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⑧

    “如果有一天,我是说有一天……”声音好像薄暮时山岚上的雾气,轻飘飘的,若隐若现的,想要去捕捉的时候总是从指尖溜走,即便是握住了,也像沙砾一样从指缝中渗去。


    绿川光拉开了帐篷的拉链。


    星光随着拉开的缝隙,像流水一样涌入了漆黑的空间里。


    这是他们一起在洛西茅斯待的第天。这个时节,北极圈以内已经冰雪皑皑,洛西茅斯的夜还算晴朗。她原本打算去中国的极北之地漠河,可惜实在太冷,最后由他决定来了苏格兰的洛西茅斯,旅途停在了一个偏僻的类似于巨石阵的遗迹的地方,由石头堆成的堡垒原来或许是神庙之类的建筑,圆锥形的帐篷孤独地躺在荒芜人际的险滩上,唯独相伴的只有无边际的浩瀚星海。


    帐篷用了组织研发的特殊保暖材料,外面还结结实实摞围了好几层熊皮,把风寒严严实实地挡在外头,也把光亮都隔绝了,眼下光终于进来,她终于切身体会到了这股风的威力,瑟缩在毛毡上。


    没有拉开全部的围挡,他在帐篷上开了一个类似天窗的四四方方的小口子,没有河水,她却忽然想起了“满船星梦压清河”。


    “还是觉得冷吗?”他捉过了她的手,放在唇边呵热气捂住。


    妹妹点点头:“好冷啊。”


    说完又恶作剧地用力把他往自己的身边一扯,绿川光完全没有设防,一拉就朝她摔了下去,不过敏捷的肢体还是让他及时作出了反应——他的双手撑在了她的颈边两侧。


    呵出的白色雾气模糊了两人面孔,他们之间的距离那么近,也许只有两公分,甚至更短的距离。


    这种时候,应该要做些什么。


    要做什么呢?也不清楚。


    她的眼神显得有些局促,单纯的表情就像一张没有染上过颜色的白纸。


    他低头静静地凝视着她眼中倒映出的星河,没有再进一分。


    帐篷上围的兽皮被风刮得拍打出砰砰响动,很快又忽然平静了下来,给人一种旷古的、悠远的宁静,从肉眼可见的天的尽头,闪过了幽魅的青绿色极光,从云缝里钻出来,映亮了半边的天空。一切都被染上了相同的颜色了,由浅转浓,广袤无垠的草滩如同切换到了地狱,整个笼罩在森森的幽光里。


    这是许多人一生期待的极光,有人把它叫做欧若拉,欧若拉是北方神话里掌管黎明、曙光的女神。


    他握着她的手躺在毛毡上,看着天际的幽碧色极光。在黑暗里沉沦太久,乍一见光,反倒有些不适应,甚至排斥。


    对于黑暗本身,光明的存在,天生就意味着毁灭。


    没有任何保暖工具比得过恒温的,纯天然的人体。


    他的体型无法和那些长年累月举重拳击的人相比,没有那样肌肉块垒分明,本身也称得上是高大健壮,绿川光用身体给她挡住了呼啸不断的夜风,轻轻覆在毛毯上,就像大猫猫把自己的身体变成一条长长的毛茸茸的毯子,盖住了下面的小狗狗。


    “为什么要选洛西茅斯呢?”她蜷缩在他的身下,伸出手捧了满手的极光。


    她的声音很小,绿川光听见了,下巴抵在她的头:“大概是因为这个地方在苏格兰,我希望有一天你回想到这里的时候,也会想起我。”


    在这个苏格兰威士忌的发祥地,苏格兰,他有幸拥有了同样的名字,又贪心地希望能藉此被记住。


    “我为什么要想起你呢?”她不解地说,“你在我身边,我天天可以看见。”


    “我不一定天天能待在你身边。”


    少女天真地说:“只要你愿意,没有什么人能强行让你从我身边离开啊。”


    没错,只要他愿意。


    可现实就是,他不能愿意。


    她说:“我只是想要光陪着我,你不能永远陪着我吗?你讨厌我吗?”


    年幼的人总有数不清的天马行空的想法,无数的为什么像雨点一样一连串地落下来,让人应接不暇。


    他紧张地解释:“我没有讨厌你,我喜欢你——”


    情急之下的脱口而出不慎暴露了真实的心意。绿川光有些茫然的同时又有些惶恐。


    “喜欢是什么?”她说。


    出乎意外的问题又在情理之中,从小到大被牢牢控制着出行的女孩没有任何娱乐和私人朋友圈,甚至生活圈,她什么都不知道。


    他尽可能简单地描述,“喜欢就是,就算我不在你身边,也希望你能快快乐乐的。”


    “不要不在我身边,我宁可你不要喜欢我,”她说,“我喜欢你好了。”


    “我也不要其他人,如果他们强行要把你更换掉,我就把他们都杀掉好了,他们不敢对我动手的,大不了被关几天也没有关系啊。”


    她在组织里的地位超然,不会担心过激的行为会引来责罚。而且,组织里没什么好人,这一点利用得好的话,可以收割更多的敌人的性命,就算作为正义一方的公安警察,也可以不用保有对敌人所谓的仁慈。


    “可是……”他轻轻地说,“生命是很宝贵的啊。”


    “什么是‘生命’呢?”


    他的目光落在了身边的一抹淡淡的颜色上——帐篷铺的毛毡下生出了一朵坚韧的小花,不知名的品类,坚韧地在寒风里生长着。


    “你看,”他说,“这朵花开在这里,很漂亮,也很坚强。”


    妹妹煞风景地说:“在这种天气里说不定随时都会死。”


    “是的,”绿川光没有反驳,温柔地说,“但也说不定会在来年春天授粉传播,地方会因为这朵花而会长出一片花的海洋。这就是生命,只要还活着就有无限的可能等待发掘,可是如果我们把它摘下来,这朵花很快就会枯萎,凋零,再也不会有任何可能了。”


    “人也是这样,”他轻柔地将少女被风吹乱的发丝捋到耳后,又捧住了她的脸庞,“感受到我的温度了吗?听见我的声音了吗?看清我的模样了吗?我在和你说话,现在站在这里,这就是生命。”


    “但如果我死了——”


    她鼓起腮帮子,气呼呼地别过头,“我不喜欢这个‘如果’。”


    绿川光突然觉得自己很残忍,但他还是深吸一口气,认真地将她的脸转回来,直视着眼睛说:“如果我死了,我就会失去所有的温度,不会再发出任何声音,身体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腐烂,最后化成一滩腐肉,变成白骨。”


    他揩去了她眼里微微的湿润。


    他在逼着她听,也在逼着自己说。


    “不只是我,每个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活着就拥有无限可能,一旦失去了,就不会再重来,所以事关生死的每个选择,都一定要慎重。”


    “要敬畏它,莲。”


    妹妹倔强地梗着脖子,像头小倔驴:“如果你一直留在我身边,就不会发生你担心的那些事情。”


    “如果我是卧底呢?”


    他又重复了一句。


    妹妹怔怔地看着他。


    她的样子让他想起一个月前,他们在北极圈遇到的小海豹,雪白雪白,像个会翻滚的长毛的汤圆。动保的人员提醒他们,遇到了落单的小海豹最好不要太过亲近,要保持距离,就算是意外喂食,结束之后最好是给它来一下——人类对于单纯的动物而言,具备了太多的不确定性和危险性,一旦因为对某个具体的人而产生了对群体的信赖,往往就是灭亡的开端。


    要让它记住疼痛,哪怕想亲近人类也要记得那一下,要让它就算渴望被抚摸也要保持愤怒,害怕,这样,它才能够安全地活得更久一点。


    他轻声说:“……如果我是卧底,被组织抓到的话,到那个时候,你要怎么办呢?”


    [太相信我的话,会吃亏的啊。]


    这不是一个的话,他应该为成功得到她的信任而感到骄傲得意,但现实是,他无法放下属于自己的责任,也没有办法若无其事地承受着她毫无保留的信任。


    他不仅卧底失格,甚至都不算是一个有担当的男人。


    这样复杂的思考对于才真正接触社会不久的女孩来说,实在太过深奥难懂,也许她足够聪明,但这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才更不想理解。


    她只能忍着头回生出来的陌生的,对于死亡的恐惧情绪,茫然地回问:“……如果你是卧底,被组织抓到的话,我应该怎么办呢?”


    他没有说话,但是答案显著。


    大概率是什么都做不了。


    组织对她也许有很低的底线,其中包括了可以任性,可以肆意妄为……但是绝不包括放跑卧底。


    太多太多的情绪压迫得胸口呼吸困难,她逃避地闭上眼睛,任凭睡意剥夺仅剩不多的思绪和意识。


    “……你骗我啊,”她含含糊糊地说,“没关系的。”


    只要不去想,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要装作不知道,一切就能维持着原来的样子。


    睡意朦胧间,好像听见他在她耳边轻声叹了口气。


    “……到那个时候,给我一个体面的,有尊严的死亡吧。”


    睡着的女孩眉头紧皱,他伸手轻轻抚平,无奈地苦笑了一声。


    “我不想骗你啊,莲。”


    ……


    妹妹做了个梦,梦见星空下没有尽头的夜滩上,极光如霾,诸伏景光穿着那身常穿的衣服,胸口破了个洞,空洞洞的,从前可以直接看到他身后的景色,妖异的极光逐渐吞没了他的身影,而她被迫定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消失不见。


    身边的温度忽然空了。


    在能看到极光的地区,温度总是很低,仅存的温暖消失了,人就好像被当成了饺子,扔进了速冻层冷冻,浑身的血液被瞬时冻住,心脏也没办法继续运作。


    她在梦中骤然起身,踉跄地拉开帐篷帘子,顶着风寒冲了出去。


    诡谲怪诞的碧绿色极光如同神话传说里的妖怪,在峡谷中穿梭,诡变,最后变成了舞台上的追光灯,四周的光都像被突然吸走,世界都被拉黑了,只留下这一束,直直地照下来,落在了他的头上。


    妹妹遥遥地看着他,身体隐没在黑暗里,想去追,却总是隔着一步之遥。


    她喉头滚动了一下,说,“我……我有点想你。”


    “我知道。”


    “我今天,又送走了一个卧底,不过,是她自己……”


    “我知道,”他轻声打断她,“莲莲,你做得很好了。”


    她小声说:“那你可不可以再陪我一会儿呢?”


    “如果有一天,我是说有一天……”他说,“我也迟早会离开的,人都会面临这一刻……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光束熄灭了。


    这一觉睡得太久,可惜睡眠质量没有跟着上去,醒来之后反而浑身疲惫,她从床上爬起来,揉了揉脑袋,发了很久的呆,最后又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把刀。


    波本已经准备好了早餐,正好倒了一杯牛奶,见她从房间里出来就递过去。


    妹妹伸出手,刚要接又半途缩了回去。


    “……不想喝牛奶。”她说。


    他的鼻子很灵,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血腥味,稍稍推测就有了结论,放下杯子。


    “昨晚没睡好吗?”


    “嗯,”妹妹打了个呵欠,没精神地闭着眼睛吃早餐,“最近有空去庙里拜拜好了,问问主持能不能帮忙祈福。”


    犯了重罪以为祈福就能好吗?波本敛下眼中的嘲讽:“主持一定会说多行善积德,多做好事吧。”


    组织能做什么好事呢。


    她目光放空,又忽然想起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昨天那个卧底,最后还跟我说了说谢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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