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大理寺地牢。


    外头?暴雨倾盆, 地牢里潮湿寂静。阴郁的空间里还充斥着发霉、腐朽或排泄的臭味。


    孟子?维捂着鼻子?,抱怨:“怎么关在这么个鬼地方,大理寺不?至于穷得连个像样的地牢都没有吧?”


    领路的牢役讪讪解释:“近日犯案的人?多,其他地方关满了。”


    他手提食盒, 领着两人穿过狭长的走廊, 来到一座牢门前。


    “状元郎, 起了, 你同乡来看你!”


    这称呼十足的讽刺意味,连孟子?维听了都嘴角抽抽。但牢房里, 尹绍歆只眉毛动了动。


    他的家乡远在淮州, 在京城无亲无故, 能有谁来看他?


    “快起来,还给你?带了吃的。”那牢役说:“你不是嫌这里的饭馊吗?呐, 这就给你?送了新鲜的来。”尹绍歆睁开一只迷糊的眼, 却看不?清楚。


    牢役啧啧:“想不到你一个落魄状元郎竟还有人?惦记。”


    孟子维开口:“少啰嗦, 放下东西,出去。”


    牢役立即闭嘴,放下食盒, 离开了。


    大理寺地牢的牢役有多猖狂, 尹绍歆是知晓的。不论你在外有多少关系或多少本事?, 进了这个地方, 就得认他们做大爷。不然吃不饱穿不暖,还会时不?时羞辱你?。


    他起初进来的两天, 还存着几分傲骨,后来这些?牢役在他膳食里撒尿他也?没了骂人?的斗志。


    曾经那些?巴结他的人?都对他敬而远之, 今日来的这位又是谁?竟能令这里的牢役乖得跟孙子?似的。


    他缓缓坐起,打量适才说话的紫衣少年。约莫十五年纪, 面?容生得桀骜,看着是个不?好相与的。


    片刻,他视线又移向紫衣少年身边那位穿靛青锦袍的人?,比之年纪更?小,估计才十三岁。


    可他身上的气势却比紫衣少年压迫,虽面?色平静,但那份从容与运筹帷幄的镇定,令他猜出这位才是今日来看他的人?。


    “你是谁?”尹绍歆声音沙哑。


    他在牢中这些日被折磨得不成人?样,连站都困难,平时都是爬着行动,可今日,对上这少年,莫名不想令他瞧不起。


    是以,他静静坐着,也?从容淡定地审视对方。


    容辞观了会尹绍歆。


    尽管他已窘促至此,可坐得笔直,仍旧不?掩其风华。


    他暗自赞叹,不?愧是能坐上首辅位置的人,气度不?同凡响。


    容辞走近两步,缓缓开口:“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救你?。”


    尹绍歆一怔。


    容辞继续道:“我清楚尹公子是被人诬陷,也?清楚诬陷你?的人?是谁。”


    尹绍歆沉默须臾,却是问?:“你到底是谁?何故帮我?”


    孟子维打开门,容辞走进去,走到尹绍歆跟前,停下来。


    “告诉你?也?无妨,”他倾身道:“睿王府世子?,容辞。”


    尹绍歆瞳孔一震。


    眼前这个少年,看着是个长在富贵中不谙世事?的公子?。可他举手投足从容不?迫自成一股气势,温润的眉目间藏着几分睥睨众生的霸气。


    睿王府和当今圣上看似和谐,但内里的纠葛谁都清楚。尹绍歆虽还未入仕,可天下局势早已看得明白。


    他登科入仕,立志为新朝鞠躬尽瘁,想效忠的是龙椅上的那位。不?料,今日出现在他面前的是这位不及弱冠的容世子?。


    顿时,心下迟疑。


    “尹公子?聪明,想必已猜到我此来的目的。”容辞道:“尹公子才华横溢本该宏图大展,却被小人?构陷入狱,难道就甘心认命吗?”


    “想必尹公子也明白这件事牵扯甚深,若无人?相助,你?难以翻身。你?是圣人?钦点的状元,却被曝出科考舞弊,民间舆论越大,打在圣人脸上的巴掌越响。你?说,这种时候,还有谁愿意冒着圣怒救你??”


    “或许还寄希望于你的恩师常大人,但我前两日得了个消息,他老?人?家已经上折子?告老?还乡了。”


    闻言,尹绍歆面色僵硬。


    容辞道:“敢问尹公子?,事?到如今,除了我,你?还能找谁人??”


    其实尹绍歆本事不小,此时他确实陷入绝境,但不?代表他不?能翻身。


    前世,尹绍歆托关系找了杨太傅,圣上潜邸时曾拜杨太傅为先生。尹绍歆在狱中写了一份《万字申冤状》,其文采斐然?、字字珠玑。先是获得了杨太傅的赏识,后又传到了皇帝手中。


    皇帝惜他才学,又命大理寺重审此案。


    只不过这事发生在半年之后,容辞便也?是窥得先机,利用时间差讨了个巧。果然?,尹绍歆思忖了会,问?:“我凭什么相信容世子?”


    容辞笑了笑,淡淡道:“不?急,尹公子可慢慢考虑。”


    御马巷的宅院里,阿黎正在荡秋千。


    丫鬟们怕她?冻着,给她?添了件斗篷,领口处一圈白色绒毛,越发衬得她玉雪可爱。


    容辞的宅子里有许多好玩的。


    往回,容辞常常将阿黎接来这里,便着人?给她?精心打造了处“趣园”。秋千、滑梯、木马等等应有尽有。


    阿黎荡了会秋千,还想再去玩木马,婢女赶忙劝道:“姑娘该回屋了,免得吹多冷风受寒。”


    阿黎抿唇,不?大愿意,她?还想玩。


    婢女又道:“好姑娘,您就疼疼奴婢们吧,若是您真病了,世子铁定会罚我们的。”


    如此一听,阿黎只得点头:“好吧。”


    她?往回走,半路上遇见婢女领着个陌生的妇人过来,妇人?后头?还跟着两个小丫鬟,小丫鬟手上捧着几匹布。阿黎问:“夏烟姐姐,她?们是做什?么的呀?”


    夏烟是大丫鬟,管后院婢女。她笑道:“姑娘,这是世子?请来的绣娘,给姑娘裁衣裳的。”


    阿黎欢喜,压着唇角问:“我又要做新衣裳了?”


    夏烟心下好笑:“世子说过不久是姑娘祖母寿辰,裁几套新衣届时穿用。姑娘,咱们进去量身吧?”


    “嗯。”阿黎提着裙摆,率先跑进门。


    容辞回来的时候,就见小姑娘像蜜蜂似的这里飞飞,那里飞飞。


    “夏烟姐姐,这块布也?是给我做衣裳的吗?这个好看。”


    片刻,她?又跑去匣子里挑选珠花:“哇,我喜欢这朵粉色的,夏烟姐姐,我能戴去学堂吗?”


    五岁的小姑娘已懂得爱俏。衣裳要穿好看的,头?花要戴鲜亮的,小姑娘虽不?攀比,但不?妨碍她们穿好看让旁人夸赞。


    不?过小姑娘的首饰很简单,不?喜金银,倒酷爱那些?精巧的花鸟动物。譬如蝴蝶,譬如兔子?,又譬如绢花等等。


    阿黎选了一对碧玉蝴蝶珠花,照着镜子?戴在圆溜溜的发髻上。她梳着双丫髻一边一个,左右对称。走路时,蝶翅摇摇晃晃,宛若翩翩起舞。


    再配上她娇憨的模样,招人?稀罕得很。


    容辞站在门口,静静瞧了会,才抬脚进门。


    “容辞哥哥。”看见他,阿黎飞奔过去。


    她?在他跟前停下,歪头?问:“我好不好看呀?”


    这话惹得婢女们纷纷笑起来。


    童言无忌,也?亏得阿黎年纪小,若是旁的姑娘这般问未来夫婿“我好不好看呀”,必定会羞死个人?。


    容辞莞尔,蹲下去,认真道:“好看。”


    阿黎高兴,抿唇腼腆笑了。


    绣娘量完身后就离开了,眼下不?过酉时,离用晚膳还早。


    容辞带阿黎去了书房,教?她?写字。


    阿黎每天要认十个字,再写五个大字。


    认字倒还好,可写字就有些难为小阿黎了。她提笔不?甚熟练,写的字也?歪歪扭扭。


    一个“柒”字,在容辞写来俊逸好看,但阿黎却写满了整张纸,威猛得很。


    不?过容辞很有耐心,一笔一划地教小姑娘。


    “对,这一点落笔可重些”


    “这一撇无须太长,到这便可结束”


    “握笔放轻松,这样”


    他自己示范了下,告诉她?:“腕放平,笔固定,手心虚空。来,你?练习一遍。”


    “嗯。”阿黎小脸认真。


    肉乎乎的手握住毛笔,如临大敌般,写字。


    她一笔一划慢慢写,渐渐地,神态有模有样。


    容辞夸她:“阿黎真聪明!”


    “嘻嘻”阿黎露出洁白贝齿,还有两颗小虎牙。


    书房内焚着上好的沉水香,袅袅青烟沿着精致汝窑香炉旋转而上,落在春光里,落在韶华间。


    时光静谧。


    容辞督促她写了会字后,自己拿了本书坐在一旁,而阿黎坐在她?的小矮凳上,提笔专注练字。


    小孩子都是好动的。


    阿黎也?是如此,她练了会字后趴在桌上左右四顾。一会悄悄看容辞,一会又去瞧窗外树梢的鸟。过了会,又在纸上画圈圈。


    容辞看了几页,问她:“阿黎写好了?”


    阿黎就等他这句话呢,立即捧起宣纸:“容辞哥哥,我写完啦!”


    她?将纸捧得高高的,生怕容辞瞧不?见,脸上一副“你?快夸我啊”的表情。


    神色分明急切,却故意隐忍,但又不怎么忍得住的模样。


    容辞默默看了会,忆起上辈子阿黎也是如此。


    曾有段时日,阿黎爱上了作画,心血来潮于午后画了支翠竹。她?等了他一天,待他下职归来欢欢喜喜问?他画得如何。彼时他忙于一桩焦头?烂额的案子?没留心,隔了数月后,无意中在箱子?里瞧见那幅画,才想起来她那日是在求夸奖。


    回想前世,诸多事?都成了他的遗憾。他的阿黎优秀,他却常常错过她?的美好。


    “写得非常好!”容辞收回思绪,夸奖道:“阿黎越来越聪明了!”


    果然?,小姑娘脸上顿时露出欢喜,然?后高高兴兴又铺开一张纸,说:“容辞哥哥,我再写一个字给你?看啊。”


    “好。”


    在御马巷用过晚膳后,容辞亲自送阿黎回襄阳侯府。


    阿黎回府时,他爹爹还没回来。


    长椿堂的老?夫人?得知了,派丫鬟来请她?,于是阿黎又去长椿堂给祖母请安。


    “你?娘亲身子怎么样?”老夫人问。


    “娘亲好着呢。”阿黎说:“娘亲还说届时来给祖母过寿。”


    老?夫人?等了一天,就等这个消息。闻言,顿时放心下来。她?问阿黎在御马街玩了些什?么,阿黎一一说来,最后又道:“祖母,容辞哥哥夸我写字写得好呐,我拿给祖母看。”


    阿黎身上背着个小布袋,她?从布袋里取出写的几张大字放在桌上:“祖母,这是阿黎写的。”


    实际上她?一下午写了许多,只不?过从中挑了几张最好的带了回来。


    这点小心思瞒不?过老?夫人?,老?夫人?笑得眼角皱纹又细又长:“好好好,阿黎写得真好!容世子?也?教?得好!”


    阿黎腼腆笑,悄悄转头?去看一旁的宋槿芝:“三姐姐,阿黎写得好不?好哇?”


    冷不?防被点名的宋槿芝:“”


    靖水别庄,下了一天雨后,云雾如瀑在山岚流淌。


    缊白站在角门边,看着小厮们忙碌地修整马车。


    此前让小厮回来禀报马车坏路上后,戚婉月果真派人?立即赶来,只不?过得知阿黎被容世子带回城,她?便也?懒得关心他了。


    宋缊白苦笑。


    过了会,马车修好了,车夫抹了把汗上前来:“老爷,天色不?早了,可要回去?”


    宋缊白默了默,问?另一个小厮:“夫人在做什么?”


    “老?爷,听婢子说夫人一下午在书房看书。”


    “还没用晚膳?”


    听他这意思是还想留下蹭饭?小厮心想,你?连大门都进不?去,还蹭得着饭么?


    不?过,宋缊白也有自知之明,他道:“罢了,还是回去吧,太晚了路不?好走。”


    所幸后半日雨下得不?大,马车一路顺畅回城。只不过,走到柳阳街时,又缓缓停下来。


    小厮在外头禀报:“老爷,李夫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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