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心魔
那日苏暮盈离开京城, 体力不支晕了过去时,恰好碰上了来京城寻她的孟阳秋。
孟阳秋将她带回了安州,苏暮盈醒来后, 看到孟阳秋的第一件事便是要他隐藏自己的回来的消息。
也没让孟阳秋告诉他父母,也就是她的舅父舅母。
她回来的无声无息,在为她父母殓墓后, 苏暮盈便在墓地周围找了一处住下来。
这座闲置的小木屋是她从村子里的人买下来的, 这座村子虽然远离安州城区的繁华, 但胜在幽静安宁,村子里栽种了大片大片的槐花树。
是她母亲生前最爱的槐花。
苏暮盈也喜欢。
她先前的家因为兵祸,早已被烧毁,于是,苏暮盈便将她父母安置在了这里,刻碑立墓, 她也在这里住了下来。
孟阳秋曾是这村子的教书先生, 村子里的人很是尊敬读书人, 也对她多有照顾。
苏暮盈也熟读诗书, 经孟阳秋介绍,便也当起了这村子里教书先生,教习村子里的小孩子认字读书。
小孩子都很喜欢她。
她回来的消息没有瞒小蓉,小蓉知道后便是立刻来了此处见她, 见她如今这样子是又哭又笑的,抱着她好久都没放开。
别人问她这孩子是何人的,她从来都只会回, 是谢临安的孩子。
等孩子出生,她亦会告诉小孩,孩子的父亲是谢临安。
小蓉回到了安州, 家里兄长把她寻了回去。
她在安州还有至亲,先前因为安州被叛军占领,烧杀抢掠,血流成河,她和小蓉不得不北上。
如今叛军被剿灭,谢临渊平了叛军占了这里,以此为界,同朝廷成了割据之势。
谢临渊的名字当真是无人不知,他平了叛军自己却成了反贼之后,安州百姓也大多忧虑,谢临渊所率领的军队回同先前叛军那般烧杀劫掠。
但谢临渊没有如此。
军队纪律严明,从不骚扰百姓,偶有一两个士兵犯了事,侵占百姓财物,也会被就地斩立决,也就没有士兵再犯。
如今,安州被反贼占领,倒是比以前要安定许多。
毕竟,有谢临渊这个不败将军的名号镇在这里,便是最大的威慑。
但如今,朝廷的军队攻来,主将却迟迟没有现身,各种传闻传遍了整个安州城。
有人说谢临渊被敌军下了巫蛊之术,性命垂危。
有人说他不知怎么就中了邪,昏迷不醒。
还有人说他唯一的妻子死于一场大火,一尸两命,他肝胆俱裂,一病不起。
苏暮盈听到这些,都只是浅浅笑了笑。
妻子……
她连他的妾都算不上,不过是玩物罢了。
谢临渊以为她死了,这就是她想要的结果。
她可以安心地在安州生活,就算他屯兵安州,只要她待在这个小乡村里面,她便不会有碰到他的一天。
而且,他不可能一直屯兵在此。
朝廷会派兵,他的野心也绝对不止于一半的版图。
他必定是要带兵北上,攻入京城。
只是啊……
战争连绵,受苦的都是百姓罢了。
若他战赢了,可以护着安州,若是输了……
安州的人,还能活下来吗。
怕是又要经历一次血洗了。
——
谢临渊离开了那间屋子。
他浑身血肉模糊,尽是被刀划开的伤痕,没人看到不骇然。
谢母更是连连落泪。
就算她更喜欢她那个大儿子,但这小儿子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如今为了一个女子竟是把自己弄到这般地步……
何苦呢。
她几次想将苏暮盈还活着的消息告诉谢临渊,可是看到他如今的样子着实是后怕。
这次挺过来了,若是后面他又为那女子做出了什么疯魔之事,他还有命活着吗。
罢了,如今已是这般了,这命总算是捡回来了,从前之事便是不提了。
谢母没有说,想着时间一长,他也就不会记得那女子了。
眼下之事更为紧急。
所有人都在等谢临渊这个主将现身。
朝廷的兵马已经攻了过来,本该趁着连胜的气势,高涨的士气一举进攻,乘胜朝北推进,就这样借着这股士气一路攻下京城。
可是这口气却断在了这。
大军攻来,若谢临渊这主将还不出现,军心必定涣散,可如今他这一身的伤,若是就这样上战场,这条命还不知保不保得住。
待军医医治过后,身上的伤痕都经过处理,缠上纱布之后,谢临渊便是穿上了铠甲。
血腥味缭绕不散,他身上的气息比以前更冷了,以往那种嚣张张狂的戾气逐渐消失,似乎都内敛成了一种更为沉重的死气。
行尸走肉这几个字,如今在他身上体现得是淋漓尽致。
但谢临渊还是谢临渊。
在他所率领的将士心中,他便是战神一般的存在。
只要他出现了,只要他穿着盔甲骑着战马横刀而立,那将将涣散的军心便是立马凝聚了起来,都在沸腾高呼:
“将军!将军!”
“将军!将军!”
谢临渊举起手中长刀,道道凛冽寒光闪过这阴沉天色,号令一下,战鼓擂起,士气大涨。
饶是吴子濯再如何阴谋阳谋,用尽手段,也不是谢临渊这种真正从战场中厮杀出来的人的对手。
谢临渊如今的将军之位,如今在他所率军队中的地位,都是他次次用血肉之躯拼杀出来的。
吴子濯久在京城,周旋各种权贵之间,的确是久不经战场,而他率领的士兵,亦是。
大梁擅长作战的兵,全都在谢临渊麾下。
而此战,主将率先冲入敌阵,瞬间便是将所有将士的热血都调动了起来。
皆是在举着兵器齐齐大喊:“杀!杀!杀!”
毫无意外,这场战役打得对面节节败退,谢临渊的银色铠甲又浸满了鲜红的血。
吴子濯对上谢临渊,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谢临渊持刀一劈,因为猛烈的冲击里,刀刃碰撞出了道道火星,而吴子濯所骑的战马直接跪地,他摔在了地上,一个滚身立起,谢临渊饮满了鲜血的刀又劈了下来。
吴子濯脸冒冷汗,抵挡的兵器已经出现了裂缝。
他惯会用手段算计,但是到了真正的战场上,那些手段和算计却都派不上用场。
若论作战统率的能力,他的的确确比不上他谢临渊。
但是,论人心算计……
就在谢临渊又一刀劈来,将他的刀都斩成了两半之时,吴子濯勾唇笑了下,在周围的刀剑混战声中,马嘶人吼声中,吴子濯说了句:
“你知道苏暮盈为什么会葬身大火吗?”
这句话仿佛一道魔咒,在这般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战场,谢临渊竟是停了下来,那双充斥着血丝的眼睛又仿佛变成了两个巨大的血洞。
没有丝毫聚焦了。
不远处的青山很快察觉到了这丝异常,忙朝陈翎喊:“陈翎!将军有危险!快去!”
见此,吴子濯便知……他当初所判断的果然没有错……
这谢临渊,迟早会因那个女子而死。
果然,果然啊……
吴子濯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他继续说着:“谢兄,都是因为你啊……”
“她根本就不爱你啊,她爱的是你兄长,你折磨得她生不如死,她恨你入骨,又无法摆脱你,便只好用一场大火了结自己啊……”
“谢兄,你还不明白吗……她是因为你才死的啊。”
“因为你,她放了把火把自己烧了……”
“把你和她的孩子也烧了……”
“谢临渊,是你亲手杀了她,也杀了你们的孩子……”
“哈哈哈哈,你说说,你当这将军又有什么用呢。”
“真惨呐。”
吴子濯说的这些话穿过四周的混战声,厮杀声,精准落在了谢临渊耳边。
这是吴子濯的计谋,虽然卑劣,但的的确有用……
他的确成功了。
这些话钻进谢临渊耳朵,便是无异心杀人诛心的存在。
谢临渊猛地怔住,双眼瞳孔骤然睁大,瞳孔里的血色又如蛛网般蔓延,一滴滴血泪自他那双原本含情潋滟的桃花眼渗了出来。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房间。
又躺在那冰冷的地面,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少女一次次死去。
看着她哭,哭着和他说,说她好怕,好疼,说她怕黑……
她在求他,求他放过她……
他看着她一点点地枯萎,失去生机,直到最后……
的确是他害死她。
是他折下了这枝花,又粗暴的碾碎了这枝花。
她是如此的脆弱,他何曾对她有过一丝怜惜呢,
是他害死了她……
谢临渊又陷在了那无法摆脱的心魔之中。
而在战场之上,一瞬的分心便是足以致命的存在。
吴子濯早就算计好了此事。
趁此时机,他一抬手,后面便涌现了一排排弓箭手,箭刃齐发,齐齐射向谢临渊。
一箭刺穿了他胸口。
紧接着是,两箭,三箭……
青山和陈翎见此,当真是目眦欲裂,大喊着杀出了一条路,朝他们将军奔去。
第32章 第 32 章 谢临渊身上的伤再也没有……
谢临渊中箭了。
他脸色惨白, 几口鲜血吐出,双膝跪在地上,竟是大笑了起来。
高束的墨发和那红色发带被风扬起, 又掠过谢临渊沾了血的侧脸。
他跪在地上摊开手,低垂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沾满了鲜血的手, 又想起了那个浑身是血的姑娘。
他抱着她出来的时候, 手上全是她的血……
血……
谢临渊疯狂地笑了起来, 笑得越来越大声。
又有更多的利箭射在他身上。
他仿佛无知无觉。
“将军!!!”
青山和陈翎虽及时赶来,但主将受伤,形势急转直下,本来大胜的局面瞬间逆转。
“将军中箭了!”
“将军中箭了!”
“将军中箭了!”
这个消息迅速传遍了硝烟弥漫的战场,谢临渊便是他们的主心骨,主将中箭, 方才大振的士气一下就散了。
大胜局面被逆转, 虽没有战败, 但在陈翎和青山护着谢临渊撤退之后, 也没有再度进攻。
止战于此。
吴子濯眯起眼睛看着远处未散的硝烟,又笑了起来。
“谢临渊,这次若你侥幸没死,但下次……你还躲得过吗……”
“苏暮盈还欠我恩没还呐。”
吴子濯想起了苏暮盈给他的允诺。
他也知道, 她必定在安州城内。
他若要她还那恩,不管是什么,她一定会还。
哪怕是……让谢临渊死呢。
——
谢临渊本就一身的伤, 如今身上又中了多处箭伤,背部几乎是插满了箭,一只箭矢刺穿他胸口心脏处。
血水一盆接一盆的端了出去, 军医处理之后还在连连感慨,若是这箭矢再偏一寸,怕是就没命了。
谢临渊昏迷不醒,床榻前围满了人,看到他这副伤上加伤的模样皆是一脸凝重。
青山盯着他家主子,双手紧紧握拳,说了话:“我听到了那狗贼吴子濯和主子说的话。”
屋子里的人纷纷看向青山,陈翎也赶紧问:“那狗贼说了什么?我分明见着将军都要将那狗贼劈成了两半,后面又怎么会中箭?”
青山紧拧着眉,说道:“我听到那狗贼又提起了苏姑娘……还说,苏姑娘是主子害死的,是因为主子,苏姑娘才放一把火烧了自己……还有主子的孩子。”
“狗屁王八蛋!”陈翎忍不住暴躁地喊了声,想起来他们将军还受着伤昏迷不醒,只能愤愤收了声。
谢母听到又是不停的落泪。
屋内的人连声叹气,心底里都觉得他们将军当真是中邪了。
就为了那个女子,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不成人样,浑身都是都是伤口,没一块好皮。
他们将军打这么多年仗,也不见有这么多伤口。
陈翎想来想去着实不明白,这大胜的局面,怎么他们将军因为那个苏姑娘就成这样了?
还中了这么多箭?以前那些狗屁箭如何能射中他们将军半分?
依他看,他们将军不是中箭而是中邪了!
陈翎也不明白就因为一个女子,何至于此啊。
以前打了胜仗的时候,边关太守成堆往他们将军这里送美人,也没见他们将军眨下眼,反而是都赶了出去,还差点把太守的头给砍了,惹得太守再也不敢送了。
怎么如今碰到这个苏姑娘就这样了?
……
陈翎不知道那些事,着实想不明白,他脑子里只有打仗,这种事他实在不懂,想破了脑袋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实在没辙了,干脆一咬牙说道:
“不然,叫法师过来看看?”
“将军可能真的是中了邪,叫法师来做场法事,祛除邪祟,兴许能好……”
青山幽幽地看了他一眼。
陈翎闭了嘴。
军医还在这,捋了捋山羊胡子,叹了口气道:“将军不是中邪,是受了巨大刺激,五脏六腑承受不住,血液激涌,因而会吐血,悲痛过大,心神受到冲击,又生癔症,极易陷入幻觉之中,才会让人有可乘之机,继而中箭……”
“若是那位姑娘已不在人世,心结无法解除,日后切莫再提,否则,下一次发作时会是何状况,将军又会做出如何自残之事,谁也说不准……”
“这一身的皮肉伤好治,没有危及性命,总归有痊愈的一天,可是这心病,却是难治呐……”
“困在里面,若是一辈子都走不出来,也就这样了。”
满屋死寂。
后来,谢临渊身上的伤再也没有好过。
旧伤未愈,又贴新伤。
他反反复复地陷在自己的心魔里,不得解脱。
反反复复地用刀划开自己的皮肤,看着鲜血流出,痛感到最后诡异地成了快/感。
每一次用刀划开皮肉的时候,谢临渊都会想起曾被自己关起来的苏暮盈。
都会听到她的哭声,哀求声。
都会看到她抱着自己躲在墙角,看到她一身是血的画面。
循环往复,没有止尽。
他再也看不到那个春日雨后抱着花枝的少女了。
到最后,他甚至对自残生出了种浓重的上瘾意味。
他想,把他曾经给过她的痛苦,都还之他身。
理应如此,理应如此。
如果这样,她还能回来吗。
能回来吗……
——
谢临渊没有再对外征战,开始修建防御工事。
朝廷派兵攻来,他只守城,任敌军如何用言语刺激,皆是城门紧闭,直接扔给了陈翎和青山。
他打下的城开始休养生息,安州亦是。
他囤兵安州,以安州为界,大梁被一分为二,成了割据之势。
接着,他组织士兵开始开荒种田,又开始联通其余城镇,通商贸易,许久未得安宁的梁国渐渐繁华强盛起来。
没人敢再提起苏暮盈这三个字。
没人敢再提起那位苏姑娘。
他们以为他们的将军忘了那位苏姑娘,不再中邪了。
谢母也以为……她这个儿子忘了苏暮盈,慢慢的在变好,不再疯魔了。
于是,谢母继续把将苏暮盈活着的消息死死压在了心里。
日子一天天过去。
白日里,谢临渊练兵,处理公务,有条不紊地,一件件地处理着这些事情。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以往总是用红色发带高高束着的乌发也垂了下来,只用一根红绸发带松松地半束着,他的皮肤似乎更白了,透着如雪的寒冷,那双桃花眼也被冰封,再也没有含情的潋滟。
以往的张扬恣意,甚至是嚣张狂妄都成了彻彻底底的死气。
谁也不知道,谢临渊平日穿的那一身清贵白衣下面,尽是可怖的,狰狞的伤口。
夜里他便开始重复着那些痛苦。
伤口总也没好。
就这样,三年过去了。
春夏秋冬,四季轮转,又一个春天来了。
这一年,安州的槐花开的特别好。
风一吹,细小的白色花瓣飘在空中,纷纷扬扬的,像是下了一场白色的雪。
当一片花瓣飘到他书桌上时,谢临渊停了笔。
他抬起头,忽起的大风迎面而来,将他垂落肩侧的发丝都吹得拂起,阵阵槐花飘落了他窗棂,又落在他书桌的宣纸上。
“槐花……”
“槐花。”
以前,他晚上不睡觉,总喜欢盯着她看,睡梦中,她便经常喊着槐花。
是她家乡的花么。
谢临渊垂眼,盯着桌上的槐花出了神,他看了很久,待又一阵风吹来后,他搁下笔,走出了府。
谢临渊随着槐花吹来的方向,走着。
他也说不上为何如此,或许,他只是也想去看看,在她的家乡,看看她喜欢的花。
这三年他过得死气沉沉,行尸走肉,白天黑夜,春夏秋冬于他而言,都并无不同。
他好久都没见阳光了。
他想看看这座安州城,看看她长大的这座城。
或许,还会有她的痕迹呢。
这个春日里,谢临渊随着槐花而来的方向走着,走着,到最后,他走到了一座满是槐花的小村庄。
村的名字便是叫槐花村,槐花树随处可见,在一棵棵槐花树下,有几个在小孩子兴高采烈地捡拾着地上的落花,嚷嚷着回家让娘亲做槐花饼吃。
谢临渊驻足看了很久。
如今的他没了以往那种深重的戾气和杀气,小孩子便也不怕他,见他长得尤其好看,总是站在那里,便还会跑过去问他,问他有什么事,是找什么人吗?
谢临渊笑了笑,近乎干枯的桃花眼里渗出泪来,他摇了摇头,只是说:“我想找人,只是我要找的人,再也找不到了。”
小孩子不懂,疑惑地挠了挠头:“怎么会找不到呢……”
小女孩还想说着什么,旁边一个生得粉雕玉琢的,分不清是男孩还是女孩的小孩子走过来,把她拉了过去。
“哎呀,我娘说了,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会有坏人的!”
“桃桃,你快过来,我们一块多捡点,我娘想做槐花饼呢,等下我分给你吃,我娘做的可好吃了……”
“好耶!我帮你,我们一起捡!”
小女孩听到有吃的,双眼亮晶晶的,一下便将那个好看的大人扔在脑后,便又兴高采烈地同那小孩子跑走了。
那粉雕玉琢的小孩子,听声音听出来是小男孩。
谢临渊侧过身,目光在那小男孩身上停了片刻,后又移开视线,走了。
不知为何,他又随着槐花走到了一处更为偏僻的地方。
这里的槐花开得更盛,春风一吹过,便像是卷起了千堆雪。
谢临渊没有魂魄般地,像个孤魂野鬼般地游荡着,他也不知道走到了哪,当有一片花瓣忽然飘着落在他眼睫,他眨了眨眼伸出手去,又落到他掌心时,谢临渊停了下来。
春风轻柔,花香清幽,他怔愣着,无措着,当他朝前看去,那双干枯的桃花眼彻底碎裂,血泪毫无征兆地流了出来。
在不远处的槐花树下,在晃荡着的,热烈的春日阳光下,一女子身着绿衣,长发被简单的丝绦挽着,结成了个辫子垂落而下。
她不施粉黛,无任何妆点,但是,此时此刻,她蹲下身捡拾着槐花的笑颜是那么的明媚而娇艳,鲜活而生动。
那是整个春天都比不上的颜色。
骤然间,他许久都不敢再想起的,那个春日雨后抱着花枝的少女又闪过眼前。
和眼前他所看到的身影,渐渐重叠。
刹那之间,谢临渊那早已凝滞的,冰冻的血液一下沸腾起来,翻滚着,像是岩浆,像是巨浪,将将要冲破他的胸膛。
他全身的血液都在奔涌,如雪冰冷的肤色终于有了些血色,似又重新开好的桃花,美到透出了艳丽之色。
谢临渊仿佛活了过来。
但是,下一刻,也是当他意识到他看到的是谁时……谢临渊却是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
他竟是,竟是……不敢再靠近她了。
第33章 第 33 章 怎么会,怎么会是他…………
谢临渊怕会伤到她。
他怕他的靠近……会伤到她。
春风慈悲地拂过他头顶的槐花, 落在他发上时,谢临渊却是久久地怔在原地,不敢往前半步。
好像他若是往前半点, 那副画面便会寸寸碎裂。
那个在春日阳光下笑着的女子又会变成浑身是血的模样。
谢临渊便是这样停在了原地,看着她。
看着她捡拾花枝,看着她侍弄花草, 看着她坐在门外的摇椅上看书, 许是看累了看困了, 便把书罩在了脸上,睡起了觉来。
缠着丝绦的头发垂下,轻轻拂过了地上的落花。
这是个春日里的好天气,日光明媚又带着暖意,风轻轻柔柔,吹过时, 风里尽是馥郁花香, 青石板上花瓣被卷着飘起, 又缠上女子垂下的乌发。
盖在她脸上的书被风吹到了地上, 哗啦啦翻着页,她头顶上花枝摇晃,漏下的日光也在她白皙的脸上晃着。
她脸上光影交错着,几片花瓣落在她脸上, 她似是微微皱了眉,却没有拂开。
风越来越大,山风呼啸着, 漫天花瓣纷落如雪,谢临渊怔怔看着,怔怔看着, 那双桃花眼笑着扬起,里面似乎重新漾起春水潋滟,也浮起了山岚般的泪雾。
她活着,真真切切地活着,自在欢快地活着。
这才是她。
这个事实让他狂喜,也让他心里从不曾愈合的伤口又撕裂着流出血来。
谢临渊哭着,也笑着。
对她而言,前尘往事,至此种种皆如青烟。
但他被困在了里面。
他因为罪孽被困在了里面,困在执念和扭曲的欲望里面不得解脱。
至此,他方知,他和她之间……为何会如此。
他以前又做了什么。
他原本要的……并不是折下那枝花,让花枯萎,而是让那花盛放。
就好像当初看到的那个抱着花枝的绿衣少女……并不是想摧毁她。
一开始,他只是想……靠近她。
靠近她。
想让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想让她也看看他,不要总是看着他哥……
想让她……也对着他笑。
但她,从不会如此。
她害怕他,也恐惧他,看向他的眼神永远都是抗拒和惊慌,身体瑟瑟发抖着,全是掩饰不了的颤意。
后面,他哥死了,他竟是庆幸他哥死了。
然后,太多太多的欲望和不可得的执念交缠在一起,扭曲在一起。
不甘,嫉恨,占有,掌控,毁灭……
但最后,已是无可挽回之势。
他抱着她走出那间屋子时,手上全是她的血。
全是她的血。
她是如此的脆弱,脆弱到……他的确可以轻而易举地撕碎她。
他分明清楚地知晓,却还是做了。
他的爱对她而言,不过是痛苦,不过是一把刺向她的锋利刀剑,不过是那个把她困在黑暗里的房间,所以,她才会说,他只会是谢临渊,是么。
谢临渊,只会是这样吗。
不……
为了她,他可以不是谢临渊。
此时此刻,谢临渊看着苏暮盈,想靠近她,又不敢。
面对她,他以往的张狂姿态全都成了小心翼翼和惶恐。
因而,他只是看着,什么都没做。
只是站在树下,怔怔地看着,似是陷入了幻境里。
陷入一场让人沉溺的梦境里。
直到一个小孩子的声音蓦地打破了这些寂静。
“娘亲!!!!”
“娘亲!我回来啦!”
“我和桃桃一起,捡了好多槐花呢!”
“娘亲,我去洗干净,娘亲可以做槐花饼吗,娘亲做的最好吃了,我好想吃啊……”
“桃桃也想吃,明天我拿给她……”
“娘亲……”
谢临渊眼瞳骤然放大,血丝蔓延。
是那个小孩……
在槐花树下捡拾槐花的小孩。
原来是她的孩子。
也是他的孩子。
他和她的孩子。
——
苏暮盈在这个小乡村里待了快四年。
她刺绣,教书,种花,种菜,养小孩……这四年的时间过得非常的缓慢,也非常的舒适。
她再也不用惶惶度日,不用待在那间黑暗的屋子里,不用瑟瑟发抖地看着他,承受他一寸寸的,几要将人吞噬的目光。
她过得很自在。
她的孩子也很乖,很听话,在像棵小树苗一样,一天天的成长着。
她也可以经常去看看她爹娘,替他们扫墓,和他们说说话。
这就是她想要过的日子。
在这样的乱世。
她几乎要忘了,如今还是乱世。
偶尔,她会从别人那里听到他的事情。
又不像是他的事情。
她听到有人说,守着安州的那位谢将军自大病一场后,便像是换了个人。
他停止了征战,修筑防御工事,让士兵开荒种田,他率领的军队纪律非常的严明,从未有扰民之事出现。
他还打开了安州与周边其他城镇的商贸通道,使得贸易往来较之从前频繁了许多,虽大梁还是割据之势,一分为二,但自谢临渊驻守安州之后,安州竟是比从前繁华了许多,也安定了许多。
这是从未有过的景象,简直是可称为盛世之景。
但在这之前,安州却是被兵祸祸乱,遭到了叛军的血洗屠杀,烧杀抢掠,与人间地狱无异。
是以,一时之间,对这位谢将军的赞颂之声,传遍了安州的大街小巷,哪还可听见当年的暴戾残忍,嗜血好战之名?
谢临渊在安州百姓的口耳相传之中,近乎是成了一位大慈大悲的活菩萨。
苏暮盈次次听到皆是难以置信。
是他转性了,当真因为大病改了心性,生了慈悲心,还是因为,他的恶和残忍,只是对着她呢。
苏暮盈不知晓,她也无所谓知不知晓。
不过,不管如何,这对安州来说,总归是好事。
只要谢临渊一直驻守在安州,屯兵于此,有他在安州镇着,朝廷的军队便攻不进来。
安州便不会再一次遭到血洗和屠杀。
在安州里面生活的百姓会平平安安的。
她爹娘的悲剧……不会再发生了。
这是好事。
好事。
纵使苏暮盈仍是视谢临渊为恶鬼一般的存在,她有时候夜里做梦,仍旧会梦到那间黑暗的屋子,梦到一身鬼气,苍白着一张脸,总是站在她床前盯着她看的谢临渊。
次次她皆会被吓醒,一声冷汗。
纵使她不认为,谢临渊是安州百姓口中所说的活菩萨,但是,只要谢临渊能守着安州就好。
只要他能守着安州。
——
苏暮盈虽然安安稳稳地在这个小村子里住了近四年,但是,她孤儿寡母的,就算不施粉黛,一身粗布麻衣,也难掩其美貌。
村子里民风淳朴,苏暮盈也得过照拂,但并非人人都是心善之人,总是会有一两贪财好色之人欺她孤儿寡母,想要欺辱她,有一次幸好被一村民瞧见了准备翻墙的歹徒,便捉了去。
后来,她找过村子里的村长一回,因她素来与人为善,同村里村民相处得很好,又教习村里的小孩子认字,因而村长便是严惩了翻墙的歹徒。
但纵使如此,也根本断绝不了。
苏暮盈近来总觉得有人在围墙外环伺,她经常能听到动静,不远处邻居养的狗经常会叫。
今日,就在苏暮盈收拾好一切,把小孩哄睡之后,她又敏锐地察觉到了围墙那处鬼鬼祟祟的走路声,像是有人想要翻墙进来。
那大黄狗又叫了起来。
苏暮盈一下醒了,她心里害怕,想着去厨房拿把菜刀过来时,她忽然听到了一声短促的痛叫。
几乎是一瞬,后又彻底消失不见了。
短的令她以为,那不过是一错觉。
而在那声短促的痛叫声后,屋外便是彻底死寂了下来。
围墙那处的脚步声再也听不到了,只是大黄狗的叫声变大了不少,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但片刻后又嗷嗷叫了两声,彻底没了声。
苏暮盈在门后面拿着菜刀守了好久,待屋外当真没有任何声音传来时,她才放下了菜刀,长长地呼了口气。
不管如何,她可以睡个好觉了。
自这次后,夜里她便再也听不到任何异样的声音了,除了偶尔能听到几声大黄狗的叫声。
但这叫声比起之前都轻了很多,也不知是大黄狗又看到了什么比它还穷凶极恶的野兽。
一切都似乎很平静。
只不过,在院子的围墙外面,苏暮盈发现了几滴早已干掉的,像血迹又不像血迹的红色印记。
苏暮盈蹲着看了很久,很久,后她又起身,没有再看。
苏暮盈还是如以前那般,一天天的,平静而安稳地过着。
直到有一日,她去一河边洗衣服时,洗着洗着,流过她手指间的水一下便成了血红色。
苏暮盈一惊,顺着血水流来的方向一看,竟是发现了一个人!
看肩膀和腿,是一男子的身形。
那人不知是受了什么伤,似乎浑身都是伤口,血水源源不断地涌出,都要将整条河都染成了血色。
那人还活着吗……
想着救人性命,苏暮盈把手里的衣物撂下,便逆转水流快步走了上去。
走到男子面前时,她蹲下身,费劲地把他浸在河水里的脸掰过来,想要探探他是否还有呼吸时,在看到那张脸的一刻,苏暮盈一下愣住了。
怎么会,怎么会是他……
第34章 第 34 章 被困在里面的,始终就只……
苏暮盈看到了谢临渊。
时隔近四年, 她又一次看到了他。
肤白唇红,五官深刻,还是那样一张让人生寒的脸。
几年不见, 他的脸更显冷峻,但也更显阴郁刻骨,好似许久都未见过阳光一般。
他身上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 苏暮盈扫了眼他全身, 只见他全身几乎都覆满了伤口, 看上去像是被刀剑砍出来的伤口,甚至还可看到淋漓血肉……
是被人袭击了吗?
是敌军……
难道……
苏暮盈蓦地抬眸,她想起了那日城门前的吴子濯。
她还欠他恩情。
苏暮盈知晓,朝廷派来攻打安州的将军便是吴子濯。
若是安州被攻陷……
霎那间,烧不尽的大火,百姓的惨叫, 她父母被火吞噬的身影又浮现眼前。
苏暮盈心一沉, 仿佛又溺入水中无法呼吸之时, 她手腕处骤然传来一阵彻骨的冷寒。
像是有散发着寒气的一块冰贴在她手腕这处。
这种冷意瞬间透过手腕处的皮肤攀爬至四肢百骸。
这种冷意没来由地让人生出恐惧, 同时,也是如此的熟悉。
根植于苏暮盈心底深处的,一直都未消除的恐惧一下便撅住了她千疮百孔的心。
一瞬之间,她只觉得, 她好似又置身于那间黑暗的,没有一丝光亮的屋子里。
她顺着寒气传来的方向看去,怔怔垂眼, 却是恰好对上了醒来的,谢临渊的目光。
那双桃花眼不再浸着冰封的霜雪,滔天的戾气, 但也没有以往那种浸着笑时,春水般的含情潋滟。
像是干枯的一口深井,死绝的蝶翼,透着怎么都掩盖不住的哀气和死气。
苏暮盈愣了一瞬,但下一刻,像是出自什么本能,她几乎是瞬间就甩开他的手跳了起来。
苏暮盈用了很大的力气,谢临渊刚刚才恢复了一丝意识,身上又到处是伤口,这一下,竟是被她又甩回了水里。
许是碰到了河边凸起的,尖锐的石子,谢临渊长眉微皱,一下又吐了口血出来。
他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削瘦的身体起伏着,脊背好似是痛苦地弯起,待咳嗽停止后,谢临渊抬起头,望着不远处怔愣着的苏暮盈,唇边溢出了丝笑。
他单手撑在浅浅的水底,高束着的,半湿的头发和红色发带垂落,深重的红色和黑色黏连在他过白的侧脸轮廓,鲜红的血染上他的唇,他笑起来,更显得此刻的他有着一种过于艳丽俊美的鬼气,甚至是一种凄惨的,从来都不会在他身上出现的脆弱之色。
以前的谢临渊,身上只有张狂和戾气,以及居高临下的,看人如蝼蚁的压迫感,如何会有这种脆弱之色。
这还是他么?
就在苏暮盈愣住的刹那,谢临渊抬手抹掉唇边的血,喊了她。
“盈儿。”
他在喊她。
听到自他唇齿中说出的这两个字,听到他的声音,苏暮盈怔愣的神色一下就变了。
月下湖泊般的眼睛因为震惊和惊恐,一下就睁大了,嘴唇也微微张开着。
真的是他。
真的是他……
苏暮盈往后退了半步,下意识就想跑。
“你,你别走……”谢临渊又重重地咳了声,紧接着又是一口血吐出,甚至还染红了苏暮盈素色的衣裙。
苏暮盈看着裙裳上刺目鲜血,顿在了原地。
她似乎是被吓坏了。
要不是此刻是白天,她都要分不清面前的谢临渊是人还是鬼了。
谢临渊单手捂着胸膛处的伤口,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却没有靠近不远处的苏暮盈。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窄袖劲装,过高的身躯弯着,仿佛一把要折断的弓。
他用一种轻而颤的声线说话,断断续续的,又带着几分含了血的嘶哑。
“朝廷派兵进攻安州,我被埋伏袭击,坠落山崖后,又被水流冲到此处,没想到……竟是见到了你……”
说到这时,他声音的颤意越发重了。
只是很快,他咽下一口血后,声音里的颤意便稳了下来,继续说着:“朝廷领兵的将军是吴子濯,他此刻在搜捕我,不知何时便会寻到此处,盈儿,你能否带我回去,躲过这一阵子?”
他这话带了深重的恳求意味,声音放的极轻,又哑又颤,薄唇带着血色,脸色又苍白如雪,那双桃花眼耷拉着看她,带着从未有过的脆弱之色。
谢临渊说完这番话后,苏暮盈只是狐疑而奇怪地看着他。
她似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
以前,他强悍如野兽,阴狠如毒蛇,怎么有如此脆弱的姿态。
她在想,面前之人,当真是谢临渊吗?
他真的要死了吗?
但那一身的伤的确作不得假,被刀刃割开的伤口还在汩汩流血,血肉模糊。
他当真是被吴子濯伏击掉下了山崖么。
若他死了,那安州会如何……
一想到这,苏暮盈便是紧紧地皱起了眉,心中的忧虑渐渐压下来对他的恐惧。
就在苏暮盈皱着眉思量的时候,谢临渊虚弱不堪的,嘶哑的声线又响起,今日没有太阳,是阴沉的天色,他身上的血与苍白的肤色交织,更透出了几分凄惨意味。
而他的皮囊,向来是有让人神魂颠倒,失了心智的本事,只是以往被他身上的戾气和杀气,以及那浓重的,把人压的喘不过气的压迫感盖了过去,才让人不敢接近他,甚至连看一眼都叫人浑身发抖。
苏暮盈第一次看到谢临渊,便是如此感受。
而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怜惜总是容易让人卸下防备。
“我如今伤成这样,你要杀我也是轻而易举。”谢临渊张开了双手,将一身的伤口和自己的脆弱都摊开在了她面前,笑了起来。
此时此刻,他看着她,也笑着,干枯的桃花眼里逐渐含了水意,有了以往的潋滟之色。
然后,他歪了下头,看着面前的女子勾着唇笑,他说着话,话里带着愉悦的满足意味,一张近乎妖孽的脸也因这愉悦染了些红,看过去,一张过于俊美的脸显出了胜过女子的昳丽之色。
“盈儿,不然,你把我带回去杀了吧。”
“这几年的日子,我过够了,地狱怕是都没这般煎熬……”
“你把我带回去,杀了,然后鞭/尸,碎/尸,都行……”
“若是能死在你手上……”他笑了下,鼻翼微动,嗅着空气里她独有的气息,嗅着他魂牵梦绕的气息,闭上了眼。
“也算是得偿所愿。”
“你死了又有什么用呢。”苏暮盈仍旧用着那副平静而淡雅的神态看他,一张白皙的脸若月下湖水,“谢临渊,你以为我如今很恨你么?”
谢临渊微怔。
“前尘往事已如云烟,你以为,我还被困在四年前的事情里走不出来吗?”
一阵阴冷的风吹过,将两人的发都吹拂而起。
谢临渊很轻地笑了声。
被困在里面的,始终就只有他。
他的兄长死了,她离开了,在这个小村庄里安静而平和地过活着,只有他,日日夜夜都被困在那间黑屋子里,被困在那一手的鲜血里,被困在那一场大火里,不得解脱。
他自残,自虐,夜夜都用刀划伤自己的皮肤,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甚至于,他对这痛感都上了瘾。
如今,为了她的一点怜悯,为了她可能会生出的一点怜悯,他又用刀划开了伤口,制造了这一副惨状。
好在,她不是全无动容。
只要她可怜他,只要她施舍他一点点的怜悯便好。
只要能待在她身边,他死也甘愿。
而且,这对他而言,更是一种慈悲。
但谢临渊不敢让她知道。
他怕吓到她。
他是个疯子。
苏暮盈看着浑身是血的谢临渊,闻着那浓重的血腥味和那微弱的风雪气息,声音淡得像是要被风吹散。
“在我眼里,你不过是守着安州的将军,仅此而已。”
“安州需要你,百姓需要你,我会让你活,”
苏暮盈微微仰起脸,与他对视。
她和他一样,虽是男女不同,但两人的脸都是盛极的,极为秾艳的长相。
只是她自始至终比起他,都多了一份如水的平和。
所以,她能一直活下去,她无论如何,都能过得很好。
苏暮盈笑了笑,眼睛里的一汪汪秋水泛起,宛若枝头带露的轻颤。
她已然不是当初第一次看他时瑟瑟发抖的,不敢直视他的少女。
她想,若有一天,需要他死呢。
——
在与安州接邻的苍州边界,吴子濯率领大军驻扎在此,虎视眈眈。
朝廷的军令一道道传来,若还不能攻破安州,收回被谢临渊占领的十城,不仅他这个将军之位要被撤掉,他的姐姐,他的家族……
“安州地形并不适合守城,谢临渊却耗了我们整整四年!都是一群吃白饭的!”
一声怒吼之后,一把长剑拔出,吴子濯竟是直接砍了一人的脑袋。
还冒着热气的脑袋咕噜噜滚到了营帐外,顿时,营帐内的将领齐齐跪了一地。
“将军息怒!”
“将军息怒!的确是那狗贼太过狡诈!不论如何都闭城不出,又修筑了防御工事,派兵驻守,我们实在是……实在是找不到机会啊!”
吴子濯脸上再也没了以往那种从容的,胜券在握的风流笑意,全成了愤怒。
“我就不信他每个城门都能防御得如此严密!我就不信他会有这么多的兵力!”
“再探!”
“是!属下这就去……”
话落,营帐内的将领纷纷领命告退,近乎连滚带爬了。
少顷,吴子濯五指握得咔咔作响,一双狐狸眼里少见地充斥血丝。
只是,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忽然又一笑,松了握拳的手。
他叹,没办法了啊。
事到如今,他吴子濯也只能挟恩求报,做做不体面的事了……
吴子濯走到案桌前,抽出了压在宣纸上的女子画像,他出神看了片刻,后又收起,唤了一暗卫进来,将画像递给他。
“秘密潜入安州,去找画像上的女子……”
“挖地三尺也要找到,及时来报。”
第35章 第 35 章 他却觉得,她比天上的明……
谢临渊带着这一身的伤, 如愿以偿地和苏暮盈回了家。
他和她回去的时候,苏暮盈的小孩谢念安刚好从桃桃家回来。
他不到四岁,长得是好看极了, 头上扎着两个小啾啾,生得粉雕玉琢,模样精致的像个瓷娃娃, 一眼看过去当真是分不清男孩还是女孩。
谢临渊当初第一眼看到这小孩, 心里便生出了一种异样的熟悉感, 依稀间好似是看到了苏暮盈的眉眼。
他只当是自己疯魔至此,生了幻觉,没想到,这当真是……他和盈儿的孩子。
“娘亲,我回来啦!”小孩一眼就看到了他娘亲,立马开心地喊了起来, 一双小短腿跑着跑着, 就要往他娘亲怀里扑去。
只是, 还没等他扑到他娘亲怀里, 一个奇奇怪怪的人就站了出来,像是在朝他走过来。
一道黑压压的影子压了过来,谢念安不过是一小孩,此刻的谢临渊对他而言不仅是陌生人, 还是个浑身是血,令人恐惧的怪人。
他身量极高,谢念安在他面前不过就是一小蘑菇, 自然是害怕极了。
但是,等谢念安看轻谢临渊的脸后,立马就认出了谢临渊, 也顾不上怕不怕了,竟是一下就张开手,一副要拦住他的气势。
“是你!”
“是那个坏人! ”
“不许你靠近我娘亲!”
苏暮盈叹了口气,朝谢念安招了招手:“安安,过来。”
“娘亲……”听到娘亲喊自己,白白软软的小团子一下就滚到了苏暮盈脚下,抱着她的腿不放,哼哼唧唧地说,“他是坏人,之前我和桃桃捡槐花的时候,他就一直看着我们,可吓人了……”
“娘亲,他是不是坏人?”小团子紧紧皱着眉,抬起头问他娘亲。
苏暮盈弯下腰摸了摸小孩的头,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
安安。
这两个字迟缓地落在耳边,谢临渊微微一愣,随即,他艰涩地问了声:“你叫什么名字?”
小谢念安有点怕他,没有说话,一直紧紧抱着苏暮盈的腿。
苏暮盈温柔地摸了摸小谢念安的头,同他说:“安安,告诉他,你叫什么名字,不用怕。”
小孩很喜欢他娘亲,听到苏暮盈这么说,哦了一声后,便乖乖地回答了他:“我叫谢念安。”
果然,果然如此。
听到安这个字的时候,他便猜到了。
“念——安。”
“念安,念安……”
念安。
谢临渊喃喃地念着,不停地重复着两个字,每念一次,便像是吞下了一把刀子,他吞下去,胸口这里便是被戳出了一个又一个的血洞。
着两个字已然昭示了一切。
在阴暗的天色下,他的肤色是更白了,寒意深重。
一股鲜红的血液缓缓自他嘴边流出。
苏暮盈瞥了眼,长长的睫毛颤了下,又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
谢临渊也没有说什么。
他咽下一口口血后,只是抬起手,把唇边渗出的血擦了去,什么话都没说,想跟着苏暮盈进屋。
小孩觉得面前的谢临渊着实是个坏人,见他一步步朝他娘亲走过去,虽然害怕,但还是握着拳头挡住了他。
“我会守护我娘亲!不许你欺负她!”
明明四岁都不到,还没他膝盖高,却敢握着拳头拦在他面前。
他都知道要保护她。
可他以前做了什么呢。
谢临渊哑然失笑,他低下头去,大手轻轻放在小念安头顶,他歪了歪头,看着面前这个有着他和苏暮盈血脉,名字里却有着他兄长的小孩,忽然生出了点逗弄他的心思。
他挑了挑眉,带着点逗小孩的笑,拉长着声音叹道:“你太矮了,也太弱了,像个萝卜一样……”
“你得长高一点,长高了,习了武,才能保护你娘亲,知道吗?”
虽然小念安才四岁不到,但他聪明极了,虽顽劣好动但也机敏,大人说的许多话他都听得懂,此时此刻听到谢临渊说他矮,说他弱,还说他像萝卜,瞬间垮了脸。
他再也忍不住了,呜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又朝苏暮盈那跑了过去。
苏暮盈抱起了小念安,回头幽幽地愠了谢临渊一眼,眼神里带着几分很明显的鄙夷和责怪。
还有几分看傻子一样的眼神。
似是很不能理解他的这种行为。
“你同小孩子说这些做什么?不要欺负他。”
谢临渊悻悻地摊开双手,耸了耸肩。
苏暮盈抱着小念安进了屋。
而小念安趴在他娘亲肩头,转过圆圆的脑袋,对着谢临渊就是吐舌头做鬼脸,完全没有方才那一副哭惨了的样子。
谢临渊看到小念安朝自己做鬼脸,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便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这笑声听去极为畅快,又极为敞亮,谢临渊怕是从来都没有这么笑过。
笑得他都弯下了腰,身上的伤口又裂开渗出血来后,谢临渊这笑又蓦地停了。
他睁大着漆黑的眼睛,没有聚焦地看着某一处,怔怔地流下泪来。
如若,开始时便是如此,多好。
多好。
他还能赎清他的罪孽吗。
——
晚上,在哄着小念安睡着后,苏暮盈给谢临渊处理了伤口。
谢临渊比起以前,安静了很多,也沉默了很多。
身上张狂的戾气消弭,在苏暮盈面前,全都内敛成了一种渴望她安抚的脆弱。
像一只溺了水又被捞起来的大狗,就这样蹲在她面前,等待她可能会有的怜悯和施舍。
谢临渊弓着背坐在长凳上,低着头任苏暮盈摆弄。
他脱了上衣,自上而下,胸肌和腹肌块垒分明,线条有种美感也有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感。
多年打仗习武,谢临渊的身体一向强悍,可此时此刻,那身上交错着的血痕却显得他整个人异常的可怖,甚至是可怜。
他的头低得很下,那双桃花眼红红的,浸染着雾气,长睫一眨一眨的,似有水珠缀在上面。
谢临渊不知出神地在想什么,三魂七魄都丢了个干净。
“这些伤口,是你自己割的?”苏暮盈忽然问了他一句。
听到她的声音,像是什么提线木偶被触动了开关,谢临渊猛地抬起头,在看到面前女子的时候,一双沉寂的桃花眼忽然就灼灼如明火。
他只是这样看着她,苏暮盈便觉得自己身上的皮肤像是在被缓慢地烧着,一股折磨人的灼烧感渐渐蔓延。
谢临渊又低下了头去,盯着自己摊开的双手看。
他没承认,也没否认,而是问了她另一句毫不相干的话:“盈儿,安州对你……很重要吗?”
苏暮盈似是没想到他会突然问她这句话。
她有些惊讶,洗手的动作一顿,想到她父母,想到之前安州历经的一场场兵祸,苏暮盈薄薄的眼皮垂下,眼睛里便蕴起了水雾,她说着:
“对,很重要。”
苏暮盈回了他,洗净手上沾染着的黏腻鲜血后,她转过身看着谢临渊,桃花般娇艳的脸上不再是如水的平和,而是罕见地透出了嘲讽般的笑意。
“谢将军,这话你不该问我。”
“你如今占了这安州,安州百姓对你而言,难道不重要吗?”
看着面前之人,苏暮盈眼前时不时就会闪过那间黑屋子,闪过站在她床榻前死死盯着她的怪物。
但此时此刻的谢临渊,像条狗一样耷拉着脑袋,一身伤痕的谢临渊,受百姓赞颂的谢临渊,苏暮盈又很难把他同之前的人联系起来。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见谢临渊许久都没说话,苏暮盈又讥讽道:“也对,权势贵族之人,又怎么会在乎脚下的蝼蚁呢,但既然谢将军占了这座城,老百姓又如此称颂你,谢将军便做好自己应做之事。”
苏暮盈说这话是带了刺的,说完后,她心里有一丝隐隐报复了他的快感,可又无法避免地生了丝恐惧。
这会激怒他吗。
以前便是她激怒了他,她……
苏暮盈身体微微发着颤。
谢临渊却好似把她的这些话都认真地听了去,他嗯了声后又沉默了,像是在思量着什么,片刻之后,他起了身,朝苏暮盈走了过去。
谢临渊还裸着上半身,在房间的灯光下,他身躯强悍的线条和肌肉都一览无遗地展现在苏暮盈面前,那种根植他身体的,多年好战嗜血的强悍是怎么都消不去的。
那种她熟悉又恐惧的压迫感又如一尾阴冷的毒蛇,自她脚腕而上,缓缓缠上了她。
苏暮盈忽然紧张起来,就在她后悔不该生出怜悯之心时,谢临渊走到她面前,却只是微微弯下了腰,低下头,视线到了与她齐平的高度。
两人的睫毛都很长,眨眨眼,似乎都能碰上。
距离极近,近得苏暮盈能看清那双桃花眼中映着的自己,近得他唇齿间的热息又一点点地漫上她的唇。
她的唇色如涂了胭脂,一点点的艳丽了起来。
苏暮盈慌乱中往后退去,一下撞上了后头桌子上立着的花瓶,谢临渊一伸手,把将要掉在地上的花瓶接住,重新放回桌子上。
他轻声说着,嘶哑的声音柔柔地擦过苏暮盈耳垂,激起她一阵颤意。
“不用怕,我不会伤害你。”似是怕吓到她,谢临渊往后退了几步,片刻不移地盯着面前的女子看,漆黑的眼睛垂着,泛着潋滟水色,他的这双眼睛太过漆黑,也太过明亮,像是被什么过激的情绪冲刷着。
他以为,他已经尽量把自己的贪婪都藏了下去,但是,谢临渊不知道的是,他对她的欲望和渴念过深过重,是无论如何都藏不下去的。
只是如今,对她的疼惜把这些占有欲,掌控欲,摧毁误,甚至是爱/欲都压了下去。
他开始试着去养花,小心翼翼地,而不是粗暴地折花,再让花凋零枯萎,碾进尘土。
他不想她死,他只想她快活地过着。
就如那雨后抱着花枝的少女,也如在春日花树下浅眠的她。
而那一身是血的少女,成了他的心魔。
谢临渊第一次尝到了害怕和恐惧是何滋味。
“安州我会守着,盈儿,你不用担心。”
他的声音放的很轻,轻到像是这春夜里的一阵风。
苏暮盈都在怀疑这是不是她的错觉。
谢临渊转身穿上了衣裳,咬着发带挽起头发,束起长发后,他对着惊惶不定的苏暮盈笑了下:“夜深了,你睡吧,我在外面守着。”
“你放心,我不会进来。 ”
第一晚,他睡在了门外。
春寒露重,却是这四年来,他第一次睡的好觉。
苏暮盈早上起来推开门,便是看到了谢临渊。
他浑身都好似蒙了层清晨的雾气。
他闭着眼,长腿蜷起,一只手搭在膝盖上,那长睫轻轻晃动着,上面似是有露珠在晃动。
苏暮盈以为他会走。
初春夜里,寒气很重,他当真在门外睡了整晚么。
苏暮盈把怀里的小念安放下,轻声对他说:“安安,叫醒他。”
小念安从他娘亲怀里下来,对着谢临渊耳朵就叫了声:
“起床啦!”
不到四岁的孩子虽然还奶声奶气的,但也有着这个年纪的小孩特有的顽劣,叫的很大声,很刺耳。
小念安叫完后又怕谢临渊揍他,又连忙伸手,要苏暮盈抱。
在房门打开,苏暮盈的气息漫进晨雾时,谢临渊便是醒了。
苏暮盈抱着小念安,垂眸看向谢临渊:“你不怕没命?”
“谢临渊,你很想死吗?”
谢临渊站起身,的确是一身的雾气和寒意,他长睫上缀着的露珠啪嗒啪嗒地往下掉,看着她时,那双眼睛含着一汪春水,被晨曦一照,便是泛着潋滟波光。
再加上他这张脸,这副皮囊,苏暮盈承认,的确有让人神魂颠倒的意味。
但他长了这样好看的一张脸,以前却是如恶鬼一般的行径。
如今,他这副姿态,又是他的伪装吗?
他究竟想做什么?
“盈儿,这取决于你。”谢临渊漆黑的眼睛盯着她,很认真地回她。
苏暮盈觉得很好笑。
她不会信他。
待他的伤恢复后,苏暮盈便想将他送回去。
她不会把一只野兽留在身边。
尤其,还是一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吃了她的野兽。
而谢临渊自然也知道,苏暮盈之所以会留下他,不过是因为安州,也是因为对浑身是伤的他生了几分怜悯之心。
于是,他身上的这些伤口,便再也没有好过。
谢临渊在这里,过了难得平静的一段日子。
白日里,他上山打猎,洗衣做饭,打猎,晚上便是守在苏暮盈门口,拿出一把短刀,又把那些伤口加深。
一天天过去,他的伤口总也不见好。
苏暮盈觉得疑惑,一日晚上,在熄灯之后,在谢临渊以为她睡下之后,她却突然打开了门。
月色下,刀刃折射出冷冽的光,她正好看到谢临渊拿着刀在割开皮肤。
血又流了出来。
“谢临渊,你真的是个疯子。”苏暮盈说着,声色很冷。
刀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谢临渊坐在地上抬起头,他仰望着她,月亮高悬在她身后的夜空,此时此刻,他却觉得,她比天上的明月还要遥远。
“对,我就是个疯子……”
谢临渊笑了起来,朦胧的,薄薄的一层月色映在他脸上,显得他的面色竟是多了几分凄惨之意。
“我就是个疯子……”他喃喃说着,他说,“你能不能,可怜可怜我?”
“能不能……可怜一个疯子。”
曾经是那样张狂的一个人,总是居高临下看她的一个人,如今却是一身血痕,像条狗一样地求她,求她能可怜可怜他,能多看他一眼,能……让他留在她身边。
苏暮盈站在明月下,久久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苏暮盈没有回答他这句话,很久之后,她却是如平日般温和地说着。
听不出一丝情绪,也听不出一丝喜乐厌恶。
“可怜你?谢临渊,你不需要我可怜。”
“你若是再敢用刀划伤,我会立刻把你赶出去。”
谢临渊垂着眼睛,耷拉着脑袋,现出的一截后颈白得要盖过月色。
他轻轻地嗯了声,应了。
后面,谢临渊再也没有,也不敢拿着刀划破自己的皮肉。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就在谢临渊身上的伤快好了,苏暮盈打算第二日将他送出槐花村时,吴子濯出现了。
槐花村地处偏僻之处,安州城外虽有驻军,但防守重地却不在此处。
谢临渊囤兵安州后,朝廷攻来,他并没有坚壁清野,安州城外的百姓愿意入城的,早早的便入了城,剩下些没有入城的,便是处于偏僻之地的,远离战场的村庄。
极少,但槐花村偏偏是其中之一,吴子濯也偏偏就寻到了这里。
朝廷将谢临渊视为反贼,为了留住民心,师出有名,借此攻讦被称为反贼的谢临渊,没有对城外村庄进行劫掠屠杀。
而此时此刻,在这个偏僻之处,吴子濯却是带着士兵将这村庄团团围住,将村民都赶到了一起,纷纷抽出刀剑,像是下一刻便会将这些人都屠杀殆尽。
村民哪见过这种阵势,有的哭喊有的求饶,小孩子更是哇哇大哭了起来。
苏暮盈抱着小谢念安站在前面,对面便是吴子濯。
一身锦衣腰悬玉佩,看过去不像将军,倒是像一锦绣公子。
“苏姑娘,城门一别,当真是好久不见啊……”
吴子濯笑了起来,还是那双狡黠的,带着笑意的,看起来却深不可测的狐狸眼。
只是比起几年前,那双眼睛里的从容不再,自信不再,有的只是穷途末路时的挣扎。
而被逼到绝境之处的人,往往会不择手段。
“我知道谢临渊在这。”
“苏姑娘,我给你一次报恩的机会。”
“交出谢临渊。”
“否则,我会杀光这村子里的所有人……”
“苏姑娘,交人。”
此时,谢临渊并未在村里,他正在山上打猎。
他猎到了两只兔子,想回去给苏暮盈和小念安做红烧兔肉吃。
第36章 第 36 章 不仅仅是死这么简单的事……
苏暮盈把小念安放了下来, 让他去和桃桃站一起,小念安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他紧紧抱着她不放, 哭着说要和她在一起。
“呜哇,娘亲,我要和娘亲一起, 娘亲不要丢下我……”
“安安乖, 娘亲不会离开安安的, 娘亲就在这里。”苏暮盈笑着哄小念安,把他抱到桃桃那里后,蹲下身给他擦眼泪。
小念安还是在哭,紧紧抓着他娘亲的手不放:“可是很危险!我要和娘亲待一起,我要保护娘亲!”
苏暮盈鼻子一酸,眼睛也红了, 她抱了下小念安:“娘亲也要保护安安……娘亲不能让安安有事。”
“娘亲也答应安安, 娘亲不会有事的。”
“娘亲还要给安安做槐花饼吃呢。”
小念安这才这不哭了, 他虽然有时候顽劣, 但也不是爱闹的人,他知道现在很危险,有很多坏人围着他们,他不能像个小孩子一样哭闹, 连累娘亲。
于是,小念安撇着嘴极力忍下了眼泪,放开了他娘亲。
但是在苏暮盈转身的时候, 他拉着桃桃的手又哭了起来。
这一下,惹得桃桃也哭了起来,两个小团子抱在一起哭。
而被拿着刀的士兵围起来的村民也都害怕得不行, 都在抱着小孩哭。
他们大都是手无寸铁,老实本分的人,槐花村又是一偏僻之地,这里像极了世外桃源,这些村民如何能与手拿长刀,在战场杀伐的士兵相比。
村长是一须发皆白的老人,见此情景颤巍巍地拄着拐杖,想要上前和吴子濯交涉,却又被士兵拔出长刀拦住,
苏暮盈心里很是愧疚,若不是因为她,吴子濯如何会寻到这里……
苏暮盈走到村长面前,把他扶到了人群那里,宽慰他:“别担心,村长,我不会让槐花村有事。”
苏暮盈敛着长睫思量眼下情况。
吴子濯既然派兵围了这里,又要她交出谢临渊,定是知道了谢临渊就在此处。
既然他要的是谢临渊,那她把谢临渊给他就是了。
其他之事,日后再考虑。
眼下,她得保住槐花村,
她绝不能在此时惹怒吴子濯。
他已是穷途末路之人,她毫不怀疑,吴子濯当真会杀光整个槐花村。
父母死前的惨像又浮现眼前。
苏暮盈一瞬之间就做出了选择。
她没有选谢临渊。
苏暮盈想定后,走到了吴子濯面前。
她体态轻盈纤细,看去便是显得有几分孱弱,但她面对那一群手拿刀剑的士兵,却是丝毫不惧,脸上还是平和如水的神情。
苏暮盈一步步走到了吴子濯面前,她朝吴子濯行了一礼,抬头看他:“我可以交出谢临渊,你放了他们。”
“但他此刻不在这里,我也不知他还会不会回来,吴大人不如先放了他们,用我来引出谢临渊。”
“我在。”就在苏暮盈说完的下一刻,一道声音便是蓦地响起,还带着起伏不定的喘气声,像是方才奔跑过来。
苏暮盈听到这急切的二字,恍然愣了下,她猛地抬头看去,便是看到从人群分开的道路中间走来的谢临渊。
他手里还抓着两只猎来的兔子。
他走到苏暮盈面前,脸上没有丝毫对她供出自己,甚至要把自己交出去的怨恨,失落。
他把兔子交到苏暮盈手上,俯身,靠近她耳边,轻声说着:
“我走以后不要怕,我先前已传信,青山会带兵赶来,带你们去安州城内,这里已经不安全了,吴子濯未必不会失信,屠杀槐花村。”
苏暮盈愣怔着,谢临渊的声音如清泉一般从她耳边流过,却在烧灼着她耳后的一片片皮肤。
她忽然想,他知不知道,被吴子濯带走意味着什么?
不仅仅是死这么简单的事情。
他会受刑,各种……刑。
他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是不是不知道?
就在苏暮盈愣怔着出神时,说完,谢临渊便是直起身,站在苏暮盈身前,将她整个都挡在了身后。
“吴大人不是自诩仁义之师,要诛杀我这个叛贼么,怎么就做起了这等不仁义之事?”谢临渊勾着唇,讥讽地笑了下,眼神却是冷冽冰寒,毫无笑意,“你要抓我,我跟你走便是,何必牵连无辜。”
“无辜?”
吴子濯转了个身,扫了眼那些瑟缩着的百姓,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好笑的事情,竟是仰着头哈哈大笑起来。
“谢将军这些年倒是变得慈悲了许多,在下都要忘了谢大人从前是何模样了。”
“可惜啊……”吴子濯止了笑,抬手示意,一排士兵举着刀便走了过来。
那些士兵自然都知道面前的谢临渊是何许人也,知道他打了多少场胜仗,知道他是如何嗜血杀伐之人,现今又占据了大梁的半壁江山。
起先,这些人拿着刀的手都在发抖,不敢上前,后在吴子濯的呵斥声下,砍了两个人后,这些士兵才纷纷拿刀上前,架住了谢临渊。
谢临渊就这样被带走了。
毕竟这附近还有安州驻军,吴子濯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便没有逗留,快速撤退了。
只要谢临渊在他手上,他总有办法用各种刑罚撬开他的嘴,让他交出所占十城的布防图。
只要拿到这十城的布防图,攻破安州,收回那十城地界,他被封为大将军便是指日可待之事!
吴子濯走后,村民们都惊魂不定地瘫坐在地上,有人在哭,也有人在议论方才之事。
“这谢将军怎么会在我们这偏僻山村,那真的是谢将军吗?”
“这苏姑娘是后面才搬来我们村庄,不是有人说,谢将军几年前中邪一般大病了一场吗,好像就是因为他的妻子……”
“难道说……”说到这时,有人抬起下巴,朝苏暮盈这点了下,便没有人再接着说下去了。
“唉,这谢将军被敌军抓走,也不知道会如何,若是没了主将,安州以后又要怎么办。”
“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苏姑娘是为了我们,谢将军也是为了我们……”
“苏姑娘和谢将军都是心善的好人呐,你看这些年,谢将军一直都守着安州,安州还从来没有如此繁华过……”
“可这繁华,又能持续到几时呢。”
……
又有人在说谢临渊心善爱民,称颂他。
苏暮盈听着这些话,愣愣地站在原地,手里还拎着谢临渊猎来的兔子,耳垂这里仿佛还残留着谢临渊唇齿间的气息,她的皮肤被烧得好红,灼热感一直残留在上面。
小念安扑到了他娘亲怀里,有些奶呼呼,也有些奇怪地问:“他不是也是坏人吗?”
“为什么……会救我们?”
小念安一直把他当坏人,以他这个不到四岁小孩的脑袋,很不明白方才那坏人所做的事。
他好像救了他们。
是坏是好,苏暮盈没有回答小孩的这个问题。
而在吴子濯撤退不久后,果真如谢临渊所言,又有几人举着刀杀了回来,而恰好在此时,有一队重甲士兵骑马奔来,马蹄声由远及近,整个大地都似乎在颤动。
一队人马又过来,重甲士兵,领队的人苏暮盈认得,是青山。
青山带着重甲士兵而来,不等这些百姓惊慌,那几个被吴子濯派来善后的士兵便被斩杀。
青山的确先前收到了他家主子传信,让他带着兵来此处,青山收到信后便是立即赶来了这里。
没想到……他竟是在这看到了苏姑娘。
青山看到苏暮盈,当真是又惊又喜,可算是明白了他家主子为什么消失了这么多天,还不让人来寻。
可当他看到有敌军在此地,环视一周又不见他家主子的人影时,青山顿时意识到了什么。
“见过苏姑娘。”青山赶紧下马,朝苏暮盈行礼后,便立即问道,“将军呢?”
苏暮盈声音有些发颤地回:“被吴子濯带走了。”
青山听到这话两眼一黑,差点没倒在地上。
——
吴子濯早已带着谢临渊回到了军营,青山带人去已寻不到踪迹。
吴子濯如此大费周章,背后定是有所谋划,青山知此事不可妄动,便听从他家主子的命令,将苏暮盈和槐花村的人都带回了安州城内,安置下来。
对于此事,他也只能叹气罢了。
知道苏姑娘没死,青山当然为他家主子高兴,毕竟自几年前听到苏姑娘的死讯后,就凭他家主子这些年这么折磨自己,早晚都是一个死字,如今苏姑娘没死,他家主子也就可以活了。
尤其是,苏姑娘还带着一孩子,那小孩一看就是他家主子的小孩。
长得也太像他家主子和苏姑娘了。
可是这次因着这苏姑娘,他家主子竟是被吴子濯带走了。
落入敌军将领手中,尤其两军还在对垒,不知对面会如何无所不用其极。
这可是一件比死还恐怖的事情。
当青山将苏暮盈和小念安带回将军府后,全府的人看到苏姑娘和这小孩都惊愕无比,尤其是谢母。
她惊了片刻,压根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她这儿子留信消失了这么久,青山今日又收到信后去迎,怎么没有带回他,反倒是带回了这苏暮盈,还有这……
看到苏暮盈旁边牵着的小念安,看着这小孩的眉眼,谢母顿时喜笑颜开,立马便确定了,这就是她的孙子!
简直是和他那二儿子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但看上去却是比他小时候讨喜多了。
“呀!这是……”
谢母高兴得连谢临渊没回来都没发现,她笑得都顾不上眼角的细纹了,被人搀扶着连忙走过去。
小念安牵着他娘亲的手不敢动,半躲在他娘亲身后,只冒出个脑袋,模样看上去是可爱极了。
苏暮盈蹲下身来,她温柔地摸了摸小念安的头,让他喊人:“乖,安安叫一声谢夫人。”
小念安不顽劣的时候还是极乖巧的,他很听他娘亲的话,虽然不认识面前这个人,但还是乖乖地喊了声“谢夫人”。
“诶,真乖,这模样长得可真好看。”谢母对这小孩是越看越喜欢,等她想起来谢临渊,想问问她这儿子,这是怎么一回事时,才发现,谢临渊并没有一同回来。
待后面青山禀报,她听到谢临渊被敌军带走的消息时,差点是原地昏了过去。
这对所有人来说,甚至对安州,安州到边关的十城来说,都是个晴天霹雳。
于是,谢临渊麾下的各将领火速聚在一起,开始商议对策。
“如今之计,是要把主子从那狗贼的军营里救出来!”陈翎急得根本坐不住,不停地走来走去,“那狗贼迟迟没有攻下安州,定是想要这十城的布防图!”
“这事谁不知道,问题是,该如何去救。”青山一脸凝重地说。
陈翎头脑简单,实在想不出办法,心一横干脆说道:“要我说,不然就把布防图给那狗贼,把将军换回来,不然直接就打过去!左右我也不想守城了,当初就应该直接打上京城!”
“你知不知道这十城的布防图意味着什么?”青山立马否了:“你敢这么做,将军回来必定会砍了你的头。”
“那你知不知道主将意味着什么?”砰的一声,陈翎一拳,重重地砸在了桌上,双眼已然布满血丝,直直看着青山,“我们驻守边关能次次杀退夷族,我们能从边关一直攻到这里,攻下半个大梁,全都是因为这支军队的人都是和将军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
“将军就是我们的旗帜,就是我们的军心!要是将军死了,甚至是被那狗贼枭首于军前,这些仗也就没有打的必要了。”
“因为……必败。”
“到那时,拿着这布防图又有何用?”
陈翎这一番话说的是慷慨激昂,也戳中了在座大多数人的心,于是有人纷纷响应,附和。
青山毕竟还是谢临渊的贴身亲卫,这几年来,他深知,因为那苏姑娘,将军的心性较之以往已大有不同,要是布防图给了出去,十城沦陷,百姓遭难,他们……纷纷都要掉脑袋。
但陈翎说的也在理,若是他们将军当真死于敌军手上,的确会军心涣散,再无一战之力。
只是外人未必知道而已。
外人不会想到一将领有如此之大的影响,对于那吴子濯,他既然是绑了他们将军,而不是直接杀了,定然是想从他将军的口中挖出布防图的消息。
外面天色已黑,距离他们将军被吴子濯抓住已经两个时辰了,但却都没想出什么对策来。
有人建议用布防图去换,有人建议直接打过去,安州也不要守了,直接打上京城,杀个片甲不留。
青山都反对如此,因为他知道,这些都不是他家主子会同意的对策。
于是,这商议便这么僵持着,开始时吵得都要冒火星子了,不可开交,但后面确实一个个都沉默了。
因为,谁都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来。
他们将军的性命握在敌军手中,而这边,是他们将军交代了的,一定要守着的城和百姓。
而就在这时,在他们僵持和沉默之时,坐在屏风后面的苏暮盈说话了。
“我去和谈。”
清凌凌的女子声音传出,众人听此皆是一愣,面面相觑之间,苏暮盈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见是苏暮盈,众人纷纷行礼,他们知晓他们将军几年前所经历之事,自然是知道眼前这女子在他们将军心目中的分量,于是谁也不敢怠慢,亦不敢有一句责怪,不敢责怪她为了那些村民,轻而易举就把他们将军交了出去。
毕竟他们将军也是心甘情愿。
“我去吴子濯军营,他见我一人,定不会防备,我会假意和谈,以布防图为诱饵,再找机会寻到你们将军。”
“届时,我可以放一把火,趁乱带你们将军出军营,你们在外头接应。”
“不用交出十城的布防图,也不用放弃安州的百姓。”
“我定会带出你们将军。”苏暮盈如此道。
她看起来柔柔弱弱的,纤细伶仃,这话说出来却如金玉相击,分外的有力,也分外的令人信服。
第37章 第 37 章 似乎,不想让她看到自己……
天色已暗, 大梁军营主帐内,却时不时传出大笑之声,甚至还有阵阵碰杯声, 仿佛是打了一场久违的胜仗,出了一口恶气。
“谁能想到,这大梁战无不胜的谢将军, 接连攻下十城, 占了大梁半壁江山的谢将军, 如今却是被我们擒了,还是我们将军计谋无双!”
“对!就算你是谢临渊又如何?就算你占了大梁的半壁江山,如今还不是我们的阶下囚?”
“如今擒了这反贼,还怕拿不到这十城的布防图?说不说?!”
“不说也不要紧,谢将军如今在我们营帐,我们有的是时间好好折磨谢将军……”
“毕竟这样的机会太难得了, 谢将军, 你打了这么多的胜仗, 如今却是栽在了一个女人身上, 不知滋味如何啊……”
又是一阵阵大笑声,而随着这笑声落下的,是一道道鞭子抽打的声音,各种刑具烙在皮肉的声音。
光听这声音, 便可知是怎样一副皮开肉绽的惨像。
但谢临渊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他被绑在刑架上,头低低垂着,高束的长发已经散开, 那脖子到散落的衣襟处裸露的皮肤上,尽是被抽打的,甚至是被利刃切开的血痕, 身上其他地方亦是。
那黑衣仿佛都被血浸成了深红,有些伤痕甚至深可见骨,见之骇然,触目惊心。
一营帐的人都在喝酒吃肉,以此为乐,时不时有人喝到兴头上,便会上去用鞭子抽打,或是用其他刑具行刑。
他们都想看到这世人敬仰着的,如战神一般不可企及的将军跪地求饶,卑躬屈膝的模样。
想看他被踩在泥里,想看他像条狗一样地求着他们,求着他们让他活。
但是,谢临渊始终没有。
他没有求饶,甚至都没有发出丝毫的痛叫声。
浑身的痛感让他意识无比的清醒,他抬了抬眼皮看向这群人,不停淌着血的嘴角勾着轻蔑的笑,那双极黑的眼睛透着凌乱发丝看人,仍然是冰冷的,甚至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睥睨。
当一人又欲拿起鞭子往他身上抽时,谢临渊忽然抬了眸。
这冷冷一眼,那人像是看到了极其恐惧之物,那拿着鞭子的手便是立即停在了半空。
满营忽然死寂。
这一瞬的死寂很快凝成了实质的恐惧。
在他们面前的是谢临渊。
在边关杀退夷族,令人闻风丧胆,尸山血海里走过的谢临渊。
谢临渊这几个字意味着什么,他们比谁都要清楚。
这几年他们吃够了苦头,此次若不能拿到十城的布防图,若是不能攻破安州,攻破那十城,就算他们杀了这谢临渊,但他手下的那些将领和士兵,安州背后的十城以及十几万大军,怕是会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对谢临渊的恐惧随着这死寂的蔓延越来越深,吴子濯见状,仰头喝完一杯酒后上前。
他对那人示意,那人把鞭子交到了吴子濯手上,战战兢兢地想要退下时,吴子濯笑眯眯的,随手抽出了旁人一人的长剑,一剑便是刺进了那人胸口。
很快,那人眼睛瞪大着倒下,地上一滩血流出,再没了声息。
然后,吴子濯拿起了那根长鞭,笑着,然后下一刻,长鞭一挥,便是毫不犹豫地抽打在了谢临渊的伤口之上。
刺啦一声,长鞭又鞭笞着早已不成人样的皮肉。
谢临渊顺势朝他脸上吐了一口血,嗤了一声笑了起来,又垂下头去,后颈整个摇摇晃晃的,脑袋都要掉到了地上一般。
被谢临渊吐了一脸的血吴子濯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但不过片刻之后,他拿起旁人递来的手巾擦拭之后,脸上又漾起笑意。
他面上带着笑,那双狐狸眼扬起,眼底似乎带着胜券在握的笑意,但是太阳穴狂跳着的,将将要暴出的青筋却是彻底泄漏他此刻的穷途末路。
“谢临渊,自那日灵堂起,我便知道,你迟早有一天会死在那女子手上。”
“你瞧,这一天不就来了吗?”
“你们瞧瞧,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谢将军,以前是如此轻狂嚣张不可一世,如今怎么就成了一条狗呢。”
话落,又是一记长鞭落下,鲜血飞溅,谢临渊像野兽一般喘息着,满是血痕的胸腔起伏不定,却没有发出任何呻/吟痛苦之声。
他此时此刻浑身是血,脸上亦是溅了点点血迹,过白的皮肤映衬着这血红,那双冷厉的眼睛透着血雾看人,便是像极了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修罗。
吴子濯背脊处蓦地攀上冷意。
他脸上的笑再也维持不住了,发了狂一般,又是往谢临渊淋漓的伤口上抽了几鞭,鲜血溅出,瓢泼如雨。
“十城的布防图……交出来!”吴子濯大吼道,脸上的神情已近乎狰狞。
他显然已到绝路,此时此刻,谢临渊自然知道,若是他再激怒他,吴子濯狗急跳墙,定会直接杀了他。
但是,死了也好。
十城的布防图没有泄露,村民没有被屠杀,盈儿也好好的,还有……她和他的孩子也好好的……
她把那小孩养的很好,一点都不像他,这很好……
死他一个谢临渊又何妨。
他早就活够了。
谢临渊长睫上坠着潮湿水意,他眨了眨眼,看不清是汗还是血的东西落下时,他的瞳孔逐渐失焦,眼前忽然闪过了一抹比明月还要遥远的身影。
谢临渊想,若是死了,她能因此而……可怜他一分。
原谅他一分。
那也好。
若是以后,她给他兄长上香的时候,能顺便给他也上一柱……
那也很好。
湿润的水意自他眼尾流出,和鲜红的血混在一起时,谢临渊被缚住的手猛地紧握,手背青筋凸起,血痕裂开。
然后,他舔了舔唇边的血,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吴子濯,忽然大声笑了起来:“哈哈哈,就凭你,也想攻下这十城?”
一下被这话刺中,吴子濯的脸上甚至出现了几分羞愧之色。
谢临渊抬了抬下巴,目光冷寒,语气仍旧带着居高临下的轻蔑和不屑。
“吴子濯,我一早便说过,一个只会在朝堂里玩弄权术,搅弄风云的将军,在战场上是打不了胜仗的。”
“我们爬冰卧雪,浴血杀敌的时候,你们在京城里做什么?”
“逛花楼,喝酒,吃肉?哈哈哈哈……你扪心自问,你有资格拿下这十城么?”
谢临渊驻守边关多年,这将军之位,这常胜之名,这将士和百姓的敬仰和拥护,的确都是他拿命一点点打出来的。
而吴子濯对他,不管他承不承认,一直都有着刻骨的嫉妒和不甘。
他每每看到谢临渊风头无俩,坐拥兵马的时候,都想问一句……凭什么?
他也是武将出身,凭什么谢临渊就可以得到这一切……
他不甘心。
于是,他便设计逼谢临渊谋反,让他从人人敬仰的大将军成了个反贼,如此,这将军之位便属于他了。
他以为,谢临渊成了反贼,他成了这大梁的将军,他师出有名,率领这二十万兵马,可以一举消灭他这反贼。
然后,他便会取代他,成为大梁人人敬仰的大将军。
只是他怎么都没想到,谢临渊仅凭边关的兵力,便能一路攻占十城,占据了这大梁的半壁江山。
而他久攻安州不下,若此次拿不到布防图,攻不下安州,收不回那十城,那他吴子濯……
吴子濯已然面色苍白,太阳穴不停跳着的青筋,还有那握剑的手,都在昭示着他此刻的穷途末路。
谢临渊却是勾了勾唇,继续说着:“靠着那点上不得台面的权术,亲姐的牺牲,就想坐稳这大将军之位……”
“吴大人还真是痴心妄想。”
“今日,我谢临渊便告诉你吴子濯,你攻不下这十城——”
“也拿不到这十城的布防图。”
“你所想要的青史留名,众人敬仰,永远都不会有。”
吴子濯被谢临渊这些话激得已经是目眦欲裂了。
他直接拔了剑,亮光一瞬掠过谢临渊眉眼。
而谢临渊扭了扭脖子,却是森冷地笑了起来,对他说:
“来,杀了我,吴子濯。”
“杀了我。”
谢临渊闭上了眼睛,还在笑。
杀了他,他就可以解脱了……
盈儿,也会松一口气吧。
吴子濯的确是穷途末路,若是他从谢临渊这拿不到这十城的布防图,若安州那边也无人拿布防图来换他们将军,那谢临渊对他而言便是无用了。
他必须杀了他。
吴子濯额间青筋狂跳,拿着剑,当真要一剑朝谢临渊捅去时,帐外忽然传来士兵声音。
“启禀将军!营帐外有一女子求见,她说有将军想要的东西。”
这句话入耳,谢临渊猛地睁开眼,长睫颤颤。
而吴子濯刚要扬起的剑停在半空,片刻后,他脸上的愤怒消去,又笑了起来。
哐当一声,剑被扔在地上。
“看来,谢将军这么多年所做,也不是毫无用处。”
“让她进来。”吴子濯吩咐。
很快,士兵便领着苏暮盈进了营帐。
苏暮盈一进营帐,便被这冲天的血腥气惊得怔了下。
她抬头看过去,在通明的灯火中,看到了被绑在刑架上已经不成人形,血肉模糊的谢临渊。
浑身都被血痕和血痂覆盖,有的伤痕之处,鲜红的血液甚至还在汩汩地往外冒。
透过他散落的头发,在摇晃的光影里,她能看到他那过白的,森寒的肤色,能看到他染了血的唇张合着,在对她说着什么。
他在让她走。
但下一刻,当苏暮盈看向他的眼睛,快要与他四目相视时,他身体忽然幅度很大地抖了下,又别过了脸,好像在躲避她的目光。
似乎,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这副样子。
狼狈的,像一条将死的狗的样子。
第38章 第 38 章 他在求她,杀了他。……
苏暮盈从来没见过谢临渊这副样子。
血肉模糊, 头发散开遮住了他的脸,浑身的血痕像极了被凌迟的惨状,根本就看不出人样, 身上全是被各种刑具折磨出的伤痕。
如此的受制于人,毫无还手之力,不见狂妄, 不见嚣张, 不见傲气, 像狼狈的,被困在笼子里奄奄一息的,无法逃脱的野兽。
苏暮盈看着,看着他别过脸的样子,忽然生了几分恍惚。
仿佛那个在长廊上一身压迫,居高临下看着她的将军已经过去很久了。
久到, 她实在无法把那意气风发, 不可一世的将军同面前刑架上血肉模糊, 不成人样的谢临渊联系起来。
她甚至目光里都透出了困惑之色。
这……还是谢临渊吗。
他为什么不走?
那日, 他从山上下来,远远便可瞧见吴子濯的兵马,为什么不走?
他不知道被吴子濯擒住,会是这种下场吗?
他不知道吴子濯恨他至极, 除了折磨他,还会杀了他吗?
他为什么不走?
苏暮盈觉得困惑,她想不明白。
因为在她眼里, 因为在她以前的记忆里,谢临渊不会是这样的。
他不会让自己陷入到这种境地里。
明明,他可以不这样。
苏暮盈实在是想不明白。
但是, 不管如何,为了安州的百姓和布防图,她今日都得救出谢临渊。
苏暮盈似是被谢临渊此刻的惨状惊到了愣住,目光长久地停在了谢临渊身上,直到谢临渊身体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别过的那截后颈仿佛都要弯折之时,苏暮盈才收回了目光。
随即,她敛起方才的神色,朝吴子濯走去,行了一礼:“吴大人。”
吴子濯笑了声,他在高位坐下,明知故问了声:“苏姑娘深夜到此,不知是所为何事啊……”
苏暮盈听此,轻蹙黛眉,面上带了几分走投无路一般的惊惶之色,那双剪水秋瞳里转瞬便是缀了几滴泪水,在灯下看过去,当真是楚楚可怜。
“吴大人围了槐花村,我为了村民,只好将谢将军交了出去,后面虽是被人带进了安州城,但他们都是谢临渊手下的忠心将领,认定我是害了他们主子的仇人,处处给我难堪,不仅不让我见我的孩子,甚至还有人,还有人……”
像是害怕至极,说到这时,苏暮盈便是呜咽着哭了起来,拿着巾帕擦拭眼泪:“甚至还有人要杀我,我为了逃命,只好逃了出来。”
“我已没了去处,便想着来投靠大人,还望大人能可怜我,收留一二。”
听到苏暮盈说的这一番话,谢临渊喘着粗气,艰难地抬起眼,透过模糊的,浸了血的视线,看向那正在掩面而泣的,瑟瑟发抖的苏暮盈。
不,不……
安州城内,没人敢动盈儿。
他们定是都知晓,若是动了盈儿,待他回去,定无人可活。
且,就算起其他人不知,青山也在,他最是知晓其中利害,定不敢也不会让别人动盈儿,那……
谢临渊猛地一怔,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因为情绪过激,身上一些结了血痂的伤口又裂开,开始汩汩流血。
他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瞳孔放大着,也颤抖着,血丝可怖地蔓延开来。
她今日来,是为了……救我么?
是为了救我?
但不过转瞬,这还未来得及品出的喜便成了痛苦。
如此境地,稍不注意,她也会死。
她会死。
听到苏暮盈哭泣的声音,吴子濯停下了饮酒的动作,他将酒杯放到桌上,眯起眼笑了起来,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她这番话。
但信不信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不能给他想要的东西。
“谢将军毕竟是他们的主心骨,难免迁怒于苏姑娘。”吴子濯客气着说了这么一句,按捺不住对布防图的渴望,他一只手紧紧捏着手中的杯子,眼睛里对布防图的渴望几乎要凝成了实质。
根本隐藏不了。
还在掩面擦泪的苏暮盈瞥了眼吴子濯,安了几分心。
只要他足够想要,那必定会失了神智,会又破绽,如此,事情便会好办许多。
“苏姑娘说,手上有我想要的东西……既然苏姑娘想要投靠我,那当是拿出自己的诚意才是啊。”吴子濯如此道,急切地身体都往前倾着。
听此,苏暮盈将拭泪的手帕拿下,那卷翘着的睫毛上还挂着几滴晶莹泪珠,她眨眨眼,水珠便是摇摇晃晃地落了下去,看向人时,那美玉般的脸上便是染了点点泪痕,那双眼睛亦是潋滟深深,春波含水,更显她娇怜又美艳,简直是恨不得让人把命都给了她。
“安州久攻不破,我知道大人想要什么,我自安州城内逃出,无处可去,既然想要投靠吴大人,也知道要投其所好的道理,便是趁机拿走了这布防图,若是吴大人能帮我抢回我的孩子……”
说话间,苏暮盈便从长袖里拿出了一卷卷着的羊皮纸。
见状,吴子濯两眼登时一亮,简直就是要照出光来,但转瞬之后,他又冷静了下来,饮了杯酒,悠悠道:“苏姑娘说这是布防图,这便是布防图么?”
“事关重大,本将军不得不防啊……”吴子濯的视线自苏暮盈的手上的图纸缓缓移至她的脸,一双狐狸眼微微眯起,还是在笑,“我倒是想问一句,苏姑娘要如何证明……这布防图的真假?”
苏暮盈早便知道,吴子濯不会如此轻易地相信她。
她撩起了遮掩着她手臂的衣袖,伸出手去。
在营帐内的灯光下,女子那截如白玉般无暇的手臂竟是有一道淋漓的血痕。
那手臂本白皙无暇,宛如白玉,一道血痕横亘其上,便更是显得触目惊心。
这伤是她自己拿刀划的,有点疼,还不是无法忍受。
她知道,要让吴子濯相信,光演戏还不够,还得见血。
苏暮盈给吴子濯看了手臂上的伤口后,又嗫嚅着哭诉起来:“这便是窃取之时受的伤,况且,我恨极了谢家,也恨极了谢临渊。”
“谢临渊对我百般折磨,是大人当年助我逃出,我也记着大人的这份恩情,如今谢氏又抢了我孩子,说这是他们谢家血脉,须得回归他们谢氏,我不配养这孩子……我恨极了他们,可在安州又无倚仗,只能投靠大人,望大人能给我一条生路,帮我夺回我的孩子,那可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我养着他到了这么大,他们凭什么抢走我的孩子,呜呜……”
说到孩子之处,苏暮盈又哭了起来,声泪俱下,无助至极。
她身子本就纤细娇弱,她低着头颜面而泣,身躯微微颤抖着,看去便如风中易折柳枝,使得她的哭诉更多了几分可怜意味,让人不自觉便会相信她的话,同情她,怜惜她。
虽吴子濯的确对那布防图渴望至极,这也是他唯一能破局的路,但仅凭苏暮盈的哭诉,要让他相信,还不够。
说什么不重要,要看她……会做什么。
在苏暮盈哭诉了一番之后,吴子濯思虑半晌后,他起了身。
他绕过案桌走到苏暮盈面前,哐当清脆一声,一把短刀匕首扔到了她面前。
刀刃折射出雪亮的光,掠过苏暮盈眼眸。
光亮刺眼,她下意识眯了眯眼,待反应过来吴子濯为何要把刀刃扔在她面前时,苏暮盈猛地一怔,瞳孔有片刻的放大,颤抖。
但一瞬之后,她用力捏紧了掩在衣袖下的手,抬头看向吴子濯时,脸上神色一如方才,不过是微蹙眉头,多了几分困惑。
“吴大人……这是何意?”她问他,眼眸里还蕴着方才的泪光,疑惑也恰到好处。
“恨一个人,可不是随口说说就行……苏姑娘,你说你恨极了谢将军……”
“那便证明给我看,不然,苏姑娘的话实在让人难以信服呐。”
吴子濯看了眼刑架上血肉模糊的,像条狗低垂着头的谢临渊,方才被谢临渊激出的愤怒都被此刻的愉悦替代。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走到一边给她让出了路来,笑着说:
“请吧,苏姑娘。”
营帐里一片死寂,一时间只有谢临渊不停喘息的声音,像是濒死的野兽。
苏暮盈垂着眼,盯着地上的刀刃看了片刻。
但也只有片刻。
下一刻,她便伸出手去,拾起了地上的刀刃,站起了身,朝被绑在刑架上的谢临渊走去。
地面上流淌着一摊又一摊的鲜血,苏暮盈走过去,裙裳掠过,她的素衣裙摆便是被他的血染成了深红。
走到谢临渊面前时,苏暮盈停下了脚步,长睫抬起,看向了面前之人。
此时此刻,她离他不过半步,他身上的伤便是更加清晰地映在了她眼里。
束发的红色发带早已飘落在地上的血泊里,散落的乌发将他的面容都掩了去,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有脖颈那随着鞭痕一起跳动的青筋在昭示他还活着。
但这般活着,已是生不如死。
血在缓缓地流失,伤口的疼痛在一点点的加重,苏暮盈盯着那不停从他伤口处冒出的血,盯着那些几乎见骨的,让人胃里翻涌的伤口,忽然想……他还能活到几时?
不过短短半日,他便成了这副样子,她该高兴吗。
她应该高兴的。
她该高兴的。
苏暮盈能感受到不远处吴子濯的灼灼视线,他一直在看着这里,若是她再有一丝犹豫,今日…… 她和他都走不出这里。
苏暮盈垂下了眼,然后,她抬起了拿着匕首的手,缓缓地,极力克制住了手的颤意,朝他刺去。
但当那匕首的尖刃距离他胸膛不过毫厘时,苏暮盈的手忽然剧烈地抖了起来,手都快要握不住刀柄。
她没杀过人,她真的没杀过人,也不想杀人……
苏暮盈强装的镇定在刀刃即将刺穿谢临渊胸口的瞬间溃散,然而下一刻,就在她以为刀刃将将从她手心滑落,掉在地上时,她耳边忽然就响起了刀刃刺入血肉的噗嗤声。
血顺着刀柄流到了她手心,一片粘腻,那浓重的血腥味似乎顺着她皮肤渗进了骨髓里。
在她手中刀刃将将滑落的时候,谢临渊竟然自己往前,刺入了刀刃。
苏暮盈脑袋里轰的一声炸开,手心的鲜血像一团火一般烧灼着她皮肤。
就在她愣怔着,意识都有片刻的抽离时,谢临渊稍稍偏过了头,在吴子濯探查不到的角度,他勾了勾唇轻声笑了,对她说:
“不要犹豫,杀了我,盈儿。”
“快杀了我!不然,你会死的……”
转瞬后,在苏暮盈还怔住的时候,他嘴角的笑又扭曲成了痛苦。
他用着一种含着血的,极其嘶哑的声音求她,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卑微姿态求她:
“求你。”
“求求你……”
“快杀了我……”
他在求她,杀了他。
第39章 第 39 章 “你想让我死,还是想让……
他竟是在求她, 杀了他。
他嘶哑的话落在耳边时,苏暮盈看着那鲜红的血从刀柄往她手指流,像蛇一般缠绕在她指间时, 眼睛越睁越大。
她握着刀柄的手还在抖。
苏暮盈没有想到,杀人……甚至于把刀刺进皮肉,看着血缓缓染上自己的皮肤, 看着那刺目的鲜血染红她的手, 是如此恐怖又让她害怕的一件事。
她, 她杀不了人啊。
她做不来,真的做不来……
而且,她也不能杀谢临渊。
谢临渊不能死。
他不能死。
若是他死了,她今日所谋之事便都是白费了,她也白来了。
苏暮盈极力让自己稳住心神,牢牢握着这把刀, 在等吴子濯说话。
这样还不可以吗?
吴子濯, 当真是想让她杀了他吗?
不。
若是他想杀了他, 早就会动手, 不会留到现在,眼下对他而言,活着的谢临渊比死了有用。
他如此,是是为了试探她。
试探她话的真假。
她不能犹豫……
苏暮盈如此一想, 方堪堪稳住将要崩溃的心神,强迫自己没有松开满是血的刀柄。
不远处的吴子濯看到了这一幕,从他的视角看去, 便是看到苏暮盈当真握着刀,刺入了谢临渊胸膛。
他笑了起来,那双狐狸眼眯起, 眼底的愉悦和痛快都要溢了出来,但是……
还不够。
他的确看到苏暮盈把刀刺进了谢临渊胸膛,看到谢临渊胸膛的血流出,但……他也看到了苏暮盈那一瞬的犹豫。
此时此刻,时间的流速慢到要静止了一般。
整个营帐都被一层浓重的血腥气笼罩,也被一层诡异的寂静笼罩。
血落下的滴答声和谢临渊渐渐缓慢的呼吸声似乎重叠到了一起,他渗着血的,
谢临渊笑着,那双垂着看向面前女子的桃花眼红得像是浸了血,他看到了她的颤抖,看到了她的害怕,她的恐惧,也看到了她那睫毛上的点点泪光。
但他也清楚地知道,她的害怕和恐惧,她的犹豫和不忍不是因为他是谢临渊,只是因为她太过慈悲和心软,她害怕血,害怕杀人,也不想杀人。
哈……
他该开心吗。
他该开心的。
若不是因为她的慈悲和心软,那日……她便不会带他回家。
他也不会有能陪在她身边的那段时日。
已经够了。
谢临渊看着面前极力强装镇定,却还是忍不住颤抖的苏暮盈,眼尾往下垂了半分,凄惨的笑意露出了半分后,他低下头,往她耳边靠近了些,声音放得很轻,也放得很柔。
“盈儿,不要犹豫,也不要心软。”
“别怕,刀往下一寸,我不会死。”
但其实,他如今已是强弩之末,这一刀不管插在胸口哪处,再深一些,都是致命伤。
烧灼的呼吸把她的耳垂烫得好红,听到他的话,苏暮盈怔怔地抬了眼,便看到了谢临渊那双如春水泛起的,含着些笑意的眼睛。
他怕是从来没有这么温柔过了。
温柔地告诉她,告诉她,不要心软。
让她,把刀插下去。
但他,真的不会死吗?
但苏暮盈已经没有思考的余地了。
苏暮盈知道,吴子濯的耐心很快就会没了,她若是不往下,今日,她和他都活不成。
于是,下一刻,苏暮盈咽了咽口水,她闭上了眼睛,颤抖的手往前一刺。
又是,又是那种刀刃刺入皮肉的声音,清晰地在她耳边放大,明明很微弱,但落在她耳边便是像极了惊雷。
而这次,鲜血溅到了她脸上。
甚至还有几滴落在她唇瓣这里,她舔了舔,是腥甜的血。
是血。
谢临渊唇边也无法控制地吐出了大口鲜血。
大片的,粘稠的,红色的血往下落,当又落在苏暮盈早已被血浸满的手心时,这股灼热的,血腥的温度让她再也受不了了。
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谢临渊。
“别怕,盈儿。”
“对不起……是,是我吓到你了……”
“别怕……”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破败得像漏风的麻布袋,他在让她别怕,可是一张口,那粘稠的血流不停地往下掉胸口这里也在不停地淌血。
苏暮盈愣愣地看着手背上的鲜红的血,她忽然急遽地吸了口气,手松开刀柄的那一刻,吴子濯拍着巴掌的大笑声传了过来。
“好了,本将军信了苏姑娘。”
他亲眼看到苏暮盈把刀插到了谢临渊胸口,也看到了谢临渊流血的惨状,怕是只剩了一口气,再刺下去就要死了。
到这就够了。
他留着谢临渊这条命还有用。
苏暮盈快速地收回手,往后退了一步。
她低垂着头,一直不停地擦拭着手心里的血,毫无征兆的,一滴泪落了下来。
苏暮盈愣了一下。
谢临渊看到了。
他抬起手,颤抖着,痉挛着,似乎想触碰她,但在将要触摸到她的时候,他又把手垂了下去。
“谢将军还真是痴情啊,可惜……”吴子濯悠悠道,转而看向苏暮盈,“既然如此,还请苏姑娘一叙。”
苏暮盈回过神来,她几乎是恐惧他一般地往后退了两步,转身走了。
她始终没有抬头看他。
——
苏暮盈献出了布防图,这的确是一张可以以假乱真的布防图。
上面布防兵力的安排的确合理,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巧妙,该重兵防守的地方重兵防守,该减少兵力的地方减少兵力,每处兵力多少,步兵还是骑兵,甚至连壕沟陷阱的地方都清清楚楚地标了出来。
每一城都是。
这样的布防图不得不让人信服,再加上方才苏暮盈声泪俱下演的那一出戏,确确实实捅向谢临渊的一刀,那作不得假的鲜血和伤口,都让吴子濯相信这副布防图当真是苏暮盈从安州窃来的十城布防图。
要知道,若非她当真如她所说恨极了谢临渊,又岂会朝谢临渊捅那一刀。
这一刀下去可是要人命的。
如此还不是恨么?
但吴子濯太过自大,谢临渊多年行军打仗,自是与吴子濯这种纸上谈兵的将军的不一样。
打仗靠的是实战经验,而不是坐而论道,朝堂里的阴谋诡计。
一些隐秘的要塞之地,还有布防的重点区域,布防图上没有标出来。
要让人信服,便是几分真几分假,而隐瞒的要塞之地,是足以扭转战局的关键所在。
在苏暮盈献上这份布防图后,以免万一,吴子濯立即召集了手下将领共同研讨苏暮盈所献上的这个布防图。
在经过一番商讨,确定了这布防图的真假性后,吴子濯像是出了多日来的一口憋闷之气,直接开了一场宴席,带着人饮起酒来。
好似是打了一场大胜仗,拿下这十城已易如反掌。
苏暮盈在席上又演了一场戏,除哭诉一番,假意求他们做主以外,又恭维了他们一番,不停说着他们定能大胜之类的话。
听得他们是飘飘然,更加放肆地饮起了酒来。
在他们喝得七荤八素,差不多都趴在桌上时,苏暮盈出了营帐。
她要去找粮仓。
一路上都有巡查的士兵,她凭着吴子濯的名号走动,营帐里他们将军开了酒宴,她被奉为了座上宾,自然无人敢拦她。
而今夜风很大,在没有光亮的暗处,她的衣裙被风吹得扬起,苏暮盈拿出了事先藏起的火折子,扔了出去。
——
营地里开了酒宴,一扫之前颓废的气势,也是为了提振士气,除去看守的和巡逻的士兵,都在那饮酒吃肉,像是在提前举行庆功宴一般。
将领们都在喝酒,守卫便是松了下来,更何况里面的人被打成了那副惨状,这血腥气冲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怕是只吊着一口气。
不用守,那人也逃不出来。
因而,谢临渊这处的营帐外,守着的两个士兵不停地打着哈欠,行为懒散,嘴里也骂骂咧咧的。
“你别说,这人不愧是那有战神之称的谢将军,受了这么多刑还没死,还硬挺着,真不像个人,害得老子守在这里,连酒都不能喝!”
说完还啐了一声。
“谁说不是啊,这骨头是真硬啊,受了这么多刑都没死,难怪我们攻了几年都没攻下来。”
“差不多就行了,我们不过是被强拉过来上战场的,怎么能和那些守边关的兵比?那谢将军可是实打实一场场仗打过来的,据说他手下的将领都是他带出来的,人家和将领士兵出生入死,底下的人都忠心耿耿,如今他们将军被我们将军折磨成这样,还说不定会不会死,后面他们定是要来寻仇,定会有场恶战。”
一人又打了个哈欠,手中的兵器都要拿不住了:“关我们什么事?打不过就逃呗,你就说我们那将军,战都没打过几场,怎么能和谢将军比,听说这次是耍了些不入流的手段,才把这人给绑了来,想想也知道,不然怎么可能擒来这谢临渊?”
“怎么擒来的?快说说,我也正纳闷着呢,在安州地界,就算是偏僻之地,附近都还有驻守的兵,怎么就被我们将军擒来了?”
“这事我听着,像是与今日来的那位姑娘有关,说是,那杀人如麻的谢将军,栽在了一个女子身上,被那女子出卖了,这才被我们将军擒来,到了如今这境地……”
“那女子我方才看了一眼,如此貌美之人,我还是第一次见,不像这俗世之人呐。”
“自古来英雄难过美人关,这话还真不假,这谢将军也逃不过呐,你瞧瞧,为了一女子,如今命都要没了,我方才瞧着,整个人哪还有人样,当真是生不如死……”
“要我说也是,还不如给个痛快,死了算了……”
……
两个守着的兵士你一言我一语的,不像是在守人,但像是在唠嗑。
苏暮盈站在暗处听了几句,垂着眼心神恍惚了不过一瞬,便是走了上去,声音带着笑意,听上去是又娇又媚,让人骨头都要酥了。
“两位大哥辛苦了,深夜寒气重,两位大哥喝杯酒暖暖身子吧,这样守夜也精神。”
苏暮盈端了两杯酒递过去,走到了谢临渊所在的营帐前,对守着的两个士兵如此说道。
苏暮盈说话声轻轻柔柔的,口吻里透着关心,用着这般绝色的脸对着两人盈盈一笑,面前守卫的士兵便是头都昏了几分,赶紧接了过去。
“我有几句话要同里面的人说,还烦请两位大哥通融一下。”苏暮盈微微蹙眉,语带恳求,“您看,里面那人伤得这么重也跑不掉,两位大哥又如此英武,有两位大哥守在外面,定不会有事。”
苏暮盈这一番话说下来,这两个人再一口喝下这酒,便是七荤八素了,连忙让她进去了:“姑娘请,姑娘是我们将军的上宾,我二人就守在外面,那人若是发狂,您喊一声就行。”
那两人虽是恭敬地弯着腰,那仍是忍不住偷偷得盯着苏暮盈看。
她着实是太美了,让人看两眼便是会昏了头,哪还有脑子去细想她有何目的。
况且,听说谢将军就是因为这女子被擒了来,这女子又朝他们将军献上了布防图,明显就是恨极了这谢将军,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事。
于是,这两人便是就这么让苏暮盈进去了。
“谢过两位大哥了。”苏暮盈款款行礼,对两人道了声谢,那两人便更是被迷得找不着北了,连忙把路让了出来。
苏暮盈进了营帐,血腥气冲天,她的眼睛都有片刻的不适应,微微阖着,再睁开时,仿佛都被这血腥气染得泛着些红。
在眼里的红更深之时,苏暮盈朝谢临渊走了过去。
谢临渊还被绑在刑架上,头低得极下,一截脖颈上沾着血,浑身都是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的血痕,整个人看上去,骇人得就是被刚刚砍了头,凌迟至死一般。
但苏暮盈知道他没死。
他还活着。
在一滴滴血嘀嗒落下的声音中,她能听到他起伏的喘息声,偶尔一声急遽的粗喘异常突出,像是猛兽濒死的挣扎。
而且,在这浓重的,粘稠的血腥味中,她还能诡异地闻到他身上的那种似有若无的,却又混着冷寒风雪的气息。
她以往每次闻到,甚至于当这气息掠过她皮肤时,她都会害怕得瑟瑟发抖。
但今日她没有。
她站在他一步之遥的地方,抬起头看着面前血肉模糊的谢临渊,没有发抖,没有害怕,没有恐惧,只是很平静地问他:
“谢临渊。”
“你想死还是想活?”
“盈儿。”谢临渊勾着唇,透过模糊的水雾看着她,他眨了眨眼,很轻地笑了声,“这取决于你。”
“你想让我死,还是想让我活,都可以。”
苏暮盈没有回答他这句话。
而就在他说完的下一刻,营帐外忽然传来冲天喊声:
“失火了!失火了”
“粮仓失火了!”
“快救火!!!”
在这混乱的喊叫声中,苏暮盈看着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对他说:
“我要你回安州,继续当你的将军。”
“谢临渊。”
第40章 第 40 章 只要她活,那便好。
粮仓失火, 军中又多饮酒,等人发现的时候,火势已然扩大到了无法控制之势。
火光冲天, 烧的又是粮仓这般重地,顿时乱作一团,都在叫喊着灭火。
苏暮盈用刀割开了绑着谢临渊的粗绳, 随即, 便是趁乱出了营帐。
那营帐外守着的士兵喝了苏暮盈递过去的酒, 全都倒在了地上。
又逢夜晚,光线昏暗,其余没醉的士兵都忙着去灭火,便更是无人防守。
“盈儿,跟在我后面,不用怕。”
谢临渊弯下腰去, 捡拾起地上浸满了血的红色发带, 将散落的头发都束起后, 语气轻松, 没事人一般地跟她说了这句话。
苏暮盈不禁蹙了蹙眉。
透过他侧脸垂落的几缕发丝,在昏暗的灯光下,苏暮盈看着他被血染得近乎妖异的脸,看着他这浑身是血的样子, 眼里尽是困惑。
她其实很费解,谢临渊这样的人,是不会疼吗。
他都这副模样了, 怎么还让她别怕。
他当真以为自己的身体是铜墙铁壁,不会死的么。
他流的血就不是血么?
看着面前的苏暮盈这一副困惑模样,蹙着眉抿着唇, 一张脏兮兮的脸都皱到了一起,那双眼睛却明亮得能晃人心神。
再也不是黑暗里那双黯淡的,枯萎的,只有害怕和恐惧眼睛。
谢临渊残破的心脏忽然就剧烈地颤了一下。
他想,为了她眼里透出的这一点光,纵然是让他千刀万剐,他也心甘。
谢临渊抬手,指间在她额间眉心轻点了下,笑得眼里都泛了水雾:“盈儿,我会像我兄长一样护着你,别怕。”
他指尖的血染在了苏暮盈眉心,使得她眉间像是点了鲜红朱砂,映得她明艳灼灼。
他指尖的触感一晃而过,只留下烧灼的温度,很烫。
苏暮盈抬头看他,欲言又止,她启唇,似乎是想说什么,后却又止于唇齿之间,长睫垂了下去。
她预想的是,她放火烧了粮仓后,他和她可以趁乱逃出这军营,青山他们带了人在外面接应。
只要他和她逃出这军营,就好。
外头已经乱成了一团,灭火的灭火,有人以为有敌军攻来,放火烧了粮仓,叫喊奔逃,谁都没有注意到这里。
谢临渊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其它没有伤及要害的小伤可以不管,但紧要之处还是得先止血。
他身上都染了血,衣袍被刀划破,被鞭子抽破,看过去是破破烂烂的,简直是找不到一块好布。
谢临渊弯下腰,准备撕下一截袍摆来包扎伤口时,苏暮盈见状,没有多想,下意识就把伸了手过去,在他面前晃了晃。
洁净的衣袖落在了他眼底,衣袖下的一截手腕更是如凝霜雪,无暇胜玉。
谢临渊一愣,明白了过来她的意思时,还来不及生出些什么,他盯着她衣袖下若隐若现的那道刀痕,薄薄的眼皮剧烈地跳了下,再抬起,那双桃花眼的眼底便是染了一些红。
“疼吗?”他忽然问了这么一句,声音放得很轻,嘶哑得像是含着沙砾,含着血,但同时,这话又轻柔得不像是他说的,听去,是如此的小心翼翼,又含着一种奇怪的自责。
他捧着她的手,却是不敢触碰,像是捧着什么在他手心一碰即碎的珍宝。
苏暮盈觉得他的反应有点奇怪,但他只是捧着她的手,也没做什么,她便点了点头,睁大着眼睛看他,觉得这样的谢临渊很奇怪,
她诚实地回了他,只说:“一点点疼,不是很疼。”
的确是有一点点疼,要说完全不疼,她也说不出口。
“以后不要做这种事了。”谢临渊只撕了一小截,还是收着了力气。
然后,他一边简单粗暴地给伤口止血,冒着冷汗,用牙齿咬着绑紧伤口,一边还不忘嘱咐她:“刀子可以对着别人,对着我,但不要对着自己,明白吗?”
苏暮盈本来在目瞪口呆看他这么粗暴地处理伤口,但听到他这话时,还是愣了这么一下。
这话是什么意思?
但是此刻情况紧急,她也没有多问,只见谢临渊止了几处的血后,偏下头对着她笑了下:“好了,我们走,盈儿。”
他说得轻快,甚至眼底还有着跃跃欲试的兴奋,简直不像是在逃命,像是犯了杀戮的瘾,要去外面屠杀报仇。
“不要逗留,不要生多余事端,直接走。”苏暮盈拉着他,一双黑葡萄般大的眼睛盯着他,神情很是严肃。
被她这双眼睛看着,谢临渊身上渗着血的伤口仿佛又开始沸腾,但眼底的兴奋却冷却了下来。
他像条狗听从主人命令那般地点了点头:“嗯,我不会多生事端,我会带着你离开这里。”
“不会……绝不会让你再受到伤害。”
说到后面那句话时,他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一股微弱的颤意。
苏暮盈长睫振起又垂下,也嗯了声,只道:“走吧,粮仓起火,吴子濯他们又喝了酒,短时间内应顾及不到这里,我们趁乱逃出这里的军营,只要过了前面那条河,便有青山他们带着人接应,如此便无碍了。”
火势越来越大,外头叫喊声震天,都在灭火,虽今日晚上有风,会加重火势,但是吴子濯军营前便有一条河,打水来灭火也很快,所以,他们须得抓紧时间。
更别说吴子濯此刻定是已经醒了,待他反应过来,怕是……
两人都明了,于是,在谢临渊包扎好伤口后,他们便出了营帐,谢临渊抽过那倒地士兵的剑,一手握着剑,一手牵着苏暮盈的手。
他把她攥得很紧,太紧了,力气大到似乎要把她手都捏碎,但此时此刻,苏暮盈知道情况紧急,便没有动作。
“快打水!快去打水!”
“该死,火势快蔓延到这里了!”
“不好……这里还关着……”
“快去禀报将军!快去禀报将军!”
……
等巡查的想起这里还关押着谢临渊,赶紧去探查却发现不仅守着的士兵倒地,里面的人更是不见踪影时,顿时叫喊了起来。
但苏暮盈和谢临渊已经走了。
——
按苏暮盈的设想,刚开始的情景也的确如此,他们趁乱而走,与外面的青山接应,便能无碍。
但很重要的一点是,他们要如何走出这军营。
四面皆是敌人,只要暴露,便是有千军万马会围上来。
他们身处敌人阵营,虽粮仓起火可以拖一时,但人数众多,灭火是迟早的事,他们暴露也是迟早的事。
苏暮盈知晓,但她还是来了。
谢临渊也深知这一点,他早已做好死战的准备。
他不在乎其他,他想,只要他拼死突围出去,把她送出去,那便行。
只要她活,那便好。
夜越来越深,冲天的火光渐渐沉寂,风也停了,当谢临渊带着苏暮盈将将杀至军营门口时,吴子濯带着人围了过来。
方才谢临渊带着她一路杀了过来,本就强行透支的体力已接近枯竭,他身上被苏暮盈衣袖绑着的伤口又汩汩地冒出血来,将那雪白的袖子都染成了血红。
谢临渊低低喘着粗气,看了眼,心道可惜了,这是盈儿的东西,他弄脏了。
盈儿给他的东西……只有这个了。
谢临渊的身上又多了不少伤口,那白色衣袖彻底地成了血红色,但他仍旧手拿长剑,剑光凛然带血,将苏暮盈整个护在了身后。
对于如今的他来说,他全身都是伤,疼痛都要麻痹了他的知觉,多一处伤或是少一处伤,对他来说,并无区别。
致命伤如此多,也不在乎再多几处。
但在身上的血流干之前,他得让她离开这里。
无论如何,他都得让她离开这里。
谢临渊眉目一冷,夜里的风把他伤口流出的血都吹凉了,他重又抬起了剑。
方才围过来的士兵近乎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面前的人战力如此恐怖,身上这么多伤,这么多人杀他,却怎么都杀不死!他们上前就是去送死!
但他们是兵,只能听从将军的命令,上前是死,可若不上前,怕是立刻会被他们将军军法处置,斩首示众!
况且,他们这么多人一起上前,人一多起来,你一刀我一剑,总有能杀死他的时候!难道他真是神,杀不死吗?
众人互相看了眼,便又围了上去。
举着刀剑,一步步地靠近那浑身是血的谢临渊,等着他们的将军发号施令。
苏暮盈毫发无损。
她被谢临渊护到这时,谢临渊当真是将她护得死死的,莫说没有一处伤口,就是一滴血都没往她身上溅。
但苏暮盈却是亲眼目睹了谢临渊的惨状。
她亲眼看到他挥剑,杀掉了一个个朝他这里砍来的士兵,也看到了他腹背受敌,终究是不敌,一道道刀剑落下,他身上的伤口又多了起来,鲜血四溅,几乎要成了血雾。
而在有刀剑往她这里砍的时候,他统统都挡了下来。
遇到拿剑挡不了的,他直接用身体护在她面前。
刀剑砍在他身上,伤口流了血,又对他胸腔肺腑造成冲击,他忍不住吐了血,隐忍的,忍痛的呻/吟声却极其细微,似乎不想让她听见,但苏暮盈还是真真切切的听了去。
而且这些声音还不断地在她耳边放大着。
什么都听到了。
苏暮盈听着这些,看着谢临渊一次次地为她挡剑,为她受伤,皮开肉绽,鲜血横流,而每一次有刀剑砍下来时,他挡住后,还不忘笑着对她说一句,让她别怕。
这已经不是怕不怕的事了,苏暮盈的心脏被撕扯着,整个人都像是被放在油锅上煎熬。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如此?
为了赎罪么?
他也对那些过去耿耿于怀,想获得她的原谅,让心里好过一点么?
如果真是这样,苏暮盈想说……可以了。
可以了。
他可以不用如此。
那些过去如她而言已是过眼云烟,她只想过好现在的日子,只想安州好好的,安州城里的人都好好的……
她不想再次看到她父母那般的惨状。
且,她也不想,不想看到谢临渊和谢临安一样,死在她面前。
活生生地死在她面前。
因为她,死在她面前。
她不想……
“你,你走吧……”在谢临渊像野兽般凶狠地盯着周围的士兵,一副准备战斗到死的样子时,苏暮盈微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却清晰地落在了他耳边。
“谢临渊,你想赎罪也好,让自己心安也罢,都不必如此,我今日来这也是为了安州,安州需要这个将军,你不能死,你明白么?……”
他明白吗?
他要明白什么?
谢临渊勾着唇笑了下,染了血的脸在夜色里越发显得苍白。
“可是盈儿,你得活着。”
“开开心心地活着。”
“不是因为我想赎罪,而是——”
“我当真如此认为。”
“你就该开开心心的,快快活活地过着。”
“不然,我纵是死了,心也难安。”
美如幻梦般的画面忽然在他面前闪过,那个初见时,在廊下抱着花枝撞上他的少女,那个在花树下盖着书浅眠的女子,还有,用那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他的苏暮盈……
这些画面一一闪过,像是上天给濒死的他的一点慈悲。
谢临渊笑了起来,如此回她。
但是,伤口越来越深,他的血也在快速地流失,意识逐渐模糊,甚至拿剑的手都有了几分颤抖。
额头不断地沁出冷汗,谢临渊眉眼一沉,猛地咬上了自己舌头。
血腥味在唇齿间漫开,又有鲜血从他唇边溢出。
他抬手擦过,又握紧了手中剑,眉目冷寒地盯着从人群里走出的吴子濯。
吴子濯的手里还捏着苏暮盈方才献上的,所谓的那十城的布防图。
此时此刻,他的面上全无笑意,那双狐狸眼也阴沉着,全然没有方才的狂喜和志在必得。
“所以,苏姑娘……你是在我面前演了这一出好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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