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3文学 > 古代言情 > 阿萝 > 第67章 治未病

第67章 治未病

    阿萝的杏眸倏然明亮。


    受魏玘提问,她又惊又喜——惊,是不料他出口、征询她意见;喜,是她确实有话要说,也想为赈灾尽绵薄之力。


    可她并不作声,先转眸,觑向三名官员。


    如她所料,三人无不面色铁青。


    其中一人更是上前,拱手道:“殿下此举,恐怕不妥吧。”


    他是户部度支司令使,与阿萝素昧平生,但自目窠辨出她巫族身份,又见她替魏玘上药,还当她是王府婢女,对她分外轻视。


    三位六部要员在场,难道敌不过一介巫人觕婢?


    如此弦外之音,魏玘心知肚明。


    他凝目,眉峰不动,只看阿萝一人,道:“愿闻其详。”


    这话分外沉着,字句岿然如山,压往阿萝心头,逐渐盖过她局促、犹豫。


    她抿唇,很快又松,开口道:“你们适才讨论的,如设粥厂、核灾情、理户籍等,我大致能听明白,也十分赞同。”


    “但我想,除了这些,你们还得再做点什么,防范瘟疫。”


    瘟疫一词入耳,三位官员神色大变。


    魏玘勾唇,眼风薄凉,掠过三人,笑意未达眼底。


    只听阿萝又道:“书里说,大灾之后,必有大疫[1]。翼州城内百姓众多,一旦爆发瘟疫,非同小可,定要多加注意。”


    魏玘看向度支司令使,道:“程令使可有对策?”


    程令使身躯一僵,默然无语。他出身户部,对医术一窍不通,自然无言以应。


    魏玘道:“令使此举,恐怕不妥吧。”


    程令使听罢,脸色愈红。其余二人也面露窘迫。


    魏玘不再纠缠。他敛眸,藏起如刀的锋芒,再望阿萝时,只余温沉。


    “接着说。”


    阿萝未察众人异样,颔首称好。


    她点唇,认真忖过须臾,便道:“五疫不相染者,正气存内,邪不可干[2]。要论防疫之策,无非是养内避外、扶正祛邪。”


    “所谓避外,是要不食败肉、不饮污水、洁净废墟、重建房屋。”


    “昨夜,我看见燕南军清理碎石、通浚沟渠、收捡死鱼死虾。只要继续保持,足以避外。”


    魏玘嗯了一声,道:“且说养内。”


    阿萝道:“养内,则是要壮固根蒂、强健体质。”


    独居小院十三年来,她日夜阅读,早已博览越巫两族医书。此刻正是厚积薄发之际。


    “养内之法有许多种,囊括服、灸、佩、抹、薰等。法子不同,所用方剂也不同,但无一例外是,均以药草为原料。”


    在她行囊中,尚有药草存余,但要为全城百姓调制方剂,数量远远不够。


    她又听过几人讨论,道是城内商肆多受水损,药铺、医馆也没能幸免。照如此看,欲寻入药原料,只能就地取材。


    “这翼州城后头,就是青岩山,应有不少药草可作原料。具体如何养内,还要视原料而定。”


    至此,阿萝收声,环视众人,等待答复。


    她自信、笃定,梨涡小巧,连她一双盈波的杏眼,都亮如漆星,惹得魏玘定睛良久,目光愈加沉炽,满溢赞许与倾慕。


    魏玘早有觉察,阿萝跃跃欲试、似乎有话要说。


    他想,他不该忽略她,故而引导她开口。可他不曾料到,她会提及瘟疫、举出养内避外之说。


    ——着实与他心有灵犀。


    他不通医术,却深知灾后防疫之重。谁知,三名官员竟无一人提及此事,唯有阿萝挂心。


    这令他越发以为,她聪慧、果敢,值得他钟情。


    觉察他目光,阿萝莫名耳热。


    她感觉自己没做什么,魏玘却眸光灼灼,像要将她烫出洞来。


    只是,他目光滚热,话语却寒凉彻骨——


    “三位令使,记住了?”


    众官员自觉羞愧,垂首应是。


    魏玘勾唇,哂道:“相马失之瘦,相士失之贫[3]。这位蒙小娘子,乃仁医会民医,更是本王的座上宾。防疫一事,还望尔等好好请教。”


    三人闻言,愈加惶恐,自不敢再有所怠慢。


    魏玘再向阿萝,说过众官员的官名与职责,便摆手,示意几人退下。


    “嗒。”木门闭合。


    很快,屋内只余榻间二人。


    眼看令使离去,阿萝抿着嘴,将视线自门扉收回。


    她动腕,刮下最后的敷药,替魏玘涂上,一壁嘟囔道:“这就走了?我还没说完呢。”


    “想说恤孤[4]之事?”魏玘道。


    阿萝讶道:“你怎会知晓?”


    来到翼州后,她常与孩子为伴,见其风餐露宿、颠沛流离,心里十分难受得很。如今翼州才受水害,定有许多孩童无家可归、需要救助。


    魏玘不答,只莞尔,向阿萝悠悠递去一眼。


    目光交错间,气息清浅起伏。


    阿萝看见,他那双凤眸皂白分明、隐透薄光,更胜天河深远,而她正倒映其中,是凝然、袅娜的一道,被他纤悉无遗地容纳。


    这令她忽然发觉,他的询问是刻意而为。


    他长虑却顾,早有先见之明,无需旁人提醒,已将防疫、恤孤等事想过七八。


    可他依然追问她看法,征求她意见,鼓励她表达。


    这很好,但——


    “你不会只问我这一次吧?”


    魏玘闻言一讶,打量阿萝半晌,才道:“不会。”


    “本王有这么坏吗?”


    阿萝搁下药钵,不答话,静静看他。


    她眸光微凉,好似冰风两片,扫得魏玘神智忽醒、俶尔记起从前。


    从前,他也征询她看法、聆听她心念。可那些征询和聆听,无不浮于表面,因她回应与他期待相符、是他可以接受,他才不曾反对。


    所以后来,他终归忽略她意志,自以为是地替她做了决定。


    他确实给了她自由,但只是他所允许的自由。


    而今,回忆落幕,魏玘哑口无言。


    ——本王有这么坏吗?


    何止是坏呢。要当下的他,评判从前的他,除却皮囊漂亮,几乎找不出半点好来。


    一时间,无人开口,屋内声息沉凝。


    静寂如此漫长。阿萝垂下眼帘,纤长的乌睫好似生霜。


    终于,魏玘打破沉默。


    “我确实不好。”


    “但我可以改,可以变得更好。”


    阿萝一愣,还未回应,便听他又道:“我会变得更好。”


    ——这句话,远比先前更加笃定。


    阿萝不禁抬眸,恰与魏玘四目相对,见他眸里有光,也有火,沉沉地燃着,似要融化她眉心积雪、睫上凝霜。


    她心口发烫,半张双唇,却莫名说不出话。


    正滞怔时,力道微凉,悄然袭来。


    魏玘牵住她,将她纤指拢入掌中,摩挲她指侧。


    “我只差你一点管教。”他低声道。


    听见这话,阿萝脸颊一烫。


    管教这个说法,实在怪得极了——倨傲的雄狮低下头颅,邀请兔子为他套上项圈,像温柔的蛊惑,也像危险的引诱。


    她才不想管教他。她还没有原谅他,仍在生他的气呢。


    阿萝赧着脸,抽回手,起身要走。


    “我回去了。”


    魏玘伸臂,捉来外衫,披身道:“送你。”


    阿萝步伐一顿,忙回首,道:“你不要动!”


    “你真不怕疼死?我不需你送。”


    魏玘扬眉,知她放心不下,笑意愈显促狭。


    他学着她方才腔调,道:“我的敷药是你亲手配的,看我伤得太重,掺了麻肌散。我根本没有感觉,有什么好疼的。”


    阿萝闻言,一时默然。


    她抿唇,滞了半晌,终于憋出四个字,扭头就跑。


    “得寸进尺。”


    ……


    自传舍去往都尉府,距离并不不算远。


    阿萝走在前,魏玘走在后。二人间隔一阵,默默行路,全程无话。


    正值申时,烈阳斜照。


    魏玘将阿萝送至都尉府,驻于府外,目送阿萝进门。


    少女紫裙一曳,很快消失不见。


    又过去须臾,魏玘才旋身,向传舍负手走去。


    山径两旁满是富贵人家,朱门扇扇紧闭,不见灾民,更不存从前恶吏。


    暑风寂寥,杂有蝉虫低响,与足音疏落。


    “出来吧。”魏玘忽道。


    四下无人回应。


    魏玘又道:“跟了这么久,还没看够?”


    才说完,右后方树影闪烁一刹。一名少年推草折枝,自内里钻了出来。


    ——是灰头土脸的虎儿。


    他挠头,惊奇道:“殿下,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魏玘不答,只道:“你胆子不小。”


    “打劫宣抚使,擅闯传舍,窃听官员密谈,诋毁、跟踪王室……本王说过,刑故无小[4]。你明知故犯,是想以身试法?”


    罪状悉数罗列,虎儿神情一僵。


    前头那些事,被魏玘发现,还算情理之中——可就连他向阿萝说魏玘坏话,都被魏玘知道得一清二楚,属实超出他预料。


    但很快,他变了脸色,讪讪道:“殿下知道,我有难处嘛。”


    “您大人有大量,别和我一般见识。”


    魏玘低笑,未置可否,只道:“你观察本王这么久,只是为了说这些?”


    虎儿道:“那必然不是。”


    他追着魏玘,与之同行,边道:“我只是想知道,殿下与我阿萝阿姐,到底有什么渊源。”


    谈及阿萝,魏玘步伐一停,眸间寒芒暗涌。


    他侧目,睨向小少年,却见其稚气未脱、双眸澄澈,不禁眉宇微拧。


    虎儿对此浑然未觉,仍继续道:“殿下,您也不要气馁。我能看出来,我阿姐也不算太讨厌你,只要你多加努力……”


    “眼下您忙着赈灾,好好干,我阿姐定会欣赏你……”


    “虽然我和阿姐相识不久,但我能看出,她不是贪图富贵之人……”


    “您呢,自是有风骨与气节的,可这东西搁在女子前头,那统统都不顶用嘛……”


    少年喋喋不休,嘴皮子几乎擦出火来。


    魏玘一句都不曾听进。


    回忆方才情景,他隐觉后怕、懊悔,因他几是本能地以为,虎儿要借阿萝来威胁他。


    可对方分明只是个单纯的孩子。


    太子与他争斗至今,尚且只涉及局中之人,不曾牵连旁人。可他的戒备有增无减,愈发敏感、愈擅猜忌,像困兽囚于牢笼、将受黑暗吞噬。


    他必须提防,提防外来的恶意,与内心的厮杀。


    幸好,还有阿萝在。


    他自诩定力尚佳,意志坚定,又有她陪在身旁,定会无所畏惧。


    忽然,衣袂受人一拽,少年声音传来——


    “殿下,你意下如何?”


    魏玘挑眉看去,只见虎儿咧嘴笑着,正拉动他外袍。


    “你先前说什么?”他道。


    虎儿不满道:“殿下,您怎就不好好听人说话呀。”


    他轻咳,清过嗓,才道:“我说,咱俩各有所需,不妨做个小小的交易。”


    “您想要我阿姐喜欢您,我想要我和朋友们日子过得好,那……您赏我钱,我为您和阿姐制造相处的机会,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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