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赔礼

    江璀雪的视线第三次落在隔壁床位。


    这是间双人病房,旁边是她哥,隔壁是个陌生年轻男人。


    那人身上的贵气,和她哥的痞气形成鲜明对比。


    这是家私人医院。


    窗外,城市上空正邂逅一场盛大的日落。天幕绯红,朦胧淡薄的光影投映在对面男人的侧脸轮廓,显出几分冷淡薄情。


    他靠坐在病床上,微低着头,后颈薄白,身上的白衬衫纽扣松了两粒,弄脏的外套和领带被他随意扔在一边,袖口沾了些突兀的红,修长的双腿像是无处安放。


    他屈膝卧着,把笔记本电脑搁腿上,浓睫覆在冷白面容上,鼻梁很高,一张俊脸无比精致。


    那双骨骼修长的手指敲击键盘时,像艺术家在弹奏钢琴,格外好看。


    衬衫袖子被他推到臂弯,露出一截肌肉紧实的小臂,他皮肤冷白,手腕戴着块星空表,看得出价值不菲。


    但他气质太过清冷出众,身上所有的昂贵物品都成了陪衬。


    他神情专注,没注意到她的视线。


    江璀雪性格温静,不善交际,连跟陌生人说话都不敢直视别人的眼睛。


    可是现在,她竟然有了问陌生人要联系方式的冲动。


    她握紧手机,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几秒后。


    万一被拒绝,那不是……很尴尬吗。


    而且,对方长得这么好看,又那么“贵”。


    应该已经有女朋友了。


    走神瞬间,对面的男人突然侧头看过来。


    毫无预兆撞进一双漆黑的桃花眼,江璀雪心跳骤然加快,洋娃娃似的白皙脸蛋透出一层薄红。


    “操!”


    这时,旁边病床上的江随之醒了。


    他几乎是弹跳而起,指着隔壁病床上的男人:“——姓裴的,有事儿冲我来,别特么吓唬我妹!”


    江璀雪:“……”


    “哥,他没有吓我,是我——”她耳朵发烫,不敢往下说。


    总不能说,她一直在偷看别人,还,被人家发现了吧。


    “他是没吓唬你,他想调戏你!”


    “……”欲加之罪,好像不用解释。


    被叫“姓裴的”男人收回目光,跟没看见他无能狂怒似的。


    江随之:“……”


    一拳头打在软棉花上,这比没出手更让人憋屈。


    一觉睡醒发现仇人盯着他妹,江随之再也睡不着了。


    他看向旁边的小姑娘,命令道:“回家去,没事别来。”


    江璀雪长得漂亮,声音也甜软:“可是爸妈说要看着你……”


    “别听他们瞎说,我没事儿。”江随之翻到手机,在屏幕上点了点,“给你转了两千,这个月够用了,不用再回家听他们念经,赶紧回学校去。”


    “可是爸妈说了,要看着你的。”


    “女孩子别这么乖。”江随之眼睛斜过去,故意拔高声量:“免得被外面的狗币欺负!”


    江璀雪小声:“哥,你又说脏话。”


    “……听话,赶紧回学校。”


    江璀雪没再坚持,去阳台水池边洗干净保温盒,拎着东西往外走。


    经过那个男人的床位,她垂下脑袋,没敢再看他。


    她怎么这么惨。


    第一次心动的人,是敌人。


    江璀雪还是回了趟家。


    江家父母正为儿子这事发愁。


    “随之真是太冲动了,本来只是普通的交通事故,人家就问了句要多少钱,他开个价不就完了,动什么手!”


    “主要那是他高中同学。”江父有些头疼,“之前学校搞电竞赛,这俩是死对头,游戏里打完现实又打了起来。仇人相见,可不就冲动了嘛!”


    这个事江璀雪知道,当时她哥跟对手线下pk,游戏里比完,在酒店里突然真人打起来了,打完鼻子都骨折了。


    没想到那个斯斯文文的男人动起手来这么凶猛。


    手机响了,是江随之打来的。


    “爸妈怎么都不接电话?”


    江璀雪:“他们在商量你的事。”


    “不是叫你别回家么?”江随之像是早猜到了,“把手机给爸。”


    “喔。”江璀雪把电话递给爸爸:“我哥。”


    江父按了免提:“怎么样?你好好跟人道歉了吗?”


    江随之语气拽上天:“就他调戏我妹那态度,我跟他道个屁歉!”


    爸妈看过来。


    “没调戏。”江璀雪摇头表示:“我哥误会了。”


    被江随之听见:“你小屁孩懂什么!”


    “我十八岁了,不是小屁孩。”


    “总之就是不道歉!”江随之骂骂咧咧:“是他的车碰到我摩托,凭什么下来就问多少钱?有几个臭钱了不起,看不起谁呢他!?”


    “你动手打人就是你的不对!”


    “我俩初中就结仇了,从小打到大也没事儿,碰他一下,这逼居然报警,无耻!”


    “报警了?”江母脸色微变:“你怎么跟人说的,不是让你设法私了吗?怎么还让人报警了啊!”


    “报报呗,谁怕谁。他给我车撞的也不轻。”


    “监控录像我跟你爸都看了,是你先动的手,报警也是你理亏!”


    “让我求他,我宁可去坐牢!”江随之一身反骨:“人穷志不穷,你们谁也不许去求他!”


    “这么能耐,这么傲气,那你劳改去吧!今后我跟你爸,你妹,我们三个人过!”江母一气之下撂了电话。


    完事儿又担心:“怎么办,事情闹大留了案底,将来可是要影响三代的啊!”


    江璀雪安慰母亲:“妈妈别急,那个人看上去,也不像不讲道理的人。”其实她也不确定,只能先这样安慰妈妈了。


    “宝宝,你见过他?”


    “嗯,他跟哥哥住一间病房。”江璀雪问:“如果他肯和解,警察是不是就不会抓我哥了?”


    江父:“抓肯定是要抓的,不过这种纠纷,只要对方同意和解,一般不会转刑事。就你哥那态度,人家不起诉他才怪。”


    “万幸人都是皮外伤,主要是那辆车。打架就打架,砸什么车呀他!”江母焦头烂额:“我问过了,那是辆顶配豪车,人家要赔偿,把我卖了也赔不起。”


    “那是裴家大公子。”江父安慰妻子,“缺的不是钱,估计就想要个赔礼道歉。”


    “你儿子那狗脾气,他说了不去求人,死都不会去。”


    “那我们去。”


    哥哥很疼她,江璀雪担心他真被抓去坐牢,但她不想让父母卑躬屈膝去求人。


    “爸妈你们别去。你们去了,说不定会被当成道德绑架,对方肯定会避着不见。就让我哥自己去吧,我再去劝劝他。”


    江母犹豫了一下,无奈道:“也只能这样了,那你早去早回,路上注意安全。”


    “知道了。”


    江璀雪没去医院,查着手机地图搭地铁去了南湖十八栋。


    南方的十月天说变就变。


    上一秒还晴空万里,下一秒忽然下起瓢泼大雨。


    高档别墅区需要登记并通知业主,征得同意后才能进去,江璀雪在门卫室等了几分钟。


    这里的保安受过严格培训,公事公办的样子显得不近人情:“您好,裴先生今天不见客。”


    江璀雪:“麻烦您跟他说一声,我是江家来赔礼道歉的。”


    保安犹豫了一下,接通电话,让她自己说。


    江璀雪接过电话,正要开口,乌团笼罩的天空猝地劈响一道惊雷。


    震耳欲聋,天地仿佛都跟着颤了几下。


    她吓得把电话从耳朵上挪开:“裴先生,我是……”


    “电话给门卫。”


    男人低磁的嗓音混着电流钻进耳里。


    江璀雪愣了一下:“哦,好。”


    保安接着电话连连称是,转头看了她一眼,挂掉电话,给她放了行。


    那些纤尘不染的别墅有的屹立湖水之上,也有弯弯绕绕巧妙建在高处,宛如世外桃源。虽然都是独栋别墅,但很讲究风水布局,恢弘秀雅构造错综复杂的建筑差点把江璀雪绕晕。


    来之前,江璀雪做过功课。


    这人叫裴希,家世显赫,是穗城首富的独生子,刚毕业就接管了一家大型上市公司。


    馨蜜湖花园别墅是穗城第一富人区,简称南湖十八栋。每平三十万起,裴希住的这幢户型是8室4厅6卫。就算二手房也需九位数以上的价格。


    能买下这里的别墅,肯定不是缺钱的人,和对方谈赔偿,应该没什么用。


    那就只能诚恳道歉。


    裴希家住靠湖边那栋视野最开阔的8号。


    江璀雪站在别墅院外,找了一会儿才找到可视门铃的按钮。


    门铃响了几声后被接通。


    江璀雪鼓起勇气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大方自然:“您好裴先生,我是江随之的妹妹我们昨天见过。”


    “咔”——


    门锁突然弹开。


    江璀雪抖了下,两根细细的手指抵着门戳了下,推开,然后轻轻关上,绕过湖上小桥往上走。周围很多电子监控,院外布景新奇美观,但她无心欣赏景色。


    走到别墅门口,江璀雪停下,低头看了看脚上湿透的帆布鞋。


    怕踩脏地板,她脱掉鞋子,摆到阶梯边对齐,踩着湿袜子,小心翼翼往里走了几步。


    望见缓步下楼的男人,她立刻停下脚。


    “裴先生您好,我是江随之的妹妹。”


    对方没有答话,双手抄着兜,低眸眉眼沉静地看着她。


    和昨天在医院见到的样子不同,男人身上多了些冷感。


    一身西装勾勒得他身材挺拔,衬衣纽扣严谨地扣到最上一颗,衬尽商务精英的斯文气质。


    江璀雪只看了一眼就矜持地收回目光,接着说:“我是来向您道歉的。”


    说完,发现和之前打的腹稿稍有偏差,她涨红了脸,纠正:“我是代表我们全家来郑重向您道歉的。”


    客厅里一片静谧。


    “……”


    她抬眼偷瞥。


    从对方清冷的眉间能品出一丝不耐,但他修养极好,很绅士地等待她把话说完。


    江璀雪很庆幸遇到的不是那种蛮横无礼的富二代。


    “希望您能接受。”她继续道。


    裴希的视线淡淡落在她身上。


    女孩的头发散在身上,衬衣被雨水浸湿,透出细细的白色肩带,衣摆薄薄的布料贴着腰侧那一节细腻皮肤,显出稚嫩的勾人身段。


    裴希扯了下唇角:“想用美人计?”


    江璀雪讶然,顺着男人的视线低头,反应过来后,急忙双手抱臂遮挡身子。


    “……您误会了。”


    男人嗓音肃沉寡淡:“接下来是不是想借我家浴室洗个澡?”


    “不是。”江璀雪解释:“我想要你——”


    裴希凉凉低打断她:“你做梦。”


    “……”


    江璀雪从小成绩优异,老师同学都待她很好,平时在家也是被爸妈哥哥宠着。


    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


    刻薄的人。


    她低头,紧咬下唇,努力把欲夺眶的眼泪憋回去。


    成年了,不可以再那么脆弱。


    离开爸妈哥哥,没人必须宠着她。


    “裴先生,”江璀雪克服内心的怯意,扬脸望着面前高大挺拔的男人,诚恳地重复请求:“我想要你的谅解书。”


    小姑娘声音温软真诚,听得出一丝颤音,但她极力掩饰,所以不是很明显。


    “有任何要求只要裴先生提,我爸妈都可以答应。”她收回目光,把事先打好的腹稿背完:“希望裴先生能考虑一下,我们是诚心和解的。”


    室外狂风骤起,雷鸣闪电。


    男人看了眼窗外,大发慈悲:“你可以在这儿等雨停。”


    这是,被拒绝了?


    江璀雪心里难受,又急又慌:“裴先生不和解,天黑我也不会走。”


    裴希回望她,似是有些意外,轻哂:“小小年纪,还学会泼皮这套了。”


    泼皮,是流氓、无赖的雅称。


    只要他愿意出谅解书,流氓,就流氓。


    江璀雪双手握拳站在原地,眼睫湿润,清澈的眼睛蓄满水雾,贴在肩膀上的发丝还在滴水,大片瓷白如玉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中。


    察觉到头顶那道视线,江璀雪怯生生抬头。


    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桃花眼瞳仁漆黑剔亮,眼神变得玩味。


    “小妹妹,你知道,什么叫孤男寡女?”


    “知道……我昨天成年了。”江璀雪努力保持镇定:“我是诚心来向您赔礼道歉的。”


    头顶光影一暗,男人突然弯腰,带下来一片清寒气。


    鼻息相对,呼吸萦绕,江璀雪心跳加快,紧张地往后退了两步,湿漉漉的眼睫止不住轻颤。


    男人弯着腰与她平视:“赔礼?礼呢。”


    他没什么情绪的声音裹挟在淅沥雨声里:“你哥打算把你赔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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