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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40

    第31章 遭遇 出了镇子,再走五里路,便是一个……


    出了镇子, 再走五里路,便是一个路口,官道和通往各乡村的小路在这里汇聚。人流不算畅旺, 但也有早起的农夫摆了摊,卖些新收的萝卜白菜。


    一辆牛车慢悠悠地走在路中间, 前头坐着个一袭素衣的女人,后面拉着一口油漆过的棺材, 路过的人无不侧目, 自觉地躲开几步。所以这车虽然慢,行走却很顺畅。


    到了路口,女人轻轻抽了一鞭子,老牛便拉着车转弯往小道上走。忽然有个穿黑衣的男人上前将车拦住了,“站住。”


    那男人是一身短打扮,高大魁梧, 膀阔腰圆,往小路中间一站, 便堵得密不透风,不管是人还是牲口,样样都过不去。“干什么的?”


    林凤君用眼睛一扫,看他的走路姿态和气势,便知道对方是行走江湖多年的高手,若是当真对起招来, 自己万万占不到便宜,说不定三招之内便被打翻在地。她心里一紧, 立即垂下头,使劲按了按眼角,挤出两滴泪, “大哥。”


    男人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了一番,见她眼角微红,头上扎着白头绳,但还是乱蓬蓬的,一脸灰尘,腰里松松地系着条麻绳,是个小寡妇的打扮。她麻木地开口道:“我送男人回乡,还请您给个方便。”


    他往后瞥了一眼,看见了那口棺材,便大踏步走上前去。林凤君哀哀地叫了一声,“大哥,大哥你别……”


    周边的人渐渐聚拢来,饶有兴致地看着,林凤君跺了跺脚,猛地向前扑在棺材盖上,哭声也尖利起来:“我苦命的官人啊,你就是走得早,抛下我一个人无依无靠,什么人都来欺负啊……”


    人群中的议论声起来了,不管怎么看,都是壮汉欺负寡妇,有几个胆子大些的村妇便道:“敲寡妇门,刨绝户坟,可真是缺德到家了。”话音不大,但清楚地能听到。


    男人不为所动,手便扶在棺材盖上,略一低头,便闻见一股腐烂的臭味。他皱着眉头将林凤君扯开,一推棺材盖,露出一条缝隙。


    腐臭味更浓重了,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议论声更大了。林凤君扯着他的袖子叫道:“官人,你在天有灵,看准了就是他冒犯你……”


    他立即拽开袖子,向旁边啐了一口,“快滚快滚。”


    林凤君使了点力气才将棺材合上,老牛上了土路,坑坑洼洼一路前行。这一路都是上坡,走得极为吃力,老牛走几步,喘一喘,瘦骨嶙峋的身体不知道能撑多久。林凤君也不敢鞭打,任车缓慢地行走在田野间,白色的雾气扑面而来,带着青草和竹子的气味,周边的山尖罩在白汽里,全看不见。


    旁边树林丰茂,隐隐能听得到流水声。她一路警惕地找寻着,终于到了一块略平整的地界,才将车赶进密林拴好,跳下车将棺材盖子打开。


    她捏住鼻子,从里面掏出一包臭掉的鱼虾,在地上迅速刨了个坑埋了。可是连残留的味道都直冲天灵盖,连鸟笼里的两只鹦鹉也不由得乱跳,只是嘴紧紧闭着,叫不出声音。


    她一时顾不得它们,连忙从棺材里面将陈秉正拖出来,伸手给他解了昏睡穴,又扯了一件衣服给他扇风。他脸色苍白,艰难地撑开眼皮,扶着她肩头便要干呕。她小声道:“路口过了。”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憋得脸通红,林凤君只觉得他浑身上下都已经被臭鱼烂虾腌入了味,笑道:“陈大人,难为你了。也怪我学艺不精,这穴位只能让人昏睡一个时辰,可惜我爹不在,他手里有……”


    “有什么?”他抬起头来。


    她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强行扭过来道:“手里有准头,点穴能让人睡两个时辰。”


    他哦了一声,又呼吸了两口,嘴唇抖抖索索地说道:“入……鲍鱼之肆……”


    “没有鲍鱼这么贵的,只有些马鲛鱼和红虾,不值钱。”她指了指埋鱼虾的地方,“我都埋了,这棵竹子明年长得会很好。”


    她将细软包袱挎在身前,将陈秉正背起来往竹林深处走去。父亲曾教过她,仔细辨认竹子的长势,就知道溪流的源头在哪。走了一小会,便看见一脉溪水潺潺流下来。大雾变得薄了,群山连绵,隐约能瞧见山坳里有几处炊烟,大概是有人聚居的村落。


    她沿着小溪向上走,转过一个大弯,冷不丁瞧见有百步开外一个巨大的木轮,便笑道:“我知道了,这一定是碾坊。”


    碾坊依着溪水而建,水推动木轮转动,不断地碾着米。阳光从乌云中洒下光线,将溪水照亮了,水中闪着金光。她喊了几嗓子,看守的人竟不知去哪里了。


    林凤君叹了口气,用帕子从溪水中沾了凉水给他擦脸擦手,然而腥味总是去不掉。


    他闭着眼睛一直沉默,忽然问道,“林姑娘,你的鸽子还有一只。”


    “对。”


    林凤君表情很严肃,“陈大人,镖鸽对镖户来说,是关乎性命的大事。我们父女两个启程上京的时候,拜托房东帮忙收一下鸽子。出京放出一只镖鸽,是告诉房东雇了几辆车,车夫的名字,几时出京,怕路上万一被人害了,好找江湖上的人报仇。剩下的这一只鸽子,得最要紧的时候才能用。”


    “是时候了。”他淡淡地说道:“这次只怕挺不过去。”


    她点头:“多亏咱们运气好。万一刚才那个男人发现了破绽,我可打不过他。”


    “嗯。”陈秉正道:“你拿纸笔,我立刻写一封信,放鸽子回济州求援。”


    林凤君心有余悸,一边掏东西一边絮絮地说道:“当时在客栈柴房,叫你写信回家,你硬是不肯。如今撞南墙上知道拐了……”


    “要是咱们还停在客栈,早就被抓住了。”他冷冷地说道,“以前我也指挥兵马抓过人,贼人原地不动的时候最好抓。”


    林凤君一肚子不服气,“你应该多亏老天帮忙,多亏我拜了土地爷爷奶奶。”


    她拿出一张卖春联剩的洒金红纸。陈秉正自己将墨磨好,便下笔写来。她看他手下洋洋洒洒一大篇,写了一行又一行,心里顿时着了急:“赶紧写你家在哪,要找谁,咱们在什么地方,几十个字就行了。”


    陈秉正完全不为所动,一面红纸写了几百字,竟像是不够,后半段的字明显小了许多。她跺脚道:“大人,现在是求援,不是叫你写遗书的……”


    她回过神来,立即闭嘴了,他抬了抬眼睛:“也说不定。”


    他将洒金红纸卷成细细的一卷,又将笔递给她,“你要不要写?”


    林凤君忽然觉出一点害怕,她努力在脑子里驱赶,可这点害怕像是一滴墨掉进水里,染得到处都是。万一被人抓了,那就再也见不到父亲了。她抓笔的手竟有些莫名的发抖,强行忍住了,另取了一张纸,将浓墨蘸饱,大大地写了个九字,又在下面划了几笔,竟画出了一只展翅飞翔的凤凰。


    她将两张纸用油纸重重包裹,捆在鸽子腿上,轻轻抚摸它的羽毛:“白球,现在轮到你了。”


    林凤君将手一松,白鸽向上盘旋几圈,直直地向南飞去。


    她目送鸽子消失在乌云的尽头,心底忽然怅惘起来,闷闷地收拾东西。


    陈秉正将胳膊支起来,在旁边草丛里薅了一把。这正是野菊花漫山遍野开放的时节,田间地头尽是金黄色的花儿,此处也不例外,抓过去掌中便有了五六朵花,开得泼辣灿烂。他将花儿握在手中闻了一闻,她刚好瞧见了,笑道:“这花倒是很香,能冲一冲你身上的腐臭味道。”


    “嗯。”他点头。


    她料想不到他还有这样的闲情雅致,像是自己也被感染了,心渐渐定下来,“野菊花有助睡眠,等你到了家,多弄些晒干放在枕头芯子里,包你一晚上都睡得安稳,梦都没一个。”


    他忽然冷冰冰地说道:“把头绳拿掉吧。扮个寡妇,你不嫌晦气吗?”


    她愕然地摸一摸穗子:“晦气跟活命之间,我还是知道谁轻谁重。”


    舂米的石杵不断地上落,在石臼中发出沉闷的声响。她低头道:“反正我再也不嫁人了。”


    他抬头望了望,乌云已经遮了半边天,正向着自己这边快速涌过来。她指着小溪说道:“陈大人,这条路只是乡野小道,再走下去,周边十里八里不见得有人烟。你得罪的人看样子来头不小,万一出了事,也许永远都找不到人。”


    刚说完这句,忽然有个浑厚的声音在后面响起来:“你说的倒有几分道理。”


    她吃了一惊,回身望去,正是那个在官道十字路口拦截她的黑衣男子,手里转着那只红色风车。


    他轻轻拧了一把,风车从中折断,几片叶子四分五裂地落在地上。他冷笑道,“好歹我吃的盐比你走的路还要多。一个年轻小寡妇扶灵回乡,竟还有心思在车上放一只红色风车,莫非是春心未泯,这么快就想着要再嫁了?”


    林凤君倒吸一口冷气,只觉得脊背从上到下一阵发麻。她不由自主地看向陈秉正,他神色冷静,毫无惧色。


    她咬着牙道:“你要怎么样。”


    黑衣男子遥遥地指着陈秉正,“这瘫子我要带走。”


    她跨出一步,拦在他面前,“我不让。”


    他将眉毛一挑:“你又是谁?”


    “我是……他请的镖师。”林凤君攥住拳头。“你要带走他,先问过我。”


    “镖师……那很好啊。”男子笑眯眯地说道,“我回头让别人学一学,扮寡妇这一招可不是人人都能想到,你也算机灵的。”


    他伸出手就要将她拨开,陈秉正冷不丁发声道,“我跟你走。”他张开手,“我没兵器,手无缚鸡之力。”


    黑衣男子很满意:“很识时务。”他看向林凤君,“你打不过我。”


    这倒是一句实话,林凤君也承认,男子显得很宽容,“道上的规矩你懂,我不杀老弱妇孺,你走,我只当没见过。”


    她往后退了一步。摸了摸身后的腰刀,又看向那个块头比自己快大一倍的男人,想到跟父亲告别前,他告诫自己打不过就快跑。


    男子眼中露出了凶光,那是不耐烦的语气,“听懂没有?”


    她看着四分五裂的风车,将语调放软了:“算了,都是混饭吃的,我不给自己找麻烦。”


    “这就对了,江湖人,山水有相逢。”男子指着往外的小路,“你自己走吧。”


    她默然地继续后退。男子弯下腰将陈秉正提起来。陈秉正本来也算高大,在他面前却毫无反抗之力。


    忽然一阵冷风从他脸旁划过,林凤君猛然挥刀,刀风呼啸,从背后直取他的肩头。他是多年的老江湖了,反应极快,立刻侧身,刀锋擦过他的衣袖。


    陈秉正被丢在地下。他拔刀出鞘:“区区女流,胆子却大。”


    他刀光如电,招招致命。不过三招,她就抗不过,步子凌乱起来。他攻势更猛,林凤君身形踉跄,仿佛随时会倒下。又一刀下去,她勉强躲过了,刀锋飘过,一截衣袖落在地上,她的小臂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他喝道:“你自己找死,原不怪我。”挥刀劈下。


    林凤君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她向外斜着跳了一步,攀着水轮的叶片,被它带到了半空中。男子冷不防扑了个空,脚下不稳。他吸着气再去砍,只见火星溅开,竟是将叶片砍了半片下来。


    她越升越高,在空中瞅准了机会,将腰刀对准他,向下便跳。这一下变化极快,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见她如天外飞仙一般迅疾扑来,手腕已经被刺中,当啷一声,刀落在地下。


    他痛呼一声,还未反应过来,林凤君已欺身而上,刀刃直抵他的咽喉。


    “你敢……”他睁大了眼睛。


    她手腕一抖,刀刃在他脖颈上轻轻划了一道,鲜血喷涌而出。他再不敢动了,将眼一闭,“要杀要剐随你。”


    她手起刀落,他眼前立刻黑了下去。


    林凤君将陈秉正重新提起来,摆了个他惯常的姿势,然后解下腰间的麻绳将男子双手双脚绑得严严实实。


    “我们得赶紧走了。”她叹口气,踩过一地已经成为烂泥的菊花花瓣,“他一个时辰之内就会醒。”


    陈秉正两眼直直地看着她,“你心肠倒好。”


    “他刚才不想杀我,我也不能杀他。”她苦笑道,“天杀的江湖道义。”


    第32章 山洞 林凤君确认黑衣男子的手脚都已经……


    林凤君确认黑衣男子的手脚都已经绑好了, 这才退了两步,径直一屁股坐在地上,用手捂着脸。


    陈秉正从背后望去, 只见她背部深深浅浅地起伏着,好一阵才平缓下来。他瞧见旁边有她平日上药用的包袱, 用胳膊支着蹭了两步给她递到身边。


    她给自己小臂上的伤口撒了些药粉,用纱布密实地裹起来, 血珠洇出一大片红色。他焦急地问道:“伤的重吗?”


    “不重。”林凤君将小臂弯了几下给他看, “小小擦伤,不算什么。”


    她蹲下身去,将黑衣男子浑身上下捏了一遍,“肌肉厚实,手脚宽大,虎口有老茧, 必定是习武二十年以上的老江湖了。奇怪。”


    陈秉正看林凤君的手在男子胸膛上摸来摸去,说不出的不自在, “你在做什么?”


    “找他的来处,看你到底得罪了什么人。”


    “他鞋袜衣服上没有标记,但又是簇新的,可见平日生活优渥,绝不是寻常山匪强盗,怕是江湖中的帮派。或者身上有纹身暗记?”


    她立刻点头:“那不如将他衣服扒了, 一目了然。陈大人,还是读书人脑子聪明, 想得到这么好的主意。”


    她三五下就将男子衣服除了个干净,只留了下半身一件里衣,露出精壮结实的身体。她露出欣赏的眼神, “哎哟,真是好身板。”


    陈秉正心中的不自在直接翻了倍,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深吸了口气,仔细观察着,“没有纹身。”


    她将男子的衣服抖了抖,里头的零碎东西都纷纷落在地上。她捡起来盘点,有二三两碎银子、火折子还有个小竹筒。


    林凤君喜滋滋地将东西全数收到自己囊中,陈秉正单盯着那只竹筒:“这是……”


    “防迷烟的好东西。我不杀他,可是他打输了,这东西便归我了。”


    他张了张嘴,终于说出一句简单直接的话:“林姑娘,你真的很厉害。”


    她习惯了他说些自己听不懂的词句,这句话一出口,她竟是愣了。虽然手脚酸软,仔细想来也后怕得很,可是忽然一股得意之情从内心深处缓缓升起,逐渐蔓延至全身,连再打一架的力气都有了。


    他俩望着溪流和竹林的方向,乌云已经遮住了大半边天空,阴霾得没有半点阳光透出来。小溪的水面上微微有水波泛起,不知道是小雨点还是小鱼在吐泡泡。


    “咱们走吧。”


    林凤君很犹豫,“前面是山路,大片林子,想找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只怕难上加难。好不容易有这么一座碾坊。”


    陈秉正却很坚持:“林姑娘,这里离镇子外的岔路口不算太远,他们要找过来易如反掌。何况碾坊这里临近村庄,过路的人也多。趁还没下雨,再往上翻过一段山路,便可以一路下行到济州。若不走,路上泥泞起来寸步难行。”


    他语气笃定,林凤君便不再犹豫了,“你一向料事周到,就听你的吧。”


    她想了想,便将碾坊里挂着的一件蓑衣取了下来,又在下面放了一块碎银子,笑道:“江湖救急,莫怪。”


    小雨点窸窸窣窣地落在水面,波纹缓缓扩散,彼此交织。她将蓑衣披在他身上,端详了一下便笑了。


    陈秉正也跟着笑了一下,知道自己必然是蓬头垢面,“很像钓鱼的?”


    林凤君摇头:“倒是很像打渔的。”


    她仍旧弯下腰将他背起来。他愕然道:“只有一件蓑衣,你不用吗?”


    “我用,你不用,你仍旧躲在棺材里便是。”


    他们走出这片竹林。牛车还在原地,老牛伸着脖子正在啃食地上的青草菜叶。她小心地将他放进棺材里去,将零碎细软的包袱垫在身下。


    从他的角度,只看见她探出一个头,白色的穗子在下巴边缘飘拂着。他将眉毛皱成一个川字:“里头的味道着实难闻。”


    她的脑袋微微歪着,眼神在他脸上扫着。十几天的路程下来,确实也没什么好模样了,但脸颊上有一抹红色,倒是比出京的时候精神得多。四目对视,她笑道:“陈大人,你信我,咱们一定能平安到家。”


    “嗯。”他微笑点头。


    “忍一忍吧。”她伸手点了他的昏睡穴,将棺盖缓缓推上。


    山路越来越窄。牛车在雨中缓缓前行,道路两侧大树的枝叶交错,雨水打在枝叶上的声音和打在棺材盖上的声音混在一处,一片混沌。


    雨越下越大。道路被雨水浸透,泥泞不堪,车轮不时陷入湿滑的泥浆中,发出沉闷的摩擦声。林凤君紧握缰绳,眉头紧锁,雨水顺着斗笠的檐流下,模糊了视线。


    她不得不眯起眼睛,勉强辨认前方的路况,风雨交加中,每一步都显得格外艰难。牛车在泥泞中颠簸,仿佛随时可能停滞,但她依旧咬牙坚持着。时不时叫一声:“老牛,就看你的了。送完这一程,我家给你养老送终。”


    分不清过了多久,仿佛天地都被水搅合成了一团,她忽然听见了微弱的哨声,穿破混乱的声响直达她耳边,“快来,快来。”


    熟悉的声音让她浑身一凛。她将车停在路边一棵大树下,将棺盖打开,登时吃了一惊,棺材下半截早已进了几指深的水,水将他的下半身完全浸透了。


    她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声响,浑身上下都麻了。他将哨子放在嘴边无力地吹着,脸上再没有半分血色。


    林凤君慌乱地将他拖出来检查,上半身还是干的,下半身淋淋漓漓全都是水。他的嘴唇青紫,抖抖索索地说道:“怎么……会漏水?”


    她脑子一片空白。她是知道答案的,她当然知道。芷兰进去之前,父亲为了怕她憋死,在棺材的下半截侧面用匕首挖了几道长长的缝隙出来,保持里面的空气是流动的,外面全看不出来。可是……她懊恼地锤一锤脑袋,怎么将这回事全然忘记了。


    她整个人呆住了,风卷着雨往她脸上扑,扑得她从头到脚都发麻,像是脖子上顶了块木头似的,全没有半点主意。半晌她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去拧他的裤子,可哪里管用。


    他瞧见她六神无主的样子,反而平静下来,“林姑娘,你别慌。”


    “我不,我不慌……”她仓惶地说着,一边转着脑袋向四周去找,周围昏暗一片处处都是风雨,哪里有村庄,连山神庙都没有一个。


    林凤君将眼神落在后面的岩壁上。这里是山,就有山洞,说不定能找到一个能容得下俩人的,先将他擦干净再说。


    “咱们走,上山。”她咬着牙道。


    密林中没有了路。老牛也像是知道山路的艰难,硬扭着劲不肯转向。她万般无奈,只得甩了两鞭子,车剧烈地震荡起来,几乎没将她甩到下面去。又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然咔嚓一声,随即车狠狠地歪倒了。


    她跳下车来,发现是车轮子陷进了地面的一个大凹坑,车辕前的横木已经断为两截,这辆车已经是废了。


    林凤君心中涌起一阵绝望,她眯着眼睛往远处看,模糊的一大片,什么也瞧不清,但……山上崖壁之间有个黑呼呼的洞口。


    她默念道:“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雀儿。”果然,大雨在此刻转成了小雨,她咬着牙将他拖出来,背在身上。两只鹦鹉在鸟笼中仓皇失措地叫着,她实在无力将它们也带着,只好将他们挂在一棵树上,说了句:“七珍,八宝,你们要乖,等我熬过这段,就来接你们。”


    山洞入口虽逼仄,里面却广阔,林凤君进了里面,只听见轰轰作响,料想是暴雨过后发了山洪,水从山顶冲下来的声音。


    湿淋淋的衣服除下来有些费劲,她取了匕首将布料零刀碎割,才看见泡得发白的伤口,延展成一大片。


    林凤君见他一动不动,忽然一个念头从脑子里爆开,从尾椎骨到天灵盖全都冰凉了。她伸手放在他额头上,果然起了高热,烧得烫手。


    陈秉正的脸全变了,变得像是出京前的样子,脸色青黑,双颊却泛着不自然的潮红色,呼吸急促而沉重。眼神涣散,嘴唇干裂。


    “他要死了。”她忽然脑子里漫过这样一个念头,像是按下葫芦起了瓢,使劲往下压更是压不下去,那声音只是在她耳边作响,“他怕是要死了。”


    林凤君一直是个灵活机变的人,只是今天从凌晨忙碌到现在,灵魂仿佛被抽离了,只剩下两只手在徒劳地擦拭,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水声轰轰,不间断地传过来。她浑身发着抖,这荒郊野岭的山洞,只剩下两个人。结伴同行这一路,多少有点相依为命的意味,但他似乎就快死了。她号称行走江湖多年,其实一直都被父亲好好保护着,根本没见过活人死在她面前。她第一次走镖,他……虽然矫情了些,到底是个不错的人。


    胡思乱想间,他忽然抬起一只手,放在她腿上。陈秉正的眼皮像是睁不开了,“林……”


    她俯身将面颊贴在她耳朵边上,“陈大人,你说什么。”


    “你快走。”他喉结动得很吃力,这声音仿佛是从地下出来的,暗哑低沉,“你走。”


    “不行,不行。”她慌乱地摇头,本来一切都好好的,不过就是赶一段路的事,都是因为自己出了岔子。


    “我要死了。”他闭上眼睛。


    “不会的。”她站起身来,将声音控制好,“我将火点上,烤一烤火,你待会就没事了。我再去捡一些野果子来给你吃。”


    她掏出火折子,不料早被雨水打得湿了,她又掏出火石,在石头上敲着,当当作响。


    “不要点火。他们……会找到。”他轻轻摇头,将手指放在她手背上,轻轻敲了一下,“你走吧,谢谢你一路照顾。”


    涌上来的内疚把她整个人都淹没了,“都是我的错,陈大人,是我……你不知道……”


    她只顾着敲火石,终于火星落在干草上,腾地一声着了。红色的火光像是给了她一记定心丸,心想道:他们或许会找到,陈大人或许会死。可不点这堆火,他很快就没命了。


    火焰一跳一跳地映在陈秉正脸上,深刻的五官投下浓重的阴影。他勉强转了下脑袋,看了一眼火堆,又看向她,“你得出去。”


    “我不走,我走了你怎么办。”她倔强地抬起脸来,挽了一下耳边湿漉漉的头发,“我答应过带你回家去,说到做到。”


    “你得出去,找大夫。”他吸了口气,说得很慢很慢。“我……我不想死。”


    林凤君只觉得耳边嗡地一声。她站起身来,看着这张年轻的脸,忽然想起在客栈里中了仙人跳之后,他喃喃地说道:“你太年轻了。”


    是的,他也太年轻了,不能断送在这里。她拆开包袱,捡了一件父亲的衣服给他穿上。他已经没有力气了,可还是很配合。


    她给火堆添了柴,将石膏粉和雄黄粉在他身边撒了一圈,“蛇虫鼠蚁不近身,你只管放心。”


    他从嘴边挤出一抹笑,“路上……千万小心。”


    她将钱袋子在他眼前晃一晃,“你在这等会,我去镇子上找大夫,车虽然坏了,我还可以骑牛。”


    林凤君出了洞口,回首望去,一缕白烟从里面冒出来,在岩壁上颇为显眼。她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让火堆烧着。他需要保暖不说,有火也会吓退野狗野猫,哪怕……尸身也不会被吃了。


    她再不敢往下想,拔腿狂奔,过了一个斜坡,便是车陷进去的树林。她思量了一会,将鸟笼取出来打开:“七珍,八宝,我去请大夫,不知道何时能回来。我不能叫你们饿死,现在放你们自由。”


    她用力地敲敲鸟笼,八宝很快就冲出来,在空中转着圈子。七珍缓慢地跳了两步,豆豆眼直盯着她的眼睛。她心里一阵酸楚,摆手道:“走吧走吧,你们好好过,只当为陈大人积福。”


    一对鹦鹉结伴飞走了。她将老牛脖子上的缰绳解下来,心里思索着,走山路得两个时辰,才能到镇子上请到大夫,但愿……


    忽然她的动作停止了。她眼睛尖,能瞧见一队黑衣男人骑着高头大马从远及近奔驰而来,在旁边不远处一个较为平坦的地方一起停下。


    一群人,大概有七八个,下了马之后指着岩壁上的白烟,像是在说着什么。随即他们穿过密林,目标就是那里。


    林凤君嗓子一阵发紧。她知道他们是来找他的。那白烟太显眼了,她该早点将它灭掉的,不然就算搜山也会搜一阵子。


    她用手狠命地锤太阳穴,都是自己的错。今天做的选择,竟没有一个是对的,是自己太蠢了,带累了他。


    旁边有一棵较高的树,她使了点功夫,悄没声息地爬到顶端枝杈上,小心观察。雨已经停了,天边有淡淡的云飘过,依然没有阳光。


    他们分成三路,从左右两边兜着圈子,中间的两个人果然直直地朝着那股白烟去了。两个人都是高手,有先锋有断后,确保万无一失。


    林凤君的心砰砰乱跳起来,第一个念头就是要逃走。她现在就逃,他们绝不会理会,也不会追。牛虽然老了,也比步行快,翻过山就是下坡路,很快就能到济州。父亲也叮嘱过的,打不过就跑。


    可是父亲还说过另外一句话,做人要有始有终。就这样逃走,对不起陈大人,也对不起自己。父亲若是知道了……可要是被人打死了,再也见不到父亲怎么办?


    像是两个小人在脑海中吵个不停,她僵直地坐在树上,看着两个黑衣男人朝山洞移动,还有几百步,一百步……


    忽然她听见一声尖利的哨响,是熟悉的声音,“快来,快来。”


    那声音直接贯穿了她的耳朵,将她的胆怯一扫而空。她从树梢飞跃下来,落在地上,向着山洞奔跑着。


    跑了几步,忽然哨子的声音陡然一转,变得更凄厉,竟是她教他的另一种吹法,“快走,快走。”


    哨声持续不断地响着,划破了山林的寂静,穿透层层叠叠的丛林树木,在山间回荡。声音是如此清晰,所有人一定全听得到。


    快走。


    她脚下顿了顿,浑身激灵灵起遍了鸡皮疙瘩。陈大人一定知道她没走出多远,这声音就是在叫她快走,走得远远的,再也别回来了。


    快走。


    林凤君恍惚了一瞬,忽然握起拳头低低地吼了一声,使出全身的力气,死命地往山洞方向跑去。


    第33章 反杀 两个黑衣男子在狭窄的洞口停下了……


    两个黑衣男子在狭窄的洞口停下了。在他们面前, 微弱的白烟不断冒出来,沿着岩壁袅袅上升。


    一个人扒着洞口向里面瞧了一眼,说道:“少东家, 视线被挡住了,瞧不见什么。”


    何怀远嗯了一声, 脸色阴沉地看着地下。刚下过雨,草丛里能看到明显的脚印。他抬起脚来比了比, 那脚印比自己的小一些, 但极深,一定是……她背着那个瘫子爬进了洞口。


    那人又比划了两下,喜滋滋地出主意:“少东家,我看这山洞里面地形复杂,贸然进去只怕中了埋伏。不如咱们将洞口牢牢堵住,用柴草烧起来, 里面的人待不住,一定会哭着喊着出来求告。”


    何怀远脸上的阴云更密了。他冷冷地说道:“万一, 里头的人死也不出来怎么办?保不齐就是介子推那样的犟骨头。”


    手下并不知道何怀远心里的弯弯绕绕,也不懂介子推是个什么人,只是见他脸色不好,便劝说道:“您之前说过抓死的活的都行。他要是死了,咱们更不费劲,也好交差。”


    何怀远不置可否, 忽然从袖子里取出一只黑色面罩,将脸遮得严严实实, “我进去查看。”


    手下赶忙拉住,“保不齐有机关。少东家,您身体尊贵, 万万不能以身涉险。东家也交代过……”


    何怀远再不理会,用力将他的手扯开,大步往前迈进。刚走了两步,忽然听见利器破空的声音。


    两人本能地侧身相避,一支袖箭从何怀远脸庞擦过,钉在旁边的树干上。


    “我是镖师。你们想做什么,得先问问我手中的刀答不答应。”林凤君闪身挡在洞口,冷笑一声,右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何怀远的手下立即抽刀在手,沉重的九环大刀在手中转了个圈,刀环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林凤君心中一凛,这九环大刀非江湖高手不能用,劈砍力度极大,若被砍中了,非死即伤。


    刀客大步向前,刀锋带起一阵劲风。她一个翻身跳出数尺,手腕一抖,将自己的腰刀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直取他咽喉。


    他慌忙举刀格挡,却见她刀势一转,冰冷雪亮的刀锋贴着九环大刀的刀身滑下,直削他握刀的手指。


    依照常理,那人眼看手指不保,定会弃刀,谁料他极其悍勇,竟丝毫不退,将大刀奋力上挑。对准了林凤君的心口。那人以手指做赌注,俩人堪堪成了一个两败俱伤的局面。


    眼看刀就要冲着她心口刺入,忽然一个蒙面人欺身而上,用剑尖点在九环大刀上,便化解了杀招,三枚兵刃都震了一下,各自退了一步。


    她惊愕地转头看去,这蒙面人负剑而立,姿态有种说不出的熟悉。她倒吸一口气,又冲着这蒙面人攻了几招,对方剑法高明,却总在微妙的地方处处留手,每一剑都避开要害。刀客见状叫了一声:“我来接应。”


    他像疯虎一般直扑过来,大刀舞动起来势大力沉,她渐渐抵挡不住,踉跄着后退。“当”地一声脆响,她的腰刀被挑到半天高,落在草丛里。刀客接下来便是几路杀招,忽然一阵疾风刮过,林凤君被犀利的掌风打得飞出一丈多远,撞在一堆乱石上。


    她只觉得四肢百骸都被压得粉碎,痛得无法呼吸,张嘴便吐出一口鲜血,又热又腥。


    蒙面人冷冷地压着声音说道:“这人已被我废了。”


    刀客伸出大拇指:“这小娘们剽悍得很,还是您厉害。我这就去把那姓陈的提出来。”


    蒙面人却伸手阻止:“你刚才说得对,山洞里怕有埋伏。这女人说不定有同伙,不得不防。你去下面叫齐了人,一块进洞。”


    刀客连连点头:“对对对,包管万无一失。”


    他快步走下山去。蒙面人背着手,看他走得远了,才转身行到林凤君身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


    她脸上有石头划伤的痕迹,嘴角一缕鲜血黏黏地往下流,看起来已经没了半分还手之力。他叹了口气,刚要说些什么,忽然她动了动腿,竟然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整个人飞扑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他的小腿刺过来。


    他吃了一惊,赶忙飞身后退。她原本没了力气,只扑出了几尺远,根本动不得他分毫。她趴在草地上,不断喘息着,整个人狼狈至极。


    他又惊又怒,弯下腰来,将匕首踢得影子都不见了,又揪着衣襟将她拎起,“你……”


    她无力地低垂着头,血一滴一滴落在他手腕上。他一眼看见了她下巴旁边的白色穗子,更是愤怒之极。


    他单手拽着她的衣襟,一路拖着她进了山洞。她毫不反抗。


    陈秉正一眼就看见了她,他睁大了眼睛,用胳膊撑着爬了两步,又无力地倒下了。


    蒙面人将她像一块抹布一样丢在火堆旁边,盯着她一言不发。火已经快熄灭了,光渐渐暗淡,只剩下几缕微弱的红光在灰烬中闪烁。


    她急促地喘着气,忽然哼了一声,从嗓子里艰难地说出一句,“师兄。”


    何怀远浑身一震,半晌才答道:“是。”


    三个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何怀远率先开口问:“你……一早就认出我了?”


    “你使的是剑,却用的是刀法,有几招我很熟。”两行眼泪从她眼角落下来,滴在地上。“当年……你学得比我快。”


    何怀远将头扭到一边,“认出了我,也不必说出来。”


    “是。”她声音很小,“你不想杀我。”


    何怀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就是傻。明明我放你走了。”


    “对,我是傻。师兄,咱们是镖师,是护卫镖物,保人平安的。镖师不杀人。”她恳求地望着他。


    他只是苦笑,“你不懂我的难处。”


    两个人语气平和。他索性将面罩摘了。林凤君很想再硬气一些,可不知道为什么,眼泪还是成串往下掉,半点不争气。“师兄,看在以前的情分上,你放陈大人一马行不行?他就是个书呆子,脑子不好使,得罪了人,何况他都这样了……”


    “好一个情分。情分……”何怀远自言自语道。他忽然指着脸色煞白,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陈秉正,“那个瘫子值得吗?”


    他走到林凤君身前,将她头上的白色发绳用力一拽,它应声而断。林凤君的一头黑发随之披下来。


    “他还没死呢,你戴什么孝。”他语气带着讥讽,在手心里捻着这白色穗子,“小寡妇……他死了,你再跟我,我不嫌弃你。”


    她往外呸了一口,“你痴心妄想。”


    何怀远忽然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冷冷地问道,“你们是什么时候勾搭在一起的?”


    她愕然地直视他的眼睛。何怀远整张脸都扭曲了,“我听见你在首饰铺子里说你男人病了,快死了,听得真真切切。原来你俩早就有一腿了,是不是?”


    她眼睛睁得极大,他指着她怒气冲冲地道:“这样想来,你要退婚,也是早就商量好唱的一出双簧,将我们一家人的脸当面往地下踩。我就说姓陈的平日从不跟我们家往来,那天怎么就来吃寿宴,怪不得,怪不得……你们这对奸夫**。”


    林凤君脑子里嗡嗡作响,“何怀远,你是不是疯了。”


    “我家好心抬举你,是你不自量力,不做平妻,也就算了。一心想攀高枝,结果老天有眼,姓陈的也倒了霉。”


    他狠狠地踹了陈秉正一脚,陈秉正连哼都没哼,“你不是进士出身又当官吗,也没见得多高明么。我穿过的破鞋你也要,真不挑。”


    林凤君再也忍不住,使出了全身的力气骂道:“何怀远,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狗贼,脑子里尽是猪油的货,你脏肠烂肺,一颗黑心,掏出来扔在大街上狗都不吃……”


    陈秉正却忽然开口道:“我临走前,在码头查的几艘船,是你家的吧。”


    何怀远愣住了,“不是。”


    “当真不是?”他冷静地问道。


    何怀远冷笑,“姓陈的,多管闲事死得快,亏你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


    “你杀我可以,能不能……放了林姑娘。”陈秉正吸了好几口气才把这句话说全。


    他嗤笑一声,“快死了还扮情种。”他在后腰抽出贴身匕首,林凤君立即挣扎着叫道:“不要,别……”


    何怀远没理会她,匕首径直向陈秉正的心口插去。


    “当”地一声,匕首像是碰到了什么硬物,震得他虎口发麻。何怀远眼珠子一转,抬手将他的衣服划开,先是落下来两本图画书,中间已经被戳了个大洞。最后是一只石头砚台掉在地上,被戳了个浅浅的白印。


    他略一愣怔。霎时间,一股浅黄色的烟尘扑面而来,何怀远猝不及防,有粉末进了眼睛,瞬间像火一样在里面烧了起来,仿佛有无数细针在刺扎。这疼痛钻心刺骨,他大叫了一声,双手在眼前乱抓。


    陈秉正又抓了两把石膏和雄黄混杂的粉末向他扔去。何怀远脚下步子全乱了,大吼道:“我跟你拼了。”便扑在陈秉正身上,手持着匕首刺落。


    还没来得及使力,忽然又是“当”地一声,何怀远软软地倒下去,头上鲜血不断涌出,在地上积聚成了一小滩。


    外面有匆忙的脚步声,六七个彪形大汉奔了进来,他们同时目睹了这一幕,少东家僵直地倒在血泊里,在他身后,蓬头垢面,一脸血迹的林凤君笔直地站着,手里紧紧抓着那只砚台,鲜血沿着砚台棱角不停地滴下来。


    第34章 获救 幽深的山洞中,两拨人沉默地对峙……


    幽深的山洞中, 两拨人沉默地对峙着,气氛凝重如铁,仿佛时间也在这一刻停止了, 只留下外面轰轰的水流声。


    先前同她交过手的那个刀客飞身而上,站在队伍前头叫道:“就是这娘们杀了少东家。”人群中有人拔刀出鞘, 有人准备从袖中施放冷箭。


    林凤君手疾眼快,将砚台丢在一旁, 抄起何怀远的匕首, 将生死不知的他拖了起来,挡在自己和陈秉正身前,“他还没死。”


    刀客叫道:“你胡说。”


    林凤君也不示弱:“有胆子的就过来试一试。”


    清河帮帮众面面相觑。双方都是江湖中人,谁都不敢轻易移动脚步。


    正在此时,何怀远哼了一声,这一声在林凤君听来犹如天籁, 她即刻叫道:“听见没有,你们少东家的命在我手上。”


    她将匕首在何怀远脖子里抵着, 一丝鲜血流下来,“都给我退下。”


    刀客叫道:“兄弟们一起上,她已经不行了,撑不住。”


    众人有些犹豫,都不肯动手。毕竟他们都是镖师,这只是趟差事, 办得不好,顶多是无功而返。可眼前这个女人不容小视, 万一她死脑筋非要鱼死网破,真将何怀远弄死弄伤,自己便是雷霆重罪加身, 东家一怒之下八成让自己陪葬。六七个人中还有平素就别着苗头的,生怕被死对头拣这个时机向东家告状,故而根本无人应和。


    刀客见同伴都有些靠不住,定了定神,想到林凤君使出的两败俱伤刀法,心里也犯嘀咕,只得叫道:“别伤了他。”


    一群人乱哄哄地吼了两声:“伤了少东家,将你碎尸万段。”脚下却小步往后退去,竟是渐渐出了山洞。刀客仍不死心,道:“要不弄些柴草……”


    他的声音立刻被打断了:“少东家在里头,真要被熏死了,怎么向东家交代。”


    又有人道:“反正看样子那女人也不行了,男的更是只剩一口气。等一会他俩全撑不住,天黑了再闯进去来个瓮中捉鳖,就能拣现成的。”


    “那少东家……”


    “少东家福大命大造化大,一定能转危为安。”


    林凤君眼看他们退了,胸中那股气一松,又吐出一口又热又腥的鲜血。


    她无力地跪倒在地,连带何怀远重重地摔了一下。两个男人离得不远,都是僵直地躺在地上,生死不知。


    她只觉得浑身酸软,抖着手先去摸陈秉正,幸好他鼻孔里还有气,只是出气多,进气少,是油尽灯枯之兆。


    她又去试探何怀远,他却又哼了一声。林凤君心中五味杂陈,又喜又怕,喜的是他还活着,仇还没有结死,挟持起来也有个屏障,怕的是他万一翻身起来,自己和陈秉正再没有半点反抗之力,即刻就要死在他手里。


    她脑中千回百转之际,忽然火堆最后一点亮光也熄灭了,山洞里陷入了完全的黑暗,只留下深深浅浅的呼吸声,也不知道何时会停。


    没有了光,周围的一切全都是阴冷潮湿,仿佛有千百只鬼隐匿在各个角落,随时准备窜出来将她吞噬。她胆子虽大,也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心里不停地念道:“恶灵退散退散。”


    林凤君忽然有了主意,伸手去踅摸何怀远的衣袋,先是摸到了火折子,心中一喜,便用它将手边的柴草引着了。


    她松了口气,又伸手去掏,一个小小的锦绣布袋落在手心里,她打开一瞧,立时呆住了,竟是一枚牡丹纹珍珠戒指,之前被她退到首饰铺子里的。


    突突跳动的火焰下,那戒指闪着灿烂的金光。此情此景,她陡然觉得像一种巨大的讽刺,一瞬间竟不知道是哭是笑,只得将戒指塞回袋子,重新放回去。


    借着火光,她瞧见陈秉正的脸色暗淡。他眼神落在她身上,勉强张了张口,仿佛有话要说。她俯身过去,只听见他艰难地说道:“有水。”


    她云里雾里地嗯了一声,“你要喝水?先忍忍,没有水了。”


    “水声……”他伸出手在岩壁中划了一下,“声音特别大。”


    她骤然睁大了眼睛,他要说什么她全明白了。水流冲击的声音这样大,一定是在山洞里有什么地方通着暗河。


    她冷静下来,转着耳朵用心听着四面岩壁的动静,辨别微妙的差异。犹豫之际,陈秉正伸出一只手指,指着她背后的方向:“那儿。”


    他虽然样貌憔悴至极,声音却还是很笃定,让人义无反顾地相信。她决定继续信他一次,赌输了也不要紧。


    林凤君在地上胡乱找了几件散落衣服,用匕首划了几道,撕开布料打成死结,拧成长长的一股绳子。她将绳子从陈秉正腋下穿过,将它另一端在自己腰上系紧。


    “我带你走。”


    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没有推辞,大概也知道留在这里便要被何怀远的手下活剐。她尝试着发力,只觉得五内俱焚,身后的人像是有千斤重,心中忽然想道:“老牛真不容易。若能出去,一定对它好些。”


    她跪着向前挪动,换了几个角度,终于将他扯动了一点。


    她将匕首插在身侧,蹲下身端详着何怀远,只觉得越看越陌生,像是隔了一层浓雾,连五官都渐渐瞧不真切。终于她忍不住默默叹了一声,将药粉抓了一把洒在他后脑的伤口上,“何少东家,我并不想你死。”


    她又将砚台拿起来在他眼前晃了晃:“别起来,也别叫唤,不然我再拍一下更不得了。”


    何怀远僵直地躺在地上,半睁着眼睛,一动不动。


    林凤君举着火折子,拉着陈秉正往他指的那个方向走,这是她身上最后的一股力气,她自己都不知道能撑多久,只觉得五脏六腑像是烧着了一样,烧得四肢都快成了灰,每一步都摇摇晃晃。


    那里果然有一道缝隙,很逼仄,宽处能容一个人进出。她先将他拉扯着送过去,小声道:“继续往前。”


    他挣扎着用胳膊的力量往前爬,可是拖着双腿终究不方便,冷不防碰到了一块石头,连带上头一大片石子都塌下来,哗哗作响。


    外面守着的人瞬间听到了山洞里有动静,忍不住冲了进来,一大波人去扶躺着的何怀远,两三个人奔过来堵截他俩,“别让人跑了。”


    他们是镖师,脚程都极快,眼看就要冲到跟前。说时迟那时快,林凤君从怀里掏出之前缴获的竹筒,将盖子一拔,一股极呛人的浓烟瞬间冒了出来。


    她抛出迷烟,将他们逼退了几步,又回头去推缝隙里卡着的人,“你先走,再不走来不及了。”


    她心中火烧火燎,好不容易将陈秉正推出洞口,自己再侧身挤进去,挣扎前行几尺,眼前豁然开朗。


    他俩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原来这根本不是暗河,而是山间的一道瀑布。大雨过后,水流从山顶倾斜而下,撞击岩石,溅起层层水雾。瀑布最终汇入脚下的水潭,望去也有四五丈高。


    从缝隙里传来了咳嗽声,还有愈来愈近的脚步声。若是平时,她可以闪身而上,守住洞口,谁也别想通过。可此时此刻,他俩齐齐倒在地上,筋疲力竭,连挪动手指这样简单的事情也需要调动千倍万倍的力气才能完成。


    刀客率先出现在了洞口,他冷笑着逼近。林凤君和陈秉正对视了一眼,彼此心知肚明,他只是点点头笑了一下,随即闭上眼睛。


    她收拢了那条临时拧成的绳索,想了想,又张开双臂紧紧抱住陈秉正,随即一个滚翻,带着他双双落进了瀑布之中。


    冲进来的人们骤然停住了脚步,他们眼睁睁瞧着两个密不可分的身影划出一道弧线,在水潭里溅起水花,只在岸边的草丛里留下星星点点的血迹。


    耳边是震耳欲聋的水声,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急速下坠时瀑布里冰冷的水珠像刀子一样划过脸颊。掉进去的一瞬间,林凤君只有一个念头:“水可真凉啊。”随即她的后背重重地撞在水面上,眼前一片漆黑。


    冲击力瞬间将他俩分开,只有绳子在中间牵系着。他本能地想要挣扎,勉强睁开眼,只瞧见她的头发散开来,在水中像是墨色的一大蓬水草。


    一股暗流突然将她卷向深处,绳子被绷直了,越来越紧。他使出浑身的力气去拉,但比起水流的力量,不过是杯水车薪。啪的一声,绳子断了,他什么也没想,只是死死地扣住她的手腕,他肺里的空气正在一点点耗尽,眼前开始泛起了黑。忽然,她动了动,脚下用力一蹬,带着他向上浮。水流平缓些了,他们终于浮出水面,深吸了一口气。


    被冲断的一棵大树拦在水中间,阻挡了他们的下行。他俩用最后一口气爬上了湿滑的岸边。在晕过去之前,他们俩都没瞧见天空中出现了一群飞鸟,灰色的麻雀,黑色的喜鹊,中间还有两只五彩斑斓的鹦鹉。


    过了不知道多久,夕阳在山林间缓缓西沉。一队人马在林间穿梭,脚步声和低语声交织在一起,紧张的气氛弥漫在空气中。


    他们已经搜索了一会,却始终没有找到踪迹。


    一个身材魁梧,眉目坚毅的将军从远处策马而来,在林子边缘停下 ,脸色冷峻如冰。


    “报告将军,左路没有找到。”


    “将军,中路都搜过了,没发现。”


    他咬着牙道:“点火把,晚上接着找。车在,人不会走远。”


    “属下立刻准备。”


    忽然哗啦啦一阵拍翅膀的声音,一群鸟儿从林中飞了出来,在那位将军头顶上盘旋了几圈,又向着林子那一端飞去。


    他皱着眉头盯着这奇异的一幕,忽然举起马鞭:“跟上去。”


    不多时,从里面传来兴奋地叫声:“河边有人!”


    一群人在林间狂奔,将军也跳下马,踩着一片泥泞的林间小路飞奔,险些摔了一跤。他顾不得仪态,近乎手脚并用地冲到最前面,将众人甩到身后。


    一片寂静,只有河水缓缓流淌的声音。岸边湿漉漉的泥地上,两个人一动不动地躺着,像是被河水无情抛弃的残骸。他们的衣服早已被水浸透,紧贴在身上,沾满了泥沙和杂草,凌乱不堪。


    众人呼吸都是一窒。将军缓慢地走上前去。两个人的脸上都是死一样的青色,手臂和腿上布满了擦伤和淤青,看不出是否还有呼吸。但他的手还是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腕,指甲已经嵌进了肉里。


    他蹲下身去,才看清楚胸部微弱的起伏。他浑身一震,叫道:“快叫大夫!”


    第35章 天意 清晨,天边微微露出了鱼肚白。第……


    清晨, 天边微微露出了鱼肚白。第一缕阳光透过薄雾,照着这栋山村房舍。


    济州守备、虎威将军陈秉玉站在屋檐下来回踱着步子,抱着胳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空中不断地传来鸟鸣声, 他抬头望去,只见群鸟绕着屋子, 不断地转圈。有两只五彩斑斓的鹦鹉更是贴着窗户飞来飞去。


    一个亲兵见他眼圈发黑,神色憔悴, 便凑过来小声道:“这群麻雀已经乱叫了一个晚上, 实在扰人睡眠。要不我找些人拿着扫帚站在房顶上,将它们赶走?”


    陈秉玉忽然想到群鸟指引着飞往林子那一幕,他摇摇头:“不必了。”


    炊烟从四处袅袅升起,与晨雾交织在一起。忽然又有人低声叫道:“将军。”他回头看去,却是本村的里长带着一家人过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道将军还有什么要求, 倘若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还请多多担待。昨日将军吩咐得突然, 小人便征用了他家的房子临时过夜。这杨家前天刚刚办过喜事,收拾得再干净也没有了。将军贵脚踏贱地,实在是蓬荜生辉……”


    杨家人都是老实农户打扮,一副敢怒不敢言的神情,看本村里正在这人面前点头哈腰,知道是大官, 更不敢得罪。陈秉玉礼貌地说道,“冒昧打扰了。”


    里正还要给自己表几句功, 看陈秉玉话语虽客气,脸色却不好,便适时地停住了, 背转身叫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老爷们做饭去。”


    杨家人慌慌张张地奔到厨房。新媳妇自己落在后面,一肚子委屈无处诉,眼里便含了泪。新郎上前捏了捏她的手:“娘子,都是没办法的事,他们明天说不定就走了。”


    这新媳妇眉眼俏丽,头上梳了个小圆髻,别了一股金钗,一脸委屈。她怒道,“天底下哪里有这样倒霉的事,里正说的好听,怎么不把自己房子让出来。新房里躺着个半死不活的人,不对,两个,谁家还能坐的住。我家陪嫁的被褥也给他们盖了,都是新裁的花布,连棉花……”


    她丈夫见她越说越难受,后面便是盈盈含泪,连忙将她拉进厨房:“娘子,你可真是嫌自己命长。那是当武官的,还带着刀,谁敢得罪。”


    新媳妇抽抽噎噎地说道,“就捡着咱们欺负。”


    杨家新郎连哄带劝好一阵子,她才把泪收住了。一家人自去做饭不提。


    陈秉玉在院子里默默等了好一阵子,才看见门开了,军医常大夫从屋里出来,连忙问道:“我弟弟怎么样?”


    常大夫擦了擦头上的汗,斟酌着词句,一时没有回答。陈秉玉知道他是在军中见多识广的人,必是情况不好,定了定神才道:“但讲无妨。”


    常大夫思量了一会,才道:“昨天幸好您吩咐将人参熬了……”


    陈秉玉听见这句话,有如凉水泼了一头一脸,沉声道:“说实话。”


    “以陈大人的病情,原不该沾水。如今外邪深入体内,内火旺盛,高热不退……”他偷眼瞧着陈秉玉的脸色,小声道:“我已经叫他们将另一根人参切碎备用了。”


    陈秉玉将手放在太阳穴上狠命揉了几把,又在屋檐下走了两圈,觉得脑子里像被大火烧过,半点没了主意。他招手叫亲兵过来:“到县城里去请大夫,找最好的,让他即刻就到,钱不是事。”


    亲兵飞一样地跑走了。陈秉玉用手扶着土坯的院墙,只觉得天旋地转,好一阵子才控制住:“那个姑娘呢?”


    常大夫摇头:“也不好,参汤喂到嘴边,全然喝不进。我用针刺入肩井、足三里穴,没一寸,骤然拔出,竟不出血,脏腑的淤血排不出,则……”


    他还没说完,忽然听见门口一阵喧哗声,还有拔刀出鞘的声音。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个穿羊皮袄子,村夫模样的中年男子便一路踉跄着冲进院中,有人在身后叫道:“拦住他。”


    来人正是林东华。他一眼瞧见了大夫手中的提梁药箱,便揪着他道:“是不是大夫,你救救我女儿,快救救我女儿。”


    几个亲兵扑上来将他往后拽,陈秉玉摆手道:“退下。”


    两个男人打了个照面,林东华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被察觉的慌乱,随即开口道:“我是林凤君的父亲。”


    陈秉玉勉强开口道:“伯父,令爱为了护卫舍弟受了重伤,病情危殆……”


    林东华脚底下晃了晃,仓惶地抬头:“她在哪?”


    陈秉玉内心一片荒凉,只觉得无法交代,只得抬手道:“她在里面。”


    林东华像行尸走肉一般走进里屋。这屋子里一片喜庆,放眼望去的陈设都是红彤彤的。林凤君躺在床上,满脸满手都是擦伤,手腕处有一处淤青,已经发了紫,周边结着血痂。


    他颤抖着伸手去摸女儿的脸。平时红润的脸苍白得快透明了,连呼吸都轻得几乎看不见。


    “凤君”他哑着嗓子唤了一声。


    换了以前,她会甩着辫子俏皮地回一声:“爹。”然后一路小跑过来,仰着脸冲他笑,眼睛弯成月牙儿。


    他喉结来回滚动着,好不容易从嗓子眼里憋出一句:“是爹的错,千不该,万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路上。是爹没护住你。该死的明明是我。”


    像是刀刃在胸膛里搅着,他再也说不出话,只是用手去握住她冰凉的手。


    他将被子往女儿身上叠,一层,又一层,手还是那么冰,一定是屋里太冷了。他冲进院子里惶急地拣地上散落的柴火,“这么冷怎么不烧碳,是不是傻。”


    亲兵嘟囔道:“明明点了炭盆。”


    陈秉玉喝道:“住嘴。”


    林东华回头道:“一个怎么够呢,再弄一个……”他拿起斧子去劈木头,抡了几下,不小心用力偏了些,木头歪倒了,斧头砸在地上,险些砍到自己的脚。


    他再也忍不住,将额头抵住土墙,低声地抽泣着。


    那个亲兵也不忍心再看,低下了头。陈秉玉也背转身去,手握紧了拳头,吩咐道:“把那根人参也煮上,再去府里取几根极品山参,快去快回。”


    在厨房里,杨家的新媳妇听到了林东华压抑的哭声,她脸色变了:“相公,你听听。怕不是要……”


    新郎官颓然地坐在地上,捂着脸道:“这下可完了,全完了。”


    她去扯他的胳膊,“万一人死在咱们新房里,以后让我怎么住?你说句话啊。里正真是老狐狸一肚子坏水,就知道找咱们没好事。”


    新郎脸色苍白,“这……爹,屋里有过死鬼,怨气可散不了。你见多识广,有办法吗?”


    杨老汉垂着肩膀,将烧火的棍子在地上滑来滑去,一声不吭。半晌抬起头来,盯着空中的飞鸟,幽幽地说道:“倒是有个不算办法的办法。”


    林东华在院子里劈着柴火,噼里啪啦声不停。陈秉玉听得犹如万箭穿心,他走进屋子,床前守着的亲兵乖觉地站起身出去了。


    他在床头坐了,握着陈秉正的手,只觉得火一般的烫。


    杨老汉悄悄地摸了进来,开口道:“这位……将军大人。”


    陈秉玉愕然回首,杨老汉道:“有句话不知……”


    “你讲。”


    杨老汉指着外面的一群飞鸟,“大人,我看从天不亮开始,这群鸟儿就在小院上空转着。小老儿不才,也曾……粗粗学过些风水堪舆,这可是大富大贵的兆头啊。”


    陈秉玉怒从心头起,险些就要一掌打落,还是强忍住了,冷笑道:“我弟弟躺在床上命在须臾,你们这些江湖术士,还要来坑骗。”


    他本来面相威严,此刻更是犹如煞神一般,杨老汉吓得一缩头,想到精心布置的新房,还是壮着胆子咬牙开口道:“小老儿绝不敢乱讲。鸟儿不停鸣叫,这在风水上叫做鸾凤和鸣,主夫妻恩爱,和谐圆满。”


    陈秉玉只觉得荒谬绝伦:“这是我弟弟和他的镖师,哪来的夫妻……”他忽然停顿了一下,“说下去。”


    “人力不能及,便求之于天。我看这位……小相公和小娘子皆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是大富大贵长命百岁的面相。刚抬进来时,拉都拉不开,便是天造的一对,地配的一双。”


    杨老汉开始还有点结巴,说到后面越来越流利,陈秉玉心里一动,挥手道:“你先停一停。”


    他从怀中掏出那张洒金红纸,上面是陈秉正的字迹,反复研读了几遍。终于他叹了口气,抬头望见屋里的一对烛台,绑着红色的绒花。他定了定神,待要往外走,忽然瞧见门口贴着一副喜联,那字他认识,正是陈秉正的字迹。


    他赶忙问道:“这对联是哪里来的?”


    杨老汉不知道什么意思,惶恐地答道:“前几天我儿子买的,我家赶车上镇子里采买办喜事的东西,正好碰见有人卖春联。他看着新鲜,还花了大价钱买了好几副,外头大门、堂屋贴的都是。我本来不叫他买,两百文一副,这个败家子儿……”


    陈秉玉忽然心神激荡起来,脱口叫道:“真是天意昭昭,一丝不错。”


    林东华端着一盆引燃的柴火进来,噼里啪啦一阵乱响。陈秉玉待他放下铁盆,嘱咐亲兵出去,将门牢牢看住,这才客气地说道:“林镖师,我有一事相求。”


    他将自己的打算说了,林东华吃了一大惊,眼睛只是向女儿身上望去。陈秉玉见他脸色阴晴不定,又放软了语气道:“若是上天垂怜,俩人都能活,便是天造姻缘。若是……这位女镖师果真不虞,陈家愿意以原配夫人的礼节……”


    林东华忽然怒喝一声:“什么冲喜、冥婚,原是愚昧村夫村妇才信的鬼话。什么陈家,什么原配夫人,我女儿很稀罕吗?便是老天不长眼睛,我女儿真没了,也是我林家的鬼,自当和我故去的妻子葬在一处,进你们陈家的坟做什么。她们母女两个作伴,还有……”


    后面还有一句“我也下去陪他们,合家团聚。”便没说出来。他吸了吸鼻子,握着林凤君的手道:“不要再提了。”


    陈秉玉原本是脾气火爆的人,此刻他知道事出突然,又关乎弟弟性命,只得再三恳求:“林镖师,你看外头百鸟云集,是鸾凤和鸣的征兆。”


    他将那只砚台取出来,边缘处磕掉了一块,“这是从林小姐怀里找出来的,原是我父亲在弟弟开蒙时所赠,是陈家传家之宝。上面也刻着鸾凤和鸣图案。”


    林东华用眼睛扫了一眼,脸色阴沉:“巧合而已。”


    陈秉玉又掏出那洒金红纸,颤着声音道:“我弟对林小姐青眼有加,之前在路上遇险,危急存亡之际,还写了一封遗书给家里人。其中……”他指着后面的小字:“镖师林小姐于弟有再造之恩,其德如山,其情似海,弟虽肝脑涂地,亦难报其万一……弟若不虞,恳请兄长代为关照酬谢……”


    林东华听到最后,心里忽然一软,又看向床上昏迷不醒的陈秉正,两行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陈大人的确是个好人,可是我女儿与他……此事太冒失了,做不得。”


    陈秉玉听他说话语气放软了些,又道:“这屋里的对联,是我弟弟亲手所写,机缘巧合贴在了这间屋内。林镖师,我陈家绝不会难为你们。两家成婚后,若我弟弟药石无灵,听凭林小姐自行改嫁。俩人若是福浅命薄,地下到冥府也有个伴,不再寂寞。”


    林东华垂着头,没有说话,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陈秉玉知道他内心纠结,便也不再相逼。屋里一阵死一样的静默,林东华擦了擦眼泪,将参汤端起来要给女儿喂下,忽然发现她脖子上的哨子不见了。再定睛一瞧,却挂在陈秉正脖子上。


    他内心有如惊涛骇浪一般,一个念头在脑中急速转着:“怎么会,怎么会。女儿将它给陈大人使用,难道是对他生了情意?”


    他身体微微颤抖着,喃喃道:“莫非……”


    林东华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对陈秉玉道:“陈将军,还请您让我和女儿单独待一会儿。”


    陈秉玉点点头,便出去了,将门带上。


    林东华站在屋内,眼神缓缓扫过屋内的陈设,角落里用红绳缠绕的子孙桶,桌上陈放着用红线绑好的银酒杯,地上是带漆画的朱红色衣箱,床上簇新的被面绣着鸳鸯戏水。透过窗户,他忽然又瞧见两只鹦鹉站在窗台上,也是成双成对。


    他内心焦灼至极,忽然起身将那一对银酒杯中间的红线取下,将两个杯子都握在手中,合掌向南方垂着头道:“娘子,你在天有灵,一定是在瞧着我们的女儿。你临走时总不放心她,你果然是对的。凤君跌跌撞撞也长大了,可是我犯了浑,让她孤身涉险,如今……”他咬着牙才能继续说下去:“你若是寂寞了,我们便都来陪你。或许,让她在阳间再多留几十年,她还小呢。给她找女婿的事,我拿不定主意,家里的大事还是你来做主。这酒杯便当是茭杯,你若是愿意,就让它一仰一合,一上一下。”


    他又默默念了一会,才将酒杯向半空中掷出。听见当啷落地的声音,他心跳得咚咚做声,竟是不敢睁眼看。


    有一个是杯口向下的,另一个却不见了。


    他提着心四处找去,角落各处都没有踪影。他愈发慌了,“看来此事不可行。”


    正在此时,他忽然瞧见床脚边上有一点亮光闪过。他弯下腰来,那只酒杯的形状立即映入眼帘。


    杯口向上,端端正正。


    第36章 复苏 黄昏时分,媒婆到了。这媒婆是富……


    黄昏时分, 媒婆到了。


    这媒婆是富富泰泰的一张脸,头上插了一朵红色绒花,打扮得十分齐整, 衣裤上都镶了边。


    进门前,里正已经给她将事情交代得七七八八, 又叮嘱她别乱讲话。她只是拍胸口打包票,“后山胡家小子跟李家二姑娘私奔掉下悬崖那一回, 就是我保媒办的。小两口现在孩子都四五个了, 你只管放心。”


    进了门来,看林东华和陈秉玉两人都在屋檐下站着,脸上半点笑意也无,便躬身笑道:“两位老爷大喜。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亲。怪不得我一路走来,耳边就听见喜鹊叫喳喳, 将我往杨家领。我心里还嘀咕,这家刚办完喜事, 难道又有喜事。原来应在这里,是喜上加喜的好兆头。”


    她走到床前,看两个人在床上躺得僵直,出气多进气少,心里好一阵犯嘀咕,又看俩人腿脚齐全, 才勉强开口道:“让我看看,新郎官一表人才, 新娘子貌美如花,真是天生一对,成婚了必定恩爱美满, 子孙满堂。”


    林东华嗯了一声,再不说话。陈秉玉叫亲兵过来,掏了一锭银子给她:“这是媒钱,务必办得体面妥当。”


    媒婆看看陈秉正,又看看林凤君,也估量不出谁的病情更重些,只得自来熟地招呼杨家新郎新娘:“先将新娘子往旁边屋里抬一抬,梳妆打扮要紧。”


    林东华心里不安,便在院子里乱转着,也不知道转了几圈。群鸟还在绕着院子飞,几乎要贴在他脸上了。忽然他认出了两只鹦鹉的身影,心下便是一动。


    他走进厨房要了一把米,洒在墙边,鸟儿便飞下来啄食。只有两只鹦鹉落在他手上,振翅嘎嘎两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他好一阵酸楚:“是不是凤君知道险情,就将你们放了?”


    公鸟在他手心小跳了几下。林东华叹了口气道:“凤君待你们一向用心。你俩离老天爷近,便转告他。我虽犯了杀戒,罪无可恕,要有报应,只落在我一个人身上罢了。我女儿是心善的人,从不曾做过一件坏事,请他千万保佑。”


    两只鸟儿睁着圆溜溜的黑眼睛,看看他,又看看屋里,脑袋左摇右晃。他忽然明白了:“你们想去看凤君?”


    “嘎。”


    “我带你们去。”


    两只鹦鹉便落在他肩膀上,一起进了耳房。杨家新媳妇在媒婆的指挥下,将林凤君的头发慢慢梳开,在脑后挽成一个妇人发髻。凤君原有个美人尖,梳着刘海时倒是瞧不出,此刻将额头全露出来,更显得眉眼素净,脸色苍白,竟像是她母亲病重时的憔悴样貌。林东华看得有如万箭穿心,险些便要流下泪来,强行忍住了。


    媒婆察言观色,立即将头上的红色绒花摘了,给凤君戴在鬓边。她还想擦些脂粉,林东华只怕蹭到了脸上的伤口和血痂,苦笑道:“这就不必了。”


    媒婆笑道:“新娘子天生丽质,不打扮也是大美人儿。”又将胭脂给她涂在唇上,刺眼的一抹红。


    林东华看女儿的发髻上光秃秃的,难过至极。他忽然想起她包袱里那根凤钗,转身想去拿,又停住了,心想:“女儿出嫁的妆饰按规矩都是娘家操办,怎能戴陈家的东西,叫人看低了。”


    他将语气放软了,问杨家新媳妇:“我想买你头上这根金钗,不知道能不能割爱。”


    新媳妇愕然地瞧着他,手捂着金钗不肯放。媒婆却明白了,他是觉得女儿出嫁没有首饰头面,心里过不去。林东华恳求道:“你只管出价,能给得起的……”


    新媳妇垂着头支支吾吾道:“这原是我相公送的。”


    媒婆劝道:“横竖他人都是你的了,换了银子,再买两支三支也使得,何必恋着这一支。”


    新媳妇红了脸,“如今要打算的事多了,便舍不得。”


    新郎正好进来,听她这么说便笑道:“娘子,这不算什么,咱们只当成人之美。改天到镇上,到县城,最时兴的样式随你挑。”


    新媳妇便将金钗拔下来,仔细地给林凤君插在头上。她本来一腔委屈,见林凤君眼睛紧闭,昏迷不醒,心底的同情立时涌上来,轻轻摸着凤君的额头道:“这位姐妹年纪轻轻遭了大难,将喜气传给你些,拜堂成了亲,病就好了。”


    她又从柜中取出两套簇新的大红婚服,吩咐相公去给陈秉正帮手,杨家新郎摇头:“那边一群大老爷们,可用不着我。”


    她便推一推他:“院子里呆着去。”


    两个男人被赶走了,林东华站在堂屋前,看着门边的一副喜联,字体端庄秀逸,很有功底。他又叹了口气,心里默默想道,“字如其人。论家世、学问、人品,陈大人若不受伤,实在是难得的佳婿,只可惜……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天渐渐黑得透彻。亲兵们将红灯笼点上,挂在门前。杨老汉又用红绸结了几朵大花,挂在屋檐下。灯笼随着风轻轻摆动,映得满院生辉。


    媒婆叫道:“吉时已到。”


    陈秉玉走到他面前拱手:“伯父请。”


    林东华见他换了称呼,一声“陈将军”便压回去了:“请。”


    两只鹦鹉带着群鸟落在新房窗户上,挤挤挨挨地竟将窗户快遮了一半。屋内红灯高照,喜字贴满窗棂,若不看两家人的脸色,便是一派祥和喜庆景象。


    一对新人肩并肩躺在床上,都是眼睛紧闭。陈秉正穿着一身绛红长袍,林凤君则披着霞帔,金线绣纹熠熠生辉。因为是躺着,就没有用凤冠,也没有遮盖头。两个人相貌年纪倒是匹配,任谁看了,也不得不赞一句,实在是一双壁人。


    林东华曾无数次想过送女儿出嫁,却实在想不出是这样的情景,内心悲凉难以言表。他深吸一口气,问媒婆:“这拜天地……如何拜法?”


    媒婆笑道:“这倒不难,天地桌都是现成的,摆放香炉、蜡烛,两家亲友代为参拜“天地君亲师”牌位就是了。”


    鞭炮声噼里啪啦地炸开来,他与陈秉玉二人对望一眼,都尽力挤出来一抹笑容。


    “一拜天地。”


    两家父兄捻起香,默默祝祷,拜了下去。


    “二拜高堂。”


    父兄坐在椅子上,杨家小夫妻分别扶着林凤君和陈秉正的手,拱手为礼。


    “夫妻对拜。”


    小夫妻对望了一眼,便将林凤君的手放在陈秉正的手上,让他紧紧握住。


    “礼成。”媒婆刚要说“送入洞房”,冷不丁反应过来这就是洞房,便住了嘴。新媳妇心有所感,不由自主地流了两行泪,她相公赶忙低声劝着,众人默默地退了下去。


    媒婆端过合卺酒来,用筷子沾了沾,在他俩唇上各点了一滴,又剪下两人各一缕头发,用红绳扎在一起,嘴边念念有词:“五世其昌,子孙满堂,家业兴旺,福寿绵长。”


    陈秉玉道:“你也先退下吧,去外头领赏钱。”


    媒婆千恩万谢地走了,只留下林东华和陈秉玉两个人。红烛的火焰跳跃着,他俩坐在床头,谁也没有开口。


    外面的风渐渐起来了,吹得窗棂呜呜作响。夜已深,陈秉玉向外头吩咐,“再做两碗汤面,给亲家老爷。”


    汤面来了,俩人却都没吃。烛火突突地直往上窜,林东华拿起剪刀剪了两下,忽然听见身后咯咯两声,像是人临终前的喉鸣。


    他浑身一震,回过身来,看见凤君张开了嘴,大口喘气,赶忙上前将她扶起来。喉咙中响声越来越大,忽然咔地一声,吐出手指肚大小的一个血块,紧接着又是一个。


    林东华还来不及仔细端详,她却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父亲便知道不是临终的征兆,而是出了淤血,一时大喜过望。他定了定神,怕她呛到,手一直拍着背。


    她微微睁开眼,恍惚地望向他。林东华百感交集,眼泪瞬间落下,嘴里叫道:“凤君。”


    她只是懵懵怔怔地看向房顶。过了一会才将视线转向他,用极微弱的声音叫道:“爹。”


    “哎。”


    “你回来了。我娘……我好像梦见我娘了。”


    林东华的手都抖起来,“是吗?”


    林凤君喃喃道:“她刚还在那,一直冲我笑。”她眨了两下眼睛,“我跟陈大人在河边。水真凉。”


    “都救出来了。”


    “那他……”


    林东华语无伦次,“他挺好的,也找大夫治了,刚刚……睡着了。”他跟陈秉玉对了一下眼神,“凤君,你先别说话。闭眼睛歇着。”


    林凤君很乖顺地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她又睁开眼,“我饿了,爹。”


    父亲慌忙去拿床边的汤面,用勺子喂给她。喂了两口,大红色的胭脂便蹭在勺子上,被她一眼瞧见:“我吐血了?”


    “没有。”


    她怀疑地盯着他,又将眼神在屋里四处晃。屋里点着蜡烛,一片红彤彤。忽然瞧见了穿红色衣服的陈秉正,还昏迷不醒地躺在一旁。


    “爹,你又没钱了?”


    “什么?”


    “又睡通铺,不好。脏。”她眨着眼睛。


    林东华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起来,又极难开口向女儿解释,“这……这儿不脏。”


    她将眼光落在陈秉玉身上,模糊着也瞧不清五官,只觉得这陌生人体型威猛,睡觉必然占地方。她使劲往墙里头蹭了蹭,“爹,你也上来睡,挨着我。”


    “凤君,先把饭吃了再说。”


    林凤君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她呼噜呼噜地吃着汤面,“老牛呢?我有个牛车。”


    陈秉玉淡淡地回答:“拴在屋后了。”


    “蜡烛,大车店还用蜡烛了,不该用油灯吗?怪会糟蹋东西的。”她嘟嘟囔囔地说道。


    她又压着声音,“爹,何怀远来杀我们,我用砚台给他开了瓢,我厉害不厉害?”


    林东华连连点头,此刻她说什么都是对的,就算说月亮是方的他也同意:“厉害厉害。我女儿世上第一厉害。”


    “你找到他没有?”


    “他跑了。”陈秉玉说道:“搜山没搜到人。”


    她抬起脸来看向陈秉玉,这次看得清楚些了,“你是谁啊?”


    “我是陈秉正的哥哥。”


    “哦。”她点头,终于长长地喘出一口气来,脸上也有了血色,“陈大人平安送到,那我算是押镖完成了。”


    林东华苦笑道:“嗯。”


    笑在她脸上绽放开来,“终于可以洗脸了。爹,咱们回济州泡澡堂去。”她诚恳地望向陈秉玉,“麻烦东家把镖银给我结一下,给我爹就行。”


    “好的,弟妹。”


    第37章 梳妆 陈秉正的大哥对着她说了两句话,……


    陈秉正的大哥对着她说了两句话, 他说话又急又快,语气很笃定。父亲也说了一句,语速慢一点, 但意思是一样的。


    林凤君觉得自己好像听懂了,可是脑子和身体一起发了飘, 到处都是空洞洞的。他们还在说着,但她好像从耳朵到脑子都蒙了一层油布, 那些话雨点一样落下来, 可总是渗不进去。


    她用指甲使劲掐了一下胳膊,很疼,疼得她赶紧放开了。她又直直地往上看,闭上眼睛再睁开,眼前的景象没有变。


    这是张装饰精美的床,不是大通铺。若是在客栈里, 少说也得是一等上房。床上有雕花的顶板,刻着祥云缭绕、龙凤呈祥的图案。床的四角都系了红绸, 在中央绕成一朵绚丽的红色大花。


    她将头转向一边,眼前是躺得笔直的陈秉正,穿着一身簇新的红袍子。她伸手去探他的手,烫得让人心惊。


    她渐渐回过神来:“这位东家。”


    陈秉玉微笑道:“叫大哥。”


    “这位……大哥,劳烦你,能不能帮我叫个大夫。”


    林东华拍一拍脑袋:“我竟是忘了。”


    陈秉玉看了一眼人事不知的弟弟, 叹了口气,快步出去了。


    常大夫很快到来给她诊脉, 他眯着眼,脸上的表情一会惊讶一会儿疑惑,“夫人的脉象……”


    林凤君对这个称呼感到异常陌生, 陡然打了个寒噤。她忍住了继续听:“脉象平稳多了,果然上苍保佑。后面好生进补调养,应当没有大碍。”


    林东华长出了一口气。她指着陈秉正问:“陈大人呢?”


    常大夫又露出为难的表情:“如今夫人能好转,便是说医术之外自有天意。参汤……老夫再盯着他们煮一碗。倘若能喂进去……”


    陈秉玉眼睛里的光慢慢暗淡了。他脸色发青,步伐僵硬地走出屋子。屋门被沉重地关上,父女俩人面面相觑,她缓慢地眨着眼睛。


    林东华脸上有种做错了事的表情,弓着背坐在床边。


    “凤君,实在是仓促之下,没有什么好主意,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他搓搓手,“是我做的主,要怪就怪我。”


    “我跟陈大人真的成亲了吗?”


    “嗯,天地都拜完了,我替你上的香。”


    她抬起手来,喜服的袖子上走着金线,摸上去凉飕飕的,很不真实。她有气无力地说道:“爹,你一向不信这些。”


    “怪我吧。”林东华皱着眉头。


    林凤君只觉得自从去了京城,事情一件接一件,排山倒海一样砸过来,喘气的时间都没有。无奈之下,她只能祭出自己的法宝,想不通的事情先放一边,反正总会过去的。


    “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的,你是我爹。”她将手放在父亲手上,安慰地按了按,“跳进水里的时候我以为自己都快没命了,现在好端端的,比断手断脚强。至于别的事,咱都可以想法子。”


    林东华看着女儿伤痕累累的脸,鼻子又开始酸了。他咳了一声,“说不定也真是冲喜管用。这才一会儿的工夫,你就醒了,咱还得谢谢人家。”


    她又去摸陈秉正的手背,他一点反应也没有,“他怎么没醒。”


    林东华只觉得难以回答:“也可能待会就醒了,老天爷会安排的。”


    “要是醒不来怎么办?”她忽然想到芷兰身上发生的可怕事件,“他家不会把我活埋了殉葬吧。”


    父亲浑身起了一层白毛汗,“不至于。他大哥说了,万一……你自己改嫁就是。”


    “改嫁,什么改嫁。反正我本来也不打算嫁人了。”她使劲去握陈秉正的手,“他的手真烫,是不是一直在发烧。爹,你弄块凉帕子给他擦擦脸。”


    “好。”


    林东华使劲擦着,陈秉正本就五官深刻,几天水米不进,瘦得有点吓人了。她盯着看了一会,“爹,陈大人要是没了,那我不就成了寡妇。”


    忽然一个画面闯进脑海,陈秉正用嫌弃的口气说道:“扮个寡妇,你不嫌晦气吗?”


    她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冷战,仓惶地说道,“爹,我明白了,都是我的错。是我造了口业要骗人,老天爷怪罪我口无遮拦,连累了陈大人。”


    林东华把眉毛拧起来,“什么意思?”


    “寡妇……就是……我本来……”她心急火燎,“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但陈大人是被我害了的。爹,那棺材漏水,他下半身全湿了,这才发了热。”


    林东华心下惊骇,看左右无人,才压着声音道:“陈大人知不知道?”


    “他不知道。”林凤君使劲地挠着头,把好不容易梳好的发髻也挠得摇摇欲坠。“我对不起他,他还吹哨子让我快走。他是好人,冲喜……肯定是他把自己的福分让给了我,我才活过来的。”


    悔恨、恐惧、焦虑交织在一起,她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却找不到出路。“怎么办?”


    忽然门吱呀一声开了,她惊恐地望去,却是陈秉玉端着一碗参汤走了进来。他在床边坐下,尝试用勺子去喂,陈秉正却紧咬牙关,任凭药汁顺着嘴角流下,一滴未进。


    陈秉玉闷闷地将碗放在一旁,半晌才道:“或许……是天意吧。”


    林凤君看得好一阵胸口钝痛。“大哥……”


    陈秉玉看着她,神情复杂,顿了顿才道:“都已经尽力了,你不必内疚。”


    她估摸着大概是后半夜了,屋里的喜烛烧了一多半,烛泪默默往下淌。她焦急地挠头,“总有办法的。”


    发髻终于承受不住,散落开来。一支金钗当啷一声落在床上。她捡起来瞧了一眼,“不认识。”


    突然灵光一闪,她将金钗放在一旁,对着父亲问道:“爹,我的发髻是谁梳的?”


    “是这家的新媳妇。”


    “快请她过来,我要梳头。”


    林东华觉得女儿有点不可理喻,但她刚刚苏醒,她说什么都对,“我给你梳,别扰了别人睡觉。”


    “你不行。”林凤君很坚持,“爹,我有个法子,说不定能让陈大人醒过来。”


    陈秉玉霍然站起身来,嘴唇也抖了,“是什么法子?需要我做什么,出人还是出钱?你只管说。”


    “我不方便说,不过人和钱都不用。这位……大哥,能不能请您跟我爹都出去,有什么动静也先别进来。”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林东华很忧心:“我也不能在场吗?”


    “不用不用。”她一个劲地摆手。“爹,只要把我的包袱拿过来。”


    杨家新媳妇被匆忙叫了起来,一路打着哈欠,怒气再也掩饰不住,“这大半夜的,总不叫人安生。”她进了新房,看见林凤君睁着大眼睛坐在床上,一肚子委屈立刻消散了,她惊呼出声:“老天保佑,你活了。”


    “对。”林凤君笑眯眯地点头,“姐姐,我想请你帮个忙。”


    “你只管说。”新媳妇把原来那些抱怨的话全都丢在一旁,只觉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以后可以跟全村的姑娘媳妇一直念叨到齿摇发落的年纪。


    她冲上来一脸热切地摸林凤君的脸,“妹子,我看你就是长寿相,可不像短命的,你以后福气大着呢,一定长命百岁。你相公还没醒?”


    林凤君胡乱嗯了一声,她笑道:“你醒了,他也快了,冲喜就是管用。那金钗带喜气。”


    “嗯。”林凤君严肃起来,她试着下地,新媳妇赶忙上来扶着:“小心小心。”


    她借着烛光在屋里搜寻,寻到了梳妆台,缓慢地挪过去坐下。“姐姐,好歹也算是洞房花烛夜,我想再打扮得漂亮些。”


    新媳妇一个劲地点头,“对对对,新娘子头面是最金贵的,什么金啊玉的都得往身上招呼。”


    她打开包袱,取出那只紫檀镶玉的妆匣。新媳妇看匣子已经知道是值钱货,再瞧见那支精雕细琢的累丝金凤簪,几乎要惊叫了。


    想想她爹的穿着打扮,新媳妇立即明白了,“你相公送你的。”


    “不……也算是吧。”


    新媳妇只当她羞怯,笑道:“都成了亲了,你怕什么。送你这么精致的东西,那是他对你有心,是个会疼人的。”


    “嗯。”


    一面铜镜静静摆放,镜面被擦得铮亮,林凤君向镜子里看去,只看到一张伤痕累累的面孔。


    新媳妇打开一只雕花木盒。里面是胭脂水粉,香气馥郁。“都是新买的,颜色好,又香又甜。”


    林凤君闭上眼睛回想。见过冯小姐两次,她容颜实在太盛,竟将所有衣裳打扮全都盖过,再也想不起是什么发式妆容。大概……是个元宝髻。


    她取了眉笔,在纸上画出了大概式样,新媳妇依着图画仔细往上梳,不一会就成了型。


    林凤君在镜子里看着自己的脸,只觉得又黑又粗。她终于叹了口气,往脸上又扑了些粉,将伤痕堪堪遮过,用眉笔将眉毛画得长长的,又在嘴唇上补了胭脂。


    新媳妇将那支累丝金凤簪给她戴在发髻中间。在烛光的映照下,林凤君唇红齿白,眉目如画,尤其是头上的簪子流光溢彩,粲然生辉,两个人都看得呆住了。


    “妹子,你可真好看。”


    林凤君苦笑着心想,若是冯小姐戴上,一定像月宫里的嫦娥仙子一样漂亮,包管所有人都睁不开眼睛。她又问道:“姐姐,你有没有头巾?”


    “这样漂亮的簪子,用头巾做什么。”新媳妇敲了敲脑袋,“是不是说岔了,你想要盖头,我有。”


    林凤君扶着桌子站起身来,“谢谢姐姐。”


    她将新媳妇送出门去。新媳妇兴奋得眼睛发亮,走路也蹦蹦跳跳起来:“妹子,早上吃什么?”


    “我胃口好,什么我都吃得下。”


    “太好了。”


    门关上了,屋里静默得可怕,她重新走到床边坐下,将手放在陈秉正的心口上,还有一点热气。微弱的起伏提醒她这还是个活人。


    外面有打更的声音,已经五更天了。


    她将燃烧着的红烛挪得远了些,用那面铜镜将光折向墙角,屋里顿时暗了三分。


    盖头是一整片薄薄的红绸,正合她的心意。她将盖头对折,围在眼睛下方,遮住了下半张脸。想了想,又往上提了一寸,险些将眼睛也挡住了。


    她努力回想冯小姐的说话口气,似乎比自己软糯很多。


    她吸了口气,试了几下,终于将声音调得柔软。她仔细回想着,冯小姐管陈大人叫什么来着?


    一通胡思乱想终于落了地。她开口了,声音全不像自己的:“仲南,我是昭华。”


    陈秉正僵直地躺在床上,动也没动一下。


    “咱们俩终于成亲了。”


    第38章 搏斗 半夜里忽然起了北风,门上挂着的……


    后半夜里忽然起了北风, 门上挂着的大红灯笼便随着风摇来晃去。林东华和陈秉玉站在门的两边,各有心事,冷风吹着也不觉得冷。


    灯笼一打转, 上头写的双喜字就变模糊了,怎么也瞧不真切。陈秉玉盯着灯笼瞧了一会, 才幽幽地说道:“我弟弟上次回济州,是中了进士衣锦还乡, 已经三年了。”


    林东华听出他话语间的凄怆, 只得安慰道:“陈大人在京城做御史,尽忠职守,勤勉有加,不便回乡探亲。”


    陈秉玉叹了口气,没有接这个话头,忽然掏出那张洒金红纸, 转过脸来看着林东华,“他从小沉默寡言, 家里人都说他是没嘴的葫芦。我从小习武,跟他日常又说不到一处,亲近不足。前几天有人送这封信来,我委实吓了一大跳,回想他在家的时候,一个月跟我说的话, 也少过这几百字。”


    林东华道:“也许他生性孤僻。”


    陈秉玉摇头,“怪我总是拿着兄长的架子, 大概样子也是冷冰冰的。不过……他既然肯在信里这样推重弟妹,对这门婚事想来是满意的。”


    陈秉玉向着新房的窗户瞧了一眼,没有什么动静, 只是感觉变暗了些。他斟酌着词句:“亲家老爷这边只管安心。”


    林东华知道这句话是变相的保证,若陈秉正不幸去世,后续绝不找林家的麻烦。他想了想女儿的反应,又想到些陈年往事,一阵头疼漫上来,便只有沉默。


    屋里一直在变冷。林凤君抱着胳膊抖了两下,暗道这层层叠叠的嫁衣不知道是什么料子,虽然沉重,竟是凉飕飕的,半点也不保暖。


    陈秉正看起来一点反应也没有。她伸手想去扒拉他的眼皮,让他仔细瞧瞧凤钗,转念一想,还是使劲按了按他的人中,依然没有动静。


    林凤君又伸出手去,紧紧握着他的手,虽然自己的手上有茧子和伤痕,定然不算柔软,可也顾不得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默念“冯小姐,你可别怨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才缓慢开口,边想边编,“仲南,我是昭华。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你对我有情,我心里最明白不过。其实我也一样。从见第一面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


    林凤君顿了顿,接下来说什么呢,总不至于就这么两三句来回念叨。她实在想不出冯小姐和陈秉正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依稀记得她爹是陈秉正的老师,那就是个才子佳人的故事,俩人都识文断字,照着话本往下说大概不会错。


    林凤君赶紧往下编:“那天我坐在凉亭里正在写字,风一吹,就将我写好的字吹到了湖心。你也正在湖边看书,看到这一幕,你立刻跳下水去将字捞了上来,递到我手上。”


    不对,这故事全然不对。冯小姐是有钱人家小姐,连自己头上的这支金凤钗都不稀罕,说扔就扔,哪里会在乎一张纸。


    她忽然想到灯会那天爹爹说过的话,还是换个场景,“月圆之夜,我家里头扎了灯架,请你过来瞧。那天晚上烟火很美,什么颜色的都有,嗖一下就窜到天上炸开了,花花绿绿的真好看。你远远地望着我,你生得英俊非凡,我心里……就是一动。”


    她磕磕绊绊地说着,一边伸手去试陈秉正的鼻息,还是极微弱。她心里着了急,又想伸手去挠发髻,想了想还是忍住了,继续压着声音:“你送我凤钗,我心里不知道多欢喜。既然成亲了,你就是我的夫君,我就是你的娘子,咱们俩……白头到老。以后咱们一块作诗,肩并肩看书……”


    她又往陈秉正耳朵边凑了凑,确保他能听见,“对对联,你出上句,我接下句,咱俩……”她都快想不出词了,“风花雪月,对,风花雪月。风……东风不过晌,过晌嗡嗡响。刮风走小巷,下雨走大街。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话短长……”她词穷了,“反正陈大人你睁开眼醒一醒,醒一醒就有好日子了。”


    看他还是没有动静,她再也说不下去,上半身趴在了床上,歇息一会。她也是刚从鬼门关里爬了一道出来,浑身酸得像是被鞭打过,尤其是背后火烧火燎地疼。那支钗子晃了晃,险些掉落。她赶忙扶住了,鼻子里酸的要命,眼泪不自觉地顺着脸颊往下流,将对折的盖头也沾湿了。


    林凤君怕脂粉弄污了新媳妇的东西,只得将盖头解下来,放在一旁。这法子大概不怎么管用,她心里想道。可是她又深吸了口气,再坚持一下,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家雀儿。


    她握着拳头,声音也提高了些,就冲着陈秉正的耳朵眼里说道,“陈大人,你要是现在死了,就真没有福气了。你就是个书呆子,除了在济州念书,就是上京城考试做官,哪里都没去过吧。我告诉你,天底下美景很多,错过了一辈子后悔。我听人说,西北塞外有连绵不断的雪山,山脚下有个大湖,一眼望不到头。冬天结了冰,春天一暖和,就把冰一层层推到岸边,叮里当啷一直响。看过的人都说一辈子也忘不了。你得活着,活着有一天就能看见。”


    她这话比原来流利十倍,全不是磕磕绊绊的样子了,“还有你这人嘴上最挑剔,什么都嫌弃,馄饨你嫌有盐粒,羊汤你嫌膻气重。等你好了,肯定不肯在外头吃,得错过多少好吃的。光济州南城磨坊街的肉烧饼,老乔家的千层油糕,进到嘴里立时就化了,又酥又香,能把人香一个跟头。还有老孙家的烤羊肉,放在铁板上吱吱地烤出油来,配上胡椒的辣汤,冬天吃了暖和好几天。还有……”


    她说着说着,将自己也说得饿了,深深叹了口气,将手按在太阳穴上使劲琢磨。她疯狂地胡思乱想着,越想越是不甘心。


    忽然听见窗台上哒哒几声。她以为是下了雨点,向外望了一眼。借着烛光,竟然瞧见是七珍和八宝站在窗台上,用鸟喙在不停地敲窗户。


    像是久旱逢了甘霖,他乡遇了故知,她惊喜地站起身来打开窗。它俩绕着屋子飞了一圈,小心地停在她的胳膊上,摇一摇尾羽,眼睛滴溜溜地望向躺着的陈秉正。


    她鼻子又酸了,“是我不好,将陈大人带累了。你们两个是小机灵鬼,帮我一块想法子。陈大人喜欢什么来着?写诗我编不出来,那……对了,他喜欢听戏。”


    林凤君叫道:“八宝,快开口唱戏,那天芸香教过你的,她唱了六遍呢。”


    八宝毫不推让,仰头嘎嘎了两声,尖声唱道:“山青水绿还依旧,叹人生青春难又,惟有快活是良谋。”


    林凤君只嫌它声音还不够大,自己也跟着八宝唱起来,声音很嘶哑,调子跑得很离谱。她和鹦鹉的声音混在一处,在黑暗里有种莫名的滑稽。


    “万两黄金未为贵,一家安乐值钱多。”


    陈秉正的手猝不及防地轻微动了一下,若不是她紧紧握着,险些以为是幻觉了。她吃了一大惊,还没来得及用力回应,身边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她转身望去,竟是大风将窗户断然吹开了。


    两只红烛瞬间灭了一支,另一支也在疯狂跳动,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接着屋里响起了一片刺耳的嘎嘎声,竟是从窗户里飞进一群乌鸦,绕着床兜圈子。它们像一团巨大的阴影,在狭小的房间里横冲直撞,翅膀拍打着床帐,越飞越低,将陈秉正围住了。


    她被这诡异的景象吓了一跳。后半夜乌鸦进宅,大概是阎王爷来收人了。她什么也来不及想,歇斯底里地大声叫道:“快滚出去!”


    什么也顾不上了,她抄起手边的盖头,胡乱挥舞着,七珍和八宝也尖声高叫着加入战团,乌鸦毫不惧怕,飞起来在房间四周躲避,但就是不肯走。


    陈秉正的手仿佛一下子凉了。说不出为什么,她好像瞧见乌鸦抓着他的魂灵在往上飘,她慌乱地摸他的心口,也没有了热气。


    冷不丁她在他心口摸到了那个哨子,她毫不犹豫地将它放在嘴边吹响了,声音极其尖利,“回来。”


    一群麻雀和喜鹊也飞进来了,在屋顶形成巨大的战斗群。她凭着感觉,判断他的魂儿离身体大概有一丈远,悬浮地飘着,仿佛跳起来一把就能抓住。


    她继续吹哨子,“回来。”


    黑色和蓝色的羽毛在空中纷纷扬扬地落下,像一场奇异的雪。假如哨声能变成绳子该多好,抛出去拽住他,拽回来。


    “回来。”


    林东华听见了屋里尖利的哨音,他来不及和陈秉玉商量,便飞奔着从窗户里翻进来:“凤君,出了什么事?”


    “爹,快来打乌鸦!”她仓惶失措地叫道。


    父亲抄起一把烛台用力挥去,在半空击中了一只乌鸦,随即又是一只。陈秉玉也翻了进来,他用一把锋利的宝剑结果了几只乌鸦的性命。


    林凤君接着吹哨子,一声一声连绵不断。“回来。”


    终于,几只乌鸦从窗户里狼狈地逃走了,消失在黑漆漆的夜色中,只留下几片羽毛在风中打着旋儿。房间里一片狼藉。


    在风中摇曳的喜烛晃了两下,又平静地燃了起来。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伸手去摸他的心口,扑通,扑通,还在跳,可是他还是不动。


    林凤君瘫坐在床上,浑身发抖,她无力地捂住脸。


    林东华走到她身边,拍拍她的肩膀:“别怕,凤君,你尽力了。”


    “对不住,我……我也没什么办法了。”她嘴唇发着抖,肩膀无力地垂下来,“再也没有了。”


    “不怪你。”陈秉玉的语调很平静,“是我弟没有福气。”


    她精疲力竭地将他的手放下。七珍却跳到陈秉正肩上,继续用力唱道:“万两黄金未为贵,一家安乐值钱多。”


    八宝也凄凉地跟着唱。林凤君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流着。陈秉玉和林东华对视了一眼,静悄悄地出去了,将门带上。


    她走到烛台跟前,将那根蜡烛重新引燃了。屋里又亮了一些。


    林凤君试着将哨子解下来,万一……这是娘亲留下来的东西,她总得把它带回去。


    绳子有点紧,她使了点劲拽,还是不行,卡住了。


    冷不丁有“哼”的一声,她吓了一跳,哨子落下来。


    在她眼前,陈秉正缓缓睁开了眼睛。


    “别……掐我……脖子啊。”——


    作者有话说:七珍八宝的唱段都是《琵琶记》选段。


    第39章 商定 林凤君高声叫了一声“大夫”,随……


    林凤君高声叫了一声“大夫”, 随即陈秉玉带着一群人就冲了进来,扶住陈秉正,灌药扎针忙个不停。


    她默默地从人群中退了出去, 溜到耳房。她的头刚刚沾上枕头,便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瞬间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第二天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外面声音有点嘈杂。她从窗户望去, 院子里多了两辆装饰精美的马车, 三五个丫鬟仆妇正在流水一样往屋里搬着东西,大概都是被褥、衣裳的包袱,也有几个箱子不知道是什么。


    一阵乱响之后,丫鬟们将一个包袱丢在门口。林凤君只觉得眼熟,她站起身来慢慢走到外头,定睛一瞧, 有自己和父亲的衣裳,车夫都看不上眼的那一批。原本就打了补丁, 擦了污血又淋了雨,皱巴巴的不成样子。一根棍子突兀地露在外头,是那根顶端是碎布的烧火棍。


    一个高高瘦瘦的丫鬟站在门口,头上戴着几枝华丽的珠钗,上身穿着银鼠袄子,下身穿的是葱绿色绣金裙子, 大概是指挥的。林凤君本来觉得何家的丫鬟打扮也算体面,跟她比起来简直不入流。她笑了笑, 平静地问道:“东西又不是你的,凭什么扔。”


    丫鬟见她穿着朴素,以为是这农家的媳妇, 便道:“吃的用的我们自己带,不用你家的东西。”


    林凤君往里头瞧了一眼,屋里晃来晃去全是人影,“是陈大人要扔的?”


    丫鬟愣了一下,“我家二少爷最爱干净清洁,这样的东西怎么入得了他的眼。”她顿了顿,似乎自己也觉得说得不合适,“你放心,夫人吩咐了,用了你家的屋子,会给赏钱。”


    林凤君再没说什么,拎着包袱走到耳房,单把那支烧火棍拿了出来,在空中舞了两下,无奈浑身没力气,肩膀后背也疼,竟是一招也挥不完全。她叹了口气,将它放在一旁。


    她沿着村舍的后门一路走到山坡上,微风带着凉意。远处田野里的稻子已经收割了,堆叠在一起,是厚实的黄色。小溪在山间穿林而过,过午的阳光洒在溪水上,闪着金光。水声潺潺,夹着妇女们在石头上洗衣服的梆梆声和谈笑声,一切都温柔得像在梦里。


    老牛安静地在林子边上低头吃草,下巴一动一动地不停反刍。它见到她,便转过身来,嘴里停了动作。她微笑着去抚摸它的背,也许是它这两天吃得好些,背部的骨头都没那么明显了,“老天爷开恩,我俩都没事了。多谢。”


    她在草丛里摘了两朵小黄花,在手里转着玩儿。这几日生死攸关的场面纷纷砸下来,像是活了几辈子一样惊心动魄。眼前又有些不愿意想的事,她索性什么都不想,只望着远处的云发呆。那云也是流动的,像几缕薄纱似的缠绕在山间,时而聚拢,时而散开。


    忽然一阵叽叽呱呱的笑声,杨家新媳妇从洗衣服的人群中站起身,向她走过来。


    “妹子。”她从衣袋里掏出一锭银子,指着林凤君头上的金钗小心翼翼地说道:“这是那天你爹给的钱,买这支钗的。我看你也大好了,不如……”


    林凤君会意,赶紧把钗子拔下来递给她。新媳妇高高兴兴地接了,仍旧簪在自己鬓边:“还是原来的好。”


    林凤君笑道:“有了钱,你可以多买两支,换着戴。”


    “对别人不过是个物件,对我却不一样,情义值千金。”新媳妇用下巴指一指溪边洗衣服的女人们:“这金钗就是救人的证据,以后我拿出来给她们显摆。对了,怎么一个人出来溜达,你相公那边呢?”


    林凤君听见这称呼,又止不住打了个寒噤:“他……身边围满了人,不差我一个。”


    “妹子,别傻了。”新媳妇将她拉到角落,“你为他出了大力,他醒了你就该大大方方坐在前头,别被人越过你去抢了功劳。还有你相公送的那根金凤钗,戴出来多么长脸。”


    林凤君叹了口气,忽然问道:“姐姐,成了亲是不是就得在一块过?”


    “那可不。一块吃饭,一块睡觉,孝敬公婆,生儿育女。”


    林凤君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直通天灵盖,整个人都麻了。她垂着头道:“我在家挺好的。我不想……”


    新媳妇被她说中了伤心事,“我娘也说婆家不比娘家,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可到底没办法,哪有不嫁人的。你相公是当官人家,难不成让他入赘。”


    林凤君只觉得头上的凉气更重了,脑子里嗡嗡声响成一片。新媳妇笑道:“你这满脑子还都是做姑娘的念头。等真做了夫妻,跟你相公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又不一样了。”


    她听得懵懵懂懂,新媳妇待要解释,也害了羞,跺脚道:“你问你娘去。”便快步走开了。


    林凤君一头雾水地看她离开,怦然跌坐在一块石头上,心里沉重得像有铁坨子在里头,直直地往下坠。左思右想,总是没个出路。


    忽然有人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正是林东华。


    “爹。”她恍惚着问道:“陈大人怎么样?”


    “喝了些参汤,也吃了药,睡了。看着还算踏实。”


    “嗯。”她才瞧见小黄花被自己握得烂了,连忙丢在一旁,搓了搓手,“是不是冲喜把他冲好了?”


    林东华实在无法回答,这两天诡异之事层出不穷,怎么也琢磨不透。“大概是吧。”


    “我醒了,陈大人也醒了,是不是就能各走各路?”


    “不……先别着急。”他一阵惊慌,“等你养好身体再说,横竖也不差这一天两天。”


    林凤君跺脚道:“爹,你真要把我送走。我不想去陈家,深宅大户,一个人也不认得。”


    父亲长叹一声:“我也舍不得。”


    林凤君望一望村口的小路,将声音压低了,“要不咱们趁看的不严,远走高飞算了。”


    林东华赶忙拉住她:“别,爹胆子小。那天你就剩一口气的时候,爹心里想着,哪怕我来换你都好,成亲算个什么大事。”


    “我跟陈大人不是一条道上跑的车,如何成亲。”


    “凤君,只要你能好转,你就算找条狗做夫婿我也认了,陈大人怎么不比狗强。”


    林凤君气结,“他……和狗……你这都是什么比方。”


    “乖女儿,我也不想你嫁进陈家。”林东华知道不是讲道理的时候,“可他比何怀远也强,对吧。”


    她仔细琢磨了一下,跟何怀远相比,陈秉正的确算得上光明磊落,但还是哪里不对,“爹,夫妻应该是你跟我娘那样的,谁见了都说般配。”


    林东华苦笑,“反正你也不打算嫁别人。咱们要是贸然跑了,我怕你遭报应。”


    这句话很有效,她呆了一瞬,“神灵真管啊,管的好宽。”


    “宁可信其有。”林东华无奈地解释,“何况陈大人是什么想法,咱们也不知道。”


    “他……”林凤君不大敢想此刻陈秉正的表情。她忽然松了口气,“他们是做官的人家,自然不想要我这样的媳妇。”


    “你是我女儿,配得上任何人。”父亲挺直了腰杆。


    “可何家不这么想。”林凤君想起了何怀远家里的嘴脸,又想起那个扔在门口的包袱,心里顿时一阵轻松,“陈家若是先退亲,那就报应不到我们身上。”


    父亲无奈地咳了两声:“不能叫退亲了。”


    “那叫什么?给我写休书?”她眼睛骤然瞪大了,“那我不干,必须和离。”


    俩人正说着,忽然陈秉玉从远处大踏步走了过来,“亲家老爷……”


    林东华叹了口气,回应了一声。陈秉玉满脸堆笑,“我弟弟说,想跟亲家老爷和弟妹聊两句。”


    林凤君心里一动,“来了。”


    父女俩进了新房,屋里一股浓重的药味,陈秉正半躺在床上,脸色虽然灰暗,但好歹看着是个活人了。


    陈秉玉请父女两个在椅子上坐了,又问:“喜欢什么茶叶?”


    林东华刚想说“雀舌”,又忍住了,淡淡地说道:“龙井。”


    陈秉玉笑道:“亲家老爷有什么要用的,只管吩咐。家里派人带了茶叶,还有几根山参和补药过来。”


    “哦。”


    陈秉正的表情不大显山露水,林凤君偷眼瞧着,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陈秉玉笑眯眯地说道:“你只管讲。”


    他咳了一声,先对着林东华欠了欠身,“伯父。”


    陈秉玉立时着了急,“你叫什么呢,没有半点礼数。”


    林东华大概猜到了,跟女儿对了个眼神,摆摆手道:“叫什么都无所谓的。”


    陈秉正的喉结滚动了两下,“我想先跟伯父谈一谈钱的事情。”


    陈秉玉听得云里雾里,“钱?”


    “陈某受伯父和林小姐的救命恩德,无以回报。如今镖银尚未结清,请两位开个价码,陈家愿意给付。”


    林家父女面面相觑,林凤君伸出手指开始计算:“当时跟郑大人要的镖银一共五十两,他给了十两现银。还有四十两没有结。路上陈大人吃的用的,哎呀,账本没了。”她心中暗骂何怀远害人害己,“一共……六七两的样子。”


    “我记得,合计八两三钱。”陈秉正点头。“就这些?”


    陈秉玉愕然道:“京城到济州千里有余,一路吃喝住宿绝不止此数。你们只管提。”


    林凤君微笑道:“说来惭愧,一路带陈大人住的都是下房,吃的也不上台面。确实没有了,共四十八两三钱。主家愿意打赏的话,随您的心意。”


    陈秉正点了点头,“大哥,给一百两吧。”


    陈秉玉从袖子里掏出两张银票,想了想,又加了一张,“一百五十两。”


    林凤君喜出望外,去接银票的手都有点抖,心想过冬的衣裳又有了,房租也不在话下,喜笑颜开地说道:“谢谢东家,谢谢陈大人。”


    “叫大哥。”


    “这位……大哥。”林凤君又望向陈秉正,心想他的意思她懂,先把镖银算清了,才好意思谈事。


    果然,陈秉正略带迟疑地开口了,“圣贤说过,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林凤君立即点头,“对对对。你父母还不知道,所以……”她陪笑道:“我明白。”


    他眨了眨眼睛,“我父母已经去世了,长兄如父,所以长兄之命便是父命,秉正自当遵从,绝无二话。”


    这句话一出,林凤君心里一惊,险些就坐不住了,“陈大人,你……”


    “圣人训示乃是立身之本。”陈秉正咳了几声,“何况天地君亲师为证,若秉正反悔这门亲事,只怕自绝于天地,自绝于祖先。”


    林凤君被他大义凛然的表情震慑了,“倒也不必这么……严肃。我就是一个镖师,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既然镖银结过了,不如……”


    “婚事一定作数。”陈秉正黑着脸,“背信弃义,是小人所为。”


    “陈大人,你有信义,也不必……以身相许。”林凤君脑子转得飞快。“说书先生讲,赵太祖千里送京娘,京娘一心想嫁他,他便说原是为义气步行相送,不为私情,始终不肯答应,世人都赞他是条好汉。我虽不比赵太祖,可也是义气为重,不图什么。”


    林东华也陪笑道:“我林家家境贫寒,只怕和陈家并非良配。”


    林凤君再补一句:“陈大人是有才的读书人,自然是和官家小姐结亲合适些,你我……你,还有你家不怕被别人笑话吗?”


    陈秉正摇头道:“我不是那等轻狂人,娶亲只讲家世,不论品德。林小姐德才兼备,我以恩义娶亲,乃是人间正道。旁人若有议论,那是他们无知轻贱,与陈某何干。”


    林凤君听见“德才兼备”四个字,恍惚了一下,后面的话就憋住了。陈秉玉在旁边听得连连点头,他看林东华面有难色,便笑道:“亲家老爷,这门婚事是咱俩一力主张的,可不能反悔。”


    林东华看看女儿,叹了口气:“陈将军,我也没有别的请求。若女儿与陈大人不谐,请陈家莫写休书,两家商议和离。”


    陈秉玉皱着眉头道:“这说的是什么话。”


    陈秉正忽然开口:“大哥,要不……你和伯父先出去吧,我有话同林小姐说。”


    他俩走了,林凤君尴尬地垂下头去。陈秉正柔声道:“林小姐。”


    他语调很郑重,她小心地嗯了一声。


    他沉默地望着她的眼睛,“你是不是有什么顾虑?”


    林凤君坦然地苦笑,“陈大人……咱俩并不般配,才认识二十几天,也不是很熟。”


    “我知道令堂已经亡故了,令尊和你相依为命。我二十二岁,没有娶过妻。父母都已亡故,家中继母在堂,还有大哥、大嫂和一个小弟。我曾中过进士,做过官,如今获罪回乡,仕途尽墨。”


    “什么?”她睁大了眼睛。


    “就是没什么前途了。”


    “噢。”


    “我身体原来康健,如今……也许将来能复原,也许不能。瘫了、瘸了都不一定。”他苦笑道:“你我结亲,不一定是谁高攀。”


    “我说过,你会好的,别这么丧气。”林凤君想了想,还是咬牙说道:“那位……冯小姐,我出京时见过,美貌又聪明。你对她有意,你跟她很般配,等哪天……”


    陈秉正顿了顿,“她是我恩师的女儿,我与她并没有私情。”


    林凤君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心里只是不信。她斟酌了词句,很郑重地说道:“陈大人,我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也知道婚姻大事,定要慎重。别因为圣贤书上的话就……你要是错过了更合适的人,会后悔一辈子的。”


    这句话说得一腔赤诚,陈秉正全听到耳朵里。屋里沉寂下来,她看着烛台上的一对龙凤喜烛,蜡烛都已经烧尽了,烛泪凝固在上头。


    他终于开口道:“林小姐,你的意思是?”


    “你身体没有复原,天地在上,我不能跟你分开。我自己也怕遭雷劈。”她仔细地想着,“过几个月等你好了……”


    他敏感地一抬眼,“怎样?”


    她叹口气,“好了再说。咱们俩毕竟一路爬坡过坎,共过患难,算是好朋友。若你是女的,我也很愿意跟你结拜成姐妹。”


    他两只眼睛直直地瞪着她,他脸庞瘦得惊人,眼窝更深了,瞪得她有点害怕,“朋友嘛,万事好商量。”


    他很快速地吸了几口气,好像有点喘不匀似的,她赶忙问:“你怎么了?”


    “我没什么。”他声音很小。过了一会,他又说道:“林小姐,你说过,年前不走镖是吧。”


    “对,一来接不到镖,二来我爹和我可能都得养一养,身体为重。”


    他冷峻地问道,“你得罪了清河帮,要是他们存心报复,你随时性命不保,以后怎么接生意?在家养病,坐吃山空,不好受吧。”


    一下子戳中了她的心口,她挠了挠头,“或许,接点往岭南走的货物,那边不归他们管。”


    “我有办法让你挣钱。”他笃定地说道。


    “还卖春联吗?”她眼睛都亮了,“还是给人写墓志铭?墓志铭来钱快。”


    陈秉正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先随我回陈家。陈家家规,男丁成婚前,一个月五两银子月钱,成婚后一个月二十两。”


    “这么多啊。”她露出艳羡的笑,险些就要流口水了。“什么都不做就有的分,你家真的有钱。”


    陈秉正点头道:“不如……”


    “这钱不赚白不赚。”林凤君立即理解了他的暗示,“你我二一添作五,一人十两。咱们既然是朋友,绝不叫你吃亏。或者……给我八两就行,我也不挑。”


    他看样子有些意兴阑珊,“十两吧,平分,好算。”


    “那敢情好,一言为定。”林凤君兴奋得整张脸都红了,“需要我做什么?”


    “我慢慢教你,应该不难。”陈秉正伸出手来,他胳膊很长,在身边的褥子上轻轻拍了拍:“先习惯坐在我身边,不能让别人瞧出什么不妥。”


    她兴高采烈地走过去在他指的位置上坐了,搓搓手。“还有呢?我都会做好的。”


    “称呼先换掉。别再叫我陈大人。”


    她一句“相公”卡在嗓子里,就是吐不出来,陈秉正道:“一个月十两,算不算好生意。”


    “相公。”这次很顺利,她心想,这比卖艺翻跟头容易多了,主家也好说话。


    “嗯。娘子。”


    她定了定神,“噢。”


    第40章 归家 林凤君往陈秉正脸上望过去,看见……


    林凤君往陈秉正脸上望过去, 看见稍微多了一些血色,心里一宽,“伤口还疼不疼?要上药吗?”


    “不用了。”他赶紧摇手。


    他拒绝得很干脆, 林凤君明白过来,暗笑自己傻, 外头现成的大夫自然给他处理过了,自己毛手毛脚惯了, 肯定弄的不好。“噢。”


    他吸了口气, 大概是讲话讲得多了,声音很暗哑,“你给我做的那个痒痒挠不见了。”


    她站起身来:“我去拿。”


    “先不用。”他伸手想扯她的袖子,她起身太快,没扯到,“再坐一会。”


    “噢。”


    两个人静默地坐了一会, 林凤君忽然想起新媳妇说的夫妻要“一起吃饭,一起睡觉, 孝敬公婆,生儿育女”,心里一阵发虚,小声道:“扮夫妻……睡觉也一块吗?不好吧。”


    陈秉正的表情呆滞了一刹那,“自然是随你的意思。”


    林凤君松了口气,“我可以睡在床边上值夜, 不打扰陈大人。”


    他叹了口气,“这些事后面再说, 称呼先改了。”


    “哦,相公。”林凤君别别扭扭地说道:“我尽量。”


    她又问:“我听说那些宅院里的太太小姐,没事不能出院门。进了你家, 还能出来吗?”


    陈秉正失笑道:“陈家不是监牢,再说以你的身手,哪里关得住你。”


    林凤君暗道这倒是句实话,他这是夸奖自己武艺高强,心里忽忽悠悠地又飘起来,笑道:“那就好。我还想多陪陪我爹,我不想让他一个人。”


    他微笑点头:“我明白,你们父女情感深厚。”他忽然顿了一下,然后提高声音叫了一声:“大哥。”


    陈秉玉推门进来,眼神探究地在他俩脸上扫过。陈秉正淡淡地说道:“劳烦请我岳父进来。”


    陈秉玉拍掌大笑起来,拉着林东华道:“亲家老爷请上坐。”


    林东华心里一动,又看女儿安静地坐在床边,脸上有点红,看上去柔柔顺顺,与平日的泼辣风范大相径庭。他不由得一肚子狐疑,险些怀疑陈秉正下了什么迷魂汤药。


    他很谨慎地坐了。陈秉玉叫道:“青棠,快上茶,龙井。”


    那个很神气的丫鬟端上茶来。她待要递茶给林东华,陈秉正却叫住了:“你先给我。”


    他双手接过茶碗,向大哥递了个眼神,将碗又转到陈秉玉手里,陈秉玉便躬身走了几步,将茶送到林东华面前。


    陈秉正本来半躺在床上,勉强直起腰恭恭敬敬地欠身道:“岳父大人,小婿有伤在身,不能跪拜。待康复之后,再行大礼。”


    林凤君也吃了一惊,看他神色严肃,心中暗道:“陈大人不愧是读书人,礼节这等到位。”


    一时众人的眼光都盯在茶碗上。林东华犹豫了一下,心中感叹天命不可违,便接过来抿了一口。陈秉玉笑道:“这样才对。”


    丫鬟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陈秉玉又道:“青棠,去外面叫齐了人,进来给二少奶奶磕头。”


    林凤君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是说自己,一时手忙脚乱,“不,不用……”又推一推陈秉正,“不要。”


    他只是笑道:“她们原该向你行礼,你受着便是。”


    青棠看着眼前恍若村妇的林凤君,想起她捡包袱的样子,脸色登时变了,半晌才挤出一个笑,转身刚要出去,林东华却摆手道:“这里不是她们行礼的地方,待凤君进了府上,再跪拜不迟。”


    林凤君长长地出了口气。陈秉正点头道:“还是岳父大人想的周全。”


    他语气极为谦恭,林凤君虽不懂这一套文绉绉的做派,但看得出他两兄弟对自己父亲尊重有加,心里也暖洋洋的,笑道:“不用这么客气。”


    陈秉正也微微勾起了嘴角,他病容憔悴,这一笑便活泛了许多。


    陈秉玉喝了口茶:“青棠,你先回去禀告夫人和大少奶奶,让府里做好准备。这里到底是山村野居,万事不足。明日咱们便动身回济州。”


    他跟下人说话的时候极有威严,林凤君只觉得比陈秉正当官的时候还胜三分,青棠大气也不敢喘,一叠声地说是。


    等丫鬟出去了,他又转为随和的笑脸,对着弟弟说道:“那今晚……”


    陈秉正点头道:“大哥,今晚我便和你同睡。”


    陈秉玉愕然,“我?”


    林凤君正惴惴不安,立时松了口气,不由得感激地望向他,陈秉正点点头:“咱们兄弟也许久未见,倒有些体己话说。”


    陈秉玉的表情简直是受宠若惊,他又看看林凤君:“弟妹……”


    “我与娘子来日方长。”


    林凤君如蒙大赦,闪身出去进了耳房。林东华跟在她身后,将门关起来才黑着脸问道:“刚才怎么回事?”


    他问得有点着急了,跟着便是一串咳嗽。她赶忙扶着他坐下:“爹,你还没好透,别上火。”


    林东华深深地喘了几口气。他这几日心中煎熬至极,也已筋疲力尽,闭着眼说不出话来。


    林凤君服侍他将药吃了,本想把十两银子的事情和盘托出,转念一想,又咽下去了:“爹,你说得对,既然已经拜过天地了,他也还病着,不如等几个月,都养好了再说。不急于一时。”


    父亲怀疑地盯着她:“就这样?”


    “嗯。他是好人。”她将包袱打开,细细整理那堆破烂衣服,“我想过了,他家也不是龙潭虎穴,我要是想你了,就翻墙出来。”


    她抖一抖那件羊皮袄子,将它挂在一旁,“爹,你只管在家好好歇着,不用接生意了。回到济州,我给你买一件好披风,比这件神气。”


    “刚收了镖银,就想着怎么花了。”


    “不光是……”她顿了顿,将银票掏出来递给他,“一百五十两,陈家出手倒很大方,够一阵子花销了。我心里想着,每年付房租总不是长久之计。当年娘生病,欠了些外债,这些年也都还得七七八八。不如趁年下寻个合适的宅子定了。”


    “嗯。”林东华见她掰着手指头算账的样子,很像个小主妇,心里一阵酸,“先不急。”


    “怎么不急。你回去就找牙人,迎春街那边的行情我知道,若是赶得巧,能买个小房子,三间房不带院子。价钱高点也不怕。”


    林东华叹了口气,将银票塞给她,“你先在陈大人府上能落脚再说。知道我为什么不让那些丫鬟给你磕头吗?”


    她迷迷瞪瞪地摇头。


    “傻女儿。按大户人家的规矩,磕了头,主子就要给赏钱的。”


    她吓了一跳:“多少钱?”


    “一人二两,只多不少。”


    她霍然站起身来,“天下还有这么好挣的钱,怎么摊不到我头上。”


    “糟了。”她心里盘算道:“今天来的丫鬟仆妇就有六七个,进了府里,怕没有十个,一人二两,那就是二十两,两个月的进项一笔勾销了。俗话说,杀头的生意有人做,赔本的生意没人做。不如算了。”


    林东华摸不清女儿心里的主意,只见她脸色阴晴不定,便安慰道:“幸好有这笔镖银,咱们还出得起。大户人家的奴才可不是好相与的,刁钻狡猾的不少。你性子刚烈,难保一个不留神,吃了暗亏。”


    林凤君听得浑身一凉。父亲又道:“这种人家的新媳妇入门,照例是要带丫鬟陪房,嫁妆田产,才压得住,在婆家遇到事也有人商量。咱们家实在有限。”


    她不以为意,心想这陈府的主子奴才倒不是事,横竖不过半年一年,等陈秉正身体养好了,清河帮的事再看看风向,找个时机跟他商量着散伙,重操旧业也好。只是眼前的赏钱……她往床上一躺,干脆跟陈秉正合计,两个人各出一半,反正是他的丫鬟,应该的。


    她想到这一节,心里轻松了些,笑道:“爹,我不怕,我将白球和雪球也带着,有什么事让它们捎信给你,你给我出主意,不比什么陪嫁丫鬟强多了。”


    林东华看女儿懵懂的样子,忽然想道:“若是她娘还在就好了,有她指点着,出不了大错。”


    他心下酸楚,只嗯了一声:“你人生地不熟,凡事谨慎,跟陈大人多讨教。”


    林东华忽然琢磨起陈秉正来,今天话里话外的意思,他坚持要和女儿成婚,莫非真的对凤君生了情意?若真是如此,进了陈府,已有了夫妻之名,难道……他虽是个好人,但到底也是个男人啊。


    林东华瞬间从脊背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思绪纷乱:“这些事原本该由她母亲教会,我……”又想想陈秉正一时半会也起不了床,便是有心也无力,只得苦笑道:“行一步看一步吧。”


    林凤君也不知道他心里这番弯弯绕绕,只顾着暗暗计算,济州的大宅子都要五百两朝上,带门面的小楼也要二百两,一个月十两,攒下八两,明年春天就能置业。到时候母亲的灵牌也能从寺庙里请回来供奉了。


    她闭上眼睛,默默嘟囔道:“娘,我好想你啊。”


    父女俩各怀心事,都是辗转反侧,到了半夜才睡着。


    第二天一早,她梳洗停当,先将老牛从后院牵过来,郑重地交给父亲,“爹,我应承了给它养老送终,你先照管着。”


    林东华拍拍它的背,笑道:“有名字吗?”


    “没有。”正好一个亲兵将陈秉正背出来,她笑着拿出一枚铜钱:“陈大……相公,给老牛也取个名字吧。”


    她的笑容在阳光里实在灿烂,陈秉正也跟着微笑道,“不如叫来喜。”


    “好。”她转向老牛,“来喜,你跟我爹回家,我会时时来看你的。”


    里正和杨家人收拾得齐齐整整,都来送别。估计陈秉玉给的打赏很丰厚,一家人笑意盈盈。


    新媳妇抱了林凤君一下:“妹子,你真有福,回济州过好日子了。”


    林凤君拉着她的手道:“都是沾了你的喜气。”她看着杨家新郎官,笑得很憨厚的样子:“你俩一定能福寿双全,白头到老。”


    “你也一样。”


    她笑了笑,没有答话。


    马车慢慢悠悠地走起来,她撩开帘子,冲他们不断挥手。林东华戴上斗笠,驾着牛车跟在车队最后边。


    来喜走不快,牛车和车队越来越远。父亲穿着羊皮袄子的身影便淹没在官道上的灰尘里。


    她扒着车窗一路痴痴地望着,那身影越来越小,到后来竟看不见了。她终于忍不住,转向角落默默抽泣起来。


    陈秉正小声道:“三朝回门,很快就又见面了,我多带些明前龙井。”


    她闷闷地说道:“其实我爹……龙井就龙井吧。”


    她又想起打赏的事,“你家到底有多少丫鬟?”


    陈秉正愣了,“没数过,丫鬟小厮……上上下下上百个吧。”


    林凤君倒吸了一口冷气,“那服侍你的呢?”


    “我在家里的时候,大概有十个。后来我去了京城,自然都遣散到别的房里了,也有出去嫁人的。”


    她心中一喜,“那就是没有了。”


    陈秉正以为她嫌弃,“你不必担心。我成亲了,家里会安排调拨。我估计二十个总是有的,随你挑选。若不满意……”


    她一脑门冷汗,“别别……先别来。”


    陈秉正摸不着头脑,正在猜想,忽然听见外头喳喳的叫声,他抬头一看,喜出望外:“娘子你看。”


    一队喜鹊和麻雀组成的鸟群在天空中绕来绕去,发出清脆的鸣叫声。喜鹊黑白相间的羽翼在阳光下闪烁着光泽,麻雀像一群灰色的小精灵来回翻飞。两只色彩鲜艳的鹦鹉在其中上下穿梭,终于脱离了鸟群,穿过车窗落在她手上。


    她心里一阵感动,“七珍,八宝,谢谢。你俩也要跟我们回济州?”


    七珍摆一摆尾羽,八宝张口叫道:“各位兄弟姐妹,父老乡亲……”


    林凤君忍不住破涕为笑,“对,大家一起回家,你们也来。”——


    作者有话说: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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