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在劝告我吗?”
“不。”与西泽尔对话的声音哪怕在尽力模拟人类,但还是带着一种机械般的无机质感,“我只是在确保公平。”
“公平……”
西泽尔咀嚼这个词语,他的脸上极为的平静,平静得不像是要去赴死的人一样。
——他知道自己会死去,但他既不畏惧,也无后悔。
死亡对曾经的他来讲就像是每天早上会升起的太阳一样,可现在的西泽尔已经不再是过去那样了无牵挂了。
他想到了自己年少且又美丽的挚友。
想到她漆黑如夜的长发、神秘清澈的双眼、高洁温柔的品性,想到她沉静似冰似雪的外表下那颗永远燃烧的心脏。
那是他在尘世中的束缚,他的心灵归处,他永恒的梦乡。
这个时候,西泽尔恍然发觉,他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从容地面对死亡。
“只要一想到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西泽尔没办法说出接下来的话,一种强烈的痛心袭来,他的每一次呼吸仿佛也给他带来了痛苦。
他多想一直陪着她啊!哪怕什么也不做,仅仅是看着她,西泽尔便感受到自己过去生命从未出现的宁静与幸福。那些无法感知别人感情,也察觉不到自己感情的岁月仿佛只是幻影一般,西泽尔也曾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感慨过自己的改变。
——她让他重新成为了人。
可现在,为了那个目标,他不得不离开她,甚至还要再给她带来痛苦。
‘这就是所谓的难两全吗?’
西泽尔听到了帐篷外兵戈的声音,他清楚,再有两分钟不到,自己就要踏上那条早就精心准备好的“路”。
“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他对着面前的空气开口。
那个带着机械感的声音再一次出现了:“不是为了你,就算是为了这个‘世界’,我也会好好保护她的。”
‘那不就是为了你自己吗?’
西泽尔在心底嘲讽了对方一句,拿起了剑,大步走出了帐篷
——走向了死亡。
这是隐藏在过去岁月里未曾见过的实情,路西菲尔并不知道,艾斯特尔也不知道——
但并不妨碍他们都能隐约猜出西泽尔的死亡也许有他自己的插手。
毕竟,无论是用自己的身体作为代价去召唤一个保护艾斯特尔的恶魔,还是似是而非说的那几句话背后透露的意蕴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这个事实。
艾斯特尔的眼眶依旧红红的,心里百感交集,如果西泽尔还活着,那此刻充斥她内心的除了担忧以外更多的会是怒火;但西泽尔已经死了,那她的心底更多的是剩下痛苦与悲凉。
愤怒来源于对方的自作主张和牺牲自我,可这只会发生在所珍视之人劫后余生,当对方就这样带着秘密死去,所有的愤怒都是无能为力且苍白的。
请你活过来吧。
也许会在心底说出毫无希望且没有意义的祈求,甚至会做出曾经的自己会嗤笑的疯狂愚蠢的行径,那大多来源于愧疚与丧失了理智后的爱。
所幸的是,哪怕是在最崩溃的时候,艾斯特尔也没有被和愧疚吞噬了内心,至此面目全非。
‘可创伤还是会存在,哪怕愈合后也会留下疤痕。’
在看着艾斯特尔道谢后红着眼眶离开,路西菲尔的心里突然闪过这句话,这个声音并不是他自己的声音,而是一个年轻、温柔、却又充满了疲倦的声音。
……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
路西菲尔的心莫名跳了一下,他的灵知在隐约告诉他,去睡,快去睡!去梦中寻找答案!
恶魔遵循了自己的预感,火速回到自己的房间倒头就睡。
路西菲尔很顺利地进入了梦境之中。
这对于他来说绝对是无比新鲜的经历,他都快忘了上一次做梦是什么时候,是一千年前?还是几百年前?
哪怕是在漫长的沉睡之中,路西菲尔也只是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毕竟成为高位的存在后,梦境的意义几乎发生了质变。
比如说预知、观测、回溯过去。
路西菲尔呆呆地看着自己面前的女士。
她有着自己无比熟悉的外貌,和不熟悉的神态,她就像是一朵马上坠落枝头的白玫瑰,一轮弯弯的残月。
她浑身散发着一种百无聊赖的感觉,甚至还带着一种毫无生机的绝望,她是即将破碎的水晶。
“艾斯特尔……”路西菲尔喃喃开口,“不,这是怎么一回事!”
哪怕气质天差地别,但路西菲尔还是一眼看出这位出现自己梦境中的女士的身份,甚至毫不怀疑这只是长得相似的两个人。他在这一刻突然变成了哑巴,沉默地看着女士坐在椅子上沉思的样子。
她看上去比现在的艾斯特尔要稍微年长一些,大概是二十岁的年纪,更像是一杯醇正的美酒,路西菲尔眼角一瞥,再一次愣住了——
一个黑发的男孩抓着一把鲜花跑向这位女士。
哪怕只是匆匆的一眼,但男孩那漂亮俊秀的脸庞还是轻易镌刻到他心里——
‘那不是我吗?’
地狱君主还是不说话,他沉默地看着男孩将鲜花递给了艾斯特尔。
这位年轻的女士露出了笑容。
那是足以让冰河融化,让日月无光的笑容。
可路西菲尔却不知不觉皱紧眉头。
因为他读出了笑容下的含义,它在说着——我不想活下去了,让我死吧。
但在深层,仿佛又在哀嚎着——我要活下去!我没有错!我不能就这样死去!
他醒了。
地狱君主睁开了眼,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就这样维持这个姿势,直到太阳再度升起时,他才吐出那句话——
“她竟然还没有疯吗?到底是什么支持着她活下去的?”
路西菲尔陷入了困惑,毕竟,他见到了本质是一个人的两个人。而这里对于时空的概念仅有过去现在与未来。他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发生在什么时候,是久远久远的过去,还是久远久远的未来呢?
他找不到答案。
埃德温坐在自己宫殿的书房中。
温伯恩坐在他的对面,正翻开面前的文件,两个人在长久的寂静中沉默不语。
直到温伯恩把文件看完后,这位贤明的臣属终于说话了:“殿下应该马上就要到了。”
埃德温还是没有说话。
温伯恩暗暗叹了口气,他在刚刚的一抬头便看见了埃德温头上细密的汗珠。
‘紧张到这种地步吗?’
有一瞬间,温伯恩真的以为死去的霍克大公的尸体的消失与埃德温有关,但下一刻,他又亲自否决了这个猜测。
大公啊……
想到这个头衔,温伯恩又忍不住叹息。
西泽尔是这百年时光的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大公。在他死后,皇帝也毫不留情地收回了这项殊荣,因此,阿诺德·霍克只能被称为公爵。
人人都觉得这是皇帝的偏爱的体现,是经济与政治因素导致的抉择。
可温伯恩一直觉得,在这之后,还有一些其余的因素,这一切都源于自己刚刚进入宫廷,在某一次参加宴会时,看见皇帝用一种无比慈爱的目光看着艾斯特尔,低声询问着她的近况时,他好像握住了一柄钥匙,一柄打开最终大门的钥匙。
‘这是爱屋及乌吗?’
当然,在这个世界的语言体系没有爱屋及乌这个词,温伯恩用的是相同意义的词汇罢了。
王储的臣属,背弃了自己父亲的青年站在角落静静看着帝国的太阳。
他的心中隐隐约约有一种预感,如果在这位可以说是几百年来最伟大、最宽容、也最离经叛道的皇帝面前放上一道百分百灵验的选择题,选项的两方一边是艾斯特尔、一边是埃德温,那、那……
自从意识到谜底的答案后,温伯恩便无师自通了装聋作哑,他开始有选择地去看、去听,能够分辨那些庞大混杂的信息中心哪些才是最有用的东西。
他自以为谨小慎微努力了这些年终于可以迈入那个充满了金钱和粪便的名利场后,自得的感知力却被艾斯特尔一语道破轻易戳穿后,还是感到了一种难言的挫败感。
而那个时候,西泽尔大公安慰了他一句:“女人原是天生的政治动物。”1
他在说这句话没有任何情绪,就像是在自然说出一个真理。
哪怕多年后回想,温伯恩心里依旧百感交集,又惊又叹的时候,侍女敲响了门,侍女没有说自己的来意,可屋子里的两个男人同时抬起了头。
埃德温猛地站了起来,膝盖甚至磕到了桌子上发出了嘭的一声巨响,可王储就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马上来!”
‘唉。’
温伯恩也只能暗自叹息,因为心知肚明对方与希贝尔这对未婚夫妻缔结婚约后的真相,温伯恩更是什么也说不出口。
这样想着的温伯恩跟随着埃德温离开了房间,只留下他那杯放下时洒出茶水的茶杯。
爱情让人盲目、爱情让人愚蠢、让人忘乎所以,无论是什么样的人都是如此。
只不过在普世的通俗规则里,国王绝对不是对爱情忠贞的人选。
毕竟国王要做的事情就是抛弃自己的道德和下限,然后罗织各种罪名干掉自己的政敌和觊觎王位的人。
可皇帝是一个例外,他对已故的先皇后可以说是至死不渝,哪怕对方已经死了都没有想过再娶妻子,哪怕这样做可以轻易赢得政治投机和土地。
这个痴情种怀揣着顽固的爱,冷酷无情地杀死了盘踞在庞大帝国上的蛆虫,进一步扩大了自己的领地。
哪怕是垂垂老矣,也未曾改变自己的心意。
这份痴情足以让任何人动容,温伯恩自然也不例外,而现在……
他看着自己好友,再度叹了口气。
‘我要亲眼见证又一位痴情种了。’
更糟糕的是,皇帝与先皇后是情投意合。而埃德温……只是一头扎进了河水里,他心仪的女士站在河流的对岸,甚至根本不知道有一个人为了她甘愿一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