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中旬,下起了鹅毛大雪。
太史局。
姜沃从小火炉上拿起茶壶,为对面的贵客倒茶。
李勣道谢,苦笑道:“我来太史令这里躲躲清闲。”
姜沃含笑:“好,这间师父的屋子,就借与大将军躲麻烦。”
袁天罡屋里的摆设姜沃都没有动,只会打扫落尘。甚至连师父原本随意堆在地上的书和竹椟,她也依旧让它们留在地上,就像时光永远停驻在这间屋中一样。
若说如今朝上谁最坐蜡,无非是李勣大将军了。
太尉一脉,宗亲一脉,都在催他表态。
以至于都快过年了,李勣还得一大早从府中躲出去。
不过,他到太史局来,也不单为了躲清闲,也是有话要说。
李勣真决定什么事后,说话一般就不爱绕圈子,直接道:“我与太史令相识的也早,此时又都为陛下,有话我就直说了。”
“大将军请。”
李勣道:“太史令应当也看得出,是太尉要动江夏王——薛万彻是自己找死可以死,江夏王实不当。”
“吐蕃今年可不安分。”李勣端着茶盏,也端出了一种肃杀之意:“太史令出使过吐蕃,回京后就曾因吐蕃事上过奏疏,应当也有察觉。”
“今岁上半年,吐蕃赞普——罢了,那赞普只是幼童,还是直接说禄东赞,发兵十万征洛沃,往东走了一步。”
“下半年,再起兵征藏尔夏。下回,只怕就要打到白兰部和吐谷浑了。”
姜沃点头,她既然关注吐蕃,今岁吐蕃起刀兵之事自然也知道。
虽说如今吐蕃都没碰到一丝唐境,甚至为了表示谦恭态度禄东赞还曾上书想再求和亲事,但吐蕃不安分的心,已昭然若揭。
李勣道:“若置江夏王于安西都护府,可暂震吐蕃。”
“一来,吐蕃若再不安分,欲动吐谷浑,江夏王可领兵为援;二来,江夏王当年是亲送文成公主至吐蕃,对吐蕃地势颇为熟悉。再有吐蕃先赞普松赞干布,当年见江夏王执子婿礼,吐蕃待江夏王也会更忌惮些。”
李勣喝了杯中茶:“但此话,我不好对陛下讲,更不可能于朝上站出来保江夏王。”
他现在位置太敏感了,手握兵权,就应当摒弃外界一切声音,只听皇帝的。
这会子为谁讲话都不合适,都会破坏这个平衡。
但李勣从长远看,觉得江夏王若是受此事牵连殒命,于国甚是可惜。
所以他来了太史局。
他不能说的,眼前这位太史令能说。
同为皇帝信臣,她比自己少许多掣肘——身后无家族,无婚配,无子嗣,孑然一身。
她无牵绊,皇帝就不会觉得她说话有私心。哪怕她的观点皇帝不同意,也不会怀疑。
果然,李勣说完,就见眼前这位太史令应了:“大将军虑的是,我会与陛下提及此事。”
见她身无挂碍,这种敏感事都应的轻松,李勣难免有几分羡慕。
又想起这次谋反事,其余人且不论,房家肯定是倒霉了——有子谋反,长孙太尉已经上书,按旧例罢房相配飨之荣。
旧例是谁?正是倒霉的杜相杜如晦——他儿子杜荷参与太子李承乾谋反事,把亲爹给连累了。
如今,房相才走不到五年,房家又闹成这样。
当年‘房谋杜断’,都是先帝心中股肱之臣,必入凌烟阁的宰辅。结果身后事皆被不成器的子孙糟蹋,李勣叹道:“惜乎房相杜相。”
姜沃低头直喝茶。
实不知该说些什么——
李大将军还在这里感慨房杜家不肖子孙,连累房相杜相香火,殊不知自己的大孙子李敬业,将来武皇登基他起兵造反,连累的李勣大将军直接被掘墓砍棺,还不如房谋杜断两位宰辅。
儿女一个不小心就都是债啊。
姜沃看着眼前很有感慨的李勣大将军,想到这些年的往来,伸手再次给他添了杯茶。
心道:别的不说,要是此番您大孙子还非要造反寻死,我一定给您求个情,让您能别被刨出来……
两人喝过茶,李勣转头望着窗外的大雪,又叹口气:“只怕,便是太史令说与陛下,陛下也愿保江夏王——也保不住啊。”
长孙太尉已经把江夏王和吴王得罪到这个地步,怎么会轻易收手?
皇帝那句“请太尉切查之,若无实据不可连罪。”听在长孙无忌耳朵里,估计就是:懂了,去找点‘实据’把罪名敲死,然后利落地弄死他们。
*
新岁将近,京外忽然送来了消息——几乎就与谋反案同时发生,濮王李泰薨于均州。
皇帝骤闻兄长薨逝,悲痛欲绝,罢朝三日。
待新岁前最后一个大朝会,长孙太尉报上有关谋反事的处置后,皇帝便以此道:“如今濮王方去,思及父皇在时嘱托,如何忍心再株连如此多宗亲?”
长孙无忌原坚不允,无奈皇帝早有准备,今岁早将诸王宗亲召回。
宗亲都在眼睁睁看着等着此番处置结果:罪证确凿谋反之人也罢了,可其余人,若是由着长孙无忌肆意牵连、拿捏宗亲到不给人活路的地步——实没法再忍,谁知道自己是不是下一个江夏王,下一个吴王。
尤以长乐公主向皇帝道:“若以来往过密罪之,宗亲中谁无往来?”
长孙无忌气的要命,长乐公主可是他的儿媳妇,居然在这儿给他拆台。
长乐更是无语,只觉得跟现在的舅舅兼公公,简直无法交流——今日行此株连事,将来不怕旁人依样套在长孙家身上?
今日给宗亲留一步余地,也是来日为自己留一步余地。
永徽三年末。
房遗爱谋反案落定:主谋荆王李元景、薛万彻、房遗爱、柴令武赐死,高阳公主、巴陵公主、吴王恪国除宗谱,废庶人流昆州,遇赦不回。江夏王李道宗贬至西州都督府,门下省侍中宇文节夺职。[1]
*
这道诏令自中书省发出时,姜沃正与媚娘一起在窗前看一直未停的雪。
媚娘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平静道:“自此宗室暗弱,太尉可安心了。”
姜沃想到,这是她们两人第一次接触到权力的清洗。
从前废太子事虽也牵连不少朝臣宗亲,然对她们来说,只能算是听闻和远观,像是听到新闻一样,并无太真切之感。
也直到如今,姜沃才越发体会到,媚娘走上的是一条什么样的无法回头的路。
正如李勣大将军,也只能冷静地站在‘这人有用’的角度上,提出试着保一保江夏王,而对吴王毫不提起。
当一个人的不存在就能让皇帝更稳一些,而这个人本身又没有自保的权力,结局几乎就是注定的。
姜沃转头看着媚娘:若以女子身登临帝位,她走的注定是一条浴血的路。
是不可能一路风花雪月一般轻松干净,就能到达的巅峰。
而她能做的,便是陪着媚娘这条血路,让她走的不再那么孤独。
第92章 这两人可用
永徽三年。
除夕夜。
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到了。
虽说腊月里有轰轰烈烈宗亲谋反案,牵连人众多,但这个年过的却格外热闹——皇帝跟舅舅长孙太尉罕见统一了想法,年过得热闹些去去晦气,也好辞旧迎新。
长孙太尉觉得少了给他添堵的一众宗亲,来年朝堂必是一片清净蔚然,
*
皇帝自前朝宫宴而回时,留在立政殿的鱼和已经准备好了玄色大氅和灯笼。
陛下与昭仪前两年除夕都曾出宫去,今年也不例外。
媚娘也换过衣裳从后殿而来。
李治一见便笑了:“这回怎么要穿胡服出门?”
只见媚娘只将头发简单挽了发髻,除了必要的簪环银梳固定外,其余昭仪可用的花树钗步摇等珠翠皆不佩。
衣裳更简单,直接换去了宫妃服制,改着一身青绿色胡服,窄袖,短衣,下为裤与长靴,很是利落。[1]
这般胡服男女都可以穿,皇帝也曾见晋阳她们穿着此服去骑马。
只是自媚娘为昭仪后,李治见多了她盛服明丽之姿,骤然见了这样英姿飒爽的驰射胡服,就多瞧了一会儿。因见胡服鞢韄带(腰带)上用以别匕首箭筒的扣,又想起一事:“不见此服,朕还未想起——你那选掖庭宫女习弓马、为护卫之事如何了?”
李治记得,前年媚娘来与他说过,要置內教坊,教授掖庭宫女读书识字事。
去岁又提过一事,想如选侍卫一般,选些体质出众的宫女,熟习弓马,以作护卫。
当时皇帝还随口问了句,宫女?做什么护卫?
媚娘当时带着嗔色睇了皇帝一眼,然后转头道:“陛下偏心。”
皇帝:?
后宫人都说他偏心媚娘,那媚娘说他偏心,又是偏心谁?
见皇帝明晃晃疑惑,媚娘又回头笑道:“陛下偏心崔郎。”
皇帝一听这话,连寒毛都竖起来了,曾经巨大的心理阴影再次笼罩了他一瞬。
不由立刻警惕道:“媚娘,你与皇后私下少相谈——有时明明是荒唐的话没影儿的事儿,却能叫她说的一板一眼似真的一般。”皇后做事讲话向来有自己的逻辑,还很强大很能自融,皇帝如今都是说不过就放弃,惹不起就躲。
媚娘忍不住笑了。
笑过后才与皇帝解释道:“陛下曾给过崔郎天子亲卫不是?是觉得他孤身一人在京,家中只有老仆和小厮,偏又手里握着许多商贾、矿产等巨财事,担心有人起歹意对他不利。”
皇帝也就明白了:“你这宫女是给太史令准备的?”
“其实朕的亲卫就是给他们两人的。”
媚娘再睇皇帝一眼道:“他们又不是总在一处——且侍卫难道能贴身跟着她?她之前往吐蕃去我就担心的不得了。且她既然在朝廷为官,少不得领圣命到处去,年前不是还奉陛下命又去了北面大明宫查看正殿位?那里才开始重新动土,不说旁的,便是不小心崴一下,身边也得有个人啊。”
“总是独来独往叫人悬心,陛下说是不是?”
皇帝受不住媚娘用这种‘你偏心’的眼神看他,直接点头道:“你说的都有理。且掖庭宫女事,朕既然交给你,就都按你的来。”
之后皇帝为表示自己‘不偏心’,很关注太史令的护卫培训工作,还特意问过两回人挑的怎么样,练得如何,要不要派个亲卫过去指点一下。
这一问才知,媚娘和太史令居然还真弄得像模像样的,将挑出来身体素质合宜的宫女,同训北衙禁军一般,每日要训弓马、翘关(举重)、负米奔走等。
据说这训卫项目表,还是太史令从负责掌北衙禁军的薛仁贵那里请教来的。
所训皆同,只是按照女子的体重按比减了翘关、负米的重量。甚至还专门托人从宫外请来一名家学渊源的武学女教头,每隔几日进宫教导。
皇帝见媚娘对此事如此上心,就没忍住,当场还了一句:“媚娘好偏心啊。”
*
今日见媚娘身着胡服,皇帝忽然就想起此事来了:“若是可用的护卫宫女已经训练得宜,就趁着年节就将人给太史令送去吧,也算是咱们送的年礼。”
“再有,朕自朝上点了太史令后,明着寻她的朝臣多了起来,暗地里动心思的人也不少——已有几人向朕试探过太史令的婚事了。”
媚娘不由皱眉:“陛下该早告诉我此事。”
“原想着再练些日子的。既如此便先挑两个最佳的给她。”
媚娘从来不吝以最恶的角度来揣度人心——她到底是女子,若是有人在此事上动了恶意,真将人绑走个一天一夜,以名声威胁……
皇帝温声道:“你放心,朕已经都回绝了。且朕也与子梧说过此事,也嘱咐过若太史令只从宅中到皇城,一路甚近也都是大路还罢了。若是出城门或是去偏僻处,一定带侍卫。”
两人边说此事,边一路往外走去。依旧径直西行,从掖庭西门出宫去。
媚娘一路问清了所有向皇帝提起此事的家族和朝臣。
直到了宫门口,身后一直跟着的鱼和,才奉上手里的食盒。
因方才一路在说正事,媚娘此刻才问起:“陛下这是备了什么?”
李治笑道:“咱们也不好每年都双手空空去,正好有冬日难得的菜肴,就带着去。”
门口已经如往年般停好了马车。
崔朝等在那里。
今冬多雪,至今仍有霜雪不化。只见他一袭湖蓝缎袍立于雪中,手中灯烛映亮了面容——
媚娘与崔朝见面是最少的,但每每看清他的面容,就心中颇多欣慰:还好有美人在侧可解案牍劳形,毕竟袁李二位仙师先后离京,姜沃这两年比先帝年间要操劳顾虑的事多许多。
*
“陛下居然特意带了佳肴来?”
姜沃带着好奇期待打开,然后又有点想盖回去:“是鱼脍啊。”
这是她到了这里后,一直拒绝的大唐流行美食,鱼脍,就是鱼生,生鱼片。她自从上辈子看过能长到两米长的寄生虫图片后,就一直对生食很拒绝。
媚娘在旁笑道:“我倒不知陛下带的是鱼脍——她不吃这个的。”
“饮御诸友,炰鳖脍鲤。”皇帝听她竟然不吃鱼脍,不免有些遗憾道:“这不是寻常的鱼脍,是极难得的鱼,今岁宫中也没有几条。特意让人好生养着,留到今日。尝一尝也好。”
且这道鱼脍做的也精细,正所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鱼脍还以橙肉佐之,称为‘金齑玉脍’。
不用姜沃婉拒皇帝的好意,媚娘就替她解释道:“生的她都不入口。夏日那么热,她也不用井水,也不肯将冰直接搁在酸梅饮里喝。”
姜沃笑眯眯道:“而且我对鱼脍有些惧怕。”
李治问道:“怎么?”
姜沃便做欲言又止状:“罢了,马上要用膳了,还是不说了。”
见她这样,李治反而更好奇了:“无妨,子梧还在准备呢,你先说来听听。”
姜沃见陛下好奇神色,忽然想到,自己在朝上好奇吃瓜的时候,被皇帝点了名。
于是便笑眯眯道:“少时读《三国志》,见广陵太守陈登因喜食鱼脍而病,神医华佗为之诊脉,道腹内有虫……”
她换了生动的语气:“灌了汤药下去,就见太守少顷‘吐出三升许虫,虫半身是色做粉润生鱼脍也,而虫头皆是赤色,蠕蠕而动’。”[2]
原本拿了一枚腌制红果在吃的李治:……
其实在座人都读过《三国志》,也知陈登之死。
但留意这段的人不多,此时听姜沃绘声绘色背出来,脑海中再一想这个画面,就都觉得胃里一酸。
李治十分后悔,自己非要听一听人家的心理阴影,此时这阴影变成了自己的。于是连忙叫停:“不说这个了,开席吧,再想下去今晚都不必吃了。”
于是皇帝带来的珍贵鱼脍,到头来被姜沃下到了五格火锅的其中一个格子中,做了熟鱼片。
除了皇帝带来的鱼脍,她原本也准备了鲜鱼团的鱼丸——但她发现,除了她都没有人去吃鱼肉了,只好她自己吃。
*
席间,四人一边慢慢吃,一边议起今岁的元宵灯会。
姜沃见兴致盎然吃着火锅想着过元宵的皇帝,一点儿看不出,就在几天前,他还在朝上为宗亲谋反与濮王病逝两事‘痛心疾首’至‘西子捧心’伤痛欲绝的模样。
大约是食物的香气太足,吃到一半,前几日姜沃刚从雪地里捡到的一只黑色小猫团子,还从门缝里钻了进来。
李治甚至还有好心情及耐心,给围着他脚边打转的小猫喂了一块鱼肉,然后轻轻用足尖儿把小猫赶的远离地上温着酒的火炉。
笑意在火锅热气中氤氲的越发柔和。
姜沃也怕炭火星子迸出来烧了她的猫,就起身把小猫抱起来,关到旁的屋里去。
回来正好听到李治主动在讲:“四哥薨逝之事,我已命人快马加鞭赶入蜀地,告知大哥。”说着长长叹了口气。
见陛下怅然叹息,媚娘和崔朝就都暂且停筷。
然而只听李治叹气后道:“可惜这个消息,新岁前是到不了大哥那里了。”语气甚为遗憾。
姜沃:啊,原来陛下在叹气的是这个啊。
不过……也没有多奇怪。
姜沃只看皇帝提起‘濮王病逝’又叹气,但媚娘和崔朝这两个最了解他的人都不出言安慰,就可知他们应当比自己更早猜到了皇帝在遗憾什么。
姜沃初识晋王时就有模糊的体会,经过这一回,才更真切的看到,皇帝如同一个双面矛盾体。
他对放在心上的人越在意,对不在乎的人就越冷漠。
姜沃是见过当年的晋王是怎么为了激发大公子承乾一点生志,而费尽心思恨不得搜罗万物的;而此时又亲眼见到了,他对于不在意人的死活,哪怕是血缘极近的兄弟姊妹,亦是无所谓至此。
甚至还不如对一只初见的小猫来的柔和。
她坐下来,喝了一杯热酒。
姜沃觉得酒还在舌尖呢,就听媚娘道:“今夜已经三杯了,再喝下去,你明儿怎么起来去元日大朝会。”
“陛下,明日臣能……”告假吗?
她还记得自己不能上朝时,有多期待元日群臣大朝会。
但亲历过几回后,就实在想躲懒——除了宰辅们最后要进去念表贺陛下新岁,其余朝臣就是去顶风陪着罚站的。
李治端着酒杯喝了一盏,才笑道:“姜卿,明日元日朝会若是误了,朕可得按例罚你一年俸禄。”
姜沃闻言立马放下酒杯。
*
待几人都吃的差不多了,便暂且将热锅子撤掉,换了茶点上来。
皇帝这才问姜沃,这近一月‘谋反事’动荡中,有无可用朝臣?
见姜沃原准备开口,却又有些犹豫踟蹰之色,李治便道:“无妨,姜卿直言便是。”
姜沃便问道:“陛下心中用人之道,是否必得才德兼备?”
媚娘心中一动,先问道:“你的意思是,有可用之人,有才但无私德?”她想起去感业寺的那一天与姜沃的对话:“你说的是礼部尚书许敬宗?”
姜沃道:“不只是他。”
若只是许敬宗,她并不至于这么犹豫。许敬宗虽私德不修,但为人很圆滑善体上意,也知畏惧。在姜沃看来,先帝能用其才,当今与媚娘也用得。
让她犹豫的是李义府。
这位就不只是私德有问题了,这位面似恭谦,却实在是褊忌阴贼之人。
其脾性如何,只看他给后世贡献了一个‘笑里藏刀’的成语便可知了。
他也是最早找到太史局来的人。
姜沃师从袁天罡,见人相面,看过李义府,便觉‘笑里藏刀’四字很准。且此人已不只是许敬宗那种‘钻营’了,而是眼底有种一种不择手段向上爬的偏执。
这样的人,若得权柄,必要私以弄权凌于人上才甘心。
尤其是……姜沃不由看了一眼媚娘。
若要用李义府这种人,尤其是用在抗衡长孙无忌之事上。最后媚娘作为被立后者,被人认定得了李义府出力,就被认定要负领导责任——史书工笔多记‘李义府无才德,怙武后之势,专以卖官为事。铨序失次,人多怨讟。’[3]
此时见皇帝与媚娘问起,姜沃就将自己所见二人为人,所忧将来之事一并和盘托出。
又道:“许、李二人皆非出自世家,且善钻营之人,交游广阔,所识郁郁不得志的寒门出身朝臣不少。”
这点上,确实是她跟崔朝都无法替代的。
崔朝虽说跟崔氏关系冷如冰,但其余世家还是把他看作标准世家子,皆与之往来。
姜沃俱如实以告后,只等君王来做决定。
李治听后,转头对媚娘道:“也巧了,昨日咱们还在一起看父皇的《帝范》。正看到‘建亲’。”
建亲,即用人选材术。
媚娘点头:“是。”她回想昨日所见太宗皇帝之言,与姜沃道:“用人者,当远近相持,亲疏两用。并兼路塞,逆节不生。”[4]
“方才你说那两人,可用。”
媚娘道:“但你提醒的没错,确实要谨慎‘无以奸破义’。勿使之蔑耿正之臣,使有德朝臣心寒。”
“这种人,若是一直谨慎小心,官体无错便罢了。若将来猖狂无礼,就早些处置掉。”
李治也在旁道:“这二人,当年都在朕的东宫里做过属官,朕也有些印象——尤其是许敬宗,不知怎的,舅舅很不喜他。那便用一用吧。”
姜沃笑道:“太尉必也不喜李义府,只是李义府如今才是从六品弘文馆直学士,到不了跟前罢了。”
长孙无忌不是不厌恶,而是根本看不见李义府,在太尉眼里,估计会觉得,这是什么小蚂蚁。
若是李义府露头,以他的性情,绝对会被长孙无忌所恶。
而且,姜沃又想起来一事:“李义府当时入陛下东宫,还是刘洎举荐的。”就这一件事,就足够长孙无忌给他抽下去了。
李治莞尔:“怪道,从朕东宫出来,如今还只是从六品。”
他们说完,只见崔朝幽幽抬头道:“陛下,你们一口一个六品,全然不顾这里还有一个东宫出来的六品典客丞吗?”
李治与姜沃:……确实忘记了。
皇帝饮了一口茶笑道:“恰逢元日,明日,两位爱卿等着接旨吧。”
崔朝闻言收了幽幽神色道:“陛下……”他就是一句玩笑话,并不想动官位。
皇帝摆手:“朕知道,不调你出鸿胪寺,但实缺不变,散阶可加。”
散阶与真正需要做事的‘职事官’不同,比如姜沃在太史局为太史令,便是职事官。散阶则无实职,只是个品级。朝中有不少世家子,都没有实缺,但靠着家里占着个散阶,依旧是煊赫官身,领朝廷俸禄永田。
姜沃在太史局,实职五品太史令官位已经到头,皇帝便准备给她加四品散阶,提升品级(及俸禄待遇)。
李治见崔朝似乎还要说话,就道:“便是你不用,朕既然委太史令去择人,也得把她的品级提上来了,就……正议大夫吧。”
这回连媚娘和姜沃都有些愕然了。
姜沃道:“陛下,是不是有些过了?”
正四品正议大夫,与她现在的官职之间隔着三层。哪怕皇帝要给她加散阶,也应该自‘从四品中大夫/太中大夫’起,怎么直接跨级提到正四品上。
李治摇头:“无妨。你这太史令也做了几年了。且……”他笑道:“若是给你进散阶虚职,舅舅应当也不拦着。他曾与朕赞过你是年轻朝臣中,难得谨慎稳重之人。”
姜沃笑道:“太尉赞誉,实在惶恐。”
皇帝就把这件事敲定,又道:“方才媚娘说的用人之道,朕还有一言与二卿言之。”
见皇帝换了正色,改了称呼,姜沃与崔朝同时起身。
皇帝道:“父皇曾道,于肱骨之臣,当‘无以疏间亲。’”
“譬如今日姜卿所言‘许李二人’,朕知俱出自肺腑,并无私心论人论事。只盼来日二卿亦如此。”
姜沃与崔朝应是。
*
待重新入座后,姜沃还真又想起一人。
“陛下,臣见一良才。只是,是世家人。”
李治便道:“世家子弟,也不全都是尸位素餐——你们也识得司农寺的正卿吧,他便是世家出身,却是个正人。这回朝堂上闹成这样,司农寺从上到下一点儿没掺和。”
想起这位王正卿,姜沃亦有感慨。
她第一次听李淳风教导‘用人’二字,便是由王正卿而起。
“何止没掺和朝堂事。”崔朝道:“王正卿如往年一般,又坐到户部要下一年司农寺的银钱去了。”
朝堂上下都在盯谋反事,只有王正卿,依旧风风雅雅往户部一坐,不给足来年司农寺的预算坚决不走人。
“若是这等世家朝臣,自该留用的。”
见皇帝说起王正卿来,崔朝就主动跟皇帝‘请罪’:“陛下,前几日族长冒犯之罪,臣代为请之。”
他说的是,这次宗亲谋反事,崔敦礼一直在帮着长孙无忌说话,坚决站长孙无忌,甚至驳回皇帝决断之事。
姜沃莞尔:这是请罪吗?这是提醒皇帝别忘了你家崔族长啊。
果然提醒了皇帝,想了想道:“不稀奇。今年宰辅位有缺,舅舅还跟朕荐过崔敦礼,可见两人这两年私交不错。”
又记住了一遍崔敦礼后,李治问姜沃:“你说的世家出身的良才是谁?”
姜沃报名:“河东裴氏,裴行俭。”
见李治在思索,姜沃就再补充道:“此人现还在左屯卫为参军。”
皇帝想了起来,然后略微蹙眉:“此人,舅舅曾向朕荐过。想调此人为长安县令。”
姜沃:啊,太尉手好快,好想从他碗里捞点人出来啊。
李治看出了她的遗憾道:“姜卿若觉此人为良才,可以试揽之。”
*
元日大朝会后,姜沃制授正四品正议大夫。
姜沃往立政殿谢恩之时,就见皇帝满面笑容道:“媚娘昨夜回来,就有些不适,朕宣奉御一诊,是有身孕了。”
姜沃一怔,忙道:“那臣去看看。”
看了媚娘,就先问起昨儿吃的东西有点杂,没什么不舒服吧。
媚娘笑道:“还好,要说最不舒服的时候,就是想起你讲的鱼脍与虫……”
说到这儿,媚娘又想吐了。
姜沃后悔道:“那原是讲给陛下听得……早知道不讲了。姐姐,快别想了。”
媚娘无奈道:“并没有刻意去想,但是忘不掉。”
记性太好,也不是件好事啊。
姜沃看着媚娘倚在榻上,心里是欢喜与极度的慎重并存。
小公主来了。
第93章 “势”已变
立政殿后殿一如既往温暖如春。
姜沃进门后,很快去掉了外头的大氅,只穿着冬日官服,都觉得有些热。
然坐了一会儿后,却见在床上倚着的媚娘,还伸手拢了拢身上披着的如意云纹锦袄。
她双手按在榻上,身子前倾靠近媚娘问道:“姐姐冷吗?”
媚娘道:“也不是冷,就总觉得身上有点寒意似的。”
见姜沃眼睛一眨不眨看她,媚娘又很快笑道:“你不必担心,女人有身孕的时候,总是多少跟平时不同——有的人畏寒有的人不耐热的都是常事。且昨夜和今晨,尚药局的奉御都来扶过脉了,孩子已有两个多月,胎像也挺稳的。”
媚娘边说,还边拍了拍姜沃按在床榻上的手,以做安慰。
却见姜沃沉默片刻后道:“姐姐,先生今冬一直在梁洲,腊月里我还给先生送过信和年礼——我再去信请先生回来为姐姐诊一诊吧。”
媚娘不由微愕道:“何至于此?”
她知姜沃说的先生,自然是孙神医:“从前你可从未主动扰过云游在外的孙神医。”
姜沃也不想媚娘有什么心理负担,于是放松了语气道:“这不是想着,姐姐这两次身孕离得太近了,就总有些不放心——弘儿是八月初一出生的,这才过了元日,姐姐就诊出两个多月的身孕。”
算起来,几乎是中间没有间隙。
媚娘目光先环过殿中——她一贯不爱太多人在身边,此时寝间内只有嘉禾,也只是在门口候着。
媚娘这才微微一叹:“是。”
媚娘面容与语气里,极罕见露出些疲倦之意:“我也知道,若只有弘儿一个自然不够。但我也未想到这个孩子来的这样快。”
姜沃只觉出现在媚娘面容上的疲倦,像是一根细却韧的丝线,勒在她心口,勒出一种细密的疼。
她忍不住反过掌心,将媚娘方才安慰她的手握住。
媚娘感觉到她握着自己的力气,再次摇头笑笑示意无事。
她声音放的很轻:“想想腊月里朝上这些大事——还好弘儿没出生在那时候,否则两头用心费神,只怕顾不过来。”
向来女人生产是最脆弱的时候,自己就在鬼门关门口转圈,自然顾不上别的。
姜沃道:“姐姐,就这么定了,我请先生回来诊一诊,彼此都好放心。”
媚娘想了想,到底是接连怀孕有些没底,就点点头:“好。”
抬眸,神色有些复杂:“只是……难为你了。”
孙神医不是能轻易请动的人,姜沃这回为了她请孙思邈从梁洲归长安,也是因为有多年来往的情分。
但这种情分只能救急,断没有形成惯例,总惊动延请孙神医从外地归来的道理。
姜沃这是把救急的机会,毫无犹豫地留给了她。
室内一片安静。
两人只是静静相对而坐,彼此相伴着。
*
姜沃坐了良久,直到媚娘疲色隐去,恢复如常。
“那我先回去了。姐姐歇一歇吧。”
谁料刚起身,就听外头宫人报文成公主到了。
媚娘忙命请,姜沃也就站住了未走。
帘子微动,文成公主进门,面上带着恬淡温和笑意:“今日进宫,在皇后处听闻昭仪有孕,自然要来贺喜。”
媚娘笑道:“公主快坐。”
姜沃也对她招手:“看,我已经给你搬了绣墩来。”
文成就跟姜沃一般,也坐在媚娘榻前的绣墩上,顺手给媚娘整了整锦被一角,温声关怀媚娘有无不适。
彼此语气熟稔。
说来,一年多前,文成公主第一回 欲拜访媚娘时,正好遇到‘淑妃为宫正司拆迁,媚娘又去给淑妃拆迁事’。
都未见到媚娘,文成便出宫去了。
如今却已然相熟。
熟到直接跳过宫中那些客套贺喜之词,媚娘还直接问起:“江夏王身体如何了?可撑得住这一路西行?”
其实现在叫江夏王已经很不妥当了。
只是三人私谈,彼此没什么忌讳,才依旧用了旧时称呼。
因‘房遗爱谋反案’,江夏王李道宗被牵连贬至西州都督府。且都未能在宫中过年,年前就出发了。
与吴王、高阳公主等国除流放之人一样,不顾隆冬日大雪,被迫发程。
用长孙太尉的话说:罪臣逆党能留得一命,便全赖皇室血脉。逃得性命已然是侥天之幸,既已定罪当立执,难道还妄图在京中过个年开了春再舒舒服服地走吗?
有太尉发话,年前,该走的人就都走完了。
长孙太尉正好意气风发过年。
且说江夏王此番启程往西州都督府去,却不是去做都督,而是做果毅都尉。
大唐是府兵制,军府又称折冲府。果毅都尉正是折冲府的官员——还是副职,位列六品。
从位高权重江夏王,一下子变成六品果毅都尉,直接给李道宗气病了。故而媚娘见了文成公主才有此一问。
“我去送的父亲。”文成公主当年和亲前,曾被记作李道宗之女,从此也称一声父亲。
“已然将陛下回护之心都与父亲言明,亦请他老人家好生保重自身。瞧着父亲精神倒是不错——还道必要撑住,等将来回京与太尉重逢之时。”
文成公主说的很委婉,其实李道宗的原话是:气是难免的,但想想也不能气死自己,我还得等着回来看看长孙无忌什么下场!如今他在朝上窃弄威权,构陷株连,来日他待如何,我必要亲见之!
姜沃听出了文成公主委婉话语后的原意,心道:俗话说得好,恨比爱更加长久,江夏王怀着这样的执念也好。
说过江夏王事,又关怀了媚娘两句,文成也很快起身告辞,只让媚娘多歇歇。
*
姜沃与文成一起从立政殿后门出去。
姜沃总觉得文成似乎还有话要说,于是邀请道:“不如去太史局坐坐吧,正好你上次要的几本书,我给你找到了。”
这一年多来,文成正忙于一事——将她在吐蕃所见过的地势、山川、气候、风物、人口等写下来,准备编成一本《吐蕃地志》。
不过文成虽在吐蕃待了九年,其实基本只在吐蕃都城里呆着。
因而她这本书,与其余地志不同,山川河流等地理记载不多,主要所载的是吐蕃风俗、人物。
这都是她九年来亲眼所见,亲身体会,比从前鸿胪寺靠着与吐蕃往来使臣整理出来的吐蕃风物详实许多。
文成是个认真的性子,欲成此书,便字句斟酌。
也常寻姜沃借一些有关‘地势’
‘气候’‘风云’等书籍。
*
两人依旧来到太史局袁天罡之室。
姜沃将准备好的书递给文成。
果然文成道:“我过来,也不单是为了取书。”
“我今日在紫薇宫,见到了皇后娘娘生母魏国夫人。”
姜沃等着文成的下文——柳氏进宫太寻常了,何况此时正是年节下。紫薇殿今日应该公主命妇云集。
若只如此,文成不至于单独提起。
果然,文成继续道:“今日淑妃也在紫薇殿。魏国夫人一改往日对淑妃的不理不睬,反而相谈甚欢。”
“再有。”方才在立政殿文成就想提醒媚娘,但又恐她才有身孕,若是忧思多了伤身伤神,于是此刻才说:“你瞧着若是适当的时机,再与媚娘提一提——魏国夫人说到‘武昭仪再次有孕’事,语气颇冷。”
“还与皇后道了一句:得势便骄狂的嫔妃多有,皇后应多加管束教导。”
这话冲着谁去,不言而喻。
姜沃点头:“文成,多谢。”
文成摇头:“我以后进宫必然也要少了。”江夏王出事后,她也当跟着沉寂一段时间。
比如今日,除了公主们,其实没有什么命妇敢来与她搭话问好,大约是怕跟前江夏王有关联,就触了太尉霉头。
文成就道:“只盼你们都能平平安安的。”
袁天罡的屋中,窗下也摆着棋盘。姜沃就相邀:“那文成陪我下一局再走吧。”
两人对坐,直到一局终了,磊磊落落残棋一局。
等文成告辞,姜沃边自己一枚枚收棋子边思虑:正如弓拉满一定会回弹,正如两方各自落子后,胜负一定会自分。
这便是势。
如今‘势’与媚娘进宫时已截然不同。
当时媚娘是没有根基没有子嗣的宠妃,皇后处(或者说王、柳两门)的态度是拉拢。
如今媚娘膝下已有一子,皇帝还特为其取名李弘,这半年来又格外优宠,兼之赶着元日再传出喜讯——他们对媚娘得态度,已经随势而变,必是要打压媚娘,以免威胁到皇后和太子。
而从前宫中,跟媚娘没有冲突,觉得她如沐春风,能与她和睦相处的人,也变了。
比如刘宝林。
为了让她的儿子李忠能够顺利做太子,她都不惜一直‘病重’,违拗陛下的心意,将儿子托付给皇后养。
似刘宝林这般,已经把身家性命都压在皇后处的人,又如何能接受媚娘的孩子,给太子带来的威胁?
储位从来争的是生死。
姜沃收起了最后一枚棋子:媚娘,实是站在悬崖峭壁之上。
也实是站在四面皆敌之地。
*
永徽四年初,灞桥风雪景。
姜沃早候灞桥旁的亭中,见熟悉的马车自长安城外而来,便顺着石子路来到路边。
“先生。”姜沃一礼到底:“扰了先生云游,实在不安。”
孙思邈的面容从帘子后露出来,温和笑道:“莫要多礼,外头风雪,快上车来。”
姜沃转头嘱咐两个女卫自行回去,她则上了孙思邈的马车。
上车后,再次垂首致歉。
孙思邈摇头:“我知你的脾气,若非实在有事,不会向我开这个口。”
“只瞧在当年你给老夫的那些医书份上,莫说是近在梁州,便是再远些,我也会应这一趟回来的。”
*
姜沃同孙思邈进宫为媚娘扶脉。
皇帝心中惦记,也陪同在侧——他们朝夕相处,自然看得出,这次媚娘有孕不似上回怀弘儿一样,那么有精神。
总有些疲倦之色,像是影子一样掠过她的面容。
孙思邈诊过脉,细端量过媚娘神色,又问了许多话后,才直白道:“昭仪两次有孕,是有些近了。女子产育是极伤元气的事。”
“且昭仪素日多用心神,虽说原是康健之人底子厚,但终究要善加珍养才是。”
“此次有孕后,还是缓一缓好生调养两三年。”
“这样对母体好,对孩子也好。”
媚娘都一一应了。
姜沃看似站在原地,目不斜视,其实用余光看了一眼皇帝。
见皇帝也很专注听着,闻言也赞同点了点头,这才放心些:这皇家子嗣事,媚娘一人说了不算,得皇帝点头。
这种让妃嫔缓要子女的话,也只有孙思邈敢这么直白说出来了。
孙思邈又将媚娘现用着的所有补品、药膳、餐食等方子拿来一一看过,然后再次细问了些媚娘的证候,斟酌着将方子都改过一遍,又写了几条保养之道,让媚娘依此而行,这才告辞。
姜沃送先生出去后,又转回来。
就见媚娘笑道:“孙神医看过后,旁的不说,心里就安定许多。”
这便是神医特有的安慰剂效应了。
姜沃见媚娘面上带笑,倒是皇帝脸上还有些犹豫之色似的,不由问道:“陛下可还有疑虑?”
皇帝还没开口,姜沃就听媚娘道:“我知陛下在疑虑什么——可如今孙神医都看过并无大碍。陛下只管按原定之计去行就是了。”
李治面容上却还是未决之态:“哪怕无大碍,你怀着身孕精神短缺也是朕亲眼见到的。不如再往后推一推吧。”
媚娘坐直了身子,坚持道:“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姜沃罕见觉得,你们两位确实有点谜语人在身上的。
不过很快,其中一个谜语人就点了自己的名:“太史令随朕去前头。”又嘱咐媚娘好生歇着。
姜沃随皇帝来到前头偏殿。
皇帝道:“原本,朕准备正月里就给弘儿封王,并以追赐武德年间旧臣为由,给媚娘之父复加爵位。再将媚娘的位分往上动一动。”
姜沃立刻就明白了——
自谋反事后,宗亲败退,太尉真正可称得上是大权独揽。
但就像一张弓拉到最紧,一根弹簧压到最低,其实反对长孙无忌的人,也已经被压到了极致——比如原来有宗亲在中间做缓冲,许敬宗这等招长孙无忌厌恶的人,还能依附下宗亲庇护,喘口气。
可现在,完全是砧板上的肉,只能战战兢兢等着太尉发落。
人都是求生的动物,面对如此大的生存压力,自然要不顾一切的找条生路。
皇帝就是那条生路。
李治已然看清,宗亲之后,他该自己上场,与舅舅分一分这场‘势’的成败了。
但事情总要有个突破口。
他要有一件光明正大与舅舅产生不可调和分歧的事。
甭管长孙无忌多么独揽大权,但无可否认的是,他是个能臣,有关社稷百姓的政令皆是佳政,有关朝政庶务,至今李治都还能跟他学到些处事之道。
因此,皇帝不能,也无意拿着这些朝政事与舅舅夺权,平白损耗社稷。
他选择的战场是‘后位’,或者说是‘储君位’。
作为一个皇帝,想拿回自己能够定储的权力,难道不对吗?
只要他撕开这个口子,自然会有人依附过来。
可现在……
“朕若是此时下了这几道诏书,只怕媚娘在后宫中,便无立锥之地。”
姜沃在皇帝说出这句话前,就已明白:是,皇帝这三步,直接从出身、子嗣和帝宠三方面把媚娘彻底推到了众人跟前。
有敏锐的人,必然能嗅出陛下有意改换后位的心思。
会有人依附上来,更会有人展露出敌意!
若说皇后背后的世家,此前对媚娘这位有子宠妃,只是‘务必打压’下去的想法,那这之后,应当就是‘务必除之’的态度了。
“媚娘催朕勿要顾虑,早做决断。”
“朕也明白,若再拖个几年,朝上人人只怕已然惯了太尉威势,惯了听从于太尉,再没有心气了——且宗亲暗弱,舅舅现在已然腾出手来,以后朝上再有忤他心意令他厌烦的人,直接可以发落了。”
“是该趁现在……可媚娘又忽然有孕,精神看起来不如从前不说,身边还要带着那么小的弘儿。”
“朕并非不知后宫阴私诡谲事,只怕此间争斗不比前朝差。”
“哪怕媚娘就住在这立政殿,朕也不敢说,这立政殿里就干净。”且人心易变,此时干净,将来也未必。
谁知道每个人背后牵着多少人,心里又藏着多少心思呢。
李治将心里诸事,一股脑念叨了一遍,然后望着眼前一言不发的太史令,略微苦笑道:“朕知道你的脾性,跟你说这些事,你也不会催朕做什么决断,你只会等着朕与媚娘来定。”
姜沃颔首:“是。”
是决意冒险,还是先退一步求稳——
无论最后媚娘做了什么决定,她总会陪着她一起。
第94章 宸妃
永徽四年春。
皇帝率百官先祭高祖献陵,再祭先帝昭陵。
这还是姜沃第一次见到高祖献陵,与先帝的昭陵依山而建不同,高祖的献陵是堆土成陵,更随汉制。
因祭拜祖父与父亲两陵的缘故,皇帝还特意问姜沃:李仙师都离长安快三年了,他将来的陵寝地选的如何了?
姜沃在皇帝跟前低着头,替师父解释道:“师父意欲走遍关中龙脉千山,替陛下择一上佳吉穴。”
口中替师父陈述忠心耿耿,其实有点心虚——
上次她接到李淳风走私驿送来的信,才发现师父出长安后,直接就是断线的风筝一样欢快飘远了。
信是从蜀地寄过来的,李师父竟然直接南下拜访袁师父去了。
而他接到的圣命,明明是在关中寻陵寝。
姜沃收到信也是无奈:先帝一去,李淳风别说扔下太史局不管了,先帝丧仪后,连太常寺少卿之职也不顾了。
好在皇帝年轻,对陵寝事也不急,宁愿李淳风多走遍山川,寻一处吉壤。
“免于百年后祸事。”
虽说每个皇帝都盼着本朝千秋万代,但心里也清楚的知道,哪有什么万岁之人,万代之国。
因此对陵寝事便很看重,不欲死后受辱。
听皇帝提起这件事,姜沃倒是能够很有底气地请皇帝勿忧。将来他与武皇合葬的乾陵分外牢固,那是叛军拉来大军,甚至是上了火药,都炸不开的程度。
*
祭过高祖陵寝,皇帝下旨,追赐武德年间功臣勋爵十三人。
其中便有武昭仪之父,武士彟。
次日,又下旨封皇子弘为代王。
姜沃在朝上听皇帝连下两旨,便知皇帝与媚娘到底是做出了决断,不再等下去了。
朝后,她往后殿来看媚娘。
媚娘未卧床,正在殿内缓缓散步。春日阳光斜斜照进来,将殿中切成阳光与阴影分明的两块。
媚娘正走在两者之间。
见姜沃进来,就笑问道:“朝上如何?”
“应该已有朝臣觉得不对了,但这两事都是情理之中。”尤其是追封武德旧臣,说一句反对,连得罪十三家。
连一贯不怕得罪人的长孙太尉都没拦这件事,倒不是怕了,而是没必要。
“倒是代王事,太尉提了一句,代王还年幼,可缓封王。还提出陛下当年也是到了三岁上才封晋王之事。”
“不过,陛下坚持,太尉也就罢了。”
旁观者清,姜沃也在朝细细观察了长孙太尉三年了。
看着他从辅政之元舅,走到权倾朝野。
琢磨着他对皇帝的态度:有时候皇帝与他意见相左,长孙太尉的退让,也并不是臣子对君王的顺从,更像是长辈对孩子任性的无奈,颇有种‘罢了,这种小事就由着他’之意。
姜沃觉得这才是最不可调和的矛盾点,长孙太尉并不,从不觉得自己错了。
他是真的逻辑自洽问心无愧,认定自己在稳定朝纲,替皇帝安天下补不足。
姜沃与媚娘挽臂一起在室内散步,顺着阴影与阳光那条线走下去。
媚娘道:“这两件好过去,下一件才是难事啊。”又侧头对姜沃笑道:“只怕明日之后,长孙太尉就不会再赞你了。”
姜沃笑眯眯:“除夕夜那回,我就与陛下说过了‘太尉赞誉,实在惶恐’”。
又问媚娘道:“姐姐呢?近来精神如何?”
媚娘点头:“能应付来。”
他们特意选了这个时间点——媚娘的身孕已然五月有余。
孕中期算是女子有孕时,最安全的时间段。既不像早期要担心胎像不稳,又不似孕后期,生怕随时有临产的风险。
媚娘以手覆在已经能看出突起孕相的腹部,垂眸柔和道:“这个孩子跟着我,比弘儿经得事儿,真是要多许多。”
“如今我有孕还不到七个月,奉御日日扶脉,也不敢提一句是皇子还是公主的话。”
“但我总觉得,似乎是个女儿。”
媚娘抬眼,对姜沃笑道:“若真是个女儿,还在肚子里,就要经这些事——将来怕是会像咱们了。”
春日金色日光下,姜沃也笑了:“像咱们的话,多好啊。”
*
皇帝提出升武昭仪位分事时,朝上略微一静,许多朝臣是很有些迷惑的——妃嫔位分,一般不必拿到朝廷来讨论。
哪怕是正一品四妃呢,也只是后宫事,皇帝封也就封了。
甚至对许多远离中枢的朝臣来说,‘武昭仪’这三个字都挺陌生的。
只知道似乎是皇三子的生母。
那原本已是二品昭仪,如今皇三子封代王,昭仪再升正一品妃位似乎也正常,何须皇帝单独再拿到朝廷上来说?
然听在有心人耳朵里,此事就完全不对味了。
站在前列的礼部尚书许敬宗,只觉心口一跳,连忙竖起了耳朵,然后立刻拿眼去看最前头坐着的长孙太尉。
果然,见长孙太尉起身,似是有话要说。
然而从坐着到起身,到底有个时间差。
就在这时间差里,皇帝又道:“武昭仪德行兼备,又为朕诞下麟儿。代王聪颖殊异,朕甚钟爱。今日欲于四妃之上,再置一宸妃。”
宸妃?
只见朝臣们彼此行注目礼,满脸茫然,又胆大的甚至开始咬耳朵“宸妃?从来没听说过,什么是宸妃?哪个字?”
姜沃手持笏板,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人,正站在一群茫然不知瓜的猹之间。
甚至连长孙太尉也是如此。
姜沃就见他已经起身,但一时竟没说话。
显然是被皇帝突如其来的打算,给整的不会了。
还是旁边褚遂良反应快些:“臣敢问——既然能至于四妃之上,这宸妃,莫不是‘北宸星’之宸?”
皇帝颔首:“褚相所言极是,正是此‘宸’。”
褚遂良:……等等,我不是赞同的意思啊!
他生怕皇帝顺手就把这顶‘定宸妃事’的帽子扣给他,连忙道:“陛下!此事不妥啊!莫说四妃已有定数,怎可再置一妃,只说武昭仪,并非出自令族名门。哪怕以子嗣论,膝下也只有代王,如何堪配宸妃。”
旁边长孙无忌看了褚遂良一眼,有点恼火。
褚遂良这是被皇帝惊的慌了神,起初还明白些,结果越说越跑偏了——你这时候扯什么武昭仪不配做宸妃,而是根本就不该设宸妃!
长孙无忌的目光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
自江夏王举荐的宰辅宇文节,也因去岁谋反事被革职后,长孙无忌新提拔了一人为同书中门下三品。
新任的年轻宰辅来济。
才四十出头的年纪,就能被长孙太尉看重,直入宰辅之列,来济自有过人之处。
起码比褚遂良清醒,也更看得懂症结在哪儿。
见长孙无忌目光后,来济便站出来道:“‘北宸星’,乃帝王之星。且帝居高广,又称‘宸居’。”
“可见‘宸’字贵重。”
“陛下看重代王,欲升其母位分,可在四妃中择一。”
朝上也不是谁都有长孙无忌的底气,直接把皇帝的话顶回去。来济也不是先帝指定的辅政大臣,因此驳回皇帝后,还小小的弥补了一下,且给皇帝一个台阶下。
只是刚给过皇帝台阶,就见长孙太尉再次注目于他。
来济也就不敢再说旁的,继续回到驳回‘宸妃’这个话题:“如此帝王称号,赐予嫔妃,实乃不通——难道嫔妃还能做皇帝不成?”
来济之言说完,姜沃忍不住垂眸,遮去眼底笑意。
来相,要不在太史局给你留个位置吧?我看你这卜算水准,比太史局绝大部分的生员强啊。
这大概就是可遇不可求的天赋吧!
来济说完,却见皇帝坚持道:“武昭仪与朕命格合宜,此宸字乃代朕——宸妃,正是帝王之妃,有何不可。”
听皇帝提起‘命格相宜’事来,长孙无忌和褚遂良同时噎的够呛。
这当初要是知道……
不过,皇帝提起命格事来,倒让长孙无忌想起一人。
他直接回头点名道:“太史令今日可在朝?”
正沉浸式想象‘预言家来济将来见到自己一语成真,会是什么样子’的姜沃,忽然再次被当众点名。
她在心内一叹:果然,我没有摸鱼的命啊。
因非皇帝点名,姜沃并没有站出来,只是应声而已。
长孙无忌他站在朝堂最前头的御阶之下,哪怕隔了不近的距离,姜沃也能看清他眉目间的威压与通身的气派。
“太史令熟知星象,如今陛下欲将‘宸’字赐予一妃,可合宜?”
他的语气很沉,其中意味也昭然若揭。
太史令只需要从星象上寻一句‘不合宜’之言,君臣便可以趁势结束这个荒唐的话题了。
长孙无忌相信,这位太史令听得懂自己的暗示。
就像曾经,他一句‘就如此罢’,她就能心领神会退下,不再多问不多打听一样。
出乎长孙无忌意料,他眼中这位稳重本分的年轻太史令,居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手持笏板问御座之上的皇帝:“陛下,臣可答太尉之言?”
朝臣们便见,皇帝颔首后,这位太史令才向皇帝道:“陛下以帝王之尊,设‘宸妃’,自是合宜。”
一语惊人,褚遂良等人都不由先看她再看长孙无忌——等等,太尉,太史令不是您安排好的人?那您问她干嘛呀!
褚遂良等人吃惊,也不会比长孙无忌更惊讶。
很快,他的惊讶就变成了一种‘看错人’的恼火愤怒。
皇帝则已经顺着此言道:“既如此,礼部尚书何在?”
许敬宗立刻站出来:“臣在。”
“礼部议此事,将册宸妃之礼奏与朕。”
许敬宗应声:“臣领陛下圣谕。”
眼见这样荒唐事竟然要在自己眼前敲定,长孙无忌先不顾其余这些‘趋附皇帝’的朝臣,直谏皇帝:“陛下!此事不可!”
只见皇帝起身,眉目间罕见带了厉色。
更是第一回 对太尉重声道:“太尉当年与群臣请立皇长子为太子,朕曾以诸子年幼而不欲早立东宫。”
“彼时太尉便坚持要朕立长子,以正国本。太尉所言老成持国,朕准了!”
“可今日,朕只是要立一后妃,太尉又有何‘高论’坚持不许?难道又要说先帝以社稷托付,令你辅佐于朕?!”
长孙无忌:……
他本来确实是要提先帝的。
皇帝实在很了解自己舅舅,见长孙无忌一时无言,就拂袖而去。
*
朝臣退朝的顺序,自然也是从高到低。
于是姜沃安静站在自己原本的位置,等着前头宰辅尚书们走完。
然而长孙无忌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冷冷称了一句她的官职:“太史令……”
随后又冷然哼了一声:
“你不过托赖师门,以谶纬之术巧技入朝。既得此官职,便该安分守己呆在太史局!此后,你好自为之!”
姜沃依旧平静站着,拿出自己修炼多年‘仙人指路’似的飘渺神态,滴水不漏答道:“太尉金玉良言,下官谨记。”
长孙无忌亦拂袖离去。
姜沃见此,还有心情对比一下:怪道是舅甥呢,长孙太尉和皇帝拂袖离去的姿势好像啊。
顶着其余朝臣各异的探究目光,姜沃依旧平和。
轮到她退朝时,还整了整衣袖,这才如常安然离去。
**
五月,武昭仪行宸妃册封礼。
自此,宫中皆称一句武宸妃。
而姜沃,依旧兢兢业业在太史局忙她的公务,似乎察觉不到太史局内凝重的气氛——这两个月来,长孙太尉曾向皇帝进言过数次,女官不宜入朝,若皇帝实爱惜人才,可将太史令改封后宫女官。
褚遂良甚至还提出过另外的解决方法:若陛下觉得掖庭女官官位过低,可赐以‘昭容’或其余二品妃嫔位,足矣。
姜沃在朝上听到这个解决法子时,不由笑了。
昭容啊。
历史上最出名的昭容,便是上官婉儿了吧。[1]
其在武皇一朝,便参决政务,可览阅百司奏表。后来于中宗朝依旧可起草诏令——做的是中书省的公务,封的却只能是后宫昭容。
姜沃余光看了一眼同在朝上,时任五品中书舍人,正在长孙无忌手下当值的上官仪。
此时,上官婉儿还没有出世。
*
无论太尉等人怎么上谏,姜沃每日依旧按部就班的上朝,到太史局去当值。
她心知,皇帝这一回一定会保住她的官位。
若是连刚支持了他封宸妃的太史令都保不住,朝上还有谁再敢帮皇帝应对长孙太尉。
这一回,皇帝会以帝王之名,替她巩固这个‘女子也可入朝为官’的特例。
婉儿。
这一世,你若依旧有宰相之才,应当不需要再做昭容了。
第95章 小公主
五月初,天气已经有些闷热。
姜沃进宫的路上还在想着,要不干脆在宫里住着,隔几日一回家算了。
毕竟媚娘的身孕也七个多月了。
孙神医曾诊过,媚娘这两次身孕离得太近,稍有些元气欠足,或许会有早产。
为此,薛大夫这回更早住到宫里来了。
姜沃就也想着,干脆在宫里住着,总比在外面消息得到的快些。
*
太史局。
姜沃一进门,就看到同僚元宝哭丧着一张脸,迎上来道:“太史令……”
她不由笑了:“我都没哭,你哭什么呢?”
姜沃作为五品以上官员,还要上常朝,以至于她隔两日就要面对一回长孙太尉那张威压十足的冷脸,还得亲耳听着他们想把自己赶出朝堂。
这她都还没哭,怎么元宝瞧着真的要哭了。
几年过去,如今的周元豹,已经从太史局的监候升了两位太史丞之一。
姜沃去吐蕃那半年,便是他代掌太史局诸事,做的也很稳妥。
此时元宝万分沮丧道:“自从太史令在朝上……”他跳过敏感的宸妃事,直接道:“这两月来,太史局内就总是慌乱乱的,许多人无心当值。今日更是奇了,忽然有七八个官员都解官而去了!甚至连鲁太史丞都走了!”
姜沃笑眯眯:“不稀奇啊,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不离开太史局的话,会有别人走的。”
这几日,朝上已经没有人再提要将她罢官之事了——
一来,朝臣们也看得出,她是皇帝铁了心要保的官员。二来,她的五品太史令,亦是先帝制授,且并非功自太史局,而是功自火药。
英国公李勣,在朝上提到了这件事。
这几年,李勣轻易不开口,他一开口,必然是深思熟虑的中肯之言。果然,他也不跟太尉等人争‘宸妃’之事的对错,只是提起火药,提起高句丽。
他的开口就是一种态度。
姜沃的官位明面上算是保住了。
但……
“陛下不肯免官,他们只能让我自己做不下去了。”
姜沃何尝看不出,这两个月来太史局人心浮动。
甭管自身(及家族)本是长孙太尉和世家一脉的官员,还是胆子小不愿意掺和进事儿的官员,都有些想望风而逃的意思。
之前一直迁延没走,不过是觉得姜沃会先他们走,那他们还能留下来争一争五品太史令。
如今见姜沃依旧还要做这个太史令,那就没必要留了。
大约是为了给她一个警告,让她措手不及无人可用。这些走人的官员皆非调任(若是调任,需得与下任官员交接过公务才能离去),而是直接‘硬气’地解官走人挂印而去。
姜沃看着比以往空荡的太史局大堂,觉得心旷神怡:“这世上真是好人多啊!”
这都不用她将来慢慢换人,全都主动走啦!而且解官而去,连这月的俸禄都不领了,实在是意外之财。
“如此正好换人。”
世家子喜清贵之职。
太史局掌历法、星象事,在世家眼里,也算不俗。虽不是朝中一等一的好去处,但也有不少世家,愿意把子嗣塞进来做个官。
太史局里的‘实缺’,诸如司历、监候、漏刻博士等,总共就二十来个。
这些被各种世家门路塞进来的人,就占了小一半。
就这,还是李淳风脾气不好,曾板着脸拒绝过许多次,踢过许多人。留下的这些人,多少还是会做事的,起码写公文的水平不错。
元宝是个很容易被人情绪影响的人,见上峰很稳,甚至稳中带着喜悦,也就把哭丧脸收了。
然后问起一个很实际的问题:“可一下子少了这么些人,实在是写不完每日的公文啊。”
姜沃反问他:“你都忘记了?咱们在成为同僚前,先是同窗。”
十多年前的回忆浮现在眼前,元宝点头:“是了!当时太史令每日的点心,都让给我吃。”
李淳风曾奉先帝命,观测星象之余也负责教授学生,充备人才。为此,李淳风还亲自编过教材。
姜沃在进入太史局前,就参加过‘第六届李淳风太史局上岗培训班’。
十多年过去了,培训班已经办到了第十二届。
最后的两次,是姜沃自己的全权负责的,生员也都是她自己挑选的。
“之前授课合格的生员名录,我那里还有。”正好占着位置的人都走了,可以给她早就看好的生员们提交转正申请了!
这次可一下空出来七八个实在官位。
姜沃再次感叹:谁说世道不好,这世上还是舍己为人的好人多啊!
元宝边帮她找过去的考核记录边道:“直接提拔这么多生员为官,只怕吏部那里过不去吧。”
姜沃笑道:“五品以上官员,才需备名中书省,得圣人制授。五品以下,只是敕授。”
她准备直接拿着名单请皇帝批准。
元宝这才放心了:“那我先去理一理那些人抛下来的公务——若是有什么急事,就先提上来做了。”
姜沃欣慰:多年点心,投喂出来一个可靠的同僚啊。
可靠同僚走到一半又折回来:“太史令,这些生员便是提上来,到底是生手。若是他们一时做错了什么,被人抓住把柄岂不还是麻烦。”
姜沃点头:“你虑的很是。”
元宝便道:“太史令,不若您提前与陛下说一说太史局的难处。也免得出了岔子后,陛下也怪罪。”
就见姜沃摇头:“不必了,从今日起,我住在太史局不走了——所有的公文,我会一一审过去,我不押字盖印的,俱不许发出。”
元宝怔住了。
他第一次感觉到,总是云淡风轻的上峰,原来竟是个这样执拗的人。
*
姜沃拿了‘生员转正’名录去请陛下过目的时候,还没忘带上一份解官而去的官员名单。
将这些人的姓名和家族,标注的清清楚楚。
他们既然解官而去,也就不必再回来了。
李治接过来看了一遍,又让小山拿过一个锦盒来。
他亲手打开,将这张纸放进去,还给姜沃展示了一下里头其余新旧不一的纸页:“朕的记性虽还不错,但总怕有记漏了的——朕是个看重公道的人,将来对景算账,怎么好忘掉哪一个呢?”
姜沃拜服:皇帝您不但有黑名单,还有黑匣子。
她又去后面看了一眼媚娘,将太史局的事大略说了一遍——若是她不说,媚娘从别人处听到只会更担心。
姜沃自己说来,笑语轻松,媚娘的脸色也就未变,只顺着她的话道:“既然你近来会一直住在太史局。那这边小厨房做了什么点心,我都让嘉禾去给你送一些。”
“那可好了,姐姐这里有什么吃的,就多给我们送些。”
直到姜沃离去,媚娘的脸色才沉下来。
这些事逼得她要通宵达旦……
见她如此,嘉禾便在旁低声道:“太史令方才特与娘娘说了此事,便是想请娘娘安心养着。”
媚娘深深呼吸两下,摒去心中思绪:“好,去拿本书来给我。”此时心烦意乱,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然而媚娘才看了两行。
就听见外头宦官尖刺的声音:“奴婢奉皇后娘娘命,来探候武宸妃。”
嘉禾忙道:“我去撵走他。”
媚娘冷笑:“不必,让他在外面自说自话就完了。”
自打她身孕进入了七月,皇帝便不让她再出门了。
直接与皇后道免了宸妃的晨昏定省。
那之后,皇后处便隔三差五打发宦官过来‘关怀’,问长问短。问过后还要再陈述一遍皇后对宸妃的关照之心,啰嗦半日才肯走。
像树上的蝉鸣一样聒噪。
媚娘都不用猜,这种拿捏法子,一定出自皇后生母魏国夫人之手。
无非在警告她,皇后管束嫔妃是天公地道。
媚娘继续看书:现在想想,也多亏了当年掖庭中王才人,天天对她言语输出,以至于她能把这些不必理会的人之声音,只当成刮风。
*
紫薇宫。
魏国夫人看着正在教皇长子画画的皇后,叹了口气。
忍不住念叨:“你也太糊涂了些,这样要紧的事儿,你怎么也不跟家里说一声。直到今日,淑妃提起了家里才知道。”
皇后随口应两声。
魏国夫人便不说自己女儿了,转头对隶芙厉声道:“皇后事多,一时忘了,你怎么也这么糊涂!”
隶芙忙跪下请罪。
皇后这才抬头:“母亲,你也不必骂隶芙——那段时日您正好不在京中,回来的时候都快过年了,事儿过去那么久,谁还记得。”
魏国夫人皱着眉头:“娘娘就是心太大了!若早知此事,早有防范,说不定这宸妃还封不成。”
魏国夫人提起的,正是姜沃。
她对女儿管束的后宫里,忽然冒出一位宸妃来始终耿耿于怀。
对比起来,萧淑妃真是都成了个好的。这不,今日她进宫,淑妃还特意赶来问好了。
话题自然绕不开武宸妃。
魏国夫人蹙眉道:“那太史令是怎么回事,竟然如此惧上,只敢顺着陛下的话说。可见到底是掖庭女官出身,便是学了些奇巧之术侥幸做个太史令,也没学到做官的体统,什么事儿都只能附和陛下,依旧是宫女模样。”
淑妃这才在旁道:“只怕不只是为了附声陛下——毕竟这位太史令在掖庭时,与武宸妃便有私交。”
魏国夫人愕然:“什么?”
淑妃更愕然:“皇后娘娘也知此事啊,怎么夫人不知呢?皇后娘娘亲眼见过,我抄过掖庭宫正司一回,当时还是婕妤的武氏,就敢去把我后殿砸一遍。”
淑妃又委屈道:“只可惜陛下被武氏迷的晕头转向,良言一概不听。”
魏国夫人就转头去看皇后:这样的大事竟然没跟家里说?
皇后只是回望:当时她看过热闹,事后还愉快把淑妃禁足了,觉得此事就完了。
于是淑妃走后,魏国夫人不免埋怨皇后,厉声斥责隶芙。
隶芙低头不敢言:她倒是想说,但之前皇帝跟前的程望山,曾经找过她一回,直接明示她,皇帝极厌恶有人将内廷消息外传。
若是再拿住她将宫内事传给王家,不会顾忌皇后,会直接把她送走。
隶芙也能感觉到,这紫薇宫,除了她其实没什么皇后的人。
尤其是武氏掌掖庭之后,紫薇宫越来越多生面孔,隶芙常有被人盯住之感。
隶芙不敢说,皇后很多事根本视而不见。这才导致魏国夫人觉得女儿这两年怎么一问三不知,可见是失宠失权,便常亲自进宫点拨女儿。
隶芙有时候很恐惧:夫人知道自己所言所行,都会被陛下所知吗?
或许知道,但夫人并不畏惧。
正如现在,魏国夫人对皇后道:“打发个宦官去太史局,叫那位太史令来,我看看到底是什么人。”
隶芙忙劝道:“夫人,太史令应当也只是奉圣命行事。是陛下要封宸妃……”
魏国夫人看她一眼,隶芙原想闭嘴,但看了看皇后,还是忍不住道:“夫人,皇后娘娘也不能宣前朝臣,若是陛下知道,会生娘娘气的。”
原本隶芙也是什么都听魏国夫人的安排。
可……皇后或许不在意也看不清,但陪在一旁的隶芙看到了,皇帝这两年对皇后的冷,是那种完全陌路人的冷。
如今甚至更带上了厌烦,无非必要,再不肯见皇后面。
是从什么时候起呢?对,就是从皇长子,如今的太子殿下到了娘娘身边起。
隶芙害怕了。
哪怕娘娘有了太子殿下,可陛下还这样年轻呢,娘娘总不能在陛下的冷淡甚至厌恶里过一世啊。
隶芙心里清楚,要是今日让魏国夫人在紫薇宫召太史令来‘敲打’一番,陛下必然又要大怒。
然而隶芙劝不住。
魏国夫人只蹙眉道:“皇后不好见前朝臣子,难道还不好见掖庭女官——方才淑妃不是说了,这太史令身上,还有个宫正司典正的女官位,就以此叫她过来!
*
紫薇宫的宦官到太史局时,姜沃正在袁师父屋中伏案补觉。
她手边还堆了许多未看完的公文。
夜里熬的晚,她白日就伏案歇一会。
生怕去榻上睡,会一觉睡过了头。
短暂的伏案补眠,却让姜沃梦见了师父们——
就在这间门屋里,两位师父在论一个卦象,而她边听边守着茶炉,见里面翠绿的茶叶翻滚。
等两人论的告一段落,她转头笑问李淳风:“师父,今日去丹室吃吧。”想吃师父亲自下厨炒的菜。
袁天罡立刻点头应和:“正是,我掐指一算,今日公厨的饭菜不佳。合该吃小灶。”
李淳风无奈而笑:“袁师都算出来了,那能如何?总不能让袁师砸了仙师的招牌。”
他起身:“走吧。”
姜沃笑着熄了炉火,起身去扶起袁天罡,三人一起向外走去。
梦里的门打开,阳光灿然到有些晃眼。
于是姜沃自案上醒了过来。
手被自己压得有些麻了,心底带着一种温软的怅然。
原来是一场梦啊。
她拿起下一份公文。
师父,我有点累了。
*
门就是这时候被敲响的。
太史局内传话的小吏在外叩门,道紫薇宫中有宦官到了。
姜沃对着铜镜整了整衣裳,来到太史局大堂。
原以为皇后宫中有什么要测算吉期之事,一听是皇后宣召,姜沃就觉得奇怪。
再一问果然魏国夫人也在,她当即拒绝。
“皇后娘娘若有事,只管命人将公文送来太史局。”
“恕前朝臣不便奉后宫召见。”
那宦官便道:“太史令果不肯奉召也罢了,那宫正司女官可得奉皇后娘娘召见了。”
姜沃活学活用:“宫正司典正之职,我已解官。”
紫薇宫宦官瞠目结舌:“敢问这是何时之事?”
姜沃淡然道:“刚刚。”
不过,姜沃是要攒筹子的人,自不会真的解官。
她也只是把‘解官’二字拿来用用——这宫正司的典正,原是文德皇后给她的,先帝曾说过,既是文德皇后之意,这个官职便一直留给她。
姜沃说完后回身就走,她还有许多公文没有审完呢。
那宦官见她竟然就走了,连忙道:“太史令,这……魏国夫人不过是想见一见太史令,说几句话,还请太史令拨冗一去。”主要是召不去人,宦官怕自己挨打。
姜沃道:“回告魏国夫人,她,我是不会见的。夫人若有什么‘良言’,可请柳相于朝上转达。”
*
还未等到中书令柳奭有什么动作,姜沃先接到了媚娘生产的消息。
算来,孩子才将将八个月。
五月末的夜晚,风都是热的,吹过来像是胶一样缠在人身上。
皇帝在偏殿走来走去,额上也都是汗珠。
姜沃原在安仁院里守着,还是皇帝单独把她叫过去,有些不安道:“民间门……民间门有七活八不活的说法,是假的吧?”
民间门有这样的俗话,都是早产,七个月孩子能活,
八个月的反而易夭折。
这孩子,正好是八个月。
“假的。”姜沃很肯定的点头,语气坚定到让皇帝也觉得安心许多:“陛下,孙神医曾说过,未足月前,孩子在母亲腹内待的越久越好。在里面养一天,相当于外头养十日呢。”
“哪有八个月的孩子,反而不如七个月的道理。”
“陛下放心就是。”
皇帝这才坐下来,但也只是望着前面,叹了口气:“夏日燥热,媚娘月份大了原就辛苦,偏生弘儿又有些恹恹的不精神,也不知是中暑了还是怎的,媚娘很悬心。孩子小又不敢用冰,不好灌药,朕与媚娘夜里都要起来看好几遍弘儿……”
皇帝絮絮说着。
姜沃静静听着:自‘宸妃’事后,自己承受的压力和重担,媚娘一定也在承受着。
而她又比自己多了致命软肋——
若是外面寻常人家,还不到一岁的婴孩没精神,甚至病一病,父母会心疼,但也只会觉得孩子还小,病一病难免的。
可在这宫里,只怕媚娘会紧张到立刻把弘儿身边所有人摸排一遍,甚至把这立政殿再收拾一遍,生怕是有人心怀不轨。
若是再多一个孩子……
门扉洞开,小山公公进门报喜,满脸喜色:“陛下!宸妃娘娘诞下小公主!母女均安!”
*
五日后。
姜沃再次来到了安仁院。
“姐姐怎么样?”
媚娘摇头:“我无事,孩子未足月,我是没怎么遭罪,只可怜这孩子,这样小的一团。”
姜沃看着眼前幼小的婴儿。
她见过的小孩子不多,只能与一年前见到的弘儿相比。
小公主看上去,比弘儿刚出生的时候小了两圈。
此时她正蜷在大红色的襁褓里安睡,只露出半张小脸儿,并不知外头风雨。
姜沃进门后,已经换过衣裳洗过手,此时才敢轻轻碰了碰小公主的腮。她从没碰触过这样柔软之物。
如今宫里的局势,四面都是明枪暗箭。
这样脆弱的早产的小小婴孩,如同漂浮在一个满是恶意的激流中。
虽然她的母亲已然尽全力修了一艘越发牢固的船舶。但风急浪高,颠簸难平。
她还太小太弱了,一个轻微的闪失,一阵不算大的风浪,对大人来说或许不算什么。
但对她来说,就是惊涛骇浪。
*
姜沃抬起头看定媚娘:“姐姐,让我先带公主出宫吧。”
媚娘抱着女儿也回望她,眼睛里倏尔闪过清亮的泪光。
姜沃心中顿时一痛,像是回到了久违的前世,那种有些呼吸不过来的痛苦——她很多年未见过媚娘的泪光了。
媚娘道:“我早就想过……”但媚娘始终没有主动提起。她何尝不知这宫里的风险,想从汉时皇子送到宫外养的旧例,可,要把孩子交给谁呢?
她能放心的唯有一人。
但这是个多沉重的担子。
媚娘何尝不知姜沃现在面临的艰辛。
她如何开口?
姜沃轻声道:“姐姐,我不是心血来潮,我都已经安排好了——太史局那里,已经过了一月诸事渐稳顺,我不需要再夜宿宫中了。”
“比起宫里,我家中自然干净,除了女卫和小公主身边姐姐早就挑好的乳母宫人,不会有外人。”
“我白日是要当值。”
“所以我已经寻过陶姑姑了——姑姑早说过不想做如今这个宫正,她愿意出宫陪着小公主。”
“姐姐,姑姑掌宫正司这些年,由她来管着这些乳母宫人,姐姐可放心。”
媚娘眼底的泪光隐去。
“好。”
*
一月后。
姜沃带公主出宫。
马车走的格外缓慢。
因怕风扑了小公主,姜沃并没有掀起马车窗上的帘子。
但她也能感觉到,外头渐渐明亮,阳光穿透薄薄一层棉布帘,柔和照在两人身上。
她能想象出朝阳自云后跃出,划破天际的样子。
天色放亮了。
她低下头看臂弯里的孩子,稚嫩幼小,无知无觉睡得香甜。
此时此刻,这朝堂后宫,都是浪潮翻涌,你尚承受不住。
但——
若是你好好长大了,怎么不能成为驾御风浪的人呢?
在你还小的时候,让我先把你带离这风浪中吧。
第96章 分崩
皇城东,崇仁坊。
这是京城中最大的坊之一,因坊西门便接临皇城,官宦之户置宅于此者颇多。坊内颇为繁华,单食肆就有五十多家。
坊之东南,有一处独门宅院。
这处宅院,是姜沃与媚娘对着长安城坊市图一起定下的。
便于此处抚养公主。
崇仁坊最大的好处,便是东南角挨着东市——夜里持通行手书可最快到东市孙神医的医馆。无论孙神医在不在京中,薛大夫是一直住在医馆里的。
再有,崇仁坊内原本也有一家医馆,还是之前从尚药局致仕的一位老奉御设的,家传便颇擅小儿方。
“而且,崇仁坊离皇城近,姐姐与陛下想出宫看公主也容易些。”
彼时媚娘抱着女儿,边看着长安城坊图边道:“唯一可虑,便是崇仁坊人多些。我会向陛下多要些人,周边几处宅子都住上亲卫。宅院中,再给女卫留出两间房来。”
在公主出宫前的数个夜晚,两人就这样在灯下,一点点补全这座宅子的布置。
为怕现置办新的漆器或是器物,还有余味不散,这房舍里一应所用之物,都是从宫中或是姜沃原本住着的家中换过去的。
其余公主所用的栏车、被褥等贴身物,更是皆同此例。
姜沃陪着媚娘一起想各处细节——她知道媚娘有多舍不得。
但是公主满月后,媚娘自然要从安仁院搬回立政殿,回到每日要陪伴皇帝阅奏疏,与后宫诸人诸事打交道的日子里去,
回到漩涡中去。
*
“安。”
媚娘低头望着怀里的女儿:“我与陛下都想着,这孩子早产,那便等一等再定公主封号,行册公主礼。”
时人多有俗语,刚出生的孩子,身上不好担着太多富贵。
“但乳名总要起一个。”
姜沃伸手轻轻戳了戳小公主的腮——经过一个月后,孩子长大了一圈儿,小脸儿雪白,腮上粉嫩。再不似刚出生那会子肌肤菲薄,透着过分的红。
于是姜沃也已经敢戳一戳宝宝软嘟嘟的腮了。
“好,那就是安。”姜沃又刮了刮她的小鼻尖:“安安。”
媚娘含笑看着,轻声道:“一来,我只盼着她平安长大。二来……”
“公主跟着你,我是安心的。”
*
在暮鼓声敲完前,崔朝进了崇仁坊。
勒马于东南角‘姜宅’前。
宅院从外面看来,不显山不露水。
只有门口竖着的乌头门,代表着里面住着一位六品以上的官员。
崔朝下马,身后亲卫直接牵了马去隔壁的宅中。
他自行入内,穿过回廊,到后厢房去。
门口有一女卫,一宫女守着,见是他才让开门。
崔朝进门——厢房早被隔成三间,进门第一间,屋内只有衣架、桌椅、盆架。
崔朝先用澡豆洗过手,然后去掉外裳、朝冠和靴子,换下的衣裳都搁在屋子一角的大竹筐里。
再伸手取下架子上干净的家常衣裳,并一双蒲草编制的草履换上。这才往里走,到了第二间屋。
只见姜沃正抱了公主在跟陶姑姑说话。
第二间屋舍,窗明几净,窗是特意扩过的,便于白日乳母抱着公主在屋里,能有充足的日光。
最里头一间,才是公主夜里睡觉的寝间,崔朝从未进去过。
崔朝先与陶枳见礼。
陶枳见了他,脸上也是不自觉浮出笑容来。
“回来了?”
听陶姑姑用正常音量与他说话,崔朝就知道公主醒着,低头一看,果然见襁褓中的孩子睁着乌润润的眼睛。
不由柔声道:“公主眼睛肖似陛下。”
姜沃则低头打量:“是吗?我倒是觉得更像姐姐。”
陶姑姑就笑道:“且得等等才知道像谁——孩子小时候,鼻梁还没有长起来,眼睛也就还没定形。”
说着伸手从姜沃手里小心接过公主:“你们去前头吃晚膳吧,我已经用过了。”
*
“想吃什么?”两人边往前走,崔朝边将厨下今日备下的菜说与姜沃。
然后又凝神看了她两眼:“若是累了没胃口,就先睡吧。厨下也有汤,夜里起来可以喝。”
姜沃止步:“好。”
因近来精力一直高度集中,她躺在床上,一时却也睡不着。
崔朝则斜倚在榻旁,拿过桌上的折扇来,似有若无地扇着。
姜沃闭着眼,抬手拉了拉他衣袍的一角:“随便说点什么吧。”当背景音乐,听着就睡着了。
崔朝声音放的轻缓,挑了轻松的事儿来说:“你也见过陛下处有一只锦匣吧,里面装满了人名。”
姜沃在昏黑一片中,忍不住睁开眼笑了:“你说这个我都要不困了——里面还有我贡献的一页呢。”
崔朝点头:“我也看到了你那一张。”
“我今日去面圣时,陛下正在细细的理里头的名录,还时不时再标注几笔——陛下读书时,就常温故知新善加标记,十数年过去,也未变。”
姜沃重新闭眼:“今日都没有常朝,还有什么新的事儿吗?”
崔朝略微动了下身子,遮住外间灯烛透过来的些微光线,然后才道:“没什么大事,陛下是今日有暇,又惦记着公主出宫这几日过的好不好,于是叫我过去。”
就见他边讲公主日常,陛下边整理黑名单。
“我看到了魏国公府那几页。”魏国公府,皇后母家。
“你猜一猜在陛下心里,魏国夫人最大的罪过是什么?”
姜沃在黑暗中道:“不用猜,必是去年三月之事。”
*
皇城,立政殿。
媚娘进门时,李治的黑匣子正好整理到尾声。
“魏国夫人今日又进宫了?”虽是疑问句,但皇帝自有答案。
媚娘也就不用答,只走到皇帝身边坐下。
见皇帝蹙眉道:“朕每次听到柳氏进宫,都会想起去年春耕事。”
媚娘知道皇帝在说什么:帝亲耕,后先蚕,都是奉宗庙粢盛的大礼,也是帝后为天下率的象征。
本朝并非每年都行祭先农亲耕礼,凡有,必是盛祭。
永徽三年的正月,是皇帝登基来行的第一回 亲祭先农,亲耕御田,百官相随者皆有粮帛赏赐。
按照礼部奏疏与太史局算过的吉日,三月,皇后当于先蚕坛行亲蚕礼。
然而……
“朕记得,当时你刚有身孕才不久。”
“魏国公府应是忧朕将来再得一子,偏心幼子,就令皇后再问朕求皇长子。”
“朕不许。”皇帝至今想来,仍是忍不住击案怒道:“皇后竟然就不肯行先蚕礼!”[1]
皇帝带着怒火到紫薇殿时,就闻到满屋药气,宫人皆道皇后病了正在卧床。
他在药气中站了片刻,转身走了——
若是皇后自己因要不到皇长子而赌气,应当只会梗着脖子跟他道不去,而不是这般生病作态。
皇后如此装病,后面自然少不了魏国公府的支招。
那便没什么可说的了。
皇帝眉目间露出追思之色:“贞观九年,母后依旧率内外命妇亲蚕。”
媚娘在旁听着:文德皇后,是贞观十年仙逝的,贞观九年……文德皇后应当已然病中。
她垂眸,看着皇帝方才击案后,掌缘有些发红的手。
如果说被逼立太子事,是长孙无忌越过了那条线。
那么此事,便是皇后及家族,真正过了陛下心底那道底线。
*
崇仁坊。
姜沃与崔朝也说起了此事。
先蚕礼,不是当天去拜一拜就完了,而是前后共九日——何时出宫,何时陈设,何时馈享祭祀,何时皇后亲率命妇行亲桑,何时劳酒,礼部和太常寺都有细致定规。
永徽三年,因是当今登基后,第一次定下行亲耕亲桑礼,那段时间,礼部、太常和太史局,为敲定每一个细节和吉时,忙的也是没白天没黑日的。
结果就在祭祀前三日,皇帝忽然将他们召了去,道皇后病中不能行亲蚕礼,令司农寺王正卿代祭。
姜沃就看到,向来风风雅雅王正卿,向来都是坐在户部让别人痛苦的王正卿,这次差点没当场裂开,终于自己带上了痛苦面具。
这,这是什么事啊!
他正月刚跟着皇帝耕完地,负责在一旁捧着粮种,这是司农寺正卿责无旁贷的,但去亲蚕礼是怎么回事啊?!
他一个朝臣,难道能带着公主王妃、命妇们去采桑喂蚕吗?
王正卿是震惊了,礼部尚书许敬宗才真是差点当场哭出来:之前所有为皇后量身定做的先蚕仪算是废了。
且提前三日才通知他,他哪怕一天十二个时辰不睡,也没法现赶出来一份‘有司代祭’的合宜典仪来——因这件事本来就不合宜啊!
姜沃当时也沉浸在加班的压力里:礼部和太常寺定不下流程来,她这边也没法算吉日。
后来还是皇帝拍板,停了内外命妇随祭。
只让王正卿去行祭祀先蚕氏,一日祭礼即可。
最后,还真是由全程懵着,但好歹保持了一贯风雅姿态的王正卿,草草行完了一场亲蚕礼。
原本已经做好了准备,要随后行亲蚕礼的命妇们,也全都一脸懵,从去先蚕坛,变成了集体入宫探视皇后病体。
崔朝轻声道:“咱们早知,陛下是一定要压下世家的,但是从此事起,魏国公府王氏和柳氏才被陛下提到了头名去。”
实在是太伤脸面了啊。
崔朝想,只要王皇后还在,陛下一定不会再行亲耕亲蚕礼了。
毕竟垂范天下没成,丢脸于朝堂倒是真的。
“对了。”姜沃忽然想起一事:“我早就想问你,总是忘记——王正卿的王氏,与皇后的不同?”
“是,王正卿的王氏,在魏曾赐姓乌丸,这一脉又称乌丸王氏……”每次听崔朝讲世家这些复杂的谱牒,姜沃就觉得自己立刻困了。
迷迷糊糊间,就听崔朝继续轻声道:“陛下今日还去了凌烟阁……”
凌烟阁啊。
姜沃还未及问陛下去凌烟阁做什么,就睡着了。
崔朝停下手里的扇子与口中轻声话语。
只是低头,于昏暗中,安静望着她的睡颜。
*
立政殿。
“朕今日还与子梧一起去了凌烟阁。”
媚娘奇道:“陛下怎么忽然想起去那里?”
皇帝才登基,也没有自己一朝的重臣能图形凌烟阁。
“朕有意为司空重绘凌烟阁之图,今日就特意再去看了看。”
司空,英国公李勣。
媚娘很敏锐抓住了重点道:“只为司空一人重绘?”
凌烟阁如今悬着二十四张功臣图,皇帝却只为司空一人重绘——哪怕过世的功臣不算,如今在世的也还有尉迟敬德、唐俭几人,最要紧的是,凌烟阁第一图,太尉长孙无忌也还在呢。
皇帝颔首;“是,只为司空一人重绘。”
媚娘凝神想了片刻:“若是有此恩典,皇帝不如再恩上加恩,可亲笔序之。”
皇帝将面前整理过的锦盒关上:“好。”
“朕已令阎立本作此图。”
“到时,朕亲为图序之。”
**
夏末。
树上只偶然传来两声有气无力的蝉鸣。
英国公李勣穿过虔化门,来到立政殿谢恩——
皇帝命将作大监阎立本单独为他重绘凌烟阁画像,并亲笔做序,当朝赐之。
更遍传朝臣以观。
如此殊荣,李勣自然要赶来谢恩。
走在路上,李勣不由想起当年,他忐忑于能不能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旧事。
且说,当年凌烟阁的消息,还是长孙无忌私下透漏给他的。
一晃十年过去了。
想起今日朝上,见了皇帝亲提序的‘功臣图’后,长孙太尉盯他的眼神,李勣便有些想无奈苦笑的意思。
人、事皆已非啊。
刚到立政殿门口,李勣还未开口,就见御前程公公小跑下了台阶,满脸都是笑:“英国公到了,陛下等着您呢。”
李勣整了整衣冠,这才垂首入内见驾,恭行大礼:“陛下圣恩,臣微躯难报!必孜孜奉国,死而后已!”
“司空不必多礼。”
李勣拜过起身,这才抬头看皇帝,刚想开口,忽然见皇帝身后帘中,走出一宫装丽人,他又连忙垂首。
“臣失礼。”
他已经猜到了来人是谁,果然——
只听皇帝道:“武宸妃之父,与司空亦是旧交。”
李勣心道:他与应国公武士彟,若说有旧交,那只能是……
他正在想着,就听武宸妃开口道:“当年高祖驾崩,先父因悼成疾,呕血病逝。后蒙先帝恩典,赐灵还乡。又委彼时为并州大都督的英国公监理丧事。”
“今日既得见,自应当面深谢英国公当年为先父丧仪操持。”
虽未抬头直视,李勣也能看到眼前武宸妃,裙摆微动,显然是给自己行了谢礼。
李勣忙还礼。
又不由感慨:说来真是巧。
当年他正代晋王做并州做大都督,经手料理了应国公武士彟的丧事——当年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不过领了差事做完就完了。
哪里能料到二十年后,晋王登基为帝,而当年应国公之女,已然是武宸妃,当面与他道谢。
而且,皇帝明显是选中了这位武宸妃。
方才虽只有寥寥几句,李勣却也听出了这位武宸妃言谈自如,语气坚然,毫无寻常后宫妃嫔见了朝臣的避让与涩然。
这是一场彼此心照不宣的会面。
皇帝让他见到武宸妃,提起旧年事,便是一种无言的表态。
接下来朝中风浪,必多与武宸妃相连。
世事难料,无外如此。
*
太史局。
姜沃和崔朝正在袁天罡屋中喝茶——
实在等不及回家再去讨论此事了。
下朝后,姜沃就送了名刺去鸿胪寺,结果名刺估计还未到,崔朝本人就先到了。
“陛下,实在是知道怎么气人的。”姜沃无限感慨了一句。
之前朝臣们也知道,陛下要求将作监专门为英国公重绘凌烟阁图,彼时长孙太尉便有些不快。
于是便有朝臣上书皇帝,为所有凌烟阁功臣重绘此图。
皇帝拒绝了,只道:“当年英国公之图乃武将图,如今英国公亦已拜相,更加司空职,当重绘一张文臣图。其余功臣图便不必重绘。”
皇帝以此为理由,别人也说不出什么来,毕竟长孙太尉确实也不能提刀上阵,再给自己弄张武将图来。
只得如此了。
若说太尉原本只有些不快,那么今日英国公凌烟阁新绘、尤其是皇帝做的那篇图序,遍传朝臣之间后,太尉的脸色就变得异常难看。
姜沃回想今日朝堂之事,肯定道:“我上朝也有些年数了,从未见太尉气成过这个样子。”
与今日比起来,‘宸妃’事时长孙无忌的不悦,真的只能是毛毛雨了。
姜沃展开方才默写下来的《图序》,开始有感情的念诵——模仿的还是皇帝在朝上对英国公说话的倚重信赖语调。
“朕以绮纨之岁,先朝特以委公。”姜沃停下来,这说的应当就是皇帝少时,英国公代为并州大都督的旧事。且皇帝还特意加了一句,点名先帝将他托付给李勣大将军,实为托孤之臣。
“故知则哲之明,所寄斯重……”往后就都是赞美李勣大将军人品贵重,忠心耿耿之语。
这些都罢了,最重要的是后一句:“茂德旧臣,惟公而已!”[2]
姜沃不由再次感慨道:“陛下,真的是知道怎么戳人心窝的!”
有德行可仰赖的旧臣——
惟公而已!
那长孙太尉算什么?
虽说先帝指明的辅佐之臣,尚在世的还有褚遂良、于志宁等人,他们听了皇帝这句话,也觉得老脸辣辣的,很是不忿:怎么,就李勣一个好人?我们这些年在朝上兢兢业业,都白费了?
但……只要看一看长孙太尉那张从未见过的黑脸,他们又觉得,倒是也轮不上他们先为自己鸣不平。
“今日朝会,散的实在诡异。”
皇帝赐图后,倒是如常散朝,很快离开了太极殿。
但朝臣们都站着没走——不是不想走,而是该起头离开的宰辅们都没动,大家只好陪站。
该第一个离开的长孙无忌,站在原地良久未动。
李勣边陪站,边在心中拟谢恩的腹稿。
忽然觉得背后一凉似的,回神果然见长孙无忌终于动了,正转头望着他。
“好,好一个茂德旧臣,惟公而已!”
褚遂良忍不住在旁轻劝一声:“太尉……”满朝文武皆在,闹起来可不好看。
且李勣不同于旁人,他手握兵权,位高权重,对他可不能像对其余朝臣一般训斥。
长孙无忌也并未高声,只是走过李勣身旁时,冷声说了一句“李懋功,先帝托付社稷于少主,嘱你我等旧臣辅之保之。这几年你却只奉及上意,私己畏祸,几无一忠言谏之。堪为顾命否?”
李勣:……
这就直接算在他头上了?
陛下夸的,你怎么不去寻陛下呢?
李勣这倒是也猜错了,太尉并没有只算在他头上,他确实也去找陛下申冤去了。
*
李治早想过这一日,但见舅舅真正站在跟前,面上是压不住的愤怒与失望时,他心中亦是五味杂陈。
长孙无忌沉声道:“陛下,臣不知这些年有何大过,请陛下明示,不必以此辱之。”
“辱?”
“太尉此言过重了。”
皇帝冷冷淡淡:“朕为帝王,连太子都不能自择,也未觉‘辱之’。”
长孙无忌闻言,脸上尽是失望之色:“果然还是为了此事。陛下,经今日之事,臣越发觉得去岁请立太子,实无悔也!”
“陛下偏宠私爱以废国礼,若是去岁未立太子,只怕今朝代王就是太子了。武氏出身旧事,难道还要臣再提醒陛下吗!”
皇帝情绪倒是没有什么大的波动,只是冷淡道:“太尉自无悔也。朕已问过多次了。”
“朕亦曾以太尉为心上最重之臣。”皇帝抬眼看着眼前因愤怒,而显得面色极差的长孙无忌,看到他比十多年前多许多的白发,忽然有些心软。
他想起父皇驾崩后,自己居丧不能理政的数月。
那段时间舅舅实是宵衣旰食,之后还大病了一场。他命奉御出宫诊脉,得到回话是,太尉完全是累病的。
皇帝放缓了声音:“舅舅,朕以为,忠臣当竭忠事君,而非……”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便被长孙无忌打断:“陛下所说,是李懋功那奉上之臣!”
“陛下今日竟然以臣忠言逆耳而责之,远之!”
长孙无忌想起那句‘茂德旧臣,惟公而已!’,便觉心中气血翻涌,想到朝上那些目光,更觉此生未受过这等折辱。
长孙无忌道:“先帝若在,陛下不至于此,臣也不至于此。”
“陛下今日任情纵性之举,实令臣失望。”
言罢告退,转身而去。
门外夏末的风,吹入立政殿。
帘子微动,媚娘自帘后走出,将手轻轻按在皇帝肩上:“陛下勿伤心。”
皇帝摇摇头,声音平静而冷漠:“不,朕只是在想,以后,朕要让太尉失望之处……”
“还有很多啊。”!
第97章 利益共同体
永徽四年的中秋。
皇帝依旧于甘露殿大宴群臣。
然长孙太尉称病未至,皇帝也从头到尾未问及一句。
似乎根本没看到,下首第一席空着无人坐。
这场中秋朝宴的气氛不由就有几分古怪。
席间也有人想起去岁中秋,皇帝还特赐御用月饼瓜藕并玉箫金管单与长孙太尉,并亲手为太尉递了蜜饯。
实在是倚重之臣,亲近之戚。
短短一年,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
有心的朝臣不免要盘算盘算,这一算才发现:太尉过去一年,壮举实在不少——
率群臣固请立皇长子为太子;房遗爱谋反案中大发神威,发落一批宗亲,附带一个与宗亲关联的宰相;宸妃事上力阻皇帝(虽未阻成,但气的皇帝当朝拂袖而去,还特意提及了太尉请立太子事,言辞间不满众所共见。)
这过往一年种种事端之下,是否藏着陛下愈深的不满?
以至于有了‘惟公而已’的敲打?
那……陛下不满之后,又要做什么呢?
*
中秋后便是重阳佳节。
皇帝行宴之余,又早定下这日与群臣登高望远。
然长孙太尉再次称病未至。
朝臣们共同心声:太尉您也真是会称病的,上朝一次不落,一到节庆佳宴便病了。
果然,皇帝这回问了。
他点名褚遂良:“你与太尉向来亲厚,可知太尉这病是怎么回事?竟如此反复?”
褚遂良也算是才思敏捷之人,自年轻时做中书舍人起,受旨草诏可顷刻而成。
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也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能解释长孙无忌这奇特的‘病情’规律。
只好干巴巴道:“秋日时气不好。太尉近来实不太康健,只是公心为国不愿耽搁朝政大事。”
皇帝轻巧巧接了一句:“哦。太尉不肯耽搁朝政,就只好耽搁朕所设群臣宴了。”
褚遂良噎死。
好在皇帝没有接着追究下去,只是道:“朕已为太尉准备了些补品,今日宴散后,你便带去太尉府中替朕探候,令太尉安心养病多歇几日无妨的。”
褚遂良松了口气,立刻领命。
当日就走了一趟赵国公府劝道:“此乃陛下安抚转圜之意,太尉正好顺着陛下的话,在府中歇息几日‘养病’,之后再去御前谢过圣意就是了。”
“太尉与陛下舅甥至亲骨肉,有什么过不去的?”
彼此给个台阶下就好了。
若是太尉再若无其事上朝,只每次大宴都不至,看上去便是与陛下生疏赌气一般。
“难道太尉每回宫宴都不至?接下来冬至和新岁,可都是大宴。”
长孙无忌便问道:“宴上,陛下可有再加赐李懋功等人?”
褚遂良连忙摇头:“皆是按等赏赐的,再无逾越。”
长孙无忌面色稍霁。
见此,褚遂良忙再次劝道:“这些年陛下凡有恩赐,皆以太尉为重,特于旁人,谁人不见?如今英国公所得不过凌烟阁一图而已,太尉实不必放在心上。”
褚遂良不提还好,提起来,又戳到了长孙无忌的心窝。
旁的旧臣郁闷下也就过去了,毕竟李勣大将军与他们体系不同,皇帝还要用他开疆扩土保边疆安宁,自倚重甚深。
唯有长孙无忌过不去。
回思当今登基来种种,长孙无忌深觉自己为稳朝纲呕心沥血,若是‘惟公而已’,也该是他!
不该是沉默寡言凡事不谏了的李勣。
于是第一日,长孙太尉又‘病愈’来上朝了。
褚遂良:……
且褚遂良一抬头还见皇帝用一种‘你到底有无将请太尉养病的话传到?’的谴责眼神望了他片刻。褚遂良想开口为自己辩解,偏生皇帝却只注目于他,到底没有开口问。
他满腔解释无从说起。
褚遂良憋屈的要命:我这是受的什么夹板气啊!
*
这日朝上并无大事。
时值秋后,唯有户部尚书高履行站出来报了今岁秋收大稔,粮米较去岁价低一成。
听到丰年,皇帝神色才略显欣悦,又细问高履行现下粟米、粳米等各类粮米价。
高履行一一答来。
姜沃在心中对比着自己所知的米行内实价,俱相差不多。
皇帝问过粮食事,高尚书退回原处。
之后朝上便再无人站出来回禀朝务了。
以往,皇帝也就顺势退朝,然而今日,皇帝却是半晌不言也不动。
久到下头朝臣都觉得不太对劲了,皇帝才道:“众卿皆无事无言可奏?”
“朕昔年于先帝左右,监国理政。”
“于朝上见五品以上朝臣论事,或当面陈情谏于上,或退朝后递上奏疏,终日不绝——怎么到了朕,就四海无事?满朝文武俱无事可奏?”[1]
宰辅们不言。
朝上越发静默一片。
皇帝似乎也不要人回答,语气凉如殿外秋风:“看来,只要宰辅贤明,朕垂衣拱手,天下亦可治矣。”
言罢散朝。
自此,朝上的氛围明显一日比一日不对起来。
姜沃身处其中,能够切肤感受到压抑的氛围,以及……压抑中渐渐有些人心思变的骚动。
就像是将要下暴雨前,林间的各种兽群,都警惕地嗅着风雨的气息,在心中判断着这场风雨的走向——是要躲起来避开风雨淋透的风险,还是趁着这场难得的风雨,去捕猎填饱肚子?
又像是,在海洋中,有两只庞然大鱼平稳并行时,其余的小鱼就会躲得远远的。然而若是两鱼翻江倒海似的碰在一起,海水里又终于泛起一丝血腥气之时,就会有鱼忍不住,想要冒险加入战局,以分得一块肉。
*
太史局。
这日元宝又给姜沃带了他自家做的重阳花糕。于十数年前,两人同窗时一般。
姜沃笑收了:“多谢。府上的重阳花糕味道与外头不同,还真是每年都想着。”
周元宝笑道:“我家中也只有这个重阳花糕,算是自家一道拿得出手的食方——比不得那些世家名门,家里的酒馔点心多的是传世秘方。”
周元豹出身于武将之家,往上数几辈还只是农户,是靠着祖父的战功,在开国时得了的勋官,家中亦有个开国县男的爵位。
送过花糕,元宝却没有走,而是坐下来,小声道:“太史令,我能不能问你件事?”
姜沃点头:“你只管说就是了——经过那‘解官’事,咱们也算是共患难过了。”
那段时间何止她每日宿在太史局加班,周元宝这位太史丞也是如此。
果然提过此事,元宝也放松了些。
他压低了声音道:“我听父兄说,陛下似是对太尉颇有不满。”元宝又补了一句:“也不光听说,我虽上不了常朝。但那日大朝会是到了的,陛下单独为英国公绘凌烟阁图……”
元宝道:“许多人家私下关门掩户议论着,太尉也太霸道了些——当年褚相有过失,不过罚做刺史三月就又回京了,可那御史韦思谦,至今还在下头苦哈哈做下县的县令呢。”
姜沃细听着。
忽然想起了一句话:坐的位置决定了脑袋。
太尉横扫一片宗亲,其实诸如周家这种中等官宦人家,感触是不深的——那离他们太遥远了,他们又没有李唐血脉,这辈子也不会想着去谋反。
他们绞尽脑汁想的是怎么在朝上站住,最好再往上爬一爬,将来能荫及子孙。
哪怕长孙太尉真的对着宗谱,把亲王们挨个干掉,许多朝臣也不过感慨一声好凶。
但长孙无忌将御史韦思谦发落出京这件事,给中等官宦人家的震撼就太大了。
韦思谦是御史,干的就是弹劾的事儿。
且韦思谦出身京兆韦氏,也并非无家族庇护之人。
结果太尉一句话,立刻从京中御史,发落成下县县令,且眼见遥遥无归期。
对许多官宦人家来说,便是悬在头顶的利刃,有些让人透不过气来了——便是努力往上爬了,若是不慎于公事上得罪了太尉(甚至只是太尉一脉的朝臣),官位便要付之东流吗?
而更令他们窒息的是,所有上层的官位,已经被太尉垄断了。
正如——
姜沃给元宝倒了一杯茶,问道:“若我没记错,令尊是兵部职方司郎中吧。”兵部之首为兵部尚书,其次是两位侍郎,再次之,便是兵部各分司的郎中。
周元宝点头。
圆圆的脸有点皱成了肉包子状:“家父在这个职方司郎中位上,已经坐了十来年了。”
“还是从前英国公任兵部尚书时提上来的。”
“可自当今登基,英国公拜相离开了兵部,崔侍郎做了兵部尚书后,家父这官位就再也动不了了,估计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太史令,并非我偏着自家人,而是论资历,论这些年的考评记功,家父比崔尚书提起的那位,更该挪到侍郎位上。只是,我们家没有崔氏那门好亲戚罢了!”
现任兵部尚书崔敦礼,早已加入太尉一脉,他推向三省的官员,自然不会有什么阻力。尚书右仆射褚遂良(他下头管着人事部门吏部)直接就给他批了。
到底是多年同僚相处,周元宝又是个比较大大咧咧的性情,直接就露出了内心最真实的抱怨。
管中窥豹,姜沃想,与周家一样,心内含怨不敢言,伺机而动的朝臣,一定还有许多。
而周元宝在关键的时刻,留在了太史局,兢兢业业与她一起共渡难关,必然也不只因为他们是多年搭班相处的来的同僚。
更因为,本来就在同一战线上。
本就是利益共同体。
那段时日周家想来也在观望——若是皇帝连太史令都不保,那他们也没必要往上凑了,直接都躺平接受在太尉领导下慢慢熬的日子吧。
也别想升官了,先祈祷太尉一脉没有人盯上自己的官职,直接把他们踢走就谢天谢地了!
可如今,皇帝与太尉,舅甥之间已生嫌隙,已有对立。
这时候再不向皇帝表态,更待何时。
朝堂之上,永远都不缺等待机会,等着利益重新分配好分一杯羹的人。
姜沃随手拿起案上放着的三枚骰子。
这还是将作监于少监送给她的中秋礼,三枚用特殊兽骨打磨的骰子,光泽奇异。
她随手掷出——这朝堂上,也永远不缺赌徒。
姜沃收回三枚‘一点’朝上的骰子,对周元宝道:“职方司掌舆图、军制、镇戍等诸多兵部要事,当年英国公既然择中令尊为职方司郎中,必是择以才。”
“向来兵部侍郎多由职方司郎中升任,陛下想来也更乐于任之以才,而非任之族望。”
周元宝松口气起身:“多谢太史令解惑。”
姜沃莞尔:“多谢府上重阳糕。”
*
姜沃与皇帝说起周家事时,媚娘也在侧。
她如今白日几乎都呆在立政殿偏殿,替皇帝分阅奏疏。若有朝臣觐见,她也只是到帘后去暂避,并不离开。
姜沃来回事,媚娘就连帘后都省了,依旧坐在窗下阳光明媚处,将眼前一道道奏疏熟练地分开——她深谙皇帝的习惯,知皇帝若是阅久了奏疏,或是睡得不足以及动气过后,便会头疼。
于是会将需皇帝细看细察的奏疏单独归出来,让皇帝在精神最好的晌午时分看。
此时听姜沃回过周家事,皇帝颔首表示记下了,还提笔写了张字条,然后搁到案上的抽屉里。
姜沃好奇:这是白匣子吗?
她回完话要告退时,媚娘也起身:“陛下,我们去后面看看弘儿。”
皇帝于案后抬头:“好,你们去吧,朕便不去了——每回过去都要来回换衣裳,朕晚上再去。”
姜沃与媚娘往后殿走去。
路上她便问道:“姐姐是有话跟我说?”
媚娘点头:“下月,陛下准备带后宫往汤泉宫小住。”
姜沃脚步一顿:“陛下这就要动魏国公府了吗?”
媚娘点头:“可以动了。”
两人就在后殿院中的石桌前坐下来,石桌上还摆着皇帝与媚娘未下完的一局残棋。
媚娘随手拿起一枚光润白子握在手里:“其实这两年,我一直在想,陛下为何会觉得两手空空。”
何为一个能够掌权的帝王——
“为君者,当政令通达,凡有诏能令于朝野之间。”
姜沃点头:这是行政权。
“当能审官建亲,选贤举能。”
这是任免权。
“当能悉知宇内百姓户籍、赋役、使朝中钱粮丰足,以应国事。”
这是财政权。
媚娘又道:“还有最后,却也是最要紧的——君王当掌军权。”
姜沃:是啊,最重要的一点,枪杆子里出政权。
媚娘将手里的棋子一一摆开:“陛下觉两手空空,是前两者几乎都被太尉所掌。让陛下觉得人不由己,令不能行。”
“但说到底,能保证前两者的根基,是军权。”
太尉手里,可从来没有掌过兵。
“故而去岁宗亲谋反事,实则要比太尉事凶险,荆王是拉拢了掌过兵的薛万彻的。”
“陛下之所以被太尉压至如此难受,无非是还想着君臣相得,想着太尉是辅政大臣,又是元舅。若真闹至无法回转,朝廷免不了一场大动荡,将来史书工笔,圣名有碍。”
姜沃听明白了媚娘的意思:皇帝之前,一直是想双赢,甚至是多赢的——舅舅也要、名声也要、皇权也要。
能和平过渡,自然是皆大欢喜。
但现在,是不能了。
“太尉若此时能固请致仕而不是固请太子……”媚娘摇头而笑:“罢了,如今说这些也无甚用处。”
“陛下心意已决。”!
第98章 按名单走
十月,皇帝下旨,因冬日宫中湫湿,颇觉湿寒侵体。
故要往汤泉宫去小住几日。
且不似先帝移驾九成宫一般,令朝臣相随,而是只携后宫前往汤泉宫。
因皇帝有旨只去小住几日,冬至前必归,长孙太尉便也没出言劝谏——就当是年节下陛下数日不朝罢了。
三省六部该怎么运转,还是怎么运转就是了。
长孙无忌于朝上叹口气:皇帝近来显然也在与他置气。
说来他也有些懊悔,之前中秋、重阳两宴皆不至,皇帝给了药材补品做台阶,他也没有走下来。
以至于现在舅甥两人彼此僵住了。
如今皇帝在朝上待他,也不似从前亲近。他往立政殿去,都得先通传而候见。
既如此,或许皇帝去汤泉宫待些日子散散心也好。
长孙无忌想:待陛下归来,再与陛下切谈此事吧。
之前自己的话,也是重了些。
*
听闻皇后要随驾温泉宫,魏国夫人再次入宫——命妇入宫需递名刺给皇后,皇后准了便可入宫。
王皇后自然不会驳生母的名刺,每次都愉快准了。
她颇觉宫里的日子无趣。皇帝不见她,自她不去亲蚕礼后,连宫务也不令她掌。
于是除了画画也无甚事做。
可就算是作画,也得有景有情可做。
而她入宫十年,所见的只有大差不差的皇城或是行宫景色。以至于她提笔,画的还是与昨日的飞鸟或是年年相似的花。
于是母亲或是舅母入宫陪她,王皇后就很高兴。
这回因要去温泉行宫,兴头更高涨一些。
见了魏国夫人便先笑道:“先帝二十二年修成温泉宫,我还一直未去过呢。这回倒是可以去瞧瞧了——据说骊山是三皇旧居,绣岭温汤犹如画境!”
王皇后对出游有多欢喜,魏国夫人见了就有多发愁。
恨不得把自己的脑子跟女儿换一换。
让她在正事上,多多用心。
魏国夫人拉了皇后坐下:“娘娘别光惦记着去骊山游玩,这一去汤泉宫,虽然日子短,但朝臣皆不随行,命妇自然也不至——我都没法进宫护着娘娘了。”
“那武宸妃独宠惑上,如今膝下又有儿女,她如何不觊觎皇后之位,如何不替她儿子想着太子之位!”
“这一年多,若不是我时常进宫,帮着你训斥弹压武氏,她还不翻了天去。”魏国夫人叹气:“偏生她又是个奸滑之人。原本我想着,她今岁又得一女,娘娘为嫡母,若以增公主出身为由,将公主记作嫡出抱养过来,也好压着武氏少动歪心思。”
“谁料她倒是打的好算盘,勾连太史局,以公主早产体弱,幼年不宜养于宫中为由,竟然将女儿送了出去。”
“这样的荒唐事,皇帝居然也准了。”
魏国夫人如今说起武宸妃来,真是满腹抱怨,又担心女儿是个直脾气,在宫里只怕要被这位阴险狡诈武宸妃一天坑三遍!
于是近来愁的求神拜佛的。
皇后见魏国夫人愁的这样,就拿出之前魏国夫人的话来反安慰道:“母亲之前不是与我说过吗?横竖刘氏也病得起不来,太子都算养在我膝下了,如今太子占了长子和半个嫡子,又有舅舅太尉等人护持——这才是我终身的依靠啊。”
“舅母也说过,只要太子在,陛下的心意也没那么要紧。叫我不必与武氏争宠,看好太子就是了。”
王皇后还发散了下思维,站在过来人的角度劝魏国夫人:“且陛下这人吧……”
“母亲忘了?当年陛下也曾看重淑妃,她膝下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人还都说皇帝想立她的儿子素节做太子呢!结果武氏一进宫,陛下立刻就转了心思。”
“故而我倒觉得母亲别这么愁,陛下就是这种心思难测的奇人,谁都不知他在想什么。今日母亲愁武氏,明日怕不是又要愁‘六’氏了。”
魏国夫人无奈点头:“但愿如此。”
担忧中也有几分欣慰:“好在娘娘心大想的开,从来不计较帝宠。”
之后又想到一件要紧事:“方才皇后的话倒是提醒我了——此番太子并不随驾行宫,娘娘走之前且得安排人看好太子才行。”
皇后想了想:“可派谁去好呢?隶芙……我得带走吧。”
魏国夫人点头:“隶芙可得跟着皇后。”想了想紫薇宫中人,确实都不可靠,魏国夫人不禁皱眉道:“可见武氏可恶!手里把持着掖庭与殿中省,这宫中竟无可用可信之人。”
“罢了,宫人不可靠,还是自家人可靠。”
世家仆役都是世代为奴的,全家都在奴籍,在魏国夫人看来,自然比宫中宫人可靠。
*
冬日的夜黑的早。
才敲过暮鼓,天就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立政殿。
皇帝与媚娘皆换过大氅,正要出门,却见鱼和入内。
他走到近前低声回禀道:“陛下,魏国公府送了两个婢女入宫,是紫薇宫的宦官去门口接的,直接送到了东宫。”
皇帝原在给媚娘理顺兜帽上略有些缠在一起的绦子,闻言手一顿。
外戚之家送人进东宫?
皇帝低头正好与媚娘四目相对。
彼此看清了对方眼中的思绪。
许多时候魏国夫人的操作(尤其是去年亲蚕礼之事),让媚娘都要停下来怀疑一下:不,一定不会这么蠢的,说不定里面有什么她没有看透的阴谋。
然而事实证明,人与人之间想法差异之大,有如鸿沟。
她的谨慎防备,简直是屡屡媚眼抛给瞎子看。
此时媚娘眼波流转似水上涟漪,笑道:“有时候我都觉得,魏国夫人怕不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其实心中是极向着陛下这位女婿的,大义灭亲也顾不得了。”
皇帝大笑:“媚娘好促狭。”
“走吧。”
他们准备看过女儿,吃一顿火锅再走。
*
皇帝每回到姜宅看过女儿,都觉安心。
这小小的宅院,处处有条不紊,给他一种固若金汤的感觉。
就像是……他想起曾经母后还在时,他在父母身侧的安稳。
皇帝才亲手抱了一会儿小公主,就见孩子乌黑的眼睛慢慢迷糊起来,然后小脑袋歪向他,靠着他的前襟睡着了。稚子靠在胸前,让他觉得胸口压着一份沉甸甸却令人欢喜的重量。
姜沃从皇帝脸上看出了‘啊,朕心都化了’的心情。
皇帝又抱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将女儿放在栏车里,嘱咐乳母看好。
*
火锅热气氤氲中,皇帝问起正事。
先问起崔朝:“这些日子你也留心看了——若是朕要动魏国公府和柳家,世家内会如何?”
崔朝道:“世家也从来不是一心。陛下应当记得从前我被逼婚事,其余世家也愿意看崔氏热闹,卢寺卿当时还跟着落井下石了一把。”
姜沃夹了一块米糕。
是,只要不动世家集体的大饼,比如《氏族志》这种‘集体踩踏世家’的大事,他们也是各有各的算盘。
“因陛下近日待太尉实在冷淡,连族长都私下找过我一回。”崔朝笑道:“我便按陛下的意思略微透漏了一些——陛下与太尉总是舅甥是至亲,磕绊后也就过去了。倒是魏国夫人与柳相,多仗中宫与东宫,不甚恭谨,甚失圣心。”
又道“其实族长对柳相,也是颇有微词啊。”
可不是嘛,论起资历来,十年前就代‘兵部尚书’的崔敦礼,是比柳奭要深的,结果柳奭倒是先一步做了拜相做了中书令。
无非是因为有个做皇后的外甥女——因皇后的生父魏国公又早已过世,柳奭这个舅父就跟国丈差不多了,魏国夫人凡事自然与娘家兄长商议。
世家是想皇后和未来的太子,属于世家。
但每个世家更希望,皇后和太子出于自己家!
崔朝都能想象到,若是柳家罪名成立,皇帝提出要废王皇后,这些世家倒不会在废后事上多纠缠,但会在立新后上好好争取一番。
只是必不会支持武宸妃就是了。
*
皇帝点头:“所以朕先动魏国公府和柳奭。”
转头对姜沃道:“朕不在京中时,就劳姜卿多看着朝臣了。”
姜沃应是。
于热气升腾中,李治忽然想起了数年前,父皇带他亲征高句丽。
彼时舆图之前,父皇指着一座座高句丽城池对他说:高句丽与东突厥、薛延陀不一样,很难毕其功于一役。高句丽是一座座坚城,需要一个个去耐心地拔掉这些锚点。
就像如今。
太尉一脉遍布朝堂,他没法一下子扫清。
只能一个个拔去。
最后……剩下舅舅。
饶是皇帝下定了决心,也不免怅然:若是父皇于九泉下得知,他第一场‘亲征’,最后的对手竟然是舅舅,不知会如何想。
*
十月中旬,上幸汤泉宫。
不过七八日即归。
然而,一同前去的皇后未归。
皇帝只道:“皇后体虚,去岁就于亲蚕礼前忽然病倒十数日。今年更多病痛。这回至汤泉宫,尚药局奉御道汤泉于皇后有益,朕便令皇后暂居汤泉宫了。”
朝中也无人觉得奇怪,毕竟皇后去年病得亲蚕礼都行不了,命妇们是亲眼见着的。
但魏国公府却觉不对。
魏国夫人得知此信后,立时便赶去与兄长柳相道:“皇后如何今岁多病痛?皇后娘娘自来体健,这两年岁我可常入宫,今岁娘娘连风寒都未有过。”
“眼见冬至将临,陛下却把皇后独自留在汤泉宫——那命妇进宫参宴,是谁来操办?定是武宸妃了。”
“此番必是武宸妃谄言进于陛下,才将娘娘孤零零扔在汤泉宫。若是长久如此可怎么好!我都怕皇后叫那妖妃暗害了去!”
柳奭也有些不安,道:“汤泉宫离长安也近,不如你递名刺入宫,请旨去看一看娘娘,见了娘娘就知到底为何了。”
魏国夫人依此而行,然而这回名刺递进宫也无用。
如今因皇后不在宫中,代掌六宫事的是武宸妃。
武宸妃毫不客气将魏国夫人的名刺退了回去:汤泉宫乃皇家行宫,未有命妇入内的前例。传话出来的官宦,还请魏国夫人勿忧也勿再屡递名刺,皇后回京后,夫人自可入宫相见。
言下之意,皇后未归宫时,魏国夫人也不必进宫了。
魏国夫人越发慌了。
她都怕皇帝让皇后‘病逝’了。
因而急忙再寻柳奭。
柳奭直接去面见皇帝,为魏国夫人请奏去汤泉宫探望皇后事,谁知也被皇帝挡了回来。
听闻柳奭也被皇帝挡了回来,魏国夫人当真是愁的睡不着觉,只好传递消息进宫,请太子向皇帝进言,向皇帝请命探望皇后。
皇帝依旧不许,道皇后宜静养。
京中偏又不知何时何处流传起皇帝要废后的流言蜚语。
魏国夫人越发惊惶不安。
柳奭亲自求到太尉跟前,请太尉出面劝皇帝,冬至已过,该接皇后回京了。
第99章 太尉退了一步?
立政殿。
熏笼中燃烧的炭火时不时发出些微响动——是新加进去的炭火烧到极致的瞬间,骤然裂开的声音。
越发显得殿中极安静。
然殿中并非无人。
皇帝于御案后安坐,正提笔将奏疏一份份阅过去,而长孙太尉则沉默坐在下首。
半晌后,长孙无忌开口道:“皇后已然留居汤泉宫月余,陛下还是该接皇后回宫。”
皇帝手中朱笔停顿,虽带着笑容,却很疏远;“朕近来听了些风言风语,魏国夫人处处求神拜佛,求皇后平安——朕倒不知,皇后住在皇家汤泉宫静养,怎么就不得平安了?难不成,朕还会害了皇后不成?”
“太尉不会也做此糊涂想法吧。”
长孙无忌蹙眉道:“臣不至于如此想陛下。”
皇帝颔首:“那就好。”
见皇帝再次低下头,似乎无意多说,长孙无忌再次开口:“陛下。”
“太尉何事?”
“方才陛下说起外头风言风语,臣倒是也听了一些——陛下是否有废后之意?”
皇帝平静抬头,似问询一道寻常诏令一般,问道:“朕若有,太尉觉得如何?”
长孙无忌叹道:“陛下,皇后是先帝为陛下所择。废后必使社稷不安。”
“不。”皇帝道:“父皇为我选的是晋王妃。”
长孙无忌一顿。
“朕做太子有六年之久,可终父皇一朝,柳奭最高的官职不过是兵部侍郎。直到朕登基,柳奭迁中书侍郎,次年,同中书门下三品,再为中书令。”
皇帝专注望着太尉:“此事……舅舅是如何想的呢?”
长孙无忌心下一松:已经许久,未闻皇帝以舅父唤之了。
他原就想着与皇帝切谈一番,此时便直言道:“陛下,臣并非任之以亲:以柳奭之能,在中书令任上并无疏漏,也是担得起的。且太子生母出身寒微,太子也不能无母家护持,臣是为东宫安稳计。”
“柳奭将来护持太子……正如臣当年护着陛下一样。”
似是为这句话触动,皇帝的语气变了:“是,就像舅舅当年一样。”
大约是被触动心肠,皇帝也直白起来:“那今日朕也明明白白问问舅舅。”
“皇后,堪为后否?”
长孙无忌来之前,也早就此事拟好了回答,此时道:“令陛下起废后心思的,大约是皇后一无胤息嫡子;二则轻重不分,不行亲蚕礼之事吧。”
“亲蚕礼之事,不必陛下再提起,臣亦极恼火。”
长孙无忌当时得知皇后以病拒行亲蚕礼后,当真是火冒三丈,直接就去问责柳奭去了——正好都在中书省,走两步就到了。
柳奭也被太尉训的抬不起头来,简直要被妹妹的帮倒忙愁死。
有段时间,长孙无忌都懒得管皇后与柳家事了。
直到后宫武氏独宠,且生下皇子后,皇帝居然为其取名‘李弘’,似乎有偏爱幼子以立储的心思,长孙无忌才率群臣上书,请立皇长子为太子。
这件事上,他自觉问心无愧。
无嫡立长,何错之有。
不过此番长孙无忌做好了与皇帝切谈的准备,也是有所让步的。
不准备跟皇帝继续僵持下去。
长孙无忌道:“陛下有废后意,臣其实能够明白几分。是,如今皇后,不如文德皇后远矣。但皇后笃生令族,又到底是元后,且为太子计,臣也请陛下勿有废后之念,使东宫不安。”
“自此后,臣会约束柳、王二家。”
“魏国夫人为人糊涂,陛下可降旨令其勿复入宫。至于柳奭,臣来安排——他虽有其才,但皇后有过,未行劝谏之事,就先自中书令上退下来,以观后效。”
“陛下觉得如何?”
皇帝听完:“原来舅舅都替朕想好了。”
长孙无忌叹道:“臣只愿朝堂安稳,陛下安稳。”
*
长孙无忌离开后,皇帝看着眼前御案,轻声自言自语了一句:“朝堂安稳啊。”
裙袂微动,媚娘来至皇帝身边。
皇帝抬头看着她,眼底似乎浮动一点犹豫的光:“媚娘,舅舅退了一步。”若是舅舅能与他一起压制世家,能够……
媚娘眼神毫无闪躲,也坐下来平静回望皇帝:“不,陛下,不是太尉退了一步。”
“是太尉让柳家退一步,再让陛下退一步。”
太尉令柳家把伸的太长的手缩回去一些;再请皇帝原谅容忍一回维持现状。
媚娘唇边带笑,笑意却冷冽:“自来观史书,只见臣子之间不和,皇帝居中调和,令两方各退一步的。”
“再未见,皇帝与后族不睦,朝臣居中调和,各打五十大板,令皇帝和后族各退一步的。”
媚娘就看着皇帝眼底那一点犹豫,像是泡影般消散。
*
次日,中书令柳奭以才德不足,自请解宰辅位。
皇帝允奏,去中书令之职,降为吏部侍郎。
两日后,皇后自行宫还。
魏国夫人虽得了兄长的约束,知日后不能常来往宫中,但女儿刚归京,岂能不进宫看看,还是没忍住递了名刺进宫。
这次很快得以入宫。
见女儿安康无事,魏国夫人差点没哭出来:“皇后一切可安好?”
皇后见母亲情绪激动,反而不解:“自然安好。骊山景色秀丽,皇帝许我多住些日子,觉得比宫里舒坦多了。”言下之意,似乎还有嫌回来太早的遗憾。
魏国夫人:……
她只好收起满腔苦涩道:“好,皇后安好就好。以后我不能常进宫看你了。”
“凡事只好自己当心。”
皇后不解:“母亲怎么不能如以往般入宫?”
魏国夫人想着以后进宫少了,有些话该嘱咐还是要嘱咐,于是把隶芙一起叫来道:“陛下偏宠宸妃,竟有些废后的念头。不过皇后勿忧,你既有中宫之名,又内有太子,外有母家,陛下的念头也只能是念头罢了。”
“皇后只安居宫中,看着太子便是。”
**
自柳奭辞宰辅位,又听闻皇后平安归来,并无异样。长孙无忌就觉得诸事又回到了平衡,回到了他期许的那样。
后位稳固,东宫稳固,朝堂稳固。
甚好。
也该准备新岁了。
*
“都准备好了。”姜沃在御前道:“明日正好是大朝会。”
皇帝颔首:“那就如此行吧。”
次日,大朝。
姜沃站在朝上,听太尉与皇帝议起新岁之事,语气平和。
忽然想到了去年——到了年底,朝臣们本来也是欢欢喜喜准备过年的,结果腊月里忽然出了个房遗爱谋反案,朝上‘整个晋西北乱成一锅粥了’。
今年……又要如此了。
太尉禀过年节事,皇帝颔首应准,又随口问道:“众卿还有奏否?”
“臣有奏!”
长孙无忌随意瞥了一眼,见是御史台的人,就又散漫转开目光。
御史台弹劾朝臣,不说日日有,但隔三差五就来一回。
且这位出列的御史,长孙无忌虽记不清名字,但知道是清河崔氏人,崔氏也算是……
长孙无忌还未想完,就听御史中丞崔义玄铿锵有力道:“臣奏吏部侍郎柳奭潜通宫掖,潜行不轨,意图谋逆!”
有一瞬间,太极殿安静的,人人都能听清,风吹过窗纸的轻微悉索声。
谋逆?!
他们听错了吗?
谋逆!
却是褚遂良先反应过来的:“放肆!诬告宰辅……”忽然想起来柳奭已经不是宰辅了,褚遂良换过词汇:“私诬谋逆,罪不容诛!”
无论是谁,沾上谋逆二字,头上都像是悬了一把刀。
以至于柳奭一时太过震惊,反应比褚遂良还慢半拍。
此时被褚遂良的话从惊动中拉出来,才忙站出来:“陛下!”然而还未申冤,就被皇帝打断:“御史有奏,话才说了一句,朕还未听完,褚相便急着替朕治罪了?”
褚遂良忙道:“臣并非此意,只是此等诛心乱正之言发于朝堂……”
皇帝呵斥道:“并非此意就退下!”
褚遂良灰头土脸闭嘴,退回了原位。
皇帝又对柳奭道:“有柳卿申冤之时,先听御史言罢。”
柳奭也只得脸色煞白暂且起身退下。
他与褚遂良不由都目视长孙无忌:太尉不是就皇后事,已经与陛下商议定了吗?
长孙无忌并无暇看他们二人,只是注视着御座上的皇帝。
*
“上月皇后于行宫安养,魏国公府便多出怨怼之语,以至京中流言四起。”
“柳侍郎窃以中宫不安,常泄禁中言语,私揣上意,屡言忧陛下有废后之意!”
“柳侍郎乃皇后之舅父,忧皇后被废,又愤于陛下去己宰辅。故而有意谋逆拥立太子以自保!”
柳奭好容易忍到他说完,立刻反驳道:“血口喷人!此皆出自你腹内假构,阴私揣测!”
是揣测吗?
不,是动机。
之前流言纷纷,陛下有废后之意。更有魏国夫人四处求神拜佛,现于人前。加上太尉神来一笔,压着柳奭退去中书令之位。
在朝臣们看来,魏国公府和柳氏岂能不怨怼。而他们,又手握东宫,若对皇帝不满,保全自家最好的法子是什么?
拥立太子。
动机已经阐述完毕。
姜沃垂眸听着,接下来是——证据。
*
而柳奭怒斥过‘血口喷人’后,忍不住去看崔敦礼。
你崔氏人,为何突然站出来行此诛心之言!
崔敦礼原本也在惊变的愕然中,忽然接受到柳奭的目光,觉得好大一口锅从天而降。
他对这位崔义玄并不太了解。
这位是清河崔氏,他是博陵崔氏,彼此虽同气连枝但并非一家。
然而很快,柳奭就顾不上看崔敦礼了。
继御史台后,大理寺丞侯善业站出来道:“臣亦有奏。魏国公府以私婢入东宫,屡使人与太子递私言——此时人已在大理寺中。”
大理寺正卿是卢家人,此时跟崔敦礼一样觉得锅从天而降,面对柳奭的目光,很想茫然说一句:啊?我大理寺什么时候掌握了这个罪证?我真不知道。
人怎么就在大理寺中了?
姜沃看着眼前笏板。
这是证据。
接下来是——声势。
*
听闻魏国公府置私婢于东宫,柳奭闻言色变,这真的很像妹妹能干出来的事儿!
他不敢否认,只道:“陛下,此事臣实不知。臣也未曾传递消息进东宫!”
此时长孙无忌终于起身。
他已然看明白,是皇帝。
皇帝竟然还有废后的心思。
长孙无忌道:“陛下,魏国夫人如此行事不当,可褫夺诰命。然若以此就加以牵连,甚至给柳奭扣上谋反的罪名。臣以为,实在过了。”
见太尉终于定下基调,其余宰辅纷纷附和。
看着长孙无忌,皇帝忽然想起,去岁宗亲谋反案,自己也跟舅舅说过一样的话:株连甚广,实在过了。
太尉不允。
然而今日,舅舅又以此为由要救柳奭。
皇帝对着下首太尉微微一笑。
然后遍问群臣:“众卿以为如何?”
皇帝话音刚落,长孙无忌便听近处有声音道:“魏国夫人是柳侍郎之妹,魏国夫人传了消息进东宫,与柳侍郎私传何异?”
说这话的是礼部尚书许敬宗,他甚至还带着几分笑意,补了一句:“不,当时还不是柳侍郎,而是中书令。”
“臣还记得,去岁太尉彻查谋反案,当时定下吴王罪证,便是潜构谋逆。”
“陛下,东宫年幼,易为奸人所惑,臣请彻查此事。”
许敬宗此言落下,中书舍人李义府附议,御史中丞袁公瑜附议,兵部郎中周璟附议……
诸宰辅尚书都骤然发现,似乎有些不认识下面的官员了。
那些听话的沉默的,他们从未看在眼里的官员,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变成了陌生的富有攻击性的政敌。
姜沃眼中,太极殿似乎变成了棋盘。
黑白分明的棋子。
而今天,每个附和的人,都已经选好了颜色。
第100章 立政殿极谏
永徽四年腊月。
御史台参奏吏部侍郎柳奭‘泄禁中语、潜通宫掖、图谋不轨’等罪,朝野震荡,群臣请帝细察之。
皇帝命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三司彻查此事。
因事涉内通宫闱,魏国夫人又是皇后生母,柳奭为皇后之舅,皇帝便特命宗正监察。
宗正代表的便是皇室宗亲,向来与太尉一脉不睦。
皇帝特意点了宗正去监审三司,圣心倾向如何,不问可知。
*
三日后。
“条条也没冤了他们。”媚娘披着一件火红似焰的大氅,边走边与姜沃道:“哪怕没有魏国夫人临了还要‘帮衬’咱们一回,特意送到东宫去两个婢女,他们从前做事也够了——单说一件,是什么人让刘宝林一直称病,好让太子一直养在皇后膝下的?”
皇帝不肯将长子给皇后养育,他们就有自己的法子弄到手。
“魏国夫人这些年行事实在骄狂。”
对别人,还要愁着抓不住小辫子,对魏国夫人愁的点都不一样——到处都是小辫子甚至有点无从下手,怕抓不准主次。
“而柳奭,从陛下登基起,就一直折腾着为皇后立太子,行的不就是窃国事。”
姜沃道:“魏国公府和柳家自有外头三司,但……”
两人停下来,看着眼前一片沉寂的紫薇宫。
姜沃转头问道:“姐姐,陛下要拿皇后如何呢?”
废后是一定要废的。
但怎么废,对皇后来说,终局却大不相同,生死悬于帝心一瞬。
*
魏国公府出事,皇后当即禁足,身边的宫人也都被殿中省提走审讯,另外换了宫人守在紫薇宫。
对皇后来说,旁人都罢了,但隶芙一被带走,皇后就受不了了。
兼之听说是因母家出事自己才被禁足的,更是崩溃。
据说皇后这三日几乎什么都没吃——紫薇宫负责看守的宫人怕皇后有个闪失他们要担责,就报到了武宸妃处。
宫人来报时,姜沃正在旁边。
媚娘就叫上她:“咱们去看一眼吧,这会子皇后不能出事。”否则外头太尉等朝臣,一定立刻要扣在她身上,认定她弑后。
两人来到紫薇殿。
紫薇殿中站着的宦官宫人不少,但都泥胎木偶一样,不会跟皇后说话,只会看着皇后不出门,也不做什么过激举动就好。
媚娘入内略一摆手,宫人也都心领神会,不发出一点动静只寂然无声行礼。
姜沃拢了拢大氅的衣襟。
整个紫薇宫,像是一个巨大而冰冷的默剧戏场。
直到——
走至皇后寝宫前,姜沃才听到紫薇宫里的人声。
是毫不掩饰的哭声。
媚娘伸手撩起一半锦帘,就见皇后正背对着门伏在桌上痛哭,哭的昏天黑地的,间或自己念叨两句什么。
片刻后,大约是哭累了或是觉得眼泪哭干了,皇后还停了一会儿,把桌上的杯盏摸索过来一饮而尽。
喝完后缓了缓神,才又重新伏案开始痛哭。
旁边的宫人就寂然无声给她再倒一满杯白水。
媚娘放下了帘子。
两人离开紫薇宫——
瞧皇后的样子,只是不解畏惧和伤心,并没有轻生之意。
姜沃对随行出来的宫人道:“若皇后还是不怎么肯吃东西,就间或换上糖水吧,盐水也可以加一杯。”若是这个哭法,应当得补充点盐分。
紫薇宫的宫人恭谨领命。
等宫人退下,媚娘才回答姜沃方才问起的问题。
皇帝究竟要如何废后?
媚娘回顾紫薇宫:“陛下的意思,只看她家人为她选一条什么路了。毕竟,你也见到了——皇后自己是选不出路来的。”
姜沃一听便懂了。
此番朝臣参奏的‘谋逆’说到底属于‘潜构’,最后魏国夫人和柳奭的罪名应当还是证据确凿的‘潜通宫掖、涉禁中事’等。
皇帝已经给柳奭和魏国夫人把流放地都选好了。
直接发往大唐边境庭州(新疆)。
但于情于理,柳奭和魏国夫人都是皇后至亲,流放前还是要见皇后最后一面的。
若到了那时候,柳奭和魏国夫人,还想借皇后手做些什么……
偏生皇后,又是一定会听从的。
姜沃不免一叹。
媚娘声音很冷静:“这些年下来,咱们也看的清楚:皇后,她有时是别人手中的棋,有时是别人手中的刀,总之,没有她自己的主意。”
“她若是个普通人也罢了,天真烂漫过一辈子也很好。”
“偏生是皇后。”
媚娘说到后位之尊,就与姜沃说起一件她掌管宫闱后得知的旧事:贞观七年,彼时李承乾还是太子,乳母遂安夫人以东宫‘器用阙少’为由,请奏增制。
“以先帝对子嗣的疼惜,如何不准?”
“然而文德皇后谏表,道东宫应重简朴之德,不宜过奢。终从后意。”
宫中圣人之下,便是皇后。皇后可约束东宫,亦可就事上谏表驳回圣意。[1]
媚娘望着暮色中的紫薇宫:“她手中有仅次于陛下的权,然而她从来不知道怎么去用,这也罢了……”
姜沃接下去:“最要命的是,皇后不知怎么才能不被别人利用。”
皇后之权,被握在外戚手中时,实在杀伤力巨大。
媚娘点头:“是。”
“如果她背后的家族依旧把她当刀,想用来刺人,那咱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刀伤到自己——若是柳氏肯为她女儿想一想,愿意教给皇后自请废后以保性命,倒也彼此省心。”
说来也有几分荒诞——明明是废后争锋,但事至此,其实与王皇后本人并无关系。
她就如同被摆在案上的一枚凤印。
媚娘的着力点,始终要落在长孙无忌等旧臣身上。
正说着,就见严承财一阵风似的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宸妃娘娘、太史令……太尉方才请英国公、褚相、于相都到中书省去了。”
这四人,都是如今宰辅里的先帝旧臣,当年就深受先帝重用,亦得过先帝要辅佐太子的嘱托。
媚娘闻言,立刻放下紫薇宫这边的宫廷琐事。
她转头对姜沃笑道:“走,咱们回去等着。”
“只怕先帝遗命就要砸过来了!”
废后事上,这才是最关键的一步。
媚娘面上亦是郑重与防备:若是皇帝顶不住这次的压力,她别说后位,只怕连性命也保不住。
这一路赶回立政殿,媚娘忽然想起了很多年的九成宫。
她走进了晋王所在的兽苑。
*
皇城东。
中书省。
于志宁和李勣是在中书省署衙门口碰上的。
“大司空。”于志宁请李勣先行。
李勣也不客套,龙行虎步走在前头,还神色肃然问道:“于相也来了?不知太尉忽然寻我们何事。”
于志宁忍不住看了李勣一眼,愣是没有从那张端严坚毅的将军面上看出来什么端倪,
心中忍不住佩服:到底是大将军啊,这时候愣是能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
瞧着话问的,如今朝上,除了柳奭谋逆案,还有别的事儿吗?
两人入内时,便见褚遂良已经先到了。
彼此见礼。
长孙无忌直接先点到李勣:“李司空于朝上坐的好安稳。如此荒唐事,竟然全能作看不见,一言不发!”
李勣真诚发问:“朝上每日事多,太尉说的哪一件?”
于志宁拜服。
褚遂良见长孙无忌要恼,生恐他们四人内部先闹翻。
于是连忙出来打圆场:“李司空,太尉说的是御史参奏柳奭谋逆之事,岂不是荒唐?”
李勣认真颔首答道:“此事啊,那着实荒唐。去岁便有宗亲谋反,连着数位驸马公主将领都事涉其中。”
“今岁又有后族潜构谋逆,私交禁中。”李勣摇头:“深负君恩,何其荒唐!”
又淡然道:“太尉说我看不见,那倒没有,我都眼见——陛下命三司会审,处置得当,为臣者还有什么可说的?国有国法,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褚遂良:……
他都圆不下去场了。
长孙无忌抬手:“李懋功,不必东拉西扯了。我直接与你说透:柳奭与魏国夫人确有行事不当处,但陛下此番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是要借此事废后!后位又牵连东宫,岂能轻动!”
褚遂良见长孙无忌越说越厉色,连忙接过话来对李勣道::“司空,今日我等要往立政殿去力谏陛下。大朝会上到底有些事不好说。”
李勣目光落在褚遂良面上。
大朝会不好说的是事情本身吗?不,是大朝会不好对皇帝逼迫太多罢了,若是在百官之前‘力谏太过’,与皇帝真的翻脸,便再无转圜余地了。
但私下,几个先帝老臣,去‘劝一劝’陛下,哪怕言辞过激些,在他们心里应当也不要紧。
李勣起身。
“太尉,我今日染疾,实不能面圣。”
说着不等长孙无忌说什么,剧烈咳嗽着就直接出门扬长而去。
褚遂良与于志宁:……
长孙无忌反而是最不意外的那个:“不必理他了!”若非先帝也曾明言令李勣辅政,长孙无忌今日都不愿意叫李勣。
“他去了也不会开口的。”
“去立政殿面圣吧。”
褚遂良心中早有打算,此时就道:“太尉,今日不如我先极谏陛下,也好试一试陛下意坚否?我谏若不能,太尉再与陛下谏之——到底太尉不同,与陛下不只是臣子,更是舅父。”
长孙无忌颔首。
*
三位宰辅齐至立政殿。
小山进去通传了一声,很快出来请三人入内。
进门后,长孙无忌却发现,殿中已经有朝臣在禀事了。
看清是谁后,太尉不免蹙眉——是那依旧在朝的太史令。
不过,与今日事比起来,长孙无忌也无暇顾及一个太史令,只做不见,上前道:“陛下,臣等有要事奏于陛下。”
言下之意,请皇帝清场。
皇帝神色如常平和:“朕方才正在问及太史令天象事——这两年屡屡有宗亲朝臣行不轨事,只怕天有垂象。”
“太尉所奏多为此事吧。直说吧。”
长孙无忌复看了一眼立在侧的太史令:皇帝都在预备天象谶纬之说了吗。
既如此,倒是这让‘善屈从于上意’的太史令留下,也受一受警醒!
姜沃站在殿中东侧。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才能看见皇帝身后垂着的帷帐后,投下的半片人影。
姜沃轻慢深长地呼吸了两下,将近来所有思绪都暂且摒去,心头脑海俱是一片清净宁和——
等着眼前戏开场。
**
“陛下是有废后之意?”
此番长孙无忌再问,便难像上回,舅甥俩单独相对时语气平和——他不免想起,上回他与皇帝切谈半晌,次日就把柳奭的中书令都给削了,还严词让柳奭管好魏国夫人。
这还不够吗?
他实没想到,皇帝当面没说什么,转头竟然直接就动手了,还一点余地不留,出手就是‘谋反事’!
惹得朝野沸腾,各处人心惶惶。
这让长孙无忌觉得当日为皇帝切心忧虑,全都白费了!
此时再问,不免语气沉重。
皇帝这回也直接道:“是,魏国公王家事涉谋反,皇后为王氏女,岂可再正位中宫?”
长孙无忌原想说话,褚遂良就赶紧站了出来。
姜沃在侧看的清楚:唔,看来宰相们也是有备而来,这是褚相做先锋,留着太尉做大将压阵?
她看向褚遂良,既是私下请见,又特意留出太尉压阵……那褚相今日之谏必然是‘极谏’,力求‘响鼓还要重锤敲’了。
真是期待,褚相能说出什么‘极谏’之言。
姜沃聚精会神等着。
而很快她就发现,褚相这人靠谱——从来不令人失望!
*
立政殿。
褚相言辞激切,犯颜直谏——
“废后,国之大事,陛下竟如此执意专行,不纳谏言!”
“皇后乃先帝为陛下所定,岂可轻废!”
“臣如何敢屈从陛下之偏宠私爱,而不顾先帝之命!”
“先帝病中托付之时,陛下亦在身前侍疾,浑然忘却先帝圣言了吗!”
褚遂良激切陈词,加上立政殿炭火烧的足,以至于脸都涨红了,额上也是汗珠。
越说情绪越激动,直接提起先帝驾崩事:“当年先帝临终前,将臣等与太尉召至身前,特意与太尉道‘昔汉武寄霍光,刘备托诸葛亮,朕之后事,一以委卿。’言犹在耳。”[2]
褚遂良说出这一句话来,长孙无忌尚不觉如何,于志宁已经脸色骤变——汉武帝寄霍光!怎么能提这句话!
这话先帝可以说,你褚遂良也可以听着。
但你决不能说!
就好似先帝能说:“太子年少,社稷大事托付给诸位爱卿。”这样的托孤之语。
臣子却不能接一句:“好,社稷交给我您就放心吧。”一样的道理!
霍光也是臣子能提起的?
何况你这还不是当着先帝说,你直接当着新帝提起霍光,你,你,怎么不干脆提一提曹操或者董卓啊!
要不是现在有动作太明显了,于志宁真的想转头跑路:我怎么就跟着一起进来了呢!我怎么就不能像李勣大将军一样病了呢!
这一刻于志宁后悔的要命。
似乎时间都被拉长了,直到听到——
“放肆!”
于志宁心直直往下坠。
陛下果然大怒,击案而起,御案上的砚台都被拂落在地,晕开一滩过于鲜艳的赤红。
一支搭在砚台的朱笔,也跟着咕噜噜滚下来,就滚在于志宁脚边。
他看着靴子上一抹血一样的红色,忍不住往后退了退。
待他再抬头,发现殿中忽然多了一人。
陛下身后的帷帐还犹自在剧烈晃动中。
震惊中的于志宁忽然想起,是了,方才那句‘放肆’不只是陛下一人之声,同时,还有一女子声!
武宸妃自帘后走出:“褚相此言,实是以臣欺君!简直放肆至极!”
“武帝托霍光?”
“武帝驾崩时,昭帝八岁,政事方一决于光!”
“昭帝驾崩,霍光内不自安,弃长立少,后又废昌邑王贺,令立宣帝——”
“褚相此言,是要效仿霍光‘坐于中庭’废立皇帝吗?!”
褚遂良完全惊呆了。
他这是被一个妃嫔给劈头盖脸训斥了吗?
不,更严重的是,他是被一个妃嫔钉在有‘废立皇帝’之心的罪名上了吗!
*
这是长孙无忌第一次见到武宸妃。
第一眼看过去,他根本没怎么注意到这位武宸妃的容貌。
长孙太尉只看到一双过于明亮的,对着眼前几位宰辅,也丝毫没有回避,没有畏惧的眼睛。
他心头下意识就掠过不喜。
这种……不安分的眼神!
长孙无忌怒道:“帝与宰辅论朝政事,焉有后妃僭越插言之处!”
皇帝亦怒:“朝臣都要做霍光了!太尉竟觉理所应当,倒是反过来训斥忠君之人!”
长孙无忌从未见过皇帝这样勃然大怒,也从未在皇帝眼底看到如此分明的冰冷之意。
有那么一瞬间,长孙无忌觉得,皇帝甚至不会顾及先帝遗命,要杀了褚遂良。
于是他便先不顾后妃在侧之事,放低了声音安抚皇帝道:“陛下,褚遂良方才是念及先帝,口不择言,还请陛下恕罪。”
褚遂良亦跪了请罪,心中也有懊悔:先帝嘱托之语那么多,他怎么偏背了这一句出来!
“只是口不择言?朕看未必!”
“既然说起霍光,朕亦记得,霍光当年奉汉武帝‘出则奉车,入侍左右,出入禁闼二十余年,小心谨慎,未尝有过。’”[3]
“只怕武帝见其恭谨,也想不到日后晏驾,霍光会行废立汉朝帝王事!”
皇帝声音里透着一种深深寒意:“你们三位皆是先帝旧臣,父皇驾崩前托孤之语,皆所亲闻。”
“难道都只记得父皇所说‘汉武寄霍光’事,忘记了后一句吗?”
李治望着舅舅长孙无忌,像是回到了父皇驾崩那一日。
他一字一顿与长孙无忌重复:“父皇道——太子仁孝,卿之所悉,必须尽诚辅佐,永保宗社!”
被点名的三位宰辅中,长孙无忌很快沉声答道:“臣从未忘过。”
褚遂良则是继续叩首,为方才之言请罪。
而于志宁在听到皇帝说‘你们三位’,显然没有忘掉他的时候,心简直是比外头的冬日还要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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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皇帝怒火未消盯着褚遂良的神色颇具杀意,长孙无忌忍不住抬头捏了捏眉心。
原是为了废后事来的,偏生褚遂良一句话说错,场面闹得如此不可收拾。
长孙无忌先道:“陛下,褚遂良失言当罚,不如……”他略微顿了一下。
若是罚轻了,皇帝今日怒火只怕难消。可若是再如前贬出京——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又少不了褚遂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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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臣有一言进上。”
另外一道沉静的女声响起时,三位宰辅才想起,殿中此时不但站了一位后妃,还有一位女官。
于志宁站的比较靠后(被朱笔砸的),都不必回头,只要一侧脸就能看到这位太史令。
只见她神色从容,语气也一如既往不徐不疾:“陛下,此事有旧例可循。”
“贞观十九年,先帝亲征高句丽,大胜还朝。”
“归京路上,先帝圣躬违和。”
“褚相曾状告时任宰辅的门下省侍中刘洎有不臣之心——”
姜沃望着已经有些变色的褚遂良,语气依旧平和:“说来也巧,当年褚相所奏,正是刘洎曾道:‘国家之事不足虑,正当辅少主以行霍光、伊尹事。”
“先帝下旨,贬侍中刘洎为桂州清水县丞。”
姜沃手持笏板:“褚相今日事今日言,恰同旧例。”
长孙无忌厉声道:“如何等同!当时圣驾于外,先帝虽有疾却未有临终托付之语,是刘洎自出此言!与今日褚遂良念及先帝所托岂可混为一谈!”
又斥责道:“此等朝事,轮不到太史局来论!”
于志宁就见这位太史令颔首,很赞同长孙太尉的话:“太尉所言极是。”
又与陛下道:“且当年臣也未随驾东征,所知自不详。”
“若说谁所知最详尽,必是当年亲历之人。”
“去岁刘洎之子刘弘业曾于朝上申冤,道当年其父为褚相所诬奏。”
彼时正是宗亲谋反事发,整个晋西北短暂地乱成了一锅粥后,又被长孙太尉一勺烩了——
宗亲都挨个赐死流放,何况是刘洎想平反事,自然不能成。
这种小事都不用长孙无忌亲自出面,自有下头人替他摆平。
有一御史道:若是翻刘洎之事,岂不是指先帝冤屈宰辅?
其实这理由实站不住,先帝一朝,被贬官又被启用的重臣多了去了。
只是当时皇帝也就罢了。
但今岁,不同往昔。
姜沃道:“陛下圣恩,悯刘洎七年未能归京之苦,今岁许其归朝自辩。”
“今日又恰有褚相事,那不如于朝上,请群臣一并明辨是非。”
皇帝颔首:“好,准姜卿所奏。”
又目视太尉,冷道:“三位宰辅若无其余先帝之言警朕,便退下吧。”
长孙无忌见皇帝眼中依旧怒火炙盛,也只得先退等来日再说,褚遂良更是懊悔自己多言,想早点从皇帝的怒火中离开。
唯有跟着来又跟着退下的于志宁郁闷不已:我真的一句话也没有说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