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暑热

    原本一场暴雨之后,盛夏的气温就陡升,再加上湖里的冰封阵法逐渐消退,大片大片的浮冰融化,让酷暑愈发无从抵挡。


    无间深渊底部奇寒无比,常人难以存活,但苏厌从小在那长大,早已习惯,反而天气一热就受不了,像条干涸的咸鱼生无可恋地躺在地上。


    不可思议的是,冰雕似的男人居然一点儿也不怕热,身上还是冰凉的,像是这么多天都没解冻似的。


    他在树荫下盘腿坐着,一身如霜雪般的白衣,阖目沉静,苍白的面容像是结了一层薄薄的霜,斑驳的树影摇曳,冒着丝丝冷气儿。


    苏厌原本是在离他极限远的地方躺着。


    逐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逐渐趴在他身上。


    ……逐渐蹬鼻子上脸。


    就在她自以为非常隐蔽地,试图把滚烫热乎的小手贴上他的脖子。


    风停渊睁开了眼:“做什么?”


    苏厌啧了一声,捂住他的眼睛:“嘘嘘,快睡。”


    他的睫毛扫过掌心。


    竟然也是凉凉的。


    风停渊:“……”


    苏厌勉为其难地往旁边挪了一点点:“我觉得我可能走错地方了,这不是人间,这是地狱。”


    风停渊道:“刚入伏。”


    “格鲁鲁?”


    “入伏,之后天气会更热。”


    苏厌咒骂了一句,眼见风停渊又闭上眼打坐,烦躁地在他旁边拱来拱去。


    半晌,风停渊听到“嗖嗖”的破空声,又一次睁开眼。


    只见小魔女十分豪迈地骑在树上,屈着一条伤腿,红衣飞扬,张弓搭箭,瞄准太阳,一阵飞箭。


    风停渊道:“又在做什么?”


    苏厌意气风发:“射太阳!”


    风停渊:“……”


    苏厌怒道:“看着干嘛,快来帮我!”


    风停渊:“做不到。”


    苏厌道:“你怀疑我?!”


    风停渊:“太阳离你很远。”


    苏厌愤怒地瞪了一会太阳,眼睛痛得发酸,转头跃下,蛮横地抓着他的领子:“那你说怎么办?光说风凉话能让我更凉快一些吗!冰封的法术就不能给我来一个!”


    风停渊:“我不会。”


    “我不信!凭什么你不怕热!”


    “心静。”


    “狗屁!”


    风停渊不说话了,眼不见心不烦地闭上眼。


    下一刻,背后就热乎乎地贴上来一具身躯。


    他眼睛瞬间睁大了,蹙眉道:“你做什么?”


    苏厌像个树袋熊一样抱着他的脖子,整个人贴在他后背上,女孩的身体柔软得惊人,嘴里不依不饶道:“你管我!我给自己找点凉快。”


    “你爹爹们没有教过你,男女授受不亲?”


    “兽兽?”


    “男人和女人之间不能亲密接触。”


    “你又不是男人!”


    苏厌说得大声而理直气壮。


    一时间石破天惊,蝉鸣四起。


    男人微微侧脸,露出刀削般挺括的鼻梁和绷紧的下颌,定格了半晌,启唇问道:“……我是什么?”


    “你是鲛人。”


    风停渊沉默了一会,反手要把她摘下来,谁知苏厌反而抱得更紧了,一副完全不把他当人看的架势,鼻息和纷乱的发丝蹭在他脖颈间,惹得人心烦意乱。


    她一边撩火一边大言不惭:“你简直好小气!抱一下又不会少块肉!”


    风停渊言简意赅:“下去。”


    苏厌手腕一翻,袖刀落入手心,抵在他喉咙上,笑眯眯道:“小鲛人,你就让我抱一下嘛,我不会亏待你的。”


    也不知道演的是哪一出强取豪夺的戏码。


    风停渊看也不看刀尖:“你若是真的热,就去水里泡着。”


    苏厌眼睛一亮:“水里泡着就不热了吗?”


    风停渊点头。


    苏厌惯是个行动派,一把抓着他就往湖边跳去,一股脑地蹬掉自己的小黑靴,拽下袜子,扯掉大红的裙裾和黑色银纹的腰封,一身配饰叮叮当当丢了一路,露出纤细的手腕和足踝,踝上还系了个细细的银环。


    就在她还要继续扯掉自己的雪白中衣时,被男人按住了手。


    风停渊问:“你还要继续?”


    苏厌简直不把他当外人。


    不,苏厌根本就不把他当个人。


    苏厌十分正经道:“我里面还穿了个肚兜。”


    男人眉心跳了跳:“你就这么下水。”


    苏厌十分不解:“那我衣服湿了怎么办?”


    “没关系。”


    “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


    她简直油盐不进,吃软不吃硬。


    风停渊闭目深吸了口气,沉声道:“你穿着中衣下水会更凉快。”


    鬼都不信。


    苏厌信了!


    她像个被哄骗的小孩子,露出让人愧疚的信任目光,喜笑颜开地拍了拍男人的肩:“早说嘛。”


    因为玲珑结的缘故,男人就坐在湖畔,湖水静静拍打在他脚边。


    风停渊问:“你爹爹……是什么样的人?”


    苏厌泡在水里,果然清清凉凉舒坦到发丝儿和足尖,一舒坦,就心情大好,眼睛弯弯地答道:“你说的是哪个爹爹?”


    “亲爹爹,我没见过就死了。”


    “其他爹爹嘛,”苏厌掰手指道,“一个叫太阴。”


    鬼王太阴,恶鬼出身,一统鬼蜮,炼化游魂为十万阴兵,擅长蛊毒巫术,心狠手辣,炮制阴鬼残害数万百姓。


    “他很神秘,我从来没见过他的脸,也不爱说话,不太理我,但如果我一直待在其他爹爹那里没有去找他玩,他就会半夜放小鬼把我偷过去。”


    ——口嫌体正的大傲娇。


    苏厌又竖起第二根手指:“一个叫赤皇。”


    魔君赤皇,靠夺人金丹修为暴涨,以食人为癖,曾率魔军攻下幽州中州鄞州,放火屠城,老弱病残一律不留,当众架锅烧油残杀俘虏,灭绝人性,惨无人道。


    “他睡觉打呼噜,很吵,我最讨厌跟他睡觉,但他什么宝贝都给我,如果深渊里有人欺负我,他就把欺负我的人都吃了。”


    苏厌笑起来:“如果我说更喜欢乌九爹爹,他当晚就会发兵去跟妖族干仗。”


    ——火暴脾气的大醋包。


    “最后一个叫乌九。”


    妖尊乌九,真身是九首螣蛇,一尾九首,体大如山,冷血嗜杀,曾一己之力迎战天元宗,杀天元宗上下一千八百人。


    “他总是把我顶在头上到处跑,还有一条胖乎乎的大尾巴,晚上我就抱着他的尾巴睡觉,他还给我讲吃人的故事,声音很好听,我快要睡着的时候,”苏厌点了点自己的额头,“他就亲亲这里,跟我说‘宝宝晚安’。”


    那是她最最喜欢的爹爹。


    ——斯文温柔的男妈妈。


    但清虚仙君焚毁了鬼王太阴的尸首,让他永不再复生,一人破魔君赤皇的数万军马,使其和魔界失去联系,砍去妖尊乌九的六首,剩下的三个头加起来也只剩一双眼一双耳和一张嘴。


    清虚仙君将他们封印在无间深渊里三百年。


    只有杀了清虚仙君,才能解开封印。


    苏厌毛茸茸的脑袋露在水面上,眼睛清澈如洗:“喏,你也觉得他们是很好的人吧?”


    风停渊静静看着她,没有回答。


    炽热的日光明晃晃地铺在他的云袍上,镀上一层锋锐炫目的金边,让他比之前的任何一刻都清冷若雪,如坐云端。


    苏厌眯起眼,没能看清他低垂目光……带着近乎残忍的悲悯。


    风呼啦啦鼓起他宽大的袖口。


    苏厌早就习惯了他的沉默,笑吟吟道:“你呢,你爹爹呢?”


    他声音略微生涩:“很早以前就死了。”


    “被别人杀了吗?”


    “是。”


    苏厌“唔”了一声:“这样吧,等我杀了清虚仙君以后,你告诉我谁杀了你爹爹,我便去帮你杀了他!”


    女孩的笑容甜得让人发晕:“怎么样,我很好吧!就说了你跟我不会亏的。”


    她从水里摇摇晃晃地站起,浅浅的湖水淹到她肚脐,上身完全湿透了,本就单薄如蝉翼的雪白中衣贴在柔软如春山的曲线上,清晰地映出底下的金丝大红肚兜。


    她侧过身,用大红的发带束起湿漉漉的头发,发丝乌黑如墨,衬得脖颈纤长而白皙,水珠顺流而下,滚入纤细不盈一握的腰窝。


    苏厌束好头发,转头问:“小鲛人,你不想下来泡吗?”


    一抬眼,却看到男人不知什么时候转了个身,变成了背对她,背影如冰川般挺拔疏离。


    苏厌:“?”


    风停渊静道:“不。”


    ……


    苏厌一直泡到了太阳落山,星幕高悬,泡到晕晕乎乎,手脚发软。


    突然,腕上被什么东西轻轻牵动了。


    她低头看去,发现三日之期已到,玲珑结在自行消解。


    苏厌笑眯眯地,刚想抬头跟男人说。


    就见他无声无息地起身,一步步走远。


    苏厌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当然,她不需要男人时时刻刻在边上,现在又不热,他又跑不出岛。


    就算男人不走,她也是要赶他走的。


    可他就这么一言不发地走了,安安静静,头也不回。


    在她的注视中,清瘦的背影融入夜色,透着股漠不关心的淡然。


    让她突然有些不爽。


    ……


    非常,非常的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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