋子,她自己也觉得窘迫,“我知道出了不少岔子,很对不住。要不然就算好账,大家江湖再见吧。”


    陈秉正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她讪讪说道:“那好,你也困了,早些睡。”


    她的双脚早已肿胀不堪,前脚掌起了两个大泡,只有泡在水里才缓解了些,暖呼呼的舒服。


    两只鹦鹉在笼子里歪着头,将身体贴在一起睡觉,很恩爱的样子。她看着心里就浮上一阵愉悦:“它们倒是不嫌弃,可能嫌弃也不会说。七珍、八宝,珍珠宝石一样的漂亮。珍珠……”


    不知道为什么,林凤君忽然想起那个退掉的牡丹纹珍珠戒指。这十几天忙得如火如荼,半刻钟也不曾停过。此时稍微有一点闲工夫,何怀远的影子就从遥不可知的黑暗里浮了上来。记忆里的师兄高大俊朗,笑起来豁达又不失温柔。她闭上眼睛,还是少年的何怀远在虚空里笑着说道:“凤君,你好好等着我。”


    她确实等了,他没有。过去的几年恍然如梦。


    她硬生生将他从脑子里赶走了,只觉得胃里到鼻子一路都酸酸的。窗外月亮升起来了,依旧圆润皎洁,像是在灯市那天一样,只是此刻周遭笼着一圈光晕,洒下来一地的寒意。对了,那天陈大人还能站着讲话,傲气得很。不过一个月光景,天翻地覆,连荒野破庙都住过了。


    林凤君忽然觉得一阵冷清,不由自主地望向他。他弓着身子面朝着墙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忽然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息,大概是想着冯小姐。跟他比起来,她不过是退了婚,似乎还不是最惨的。


    她心里涌上一股同情,想说点什么安慰一下,又觉得月光照着千万人,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斟酌了半天,忽然听见一只蚊子在他那边绕来绕去的声音,她眼疾手快,立时将它击毙了。


    她得意地给他展示蚊子尸体:“有我在,别怕。”


    他只是笑,“我信你。”


    “那就好。”林凤君忽然觉得自己话题转得极生硬,“蚊子夏天又多又毒,到冬天自然就没有了,可见就算蚊虫也讲个天时地利。你现在遭了大难,大概是时机未到。江湖上东山再起的例子很多,秦琼也有卖黄骠马的时候,姜太公八十岁才遇见周文王。你这么年轻,千万别灰心。”


    这一大串说完了,她简直自己都要给自己鼓掌叫个好,口才快赶上街角开书场的先生了。陈秉正默然不语,过了一会才幽幽说道:“多谢。”


    “谢什么。”她在脚上涂上厚厚的猪油,缓解肿胀。


    他忽然问道:“林姑娘,你以后还走镖吗?”


    “走啊。我又不像你那么有学问,光靠卖字就能糊口。凭力气混饭吃,能接一单是一单。把你送回济州这一趟,本来算是不错的生意,够吃一阵。可惜被车夫卷走了好多衣裳,本钱都蚀光了。”


    他以为她接下来会抱怨,没想到她接着说道,“上京城一趟,见识了特别厉害的女镖师,带回来两只神鸟,还认识了你这样的大才子,也算奇遇,值得值得。”


    陈秉正转过来望着她。她以一个不太雅观的姿势翘着脚,眼里闪着光,两颊是娇艳的红色,说两句脸上就有了笑,带出嘴角两个小梨涡。他忽然觉得这姑娘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做什么都有滋有味有盼头,连吃饭都仿佛比别人香好几倍似的。


    她发现他在盯着她,笑着拨一拨头发:“我知道脸上脏。”


    他刚想解释什么,忽然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林凤君反应极快,立即将油灯吹灭了。


    屋里一片黑暗。这脚步声极厚重,来者一定是有下盘功夫的人。她的心仿佛停了半拍,伸手将匕首握在手里,万一他们推门,便要立刻扑出去先制住打头的。


    她将声音压得极低:“嘘。”


    他俩默不作声地听着。脚步声在离门口几步远的地方突然停住了,有男人的声音道:“哎,这马槽里拴着头牛。”


    “店里拉货的吧。要是骡子或者驴,倒是得搜一搜。”


    窗户外面有一星红光闪亮,随即便是旱烟的味道沿着窗户缝隙溜进来。他有些憋不住了要咳嗽,她忽然伸手搭在他手上,按了一按,意思是千万忍住。


    啪嗒啪嗒声传来,外面两个人大概是在闷着头抽烟。过了一会,忽然有个人说道:“你说这几个人能去哪儿呢,跟石沉大海一样。”


    又是哒哒两声,是旱烟磕在鞋底的声音。“我也觉得怪。严州这里是必经之地,怎么也绕不过去。可是这几日来,不管是路上的卡口,还是客栈饭庄,通通找不到人了。一辆骡车,一辆驴车,五个人,其中一个还瘫了,走起来动静不小,总不至于凭空消失了吧。”


    在黑暗里,陈秉正和林凤君同时睁大了眼睛。


    “难不成是弄错了?”


    “京城骡马市的消息,雇了两辆车出城,没道理弄错。”


    “活见鬼。莫非……已经提早叫山匪给劫了道,全杀了埋了?”


    “要真找不见,也只有这样说了。”那人长叹一声,“可惜了大好的立功机会。”


    第二天鸡鸣时分,天刚蒙蒙亮,客栈楼下便有十几个黑衣短打扮的壮年男子分两路站在门口迎候。


    漂浮的薄雾中,渐渐出现一个青年男子骑着骏马的英姿。他身姿笔直如松,双眼明亮如炬,衣摆随风飘扬,气势惊人。


    迎候的人齐齐半跪:“少东家。”


    何怀远跳下马来,脸色阴沉,“有没有找到?”


    众人你推我我推你,终于推到一个样貌老成持重的,“少东家,几天没消息,是不是已经在路上叫人给下手了?”


    何怀远从怀里掏出一张洒金红纸抖开,是一副对联的半阙,上面写着“春风棠棣振家声”,他冷冷地说道,“昨天午后,有人在十里外的镇子上卖对联,我看八成就是他写的。”


    一群人面面相觑,“没查出有可疑的骡车和驴车。”


    忽然有个人叫道,“会不会是牛车……后院的马槽里,昨晚好像有头牛。”


    十几个镖师如群狼捕猎一样扑向后院。何怀远将那扇摇摇欲坠的门一脚踢开,众人冲进来,大炕上一目了然,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


    那人讪讪道:“少东家,大概是我想岔了……”


    何怀远深吸了口气,酸臭味中间夹杂着一丝不一样的味道,似乎是猪油。他心中一动,望着远处浓阴的天空,高声叫道:“他们走不远,立即去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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