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下帖

    陈宝音脚步顿住了。望着阔别一年多的故旧,心情很奇异的没有波澜。


    她早想到会有这一天。


    “宝音?”一旁,顾舒容知来者不善,提起了心。


    陈宝音偏头道:“姐姐,你先回去。”


    顾舒容摇头,待要说什么,陈宝音攥住她的手,把提着的糖炒栗子塞她手里:“回去吧,不会有事。”


    见她坚持,顾舒容只好接过纸包,抿抿唇,目含担忧地离去了。


    马车上,江妙云皓腕如玉,缀着翠绿的镯子,优美柔软。将车帘掀开一角,露出娇美的脸庞,眼神充满兴味,上上下下打量她。


    “瞧我,见着老熟人,一时高兴,都糊涂了。”江妙云轻轻掩口,“是‘曾经’的徐四小姐。”


    陈宝音面色平静地看着她。


    只听江妙云貌似关切,继续说道:“我听说你被送去乡下。乡下很穷苦吧?瞧你,比从前黑了许多,脸也粗糙了许多,真令人惋惜。”说话时,她轻轻抚摸自己白皙精致的脸蛋。


    陈宝音听了这话,仍然目光平静。她是徐四小姐时,一盒胭脂就有十几两银子。做了陈宝丫,有段时间连面脂都没有。


    “是。”她甚至平静地开口,“我丑了许多。”


    江妙云与她不对付,特意前来看她笑话,无非是要瞧她落魄、比不得从前。


    让她看。


    听到她的话,江妙云脸上的笑意不增反减。她注视着马车外的人影,五官比从前长开了一些,显得愈发明媚夺目。说什么黑了、丑了,江妙云心里知道,都是气她的,并不是真的。


    陈宝音还是很好看。配上她此刻镇静从容的神色,更叫人看不顺眼。她凭什么没疯?凭什么不狼狈?


    “嫁了个读书人,算你运气好。”江妙云不笑了,神色阴晴不定,“淮阴侯府对你还真是好。”都赶出府了,还管她的婚事,为她找了这样一个满腹才学的夫君。


    陈宝音轻轻抿唇,没解释,而是道:“这么久不见,你还好吗?”


    话落,江妙云一怔:“你向我问好?”骄纵蛮横的宝音,向自己问好?


    江妙云眼里满是不敢相信,眉头渐渐拧起,一股愤怒喷薄而出:“呵!改姓了陈,你的骨气也没有了!”她眼底流露出恶意,“想向我问好?你得跪下!”


    陈宝音眉头一挑,淡淡道:“青天白日,你做什么梦?”她向她问好,是因为她如今身份不比从前,夹着尾巴做人。但这不代表她就要卑躬屈膝,去讨好从前不对付的人。


    闻言,江妙云眼底的愤怒被风吹散一般,恶意缓缓消退,轻哼一声道:“陈宝音,你敢这么对我说话?不怕我……”


    “你想我怎么跟你说话。”不受她拉长的尾音威胁,陈宝音平静地道。


    江妙云挑眉,提醒道:“你说呢?当然是符合你现在的身份!”


    她现在什么身份?农女,状元郎的妻子。跟祖父、叔伯父亲都在朝为官的江妙云相比,十足的寒门。


    她该十分尊敬,小心翼翼,讨好有加。陈宝音定定看着对方,忽然道:“我饿了,回家去了,不送。”


    转身就走。


    身后,江妙云愣住了,直到她走出好几步,才回过神道:“陈宝音!你给我站住!”


    “陈宝音!你信不信我——”


    仿佛听不见似的,陈宝音脚步不停。


    “来人!给我把她抓回来!”终于,江妙云恼了。


    陈宝音终于停下脚步。


    回身,便见两个丫鬟从马车内跳出来,向她走来。


    “你还要说什么?”陈宝音抬眼,看向马车里。


    她现在落魄了,江妙云看也看了,奚落也奚落了,还要怎样?当真让她跪下?她知,江妙云也知,那不可能。


    “你——”江妙云咬着唇,脸颊粉红,怒视着她,好半晌,扔出一张帖子,“后日我举办赏花宴,你来!”


    帖子打着旋儿飘落,快掉落地上时,被一个丫鬟捧住了。走上前,递给陈宝音。


    陈宝音看了看,没接。


    “你该不会不敢来吧?”江妙云不怀好意地道。


    陈宝音捏了捏手指,启唇:“你派人来接我,我才去。”否则,江妙云让门房拦她,或者给她难堪,她岂不是要受委屈?


    这事江妙云干得出来。


    “哼。”果然,江妙云不快道:“知道了,在家等着。”


    少了一个给她排头吃的机会,江妙云不大高兴。但是,当车帘放下,马车重新驶动时,她嘴角不禁上扬起来。


    徐四,不,陈宝音回来了。京城又好玩起来了。


    陈宝音收好请帖,回到家。


    “怎么样?”顾舒容急忙上前问道,“她没难为你吧?”


    陈宝音取出请帖,说道:“没来得及。”但是后日的赏花宴上,就不好说了。除了江妙云,京城里跟她不对付的人,多得是。以江妙云的性子,到时会请哪些人,想也知道。


    顾舒容有些担忧,看着那张做工精致的请帖,道:“要不,那日你别去了?就,就说病了,身体不适。”


    “躲过这次,还有下次。”陈宝音垂着头,“去就是了。”


    她早该料到的。


    重新回到京城,曾经的恩怨不会消失弥尽,被时间和距离掩埋只是一种假象。风吹来,恩怨统统浮上来了。


    怪只怪她从前不会做人,没有交好的姐妹给她撑场面。


    “唉。”头一次,陈宝音有些后悔,躲在被窝里闷闷不乐。


    顾亭远下差回来,听顾舒容说了此事。


    “这可怎么办?”顾舒容着急又没办法,直跺脚。


    顾亭远道:“我去跟她说说话。”


    “哎,去吧。”顾舒容忙道。


    顾亭远进了房间,便见床上鼓起一道人影,他眼底暗了一下,又恢复成惯常的温和模样。


    “睡了?”他坐在床边,轻轻扯被子。


    被子里传来闷闷的一声:“没有。”


    “我听姐姐说了。”顾亭远道,“要听听我的意见吗?”


    他能有什么意见?陈宝音不信,但还是掀开被子,爬了出来:“你说。”


    顾亭远起身,离开床前。不多会儿,抱了钱匣子来,说道:“明天让姐姐陪你去买套首饰。”


    陈宝音打开钱匣子,看着里面的一百多两银子,扒拉几下,说道:“买什么啊?都用上,戴去也一样被嘲笑。”


    她们为了嘲笑她,一定会竭尽全力地打扮,要让她丢脸不可。


    顾亭远一本正经地道:“你误会了,没让你都用。至少要留下十两,是下个月的菜钱。不然,我俸禄没下来,咱家没米下锅。”


    陈宝音一愣,随即恼怒捶他:“让你调笑我!”什么时候了,还调笑她!


    顾亭远轻轻握住她的拳头,卸掉力道,温声道:“我说的是真心话。我不能让你过上好日子,也不能给你挣面子,但我有多少银子,都给你用。”


    他如今有一百多两,就给她用一百多两。待到日后,他有一千两,就给她用一千两。有一万两,就给她用一万两。


    陈宝音看出他眼底的认真,整个人愣住了,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儿在心底漫开。


    “嗯。”她抿着唇,用力应声。本来就不自卑的心,更加充实了,“我明日就上街买首饰去。”


    她们要嘲笑她,就让她们嘲笑去。


    她是没她们身份尊贵,但她有偏爱她的娘,很爱她的顾亭远。她如今不用每日早起,什么晨昏定省,统统不用。想睡到几时就睡到几时,想何时用晚饭就何时用,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自在着呢。


    “你不会怪我不陪你去吧?”顾亭远忽然低声说。


    陈宝音意外道:“你明日不休沐,怎么陪我去?”她怪不着他呀。


    顾亭远目露动容,说道:“娘子真是天底下第一通情达理之人,为夫心中甚慰。”


    “……我看你是皮痒。”陈宝音看着他道。


    话落,只见顾亭远挑高眉头,惊讶道:“你怎知晓?”随即,更加感动了,“娘子当真与我心有灵犀,连我皮痒都猜到了。那,娘子不妨再猜一猜,我哪里最痒?”


    陈宝音又羞又气,猛地跳起来,把他掀翻在床,按住狠狠教训了一通。


    不正经,混账男人,就是欠收拾!


    次日,陈宝音叫上顾舒容和兰兰,去逛银楼。


    买首饰么,人多才热闹!


    顾亭远让她把家中银钱都带上,陈宝音可舍不得。没见顾舒容因为菜钱贵了两三文,要开始做绣活了吗?还是要省着花用。


    只是,明日她要出战,不披上战袍未免有损我方士气。


    她给自己购置了一套成衣,是春季新款长裙,又买了一根珠钗。给顾舒容买了一根银簪,给兰兰买了一把丝线。兰兰不要首饰衣服,怎么都不肯要,主动提出想学绣花,要了一把丝线。


    “你们先回去。”买好东西,顾舒容让陈宝音和兰兰先回,“我去买菜。”


    陈宝音便带着兰兰先回了家。


    顾舒容在菜市场上逛得熟了,熟门熟路去到便宜新鲜的菜摊上,买好了今日所需的蔬菜,挎着篮子满载而归。


    经过一条巷子时,她目不斜视,径直走过。墙边曾经堆放着草垛,还有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躺在那里,但顾舒容已经不记得了。


    几两银子而已,顾舒容又不是没借出去过,就没打算对方能还。再说,她连对方的长相都没看清,名字都不知道,怎么让对方还?只祈祷,自己没有同情一个坏人。


    “舒容?”走过一个拐角时,忽然前方门口传来一声。


    顾舒容意外,谁在叫她的名字?


    偏头一瞧,不禁愣住。前方那户人家,院门打开,站着一名体态风流的文人模样的男子。瞧着年岁,已近而立之年。只不过,眼神清明,气质风流,此刻面上带着喜色:“真是你?你怎么来京城了?”


    是,是方晋若?


    顾舒容怔怔,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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