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苏暮盈,可怜可怜我吧………
吴子濯穷途末路, 方才他以为自己得到了扭转战局的机会,转眼间,这机会便是已经烟消云散。
不……这机会从头到尾都不存在。
骗他的。
“哈哈哈……”吴子濯将手心的布防图撕了个粉碎, 忽然大笑了两声后,笑声又蓦地止住。
他抬起手,做了个手势, 说道:“苏姑娘, 原本我想留你一命, 给你荣华富贵……”
“可如今,你便同谢临渊共赴黄泉吧……”
吴子濯指向他们二人,下了命令:“今日谁能拿到这两人的人头,重重有赏!”
话落,围着苏暮盈和谢临渊的人群便是直接扑了上来。
谢临渊目露冷光,此时此刻在这夜里, 一身是血残破不堪的他看着面前这些人的眼神, 像极了一匹饿极的, 穷凶极恶的狼, 他体内嗜血的,杀戮的瘾在这样的绝境里,反而被彻底的激发了出来。
杀光他们,盈儿就能活了。
杀光他们!!!
这两句话不停地在他脑子里反复出现, 使得他濒死的躯体如回光返照一般,窃来了片刻的生命。
他受了这么多伤,其实早就该死了。
他一直撑到了现在, 身体和意志的确远非常人能比。
但他再如何,终究是肉/体凡胎,撑不了多久。
他要速战速决。
“盈儿, 你信不信我……”
“今日,我定会带你离开这里。”
“别怕,跟紧我。”
他勾着唇笑了下,又对着苏暮盈说了句别怕,剑光一闪,便是提剑朝前杀去。
苏暮盈愣怔着,还来不及回他的话,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便是一层层的人围上来。
苏暮盈明白,这种时刻事关生死,她杀不了人,但她不能拖累他,必须紧紧跟着他,不能让他分心。
因为他……他实在流了太多的血。
他身上的伤太多了,血都要流干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彻底倒下。
他濒临死亡边缘,这也是苏暮盈非常清楚的一件事。
不得不说,谢临渊的自残自虐自伤,的确获得她的那一丝可怜和心疼,一丝不忍。
而他身上的伤,他身上的血,苏暮盈每看一次,每可怜他一次,根植在她心底的,对他的恐惧和抵触便会动摇一次。
会让她困惑,会让她想……这当真是谢临渊吗。
谢临渊会是这样的人吗。
但当她抬眼望去,在周围火光的映照之下,她看到他凌厉的侧脸,看到他薄唇边嗜血的,暗含兴奋的笑,看到那双垂着长睫的桃花眼时,她会发现,这当真是谢临渊。
是他挡在了她面前,是他一身是伤,一身是血的挡在了她面前。
他笑着和她说,他会带她离开这里。
而不是如噩梦里的那样把她关在黑暗里,总是会用一双冰冷又沉黑的眼睛看着她,看着她笑,也看着她哭,那双眼睛多情又残忍,但是却没有一丝温度。
那噩梦……快要消失了吗。
那样的谢临渊,也要消失了吗……
苏暮盈不知道。
她此刻也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些。
人群如潮水一般涌上来,很快又如潮水般退去。
围上来的人都被谢临渊杀了下去。
谢临渊便是这样拿着剑,一剑一剑地杀出了条血路。
而苏暮盈始终被他保护在一个安全的范围。
当谢临渊又不知道中了多少刀伤剑伤,只吊着一口气时,他终于是硬生生地杀出了条生路来。
血流成河,剩下的人面对他这一个人,甚至都开始犹犹豫豫,不敢上前。
这一地的尸体就在他们脚下,他们上去不过也就是送死。
谢临渊当真是杀红了眼,他的眼睛仿佛都染成了血色,见人群有退缩之势,便是猛地抓住这机会,突围了出去。
“废物!都给本将军上!”
“他已是强弩之末!这么多人,还怕杀不了他吗!”
这些人却仍旧在犹豫,全都在发着抖,手里的刀都要拿不住了。
面前的人实在是太可怕了,简直就是天上下来的邪魔太岁!
已经没有人敢上前了。
“退缩者,军法处置!”
“给本将军上!”
“弓箭手准备!放箭!”
吴子濯当即砍了两个退缩的人的头下来,这才堪堪稳住涣散的军心。
弓箭手在后面放箭,箭矢顿时如暴雨般密集落下,谢临渊将苏暮盈搂在身侧,单手挥剑挡开。
快到营地口,谢临渊抢了匹战马,他单手捞过苏暮盈的腰,将她拉至马上,抱在怀里。
“盈儿,快!用刀插在马上!”
苏暮盈听此掏出匕首,紧紧咬牙,一刀插在马腹。
鲜血顿时飚出,马一声长嘶,然后前蹄抬起,狂奔起来,冲出了营寨。
“放箭!快放箭!”
“绝不能让他们逃出营地!”
“快放箭!”
吴子濯疯狂的喊声在身后响起,箭矢如雨,应声而落,谢临渊反手挡开,但此时此刻,他透支的身体已然到了极限。
握剑的手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流水一般的鲜血自上而下,从手臂流至他手腕,又染红了他五指。
他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但,但……
谢临渊咬着舌头,颤抖着手强行握住了剑,他反手抬剑去挡,箭矢被纷纷斩落,但这一次,力竭之时,他也无法周全了。
数不清的箭矢密集射来,他勉强斩落,又将苏暮盈紧紧地,密不透风地护在他怀里,让其无法伤她分毫。
但是,如今,他也只能护住她了。
一支箭矢猛地射穿了他肩膀,紧接而来的,又是另一支。
谢临渊闷哼一声,唇边便控制不住地渗出血来。
一口口的鲜血滴落在少女素白的衣裙,白色转眼就成了刺目的血红。
脏了,他又弄脏了……
马还在狂奔,谢临渊低头看了眼,将怀里的少女抱得更紧了。
马冲出营寨,但青山带兵接应的方向有大批兵士守着,谢临渊吊着一口气,像是绷紧的弦,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断裂,他已无力再战。
谢临渊拉紧辔绳转向,马便朝着另一头的深山奔去,将追兵甩在了后面。
马被刺伤,发了狂地往前奔,前面是一片山头密林,待马狂奔得精疲力尽轰然倒地时,谢临渊一手握着她的腰,一手垫在她后脑,抱着苏暮盈跳下马,滚在了枯叶之上。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风拂过树叶的细碎声,以及他们滚落在地的枯叶声响。
待确认苏暮盈安全之后,谢临渊心中吊着的那口气一下就散了。
谢临渊垂下手去,整个人都瘫倒在枯叶之上,四肢摊开,倒是更像极了一片枯零的叶子。
“应当是安全了……”
“没事了……”
“盈儿没事了……”
他躺在地上,看着林缝枝头间挂着的半个月亮,不停地喃喃自语着。
只是他一说话张开嘴,胸腔便是剧烈地起伏,下一刻,他猛地,无法控制地吐出血来,鲜血自他唇边涌出,像是泉水喷出一般。
苏暮盈跪坐在他旁边,她衣裙散开,白裙整个被他的的血染成了红裙,裙摆在她身下,便如一朵鲜艳的血色莲花。
她完全呆住了,眼睛瞳孔放大着,那眼眶里的一汪汪水摇着,晃着,自她眼尾流出。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谢临渊,僵在原地,似是无知无觉,只是那眼泪像是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珍珠,簌簌落下。
也许是被吓的,也许是被惊的,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
“是我,我,咳……吓,吓到你了……”
一口口血吐出,谢临渊能感知到,意识正在快速地消失,他用着最后的一点力气说话:“盈儿,把我扔在这里就好,你,你找个山洞躲起来,不,不要出声,待天亮后去,去找青山……”
交代完这件事,一行行眼泪忽然就从他那双桃花眼里流出,和他脸上星星点点的血迹混在了一起。
“盈儿,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以前做了,做了错事……”
“是我对不起你……”
谢临渊用着微弱的气音,断断续续地,一直在同她说对不起。
他每说一句,胸膛便会剧烈地起伏,吐出血来。
“我不想伤害你,可是……”
“你不用原谅我,也不用觉得欠我什么……这些都是我心甘情愿,心甘情愿……”
甚至于,他觉得在临死之前能看到她为他流下的泪,也是上天垂怜的慈悲。
谢临渊说着哭着,最后却是又扬了扬唇,平静地笑了起来。
“盈儿,日后你为我兄长上香的时候,能为我上一柱吗?”
“求,求你……”
他的话声里带着无法消去的颤抖,他看着面前这张脸,忍不住抬起手,想触摸她。
就像触摸那天上明月。
那高悬的明月,那皎洁的月光,会落在他身上吗。
就当是可怜可怜他。
可怜可怜他吧……
苏暮盈,可怜可怜我吧……
谢临渊抬起了他那染满了鲜血的手。
那是一双很好看的手,好看得不像是一位久经沙场,杀人无数的手。
指节分明,指骨修长,指腹处生着薄茧,那没有染血的指甲处,在月色下泛着冷白的光。
但此时此刻,当他颤抖着,痉挛着手伸向面前的女子时,那染满了血的手,指骨分明突出的手,在月色下却显得格外的骇然。
像是活活从地狱里伸出来的一只手。
想要抓住那一点的救赎。
在这林下透进的月色里,谢临渊躺在一层层的枯叶之中,他的面色惨白得比月光还要缥缈,那血染在他身上,却诡异得成了一种艳色。
苏暮盈看着这样的他,惊恐地看着这样的他,她僵硬的手不受控制地动了下,不知为何也抬了起来。
然而,在这寂静的月色里,她眼睁睁地看着那染了血的手在将要触到她的时候,陡然停住。
就在离她唇的,咫尺之间。
苏暮盈眨了眨眼,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捏住,脖子亦是,她忽然觉得无法呼吸了。
然后,当这手在将要触摸到她的咫尺之间又垂了下去时,苏暮盈的心也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第42章 第 42 章 将她死死地抱在了怀里……
苏暮盈的心猛地往下砸。
一股隐秘的, 难以察觉的痛意缓慢而折磨地蔓延开来,她胸口这里也好似全都塞满了被浸湿的棉花,窒息感一下就涌了上。
苏暮盈并不知道这是种什么感受, 她又为何会如此。
当她垂下那潮湿的睫毛,那月色之下血泊之中的人落在她眼里时,苏暮盈浑身突然剧烈地抖了下, 她的手一下抓住了谢临渊的手。
那满是伤口的, 鲜血浸满的手。
她抓着他的手, 像是抓着一片染血的月色,没有丝毫真实感。
苏暮盈觉得窒息,不仅是胸腔,脖子,她浑身的血液都好似凝固,骨头都在颤栗。
好难受, 太难受了, 不知所以的难受。
她张开嘴, 猛地吸了口气, 然后,忽然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
空气骤然涌进肺腑,苏暮盈一下咳嗽起来,眼泪没有知觉地流。
谢临渊死了?
这几个字蓦地出现在她脑子里时, 她慌了。
谢临渊怎么可能会死!他不是将军吗?不是战无不胜的将军吗。
他打胜了这么多场战役,他那样的人物,强悍得跟野兽一样, 怎么可能会死……
苏暮盈一下站起来,茫然地看了眼这四周,似是在想这是不是一场梦。
当她垂下眼, 又看向地上不知是死是活,彻底没了意识的,倒在血泊里的谢临渊时,苏暮盈眼里的茫然一下就成了极其复杂的情绪。
她再也没了平日里的冷静。
他是因为她才变成这样的吗?
他真的死了吗……
苏暮盈一下又跪坐在地上,当谢临渊一直躺在地上,躺在血泊里一动不动时,她终于想起来去查探他的气息。
她不想让他死。
她的手伸过去,颤抖得不成样子,仿佛都不像是自己的手了。
苏暮盈是真的害怕。
待她的指尖轻轻掠过他的唇,落在他鼻尖下面时,她整个人又像是被定住了般。
夜里的风吹过,树叶婆娑,风里都是鲜血的气息,而在夜风里,有一缕极其微弱的气息拂过了她指尖。
似有若无,但真真切切地存在着。
苏暮盈提着的那颗心终于落到了实处,她一下笑了起来,眼角还有眼泪流下。
没死,还没死……
只是虽然谢临渊还有气,但这气息太弱了,细若游丝,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消失。
“你别死,别死……”
“谢临渊,别死……”
苏暮盈看着倒在血泊里的谢临渊,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看着他身下大片的红色,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似乎只剩下那些粘稠的,刺目的血。
她一直在喃喃地说着这几个字,让他别死。
她没想让他死……
苏暮盈知道这里还不安全,她得按谢临渊所说的那样,去找一个洞穴藏着,不然要是吴子濯他们找到了这里,那……
苏暮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一定要冷静,不能慌,不能慌……
要去找山洞藏起来……
他还没死,她得,得帮他包扎伤口,等到了明天就好了。
到了明天就好了。
……
苏暮盈强行平复自己的情绪,她把昏迷的谢临渊扶起,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
只是她的身子实在是太过娇弱,谢临渊人高马大的,又常年习武打仗,身上尽是肌肉,几次都把差点把她压倒在地。
苏暮盈咬着牙,跌跌撞撞地,为了怕吴子濯找到,她往密林深处走了很久,几乎是把谢临渊拖到了一个山洞里。
外头的月光落了一些到洞穴门口,苏暮盈借着这零星的一点月色,开始帮谢临渊处理伤口,虽然……他这副身体已然到处都是伤口。
等她撕下自己裙裳上的布,勉强给他包扎止血之后,苏暮盈坐在地上,坐在他旁边,灰头土脸地看着谢临渊发呆。
她眼睛里一直在不停地流着泪,但却没有哭声。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此时此刻为何而哭。
是被他这副不人不鬼,一身是血的模样吓哭的,还是说,她也为他觉得疼呢。
为什么他要如此。
苏暮盈觉得困惑,为什么,他要做到如此地步。
她其实,没想要他死。
他走,他逃就行了,只要他不像以前那样……那样疯魔地把她关起来,关在黑暗里,她不会让他以死来赎罪。
她只想好好过自己的生活。
他为什么……非要如此呢。
苏暮盈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她就这样抱着双膝坐在他旁边,脸伏在膝盖上,有些出神地盯着他看。
几乎都没有眨眼,像是害怕一眨眼,他就会消失一般。
苏暮盈就这样一直盯着他,直到外面传来几声狼嚎,她猛地一激灵,立马警觉看向洞穴外。
就在洞穴外头,几双眼睛在月色下发着幽光,在盯着她看。
苏暮盈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后背发凉,一下冷汗涔涔,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是一群狼。
一群狼循着血腥味而来,虎视眈眈。
从那发着幽光的眼睛里,苏暮盈感受到了它们赤裸裸的饥饿感。
这一群狼想撕裂他们,吃了他们。
苏暮盈方才昏沉的意识立马清醒,她没有移开目光,也没有动,在那群狼缓缓朝洞穴里头走来时,她隐在黑暗里的手摸向了放在谢临渊身旁的剑。
害怕,恐惧,无助等等,在她摸向那长剑的那一瞬间都成了一种本能。
她不能死在这,她也不能让谢临渊死在这。
她和他都要活下去。
活下去,活下去……
这几个字不断地,反复地在她脑子里出现,于是乎,当有狼扑上来时,苏暮盈不知怎么就挥出了长剑,一剑刺穿了要朝她扑过来的野狼。
她刺的是如此的精准,也用了全身力气,竟是一剑就刺穿了那野狼的喉咙。
她惊恐地拔出剑,一股股鲜血自野狼的喉咙喷出,野狼嗷呜了两声,便是彻底倒地不动了。
其他的狼似乎往后退了两步,苏暮盈站起身,双手紧紧握着长剑,她脸上溅了点点血迹,珠钗簪子都不知道掉哪里去了,头发也乱糟糟的,一双眼睛惊惶不定地,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狼。
这群狼似乎被她此时的气势震住,没有再往前,但一双双冒着幽绿光芒的眼睛仍在看着苏暮盈。
但这群狼已经多天没有进食,此时此刻,受伤的,散发着浓重血腥味的谢临渊和苏暮盈,对它们而言,就是最为美味的食物。
绝对,绝对不能退后。
若是她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怯弱和害怕,这些狼定会扑上来撕碎她。
苏暮盈就这样挡在谢临渊面前,和这群狼对峙着,有狼饿得不停地流口水,上前朝她扑去时,她干脆地挥剑,一剑砍向那狼的脖子。
鲜血迸散,那群狼似乎往后退了几步,但却没有彻底的离去。
苏暮盈握剑的手抖了起来,腿也开始打颤,冷汗不停地冒出,浸湿她轻薄的衣衫。
手心粘腻,不知是汗还是血。
她快要拿不住剑了。
苏暮盈只能凭着那活下去的信念坚持,坚持着不后退,不胆怯,不害怕。
但是,她脆弱的身体已然到了极限,残破不堪。
苏暮盈觉得身体都要不是自己的了,灵魂甚至都在飘出来。
在那么一瞬间,她奇异地又看到了那场火,看到了大火里她的爹娘,挡在她面前的爹娘,后,她又看到了谢临安,在瓢泼大雨里,为了她而受着一道道刀伤的谢临安。
最后,她睫毛缓缓垂下,视线模糊时,她看到了被一群群士兵围着的谢临渊,还有,躺在月色下一身是血的谢临渊。
他也要死了吗?
要是,她能保护他们就好了。
要是,她不那么怯懦,勇敢一点,她是不是就能保护他们……
爹娘不会死,谢临安不会死,谢临渊……也不会死。
她不想再有人因她而死。
苏暮盈的脑子里不停地交错出现着这些画面,一个一个的人在她面前死去,大火似乎总也烧不尽。
这是她此生都无法消去的梦魇。
苏暮盈的意识在快速地流失,视线在她面前变得越来越模糊,强撑的心智在此刻便是如将将崩裂的弦,一下溃散。
那群狼自然也看到了,它们等来了机会,在苏暮盈的手抖着,剑缓缓从她手心掉落时,那群饿极的狼眼里迸发出刺目的亮光,嘴里发出呼噜的吼声,全都朝苏暮盈扑了上去。
苏暮盈被这吼声惊到,她一身冷汗,却也明白自己已然无力再去做些什么。
就这样被这些狼吃掉吗……
谢临渊……
苏暮盈意识昏沉时,脑子里忽然出现了这一个名字。
剑从她手心掉落,那群狼朝她扑了过来。
而就在此刻,那从她手心掉落的剑却并没有落地。
剑被人接了过去,电光火石之间,剑光掠过昏暗的洞穴,再下一刻,便是狼的哀嚎和鲜血迸出的声音。
持续不断的嗷呜声响起,又是几道剑光,随着鲜血落下的,甚至还有被切成几块的狼。
至此,剩下的几头狼已经不敢再上前,全都跑开了。
铿的一声,长剑插在地上,是谢临渊。
谢临渊不知怎么醒了,竟是接过长剑砍了那些狼。
但他本就是垂危之人,身上刚被包扎好的伤口又裂开,已是无力支撑。
苏暮盈见此,便想上去扶着他,却只见他一伸手,把剑丢在一边,将她死死地抱在了怀里。
第43章 第 43 章 “求你。”
他低着头, 埋在她颈窝,苏暮盈微微怔住,只觉得他烧灼又轻微的呼吸透过发丝, 黏连在她皮肤之上。
就像是被沸水烧着,她觉得好烫,不知为何, 这滚烫顺着颈间蔓延, 漫过了她的耳廓, 耳垂,再漫过她的脸。
他就这样抱着她,许久都没有说话,苏暮盈也没有动,她呆呆的,眼睛睁着, 没有焦距地看着一处, 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或者, 她脑子空了, 什么都没想。
许是快要天亮,月色变得很薄,洞穴外透进了缕缕近似于晨曦的光芒,照得洞穴也没有方才昏暗。
但四周还是静极了, 静得他和她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苏暮盈能清晰听到听到谢临渊的喘息声,吸气声,哽咽声……还有, 她听到了一颗颗眼泪往下砸的声音。
她的颈间很快一片潮湿,这眼泪黏连着她发丝,又淌在她皮肤之上, 很快成了一片片烧着的火。
他哭了。
他怎么又哭了……
他的眼泪滴在她皮肤上,苏暮盈觉得很烫,很不舒服。
苏暮盈很想让他别哭了。
他在哭什么呢,苏暮盈不明白。
苏暮盈更不明白的是,他哭着哭着又笑了,抬起头,指骨修长的,还染着血的手像极了染血白玉,就这样捧着她的脸,一边哭一边笑地呢喃着:
“你,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盈儿,盈儿……”
谢临渊便是这样,如疯子一般,哭着笑着,小心地、颤抖地捧着她的脸,呢喃着一些反反复复的疯话。
反复地叫着她名字,那双以往浸满寒霜的桃花眼此刻浸满了眼泪,低垂着潮湿的眼睫看她时,在那晃荡着的水光里,倒是显出了无尽的潋滟爱/欲。
很能……蛊惑人心。
苏暮盈垂下了眼。
她顾及着他身上的伤,见他只是又哭又笑的发疯,也没有做什么激进的事,便没有推开他。
他身上这么多伤,应该……很疼吧。
苏暮盈唇齿微张,似乎想要说什么,突然的一怔后,却又合上了双唇。
天的确快亮了,外头透进的晨曦逐渐蔓延到他们身上,显得谢临渊身上的伤是更加触目惊心。
苏暮盈每次瞥到,心便会蓦地往下沉,
他这样的伤,怕是只吊着一口气了。
她垂着眼睫如此想时,外头有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苏姑娘!将军!”
“苏姑娘,将军!”
苏暮盈一下就听出来了,这是青山的声音,她的眼睛一下亮了,抬起眼时,却刚好对上谢临渊那一双微微垂着看她的,潮湿泛泪的眼睛。
那眼尾似乎耷拉着,看上去像极了一条巴巴看着她的,被淋湿的狗。
他似乎有话想对她说,但欲言又止,他只是抬手,动作很轻地擦去她鼻尖上沾染的那滴血,带着一点笑,用嘶哑的声音说:“他们来了,不用怕了。”
他的指尖落在她鼻尖之上,像是一片细雪掠过,微凉,微冷,很快又消失。
苏暮盈眨了眨眼,嗯了一声。
——
青山找到了他们。
青山看到他家主子那副惨状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原地愣住了许久。
身上全是各种酷刑留下的伤痕,依稀可见鞭痕,烫伤,还有被刀刃割下皮肉的伤口,有些地方已经深可见骨。
浑身都是在渗着血的伤痕,甚至还有血顺着他五指往下流。
整个人伤成这样居然还没死。
不过若是再晚半日,他家主子的命就算是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了。
青山和陈翎从来没见过他家将军伤成这副模样,就算是多年征战,也没有这种惨像。
但是,尽管是伤成了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他家将军却还是在笑。
极少能看到的笑。
看着那位苏姑娘,他家将军一下神情激动地,那像是还染着血的眼睛亮的发光,要把人吃掉一样。
一下过后,脸上神情一变,像是顾及着什么,方才激动的神色又消失不见,谨慎又小心地看着面前的苏姑娘。
青山:“……”
陈翎:“……”
他们将军魔怔了。
青山和陈翎愣在原地好一会,面面相觑后才反应过来,如今最要紧的是救他们将军的命!
……
那日晚上,谢临渊带着苏暮盈杀出营帐,因为有人在青山他们接应的方位蹲守,谢临渊便骑马冲进去了那密林深山之中。
密林深山之中地形复杂,又是深夜,谢临渊纵马进了深处,力竭倒下后,苏暮盈又拖着他走了很远,藏匿在山洞之中,后面青山他们又带兵来了此处,因而吴子濯并未搜寻到他们。
谢临渊和苏暮盈回了安州城内,苏暮盈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太过疲累,心神太过紧绷,但谢临渊却是命悬一线。
谢临渊被青山他们带回将军府,谢母看着谢临渊这副模样,差点当场晕过去。
谢念安看到了娘亲,忍着眼泪快步跑到了娘亲怀里,苏暮盈鼻子一酸,把小念安抱起后,在小念安听到吵闹的动静,想要朝谢临渊那里看去时,她蒙住了小念安的眼睛。
谢临渊那副模样,小孩看到怕是要做噩梦。
回到安州之后,许是终于确认苏暮盈已经安全,他强撑的心力一下散了,彻底昏迷了过去。
大夫来了一茬茬,都在处理他身上的伤口,房间里弥漫着冲天的血腥气,一盆盆的血水被端出来,好似血都要流干了。
苏暮盈在安抚了小念安,看着他睡下之后,便去了谢临渊那处。
他房间的里头外头都挤满了人。
谢氏一族的人,还有他的下属将领。
谢临渊如今是反贼,也是支撑着这所有的人。
不仅是谢氏一族,不仅是他的将领士兵,还有安州百姓,还有安州到边关的十城。
他若死了,他若败了,他们会如何呢。
这天下又会如何呢。
没人知道。
谢临渊这些年死死生生,仿佛中了魔一样,几年前那一次在外人看来无异于中邪的行为过去后,总归了正常了几年,休养生息,屯田养兵,安州眼见着也一日日繁盛起来,渐有压过朝廷之势,也是一举进攻的大好时机。
谢临渊的下属将领都以为,他们蛰伏了这么多年,总算到了反击的时候,可以大战一场,一路攻到京城。
可如今却又是如此。
他们将军自投敌营,受尽酷刑,单枪匹马从敌营杀出,到现在只剩一口气。
唉。
到头来,竟又是为了那苏姑娘。
他们将军是怎么了?
只是尽管谢临渊如此,他们作为下属虽觉得他们将军这行为与中邪无异,但他们是绝对不敢有任何不满的情绪,更不敢去试探他的军威,对苏暮盈发难。
他们知道,下场只有一个。
他们将军多年来不近女色,只见他对这苏姑娘疯魔至此,为了那苏姑娘,连自投敌营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若是他们不识趣,怕是立马会人头落地。
待苏暮盈走近,人群便是立马分出了一条道来,众人看着她,目光各异。
谢临渊的这群下属将领都是人高马大,长相略显凶残的人,又久居边关,看上去颇为凶神恶煞。
苏暮盈见他们分开了一条道让她走,便朝他们点了点头致谢,眉眼间虽然疲惫未消,但也带着浅浅温和的笑意,就像春天一阵温柔的风拂过,也像是山间淌过的清泉,让人很觉得舒适。
众人顿时石化了一般呆在原地,脸上神色刚开始是难以置信的震惊,后面又带了受宠若惊般的惶恐,连忙摆手,甚至还有人退后一步。
苏暮盈倒是被他们的反应惊到了。
但她也没有多说,表示过谢意之后,便是穿过他们进了屋。
只是那一群人,在苏暮盈进了屋之后,还愣怔着,仿佛春风里温柔的花香还没散去。
他们常年驻守边关,一个个看上去又是凶神恶煞的大老粗,突然间被苏暮盈这么回礼,一下受宠若惊。
这苏姑娘生的如此好看,姿态不居高临下,也不怯懦畏惧,对他们这么尊重有礼,反倒让他们因为先前对她的成见心生惭愧。
也让他们明白了,为何他们将军对这苏姑娘跟中了邪一样。
众人最后看着苏暮盈进屋,又叹了口气。
他们将军死死生生这么多次,不知这次会如何。
——
苏暮盈进了屋,她一打开门,满屋的血腥气便冲涌了过来,她不由得一愣,眼睛不知为何沁了红,仿佛那鲜血也浸到了她眼睛里一般。
谢临渊身上的伤口总算都处理好了,但却仍是昏迷不醒。
苏暮盈朝一位大夫问了情况,大夫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只说:“姑娘或许可以同将军说说话,如今将军昏迷不醒,他身上的伤远超常人极限,能吊着一口气回来已经是老天开眼,我等只能替将军处理身上伤口,能不能醒来要看天意了。”
苏暮盈的心一下往下沉,袖子下的手捏的指尖发白。
头发花白的大夫着手写药方:“我等只能开些治外伤的药,姑娘想必是将军爱重之人,若是姑娘能多同将军说话,说不定便会醒来,毕竟这种程度的伤到如今,也只能看病人求生的意志了。”
谢母接过药方,送大夫出去后,又看向苏暮盈,欲言又止的,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道:“你同他多多说话,渊儿听到你的声音,说不定会醒……”
经历种种,谢母两鬓白发越来越多,也无以往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看她的眼神里更多的是一种无奈和叹息。
怎么,怎么就这样了……
苏暮盈朝谢母行了礼,并没有说什么。
屋里的其他人也慢慢都出去了,很快便只剩她和谢临渊。
苏暮盈越过屏风进了内间,看到了昏迷的谢临渊。
他躺在榻上,脸色无比苍白,看过去,往日里那过分俊美,也过分锋利的面容此刻像是浮了一层白雪,那乌黑的长发散开,更衬得他的肤色越白,越透明。
他就安静地躺躺在那里,静得仿佛没有了呼吸一般,整个人看起来非常的无害,甚至是脆弱。
也的确是脆弱。
苏暮盈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待从窗棂缝隙处透过的风吹了进来,将谢临渊的散落的长发吹得飘起,将院子里树上的槐花吹了进来,也将她挽发的绸带吹得飘起时,她才回过神来。
他应当是吹不得风吧。
苏暮盈这般想着,她走到窗前,将窗棂的缝隙关上后,坐到了塌边。
她仍旧没有说话,只是坐在塌边看着谢临渊,一直看着他。
就同那个夜晚在洞穴里一般。
谢临渊的确还吊着一口气,偶尔会皱眉,偶尔薄唇张开,会呢喃着一些梦里的呓语。
而这些呓语,无一例外,都与她苏暮盈有关。
他会一直喊她名字,有时候是苏暮盈,但大多时候,他都会用一种极其温柔的,又痴迷的音调声音喊她盈儿,一声又一声,一直喊。
喊着喊着,后面又成了嘶哑的,低沉的,像是要被撕裂的声音。
他在一个一个字地说他错了,说对不起,说……他不想伤害她,他只是太害怕她会离开他,他太喜爱她,说他是个疯子……
还说……他无论如何都比不上他兄长,如果他也为她死了,她是不是会记住他,为他上一柱香……
……
在昏迷中,他说了很多意识不清的疯话,全都落在了苏暮盈的耳边。
而到最后,他这嘶哑的声音又成了颤抖的哭声。
他怎么又哭了。
苏暮盈看着那泛红桃花眼尾渗出的眼泪,那苍白得毫无血色,脆弱得像是月色的脸,不禁轻轻歪下头,也皱了眉。
她以前如何能想到,她初见时怕得瑟瑟发抖的,不敢直视其眼睛的将军,如今却成了动不动就哭的人。
他到底在哭什么呢。
他有什么好哭的?
苏暮盈听着他压抑的,近乎于喘息的声音皱眉,然而,当她眼睫颤着,视线从他脸上往下移,落在他那浑身那还渗着血的伤口时,她的疑惑一下就成了某种不明所以的疼,
谢临渊这副样子,成功得到了她的同情和可怜。
苏暮盈抿了抿嘴唇,盯着谢临渊看了好一会后,最后她起身,拿了条干净的巾帕,想替他擦拭渗出的冷汗。
她倾过身子,发丝顺着她肩膀垂落,似有若无的地掠过了他的眼睛,脸颊,还有唇。
不知为何,他方才还紧拧的剑眉便一点点的舒展了开来。
苏暮盈擦完他脸上的冷汗后也没走,一直坐在他床榻,有些呆愣地盯着他看。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或许,她也怕谢临渊会死吧。
她希望他能活,就算是为了安州。
苏暮盈就斜斜倚靠在床边,像是真的怕他会死了,苏暮盈时不时就会替他掖好被子。
但是,到了后半夜,她实在是太困,昏昏沉沉的便是睡了过去。
她睡了过去,也就没有注意到她搭在床榻边上的手,同他离得很久。
苏暮盈睡得不熟,迷迷糊糊中好像做了一个又一个的梦,浑身是血的谢临渊不断地出现,最后,画面定格在那个月色下的血泊里。
他睁大着一双桃花眼看他,眼里不停地流出血泪来。
妖艳又诡异。
苏暮盈浑身一震,挣扎着醒过来时大口地喘着气,惊恐地朝谢临渊看过去。
发现他还躺在那里后,苏暮盈不由得松了口气,但后知后觉间,对于自己会梦到谢临渊这件事,她却是想不明白了。
昏迷中的谢临渊似是也感受到了她的害怕和惊恐,那离她极近的手不知怎么就碰到了她的手,然后轻轻地勾着她微蜷的指尖。
像是在安抚。
但他的手太凉了,苏暮盈又在愣神之中,当谢临渊指尖那冰冷的触感传来时,犹如一片飞雪掠过,她被这冷激得浑身一颤,不知怎么就之下站起,甩开了他的手。
而她这一甩手,竟是把谢临渊甩醒了。
谢临渊睁开眼来,看到的便又是苏暮盈惊恐看着他的样子。
这种眼神他看了太多次。
为什么又害怕他了……
为什么又要离开他了……
谢临渊方才醒来意识不清,见苏暮盈似是恐惧不已,一副要离开的模样,竟是不管不顾地就下了床榻,伸出手想要拉住她。
只是他未曾触及到她一片衣袖,他浑身的伤口便又寸寸裂开,谢临渊一怔,彻骨的疼痛让他动作彻底僵住,随即,他倒在了地上。
倒在了她脚边。
女子的衣裙上飘来他熟悉的,好闻的清香,他伸出去手,颤抖的手一如那天晚上一般,想要抓住一片遥远的月色。
“别走。”他苍白的手拉着她的一截衣裙,如此说。
“求你。”
第44章 第 44 章 “盈儿,你把我当人,当……
裙摆处被人拉着, 虽然力道极其微弱,但苏暮盈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猛地停了下来。
她没有再往前走了, 愣愣地低下头,看向倒在地上的谢临渊。
他伸出的手苍白而修长,突出的指节如同白骨一般抓着她裙摆, 浓乌的头发只用根红色发带松松绑着, 顺着脖子垂下, 更衬得他脖颈到胸膛那一处的皮肤惨白无比。
苏暮盈眼睫微微的颤了下。
凌乱的发丝遮掩着谢临渊的脸,使得苏暮盈看不清他的神色,但是,此刻他趴在地上,趴在她脚边伸出手,死死抓她一截裙摆的样子, 像极了从了地狱里爬出的, 想要救赎的厉鬼。
“别走, 盈儿……”
“别走, 求你……”
“求你……”
“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你想泄愤,杀了我吃了我,把我的皮剥掉骨头拆下喝我的血都可以……”当谢临渊说到这些时, 他是笑着的,笑着,潋滟眼里有一种扭曲的愉悦, 满足。
他觉得高兴。
这对他而言,更像是一种奖赏。
谢临渊的确疯魔了。
自他看到她的第一眼起,他便是疯狂的想得到她。
以前压抑着这些对她这个所谓嫂子的欲望, 到后面他被这些欲望扭曲了心智,想要靠强硬的手段得到她。
他囚禁了她,也伤害了她,当他看到自己手上沾满了她的血时,那间黑房子不仅成了她的噩梦,也成了他的噩梦。
再到后面,他以为她死了,被他逼得只能放一把大火烧了自己,他肝胆俱裂,方知他是如何的罪大恶极,对她而言,他是她宁愿死也要逃离的邪魔。
他原本不想,不想伤害她……
他只想得到她,只想让她不要总是记挂着他兄长,也看看他,想让她也……喜欢他。
就分一点爱给他,可以吗……
事到如今,于谢临渊而言,苏暮盈要他死要他活,要他当狗或是当人当鬼都可以。
只要她不走……
只要她不走。
他自始至终求的都是这个。
“别走……”
“盈儿……”
……
他趴在地上,一点点地爬向她,拽着她裙摆不放。
以往那个总是睥睨俯视,居高临下看蝼蚁一样的将军,此刻却浑身是血地朝她爬过去,求她别走。
他几乎全身都缠满了纱布,而此时此刻他倒在地上,那些方被处理好的伤口又全都裂开,渗出血来,已经有血染上了他的手,也染红她裙摆上绣着的花。
苏暮盈低垂着眼看谢临渊,这些鲜血诡异地,大片大片地在她眼里晕开,她忽然觉得眼睛好疼。
好疼。
终于,她开了口,给他施舍了一点仁慈。
“我不走。”少女弯下腰,发丝慈悲地垂下,带起的一阵细小的风拂过了他睫毛。
谢临渊仰起头,桃花眼泛着红,潋滟得生出艳色,他看着她,眼睛像一口望不到底的深渊,里面浸满了深重得的,要将人卷入潮浪之中的渴望。
他渴望她。
疯狂地渴望她。
苏暮盈被他这般看着,只觉得仿佛四周都涌入了漫天的海浪,潮涨千尺,浪翻千丈,她被裹挟着,快要不能呼吸。
苏暮盈整个人都有一瞬的僵硬,她后背缓慢地沁出汗来,那被发丝掩映着的耳朵不知为何泛起了滚烫的红。
苏暮盈错开他的视线,面上并无多少异色,像是月下的无风湖面,平静无漪,恬淡而温和。
她把他扶了起来,只道:“你当真以为自己不会死么?何必如此。”
在她伸手的那一刻,谢临渊便是从深渊里爬了出来。
伤口裂开的疼痛因着她伸出的手,全都成了一种诡异的愉悦。
看,她会不忍心。
不管是因为同情还是原本的心善,就算她……不爱他,只要她不走,不走就好。
谢临渊笑了起来,他大字型躺在床上,伤口的血又在一点点的流出,他笑得胸腔都在震,裸露的、结实如白玉的胸肌上下起伏着,在灯光下看去分明有种力量的美感,但当伤口裂开的血缓缓流过时,又骇然无比,触目惊心。
苏暮盈看着,薄薄的眼皮一直在不停地跳,一颗心也是高高悬着,生怕他笑着笑着,突然就会死去。
怎么会有人如此……如此疯魔。
为什么他要对她如此执着,她没想过要他赎罪偿命,只要他走,他离开她就好。
只要他走……
他为什么就是不走呢。
为什么不走……
苏暮盈十分不理解他这般疯魔的行为,她真的怕他会死,可又心有芥蒂,说不出关心的话来,一些话梗在喉间,她不自知地蹙起了眉,脸色也变得苍白起来,芙蓉玉貌的脸上都拢了一层似有若无的忧愁。
而谢临渊一直在笑,笑得眼尾都流下了眼泪,他一双桃花眼空洞地看着某一处,呢喃着,不知是在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何必如此……”
“何必如此……”
“我没办法,盈儿……”
“我太喜爱你了……其实,从第一次见到你,在那个雨后的廊庑,你抱着一束花枝走过来时,我便是无可救药地爱你。”
这句话入耳,苏暮盈听得心里一跳,那副遥远的画面,那个廊庑上看着她的少年将军猛地侵入脑海时,谢临渊的声音又将她下沉的意识拉了回来。
“不……”谢临渊忽然艰难地偏过了头,薄唇没了平日里那般显得轻佻又多情的红色,透着一种极度的苍白。
他看着她,弯了弯唇笑,笑意悲凉又嘲讽:“不对,或许在你眼里,那不能算爱,只能算一种可耻的,令你厌恶的欲望。”
“这种欲望在我看到你的每一次,在日复一日的梦里不断地被扭曲,加深,让我无法摆脱。”
“你是兄长的未婚妻,但却夜夜入我的梦,那些梦的画面是如此的污秽,不堪,但也让我越来越沉迷,无法自拔。”
谢临渊坦诚地对苏暮盈说着这些,将内心那些关于她的肮脏的欲望都剖了出来给她看。
“于是,我离家去了边关。”
“为了不梦到你,我夜夜都会隔开自己的皮肉,麻木地看着鲜血流出。”
“一夜一夜,皆是如此。”
苏暮盈听着,脸上神色虽无多大变化,看上去似乎平静一如往常,但是惊诧和难以置信还是从她眼里流泄了出来。
她几度唇齿微张,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后面却都合上了唇,把话咽了回去。
“直到有一日,你未曾入我梦时,我方停止。”
“我以为,我对你也就那样了,不过是见色起意而已,你之于我,与旁人并无不同,若在那日抱着花枝撞上我的是别人,也一样。”
“我以为,我不过一时被你容貌迷了心窍,我其实……并不爱你。”
并不爱你。
他似乎轻描淡写地说着这几个字,偏过头时轻轻眨了眨眼,泛红的眼尾似乎有点上扬的弧度,显得他此刻的笑带了点轻佻,可当他看向她时,那点轻佻的笑意转瞬消失。
那双眼里迸发出的,那强烈深重的爱欲,几乎要凝为实质,突然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苏暮盈愣了一下,身体缓慢地生出了麻意。
“那时,我便回了京,回了谢府。”
“当起了谢临渊。”
“我以为,你会成为我名正言顺的嫂嫂。”
后来之事,苏暮盈便都知道了。
谢临安死了。
外头很静,玉盘凌空,月华流转,月色透过窗棂,透过纱帐落在他身上,如水的月色和血红交织,显得诡异而骇人。
苏暮盈没有走。
她只是站在床前,静静地,用一种近乎可怜的目光看着他。
“可谁知,兄长死了。”
“谢临安死了。”
“死了。”
外面似乎起了风,纱帐被风吹得摇晃,谢临渊脸上的月色飘荡着,显得他过于俊美的五官生出了种骇人意味,在月光和灯光下鬼气森森。
尤其是……那根鲜红的发带随着乌发披散开,显得他肤色越白,五官也美得令人心惊。
虽然谢临渊是位久经沙场的将军,尸山血海走过,战场杀伐数年,但他的容貌的美除却锋利俊朗之外的昳丽,却是远胜女子。
初初时对战夷族,还因为容貌过于俊美,被敌军轻视,结果后面他冲锋陷阵,领兵杀入敌军腹地,近乎将敌军屠杀殆尽后,再无人敢因他的容貌轻视他。
取而代之的,是边境几个小国的士兵听到他的名字都是闻风丧胆。
每次回京,京城女子都是掷果盈车,虽然他一身杀伐戾气令人畏惧害怕,但这因着这容貌,还是成了京中女子竞相追逐的对象。
就连苏暮盈这种对容貌不甚在意的人,看着谢临渊时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这张脸,这副皮囊的确有蛊惑人心,让人神魂颠倒的本事。
此时此刻,月色摇晃,苏暮盈便是看着这样的谢临渊愣了一下。
一瞬过后,她又捏紧了衣袖里掩着的手,指甲掐进了皮肉,现出一个印子来。
轻微的痛意泛起时,她眨了眨眼,方才不动声色的敛了眼睫,自他脸上移开目光。
谢临渊似是没有感知到苏暮盈在他脸上停留的,那转瞬即逝的目光。
或许也是因为……他以为,她的目光,那片遥远的月色,永远都不可能会落在他身上。
他对她而言,是邪魔是恶鬼罢了。
而他不敢奢求她的爱,只求她能不走,不走不就好。
就当是可怜可怜他……
“以前……我想方设法都想得到你,你越是厌恶我,害怕我,我越是想要把你捆绑在身边,叫你只能看我,只能同我待在一处……”
“我把你关了起来,每当我和你,只有我们两个人待在那间黑屋子时,我会觉得非常的安心,也非常的兴奋。”
“只有我们两个人了,只有……我们两个人。”
“但是……我,我没想到后面会,会……”
谢临渊闭上眼,少女浑身鲜血的模样又浮现在他脑海时,他猛地剧烈咳嗽了起来,一阵阵鲜血自胸腔涌上,自他唇边溢出,将他苍白的唇染成了血红,恍如鬼魅。
苏暮盈太阳穴不受控制地跳了起来,平静的神色开始有了一丝丝的裂缝。
“你能不能原谅我……”
“我只是想……留在你身边。”
“仅此而已。”
四肢百骸的疼痛要将他整个人都撕扯,伤口裂开,鲜血又流出,谢临渊偏过头看着苏暮盈,嘴角上扬像是带着笑,桃花眼轻微抬起,那过黑的眼瞳里泛着水光,看过去波光粼粼的,像是月光下的一泓湖水,显得此时的分外的可怜和脆弱。
他在求她,不停地求她,用这副惨状求他。
他知道,若是她有一丝的心软,她便会留下来。
苏暮盈看着此时的他,不禁抿了抿唇,额头青筋都在不停地跳,
以往看她一眼,她便会腿软发抖的这个人,她害怕恐惧的人,如今却是收起了一身的锋利和寒气,用这样一副姿态去求她。
谢临渊的确是受了太多的伤,不管他的身体有多强健,多结实,但他终究是肉体凡胎,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他如此不爱惜,甚至非要用内力震开伤口,再次让伤口裂开鲜血流出,以博得她的同情,他已然又是站在了鬼门关前。
要是苏暮盈此刻她决绝地离开,他怕是会悲极攻心,一口鲜血吐出,大罗神仙来了也没用。
他惨白的手伸到床榻边,手腕朝上,修长的指节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他撑着床榻用着力,像是想离她更近一点。
他想碰触到她,只是这咫尺之间却如银河遥远。
许是他全身的伤太重了,用力伸着手,想往她那边挪过去,不过才动了一下,他手一僵,蓦地哼痛一声,那眼尾便是更红了,眼睫都被冷汗浸湿着,抬起眼看她时,那双桃花眼湿漉漉的。
伤口裂开,血又渗出,顺着手臂流下,一缕缕鲜红又缠绕在他手指。
苏暮盈盯着那如白玉浸血的,透着一种诡艳之感的手伸过来,像是在祈求她的怜悯一般,眼皮狠狠地跳了一下。
谢临渊温柔地喊着她盈儿,用一种极其微弱的声音说着话:“盈儿,你把我当人,当狗,都可以。”
“你把我也关起来,关在一间黑房子或是地下暗室,你用锁链锁上我,把我牢牢地锁在里面,偶尔给我点水喝,饭吃就行,但记得……”
那双骨节分明,染了些血迹的手小心地碰了下她指尖,继而,很轻地笑了声:“每日都来看下我,好不好?”
“你可以折磨我,鞭打我,用刀划开我皮肤,都行,只要你来看我……”
“盈儿,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只要你每日都来看我……”
听到这里,苏暮盈是再也掩饰不住诧异和震惊之色了。
她眼睛瞳孔放大,那唇瓣也忍不住地张开,着实是被他这番话惊到了。
“你真是个疯子,”
她看着他,又说了一句和以前一样的话。
但说这句话时,她看向他,已然没有之前的恐惧和害怕。
她的确不用害怕他了。
他从一个伤害她的疯子,变成了一个只会伤害自己的疯子。
苏暮盈指尖捏的发白,她实在是受不了了,谢临渊的这副惨状简直是让她心惊肉跳,她怕他当真会死掉,那黑白分明的瞳仁里不再是一汪汪惊不起涟漪的湖水。
那湖水被风吹过,开始有一圈圈的波纹漾开。
“我别走,你不要作践自己了。”苏暮盈上前了一步,谢临渊敛睫,目光幽暗之间,他一手手肘撑着身体,一只手便像是极度虚弱之下,奄奄一息的人无意中抓到了一救命物什,死死地抓住了苏暮盈的手。
他身上总是有着霜雪般的寒气,苏暮盈一惊,下意识想甩开,可想到他身上的伤,看到他这副惨状,看到他那双含着水的,湿漉漉的桃花眼时,她又停了动作。
谢临渊一直这样看着她,眼皮掀起的弧度恰到好处,从苏暮盈的角度,可以看到他眼里未消的水意,胸膛上的血迹,那乌黑的瞳仁里透出的脆弱。
他的确受了很重的伤。
苏暮盈甩不开这手了。
而且,方才那话是她情急之下说出,当苏暮盈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话时,她的脸上又少见地出现一丝赧然,若红霞漫过天边。
但她总是可以很好地稳住自己的情绪,慌乱间,她错开了他灼热的,要将她烧化的目光,只用一种无风无波的语气说道:
“死太便宜你了。”
“你得活着,谢临渊,安州这么多百姓,你得活着。”
“别再这样糟蹋自己的命了。”
“谢临渊。”
谢临渊笑,笑得得眼尾都有了个上扬的弧度,牵扯出一丝春意来,将先前的阴郁死气都消了去。
她要他死,他便死。
她要他生,他便生。
她要他做什么,都可以。
不管是守安州还是守天下,他都可以。
只要她不走。
只要她不走……
他求的,就只有这个。
谢临渊还勾着她手指不放,贪恋地触摸着她身上的一点温度,却也不敢再进一步,甚至他只敢小心翼翼的勾着她小指,不敢用重一分力气。
他怕吓到她,也怕伤到她。
月色落在两人勾着的手指上,谢临渊仰着头看向眼前的女子,以一种极其虔诚的姿势,仿佛在望着他的神明。
他在祈求她的宽恕,也在祈求她的垂怜。
“好。”他这样说。
第45章 第 45 章 “我能。”
谢临渊醒了, 虽然身受重伤,但这条命总算是保住了。
将军府上上下下都震惊不已,他们将军伤成那般, 只吊着一口气,一直昏迷不醒,但这苏姑娘只进去一下, 他们将军居然第二天就醒了!
于是, 他们都在说这苏姑娘简直就是天神下凡, 是她的神力让他们将军醒了过来。
苏暮盈每次听到那些下属的这些言论,还有他们看着她时的那种把她当菩萨一样供奉的眼神,都觉得很是荒唐,只能淡淡一笑。
她那日晚上什么都没做,是谢临渊自己忽然醒了过来,以为她要走, 摔在地上一身的血, 爬都要朝她爬过来, 她没法子, 只能在那陪了他一夜。
安州需要他,他如今是动不动就自残自虐,苏暮盈也不想再刺激他,让他再度在鬼门关徘徊, 便没有再说走不走离不离开的事。
如今吴子濯大兵趁此进攻,战争一触即发,她也没有地方能去了。
若是安州倾覆……
苏暮盈不想离开安州。
在苏暮盈答应谢临渊不走之后, 谢临渊仍是不敢相信,虽白日里像个正常人一般,沉默地吃饭喝药, 不再用刀自残。
苏暮盈有时经过,进门顺便看眼他的情况,他也只是倚靠在床头,沉默地喝药,不再发疯地,一身是血的在地上爬,让她别走。
长发用那显眼的红色发带半束着,脸色苍白得胜过了雪,偶尔抬头看向苏暮盈,那轻飘飘的目光里,浸满了脆弱和痴缠。
被他这样看着,苏暮盈的一颗心黏糊糊的,也说不出什么狠话重话来,只僵硬地说了句好好养伤,便又走了。
只是他白日里看起来是像个正常人,不再发疯,到了晚上,待苏暮盈的房间熄了灯后,他又成了在暗处爬行的蛇。
他身上的伤经过这些时日的休养,已然好了不少,身手轻快,悄无声息地便潜入了她房间。
潜入她房间后,谢临渊倒是什么都不会做,只是会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地走她床前,然后颤抖着手撩开垂下的纱帐,确认她的确还在。
小念安乖巧地睡在一边,一直拽着他娘亲的手。
谢临渊那颗飘忽的心一下便落在了实处。
他一双眼睛几乎在在暗色里发着亮光,蹲下身,一直盯着她看。
似是怕她会发现,他也不敢看她太久,看了一会后,便会起身,替她掖好被子,然后又轻手轻脚地离开。
谢临渊以为苏暮盈不知道,其实,在他走后,苏暮盈便睁开了眼睛。
她有些怔愣地看着窗外,忽然间她想起了,在很久之前,他也是这样一夜夜惶恐地,像浑身沾水的鬼一样站在她床前,确认她还在不在,是不是还活着。
苏暮盈垂了垂眼,半张脸蒙在被子里。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谢临渊,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
一个天朗气清的春日,是苏暮盈父母的忌日。
苏暮盈准备去祭奠她父母,刚要出门,谢临渊一身白衣晃到了她面前,病容未消的脸即便是映着阳光,也显得有几分脆弱。
苏暮盈抬起眼看他。
谢临渊低垂着头,唇色在阳光下很淡,那张过于稠艳的脸像是经过了一场春雨,伤未好之际,看去苍白病弱的他,成了一副云雾缥缈的山水画。
苏暮盈长睫振着,上下看了他一眼,微微蹙眉。
也不知这副模样是不是他装的。
明明在院子里练剑的时候很有劲。
“我,能和你一起去吗?”他低着头,视线是与她齐平的高度,苏暮盈能清楚地看到他瞳仁在阳光下的颜色,也能看到她自己。
苏暮盈只是抬眸看着他,没说话。
谢临渊背弯得更下了,那半束着的发丝垂下,在阳光下也闪动这细碎的光点。
有些晃眼。
他解释道,生怕她误会什么:“城外不安全,我跟在你后面,什么都不会做。”
苏暮盈无言,盯着他看了半晌,确定从他眼睛里什么都没看出来时,她点了点头。
随他罢了。
苏暮盈着实不想又刺激他。
苏暮盈便和谢临渊一起出城,去了她父母墓地。
今天是一个好天气,春风温柔,阳光和煦,照在人身上生出暖意。
自她回了安州后,她会经常来这里,和她父母说说话。
墓地周围都很整洁,没有杂草,有不知名的小花在墓前随风摇曳,头顶是开得正好的的槐花树,风一吹,便如白雪般落下。
苏暮盈上完香后,谢临渊竟也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上了香。
苏暮盈被他跪地的声音惊到一愣,只见他上完香后又磕了头。
磕头的声音很重,他抬起头时,地面都已有了斑斑血迹。
苏暮盈眼皮猛地跳了下。
只见谢临渊磕了头后,他抬起脸来,额头上有丝丝缕缕的血迹,在阳光下却显得并不骇人。
他看着她,倒是唇角微微勾起,笑了起来。
他笑着,春日里的阳光透过头顶晃荡着槐花,洒落他脸上。
光影也随着风在他脸上交错着,光斑跃动,使得他苍白的脸忽然就多了几分风发的意气。
风涌动着时,他的声音传了过来。
他扬起眉,问她:“盈儿,你想要什么?”
他忽然问了她这么一句。
苏暮盈愣住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嘴角勾着笑意,似乎是在随意地问着一句玩笑话,可在他那沉黑的眼瞳深处,却是透出了种让人心神一震的坚定。
好似无论她想要什么,他都会做到。
苏暮盈看向他眼底,大风忽起,卷挟着花瓣,无休无止地刮了过来。
她举目看去,风轻云淡,春意盎然,这里还未被战火波及,吴子濯的军队没有打到这里,不远处零星几处人家,有炊烟飘出来。
如果说……这尘世中的风景能一直如此,如果他们这样的百姓能一直这样平静的生活着,如果她的爹娘也能这样地生活着……
多好。
这就是苏暮盈一直以来所求。
天下不稳,朝廷腐败,叛军四起,安州被叛军攻占,她父母为了护着她死于兵祸。
她一直谨记着她爹娘临终所言,无论如何都要好好地活下去。
她一直记着这句话。
于是,她北上去京城,拿着那所谓的一纸婚约进了谢家的门。
至此种种,难以言说,也根本说不清。
再到后面,她辗转回到安州,祭奠爹娘,也有了小念安的陪伴,她想一直待在这里,一直过这样的日子,陪伴父母,种花看书,酿酒种菜,把小念安养大成人。
她要的始终就只有这些。
太平的天下,安安稳稳的人间。
这些,他能给她吗。
他会是这样的谢临渊吗。
摇晃的春日光影下,花瓣纷纷而落,苏暮盈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望向他眼底。
不知她在他眼底看到了什么,于是,当一片花瓣落在他和她的目光之间时,苏暮盈鬼使神差地说了出来。
“我想要天下太平,我想要人间安稳,我想要我们这样的百姓不用再受战乱之苦,不会有人像我爹娘那样,惨死于兵祸之下,安州不会被洗劫一空,不会到处是大火,鲜血,人的哭喊声……”
被风一吹,苏暮盈的声音似乎开始颤抖起来,连绵大火仿佛在她眼前烧了起来。
那场大火是她永远都散不去的噩梦。
“你能给我想要的吗,谢临渊。”
谢临渊走到了她身前,他抬起了手,微凉的指尖碰触到了她眼尾,替她拭去了那滴,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何时流下的泪。
少女怔愣,谢临渊撩起她被风吹乱的发丝,笑了起来。
“我能。”
第46章 第 46 章 “安州不弃,我守。”……
一个月前, 吴子濯在军营秘密接见过一个异族人。
这个异族人带来了他们统领的意思,回复了之前吴子濯传信,想要结盟的意愿。
他愿意同吴子濯结盟, 条件是,事成之后,边关五城要割给他们。
吴子濯答应了。
作为一个梁国人, 他答应了。
只要他能攻下安州, 打败谢临渊, 拿回被他占领的十城,这边关五城算什么?
割就割了。
百姓算什么?死就死了。
若是他能将皇权攥在手里,整个天下都是他的,区区五城又算什么。
那谢临渊,一定会死在他的手上。
一定会死在他手上。
他会是他吴子濯的手下败将。
于是,不久之后, 一份急报自边关发出, 连夜送到了安州。
—
谢临渊收到这份急报时, 正在校武场练兵, 按计划,不日后便会重整军队,彻底反攻,直至京城。
但如今, 边关传来急报,边境夷族似是得到了什么内部消息,知道边境兵力不足, 趁此之际联合周边小国,发动了奇袭。
守将勉力守住,但夷族一直不退, 联合周边小国,比之以前兵力大增,若无兵力支援,就算守得住一次,又如何守得住第二次第三次。
深夜,将军府里的书房灯火通明,青山,陈翎,还有谢临渊手下的其他将领,又一次聚在这里,商量对策。
其实摆在面前的选择很明显了。
要么派兵援守边关,要么计划不变,继续一路进攻,占领京城,彻底地改朝换代。
若是分出兵马支援边关,那必然再无法往前进攻,只能继续驻守安州。
只是安州地形从来就不适合守城,若兵力分去,吴子濯趁此进攻安州,又如何守得住。
可边关不守……
“将军,要我说,那些边境夷族上次都被我们打回了老家,元气大伤,没个几年都恢复不好,如何在这关键时刻竟是联合周边小国,对边关发动了奇袭。”
陈翎捏紧拳头,生了薄薄胡茬的脸已不见少年的青涩,经这些年,他虽然稳重了不少,但说起这些还是气愤不已,桌面险些都被他锤出个裂缝。
“定是吴子濯那狗贼通风报信,与异族人勾结,让他们趁边关兵马薄弱之际大肆进攻,他再趁此进攻安州!”
“实在可恨!”
房间里静了一瞬。
陈翎说的的确没错。
在这种时候,此事除了吴子濯,不会有第二个人。
他们不是没有防着吴子濯,不是没有防着朝廷,只是他们还是低估了吴子濯。
竟然敢与边境夷族勾结,把他们死死守了这么多年的边关让给人打。
边关要是被破,边境各国趁此攻下,整个梁国都会被攻陷。
就算梁国没有被破,边境几城的百姓也定会被劫掠屠杀。
夷族对边境几城垂涎已久,吴子濯同夷族达成合作,夷族定会趁此狮子大开口,要吴子濯割予他。
而吴子濯必定也同意了,边境诸国才会如他所愿,在谢临渊将要进攻之际,袭击边关,让他陷入动辄得咎的两难境地。
调兵马还是不调,守安州还是不守。
在室内静了片刻后,青山开口说了句:“边关不能不守。”
众人齐齐看向他,青山却看向了他们的将军谢临渊。
谢临渊一身劲装高马尾,他背对着他们,挺拔高劲,光影将他整个切割,他的身形一半在阴暗里,一半在灯光下,显得莫测难辨。
青山看了他们将军一眼,想起他们在边关浴血奋战的日子,也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我们和将军守了这么久,次次皆是九死一生,死了这么多的兄弟,才将边关守住,把他们赶回老巢,怎么能轻易弃守?”
“这次若是不守,那我们这么多年在边关流的血,牺牲的兄弟算什么?再说了,边关被攻破,那些夷族定会对百姓泄愤,劫烧抢掠。”
“边关防线我们已经建立,只要调兵……”
“那狗贼吴子濯就等着我们调兵呐。”陈翎一句话堵了过去,眼睛通红,“我们蛰伏了这么久,难道还要继续忍下去吗?!只要一路攻上京城,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我们在安州守了这么久,好不容易等来今日攻上京城的时机,原本这次剿灭吴子濯十拿九稳,若是当真调兵去边关,我们可就没有十足把握了!”
青山和陈翎所说都有理,房间里又是陷入了一片沉默。
如今的确是陷入了两难境地,安州和边关如何抉择。
兵力不足,总要弃一个。
“还有一个办法……”片刻的寂静以后,青山开了口。
“安州不适合守城,但安州后面的苍州易守难攻,不若我们便弃了安州,退守苍州,即便分了兵力去边关,我们也可以守住苍州,撑到边关安定,再一举进攻。”
青山所说之法,对于他们这些将领而言,的确是一个好办法。
于是乎,纷纷有人响应。
“这个法子好,本来安州就不适合守城,我们退守苍州,待边关安定再找准时机一举进攻!”
“对,这事不就迎刃而解了?!”
“对对对!”
……
这个法子的确很好,可以解了目前两难的境地。
谢临渊也听到了,但他并未出声赞许。
而青山说了之后,他心里一凛,猛地意识到自己有一个极重要的问题没有考虑到。
陈翎面上喜色还未露出,也意识到了不妥之处。
他们想着弃了安州,退守苍州,这是一个为了夺取胜利的最优解,却忽略了要牺牲什么。
在他们看来,打仗总是免不了流血牺牲。
将士是,百姓亦是。
他们的将军若是以前,也会如此想,甚至不等青山想到,在收到边关急报的那一刻,他便会立马做好这个部署。
但如今……
在青山和陈翎似有所感,齐齐看向他们的将军,谢临渊。
谢临渊果然开了口。
“退守苍州,安州百姓去何处?”
阴影处传来他的声音,听去锋利又冰冷,像一把利剑,猛地划破了方才的喧哗,霎时屋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谢临渊转过身来,他扫了眼屋内的各位将领,眉眼压的很低,身上冰冷的气息缓缓成了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压迫。
青山更是面色如灰。
他以为,他说那话是碰了他们将军的逆鳞,边关要被弃了,或许他也……
却只听得谢临渊说道:“调八万大军去边关,青山领兵。”
“安州不弃,我守。”
“你们可愿跟随?”
在他话落的下一刻,屋内很快爆发出了阵阵激昂的喊声:
“誓死追随将军!”
“誓死追随将军!”
“誓死追随将军!”
第47章 第 47 章 “直到,最后一刻。”……
苏暮盈很快知道了这件事。
八万兵马调去边关, 青山领兵,即日启程。
苏暮盈看到心有疑惑,已然有了不好预感。
吴子濯怕是有了动作, 局势已是风雨欲来。
安州,能保住吗。
当天晚上,在她哄着小念安睡着后, 谢临渊来了。
他身上的伤似乎好全了, 又或许被他隐藏的很好, 总而言之,他又成了以往那个凛冽锋利,一身杀伐的将军。
依然是红色发带束着高马尾,一身黑衣武装,劲腰长腿,走过来时, 身上似乎还带着练武场上的尘土气。
苏暮盈隔着纱帐看他, 他俊美的脸显得有模糊, 像是蒙了一层雾气, 那冷寒的气息却若烟雾一般,悄无声息地渗了过来,黏连在她皮肤上,血液里。
苏暮盈不由得一颤, 许是因为从前对这种气息的害怕深入骨髓,即便是如今,她也止不住身体下意识的惧意。
就在苏暮盈身体就要往后倾去时, 一只骨节分明,似是蒙了层月色的手撩开了纱帐,她微微一愣, 有些仓皇之间,看到了谢临渊。
看到了他那张极具冲击力的脸。
一如既往的漂亮,俊美,冷昳稠艳,这一瞬间几乎是让人心神恍惚。
谢临渊的确是生的太美了,若是在平日,他身上的锋利锐气能很好的遮掩住这种容貌,让人对他只有畏惧,生不出丝毫的旖旎绮念。
苏暮盈以前便是如此,看到他这张脸,看到他那双眼睛,心里只有害怕和恐惧。
但如今,此时此刻,在月色和被风吹得摇晃的灯光下,他低下头,看着她的那双眼睛成了真正的桃花眼。
他对她笑着,眼尾有一丝上扬的弧度,水光粼粼,极尽含情潋滟,再也不是不见底的,莫测的深渊寒冰。
那些以前因为嫉妒,因为占有和暴虐而扭曲的欲望,如今全都成了小心翼翼的爱意和惶恐。
谢临渊……不是以前的谢临渊了。
“他睡着了吗?”
在苏暮盈看着他怔愣的瞬间,谢临渊问了这么一句。
只是他虽如此问着,目光却没有一丝的移开,仍旧黏连在她脸上,在她亮晶晶的眼睛里。
似乎察觉到了苏暮盈懵懵的目光,谢临渊唇角勾起,眼睛里的笑意更深了。
看到他眼里有几分莫名的,似乎在逗小孩一般的笑,苏暮盈这才反应过来。
她一下有点嗔了,后又觉得自己这样的嗔毫无缘由,面上微微起了些热后,平着声音轻轻嗯了声。
“那便让他睡吧。”谢临渊轻轻摸了摸小念安的脸,又轻声同苏暮盈说道,“盈儿,我有话同你说。”
苏暮盈预感到了什么,把小念安放到一边后下了床。
两人绕过屏风,去了外间。
今夜月色很好,两人站在窗棂前,月光刚好穿过落在他们身上,流银清辉,恍若梦境。
谢临渊没有瞒她,把事情都告诉了她。
“边关要守,我让青山带了八万大军,他跟在我身边多年,同我一起上阵杀敌,有他带兵支援,边关破不了。”
苏暮盈明白,轻轻嗯了一声,低垂着头没有说话。
在这个时候,夷族联合边境各国突然袭击边关,定然是吴子濯与其勾结,想要趁谢临渊分去兵力支援边关之际,趁虚而入。
苏暮盈知道,谢临渊这段日子一直在练兵整顿,早便有了反攻的打算,如今边关分去了八万的兵力,反攻还有多少胜算呢。
就算不反攻,单单守城,安州守军没了八万,若是吴子濯趁此攻来,安州还能守住吗。
苏暮盈一听,便知这是两难境地,他们拿命守了这么多年的边关,绝不可能拱手让人,让夷族长驱直入,屠杀百姓。
安州呢……
谢临渊会如何呢……
但她也知,这种境地,无论做如何抉择,都是无奈之举。
苏暮盈低垂着眼睫沉思,无意识蹙起了眉。
月色落在她身上,将她整个人映照得如湖水一般,看过去是平静又温柔。
谢临渊目色有一瞬的恍然。
曾经他一身是血蹲在地上,怎么都触及不到的遥远明月,如今却是近在咫尺,仿佛只要他伸手,便能触碰到这一片皎洁月色。
他可以吗?
他能吗……
谢临渊长长的眼睫不由垂下,那桃花眼似乎也被月色浸染,变得朦胧而迷离。
他看着她,看着她静谧平和的侧脸,看着她睫毛上掉落的一片月色,看着她绸缎般铺陈在肩背,只用一根紫色缎带束起的长发,眼里的迷离之色越深。
于是,他缓缓抬起了手。
就如同以往很多次那般,他情不自禁地抬起了手,想要触碰她。
他的手开始发抖,细长的手指弯曲着,指骨弯折痉挛,越靠近她那一缕缕被晚风吹扬而起的发丝,便幅度越来越大地颤着。
苏暮盈还在沉思,想着这些事情,浑然不觉谢临渊的这些动作。
只是在将要触到的那一刻,当那发丝快要拂过她指尖时,谢临渊似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停住,又垂下了手,头低得很下。
苏暮盈不知他纠缠的动作,也不知他黏连的,百转千回的内心,苏暮盈担忧着眼下局势,想了很久后,她轻轻地嗯了一声,说道:“嗯,的确要派兵去边关,边关不能不守,若是被破,一路长驱直下,后果将不堪设想……”
但是,安州要如何呢?
苏暮盈欲言又止,她双手紧紧交缠握着,指尖被捏得发白,却始终未将这句话问出来。
她知道,如今这局势,就算是他们舍了安州,也是不得已为之。
安州地形并不适合守城,在兵力大幅度减少的情况下,要守住的难度难于上青天。
安州后面的苍州易守难攻,在这种情况下,更适合守城。
可是,就这么舍弃了安州吗……
安州百姓要怎么办……
安州会经历又一次血洗吗……
百姓会被劫掠,会被屠杀,安州又会陷入几天几夜不灭的大火里吗……
大火开始在她面前蔓延,冲天火光暴起,那火焰似乎无形之中也烧到了她,苏暮盈猛地一颤时,不等她问起安州之事,谢临渊的声音先落在了她耳边。
“不用担心,安州不会被舍弃。”
听到这句话,苏暮盈一下从那大火中抽离,她猛地抬头看向谢临渊,自己都没发觉到,她的眼里已经蓄满了泪水。
谢临渊心里本还百转千回,看到她眼里的泪光,一下就慌了。
他弯下腰去瞧她的神色,无比认真地说:“我没骗你,边关要守,安州也不会弃,我会守着安州,我会守着这座城……”
在一片清辉流银之中,两人都望着彼此的眼睛,他们的目光似乎有那么一刻碰到了一起。
就像是风拂过春日里的盛开的花,风是暖的,花瓣被风吹得轻轻晃动着。
不过很快,苏暮盈便移开目光。
他的目光太过灼热了,漆黑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她怕下一刻就会被这目光烧灼成灰。
谢临渊笑了起来,泛红的桃花眼尾上扬着,独属于他的将军意气如狂风一般迎面刮来。
苏暮盈听见他说:“直到,最后一刻。”
第48章 第 48 章 “你希望我回来吗?”……
最后一刻。
这几个字像是重锤锤下, 苏暮盈的心生了些许的麻意。
她这次愣怔了好久,久到谢临渊担忧地开始拿着手在她面前晃时,她才反应过来。
“盈儿, 你怎么了?有哪里不舒服吗?”谢临渊问道,见苏暮盈平日里莹白的脸蒙了层绯色,像是绚烂的晚霞一般, 他怕她发烧, 拿手去探了探她额头。
谢临渊的手碰触到苏暮盈额头时, 一股冷意传来,那股风霜雪雨的气息猛地侵入她身体,苏暮盈一激灵,立马便清醒了过来。
她一下挥开了他的手。
谢临渊的手一下被挥开,在空中僵直了片刻垂下后,他立马走到了苏暮盈的正对面, 弓着背, 微微偏过头去瞧她别过的脸, 声音很沉, 也带着点颤。
他想再摸摸她的脸,看有没有很烫,她是不是发烧了,怕自己又吓到她, 手拿起又放下。
“对不起,我不该碰你,你别害怕, 我见你脸有些红,只是怕你染了风寒。”
“你别害怕,盈儿, 我不会伤害你的……”
他弓着身子去瞧她,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抖着,眉眼低垂,看去惶恐得像一只害怕被丢弃的狗。
苏暮盈原本便不是因为害怕挥开了他的手,她只是……
罢了。
看到他这般无措的模样,苏暮盈摇了摇头:“我没事,我只是方才在想事情,有些出神,被惊到了而已。”
谢临渊似乎是松了口气,他靠着窗背着月色,红色发带和乌发被风吹着扬起,后面便是高悬的明月。
他长腿曲起,姿态松松垮垮的,说出的话却分外真切:“你别担心,我会死守这里。”
“直到最后一刻。”
苏暮盈盯着他看。
她很少有这般盯着他看,眼都不眨的时候,谢临渊被她看得后背都出了汗,松散的站姿也直了起来,轻声问着,声音温柔得像是一池春水:“怎么了,盈儿?”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带着些微的哑,还带着吞咽口水时的紧张,落在耳边时,像是有什么毛绒绒的东西刮过她耳垂,奇异地激起了她一阵颤抖。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好似总是很害怕。
晚上要盯着她看,她的一举一动风吹草动都能让他警觉惶恐。
听他这般问,苏暮盈摇了摇头,脸上的红消了不少,耳廓这里却又浮了些热意,心里庆幸着幸好发丝掩了去,他看不到。
看到苏暮盈摇头,脸上的红又消了去,谢临渊这才放下心来,松了口气。
谢临渊单肘支着窗台,长腿微微曲着,外头的风将他高束的乌发吹得扬起,苏暮盈看过去,忽觉他身后月色刺眼。
而谢临渊也在盯着她看,他的声音是哑的,喉结滚动着,说出的话却在发着颤。
“我没有吓到你就好,就好……”
他自嘲地笑了声,低下头,看向分明什么都没有的手心,目光空得像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洞。
“我太害怕了……盈儿,我怕你又出事,又消失不见,我怕我又会伤害到你,我怕你哭……”
“最近我还常常做噩梦,梦到你在我怀里一身是血的样子,我手上都是你的血,我喊你,你却一直不醒……”
谢临渊的手抖了起来,他一眨眼,手心的月色便是变成了血色,那些刺目的鲜血如流水一般,顺着他指缝往下流。
谢临渊猛地闭上了眼握紧了手,再睁开时,瞳孔里裂出道道血丝。
“每次梦醒,我便会去偷偷看你,看到你安然睡着,我方才安心。”
他的眼睛渗着红,像是春日里开得过于艳丽的桃花,复又抬起头看她时,苏暮盈愣了一下。
这就是他夜夜站在她床头,像水鬼一样盯着她看的原因吗。
那些事已经过去许多年了,久远得苏暮盈都快要记不起了,却在他一次次的梦境里越发清晰。
这是一种他对自己的惩罚和折磨。
不用她审判和惩罚他,他自己先给自己下了审判。
何苦呢,谢临渊。
但谢临渊似乎又陷入了那些梦魇里,他眼睛里的血丝越来越重,话声也越来越轻,轻到后面成了一个疯子的呢喃。
“对不起,盈儿……对不起……”
“其实,我最怕的你就是你恐惧我,害怕我的眼神。”
“每次你用那种眼神看我,我的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砸开……”
“你不要再害怕我,好不好……”
“我不会再伤害你了。”
“我希望你开开心心,平平安安……”
“小念安也是。”
“我会派人送你离开,你和小念安……”
“你觉得我会走吗?”就在谢临渊呢喃着说,要送她离开时,苏暮盈蓦地打断了他的话。
谢临渊一愣,抬起头,看到了苏暮盈那蒙了层缥缈月色的脸。
像是一泓最静谧的湖泊。
“你在说什么?盈儿。”谢临渊弯下腰,低下头,他靠近她,两人额头和鼻子都几乎碰到了一处。
此刻,他再也克制不住了,颤抖的手捧住了她的脸,指腹轻柔地,小心地摩挲着她脸颊,沙哑着声音说:
“盈儿,安州不一定能守住,就算我守,也不一定能守住,你明白吗……”
“我会守在这里,直到我死的一刻,但你得走,明白吗?”
“你明白吗?”
他炽热的气息落在她的唇上,苏暮盈被烫得颤了下,但这一次,她却罕见地没有推开他。
她掀起眼皮,长长的睫毛掠过他的,望进了他漆黑眼底深处,认真而平静地说:
“安州是我的家,我绝不会离开这里。”
这次,她不会再逃了。
“安州没了,我又能去哪里呢。”
“我也是安州的百姓,安州没了,我们能去哪里呢,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就算逃去别的地方又有什么用,还不如留下来抵抗,还有一线生机。”
谢临渊捧着她脸的手一直在颤,指腹轻柔地掠过她肌肤,带着诡异的缠绵的力度,几次想抚摸她的唇,却又不敢。
苏暮盈任他捧着自己的脸,也不回避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谢临渊,你自己也知道的,如果安州守不住,如果你死了,你手下的将领都死了,后面的城破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谢临渊似乎听进去了她的话,又似乎没有听进去,他生了薄茧的指腹在她嘴角轻轻蹭了下,盯着她柔嫩盈润的唇瓣,忽然问:
“你希望我回来吗?”
“盈儿,你……希望我活下来吗?”
听到他这般问,苏暮盈倒是笑了起来,她眉眼弯弯的,杏子眼明亮:
“等你回来,我告诉你。”
第49章 第 49 章 “都来啊!!!” ……
青山率领八万大军赶赴边关, 而在他率军离开的第三日,吴子濯便是带着军队攻到了城下。
鼓声雷雷,叫喊震天, 吴子濯难得穿上盔甲,骑着战马,立在千军万马之前。
他昂首意满, 似是这胜利已在他手, 他很快便能攻破安州, 拿下谢临渊人头。
他不断命人朝安州喊话,让谢临渊出来迎战。
“谢将军不会是成了个缩头乌龟,不敢出来吧,哈哈哈哈——”
“人人都敬仰的谢大将军,竟也是贪生怕死之徒,哈哈哈——”
吴子濯已经得到了消息, 青山率领八万大军赶赴边关, 安州守军如今少了八万, 城内驻军最多不过五万, 而他率领了十五万大军,就算是谢临渊闭门不出,死守安州,破城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他认定无论谢临渊战还是不战, 都将会是他吴子濯的手下败将。
只要他打败了谢临渊,安州攻下,被谢临渊占领的十城便能被他收复。
如果他收回了这十城, 那这天下姓吴也不无可能。
为此,他可以与夷族联手,把边关拱手让人。
只要他能打败谢临渊, 只要他能夺回这十城。
而在安州城内,陈翎和一众将领都在等候谢临渊下令。
吴子濯已驻扎在城外,他们的大军也已重整。
“将军,我们是守城等青山回来,还是……”陈翎开口问了出来。
谢临渊一身雪亮盔甲,发带依旧鲜红刺眼,他缓缓拨出长剑横在眼前,剑刃上映出他杀气横生的眼,他笑了起来,眼尾勾出锋利弧度。
“杀,才有生路。”
“不破敌军,誓不回还。”
陈翎等人听此立马热血沸腾,血液里沉寂已久的杀性和血性被激起,每个人脸上都一扫先前的阴霾和低沉,士气一下被提振起来。
“不破敌军,誓不回还!”
“不破敌军,誓不回还!”
“不破敌军,誓不回还!”
……
喊声自房间里传出,外头的兵士听到,也为之一振,纷纷响应,喊声震天。
“不破敌军,誓不回还!”
“不破敌军,誓不回还!”
“不破敌军,誓不回还!”
他们就该如此,死守也守不住,还会受制于人,还不如拼力一战,杀出一条生路来!
谢临渊拔出剑来,转过身,下了军令:
“出城,杀敌!”
——
风里都是血的味道,五天过去,又是深夜,月色之下,照得血水都成了一条泛着粼粼波光的河。
护城河内堆满了尸体,火焰四处燃烧着,一场小规模的战役结束后,谢临渊单手撑着一杆已经残破的旌旗,不住地喘着气。
他反手将背后箭矢拔掉,闷哼一声,咽下了一口涌上的血,举目看去硝烟弥漫的战场。
经过大大小小几十次的冲锋后,他们还是没有赢下这场战役。
虽然吴子濯率领的军队久不征战,并非精良之师,但毕竟人数众多,有十五万余,而倾尽安州兵力,也不过五万。
五万兵马对阵十五万大军,他们战了五天,已然到了竭尽之时。
若是想赢,便不能打持久战,继续耗下去,必须要尽快结束。
而要尽快结束,为今之计就要彻底瓦解敌方军心,斩下敌军首领的人头。
只要他能斩下吴子濯的人头,如此乌合之众,军心一溃散,胜利便在他们手中。
只是吴子濯有重重军队护卫,他若想取其人头,必定要冲入包围中。
险,险之又险。
但这招虽险,他谢临渊也不得不做。
他必定要赢。
这场战役他一定得拿下来!
陈翎他们正在听他的命令清点人数,重整队伍,准备下一次进攻。
破败的旌旗被夜风撕扯,又发出了怪物般的呜咽声,月色皎洁,而皎洁月色下是火光,是鲜血汇成的河流。
风里的血腥味越来越重了。
谢临渊偏了下头,发出一阵阵骨骼松动的咔嚓声。
他高束的乌发有些散了,几缕碎发垂下,掠过了他猩红的眼睛。
谢临渊勾着唇角笑了下,然后,旌旗一晃,火光都被斩灭,火星四溅。
他杀入了吴子濯所在的包围圈。
——
一阵风迅疾而过,在那些兵卫还未反应过来时,人头便是落了地。
“有人突袭!有人突袭!快!快保护将军!”
“快保护将军!”
很快,层层叠叠的士兵涌了上来,将谢临渊团团围住,兵器齐刷刷抽出,光亮刺眼。
吴子濯看到了谢临渊,却是不以为意,他膨胀的野心和对胜利的渴望蒙蔽了他的认知,这一刻,他完全没有去想谢临渊出现在这的后果,还以为他占尽优势,胜利已在他手。
“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哈哈哈,谢临渊,你还是如此自负,真当以为一人可抵千军万马吗!”
“谢临渊!今日便是你的死期!我要让世人知道,所谓的不败将军败在了吴子濯的手上!”
“你谢临渊不过是徒有虚名而已!”
“你当以为你不会败吗?”
风在呜呜刮着,谢临渊双手握剑,染血的眉眼挑起,挑衅地看向他:
“那便试试。”
他笑得着实狂妄,眼神里更是充满了不屑和挑衅。
吴子濯竟是背脊一凉,恐惧之后,被羞辱一般的恼意让他的情绪彻底失控,他大声吼道,布局和方阵都统统扔在了脑后。
此时此刻,他只有对谢临渊的强烈杀意。
他非要杀了他不可!
只要杀了他,只要他能砍下他的人头,他所想要统统都可以得到!
甚至,这天下也会是他的!
他可以当皇帝!
阿姐……再也不用受那种屈辱……
再也不用了……
“给本将军围剿他!杀了他!”
“取敌军首领首级者,重重有赏!”
“赏金银珠宝,赐军功头衔!”
“杀杀杀!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
吴子濯下令之后,激起了这些士兵的士气,千军万马嘶喊啸叫,如潮浪一般朝他涌来。
谢临渊握紧手中剑,微微眯起眼,却觉天地间仿佛都归于沉寂,一切声音消弭。
在一滴血划过他眼尾时,苏暮盈奇异地在他脑海闪过。
模糊的,下沉的意识被瞬间唤起,他耳边涌入叫喊厮杀声,风里的血腥气又拂过之时,谢临渊的眼中重又爆发出狂暴的杀气。
盈儿……
盈儿……
他大笑起来,笑得脖颈青筋暴起,眼睛猩红如血。
“哈哈哈哈哈,若想攻下安州,先从老子的尸体跨过去!”
“来啊!!!”
“都来啊!!!”
谢临渊嘶吼一声,如暴起的猛兽,冲进了千军万马之中,朝吴子濯首级而去。
第50章 第 50 章 “会的,爹爹也会的。”……
两军交战, 血光冲天,暴起的刀剑砍杀声,叫喊声, 喊叫声响彻整个天际,也传到了安州城内。
从白天到日落,血流成河, 尸体成山, 天色暗了下来。
已经整整过去五天了, 这场战役还不知要持续多久,城墙遭受一次次的重创,城门也跟着颤抖起来。
安州城内的百姓先前收到通令,让他们闭门不出,安心待在家里。
起初,城内百姓都很安分地待在家中, 闭门不出, 心里还算安定。
虽然大战在即, 吴子濯号称十五万的军队已经攻到了城墙下, 但守卫安州的可是谢临渊谢大将军。
那传闻中有着战神之称的谢将军在守着他们安州,他们根本不用担心什么,谢将军没有输过一次,这次定也一样。
他会守着安州的, 定州定会安然无恙。
无形之中,他们已经把谢临渊当成了天神一样的将军,认定他必不会败。
战神怎么可能会败呢。
但是, 随着一天,两天,三天过去, 到后面直到五天的时候,这场战役还没结束时,便有人不安起来。
怎么还在封城,怎么这场战还没打赢,怎么城墙外还是炮火厮杀声,怎么那血腥味越来越浓了,怎么北面的城门还传来了撞击声,城门是不是塌了!
安州是不是要被破了!
敌军是不是要攻进来了!
他们还有活路吗!
谢将军,那些当兵的是不是不管他们了!
在城外血战的声音下,人心里的恐惧被无限放大。
而一旦恐惧,便会失了理智,恐惧蔓延,传染,便会引发群体性的恐慌。
于是,城内就这么起了暴动,大批的人涌到北面城门,拥挤推搡的人群撞击着城门,要出城。
——
将军府内,苏暮盈听到百姓暴动,要打开北面城门的消息后,她沉思了许久。
她知道在此时此刻打开城门的后果,如若大开城门,百姓涌了出去,外头的敌军不仅会趁此攻入城内,还会把百姓当成肉盾,用来抵御城内守军。
若如此,安州面临的将又是一场彻彻底底的屠杀。
这里会成为人间地狱。
不,绝对不可以。
苏暮盈光是想到那场景便会浑身发抖,大火,又是大火,又是血流成河的屠杀……
她爹娘就是这么死的……
就是这么死的……
而这一次,苏暮盈没有选择再次蜷缩在这阴霾之下。
她决定要出去,尽她所能稳住局面。
她也是安州的百姓,这里是她的家,她的父母都在这里。
这一次,她要自己守着这家。
很久之前,她便想这么做了。
她想守住她的家,守住安州,守住她的亲人。
谢临渊他们还在前面打仗,生死未卜,听传来的战报,谢临渊独自一人冲进了千军万马之中,生死不明。
他还能活着吗。
苏暮盈不知道。
但她希望他活着。
出府之前,苏暮盈依旧和往常一般,哄着小念安睡觉。
外头一直传来炮火厮杀声,小念安这些日子都要她哄着才能睡着。
“安安乖乖睡觉,娘亲要出去了,很快就会回来。”
“如果害怕,安安就去找谢夫人,她很喜欢你,会对安安好的。”
“不……我只要娘亲!”本来要睡着的小念安听到娘亲这么说,迷迷瞪瞪的眼睛一下又睁大,一下紧紧抱着她娘亲的手臂不放。
就算他是小孩子,他也知道外面很危险!
他一直能听到那可怕的,要把他耳朵震聋的炮声,夜空红彤彤的,像是哪里起了大火……
小念安早慧,像个小大人一样,其实他什么都懂。
他也很害怕,想要娘亲一直陪着他。
但小念安想啊,他要做一个懂事的,不让娘亲操心的小孩。
他知道自己这种时候不能让娘亲分心,也不能让娘亲担心。
娘亲肯定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才把他一个人放在这里。
娘亲做完重要的事情后,一定会回来找他的。
一定会的。
小念安乌溜溜的大眼睛转了转,撇着嘴认真地想了很久后,松开了抱着他娘亲的手臂,很乖地点了点头,也很懂事地说:“我会乖乖地待在这,哪也不会去,娘亲不用担心我。”
苏暮盈一愣,身体止不住的微微发着抖,眼睛里已有泪光闪烁。
“娘亲,娘亲……”她想要再说什么,却是泣不成声。
小念安一看他娘亲哭了,差点也急得哇哇大哭了。
但他始终记得那个可怕的大人说的话……他要好好长大,长得很高,他要很强,才能保护娘亲。
于是,小念安又装成了一个看似很坚强的小大人,开始很认真地安慰他娘亲,还有模有样地趴在他娘亲怀里,给他娘亲擦眼泪。
“娘亲不哭,安安会听话的,娘亲别哭……”
“娘亲,你会回来找我吗,娘亲……”
“会的……”外头不断地传来炮火声,又有沸腾的喧闹声,苏暮盈只能忍痛把小念安从她怀里抱出来,给他盖上被子。
“娘亲一定会回来的,安安别怕,娘亲已经和谢夫人说了,她会照顾安安的。”
“嗯嗯!我一定会听娘亲的话!”小念安双手抓着被沿,眼睛亮晶晶的,像极了沁在水里的黑葡萄。
苏暮盈刚想走,又听到小念安问她:“娘亲,那爹爹呢?”
苏暮盈的脚步霎时定在原地。
爹爹,他已经知道了,他爹爹是谁吗?
苏暮盈愣了一下,后神情又柔和了下来。
也是,谢临渊天天都带着他玩,给他做木剑,木马,还教他练剑,体术,也会逗他玩,像个小孩一样。
苏暮盈在房间里,也时常会听到他们的笑声,也会听到谢临渊和小念安说,说让他好好练武,也要勤读书。
要变强,要长高,这样才能好好保护娘亲。
他和他,都要好好保护她。
不能让她受伤害,也不能让她伤心。
这些话,苏暮盈都听到了。
虽然谢临渊没直接和他说,他是他爹爹,但小念安很聪明,不用别人告诉他,他就已经猜到了。
他知道,谢临渊就是他爹爹。
一点水光自苏暮盈眼尾溢出,在灯下晶莹而清澈。
她弯着嘴角笑了起来,随即俯下身,摸了摸小念安暖呼呼的脸。
她温柔地,轻轻地说:“会的,爹爹也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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