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迁舟。


    触手见薄迁舟在发呆，又重新写了一遍薄迁舟的名字，继续缠住人类的手指。


    被冰凉的触感一惊，薄迁舟回过神来，望见满山洞挥舞的触手，微微定心。


    他在想什么呢？


    有那么一刻，他竟然能够想出“和一个独属于自己的怪物生活在一起也挺好的”这种可怕的念头。


    薄迁舟默不作声咬住自己的舌尖。


    直至感受到钻心的疼痛，他方才作罢。


    触手歪歪扭扭地写了几遍“薄迁舟”三个字，从旁边卷起一支笔放在薄迁舟手中。


    薄迁舟僵了下，握紧笔，在怪物写得歪歪扭扭的字旁边写了一遍自己的名字。


    比起怪物初学的字迹，薄迁舟的字迹苍劲有风骨，以人类的审美来看就好太多了。


    不知道怪物是不是也是这么觉得的，触手捧着书，将薄迁舟围在中间，学了好几个小时的“薄迁舟”三个字。


    从一开始的歪扭不成正形，到成千上百个“薄迁舟”后，触手落在纸上的字勉强列入了成年人能看的境界。


    怪物拉住薄迁舟，挑选了一张写得最好的字，放在他的面前。


    纸上的墨迹早就干了，薄迁舟抬手描摹过上面的字迹，心说：这是父亲给予他的名字。


    薄迁舟从杂物间找了一个相框，将怪物写字的这张纸裁剪过后，放进了相框里面，摆在床头。


    这个举动无疑是取悦了怪物。


    因为那本小说里写过，当人类开始珍视礼物时，人类无疑是非常开心的。


    怪物看过，薄迁舟也看过。他甚至比怪物更懂写作者的表达。


    【和人类一起读书。】


    虚空中，黑雾往上面打了个勾。


    怪物严格地按照了薄迁舟折起来那几页书纸上的内容去执行任务。


    和人类一起读书，和人类一起做饭，和人类一起劳动。


    除了怪物在做饭的时候，触手喜欢伸进滚烫的油锅里之外，一切都进行得完美无错。


    薄迁舟翻找出杂物间里的一包菜种，仔细阅读过上面的种菜注意事项，让触手在山洞外翻了一块地出来。


    怪物的触手多到薄迁舟数也数不清，翻起地来又快又好。


    薄迁舟将这些菜种种在怪物翻好的地里面，浇上水，施好肥。


    在这样的灾变环境里，还按照末世前的方法来栽种植物，无疑是有些天真的。但是，没关系，怪物拥有这样的“天真”。


    薄迁舟做这一切，本来都是为了取得怪物的信任。他却没有料到栽种下去的菜种在数天之后，真的长了出来。


    红月一直挂在夜幕中。


    殷红的光照亮了地里的新鲜嫩芽。一片片，看起来长势很好。


    薄迁舟还在发愣的时候，触手已经把杂物间其他菜种纷纷拖了出来，有些兴奋地拉起薄迁舟的手。


    第一波种下的是生菜菜种。


    按照包装上的种植说明，生菜的成长周期是6到8周。最快一个月，他就能吃上新鲜的蔬菜。


    薄迁舟下意识盘算。回过神来时，他看见触手已经飞快地翻了好几块地。触手卷起几包菜种，学着他之前的方法，按个播种。


    怪物在种菜这件事上，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定时浇水翻土，还分了两根触手时时守在地里面。


    薄迁舟找了一块木牌，立在生菜地旁边。他在木牌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一旁，触手观察到他的举动后，也卷起一块木牌，立在地旁边，想要写上自己的名字。


    薄迁舟立好木牌，回头时，正好瞧见一根触手卷起笔，愣愣地停在空白木牌前。


    过了好久，那根触手吞掉笔，炸了。


    祂没有名字。


    祂没有人类的名字。


    虚空中，无数触手因为祂的思考而疯狂扭动不安。最终，一根触手颤颤巍巍按在书页上的几个字上——学会成为一个人类。


    学会成为一个人类。


    祂需要一个名字。


    没过多久，薄迁舟就看见炸了的漆黑触手重新凝实，来陪他“看”书。


    时隔多日，怪物又把那本字典找来了。


    薄迁舟通过触手翻页又停的动作，猜出怪物是想让他帮忙取一个人类名字。


    人类自出生时的第一个期望，往往被父母寄托在取的名字上。舟，象征技艺与智慧，文明与传承。


    可一个怪物，要取什么人类名字？


    美玉宝珠，梅兰竹菊，山川河海，日月星辰，所有美好的象征好像都跟怪物沾不上边。


    薄迁舟一边去看触手翻过字典的每一页，一边思索……


    不对。


    他在做什么？


    薄迁舟回想起刚才掠过他脑海的那些美好词汇，他竟然真的试图给一个可怕的怪物取名字。


    怪物，肆虐残暴，破坏与毁灭，才是适合祂的字。


    薄迁舟心中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烦躁。他将手里的字典丢了出去，犹如在丢什么烫手山芋般。


    触手连忙捡起字典。


    薄迁舟已经拉起了被子，把自己整个人给捂了起来。


    另外一根触手悄悄支起一角被子去看。


    明亮的光线流了进去，祂看见薄迁舟闭着眼，像是在睡觉的样子。于是，祂乖乖地放下被角。


    失去了那一缕光线，薄迁舟在黑暗中睁开眼来，沉默地呼吸。


    虚空中，触手卷回那本字典。字典还摊开在薄迁舟刚才看了很久的那一页上。


    有触手试图翻页，被其他触手给按住了。


    祂率先看到的注解是【寂寥宇宙】。


    寂：～寥宇宙，没有人声的宇宙。


    祂就是从宇宙来的。


    人声是人类发出的声音。


    宇宙中有很多声音，就是没有人类发出的声音。


    寂。


    祂决定给自己取名为“寂”。


    有了人类的名字，祂还需要一具人类身体。


    于是，触手们又开始翻书学习。


    问：怎么才能制造出人类身体？


    答：生孩子。


    不对，祂没有繁殖功能。


    一团黑雾吞掉废页。


    问：人类都喜欢什么？


    答：钱。


    什么东西？


    触手茫然地翻书，最后得出结论“钱就是一种纸”。


    人类都喜欢纸。


    但是，没有人类身体长成钱样的。


    祂吞掉这张纸。


    问：人类都喜欢怎样？


    触手翻找不出答案来。


    祂修改了自己的想法，重新问：人类都喜欢什么样的人类？


    触手翻了好久才翻出答案：不同的人喜欢不同的人。


    祂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把这句话读了一遍，发现读不懂。虚空中所有触手炸成了丝溜溜的黑雾。


    祂该去问薄迁舟才对。


    ……


    薄迁舟又做了那个梦。


    无论他在梦里怎么努力，也挽留不住他的父亲。


    他的父亲就站在他身边。


    可他说不出话来。


    不要。


    不要走。


    他伸出手去。


    “舟舟。”


    阴暗的气息游走在白蒙蒙的梦境里，祂窥探到薄迁舟竟然在看别的男人，生气地挤走了那道身影，取而代之。


    薄迁舟抓住了什么，蓦然“醒”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父亲的身影变得模糊异常，温柔的声音变成听不清的呓语。


    他睁大眼睛，试图去看，试图去听。


    “舟舟。”


    好可爱的名字。


    祂想到自己新取的人名：“我是寂寂。”


    薄迁舟终于听清了面前模糊人影的呓语，神色却变得古怪。


    什么东西？


    “舟舟，你希望寂寂长什么样？”祂试探性地问道。


    薄迁舟神情奇怪到别扭。


    他真的在做梦吗？


    薄迁舟试图丢开眼前的东西，身形往后退去。


    祂望见薄迁舟在梦中也试图逃离的举动，无声的波动扩散开来。


    “抬头。”


    像有一种无声无息的魔力般，迫使薄迁舟抬起头来。他的视线撞进一双殷红的眼瞳之中，然后被其深深吸引住了。


    祂说：“你喜欢什么人样？”


    薄迁舟思考不出来。他犹豫地启开双唇，刚要发声——


    一种深刻到骨子里的恐惧和厌恶让他挣扎起来。


    他拒绝跟怪物交流。


    但是，眼前这双殷红的眼瞳一直在蛊惑他。他深受祂的蛊惑。


    在顺从与抗拒之间，薄迁舟的精神挣扎得几近溃散。


    梦境的最后，殷红眼瞳的主人抱住了他。


    ……


    薄迁舟猛地清醒过来。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像是做了个十分可怕的梦般。


    几近溃散的精神回拢之后，他却怎么也想不起刚才那个可怕的梦了。


    薄迁舟蹙着眉打开床头灯，难堪地屈起一条腿。


    他刚才是做了春梦吗？什么唧唧成精钻进他梦里问他喜欢什么样的……


    薄迁舟转眸望了一眼山洞中的黑暗处，以往开灯必出现的触手不知怎的，没有任何动静。


    他很少会做这样的梦。除了偶尔会出现的生理反应之外，他对于性并没有任何渴求与喜欢。


    不是厌恶，只是单纯的不喜欢。生理反应与心理喜恶并不冲突。


    每一次，他总遵循着“心静自然平静”的原则，也从来没有用手去解决过。


    薄迁舟屈膝等了片刻。


    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的异常久久都没有平复下来，反而有一种深刻到灵魂的颤栗刺激着，让他越来越兴奋。


    就像是吃了药一样。


    薄迁舟又看了一眼没有动静的黑暗，轻吸了一口气，垂下手伸进被子里。


    就算是在做这种事的时候，他的面色依旧冷淡如水，除了越来越红的眼尾和克制不住的轻颤。


    薄迁舟为了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撩起睡衣下摆，启唇咬住一袂衣角，


    床头的灯流露出暧昧难言的光。


    他的动作很笨拙，有些不得要领。


    虚空中，无数触手炸了一遍又一遍。


    祂正在为自己差点儿弄崩了男朋友的精神世界而忏悔。人类的精神海是很脆弱的，经不起祂的折腾。幸亏祂及时反应，把薄迁舟出现裂痕的精神海用一点点力量给填补好了。


    薄迁舟醒来开灯的时候，有触手想出去贴贴，都被祂给炸了。


    不安分的触手，通通炸掉。


    直到靠在床上的人类一直冷淡地盯着空气，祂想了想，还是应该出去的。


    于是，祂派出了一根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