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勣往立政殿去的路上,见到不少小宦官在抬运除夕夜要烧的干竹。
想到还有十日就要过年了,李勣由衷而叹:这两年的年节,过的真有意思啊。
“英国公。”小山奔下台阶,格外自然就给李勣卖了好:“陛下今日可动了大气了。这不太尉与褚相于相刚走,就命人急召英国公。”
李勣点点头,由小山引着直接入内。
进门就见地上还有翻着的砚台,滚落的朱笔。
*
英国公未到前,皇帝正在与姜沃说起明日朝上刘洎事。
姜沃点头:“臣明白。”明日朝上肯定多有太尉一脉为褚遂良说话,也不能让刘洎孤立无援。
尤其刘洎此人,人缘也一般。且他从前交好的多是李泰一党,这几年也都被长孙无忌修理的没剩几个了。
每到这种时候,姜沃就体会到了许敬宗和李义府这两位的好用处。
尤其是许敬宗,出身礼部精通经史典章,笔杆与口头是真的利索,廷辩的时候一个顶三个。
可见能言善辩的寒门子弟还是少,多半只能附议。
御史台内几个专业对口的(专业就是弹劾,自然口才好)的人,又在三司会审中抽不开身。
见皇帝与姜沃说明日朝上事,媚娘边听边走去把皇帝的黑匣子抱了过来。
皇帝很快从里面拿出了褚遂良那两张——没错,褚遂良不但没有跟人分享同一张黑名单,甚至自己独霸两页。
媚娘另外寻了砚台和新的南红朱墨。
皇帝在纸上新添了好几行罪状后,还起身去一张舆图前站了一会儿。
最后用笔指点道:“就爱州。”
姜沃看向舆图:爱州……即后世越南。
褚相这是喜提出国啊。
皇帝写完后,把褚遂良这两页折了起来,单独扔到另外一个匣子里去,那里面已经有魏国夫人和柳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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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勣就是这时候进到立政殿的,他步履自然绕过地上的一片赤红,上前行礼。
皇帝免礼。
又直接省略开场白问道:“朕欲废后,大将军以为如何?”
李勣沉声道:“臣乃外臣,未能知禁宫事,一应遵陛下圣意。”
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去岁今年,朝中谋逆事频,是臣等无用,令陛下忧心。”
“臣谬膺顾命之臣,实才德有限,不能安定朝堂。伏惟陛下安心,拱卫京畿的南衙十六府绝不会生乱,悉听圣命。”
皇帝欣慰:“唯有大将军十年如一日。”因而皇帝口中的称呼,也是旧时称呼。
李勣语气郑重:“这是臣的本分。”
姜沃都想记一下笔记——李勣大将军完全可以开一门‘对答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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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君臣问答完毕,李勣才谨慎与皇帝描补了一句今日事:“陛下,今日太尉原也叫臣到中书省去,道要一同就此事劝谏陛下。”
“臣称病未至。”
他这才转头,正大光明看了看地上的砚台朱笔,蹙眉道:“陛下是动怒了吗?早知臣便不该称病不入,该入内护卫陛下才是。”
皇帝想起方才事,怒气再次翻涌而起,不由冷笑道“大将军不来,少看了好一场热闹!”
李勣低头做聆听状。
而皇帝刚要继续往下说,忽然便觉一阵头痛目眩,整个人像是从昏暗的屋中瞬间走到了夏日的烈日下,眼前一片发花,什么都看不清。
他不由一手撑住御案,一手捂在眼上。
“陛下!”
比起李勣和姜沃,媚娘自然是第一个发现皇帝不太对的。
她扶住皇帝:“陛下近日歇的不好,今日又大怒,难免激起了症候。还有现成的治头痛的药,陛下吃一粒?”
皇帝点头。
姜沃则立刻转身出门,让小山去叫尚药局奉御。
李勣也带着忧色站在一旁——虽说他自己就颇通医术,不比尚药局的奉御差,但皇帝不开口,他作为臣子,自是不能越俎代庖干大夫的事。且再往深里说一层,皇帝的身体状况到底如何,皇帝可以告知心腹之臣,但臣子不能主动问。
皇帝是含了一枚药后,才缓过神来。
他闭目养神却伸出了手:“大将军,你替朕扶一扶脉吧。”
李勣知这是皇帝对他的信任,便也不推辞上前扶脉。
他边扶脉边看了看皇帝脸色,诊过后松了口气道:“陛下无大碍,就是一时情致大动,气逆血行。”
皇帝缓一缓也觉得好多了:“朕原来若是动怒,也常觉得头痛。但今日目眩至此,倒是头一回,大约是气的狠了。”
李勣收回手,恳切劝道:“陛下圣躬安康最要紧,切勿再如此动怒了。”
皇帝面带倦色道:“既如此朕便不提那事了,让太史令将今日事转告大将军吧。”
闻言,李勣和姜沃一并告退,好让皇帝早些歇着。
*
方出立政殿,姜沃便将今日褚相之言相告。
李勣都停了下来,与姜沃确认了一遍:“当真?”
霍光?
见姜沃再次给予一遍肯定答复,李勣才道:“那明日朝上,要多看两眼褚相了——以后只怕见不到了。”
姜沃心道:大将军竟然还有点冷幽默在身上。
但对李勣来说,这倒是真心话。
作为手握兵权的武将,他每一句话出口前,都会在心里过三遍以上,若无绝对把握宁愿不说,唯恐帝心生疑。
姜沃又将明日刘洎要上朝与褚遂良对峙事告知,再道:“大将军若有信得过的下属,明日朝上也可就机而言。”
李勣点头:“好,我回去寻几个稳妥的人。”
又加了一句:“此事是给他们在陛下跟前露脸的机会,太史令有心了。”
姜沃再次感慨:在为人处世方面,李勣大将军与长孙太尉就仿若两个极端。
长孙太尉是那种‘你给我做点什么是你的荣幸’的态度,并不在乎(他觉得也没必要在乎)旁人的想法。
但人心,一向是很复杂的。
姜沃想起了今日的于志宁的持中不言。
*
“于相?”
李勣微愕然,再次停步问道:“太史令怎么会觉得于相与太尉并不一心?今日他们三人不是一起来的?”
同进同出,本来就是一种态度。
李勣又道:“且从出身来说,于相与太尉也相似。”
这点姜沃也知道:于志宁先祖位列西魏八柱国,是正儿八经跟长孙氏一般的关陇门阀。
但…
…
姜沃忽然问道:“大将军可知于相之子,现任何职?”
李勣思索片刻,还真没想起来。
他与于志宁虽是多年同僚,但文武有别,后来又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对彼此家事所知不多。
但李勣也是做过尚书左仆射,掌过六部的。
若是于相儿子若为要职,有实缺,他不至于全无印象。
也就是说……
姜沃道:“于相只有一个儿子,如今只在太仆寺挂名做个虚职。”太仆寺掌厩牧、辇舆、马政事。
于志宁位列宰辅,只一个儿子,居然只挂在太仆寺。且于相今年六十有五,儿子也快四十岁了。
在九寺里,太仆寺比起大理寺、鸿胪寺等,相对都没什么存在感。
姜沃自己数九寺,都得最后才数到太仆寺。
“于相对独子都如此安排,只怕自己也不想再深陷乱局之中。”
“今日我一直在看于相——他应当是有些后悔自己今日到了立政殿。有些想要脱身之意。”
“其所虑者,应当是今日已经深罪于陛下,不可回转。”
在于相心中,若是已经将陛下开罪完了,那他就只能继续跟着长孙无忌了——否则把两边都得罪死了,他还怎么活。
可若是皇帝这边,还有希望呢?
“大将军,我觉得可以一试。”
哪怕于志宁不是什么可以团结的力量,但少一份反对的阻力也好啊。
若换个人来说‘看’于志宁,李勣未必肯信。
他是个将领,从来最信自己基于现实做出的判断。
但若是眼前这位太史令说的‘看’,想到她的师门过往,李勣虽不会立刻改变自己的想法,但是愿意如她所言试一下于志宁。
李勣颔首:“我尽快与于相会一会面。”
正好也到了宫道的分岔口,姜沃便与李勣辞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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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
朝会之上。
姜沃手持笏板,只有一个感触:刘洎,真不愧是当年敢直接跳到先帝御床上抢飞白书的规则破坏者啊。
杀伤力爆表啊。
姜沃还见许敬宗显然是做好了准备,随时要出来声援的,然而愣是没找着插话的机会。
手里的笏板抬起好几次,又都放下了。
刘洎自己就能打十个!
简直是杀疯了。
*
且说,刘洎此番归京,原本就无所顾忌!
他自知先是曾经魏王李泰的人,后来还曾接触过从前的吴王李恪。
如今两人已然一死一国除流放。
刘洎早就深知,当今陛下是不会重用他的。
这点刘洎只会遗憾,但没什么可怨怼的——是他自己,两次都没站对储位,愿赌服输罢了。
但,刘洎对于褚遂良,那绝对是恨得刻骨铭心。
七年前,他可是门下省侍中,是审天下诏令的宰辅,在先帝一朝原本会大有可为。
哪怕新帝登基,他要退下来,那也是自宰辅位退下来,说不定还能够获得跟房相一般陪葬昭陵的荣耀。
结果褚遂良一句话,害的他蹲在穷乡僻壤的清水做了七年县丞。
县丞——甚至连先帝驾崩,都不配进京为先帝送殡。
此时再见褚遂良,于刘洎来说,一定要褚遂良体会一下他的痛苦。
于是都未怎么辩解自己当年被诬告之事,只抓住褚遂良这句‘霍光’不放——当年你褚遂良以此于先帝前告发于我,道我悖逆谋乱,今日自领此罪!
至于长孙无忌和褚遂良想拿先帝遗命回之,对刘洎而言并无用,谁没听过先帝之言,受过先帝嘱托啊!
他直接回怼道:“先帝常有深重托付之语,我亦曾听闻!”
直接不顾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而是倒过来,宁愿伤己一千,也要损人八百。
刘洎直接拿自己自己做例子——
“贞观十九年,先帝亲征高句丽,令时为太子的陛下于定州监国。”
“当时先帝也曾如此托付于我,道‘太子年少,监国尚浅,社稷安危之机,一寄于卿。’”
“彼时我也糊涂,竟就回了一句‘陛下安心,若大臣有过,不必太子烦忧,我自处置。’”
刘洎提起旧事,也很是懊悔,自己这一生啊,真的毁在一张嘴上了。
“先帝闻言大怒,
立时斥责我僭越狂妄!”
“当年事便如今日事!”
“褚遂良!先帝托孤之语称‘汉武寄霍光’是信重臣下,但你口出此语,便是僭越欺君!”
“便如我当年言语不谨狂妄一般——先帝在时若听此语,必不能容你!”
不等褚遂良答话,又道:“不,这话也错了。先帝在时你也不敢如此!不过欺陛下年少新君罢了!”
姜沃听得酣畅淋漓:果然,还是得上优秀的匹配机制。
能打败魔法的只有魔法。
褚遂良言必称先帝言行,如今终于叫刘洎的‘先帝旧例’堵的说不出话来了。
而刘洎甚至不等长孙太尉开口为褚遂良求情。
他直接先寻上长孙无忌了。
“听闻太尉曾与陛下道,君御天下当如先帝般虚心纳谏?”
“这倒没错,先帝当年乐于纳谏,愿闻愆失,哪怕魏相当面穷诘也能包容。”
刘洎还抽空对上头的皇帝行了个礼:“陛下是当效仿先帝。”
然后转头就厉色对长孙无忌道:“但你长孙无忌也不是魏相!”
“魏相当年身正心直,于陛下谏言并无私心——不荐亲族,不结朋党,所谏自然令人信服!”
“但你如今举目四望,朝上岂不都是你长孙无忌的人?”
“且当年你既力劝先帝我心不轨,不能留之,今日为何又要保褚遂良?”
“如此前后不一,你也有颜面再谏陛下?”
长孙无忌已有许多年未受过这等当面厉折,当即大怒!
“刘洎!尔乃罪臣,安敢……”
刘洎都不等长孙太尉说完,直接干脆利落打断:“是,我确是罪臣。”
然后与皇帝行礼道:“臣之罪,正在于言。”
“先帝早些年就曾斥责过臣‘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果然,臣终以此罪”。
刘洎叩首道:“陛下,圣人有言:乱之所生也,则言语以为阶。”
“还望陛下以臣,以褚遂良为例,重惩此罪,严明正法,以警示朝堂诸臣。臣甘领其罪,虽死不悔。”
言下之意:我有罪我干脆认了,褚遂良也必须得罚!
姜沃大开眼界:真的是,极限一换一。
恨的力量实在太伟大了。
自皇帝登基后,太尉一脉应当没吃过这么大的亏。
实在是论起先帝来,诸如韩瑗、来济等年轻宰辅,完全是插不上话。
而能插上话的李勣和于志宁,似乎都被刘洎惊到了一样,一言不发。
大概是这一场廷辩听得实在舒心,皇帝面色上看不出一点昨日的怒气和病容了。
皇帝一锤定音:“刘卿所言极是。朝不可无规度。”
“褚遂良出悖戾之言犯上,构陷朝臣。念及先帝旧臣免死罪,去其爵位。按先帝例,贬为爱州安顺县丞。”
见长孙无忌要说话,刘洎再次打断:“臣亦请陛下降罪。”
皇帝颔首道:“刘卿虽亦有言语之罪,但一来当年高句丽之言,为褚遂良诬告,二来,卿已然做了七年清水县丞。”
“便升为刺史吧。”
皇帝顿了顿:“刘卿已在桂州待了数年,不如换一地——爱州刺史如何?”
刘洎立刻应下:“罪臣谢恩领命!”
从此后,他就是褚遂良的上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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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徽五年的元日大朝会,氛围颇为压抑——
褚遂良已于年前奉旨出京,同上峰刘洎一同往爱州付任去了,连年也没有能在京中过。
正如去岁,江夏王李道宗等宗亲,也未及过年,就按太尉的要求不得不离开长安去向各自的流放地。
这风水轮流转,也实在是,转的太快了些。
再不灵醒的朝臣,也感觉出了朝堂已经变成了壁垒分明的阵营。
大多数臣子,就像丛林中大部分的小兽一般,躲避起这场狂风骤雨——虽依旧不敢站在太尉的对立面,但也不会再如从前一样,太尉进言上书,他们纷纷跟上生怕落后。
现在,是生怕被太尉看到。
因而,年后上书为褚遂良求情的朝臣寥寥无几。
且就算是上了奏疏,皇帝不批复,他们也就罢了,甚至心内还觉得庆幸——正好太尉的面子也给过了,他们也不是没按太尉要求上书,只是皇帝不允罢了。
唯一坚持上书为褚遂良求情的重臣便是侍中韩瑗。
三日连上三道奏疏,皇帝依旧不理不睬。
韩瑗下一道奏疏便是‘上表辞官请归乡野’。
这道奏疏皇帝理会了——左授韩瑗振州刺史。
姜沃对着舆图查了下:韩侍中去了三亚啊。
*
正月初五。
长安城。
燕国公府。
于志宁难以入眠,扶仗而起,立于冬日院中。
先帝朝时,他是黎阳县公,当今登基因辅政之臣,晋为燕国公。
偌大府邸,数代家族。
他看的分明,儿孙皆无宰辅才,他也从未想过将他们向上推。
于志宁望着院中些微雪白积雪,眼前却想起立政殿那片触目惊心的赤红,与滚到自己靴旁的朱笔。
又想起年前与自己有过片刻私谈的英国公。
他长叹一声。
*
初八,燕国公于志宁上表,以年老为由请解侍中职,再请致仕。
帝准。
恩加从一品‘开府仪同三司’散阶。
*
永徽五年,正月十二。
皇帝正在对着朝臣名册,勾选可奉诏入宫,列席元宵灯会的朝臣。
比起去岁,又少了数人。
褚遂良贬爱州。
韩瑗贬振州。
于志宁表请致仕。
柳奭收监于大理寺。
崔、卢等世家朝臣,一时俱不敢言。
皇帝搁下朱笔。
朕在朝上,曾经觉得孤立无援。
此时此刻,不知舅舅你有没有同样的感觉?!
第102章 废后
永徽五年的元宵灯会。
姜沃再次得到了一盏御赐兔子宫灯。
将宫灯提在手里时,她才忆起,又是一个兔年到了。
转眼,一旬十二载已过——贞观十六年,她第一次参加元宵灯会,就曾得到先帝赏赐的一盏兔灯。
*
回至姜府,姜沃将两盏宫灯挂在一处。
十二年前先帝所赐宫灯,外头绷着的绢布已经旧成了一种略显暗淡的黄色。唯有兔子眼睛处用的朱砂石依旧鲜红。
今岁皇帝赏赐的这一盏,更加精巧华贵,兔眼是红色碧玺镶嵌而成的。
“当年元宵灯会上,升之写了一首诗——”姜沃听到背后有脚步声走近,知道是崔朝,头也不回轻声道:“愿得长如此,年年物候新。”
对景想起此句,颇多感慨。
听到背后稚子笑声,姜沃才转身,看到小公主时面上不由就笑了:“安安。”
她伸出手。
小公主被裹在大红色锦袄中,头上戴了媚娘亲手做的兔兔帽。
是个粉雕玉琢又格外爱笑的小姑娘。
“公主愿意出门看景,不愿意总呆在屋里。尤其现在院中廊下都是彩灯,出来看到灯,她便会笑。”崔朝温声解释了一句冬日抱孩子出门的缘故。
姜沃就抱着小公主,指给她看两盏相隔十二载的兔子宫灯。
*
直到把小公主哄睡了,两人才坐到院中树下。
守着围炉,温热酒备小菜,边赏灯边闲聊——
也算不得闲聊,该算是正聊。
姜沃抱着手炉道:“昨日三司上书‘柳奭谋逆案’审毕,已然封了卷宗送到御前了。”
崔朝拿了一支黄铜钳慢慢拨炭火,时不时会有火光亮一下,映在他的面容上。
他抬头一笑:“是,此案一结,朝上又有新事。”
陛下必要废后。
崔朝道:“这不,我就躲出来了——今年寻我的人实在太多,族长天天堵我,像是守着草窟堵兔子似的。”
姜沃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兔子的脸颊。
然后继续若无其事说正事:“崔尚书还在举棋不定?”
崔朝道:“应当是颇为煎熬,尤其是年后陛下下了这几道旨意后。”
年后,皇帝不光只大手笔公费请褚遂良等人去边疆单程游——贬官外还有不少升官旨意。
昨日结案后,皇帝下旨,将首告柳奭的御史崔义玄,从御史中丞升至从三品御史大夫,直接接手了御史台。
大理寺丞侯善业升为大理寺少卿。
而比这更早的,还有许敬宗、李义府等人的升迁。
帝心所向可见一斑。
尤其许敬宗如今可是接了‘拥有三亚新户口’韩瑗的职缺,做了门下省侍中,正式位列宰辅。
同样做了多年兵部尚书,也想进宰辅队伍的崔族长如何不急?
姜沃以手托腮:“就以崔尚书这几年行事,若再跟着太尉走下去,于废后事上跟陛下争一争——还在想做宰辅?做梦更快些。”
崔朝递给她一盏热酒:“应当不会。我瞧族长有效仿于相之意。”
姜沃抿了一口:“也好。”
于相这一退,实在起了很好的带头作用。
与她设想中的一致,许多世家朝臣,也望风而退。
不需要他们站出来支持,但实在需要他们不聚众反对,毕竟——
“其实走到这一步,废后基本已成定局,难处倒是在……立后上。”
后位空缺后,才会是一场新的大风波。
明眼的臣子,自然看得出皇帝属意武宸妃。
但,反对者必有,他们也一定早准备好了‘武宸妃不能为后’种种理由。
姜沃算了算:“后日是大朝会。陛下应当会在大朝会上明诏对柳奭的和魏国公府的处置。”
“明日我进宫一趟。”
崔朝闻言就伸手拿掉了她手里的酒盏,笑容在灯下如珠玉明光:“那少喝点。”
**
皇城。
掖庭马球场。
媚娘与姜沃正在看女卫的训兵。
“你如今射箭练得如何了?”媚娘转头笑道:“我可提前给你透信儿——今岁端午,皇帝要行百官射粽大比。”
姜沃谢过考官提前透题,准备开春加练。
两人站在窗前说起废后之事。
“今岁内外命妇入宫,各有肚肠。”这是媚娘过的最忙的一个新岁。
皇后禁足,宸妃掌宫事,设宴待内外命妇。
“真是见了千人千面。”媚娘道:“与我说什么的都有——有从我这儿试探陛下废后心意的;有‘好心劝说’让我为了名声考量,谏陛下勿废后的;还有些看上去比我还着急,道既然王家柳家出事,就该早废后,免得夜长梦多。”
人心诡谲从来更胜朝堂。
每一张摆着‘为她打算’的面容后面,并不知是什么心肠。
好在媚娘也从来不为外言所惑,全当百戏来看。
*
“柳氏流放前,陛下会让她进宫见一面皇后。”
媚娘的眼神,依旧是冷静而坚毅。
但姜沃能看出里面丝缕的唏嘘。
果然,半晌后,媚娘还是道:“皇后啊……真的是从来不明白自己得到过什么。”如今要失去,就也全不由她。
媚娘为了走到这一步,有多少坚持和赌性。
皇后就有多少糊涂和迷茫。
有人把宝珠递到她手里,她就懵懵懂懂拿着往前走。
走到拿不住,也就只有拿不住了。
媚娘将手炉握的紧了些,提起一件旧事:“你把安安带出宫后,有一回皇后见了我还提起此事——”
“皇后直接问我,把女儿送出宫,是不是害怕魏国夫人有想抱养公主之意。”
“她还与我道:‘我都已经有皇长子了,我不想养你的公主——孩子太小了不好养。你要不抱回来吧。’”
姜沃也不免感叹:王皇后真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她是真以为,养皇子公主这件事,就是她想不想。
窗外,数匹马踏过马球场的地面,激的树叶上积雪簌簌而落。
姜沃转头对媚娘道:“姐姐,隶芙还关在殿中省吧。”
媚娘点头,旋即明白她的意思。
“也好,你带她去吧。”
**
正月十七。
大朝会。
皇帝以柳奭与魏国公府‘潜通宫掖,谋行不轨’等罪名,下旨废爵除官,
子孙三代不许为官朝觐。
柳奭一族与魏国公一族,皆流放庭州,终身不得还。
*
柳氏走在宫道上,神色再不复从前为魏国夫人时的傲然。
只有苦涩与担忧。
这些日子,皇后是怎么熬过来的?
远远看见紫薇宫门时,柳氏又想起家族中人的嘱托——如今只有皇后能救他们了。
听闻她还能入宫见皇后一面。族人纷纷拉着她,要她求皇后上谏表,为家族申冤求情。
哪怕流放不能免,也一定求皇帝免了那条‘子孙三代不许为官朝觐’。若真如此,家族不就再无起复之望了吗?!
柳氏只觉得满心挣扎。
*
紫薇宫一片寂静。
门口站着泥胎木偶一般的宦官,面无表情说了一句:“半个时辰。”
柳氏入内。
在院中看到隶芙之时,柳氏才大大松了口气:“有你陪着皇后,还好……”
话音未落,就见隶芙跪下叩首道:“夫人!求夫人念在母女之情上,勿令皇后再惹怒圣人了。”
抬头时,眼底全是急切的泪与终于不顾身份出口的质问:“夫人这些年难道真不知,为着家族与太子事……陛下待皇后,早没有一丝情分了吗?”
隶芙叩首不止,额上很快就红肿一片,悲泣道:“奴婢不配问,夫人今日来要与皇后说什么。”
“但求夫人想一想皇后的处境!”
“夫人!”
柳氏泪如雨下。
“娘亲!”王皇后在内,听到庭院里的动静,急忙奔出来,拉着柳氏的手:“怎么不进去?”
王皇后脸上都是着急与害怕的泪:“立政殿有宦官来传旨,说是舅舅犯了大过,陛下竟然要流放他!”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母亲?”
“母亲既然能进来了,那我紫薇宫的封宫应当也解了。”
“母亲别哭了,我这去立政殿求陛下!”
隶芙忙起身,然而在她劝阻皇后前,柳氏已经伸手拉住了女儿的胳膊。
“不要去。”
柳氏不由分说带着皇后进门。
她抬头摸了摸女儿消瘦许多的脸庞,忽然问起:“太子殿下这些日子可曾为皇后求过情?为咱们家求过情?”太子也已经十岁了,生在皇家,这个年纪,绝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孩童。
皇后茫然道:“太子?我不知有没有。”
这些日子她只是关着门在哭——主要是想出去也出不去。
柳氏愈加心酸。
皇后遇到事,竟然连最大的依仗太子都不曾想起来。
柳氏摇头道:“无事,娘只是随口一问。”
她心中着实挣扎摇摆。
家族。
女儿。
她原知道该选什么的——她们受家族生养之恩,自然要为家族出力。
隶芙递上一杯茶。
皇后随着转头看到隶芙,不由惊讶问道:“你额头怎么了?你快去上点药吧。”
隶芙闻言落泪,再次‘扑通’跪下来:“夫人……”
话音未落,柳氏就打断:“你出去。”
“我有话单独与皇后说。”
*
室内,只有母女二人。
柳氏再次抬手抚了下女儿的脸颊:“你从来是个听话的孩子。这次,再听一次娘的话吧。”
王皇后点头,一点儿没有犹豫:“好”
柳氏心如刀割,将笔递给皇后:“皇后,给皇帝上一道谏表吧……”
**
永徽五年。
正月。
皇后王氏向皇帝上了她做皇后以来,第一道正式谏表。
皇后以当年拒行亲蚕礼之事省罪,书陈自身‘数违教令难奉宗庙,无恭祀礼难承天命’。
自请废后。
帝准。
废皇后王氏为庶人。
再诏废玉华行宫为玉华寺,王氏迁玉华寺,终身非诏不得出。
*
冬日清晨。
冰凉的空气吸入肺腑,像是吸了一口小刀片。
姜沃从修葺中的大明宫回皇城入北门时,遇到送王氏去往玉华寺的马车队。
并不是真正的偶遇。
姜沃只是想起了几年前,她自吐蕃还,陪文成公主入宫的旧事。
那次,皇后曾经为她多要了一日休沐。
今日,她来还那一日休沐。
*
“太史令。”
还是王氏先看到的她,大约是见到认识的人,下意识招呼了一声。
姜沃下马上前与她相见。
直到四目相对,姜沃这才想起,自己并不知如今该如何称呼她。
姜沃在马车下,仰起头问眼前姑娘的名字。
算来,皇后比皇帝还小一岁,那就是比自己要小四岁,不过是二十五岁的年轻姑娘。
听她这么问,眼前已经去掉珠翠与华服,显得面如清荷般的秀丽女子,竟然也愣了愣,似乎要想一下才能想起自己的名字——
“鸣珂。”
她想了起来:“祖父给我取的名字,鸣珂。”
“母亲说过,这是个尊贵的名字。”最后一次有人念叨起这个名字,还是数年前她封后大典之前,魏国夫人一遍遍给她整理头上的凤钗,提了一句:“你有如今的尊贵,果然应了你的好名儿,鸣珂。”
姜沃轻轻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鸣珂——尊贵之人所乘马车因可佩玉,行起来便特有的一种玉珂响动之声。
或许,这便是世家许多女子,从出生起,就背负的家族期念。
令家族鸣珂锵玉。
她与王皇后其实相识多年。
至今日,总算得知了她的名字。
负责送皇后往玉华寺去的侍卫在旁恭敬道:“太史令,时辰不早了。”
姜沃取出早就准备好的装着金饼的荷包,一一递给名为护送,实为押送的侍卫,并负责看守‘废后’的两位宦官。
目视他们郑重道:“这一路,劳烦几位费心了。”
侍卫与宦官们连忙谢过,都答道:“哪里敢不尽心!”
姜沃这才退后一步,让出出宫的道路。
天光已然大亮。
姜沃站在朱红色的宫门前,对车中的人挥手作别:“鸣珂,隶芙,保重。”
马车缓缓驶出了宫门。
第103章 请立皇后
永徽五年。
二月初一。
帝祭天地并九宫贵神,祈一年风调雨顺。
随驾官员数十。
*
弘文馆。
李义府应付走了来问询公务的校书郎,然后把门关起来,拿出藏起的奏疏开始继续润色。
说来,他对自己的现况颇为不满。
此番在‘柳奭谋反事’上最先追随皇帝的官员,皆有升迁,李义府也不意外。
但他觉得自己升的不够——只从弘文馆六品直学士,升为了五品学士。
虽说六品到五品,亦是迈出了极大的一步。
但比起旁人,他这个官就显得不重要起来,依旧留在弘文馆掌管校正图籍,间或跟国子监一起教授学子,没有调任六部。
还是没有什么权柄和油水!
尤其是他每回上朝,看到亦因文辞优美,当年跟自己并称‘来李’的来济,居然能坐在最前头宰相的位置,而自己只有六品时,李义府就憋闷得不得了。
他将润色好的奏疏小心翼翼收好。
他要再立一功,让皇帝记住他!
李义府看的明白——王皇后自请废后,后宫无主,接下来就是立后事。
这可是件大事!
废后事,毕竟王氏家族涉谋逆在先,又是以不能祭祀承宗自请废后,并没有留给朝堂什么争论余地。
但立后就不一样了!
后位空悬,多少人家会生出念头来。
李义府没忍住,又把藏起的奏疏拿出来细看了一遍——他准备明日朝上请奏皇帝立武宸妃!
他现在想想明日朝上事,就禁不住心惊肉跳:这是一次搏命啊。
太尉在废后事上都没有来得及怎么反对,那么在立后事上,一定会激烈应对。
哪怕如今不是长孙无忌一言堂,但那到底是这数年来权倾朝野的太尉啊……
且不光是太尉一脉,其余盯住后位的势力,想来也会浑水摸鱼掺和进来。
比如此时依附东宫的势力!
虽说太子才十岁,自己未必会聚揽什么朝臣。
但他既入东宫,名下就是有属臣的——这些人既然打上过东宫标签,那一定是不愿意武宸妃或是萧淑妃这种有子的妃嫔继立为后。
若是另外择名门贵女入宫为后,一来新后不一定有子嗣,二来便是有,也又能拖几年,而太子则一直在长大。
说到底,立后是各方利益博弈的又一场惊涛骇浪。
为此,众朝臣还是以缩头自保为主——巨鱼不怕惊涛骇浪,不代表他们这些小鱼小虾不怕。万一被卷到哪个浪头里,好处没吃到,可还要送命。
李义府甚至觉得自己明儿不是带着奏疏上殿,而是提着头上殿啊!
于是他反复把自己的奏疏背的滚瓜烂熟,生怕明日在百官之前说不顺当。
太尉一脉他从来没进去过圈子,这一次的机会,他一定要抓住,要成为皇帝的心腹!
*
冬日。
太阳已然西斜,近黄昏时分。
姜沃走进院中时,就见媚娘正在窗下看书。
恍惚如昔年。
直到立政殿内独有的香气拂面,姜沃才回神。
媚娘将早就备好的糖姜水递给她:“今日又冻了大半日?”
姜沃接过来捧着,边喝边点头:随侍祭礼颇为辛苦,不但要立在外头冻着,还要庄重无错,站完后,她觉得人都是麻的——
众人都一样,刚结束祭礼后,姜沃看到好几个走路同手同脚的同僚。
祭祀礼毕后,皇帝于甘露殿宴群臣,姜沃悄然告假,来到立政殿寻媚娘。
喝过一盏浓姜水,两人才坐在窗下说话。
西斜的日光,在媚娘的眉眼边晕开半面金色。
姜沃换了一杯清茶捧着:“姐姐,明日又是大朝会了。”她顿了顿:“我的奏疏写好了。”
媚娘眼底有着如阳般灿亮的笑意:“好。”
她将手边搁下的书拿起来,是一本《孟子》。
“近来心中难免不够静,就翻过去读读少时便熟记的书。”
“果然圣人之言,读千遍亦有千悟。”
身在不同的处境,不同的节点,再看一样的话语,感慨天差地别。
曾经她坐在掖庭中,日复一日望着同样的树。
如今,她却已经走到了这里。
媚娘将书递过来,与姜沃一起看,口中道:“方才我正看到这一句——”
“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吾何为不豫哉?”[1]
*
大朝会。
宰相与六部尚书先回禀朝政要务。
最后一个站出来回春耕事的,是皇帝新升的‘同中书省门下三品’宰辅杜正伦。
这位曾经是先帝年间废太子李承乾的东宫属臣,后因此事被贬出京。皇帝登基后又把他捞回来了——魏征魏相曾经举荐过此人,甚至还道此人‘才能古今难匹’。
只是前几年,他虽调任回京,依旧因出身旧事,难为太尉一脉相容。
如今他与许敬宗能拜相,也可见皇帝已然开始掌朝纲了。
待宰辅们将事回毕,朝上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接下来,便是其余朝臣有事出列回禀,无事可退朝的时间了。
李义府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他捏着笏板的手全是汗。
就在他要走出来的时候,只见前方一个朱袍身影已然飘然出列。
如一片红色的云霞。
姜沃没有什么紧张,她与媚娘等这一日已经等了太久,以至于她开口时,语气平静的,像是已经说过了千百遍。
“陛下,臣有事奏。”
她将笏板持于身前。
“君后取则,以御家邦。后德匹之,方熙内治。”
“譬如太任佐姬周之盛。”
“天子与后,如天地惠养万物。”
“如今天下无后,四海不可安。”
“臣伏请陛下立武宸妃为后!”
朝堂之上,一时静的惊人。
无数各异的目光,尽数汇聚在姜沃身上。
她神色依旧如往常。
会有攻讦吗?会有谩骂吗?这个世界的史书之上,又会如何记载这一回请立?
这都是后来事了。
此刻,姜沃只想为她的君王,上一道奏疏。
*
甭管朝堂上其余人是什么心思,李义府拿着笏板,只觉得脑子嗡嗡的。
心里只剩下一个绝望的想法:她,她说的都是我的功劳啊!
*
皇帝道:“武宸妃素有令德,朕欲立为后。”
“陛下!此事不可!”
皇帝话音方落,前面宰辅中有人出列反对。
来济出列跪谏:“陛下,立后需择礼教名家!妃嫔既为妾,又如何能为后。”
“皇后需母仪天下,请陛下令择名门之女立之。”
“以婢为后,将使皇统亡绝,社稷倾沦。”[2]
姜沃看到来济,就想起曾经立宸妃时,来相说了一句:如此帝王称号,赐予嫔妃,实乃不通——难道嫔妃还能做皇帝不成?
其实还挺想来相长寿,能见那一日的。
来济的极谏,皇帝也认真听完了。
在听完‘皇统亡绝,社稷倾沦’后,皇帝冷然而笑——
简直是荒唐到可笑!与他同心同力,且无母族父兄相助的妃嫔做了皇后,会让社稷倾覆,倒是世家名门之女,才能保他的江山社稷。
这是欺他糊涂,还是朝臣们以‘忠心’自欺欺人?
皇帝已经不欲多说。
这原不是讲通道理的事情。
每个人都站在各自的立场上来开口,从来是权柄之争而非口舌对错。
于是皇帝当庭下旨。
来济与韩瑗一般,也没有什么先帝旧臣的金钟罩护体。
皇帝直接贬来济至燕然都护府,任兵曹参军务。
随后根本不待其余朝臣再纷纷附和来济‘另择名门之女为后’的谏言,而是直接退朝:“诸卿若再有此等‘社稷倾颓’之谏,便到立政殿去谏,朕静候!”
皇帝拂袖而去,诸多想趁着来济打头阵,当庭站出来的附议的朝臣,统统傻眼:当着满朝文武‘秉公直谏’,跟私下鼓起勇气去立政殿请见,再与皇帝面对面,直接面谏皇帝,绝对是不同的!
原想着浑水摸鱼法不责众(反正已经责了首),结果皇帝直接来了这一手,可怎么好!
于是持反对意见的朝臣们,只好重整思路,准备私下再彼此通通信,联众往皇帝跟前去群谏。
姜沃按序退朝时,依旧饱受不善目光的洗礼。
颇有些被当作罪魁的待遇。
她也无甚所谓。
这些只敢、只想跟在人身后附议,见到来相被贬就畏惧不前,甚至不敢独自去立政殿谏帝,只想着拉帮结派再去的朝臣们——
他们的不善,就只能停留在目光和口舌上了。
姜沃自己,下朝后的第一件事倒是去查舆图。
好奇皇帝这次又把人贬到哪个边疆去了,听起来像是北疆。
陛下这是觉得南边用完了?
姜沃对官职很了解,不必查就知来济被贬的‘兵曹参军务’是军队文职,为正八品——比褚相的九品县丞还是高那么一点点的。
可见还是褚相拉的仇恨更稳,皇帝对他更加关照:毕竟连上司都给他安排的是熟悉的旧人,多么贴心。
姜沃对着大幅舆图的北境,确定了燕然都护府的位置。
啊,来相原来去了北边俄罗斯。
*
“来济所贬的燕然都护府,我倒是很熟悉。”李勣大将军与姜沃再次遇到时,还提起了此事。
当年他打薛延陀以及附属的铁勒等部,就曾率军打到过那里。
“挺好。”李勣大将军‘挺好’的标准一向跟别人不一样。
就像他觉得江夏王李道宗被贬到安西都护府,能够盯着吐蕃,就很好一样。
来济也是一样的‘挺好’。
李勣道:“北境诸部向来不是很安分,先帝在时都常彼此斗气,刀兵一起就打一场——来济也算个文武双全的人,正好去顶一顶。挺好。”
说到薛延陀,李勣不由想起,当年往督军山把夷男可汗侄子咄摩支可汗抓回长安的事儿。
不由随口感慨了一句:“可惜,咄摩支不如夷男有意思。”
姜沃闻言露出真诚好奇脸:大将军,您有意思的标准是什么?
李勣似乎听到了她的心声一般,有点遗憾道:“夷男好歹还能在沙场上与我一战,且输了还能跑掉,比一抓就抓住的强远了。”
“说来,这几年未领兵出征,实有些想上战场。”
对李勣大将军来说,这几年他在京中虽位高权重,却很是约束,朝堂之上总要走一步看十步的时时谨慎,自不如战场上酣畅淋漓。
*
姜沃与李勣大将军偶遇,两人还有闲情逸致聊一聊‘北上俄罗斯’的来济,李勣还要怀念下沙场旧事。
立政殿的皇帝便没有这么清闲了。
自从二月初大朝会上,太史令请立‘武宸妃’,皇帝本人也明确表态要立武宸妃后,接下来的时日,劝谏反对的奏疏便如雪花一般飞到立政殿。
但皇帝金口玉言,有话就到立政殿回禀,这些奏疏通通不看不理会。
然后皇帝就搬出了自己的黑匣子,只等着上门来‘谏’的朝臣。
除了太尉长孙无忌屡次劝谏,皇帝虽不听但也没有加以任何责罚外,其余各怀心思往立政殿来谏皇帝的朝臣,均得到了‘皇帝亲自安排就职地’的殊荣。
*
姜沃后来回想永徽五年冬春交界这段时光。
想起来的就是:贬官、流放、边境这几个关键词。
又想起皇帝曾在立政殿边对着舆图挑地儿,边语气温和中带着动容说的一番话——
“朕的宰辅、朝臣们真是各个忠公体国:知道朕的天下土地辽阔,却苦于广地劳民,总是缺少能臣治边,于是纷纷主动替朕守边疆。”
姜沃听的也感动极了。
**
就在皇帝对着黑名单,犁地似的勤勤恳恳将记录在册的朝臣,挨个发落下去之时。
朝上又出了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
永徽五年。
二月末。
大朝会上,弘文馆学士李义府,参奏太尉长孙无忌私结贬官的来济、流放的柳奭,意图谋反!
姜沃闻此事,都不由回头看了一眼李义府:这位是真想出头啊。
因李义府人品不善,更因皇帝与媚娘此世并非无人可用,李义府实在没从废立皇后事中,捞到什么一步登天的好处。
所以,此时竟然如此孤注一掷,直接赌皇帝不只要打压太尉,而是起了杀心吗?
竟然直接状告太尉谋反。
而李义府之所以选来济和柳奭做为‘太尉同谋’,姜沃也很快明白过来:柳奭所在庭州和来济所在燕然都护府都是颇有兵力的,且能够接触到突厥外族,甚至能扣上一个勾连外族叛国谋反的大罪。
相较而言,让褚遂良从越南,韩瑗从三亚跟长孙太尉一起谋反,就实在不可信。
李义府也算是有备而来了。
闻奏震惊回望李义府的人有许多,但姜沃敏锐察觉到,李义府格外看了她一眼,这一眼里还有不少嫉恨和复杂的不善之意。
姜沃:?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不妨碍她觉得这人眼神很烦。
于是她不再看李义府,而是转回了头,看着皇帝。
其实皇帝到底要拿太尉如何,她也摸不准,甚至……媚娘也摸不很确切。
长孙无忌,反而是皇帝黑匣子里,唯一没有记录在册的人。
用皇帝的话说:“舅舅的所作所为,皆在心中。”
或许连皇帝自己,不到最后,也实在无法决断。
第104章 舅甥
闻李义府所奏“太尉长孙无忌勾连来济等人谋反事”,朝上一片嗡然不绝。
长孙无忌闻言,也是震惊起身回首。
他看清李义府时,眉宇间先是闪过厌恶,又有些不屑与不解——就这样一个弘文馆的钻营小官,竟然敢告他谋反。
他怎么敢的?
思及此,长孙无忌遽然回首,望向皇帝。
就凭李义府怎么敢的!
难道是……
他本就是丹陛御台之下第一人,此时他望向皇帝,君臣舅甥之间,再无旁人。
四目相对。
*
李义府又列了什么罪证,其实皇帝并没有怎么听清,他只是静静回望长孙无忌。
他知道舅舅为什么遽然回首。
是以为李义府是他安排的吧。
皇帝只觉得头再次开始隐隐作痛。
半晌,朝中静了下来。
见皇帝与太尉依旧彼此对视着,太尉竟未就‘谋反事’辩白,而皇帝,竟然也只是沉默。
李义府脸色煞白。
直到又有一人出列,打破了沉默,奏道:“陛下。太尉为宰数十年,朝野间甚具威望。若真如李义府所奏,心怀反心实乃大祸。臣请陛下勿以亲为念,细察之。”
这回姜沃不用回头找人了,直接往前看就行。
说这话的是许敬宗。
姜沃一点不意外:许敬宗恨长孙太尉的程度,也就比刘洎记恨褚遂良少一点吧。
有人首告,许敬宗连忙补一句太正常了。
姜沃还记得,若是以历史看,告发长孙无忌谋反以及最后命人逼其自缢身亡的都是许敬宗。
许敬宗站的离皇帝也很近。
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到皇帝耳朵里。
皇帝移开了目光:“既有奏,按例,交由三司会审。”
长孙无忌身形一震。
皇帝又很快补了一句:“不许审以刑。”
御史台、大理寺、刑部的官员们同时想死。
虽说这几年朝上全是谋逆大案,已经让他们积累了丰厚的办案经验,但……
但这到底不是别人!
这是皇帝的亲舅,是先帝年间即为凌烟阁第一人的长孙无忌啊。
而且……说的直白点,之前那些谋逆案,都是有明确上意的,可这次……皇帝又要三司会审,又只扔下一句‘不许审以刑。’
三司的朝臣们彼此对望一眼,都觉得情愿自己去坐牢。
*
“陛下昨日都在那边殿中,关了自己一日。”
媚娘对姜沃指了指立政殿东侧的附殿——皇帝是由先帝亲自抚养的,但后来年岁渐长,不适合住在立政殿后殿,先帝就另外挑了一间旁边的附殿给儿子,将门户打通。
昨日,皇帝回到了他做晋王时的殿宇。
“走到这一步,陛下心中不好过。”
因而媚娘今日也没有如往日般去立政殿偏殿。
只留皇帝自己。
*
皇帝其实没有在立政殿。
他正在凌烟阁中,看着眼前的画像——这是他从晋王到太子到皇帝,十余年来,几乎每一日都要见到的舅舅。
看了片刻,他觉得画像似乎蒙了尘,看不太清,就取过案上一柄专门用来拂去细尘的小帚,轻轻扫了扫画像上的面容。
然而还是模糊。
他伸出手轻轻触了触——
很干净。
原来不是蒙尘,只是太多时日过去。
画像旧了。
皇帝倏尔落泪。
**
五日后。
三司话事人坐在一处,能清清楚楚看到彼此脸上的痛苦。
这案子根本进行不下去啊!
他们倒是在赵国公府太尉书房,寻到了几封太尉与韩瑗来济等人的书信。
但看内容只是寻常问候,顶多是言谈随意些。
若说有什么似怨怼有谋反之意的话,那便是从来济的回信里,能看出长孙太尉曾说过陛下‘贬官太过’‘驱逐旧臣,不垂省察’等语。
但……这些话,长孙太尉在朝上当面也说。
其余的便没有查到什么,更问不出什么——主要是长孙太尉一言不发,根本不与他们说话。
三司别说上刑了,都恨不得跪下来求求他赶紧开口:
甭管是辩白还是认罪,您得有句话啊!
可无论问什么,无论三司朝臣换了多少,长孙太尉就是闭目不言。
直到今日,才开口道:“我要见陛下。”
“若定我罪,非天子不能。”
为此,三司话事人才坐在这里,准备商议(推出去)一个人去向皇帝回禀‘他们什么也查不出来,请陛下亲自过来问话’这件事。
大理寺卢正卿和刑部辛尚书,都指望御史大夫崔义玄去与皇帝回禀——毕竟你是陛下刚提拔上来的,肯定是心腹吧!
崔义玄拒绝独自背锅。
表示他绝没有那么心腹。
于是坚决拉上两个想躲事的老狐狸,一并去立政殿回禀。
*
皇帝看着案上三司找到的诸多书信,边翻看边似随口淡然问道:“你们去抄赵国公府了?”
刑部辛尚书却一个激灵,连忙道:“未有陛下旨意,臣等如何敢抄没国公府。”
解释道取这些书信,还是由长乐公主亲自陪同。
皇帝颔首:“太尉回话的卷宗,怎么不见?”
下首站着的三人,这次是齐齐打了个激灵,只得硬着头皮回了长孙太尉那句话。
半晌,只听皇帝起身。
“好。”
*
大理寺有专门暂押亲贵的牢狱。
收拾的很干净。
皇帝入内,就见到身形挺拔坐在桌前的长孙无忌。
大约是被冤屈的愤怒和怨怼,以至于见了他也没有起身行礼。
皇帝也不在乎,摆手屏退左右。
朝臣与侍卫都流水一样退出去。
长孙无忌见此,开口第一句话便带了些讥讽之意:“陛下屏退左右,难道不怕我谋反弑君了吗?”
李治立在门旁,蹙眉道:“若太尉只有此言,朕便不必再听了。”
长孙无忌见皇帝神色漠然,忽而情绪大动道:“这世上如果只有一个人不会谋逆于陛下,那便是我!”
“宗亲妄图取而代之,我替陛下平之!”
“陛下年少登基,朝野浮动,我替陛下镇之!”
“陛下为太子以来,我自问护卫陛下之心如铁石!”
“若为废后立后事,臣拂逆了陛下的心意,陛下要杀,为臣者引颈待戮!”
“但陛下不能污我谋反!”
长孙无忌越说越激痛,双目通红。
李治走近,抬手按住长孙无忌的肩膀。
“舅舅……舅舅!”
“不必说了。”
“我知你不会真的‘谋反’。”
李治将称呼从朕,换成了我。
他今日过来,穿的也只是常服,乍一见——
长孙无忌神色恍然,只觉好似时光倒流,十五岁的晋王拿着一卷律法,站在他身边讨教:“这条律令,我这样解,舅舅看对不对?”
李治在长孙无忌对面坐下来。
“我曾琢磨过许多次舅舅的想法。”
“如今说来,舅舅一听。”
“舅舅是不是觉得,我还年轻,做的不够好,你会先替我看住、镇住这朝堂。若我有过你便谏言,令我改之,让我做一个更好的皇帝。”
“总有一天你会老去,会将一个好好的朝廷交给我的。那时候,你也放心了……”
“对不对?”
长孙无忌听着这些话,恰合心意,下意识颔首:“是。”
李治笑了。
然他眼睛里并没有笑意:“舅舅,你觉得这是辅政之臣的心吗?”
“等你觉得我做的够好了,等你真的老去,才将朝堂交给我……”李治将此话重复了两遍。
语气转冷转厉:“舅舅不觉得,这是父皇的位置吗!”
像是闪电劈开黑夜,长孙无忌忽然怔住了。
李治深深望着眼前的舅父。
“舅舅口口声声立皇长子是为了朕,为了国本——如果舅舅不提出把皇长子给皇后抚养,朕是愿意相信的。”
“只要舅舅提出来,给刘宝林升位分,可立贵妃。”
“朕无嫡子,贵妃所出长子,难道不能做太子吗?为什么非要是王氏女的养子,才能做太子?”
“朕原来百思不得其解,柳奭能拿出什么来打动舅舅。”
“后来朕明白了——他的态度,他的恭敬。”
皇帝目光幽深一片。
“十余年前,父皇修《氏族志》时,世家尚敢将李唐皇族放到第三等人家去,何况长孙一族。”
“舅舅自来性傲,当年也厌世家如此吧。”
“可自朕登基以来,柳奭变得处处以舅舅为尊,要靠舅舅来要朕的太子之位。崔氏族长、世家朝臣也需舅舅的举荐,才能位列宰辅。”
“舅舅是否觉得很畅快?登高览众,百官臣服,无论世家勋贵还是宗亲皆要俯首。比之前那些年,都要痛快?”
“是不是说了太多次在帮朕稳定朝纲,舅舅连自己都骗过了?”
“其实——”
皇帝的声音并不大,但落在长孙无忌耳朵里,却一句句令他惊心。
他几乎不想听下去。
可皇帝的声音依旧冷静地在说着:“其实,舅舅何尝不是在用朕压制世家,再用世家来掣肘朕?”
至此,长孙无忌才低声道:“我从没有想用世家掣肘陛下,我只是……”
只是什么呢?只是相信自己,只要他在,世家必然翻不出什么花来,该用还是得用,不然难道由着皇帝启用诸如许敬宗等无才无德之人?
他是这样想的……吧。
还是如稚奴所说,他是在为了自己能够权倾朝野。
*
长孙无忌颇为颓然,以手撑额,有些颤抖的手指,不自知的将冠中发带出了几缕——
是白发零落。
李治心中忽而大痛。
在来之前,他已经想象过许多舅舅的样子。
他以为无论什么都能接受:质问,愤怒,怨怼,乃至衔恨……
可是现在,李治才知道,他见不得舅舅狼狈。
“舅舅,你最后给朕上一道奏疏吧——”
“朕等着。”
*
三日后,太尉长孙无忌上书请罪。
言及数年来“误先帝圣托,罔上负恩,擅弄权柄,几于专权乱政。”自请其罪。
朝臣皆惊:专权乱政之罪,皇帝要深究的话,与谋逆也差不了多少了。
然帝以‘元舅辅政,曾安社稷’为由,免夺爵。
但去官职,迁黔州。
有诏,此生勿复朝觐。
第105章 立后
永徽五年。
春日载阳,黄鹂鸣枝。
姜沃走进立政殿后院,见一株杏树,不由止步。
金色的日光透过树的叶隙投下来,斑点样洒在地上,一晃眼倒像是落了一地的金色的小杏子。
媚娘扶着窗,倾身对她笑道:“怎么不进来?”
姜沃就指着杏树道:“姐姐还记得,宫正司正堂前院中也有一株老杏树吗?”
媚娘点头,自然记得。
两人隔着镂花窗与遍地春光彼此相望,姜沃笑道:“就是这样一个春天。我从姑姑手里接过写着宫规的竹椟,奉命去掖庭北漪园。”
媚娘在窗后接过话来:“那是咱们第一次见面。”
自此,已然相伴十六载。
*
媚娘带着笑意,目光一直注视追随着姜沃步履轻盈入殿。
见她朱袍殷红,面如素雪。
只觉心中欢喜之余,更有安心沉定。
嘉禾送上春日宜用的扶芳饮。
说来,这扶芳饮还是崔家的秘方,被崔朝先送当时晋王,又送姜沃,现在已经变成了宫廷饮。
姜沃喝了一口想起来:“等我明日再带几张新方子进来。”
崔族长最近对待崔朝,那真是外头的天气一样春光和煦,珍本秘谱流水样送过来。
与之相应的,便是流水样送进立政殿的奏疏。
只是这回,不再是反对,而是百官请立武宸妃为后的奏疏。
*
此时媚娘所居的后殿中就放着几本奏疏,这是皇帝挑了几本词彩焕达雅致的给她,让她搁在后殿可以多看两遍。
姜沃就伏案看起来。
论起文采好,果然都是熟悉的人名:许敬宗、李义府、还有……上官仪。
此时再看上官仪的名字,姜沃早没有初次从媚娘手边看到上官仪《投壶经》的惊讶了。
每个人身处的人生阶段不同,利益不同,当时当下的选择就不同。
此时的中书舍人上官仪,站在了支持皇帝立武宸妃为后的一边,是符合他此刻身份和利益的选择。
姜沃看着上官仪的名字,正好在心中重新告诫自己一遍:不要想当然,不要觉得人是一成不变的,更不能因自己提前了解他们,就放松警惕。
比如……她重新拿起李义府那份奏疏。
李义府状告长孙无忌谋反这件事,虽最终三司(主要是皇帝亲问)会审过,太尉无谋反事,但李义府也未曾受罚。
皇帝曾对媚娘提过一句:“若是朕与舅舅之间再彼此相峙下去,不知会到何等地步。”早有个了断也好。
若再过几年,只怕非今日情形了。
故而皇帝也未曾罚奏告的李义府与附议的许敬宗,再也不肯提起与舅舅相关的话,只当这件事到此为止。
但姜沃还记得李义府流露出来的一个不善眼神。
还未及下朝,她便想明白了缘故——大约是首奏立后事。
见姜沃一直在看李义府的奏疏,媚娘就道:“你更喜欢李学士的?我倒觉得上官舍人的更好。”
姜沃摇头:“我也觉得上官舍人的更佳。”
她放下手里李义府的奏疏——她会防范这个人的,向来是防小人要比防君子更慎重。
尤其是……李义府此人最擅长诬告旁人,若她没记错,史册上曾于‘白江口一战’大胜倭国百济联军的刘仁轨,就差点被李义府给害死。
其实若是抛开政治立场不论,李义府这个人,才比之前各位‘边疆游’的宰辅,更应当去戍边。
这个人,她会盯着的。
他若老老实实呆在弘文馆校书也罢了,若是再违律法、构陷文臣武将,就只能请他也去守一守边境了。
想毕此事,姜沃回神后才发现,经过这两年,她已经习惯性跳出太史局,站在整个朝堂上来看朝臣了。
不知是否心有灵犀,媚娘恰在此时问起同样的问题——
“你想好了从太史局出来后,入何处了吗?”
朝中最要紧的实缺无外乎三省六部:中书省、门下省主要是政令制定,而尚书省及下属六部,则更偏向扎实的贯彻务实。
姜沃喝了一口扶芳饮才道:“陛下也提过此事。”
皇帝甚至还记性很好地再次提起了永徽三年,‘宗亲谋反案’至朝堂上一锅粥时,姜沃站在下面吃瓜被他逮个正着的旧事。
“彼时姜卿在朝上好生自在啊。”
看的他没忍住当场点名。
说笑后换了正色:“这些年,自潜邸起,姜卿为朕分忧实多,朕都记得。”
“职以授能,位以赏功。”
“无论从哪一处论,姜卿都该从太史令位置上动一动了,也是替朕分忧。”太尉一脉一去,朝堂空缺颇多。
只是皇帝一时没想好,从太史局离开后,姜沃去何处更合适。
其余官员好升,他们都原有各自的本职,只是有太尉一脉在朝,压住了晋升之路。
如今按次而进就是。
但到底将姜沃放在哪里,皇帝一时未定,索性召了她自己来问。
“朕初想将你放到吏部。”毕竟这两年,她做的最多的,便是细察朝臣之事。
“后来想想,觉得中书门下两省也合宜。”
“门下省现就有黄门侍郎之位空缺。”
黄门侍郎是仅次于门下省侍中的官位,因其近侍禁中,协审诏令,非天子信重心腹之臣不能担。
吏部侍郎与黄门侍郎。
一个更接近朝野,一个更接近皇帝。
媚娘听过后,也就知道她会做什么选择了——
“你要去吏部?”
姜沃点头:“是。”
毕竟,姜沃抬头对媚娘笑了笑:“禁中有姐姐在呢。”
倒是吏部,事涉百官。
她要走到这朝堂深处去了。
*
永徽五年。
三月十六日。
皇帝正式下诏立后。
经太史局定吉期,册后典仪定于四月二十五日。
礼部很快拿出了立后并大酺典仪细则。
*
太史局。
姜沃将礼部送来的细则表,慢慢看过去。
她在太史局所担的最后一次测算大事,就是媚娘立后大典。
这令她心中很圆满。
元宝正拿了纸笔在她身侧,边学边记,还心有余悸道:“还好太史令要过了封后大典才调任,否则我真怕这种大事上出错!”
姜沃笑道:“小事上也别出错噢,不然将来我还得忍痛给你的考评上记一笔。”
周元豹忙道:“可别。”
然后又带着遗憾和期待道:“太史令,你要常回来啊——袁仙师的屋子,李仙师的观星台和丹房,都一直在这里呢。”
姜沃颔首:“好。”
等元宝离开后,姜沃拿出了信笺,开始给李淳风写信——五年了,师父还不回家吗?
*
三月十九日。
武皇后(虽还未行封后大典,但宫中已改口)奉圣命往大慈恩寺去,为文德皇后祈福。
太史令随行。
雁塔外,姜沃再次见到了玄奘法师。
法师与数年前初见没什么分别——别人显老还可以看看有无添白发,但法师又少了这项重要的鉴定标准。
因而看起来分毫未改,整个人饱含佛法圆融的气度。
佛音庄严中,媚娘恭敬燃香烛敬奉文德皇后。
临近午时,祈福礼毕。
皇后舆驾返宫。
然媚娘并没有回宫。
她与姜沃另外上了一辆马车——今日已经与皇帝说过,暮鼓再归。
两人先往家中看过小公主,这才换了简便的胡服出门。
一眼看过去,就像两个小郎君一般,省去了带幂篱的麻烦。
这些年,姜沃几乎都在穿官袍和胡服,只为出门少拘束。
但她更在期待着有朝一日,她也好,这京中其余姑娘也好,不必为了出门便宜而穿胡服,只为自己心意而穿。
只盼哪怕穿着家常裙衫,小娘子们也能如此自然的出门,不必带幂篱。[1]
她看一眼身旁的媚娘:那一日,不会太远了。
*
上了马车,姜沃就问道:“姐姐想去哪儿呢?”
媚娘还颇多感慨:这些年她出过宫门,但都是与皇帝一起,其实都不知道如今长安如何了。
“那咱们去东西市如何?”
“好。”媚娘望着窗外感慨道:“说来好笑,算上入宫的年月,我在这座长安城里,呆了二十年,竟然从未去过两市。”
杨家门户深深。
媚娘是闺中小娘子的时候,少有出家门的机会,每年基本只能出门一两次,那就是元日和元宵节的时候,会取消宵禁,家中长辈会允许仆从健妇,带着小娘子们出去看看灯。
也只有特殊时期,摊贩们可以从坊中挪到路上。
在媚娘少时记忆里,能够停下来,买些自己喜欢的花灯、竹编、帕子等小玩意儿,就很有趣了。
听闻皇后要往两市去,也换过衣裳来做赶马车夫的两个亲卫,都立刻打起精神来。
两市人多,可得护卫好皇后。
否则只好提头回宫了。
*
东西市熙攘繁华。
“我带姐姐去那家有翠涛酒的酒肆。”
当年她第一次到这家酒肆,还是为了大慈恩寺选址。
两人在单独的小间坐下来。
媚娘见白瓷杯里酒液浮动,一点清浅的翠色,笑道:“这就是你与崔郎第一回 喝的酒吗?”
姜沃摇头叹息道:“至今尤觉酒色误人。”
实在是难经受住考验。
窗外春光正好。
媚娘搁下酒盏道:“提起崔郎,陛下还遗憾的很——他始终不肯入户部。”
姜沃点头:“是,这是他自己选的路。”
媚娘语气里多了一点感叹:“故而,陛下这些年心中最信的,其实一直是崔郎。”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他无权欲,无所求,皇帝才真正的放心。
姜沃懂媚娘这一点感叹,接口道:“可惜,咱们是做不到了。”
媚娘虽然喝过酒,但眼睛一如既往的清澈且清醒。
“昨日复读《尚书》,见‘臣罔以宠利居成功’,深觉警醒。”
媚娘望着窗外春光明媚:“陛下,从此后,便是真正手握天下的帝王了。”
姜沃深深颔首。
媚娘不由想起已然离京的长孙无忌:“满朝文武,赵国公对陛下来说最是不同。”
这是皇帝身旁,最后一个让他能够寄托孺慕之情的人。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媚娘轻诵了一句诗经。
对皇帝来说,先帝、先后故去,如父长兄亦多年难相见,常伴身边的长辈只有舅父了。
这是唯一还能唤他‘稚奴’,也是真的护持过他的人。
“然就连赵国公,权势至盛,依旧不能免此终局。”
媚娘很冷静道:“咱们幸于与陛下同路,并无分歧相悖处。”
但……
有些话媚娘不必说出口,姜沃就能明白:她们的难处在于,陪伴的是一个完全体帝王了。
当年那个为了激发兄长一点生志,而费尽心思搜罗万物的是晋王;今岁这个终究抬手留下舅父爵位,安排舅父去黔州安度晚年的是新帝。
正如媚娘所说,从此后,皇帝再不能算是新帝了。
“权势迷人眼,宛如迷障。”
她们将要走的更深,那便不只要往前走,还要走的稳。
姜沃也不免感叹道:“权势之迷……”
她想起前世看过的《盗梦空间》,就大致与媚娘讲了这个故事,又道:“姐姐觉得权势像不像一层层梦境?”
“坠入的越深,就越难醒过来。”
“而人在梦境里,原本荒诞的事情,也都觉得正常。”
何谓旁观者清——正如长孙无忌后来肆意安排宰辅朝臣,甚至插手储位事,在旁观清醒者看来都心惊肉跳,觉得他在踩帝王的底线。
但已经坠入最深层梦境的他自己,并不觉得异常。
媚娘颔首:“很像。”
姜沃解下腰间的荷包,取出很多年她与媚娘的对印。
她手里是一枚莹润月印。
“姐姐,在故事的梦境里,每个人都要有一个图腾锚点,来确认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回到了现实。”
媚娘也拿出随身带着的小印。
多年后,对印再次被摆在一处。
两印的印纽相合,一轮红色旭日与一弯细白月牙。
春光如许下,媚娘望着眼前人,听她温和而坚定道:“如果权力也是容易迷失的疯狂梦境,那我们就是对方的锚点。”
是与当年并无分别的面容神情。
已然是皇后的媚娘,心中也萦着与当年的安宁喜悦:“好。”
**
整个下晌,她们将东市慢慢逛过去。
媚娘看到什么都想买一点,好在身后还不远处还跟着马车,有足够的地方装货。
姜沃就陪着难得出门,因而格外有兴致逛街的媚娘,一路走下去。
身后赶车跟随的亲卫都震惊了:皇后与太史令这体力,是不是也太好了?原以为两人很快就会上马车呢,谁成想这一下午就逛着没停啊!
亲卫们甚至有种感觉,若是时间够,两人可以走一日。
算着时辰,亲卫还是上前道:“回皇后、太史令,该往回赶了。再不然,只怕暮鼓起,进不了宫门。”
毕竟晨钟与暮鼓,都是从宫里承天门的钟鼓楼上响起,从宫门向外依次关门。
宫门是最早关的,得留出赶回去的时间。
媚娘颇有些意犹未尽点头:“知道了。”
两人再次上马车后,姜沃才发觉媚娘买得实在不少——她们只能一起坐在马车的一角了。
马车从侧门驶入宫门的时候,鼓声还未响起,只有暮色渐落。
姜沃远远看着高大的承天楼,忽然道:“姐姐,咱们去看敲响暮鼓吧。在宫里呆了这么多年,只闻晨钟暮鼓,却从没见过这对钟鼓。”
媚娘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承天楼:“说来,我也未见过。”
跟随的亲卫这回并未提醒时辰:他们担心的原就是两位被阻拦在宫门口,那闹得动静就大了,如今进了皇城中就无妨了。
正好严承财也赶来宫门口迎候皇后,媚娘就让他带人将自己今日置办之物搬回去。
而她则与姜沃一起向承天楼走去。
*
承天门城楼位于太极宫正轴。
“鼓以动众,钟以止众。”晨钟暮鼓如日升月落般,掌握着这长安城子民真正的白天黑夜。
在外人看来,这是桩重要的差事。
但在负责此事的一队侍卫看来,可是个绝对的苦差事——属于对了没有功劳,但一旦错了,就是大过失的差事。
为怕一个人负责刻漏钟壶,敲鼓鸣钟误了时辰,每回晨钟暮鼓,其实都是几个人一起负责。
对他们来说,真是日复一日枯燥的差事。
然而这一日,守在承天门城楼上的侍卫,发现这个差事一点也不枯燥了!
他们竟然亲眼见到了皇后和太史令。
太过惊讶,以至于皇后问起,能否由她来敲一声暮鼓的时候,问了两遍,侍卫们才如梦初醒,连忙将鼓槌递上。
“时辰到了。”
这一日,是媚娘亲手敲响了第一声暮鼓。
之后递给姜沃,她敲响了第二声。
巨鼓嗡鸣之声,震得她整个人似乎在发麻。
不知道这长安城的熙攘人群,有无人注意到。今日的暮鼓,有两声其实是有些不同往日的。
*
两人在黄昏中,携手走下鼓声未绝的承天楼。
城楼之下,再无旁人。
夜色将近,又是一日过去了。
岁月就是这样悄然而去。
媚娘忽然心有所感,她转头对望着夕阳的姜沃道:“我今年恰是三十岁了。”
“我十四岁入宫与你相识。到如今,我们相识的年月,已然超过了从前的日子。”
“这些年,自有人世易变之感。”
“哪怕常常相见的人,随着境遇不同,也再不能似往昔。”
比如刘司正。
不,现在已经不能叫刘司正了,而是刘宫正。
刘司正如今已经接过了陶枳的宫正位。作为宫正,与掌六宫的媚娘会常打交道,但自不复当年掖庭中的亲密多语。
自是一日比一日敬重。
当年宫正司中,几人小宴对饮,畅谈崔郎事,自然是再也不会有的了。
这便是人事如流水,匆匆不回头。
媚娘道:“其实我习惯了猜度人心。能走到这一步,也少不了我善琢磨人心的缘故。”
媚娘转头,夕阳尽染二人衣衫:“但,我想永远不必猜度你。”
姜沃看着夕阳:“好。”
“我陪姐姐一起。”
**
媚娘回到立政殿的时候,就见皇帝正拿了一份奏疏,倚在榻上看。
听她回来一笑道:“你们一出去就是一日,倒是朕在替看你立后大典的奏疏。”
媚娘走过来坐到皇帝身边。
皇帝就指给她看:“临轩册后,为你册封的正副使,礼部送了人选上来。”
“正使朕已经选定了。”皇帝都无需犹豫,就选了司空李勣。
“倒是副使,于志宁和许敬宗之间,朕一时也难定。按身份来说,自然该是于志宁。”
燕国公兼恩加的从一品,身份更合适些。
媚娘望着皇帝道:“我心中另有人选。”
皇帝笑道:“朕知道你心中所想,可哪怕算上调任后的官职,吏部侍郎也是正四品……”
媚娘笑道:“人最要紧。”
皇帝想了想:“好。”
“那朕再加以散阶吧。”
次日,姜沃接到两道诏令。
一为加散阶至‘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
另一道诏令……姜沃握住后,心中是滚烫一片。
立后大典上,她将作为副使,在李勣大将军奉圣旨‘册皇后’之后,她则奉琮玺绶以次授皇后。
她将亲手将琮玺递给媚娘。
姜沃握紧了这封诏书。
“臣领命。”
*
几乎就在她说出‘臣领命’的同时,她听到了脑海中小爱同学惊喜的声音。
“恭喜姜老板,你攒够了!就在刚刚,到了七千五百枚筹子!”
姜沃望着手里的诏书。
这些年,她就像守金币的龙一样,每天晚上都要查看下自己的筹子数目,等待着攒够七千五百枚筹资的这一天。
尤其是近两年,托长孙太尉的福,她的筹子数目进账颇丰。
原本以为她要到正式就职吏部后,才能攒够七千五百枚筹子。
然而今日,因媚娘坚持给她的册封副使之位,她提前迈过了这一步。
*
她打开系统,认真确认过后,买下了她期待许久的两本指南。
五千枚筹子买下《给你一张农作物的活点地图》(下面还有小字备注:该指南为你实时标注,所需的农作物种子在当前世界的具体位置,并附育种指南)。
两千五百枚筹子买下《向着星辰大海出发——顺应时代的造船与航海》。
筹子尽数清空。
两本指南上的锁也随之消散。
*
这一回,姜沃听着金币流出的声音,并没有多痛心。
数年来,她等的就是今日。
如果说一阵伤感拂过心头,倒是因为忽然想起了先帝。
想起了贞观二十二年。
翠微宫含风殿中,二凤皇帝很随意的盘膝坐在北面的罗汉床上,手臂支在膝头,目光却是无尽的专注与期许:“朕想知后世百姓可否永无饥馁?”
那神色至今清晰地刻在姜沃心上。
陛下。
我们会一直往前走的。
第106章 封后大典与就任吏部
永徽五年,四月末。
册立皇后大典前夜。
立政殿后殿早专门腾出一间单独的屋舍,将帝后明日大典要用的冠服备好。
送来前,殿中省与尚衣局已经检查过千百遍了。
立政殿的宫人接手过来后,又每日要查验数十遍。
而今夜,帝后二人还是携手亲眼来看冠服。
屋舍东侧摆的是皇帝的十二旒冕,悬着的是玄衣纁裳,十二章纹衮袍。
西侧则是册立皇后时,后需着的袆衣并花十二树头饰。
两人先走到屋东侧,媚娘细细看过天子十二旒冕上的颗颗白玉珠,回首明媚笑道:“陛下的冕冠更要紧——毕竟明儿陛下要于太极殿、于百官前,临轩命使宣诏册后。”
“我只在殿中等着领受册印即可。”
皇帝负手而笑:“还是细看看你的皇后花树吧——朕还要与你一并到肃义门去见百官呢。”
媚娘的手拂过天子冕,玉珠在她指尖处转动,微微碰撞出清润的声音。
她回首凝视皇帝,目光中有真切动容:“肃义门百官朝见事,我深感陛下之厚意。”
*
姜宅。
姜沃仰头望着星辰。
崔朝自廊下走来:“还不早些歇着吗?明儿你可是册后的副使。”
“有些欢喜的睡不着。”姜沃转头:“你来都来了,陪我再走几回授琮玺吧。”
崔朝不免笑了:“这些日子,单授琮玺这一步,你都走过千百回了。”
他虽如此说,还是进屋取了一个颇具分量的檀木匣子出来——姜沃早向礼部打听过琮玺与外头匣盒的尺寸与重量。
之后特意去将作监做了个尺寸一致的檀木盒,又往里头装了些金银,做到重量等同。
然后捧着这个檀木盒,练习过无数遍当日流程。
那一日,自然要做的无瑕。
她走向媚娘的每一步,最后递上琮玺的姿仪,都要是她能做到最好的。
“你站在这儿。”让崔朝站在院中‘扮’皇后,她则退出去,从入门开始演练。
哪怕已经按照要求,‘扮’了无数次准备接琮玺的皇后——
崔朝还是有点不自然。
姜沃见此,就像自家孩子被别人家孩子比下去的家长一样,痛心疾首道:“你这是怎么回事呢?”
“看看人家王正卿。当时在太史局、礼部、太常寺的一并围观下,排演‘代后行亲蚕礼’,也都风雅从容走下来了。”
崔朝闻言扶额而笑:“好,我尽力。”
说着努力站的‘端庄’些。
姜沃这才满意。
因是最后一夜的‘彩排’,她还特意进屋去换了明日正经的朝服。
如今上朝她按四品吏部侍郎的官职着朱袍。
但明日皇帝特许她按银青光禄大夫例,着紫袍珮紫授,腰悬鞶囊水苍玉。
见她走出来,崔朝面容上的笑意,就如同倾泻一地的月华一般清亮。
这些年来,他看着她先着青衫绿服,又见她换绯衣朱袍,再到今日衣紫而至——
如飘然乘云,紫气东来。
崔朝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
她为皇后的册封礼欢喜的难入睡,自己何尝不为她欢喜的难眠。
*
直到又走了数遍,走到姜沃觉得自己明儿哪怕是梦游,也可以仪态合宜的将琮玺递与媚娘手中,才停下来。
崔朝才算结束了他的角色扮演。
两人一并进屋。
姜沃换掉官服,也懒得再穿大衣裳,只穿着中衣抓了件披风裹上,就走出来。
依旧在窗边站着看星辰。
然后指给崔朝看:“我是依星象卦出的册后吉日——四月末,恰三星在隅。”
崔朝心中一动:“三星在隅……是诗经中‘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
姜沃远望星河光灿:“是。”
今夕何夕,见此邂逅。
*
是夜,英国公府。
李勣于书房灯烛下,将已经烂熟于心的‘册立皇后’典仪章程又一字不落地看了一遍。
直到有叩门声轻轻响起。
长孙李敬业走进来,垂首站在跟前:“祖父唤我有吩咐?”
李勣点头道:“明日册后大典,是你第一次上太极殿朝堂,礼仪规矩不要出错。”他明日是册后正使,自家儿孙自然要比旁的官员更谨言慎行。
今岁朝堂实缺空出来不少,李勣看自己的长孙也十八岁了,就随手给他划拉了一个兵部的七品库部主事官,让他开始入朝为官。
李敬业应了,又好奇道:“祖父,这回武皇后册封大典,为何如此特殊?”
李勣抬眼看了长孙一眼。
语气很淡:“怎么?”
李敬业倒未察觉到,而是继续好奇问道:“从前册立皇后,也只有圣人在太极殿对百官宣诏册,以及皇后于后宫接诏两桩。”
相当于前朝后宫分明——皇帝与百官在前朝册后,后宫内命妇们云集看皇后接册。
负责沟通前朝后宫的便是册封正使和副使。
可这一次大不一样。
“圣人居然下令文武群官及番夷之长,奉朝皇后于肃义门。”[1]
居然帝后同时出现在肃义门,朝臣们还得统统拜见一回皇后!
简直是闻所未闻!
李勣神色更淡:“这也是你该议论的?”
李敬业这才有些畏惧,垂首收了好奇解释道:“是外头人都这么传——武皇后先上谏表,立后典仪要照着当年文德皇后减三分,圣人大为嘉奖。”
“原以为是武皇后谦逊贤德,谁料圣人转眼又下了这道百官也得拜见新后的旨意。”
“外头议论纷纷都说是武皇后以退为进……”
“放肆!”李敬业话音未落,就被祖父拍案大怒吓了一跳。
李勣眉头深锁:他管束子孙已自觉严厉,可无奈他位高权重,家族都蒙他所荫。
儿子辈还跟着他吃过些苦,孙辈确是实打实的勋贵子弟,出入都有人笑脸相迎捧入云端。
许多时候哪怕他们不以势压人,旁人一听是英国公子孙,也就主动退让或是奉承起来。
如此这般,家中几个晚辈性情便都有些骄狂。
李勣颇怒:他都要去做皇后的册封正使了,家中长孙竟然还在这传外头的风言风语。
要不是明日有正事,李勣都想动家法把人打一顿。
于是先一指他:“明日你到太极殿,除了与人见礼不许说一句话!”祸从口出,学不会说话就先学会闭嘴!
李敬业见祖父发怒,已经麻溜儿跪了认错。
李勣余怒未消。
原想叫长孙来嘱咐一二,孰料嘱咐出一场气来。
心中便拿定主意:等册后典仪过去,便将孙子从兵部拎出来,别做什么实职官了。准备向于相学习,把人扔到太仆寺去看马磨磨性子!
亲眼见过房相、杜相两人身后尊荣,是怎么被不肖子孙连累的,李勣颇为心有余悸,决定好好磨一磨孙子。
*
因有这样一场气,次日清晨,李勣见到姜沃,见她在这样大事前,依旧沉静如璧,不免心中感叹:他还记得初见时,姜侍郎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怎么就那样稳当呢。
姜沃面对李勣有点异样的目光,也报以疑问神色。
李勣见她如此思觉敏锐,就收了所有其余思绪,肃穆了神色,整个人如青松一般渊渟岳峙。
“吉时要到了。”
太极殿,群臣肃立。
百官皆如元日大朝会般,穿着正服,手持笏板。
皇帝临轩册后。
文武山呼万岁。
李勣从皇帝手中接过册书,错后一步而立的姜沃,双手接过装着琮玺的匣盒。
落在手中的沉甸甸的分量。
*
命妇如云。
姜沃却一眼看到了中庭端立的媚娘。
她身着翚翟纹深青袆衣,配以朱红色里衣,并上朱锦下绿锦的大带——皆是浓烈之色。
然这样盛妆服制,却没有让媚娘本人失去一点存在感。
反而极是相衬,似云霞托举日出一般。
她天生就适合这样亮灿的颜色。
如旭日般让人难以直视。
*
姜沃走过停驻的御舆伞扇,走过奏礼乐的太常乐人,走过门外拱卫的侍卫与勋徽执事、走过殿前无数林立的命妇……
走过春秋岁月。
一直来到媚娘身前。
手捧琮玺。
史载:
【永徽五年,上临轩册后。正使大司空李勣授皇后册,副使银青光禄大夫姜沃授琮玺。】
【后北面行礼受册。】
【后升座,内外命妇奏贺。】
【礼成。】
*
这一日,姜沃自然也站在肃义门下。
与文武群臣一起奉朝皇后。
唇边逸出笑意——这是她的君王受到的第一次群臣朝拜。
**
五月初一,姜沃将正式离太史局,就任吏部侍郎。
在此之前,皇帝还特意将她叫到立政殿去,细谈了半日。
姜沃进门的时候,就见崔朝竟然也在。
正与皇帝坐在窗下对弈。
倒是媚娘正一如既往在替皇帝理奏疏——自从上回头痛目眩很是难受之后,皇帝有些心有余悸,自己就尽量避免长久伏案盯字迹密密麻麻的奏疏。有时候都让媚娘念给他算了。
他则多遵孙神医与尚药局的嘱咐,宁神静心勿操劳过甚。
姜沃上前见礼,皇帝带着散漫笑意敲了敲棋子道:“就等你了。”
姜沃忽然有种他们要上桌,所以三缺一的错觉。
好在只是错觉。
“朕是要与你说说吏部事。”
“立后大典后,吏部王老尚书上表致仕。”
姜沃听了,也不甚意外:王老尚书已经望着七十的人了,一辈子持身中正,为人极低调踏实。
如今朝上换了天地一般,他能撑过前两年岿然不动,估计也累了,想要退下来也正常。
只是……
果然,皇帝道:“朕未许。”
“吏部掌天下官吏选授,乃六部之首重。”
“故而各部侍郎皆为正四品下,独吏部侍郎为正四品上。”
“吏部下又设司封,司勋,考功三属。各属官员都接近百人。”
姜沃自然也提前做过许多新部门的功课——与太史局这种精炼部门不同,吏部下属官员极为庞杂,比如单【考功】一属,负责日常公务的‘令史’与‘书令史’加起来就有上百人。
整个吏部的官员,上下数百人,且常有调任外放。
姜沃从前入太史局,很快就记住了每个人的名字、性情、才干。但到吏部估计要下一番水磨功夫了。
人,向来是最不好管理的。
人心莫测,可不是程序,输入进去‘秉公做事’,就会被执行下去。
“姜卿要将吏部上下之制谙熟于心,再到善掌其职,上下通达,只怕非一两年之功。”
此言与她所思一致,姜沃适时发声附和领导:“陛下英明。”
她既择了吏部这个大唐最高人事部门,就做好了十年如一日去深耕的准备,甚至列了五年和十年计划。
皇帝给了她吏部仅次于尚书的官位。
但姜沃自己知道,在其位跟能够掌其权,从来是两回事。
她头两年,必是以学、以深入吏部之中为主。
最好的老师,自然是在吏部如泰山石一般坐了小二十年的王老尚书。
皇帝道:“其实王老尚书身子骨很硬朗,上书致仕大抵只是向朕示无‘把持吏部职权’之心。”
“朕已然挽留了他。”
皇帝在榻上坐着,以手支颐笑道:“朕看……王尚书精神矍铄,谈吐敏捷,再撑个三五年,一点儿问题没有。”
姜沃闻言便应道:“如今,臣才安心些。”
虽如此说,心中却有些疑惑:既然王老尚书三年五载也不走,皇帝怎么单独把她叫来说这件事。
必然还有旁的事情——
果然,皇帝又道:“然王尚书到底已近古稀之年,姜卿又还未至而立。朕便另择了一个侍郎,与姜卿一并入吏部。”
姜沃懂了。
这一位侍郎,应该是皇帝选定的,在三五年后,真正接过王尚书班的人。
姜沃倒从未想过一口气吃个胖子,几年后就能接过庞大的吏部。
但皇帝此举,无疑是提前婉转与她说明此事,让她不要有此冒进贪位之心。
见皇帝如此安排,姜沃其实是松口气的:有皇帝本人安排朝臣来监督制衡她最好,如此,君臣间便大大减少生嫌疑的机会。
姜沃从来心态摆的很正:别说此时的皇帝了,就算是当年晋王,她都恪守着君臣之分。
能坐在一起吃火锅的私谊是一回事,但在朝上,在这皇城中,她就得做标准的臣子。
诸般思绪在脑海中转过,不过瞬间。
在皇帝看来,姜沃是连犹豫都无,依旧清宁中带着诚挚答道:“是,臣年轻识浅,必虚心以学,以求不辜负陛下殊恩。”
立刻把自己放到三把手的位置上去。
一直在案前分奏疏,似乎根本没有关注这边的媚娘,此时低着头,唇边划过一个微不可见的笑容:果然,她不会答错的。
皇帝闻言颔首。
起身肃道:“姜卿既入吏部,朕对你便颇多期许。”
姜沃行礼:“臣谨听圣言。”
皇帝道:“吏部,天官也,为朕之肱骨。当为朝堂擢优者,退劣者。”
“卿此后,务要持心正,明权衡,抑贪冒私亲,秉公进贤能。”
姜沃郑重应道:“臣必不负陛下之期!”
大约是正事交代完毕,皇帝忽然露出个笑容来:“姜卿想不想知道,朕选的另一位吏部侍郎是谁?”
姜沃听皇帝的语气已经换了以往的轻松温和,还带点笑意,就也抬头好奇问道:“想知道。”
皇帝笑容更盛,甚至有点……促狭?
姜沃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再次真诚发问:“陛下?”
皇帝摇头:“朕忽然不想说了。”
姜沃:……
做皇帝不能,至少不应当这样。
“待初一,姜卿到吏部去后,便能见到了。”
当谜语人是皇帝时,姜沃便只剩下告退可说了——且她还有太史局交接事未做完,太史局对她的意义到底不同。
皇帝颔首准她告退,又指着崔朝道:“朕将他留下了。”
姜沃毫无异议:要是崔朝能解开皇帝这个谜语人就好了。
她离开立政殿后,皇帝转回来与崔朝继续隔棋盘而坐,媚娘也走过来坐在皇帝一边,两个人一齐看着崔朝。
饶是崔朝,都被帝后二人的注目看的有些压力。
果然帝后二人一起道:“你们两人就预备一直这样下去?将来一辈子有什么打算吗?”
崔朝顶着帝后(尤其是皇后)的目光,只觉压力山大。
这,这他说了也不算。
为什么陛下与皇后刚才不问说了算的人啊!
*
姜沃并不知,因自己太忙,帝后就只留下了崔朝来逼问家事。
她只是马不停蹄回到了太史局,与周元豹继续交代太史局公务之余,还抛掷三枚铜钱就方才皇帝的谜语起了一卦。
上吉卦。
*
上吉卦?
姜沃有点心情复杂。
五月初一清晨,她早早来到吏部署衙。
吏部位于晖政门前,署衙旷丽,尽显六部之首的宏阔。
姜沃一路入内,许多陌生的面孔纷纷停下与她见礼,其中也不乏衡量与探究之意。
这都在姜沃的意料之中。
她只入内堂,等候王老尚书和那位神秘同僚的到来。
王老尚书先至。
他老人家须发皆白,但确如皇帝所说精神矍铄。
姜沃见他腰板直挺,眼明目锐,思维敏捷,再听说他今日还是骑马上朝——觉得皇帝估计保守了,感觉王老尚书怎么也能一口气干到八十啊。
王老尚书与她谈了片刻后,另一位侍郎才至。
姜沃看清来人时,心中欣喜与压力并存,万般感触只化作一个五味杂陈的‘啊’。
来人生的面目周正,美髯飘飘,姿态闲适风雅——
王正卿。
姜沃:陛下,您是会选人的。
王正卿,不,现在是王侍郎。其名王直,字神玉——这个字来源于他家族中传说,他出生前祖父梦到神仙交给他一块美玉。
他见了姜沃,倒是毫不意外,风风雅雅打招呼:“从今后便不能称太史令了。”
姜沃望着这个迟到的同僚与半个上峰,感受到了未来工作量的压力。
*
姜沃颇有压力,殊不知最有压力的是王老尚书。
他看着眼前两位吏部侍郎——一个是天子近臣,朝野皆知的简在帝心,这些年晋升堪称平步青云;另一个……王老尚书根本不想看自家不省心的侄子!
为了这个大侄子在户部要钱的所作所为,王老尚书每次见到户部尚书幽怨的眼神,都得拿出为官五十年的脸皮,才能若无其事地走开。
如今,这两个迥异的人竟然同时成了自己的下属。
王老尚书再想到皇帝的嘱托:“朕将王卿和姜卿都交给老尚书了。”
他在心底算一算两人的年纪差距,正好相差二十岁——显然皇帝已经在铺设未来吏部的两任班底了。
言下之意要他教出两个合格的吏部候任尚书来。
王老尚书看着眼前两位直属下属。
只见一个如闲云野鹤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一个万年不改的我行我素神态,第一日就比他这个尚书来的还迟。
王老尚书在腹内深深叹口气:老夫这一世兢兢业业,上无愧朝堂下无愧家族,到底是哪里不修,晚年摊上这样的差事哟!
*
甭管王老尚书心情多么复杂。
两位吏部侍郎还是如期走马上任。
经王老尚书安排,姜沃先至吏部下‘司封属(掌朝中封爵事)’历练三月,而王神玉则至‘司勋属(掌朝堂授勋事)’待三月。
可见王老尚书是个保守稳重人:下属官员最多,牵扯朝堂最深,也最复杂的‘考功属(掌考核官员政绩功过)’,并不令两人直接接触。
姜沃遵照老领导的安排,就任‘司封属’。
好巧不巧,她到了司封属后,接触到的竟然都是媚娘事。
立后向来不是宫中女子一人之事,更恩及家族。
皇帝下旨,追赠皇后之父,已故应国公武士彟为司徒,并州都督;皇后生母杨氏封应国夫人。
以上都是很正常的荫封,然而很快,不正常的来了。
姜沃看着手下司勋郎中呈上来的公文:按例,皇后生父应国公过世,爵位应传于皇后之兄。
吏部便拟了公文,将应国公爵位降一等,传于武士彟长子‘武元庆’,而武士彟次子武元爽,也可按例授县男爵位。
姜沃看到这份公文时,不免笑了。
武姐姐会允许她的皇后荣光,荫护这两个曾经将她们赶出家门的兄长吗?
她从没怀疑过媚娘的答案。
她按吏部例呈上奏疏。
*
很快,朝中官员便震惊了。
皇后上表为两位兄长‘请辞’爵位。
道他们白衣无功于国,不堪国爵,请陛下勿加恩。
皇帝于朝上嘉许皇后贤德清正。
免武元庆武元爽承爵。
倒是给了官位——武元庆至龙州任县令,武元爽至振州任县令。[2]
人在吏部,姜沃自然最先收到这个消息。
她已经熟练地展开舆图,往大唐的犄角旮旯去寻这两州——不,振州倒也不必寻,前侍中韩瑗就在那,海南三亚嘛。
姜沃主要寻了下龙州,唔,原来在广西壮族自治区啊。
她带笑收起舆图。
作为吏部侍郎,亲自下发落实了这两道任命。
心道:帝后果然是夫妻啊!
第107章 传承
司农寺。
“这株兰花开的真好!”
姜沃由衷赞叹。
听出她是发自内心的赞赏,神玉侍郎顿时美的不行,毫不掩饰骄傲姿态:“是吧,我敢说长安城中再也没有人比我会侍弄花草的人!”
姜沃顿时想起一人:好想介绍给远在黔州的大公子承乾认识下。
*
此时,吏部两位新侍郎,都不在吏部,而是在司农寺,王神玉曾经的独门独户院中。
与姜沃离开太史局一样,司农寺也一直给曾经的‘王正卿’保留他的院落。
王神玉给姜沃一一介绍了他的心肝花草们。
之后邀请她进屋小坐。
入内,满目青色雅致。
明明是五月夏日,姜沃每每至此却都觉十分清幽,自生蕴凉——
确实是比吏部侍郎标配的简朴寒素版小屋好多了。
吏部官员众多,署衙虽大,人均占地面积却比太史局小。
只有吏部尚书才有一个独自一进的院落屋舍。
两位吏部侍郎则是拼一个院子,东西两面自选。姜沃自然谦让王神玉,自己选了西边。
看着光秃秃的院子和两间异常简素的屋舍,姜沃第一次体会到何为清廉官舍。
说来,这其实算是她第一次真正入署衙,一切按别人的规矩生活——
之前都是跟着师父们在太史局,别说按着自己的想法收拾屋子院落,怎么舒服怎么来了,甚至不吃公厨的时候,还有顶头上司亲手炒菜吃。
但到了吏部,必然不会再有这种自由和厚待。
姜沃原准备老实做人,按照王老尚书的标准过活的。
但,王神玉过不下去了!
这不,勉强忍了些日子,今日午时,王神玉就邀姜沃来至司农寺他原先的院落,然后痛心疾首指指点点:“看看!”
“简直是洞天福地与未开荒地。”
“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了!”
“吏部旁的地方暂且管不到,先把你我院中收拾利落了才行。”
姜沃也有点过够了,立刻点头赞同——她有许多书籍陈设还在太史局,想要拿过来。
虽然赞同王神玉,她还是提出往王尚书处报备一下。
毕竟他们都去过王老尚书处议事,见过他老人家的院子,朴素至极。
王神玉感慨道:“大伯那人,一辈子求的,便是人皆认定他‘素有清名,克慎勤勉’。”
之后语重心长对姜沃道:“咱们可不能学他。”
“等回头,我就叫人将院中好生布置一番,挪些四季花草进去,每日都要赏心悦目才成。”
“身为臣子,皇命加身,只好案牍劳形,俗务缠身。”
“若是再整日过的跟苦行僧一样,实在是生无意趣!”
王神玉觉得,看在长辈的面上,他忍了二十天,已经是够了。
不得不做这吏部侍郎也罢了,生活质量绝不能丢。
姜沃笑眯眯点头表示大赞。
心中道谢:陛下,您知道您给我挑了个多么合心意的未来上峰吗?
*
待王神玉终于抒发完关于生活质量的感慨,姜沃放下手里的杯盏:“其实我今日,还有件事想与王公商议。”
她称呼旁人都是称官位。
但对王神玉,一向更敬重些,姜沃就换了称呼,唤一声‘王公’。
时值五月下旬,两人也已经同院办公二十日了。
两人虽性格大相径庭,却奇异的很能处得来——当然这个奇异,是王老尚书的角度来看。
姜沃与王神玉两人彼此倒不觉得奇异。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其实都是只做好自己分内之事,从不干涉指点旁人的人。
相处自然和谐。
既处得来,又是未来上司,姜沃就将心中一直惦记的事与王神玉说起。
“王公可知京中女医馆?”
王神玉点头:“自然知道,家中还有女眷请过女医馆中的助产士。孙神医亲传,遂安夫人手把手教出来弟子们,各家都是信得过的。”
姜沃眼中便有笑意。
当时请遂安夫人薛则出宫,作为第一位女医和将来女医们的‘二导,’也有这方面的缘故。
她曾经太子乳母的身份,本就更令人信服些,只慕此名来学的女医也不少。
姜沃继续道:“是,我想说的正是这助产士。”
“王公也知,有助产士在,大有益于难产妇人和婴孩活下来。”
“可这等医术,不是口传心授就行的,需得有师父手把手的教导。”
“先帝时,就曾下旨令太医署将大夫派往各地。”
“如今天下三百六十州,各州都有京中太医署考核过后,下派的数名医博士、助士,以防各地疫症,大见成效。”
“若是女医也能像太医署的官员一样,得个朝廷的官位,被朝廷安排去各州,能够有朝廷文书有俸禄,一路还有官驿,到了地头还有官府的供应——便也能将这助产士散向天下各州,岂不有益天下人口户籍?”
王神玉敏锐道:“你是想走吏部之制,提出在太医署增一助产士官职?”
姜沃点头。
只见眼前王神玉凝神想了片刻:“只怕很难,老尚书处不会批的。”
姜沃努力想说服一下王神玉:“太医署的助士只是从九品。”
太医署的官职都不高,跟着医博士去往各地的男助士,官职也都很低,说句实在的,朝中其实没有人把他们算作真正的官员。
在姜沃看来,女子助产士也可以从此例。
如此微末的职位,都不能够吗?
王神玉依旧一针见血:“不是品阶的问题,是先例的问题。”
王神玉人很风雅,但目光很透彻:“老尚书为人谨慎了一辈子,怎么会开这个先例,令女医挂在太医署,为外官职——若是你向他上此表,他一定会令你改为宫内女官品阶。”
姜沃沉默下来。
此结局她其实也想到了。
姜沃从来知道前路难行,但到了吏部后,见了这个庞大的已经严丝合缝运转的组织,才知道,要为女子入朝撬开哪怕一道缝,有多么难。
不过,再难也总要走下去的。
此时不成,未必将来不成。
于是点头,准备曲线前进:“内官职也好,总之该有的俸禄与出门在外的安稳保障有了,才有女医敢于走出去,将这助产之法带向各州。”
王神玉道:“如你所说,这是一桩有利于人口的好事,老尚书也会同意以吏部名向圣人上表。”
“只是应当还要让你再上书给皇后。”
毕竟是要增宫内女官职。
要上奏给皇后这件事,自是现在姜沃最不需要担心的一环。
*
次日,姜沃刚给王老尚书送过‘女医授内廷女官’的奏疏,回来就见元宝站在门前。
姜沃见了他笑道:“怎么了?太史局有事吗?”
“是有太……姜侍郎的信送到太史局去了。”元宝一时还有点改不过口来。
姜沃接过来。
是师父李淳风的。
“多谢。”
然而坐在桌前要拆信的时候,姜沃心头忽然有一阵无法忽视的不安。
她一时竟然不敢拆此信。
直到王尚书处打发一位书令史过来,传达令她‘具书奏皇后’的公务安排时,姜沃才回神。
她索性带上已然写好的奏疏与李淳风的书信,往立政殿来。
皇帝与媚娘原在一处,听了此事皇帝笑道:“原来不是寻朕,而是要禀于皇后的内官职事?那姜卿单独回禀,由皇后决断吧。”
媚娘笑了笑,与姜沃一起来到后殿。
女医事从一开始,媚娘就深知——最开始,姜沃甚至是半夜把她惊醒,然后拉着她说了一夜,这印象实在深刻。
“好,等我看过后用印。”
媚娘从奏疏上抬起头来,却不禁问道:“你怎么了?”
旁人未必看得出,但媚娘很快就察觉,姜沃似乎有些极罕见的不安。
姜沃取出了李淳风的信,就在媚娘处慢慢拆开。
*
熟悉的笔迹。
映入眼中的第一句,便是:“袁师已然仙逝。”
夏日绵绵,蝉鸣原不绝于耳。
这一刻,姜沃却觉得很静,静的让人窒息,像是人忽然沉入水底,听不见岸上的声音。
片刻后,她才从这种窒息的安静中,缓慢而迟缓地听到媚娘唤她的声音。
她茫然回首:“武姐姐?”
媚娘也已经见信上之书,用力握住她的手,却不忍说节哀之词。
姜沃把剩下的信看完,心中愈痛。
原来,袁师父仙去并非现在,而是一年前——怪不得,李师父去岁来信,便已在蜀地。
媚娘从未见过姜沃眼中这般失去神采的时刻。
只见她木木然道:“是了,去岁,我还梦到了师父们,醒来便觉得怅然。”那时正是宸妃事后,太史局许多官员解官而去,她直接夜宿太史局忙公务的一段时日。
李淳风信上写的分明:去岁五月,袁天罡病重。但不令李淳风告知姜沃此事,只道她当时必处在艰难之中,不要再令她雪上加霜。
之后月余,袁天罡便溘然长逝,亦留下话,要一年后再告知姜沃。
李淳风遵行,于今岁书信方至长安。
“姐姐,其实我是有预感的——李师父为何忽然自关中入蜀,又为何这些时日不来信。”
“我只是不敢深想,更不敢起卦。”
当年她与袁天罡黔州作别,袁天罡已然说过‘此生师徒一场,至今已圆满’。
他们彼此都有预见,那便是最后一面了。
可事不到眼前,姜沃依旧不想去见,不肯去想。
媚娘一直关切担忧望着姜沃,见她眼底终于渐渐有了一丝神采。
不,不是神采,是泪光。
先是蓄在眼底,浅浅一层。
直到姜沃说出:“姐姐,我想与陛下告假数日,去阆中……”
“我应当还能赶上师父的周年祭礼。”
一直自持于眼底的泪光,终于破碎。
泪如雨下。
**
六月初,姜沃素衣抵蜀地阆中。
与上次冬日入蜀相比,这次她到的很快。
因河道未结冰,可以走先帝贞观二十二年所修的京中与蜀地相通的‘斜古道水路’。[1]
帝后坚持让崔朝陪她同行,暂将方满周岁的公主暂时接回宫中,媚娘道:“虽说宫中还未彻底理顺,但你此去不足月,我多上心就是。”
*
姜沃再见到李淳风时,亦不免落泪。
叙过别后事,李淳风温声道:“袁师临终曾提起你,要我再次转告——前路漫漫摇摆不定之时,要静一静心,想一想你的本心。”
“确认了路,才能往前走。”
在袁师父周年祭礼前的一夜,姜沃独自一人提前来至墓前。
暮色深沉中,她与坟茔相伴。
她近来,是有些思绪太杂了。
等待多年的媚娘成为皇后,她深入朝堂都已做到,甚至还已经兑换到了【农作物】与【航海】两本指南。
她站在了一个全新的起点。
但相应的,她离眼前重重大山更近了。
这座山显得更高大更坚不可摧了。
就比如助产士。
她走了这许多年,才看到萌芽,看到了几十个人的出现。
但至今为止,才撬动了一点点边缘,让她们成为了内廷女官,却依旧不能入朝。
何为‘传统’,只是存在,就自有泰山压顶一样的重量。
“师父,我生怕自己终此一生,都是愚公移山。”
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她真的能做完吗?
*
“太史令。”
姜沃听到这个称呼,还是下意识回头。
颇有些意外:“大公子。”
马车停下,下来的人居然是李承乾。
姜沃很快想起,当日李承乾离开昭陵时,皇帝曾与专门护送李承乾的亲卫说过,若是兄长到了蜀地后想出来走走,只管随行相护就是。
“袁仙师仙逝事,我也是近来才知道。”两人偶有书信往来,谈论因果事。
“听闻明晨是袁师的周年祭,我便提早一日过来了。”
李承乾点过香烛后,也未离去。
竟然也就在墓前坐下来。
两人各坐一草蒲。
他先开口道:“太史令为何事所惑?”
姜沃不由抬头看着李承乾:这可不像是深居幽谷的大公子会主动问的话。
果然,很快李承乾直白道:“是袁仙师在信中提及,太史令或许需要与我谈一谈。”
姜沃只觉得眼底再次发热。
师父……
夏日夜晚,风温热,蝉鸣响。
空气中满是用以驱虫的艾草燃烧的气息,有些微微的发呛。
于良师坟茔前,姜沃闭上眼,静视己心。
再睁开眼的时候,就觉得内心安静了许多。
“大公子可还记得,当日在黔州,我曾与你提起过,先帝所期许的后世。”
李承乾点头:“自不会忘。”
其实他一直知道,父皇盼着天下百姓永无饥馁。
姜沃道:“先帝之言,振聋发聩。”
“我亦是从那一日起,就一直想梦到,这世上有没有什么良种,能够亩产比现在的粮米多许多,多到让天下百姓都能安居乐业,能够吃饱。”
所以,她在火药之后,再也没有买其余的指南,而是一直攒到买了《农作物的活点地图》与能获取相应作物的《航海术》。
姜沃已经细细读过。
但正因为读过,才令她知道,没有那么简单。
并不是得到良种与高产量的农作物,百姓就一定能无饥馁。
【指南】最先介绍是良种的必要性,以及人口陷阱——
人类在研究历史中,提出了马尔萨斯人口陷阱:人口增长是成几何数(2、4、8、16)增长的,生存资源却是算术级(1、2、3、4)增长的。[2]
人口是不能超过农业发展水平的,这是很朴素的能量守恒——有多少粮食,就能养活多少人。
所以,良种与高产量的农作物是必须的。
姜沃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与李承乾讲了人口陷阱。
李承乾很快理解道:“农为政本正是如此。父皇是极重视劝课耕织的。”
但,指南又指出,只有高产的良种也是不够的。
亩产再高,也得百姓有亩才行。
“若是有良田良种,但是到不了百姓手中,也是无用的。”
最根本的,永远是制度问题。
是世家豪族的土地兼并。
如果依旧世家门阀林立,百姓们依旧会被迫卖田,成为他们的隐户,剩下的人就要承担更沉重的赋税。
李承乾认真听完,然后道:“所以父皇要压制门阀世家——你不知道,贞观初,有多少税赋收不上来,国库有多穷。然父皇还是精兵简政,裁处官员来省钱。父皇曾苦笑道:并非百姓不勤,若再以税加之,百姓就只好去死了。”
天下土地只有这么多,不光要开源,要得到好的良种。
还要节流。
让那些世家门阀,把吃了的吐出来。起码,要阻止他们继续吃下去。
“比如皇帝下的《禁买卖百姓永业田》很好。”长孙无忌到黔州后,李承乾听他说了些朝中事。
他很欣慰。
雉奴,他没有被世家栓住,他已经沿着父皇的路在走了。
李承乾看着眼前与自己剖心倾谈此事的姜沃,更安定些:而且,雉奴道不孤。
*
姜沃自拿到那本农作物指南后,这是第一回 与人彻谈此事,索性敞开来,把她的困惑都一一道来。
李承乾的话往往一针见血,给她的启发感触良多。
这一夜,两人都未离开,就在此说起京中事、世家事、粮米事、朝堂事。
姜沃与李承乾坐在袁天罡墓前,两人是生者,忆起的却都是故君、故师、故亲的期盼。
皇帝登基五年余,发生的事儿却极多,等姜沃说完,大半夜就过去了。
夜风吹灭灯烛,姜沃就起身去重新点起来。
坐回来时,抬头见深沉夜色如压在肩上,不免又想起自己将来要面对的漫无边际的大山——她不单想陪着皇帝和媚娘,一起行打压门阀世家的事儿,她心中亦藏着更‘大逆不道’的想法,让女子也能更好的走入这世间。
时间总是不够用。
她总想再快一点。所以她进吏部不足月,哪怕知道时机还不成熟,却还是没忍住跟王神玉提起了女医官职事。
姜沃总是怕来不及……
“不必绷得太紧。”
熟悉的声音和话语自耳畔传来,让姜沃倏尔回到贞观二十二年冬日——
她临去黔州前,凌烟阁中二凤皇帝曾经说过一句:“这点你也要学学你师父,这个年纪,不必绷得太紧。”
宛如晨钟敲响在耳畔,姜沃忍不住转头去看。
李承乾的侧颜在黑暗中微微模糊。
姜沃恍然间以为看错了人——
说来她初见二凤皇帝,他亦未足四十岁,恰似此时此刻李承乾的年纪。
李承乾见她转头望着自己,似乎没听清,就又重复了一遍:“我方才道,你不必绷得太紧。”
在这蒙蒙未至的清晨,黑暗与即将到来的白昼交际之时,仿佛模糊了生死之境。
“父皇说过‘大道远而难遵’。”
大道向来幽远难行。
“哪怕是经天纬地如父皇,也会想着选继承人,将未完之宏业传承下去。”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情。”
“正如父皇之后有雉奴,他之后,又会有他选定的继承此志者。”
“不是吗?”
李承乾向来直白淡然的语气,带上了些许夏风一般温热的关怀,又似深有所感因而叹息:“人若是凡事求全,极力想达成一个太高的成就,就把自己绷得太紧,不是一件好事。”
“世事难料,你怎么能保证,总如你设想的一般去进行?”
“如果绷得太紧,若是一事落下大憾,你或许会再也走不出来了。”
姜沃深深触动:这话,必是大公子多年心声。
果然李承乾又道:“我是很久后才明白,韧比坚重要。”韧,柔而固也。
天际晓星初亮。
其实姜沃一直确定她的本心是什么——
是二凤皇帝所期盼的,众生无饥馁,华夏衣冠在。
更是要女子也能平等地走入并一同建立这无饥馁的世界。
只是今日之前,她一直觉得沉重如许,这般宏大之志,她做的完吗?
但现在,她不再担心和迷惑了。
只要先人逝去者,不是消失了,而是被传承下来。
就不会熄灭。
夏日清晨来的迅疾,从晓星现到天光大亮,只过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见清晨已到,李承乾便再次上了香烛,告辞离去。
姜沃相送过后,回到师父墓前。
顿首。
“师父,哪怕终我一生,是愚公移山,我也会移下去的。”
而且是不再急切紧绷,而是坚定有序的一步步移下去。
她一路走至今,多承先人遗泽。
而她,也终会成为先人。
“我之后,必亦有后人移山矣!”!
第108章 分担
阆中。
天宫院。
当日李淳风和袁天罡两人选中了同一处墓地,后来经过二凤皇帝‘裁断’,那一处建了为国祈福的天宫院,又东西各退五里地替二人修了墓穴。
姜沃穿过天宫院正殿,在后门外的溪流旁找到了李淳风。
溪流潺潺,似乎比拂过的山风还要清澈。
李淳风立在溪旁石上,萧萧肃肃。
“师父寻我?”
李淳风指了指南边:“将来我的坟茔在南面五里台山上,到时候别忘了祭一祭。”
刚刚参加完袁师父周年祭礼的姜沃,听这话甚为扎心,就道:“师父身体康健,必年寿久长。”
“怎么?听了觉得不好受?”
姜沃点头。
李淳风递给她一张纸:“我已至知天命之年。你听了我这话还心中难受——”
“那我见你年纪轻轻这般笔墨,又该如何?”
姜沃接过来。
只见是自己在南下蜀中的船上,因伤感而默了无数遍的几句顾贞观的词。
“我亦飘零久!”
“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1]
姜沃低头。
李淳风加重了语气道:“你若再做此伤痛之语,薄命之言,才真是负了袁师师恩了。”
“师父,我不会再做此语了。”
昨夜与大公子一番长谈,已然将她从伤感迷茫中扯了出来。
袁师父特意推迟一年告知她过世之信,又提前替她将大公子请出山,她已深解师父的意思。
如何还有飘零之感?
她只觉得先人之眷长随身魂。
甚至让她心中有了许多新的想法和谋划,等她回京就……
姜沃如此想着,便有些出神。
李淳风原本欲就此‘薄命’‘深恩尽负’等锥心之语再重重说徒弟几句。
然而见她出神,就想起她昨夜通宵未睡,今天又举哀半日。
再细察面色,果然如霜似雪,唯有眼圈通红,眼眸中还燃着一种亮的都有些惊人的神采。
李淳风就心软了。
“罢了,师父也不说你了。”
姜沃这才回神:“嗯?”
李淳风越发无奈:“回去吧。”
到底声音温和下来:“师父这几年不在京中,朝上事又多,你独自撑着必然是很累了。”
“等过两日我与你一并回长安,日后你有事依旧来与师父说。”
他话音刚落,就见眼前弟子眼巴巴看着他:“师父,我现在就有事。”
李淳风:……
姜沃道:“这几年,我偶然得到数张航海仪的图纸,就等着给师父呢。”
“师父是当世最好的数算家,又是风水将作大家,能够自己改制浑天仪。”
大唐的造船技术,其实已经冠绝当世,比如她南下蜀地走水路,就亲见舟航河洛,弦舸千艘,颇为壮观。
不单是河内船,大唐海船战船亦多——二凤皇帝打高句丽之时,便是提前令扬州、莱州、明州等海口地,造了数百艘海上战船,水陆两军会师。
登陆战打的高句丽各沿海城池纷纷心梗,更深深震慑了新罗、百济、倭国。
实在不是一个重量级的船啊!
故而,比起造船术来,更限制大唐远航的,反而是海上导航问题!
毕竟此时还只有司南,连真正的指南针和海上罗盘都未出现。
如今海上航行,只能靠唐尺来识断北极星与海平面,以此辨别航向。
不过,现在她已经拿到了许多图纸。
姜沃看向眼前李淳风:还有谁比师父,能更快更好的研究出各种航海技术?
毕竟,师父可是重修与注过《海岛算经》的人。
也正是自李淳风起始,大唐在航海时,才可以根据精准的数学来测算遥茫海岛的距离远近与高度。
师父本就是后世所公认的大唐第一数学家。
听姜沃说起有海上航行的测量仪的图纸,李淳风就有些见猎心喜,不,是闻猎心喜。
只是口中还道:“我如今还在给圣人寻山陵吉壤呢,有些脱不开身。”
姜沃太了解师父了,这是口是心非的毛病又犯了。
于是只叹息道:“好吧,那我只好将图纸交给将作监或是工部了——不知师父还记不记得,先帝曾感叹过‘于沧海上,必仰辰极,惜乎海外渺茫不知’……”
姜沃还未说完,李淳风已经道:“回头拿给我。”
“好!”
李淳风见她已经恢复了精神,再不复这回再见时的满腹心事与沉重,心中欣慰:这才不负袁师苦心啊。
“等回去,我就把图纸拿给师父!”
航海术有关的图纸,她已经对着系统细细描画出来了,倒是造船术的图纸太复杂,她还没有画完。
图纸难描,姜沃可不敢带着到处走,生怕丢了,都仔细收在长安家中。
李淳风见弟子不过一夜间就整个人都明亮轻盈了许多,不由感慨了一句:“真不知大公子与你说了什么,竟然比师父的话还管用。”
只是感慨,并非探问。
但姜沃还是答道:“大公子说,不必一个人绷太紧。”
她心底补了后半句:那根据压力守恒定律,自己不绷太紧……就只好绷一绷别人了。
能信任的人,都陪她卷起来!
比如恰好第一个撞过来的师父。
姜沃对李淳风摆手:“师父,那我回去了!”
李淳风见她自天宫院后门离去,又转头看了半晌五里台山,先帝替他定的归老之地。
其实今日见徒弟前,他是准备从此远离朝堂的。
他已然替当今选好了陵墓吉穴。
准备回长安后直接递上奏疏,以后就负责监督建造皇陵之事,从此远离尘世。
可现在,是海航之术啊。
不用徒弟提起,他已经想起了先帝。
陛下,那时候您说‘神仙事本是虚妄,空有其名,不烦妄求也。’[2]
又说茫茫海外,必不是神仙居所。
那或许有生之年我能看看海外到底有什么。到时候九泉之下,也好禀明。
李淳风转身离开天宫院。
在蜀地待了这么久,该回去了。
*
姜沃回到暂居的屋舍。
只见崔朝正坐在院中。
也是一身素服。
“你累了。”他神色一如既往的柔和:“屋里已经烧过驱蚊虫的艾草,也有晾好的白水,你眠一眠吧。”
姜沃路过他身旁,停下来问道:“是你把我在船上写的那些伤感之语,拿给师父的?”
崔朝微微一滞,点头道:“是。”他原坐在竹椅上,此时就仰头看眼前人,神色伤感。
“你心里装了太多事,但你几乎从来不说。”
“这些年,我只是陪着你,看着你。”
起初他还会问,后来发现她只是笑道无事。
他渐渐也不问了,只是在一旁看她托腮出神,看她不过几日就自行好了起来。
“可这回,你实在是不太对。”
“我想着,你若不愿意对我说,或许愿意对李仙师说。”
他语气沉沉不安与郁结:“抱歉。”
姜沃低头看了他片刻,见他亦是眼尾通红,脸色比以往更素白,眼底透出隐隐青色。
这些时日,崔朝也是未有一夜安睡过。
她推了推崔朝,让他挪开一点,然后也坐在这张竹椅上。
姜沃道:“我好像从未对你说过,相伴就很好。”
崔朝声音有些低沉与伤感:“这些年,我只帮过你一次,就是在你不便出宫的时候,替你暂理你父母手里的产业。”
“而就连那次,也不是你向我要求的。”
“之后我再问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总说自己就可以。”
“但有时候,我见你……”见你似陷入缠绕之中。
崔朝忽然想起,有一回除夕他们四人吃火锅,皇后饮过酒,曾经叫过姜沃一声小仙鹤。
他有时候觉得,她确实像是悠闲踱步于水边的仙鹤。
但有时候,又像是淋了大雨,翅膀都湿透了,因而看起来特别吃力的仙鹤。
他缓缓将心中所想说出来,然后专注道:“你很早前就说过,有终身所愿之事——我不是想探问你所思所为之事。只是有时,真的想替你擦一擦雨水。”
姜沃仰头看着蜀地晴空如碧,听他说完了这番话。
转头笑道:“这一回来蜀中,我想通了。”
原来,她总觉得自己心中背负着跟别人不一样的想法。
所以有些事,总想都担在自己身上。
经过昨夜,除了将来传承外,她又想起了一句话——
崔朝就见她带着无尽崇敬神色道:“有一位伟人说过‘最关键的问题是,分清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3]
只要他们这个漫长阶段的目的是一致的。
姜沃转头看向崔朝:“以后,我大概要让你做许多事了。”
崔朝见她眼底清亮光泽如冰霜消融后,春光里映着日色的水面,轻声道:“这一天,我等了很久了。”
**
姜沃回到长安后,才晓得帝后并不在皇城内,而是去九成宫避暑了。
她稍一思索也就明白。
九成宫更清净。
她就也往九成宫去。
帝后二人本以为会见到一个伤感憔悴之人,都已经预备好生安慰她,甚至把一对儿女都提前抱了来,准备让稚子安抚人心。
见到姜沃后,倒是放心许多。
虽然有袁仙师故去事,又是夏日入蜀奔波一回,但瞧着,她除了消瘦一些外,精神还好。
姜沃入内见过帝后。
还未行完常礼,就见媚娘怀里的安安,已经对她伸手,口中还往外蹦着单独的词:“姨姨。”
皇帝笑道:“这孩子记性真好,都快一月未见了,竟然还记得。”
媚娘则把小公主递过去:“好,找姨母吧。”
姜沃到九成宫后,已经先换过了衣裳才来,此时就伸手接过安安。
然后认真与被乳娘抱着的李弘打招呼:“弘儿好。”
李弘很快就要两岁了,吐字就清楚多了,他也常见姜沃,就慢慢说道:“姨母好。”
媚娘在旁笑道:“弘儿倒是个慢性子。”
叙过一路行程与家常事,姜沃就一顿。
媚娘便知她还有正事要说,就让乳娘把两个孩子都抱走了。
*
姜沃先说起,大公子也前往祭了袁师父。
皇帝一听也略带了几分诧异:“朕是吩咐过亲卫,不要把大哥当成犯人拘押着不许出门。”
“但听亲卫说,大哥也从未出过万岭谷。”
之后又连问了几句兄长身体如何,气色如何的话。
姜沃都一一答了。
又道:“臣与大公子谈了许久——相谈的这件事,臣觉得该尽快禀明陛下。”
见皇帝颔首,姜沃立刻取出两份数据详实的奏疏来。
回程的船上,她也不‘飘零久’了,而是一直在奋笔疾书写奏疏。
在船上拟初稿时她用的是系统里的数据,回来后,还抓着崔朝一起熬夜,与史书上对了对。
第二日就拿来给帝后二人看了。
皇帝先是大略一看,就道:“这是……历朝历代的户籍数目?”
“是。”
姜沃与帝后二人再次说起了人口陷阱。
这次她说的更加详细——
生存资源增长的速度,是远远赶不上正常情况下人口繁衍增长速度的。
而自然界的残酷就在于,当生物的数量超过生存资源,必然会带来残酷的‘洗牌’。
将生物数量残酷地清洗到生存资源可负担的红线之下。
最常见的方式,就是……战火。
不比跟李承乾说起此事时,两人多半从理论上来探讨。
这次姜沃是从实际数据与帝后道:“自秦以来,历朝历代中华人口,皆未超过六千万。”
其实此时朝廷统计的多不是具体人口,而是户籍。
姜沃也是为了更直观,把户籍换成了人口数。
“据汉地理志可见,汉平帝时期,人口约五千七百万。”姜沃拿过另一份奏疏来。
她特意分成两份来写,正为了此时放在一起对比看。
“平帝年间人口到了六千万的边缘,接着就到了新莽年间爆发绿林赤眉起义,战火连天,待光武帝刘秀建东汉,重新厘清户籍时,人口只剩……两千多万了。”
百姓折损一半还多。
“再有,东汉末年,桓帝灵帝年间,人口也是养至近六千万,之后就爆发了黄巾起义。”
直接就‘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了,迎来了大名鼎鼎的三国时期。
她的目光落在令人惊心的数字上:“魏蜀吴年间……三国相加人口只有不到一千万。”
东汉末年,‘十户九空’并不是一句虚词。
她的情绪已经在整理数据的过程中惊痛过了,此时还算平静,倒是皇帝与媚娘,眉头越皱越紧。
“再有隋大业年间……”
这个不必姜沃说完,皇帝本就谙熟于心:“隋末近九百万户,乱世后到高祖武德年间,厘清户籍,只有……二百多万户。”
姜沃叹息道:“陛下,臣知道,这些战火,一定有朝廷极大的过失。汉末隋末,朝堂腐朽。”
她看着眼前帝后二人:“但人口增长和粮食增长不匹配,以至于粮米不足,百姓养不活自己而变成流民乱民,活不下去只能拼命,亦是战乱起因。”
人口太多,资源有限,本就不可避免内卷。
再加上朝廷腐朽土地兼并,那就是烈火遇到热油。
不可避免会炸开。
姜沃想起了安史之乱。
除了李隆基前后水平差别极大的执政外,开元天宝年间,六七千万的人口与越演越烈的土地兼并,大唐本身也摇摇欲坠,繁华背后亦是深渊。
若是那时候天降太宗一般的帝王,或许……
姜沃按下这些思绪不去想。
而是拿出了第三份奏疏。
“户部每年会向陛下回禀一年增长的户籍。”
不管是对总管天下户籍的户部来说,还是对各州官员来说,治下人口增长,都是妥妥的功绩。
“臣还记得,这些年进户是越来越快的。”
皇帝脸色已经彻底凝重下来。
不用听完,他已经明白了姜沃的意思。
他看向姜沃推算过结果的奏疏——太史局出身,果然数算学的好。
若是按如今大唐的繁荣与进户之快,只怕几十年后,大唐的人口,也会到达汉朝人口最多的五六千万。
那时候,大唐的土地和粮食,还能养活这么多百姓吗?若是再有世家门阀损国肥私,侵吞土地……
皇帝此时的想法,便正如那一夜,姜沃与李承乾商议后的想法一致。
真想‘劫富济贫’,让贪吃了这些年的世家门阀,把吃了的吐出来啊!
当然,人吃都吃了,吐是不可能主动吐的。
只能放血。
皇帝的手按在几封奏疏上。
“姜卿之奏,朕会再好好思量!”
他心中甚是震动。
媚娘亦如此,她已经开始走到架子前,去寻姜沃在奏疏上注明的数本史书。
姜沃见帝后,已经投身于‘人口陷阱’研究中,就暂且告退。
下次再回禀良种之事吧——
宋代以前,中华大地人口,超过六千万就有要崩溃的趋势。而宋代,却超过了一亿。
很大原因便是,宋从越南引进了高产的占城稻。
姜沃原先一直不确定,此时还作为大唐流放地的‘爱州’(越南),到底有无占城稻良种的出现。
直到攒够了筹子,买到了活点地图。
终于能确定。
就如宋朝一般,若是经过引进、育种,以大唐的气候,广袤南面疆土有不少地应当都能种占城稻。
姜沃走出门前,回望了一下已经紧绷起来的帝后。
诶,果然,人要懂得分享。
分享后自己真没有那么紧绷了!
她又想起就在爱州做刺史的刘洎,身处温暖三亚的韩瑗——这些前宰辅们,一定觉得日子很寂寞吧。
他们一定很需要精神寄托吧!
*
这一夜,姜沃久违地睡得很好。
倒是皇帝和媚娘,一直没睡着,就白日的奏疏,商议未绝。
后来还是媚娘打断:“陛下,明日再说吧——若是再熬下去,只怕你又要头痛了。”
皇帝蹙眉:“可如何睡得着。”
媚娘安慰道:“法子不是一夜想出来的。陛下,先保重自身。”
帝后二人就起身,一起去东内阁内看了孩子们。
望了片刻儿女稚嫩无忧的脸庞,皇帝道:“若按姜卿所推测,只怕弘儿的孩子,就要难了。”
因孩子们都睡了,皇帝的声音很轻。
但说出来的叹息意味很重:“朕一直记得父皇圣言。”
“有些话,却是朕做了皇帝后,才渐深悟。”
李治闭上眼:“父皇道‘为君者,战战兢兢,若临深而御朽;日慎一日,思善始而令终。’”[4]
是啊,他体会到了。
做皇帝,原来如同在深渊之上,驾着一辆不知何时就会朽坏而不可控的马车。
媚娘如以往般,将手覆在皇帝手上。
“我陪着陛下一起。”
**
姜沃很快就见到三省六部都紧绷了起来。
皇帝召所有四品以上,宰辅、尚书、侍郎等重臣见驾。
也将这个问题抛给他们。
皇帝问的更加直白简略:去岁,天下户籍已近四百万(三百八十余万户)。若数十载后,大唐户籍超过千万,百姓可无饥馁否?又该如何安置?
当场布置,每人要写足五千字策论。
姜沃站在其中,见朝臣们一片凝重。
很是欣慰:都别躺了,都卷起来。
皇帝和朝臣卷的越多,天下万民就能卷的少一点。
甚好,甚好!
*
姜沃原以为,她只是平等地卷了武姐姐、皇帝、师父、崔朝以及朝臣们。
并不知,遥远的黔州还有人被她影响到了。
姜沃返还长安没几日,皇帝就收到了来自黔州的信。
是黔州的亲卫一路北上亲自送的。
于是皇帝立刻拆了——这些年,他逢年过节或是遇到什么事,都会提笔给兄长写一封信。
倒是兄长,每年只回两封:一次是元日前后(看天气决定信的早晚),一次是他的生辰。
此番忽然有信来。
李治拆信。
原来,兄长也是在忧虑一样的问题。
其实这些年,为了避嫌,为了朝廷安稳,兄长自请回黔州,道终生不出蜀。
信中更不曾论一点朝事。
哪怕近年他去信,说起许多舅舅事朝堂烦难事,兄长也从不接此话,只是讲一讲万岭谷的山川草木,问一问他的安康。
可这回,兄长特意来信,说了人口陷阱事。
因这不是朝堂事,这是万民事。
李治看完了这封信,正要收起来,忽然摸到信封里还有一张信笺。
他摸出来看。
里面是单独的两句话。
“我与舅舅也论了此事,舅舅愁的难眠,后来竟去院中翻了一夜的土。”
“雉奴,过两年,你大约就能吃到舅舅种的葡萄了。”
李治反复看了好几遍。
提笔作书。
直接令外面候着的侍卫将回信与一套书带回黔州。
是舅舅于永徽年间所成全套《唐律疏议》
在他看来,舅舅忙着权倾朝野,《唐律疏议》的编纂,便没有《贞观律》来的细致。
如今,舅舅既然睡不着。
那耕地之余,再精修一下律法疏议也好。
第109章 第一场科举
永徽五年。
七月。
暑热尚未消,圣驾便自九成宫返回长安皇城。
足见皇帝心火更胜暑热——圣驾回长安皇城后,第二日皇帝就把留守长安的四品以上官员也召集起来,同样的题目布置下去。
可谓是公公平平,每个四品以上朝臣都要有五千字(至少)策论,别以为留守长安,当时未随驾九成宫就能躲掉。
*
姜沃再次回到吏部侍郎院中,顿觉眼前一亮。
原本光秃秃的院子,已然大不相同。
院中新移了许多花木过来不说,甚至还特意挪了几株高大的梧桐树来。
巴掌大的浓密叶片,在院中遮蔽出夏日炎炎中一片深浓荫凉。
东西房舍的窗前,又种了丛丛修竹,正巧妙的将他们各自的窗虚笼掩映,不至于外人一进院子,就能透过窗户一眼看到屋里人在做什么。
窗上还换了如一片晚霞落上一般的霭霞纱,与青竹格外相衬。
姜沃实不免赞叹:她才走一月,当真是换了天地。
如今走进这处小院,便如同走进世外桃源一样清幽雅致。
如姜沃初次见王神玉此人一样,只想到‘风雅’二字。
*
院中梧桐树的浓荫下摆着一矮几,并两把隔桌几放置的小椅。
此时王神玉正坐在其中一张椅上,他手里拿着一卷书。
案上还摆着一只白瓷壶,两只明润如玉的白瓷杯。
见她进门,王神玉就搁下书,挥袖如流云般:“先饮一杯洗尘。”
“多谢王公。”
姜沃坐下才发现,面前的小桌也分外有趣,不同寻常。
这是一张芭蕉伏鹿的小几,桌面就着木的纹理修成舒展芭蕉叶形,下头并非桌腿支撑,而是一只雕刻的活灵活现,伏身于蕉叶下的小鹿,撑起了整张小几。
姜沃夸赞道:“好别致。”
又端起白瓷盏来喝了一口,是清爽沁凉的谷叶饮。
环视焕然一新的院落——
这样的工作环境,让她加班都心情舒畅啊。
*
两人正在浓荫下叙蜀中风物时,王老尚书到了。
时值炎夏,王老尚书身上官服板正,走过来难免有些燥热。
结果进院一看,身上热未消,心头火更是噌噌冒——他之所以不是叫两位侍郎过去,而是亲自过来,正是因为听到吏部里风言风语,说是王侍郎不理‘司勋属’正事,最近一直在忙着收拾院落。
他今日正好有事寻他们二人,就自行过来了。
来一看,好嘛,这两位下属过的真是神仙日子啊。
姜沃起身相迎。
正好对上王老尚书‘你们真是腐败掉了’的痛心疾首目光。
她只是垂首恭和道:“如此暑热,王尚书怎么亲至?”然后又请王尚书入屋。
王尚书见了她,神色与语气皆变得缓和,安慰道:“袁仙师本乃世外人,高寿离于尘寰,姜侍郎务要节哀。”
姜沃谢过老尚书关怀。
然后王老尚书转向王神玉,立刻就虎了脸:“瞧瞧你做的孽!好好的官舍,被你搞成这般!”
王神玉被长辈兼上峰责备,脸上神色都不能说是不痛不痒,只能说是完全气定神闲。
王尚书显然也知道自家大侄子是什么德行,表过不满责备态度后,也就进屋换了正事来说。
王老尚书坐了上首。
王神玉和姜沃分坐下方左右。
老尚书直接问王神玉道:“陛下所提的户籍与粮米事,你的策论写的如何了?”
王神玉干脆点头:“写完了。”老尚书就要来看。
他实在担心王神玉自由发挥起来,写些不该写的。
从前可以眼不见心不烦,现在王神玉就在吏部,他肯定还是要盯一盯的。
王老尚书根本没提起要姜沃的奏疏看——朝臣们都是耳聪目明的,皇帝忽然提出此等农桑大事,必不是空穴来风,必是有来源的。
而很快,皇帝又在大朝会上赞吏部姜侍郎公心体国,乃心膂之臣。
朝臣们也就懂了,这策论由何而起。
这样想想——
老尚书看了看为人就跟着这处院子一样别具一格的大侄子,又看了看貌似恭和守礼但总有奇思妙想的姜侍郎……
王老尚书觉得自己老的更快了。
*
姜沃也看到了王神玉的奏疏。
他的奏疏就如他这个人,在其位谋其政。
别说他离开了司农寺,就算当年他在时,对耕种事也一窍不通,他只是个无情的预算人。
此时他已经到了吏部,就根本不提户籍、粮米等事。
皇帝的问题里,既然还有如何安置百姓,王神玉就直接立足自身吏部侍郎之职,只就‘如何为百姓选良官’做了五千字策论。
王老尚书松了口气。
虽说有些偏题,但起码绝不算错。
吏部官员就做好吏部事,各司其职尽忠职守,也不失为能臣之道。
确定过侄子没有出格,王老尚书又说起找他们真正的正事——
“十月里,又是一年贡举,要开科取士。如往年一般,圣人依旧将此事交由吏部考功属。”[1]
“到时你们也入吏部满三月了,正好去考功属一同料理贡举事。”
姜沃精顿时一振。
她能伸手碰触到、影响到的第一场科举。
就要到来了。
**
在科举事前,姜沃先旁听了诸位重臣的策论。
五千字完整版策论已然上交御前,这日皇帝再召重臣,则是让他们当庭而论。
姜沃先是欣然体会了何为集思广益——
朝臣中如王神玉般,立足自身官职,提出中肯建言的不少,颇有针砭时事,可改善朝中吏治清廉与效率的巧思。
更有司农寺新提任的吴正卿(当年负责培育棉花的农学专家吴少卿),写了许多具体的农事改措,上表朝廷可借由各州府,传给当地的农官。
作为专管教育工作的国子监祭酒,则提出在各地州学、府学里,特设一门农科。
姜沃在旁听着,正好想到一事,便向皇帝建言道:“陛下,太医署会向天下三百六十州各地派出一名医博士,数名助士——司农寺是否也能同此例,日后向天下各州派出农博士?”
“此议甚佳。”国子监祭酒和司农寺吴少卿,差点忘了还在御前,当场就讨论起此事,分起了谁来办学谁来授课的公务。
还是被想要发言的户部任尚书打断,才意犹未尽停下。
……
凡此种种,各署衙皆有建言。
旁边负责记录的两名中书舍人,笔就没停过,哪怕立政殿很凉爽,他们也因奋笔疾书写出了一头汗。
众人拾柴火焰高,无外如此。
然,除了体会到‘集思广益’外,姜沃更深的体会,其实还是世家门阀的根深蒂固。
姜沃从来不轻视古人的智慧。
因而她从不信这么多朝臣里,没有看透‘世家门阀吞并大量土地’‘多有隐户不纳赋税’的危害。
但并没有朝臣真切的剑指这一点。
毕竟他们绝大多数人,不是出自世家,便是不肯得罪世家(起码此时不肯明着得罪世家)。
总的来说便是,这些朝臣策论中,好的建言颇多,该着手去推进的也有不少,但‘真正触及皇帝炎热灵魂’的并没有。
唯一算是比较入皇帝心意的,便是他去岁才新升的同中书省门下三品杜正伦,提出了些有利于朝廷‘堪实户籍’的举措。
比如不能任由各县、里自统户籍报上州府,而是改由州府下派官员去督查登造户籍,甚至朝廷也要每几年从京中派出朝臣,去各州审核户籍。
杜正伦还特意提出,要令下派朝臣避开各自的祖籍,以免私情。
姜沃听着,这便颇有些‘人口普查’的意思了。
也算是能抑制些‘隐户’之患。
皇帝也即刻给予了杜正伦正面回应,将其正式提为中书令。
**
很快,八月里,被王老尚书安排至‘吏部考功属’,正式接触到大唐科举的姜沃,再次深深体会到世家于朝堂之根深。
且说大唐的科举制颇复杂,笼统来说分为三种考试科目:进士科(考时务策论)、明经科(儒学典籍)、已经不一定每年都举办的制科(考例如法律、算学等特殊科目)。[2]
当然,世家感兴趣的,只有‘国家取士入朝’的明经、进士两科。
是看不上制科的。
其中,又以‘进士科’更难考中,前程更远大,更为士族所青睐。
毕竟有俗话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便可知进士多么难考。
王老尚书正是把两个令他头疼的下属,放到考功属,令他们负责筹措今岁十月的‘进士科考’。
早在进入考功属前,姜沃就已经花了大半月,将吏部中历年进士科的文书借阅来细看了一遍。
然而越看越觉得不对。
这些进士……怎么看来看去,好像都还是世家人啊!
姜沃就挑了一日,将武德初年到贞观末年,所有报考进士科以及最终的进士名录都拿来与媚娘一起分析。
媚娘在感业寺那一年,曾经将世家谱牒仔细研究过。
毕竟,要打败一个对手,首先要知道对手到底是谁,又有多么庞大细致的根系。
在这上头,刚入吏部不久的姜沃实在不如媚娘通晓,就特意拿来请专家指点。
媚娘对着名录上记载的祖籍和姓氏,一一分析过去。
姜沃就在一旁负责列表统计,计算每科进士的世家百分比。
最终结果出炉,数据证明姜沃想的没错——
这些年的进士,依旧有百分之七十出自名门望族公卿之家,剩下百分之三十,也有大半是出自‘门第不高’的世家。
真正出自寒门,由下面州县府学一层层考上来的学子,只占了很少一部分。
姜沃将手里的笔放下。
合上眼睑休息一下有些酸的眼睛,口中就与媚娘道:“如此说来,在世家门阀眼里,科举,不过是让他们从明抢变为暗偷?”
原来是世家直接‘拿’朝廷的官位,现在则需要走个考试的流程。
媚娘将今日她们写满了一桌子的各种纸页收好,准备留起来日后再细看细算,口中则冷静坚柔道:“但有科举,就与没有科举时,截然不同。”
是从无到有的过程。
姜沃点头:“是,哪怕十之八九依旧是世家子弟考中,也总有十之一二不是。”
*
“不过,姐姐只看如何贡举,就知道为何选出来的依旧都是世家子弟了。”
经历过现代完善考试制度的姜沃,回头看唐朝的科举制度,只有两个字可形容:荒谬。
几乎没有什么公平可言。
首先,唐朝科举的考卷,
是不封名的。也就是说,主试官员能清楚看到手里答卷出自何人。若是世家门阀出身,自然就高看一眼。
其次,唐代科举是一言堂。正所谓‘科举之柄,专付主司’,并没有什么阅卷后再有上层宰辅复核,以免偏取漏取这种说法。
而是这一届主考官说了就算了!他怎么选怎么是,因而每年科举前,主考官一出炉,贿赂者走人情者甚多。
最后,也是姜沃了解后,觉得最荒谬的一点,那就是提前定榜!其实往往还没有开考,主考官那里的‘榜上有名者’已经全都排好了!
这试考的。
且提前定榜,根本是此时科举公开的秘密,都不属于‘科举舞弊’。
贡举学子们,都会很自然的‘行卷’。
何为行卷,便是考子们,考前就将自己素日得意的诗、文,投与达官显贵前(甚至主考官本人门下),一来以图扬名显身,二来,期许这些重臣显贵出面,在当年的主考官面前为自己说话,得一个中选名额。
如此一来,其实十月科举真正开考前,就基本已经定榜了。
实谈不上公平二字。
毕竟‘行卷’最惠及的,一定是世家子弟。
*
夏日已然到了末尾。
几不闻蝉鸣。
越发显出立政殿后殿的安静。
媚娘与姜沃对坐,在这样的静谧中思量着此事。
还是姜沃先打破了安静:“姐姐。其实有法子,可以一举大大减少贡举考中的‘看出身显贵’‘走人情’‘行卷通榜之风’。”
媚娘眉心一动。
两人相望心意相通,媚娘道:“你想到的是不是,把考卷上的名字封起来?”
姜沃望着媚娘而笑:“是!”
果然是武皇。
对于媚娘提出糊名法,姜沃一点儿也不奇怪,只有感慨——原本,糊名法就是开创自武周,只是后来唐朝并没有延续下来,到了宋朝才正式成为科举的常例。[3]
姜沃道:“姐姐,此法必有用。”
任凭贡举士子家中是多么了不起的家世,五姓七望还是亲爹就是宰辅,任凭考前走了多少门路投了多少行卷——一旦在考场上把名字封起来,到时候只按考卷来论功名,那‘人情’‘家世’的影响就会极大降低了。
只是……
媚娘和姜沃都清楚,此时还不到时候。
糊名法这一刀捅的太狠了,是直接捅世家的心窝了!
何为世家,其实说到底世卿世禄。想要世世代代维护自己的地位,一定要保证子弟一直有朝廷高等官僚才行。
如今科举已然是皇权跟天下诸般世家的动态平衡,彼此拉锯的结果了。
若此时再上糊名法,要一举将世家的优势抹去,必会迎来世家绝大的反扑。
因而媚娘很快肃容对姜沃道:“糊名法这件事,咱们私下可以商议,也可慢慢去想,去完善此法。”
“但你先不许跟陛下提起,更不许在大朝会上当着所有朝臣提起,听到没有?”
哪怕姜沃点头,媚娘还是前后嘱咐了三遍。
看起来很不放心。
毕竟她想起了那一夜,她叮嘱姜沃不要做‘为帝王社稷而死的臣子’,结果眼前人回了她一句‘我愿意做个为我心中君王挡在前面的臣子。’
那给媚娘愁的啊,彻夜难眠。
此时又逢此大事,媚娘不得不千叮万嘱。
姜沃见媚娘如此担心,就笑眯眯道:“姐姐勿忧,我再不会这样冲动的。”
媚娘的指尖轻而有规律的,一下下敲在她们方才一起整理的进士名录上:“不要急着毕功于一役。其实,贡举之法,哪怕还不公道,但到底已经伤到了世家的根基。”
她的手指从武德初年的进士名录,一路划到贞观二十二年的贡举。
“发现了是不是?”
姜沃也带上了笑意,颔首道:“是,发现了。世家子弟参与科举的人越来越多了,争得也越来越激烈了,进士科所录进士人数也在不断增多。”
从武德年间,每科只能取中四五名进士,到贞观末,每科已然能取二十名左右了。
原先那种世家自行来把持朝野的局面已经过去了。
现在,世家也开始越来越积极地参与科举,让子孙以此入仕——
规则制定者变了!
像是温水煮青蛙一样,世家从自己制定规则,慢慢滑入了‘遵守规则’的境地。
他们接受了这个改变,因为这个规则,好像还是他们能掌控的。
毕竟,如今科举几乎还是‘籍显名’‘卖人情’。
似乎,朝廷官位,依旧是他们来把持。
但此时,媚娘和姜沃看着三十余年来的进士科名录之变更,心中笃定:不是这样的了。
世家越致力于在进士科中寻人脉,给子孙谋前程,反而证明了科举的影响力在逐渐加深。
世家已经认可了这项皇权制定下的制度。
自科举起,寒门多了一道起家的指望,哪怕依旧是一条很难很窄的路,但到底不是从前路途断绝,根本无路上天的情形了。
而世家,也渐渐开始习惯,要以科举延续家族荣光。
攻守异势了。
换句话说,现在朝廷终于变成甲方了,世家也开始要迎合甲方心态了。
“是啊。”
姜沃深深感慨:“所以,姐姐别担心,我一定不会急躁的。”
姜沃望着媚娘,认真道:“我们更擅长持久战。”
在蜀地,她想起了伟人那一句‘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
而现在,她又再次想起了《论持久战》,要保存有生力量,要做一切自己能做的。不打无准备之仗,力求在敌我条件对比上有胜利之把握。[4]
恒久而缓慢的消磨敌人,增长自己。
没有任何取巧的法门。
这始终是一场分胜负生死之战。
想要拿走别人的既得利益,就要有与之相衬的权力与武力。
绝不是拿出‘这是为了天下万民好’的大义,世家就愿意自绝其族的。
*
于是这一年的科举,姜沃向皇帝求了一个‘副知贡举’的位置。
‘知贡举’是每年总掌贡举考的主考官。
姜沃第一年入吏部,从资历名望上,自然都还做不了主考官。
这一年的‘知贡举’,是王老尚书,姜沃就请命跟着上峰去学习贡举事。
皇帝很痛快批了。
作为走马上任的‘副考官’,其实姜沃的本意,是想来亲眼见一见‘行卷’‘人情’‘通榜’这些恶劣风气,以备知己知彼,好将来有根据地整顿此风的。
然而……
这一年的贡举后,姜沃格外感慨:世事难料啊。
**
姜沃作为永徽五年的‘副知贡举’,来寻她门路的朝臣着实不少。
然最先寻到姜沃的熟人,是卢照邻。
他是来替人投卷的。
姜沃起初还婉拒了一句:“升之也知,我只是副知贡举,如何来为难我?何况卢家子弟,直接递给王尚书岂不更稳妥?”
卢照邻温声解释道:“并非卢家子弟。”
“是我的一位朋友,并非出自名门世家,性情也有些直锐,因而虽少有才名,这些年贡举却一直不顺。”
姜沃了然:看来是卢家也不太想让卢照邻结交的朋友。
卢照邻目光依旧清和如许,取出一卷诗文:“且我既来扰你,再不敢以私交举人,必是以我公心来论觉得其人有才。”
姜沃接过来。
当看到署名‘骆宾王’后,颇生感慨,倒也……不是不能。
*
而下一个来寻姜沃的,都不是行卷,而是直接来点名荐人的。
姜沃给眼前的阎立本倒上茶,然后好奇道:“阎尚书新任工部尚书,不忙吗?”竟然还有空来吏部寻她。
前任工部尚书阎立德(阎立本兄长),因病致仕,皇帝便将阎立本从将作监调任工部。
“当真是忙的不可开交!”阎立本喝了口茶倒了一会儿苦水,这才说起正事:“但再忙,我也得来给你荐个人!”
姜沃与阎立本相识十余年,彼此熟络到都省略了客套。
阎立本直接道:“你们吏部再不能放过这个人才,那可是个海曲之明珠,东南之遗宝!”[5]
大有你们吏部要是不录此人你们就失职了的架势。
姜沃不由笑问道;“那我可要请教阎尚书了——这位沧海遗珠是何人?”
阎立本拿出一封名刺:“并州太原人,现夔州长史狄知逊之子,狄仁杰。”
姜沃给阎立本续茶的手微微一顿。
她接过了这张名刺。
半晌后抬头。
“阎尚书举荐,我记下了。”!
第110章 权揽英才
长安城晨钟初响。
延康坊。
秋初清晨,天气凉爽宜人,坊中街道上行走的人,较之炎炎夏日多许多。
挑着担子卖货的小商贩也多了不少,一派蓊蔚洇润的热闹烟火气。
街上一扇黑油大门向外打开,一个身着胡服的女子走出来,叫住了沿街叫卖桂花糕和鲜桂花的挑担人,口中道:“干湿桂花糕各要两斤,鲜桂花……”
挑担人忙停了下来,边取了干净的长筷子,用干荷叶包桂花糕,边道:“这桂花都筛过了,两种桂花味儿不同哩。这种味轻煮粥最好,这个香气足好做点心的。”
“那就都要。”胡服姑娘每每开口,都带了种别样的爽快和利落。且不必小贩慢慢算账,她很快报出了钱数,付过铜钱后又转身进门了。
小贩看着这扇黑油大门,很懂行情的判断出,这里面必然住着个大官。
因这是一扇后门。
他常年走街串巷,早知道这间宅子的正门是直接开在坊墙上的——
朝中有定规,坊内所有房舍、店铺,门都只能向里开在街道上,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员,才能直接将正门开在坊墙上,白日夜间出入,马车可以不经由坊内。
三品大员啊。
小贩又隐约想起,似乎这座宅子,更早的时候,是一个亲王的?
*
宅院中。
女亲卫长吴英穿过层层回廊,来到主院,将买好的桂花糕和鲜桂花带给正坐在竹椅上坐着看公文的姜侍郎。
就听姜侍郎道:“我就各要四块,别的是给你们买的。”
吴英也不推辞,清脆地笑应了一声。
姜沃也笑了:她格外喜欢吴英这种爽利的劲儿,像是夏日里脆生生的青瓜。
崔朝早准备好了盘碟,将桂花糕留出几块,搁在姜沃面前。
语气里却带着大厨特有的不甘攀比心问道:“你真觉得比我做的好吃?”
姜沃含糊道:“都好。”
崔朝就低头去慢慢拨动买来的鲜桂花,风吹过,眉眼间如一池春水般微皱。
姜沃改口:“你的好。”
崔朝抬头含笑,容色更胜院中景致——
这院中景致可不一般。
姜沃现在的这座宅子,并不是她夜里会回去陪小公主的小宅。
而是她做了吏部侍郎后,皇帝按三品‘银青光禄大夫’御赐的大宅。
事实证明,皇帝很是英明。
因姜沃在做了‘副知贡举’后,来走门路的人真是络绎不绝。许多朝臣觉得直接到吏部找人,实在是太点眼了,就开始打听,这位姜侍郎住在哪里。
这时候朝臣们才惊觉:姜侍郎没有家族,也未成婚,居然神秘如许,极少有人知道她的家宅何处!
只有传言,因先帝与当今皆赏赐颇多,以至于她甚有家资。在京中数间坊子都有宅院,平日具体住在哪里,就说不上来了。
姜沃自然不愿暴露自己的私人住址。
好在有皇帝提前给她赐的大宅。
这座宅子也很有来历,是先魏王(濮王)李泰的宅子。
先帝当年极溺爱魏王,赐下的延康坊宅子,整整占了四分之一个坊子!
妥妥属于超标违规建筑。
到了李治登基,连四哥本人都不想保留,何况这座父皇赐给四哥的违规建筑。
当年就下令将这宅子收归国有,拆除了所有王府规制的装潢,然后按照三品官员官邸可占地的大小,改造出了五套挨着的大宅,准备留待赐与朝臣。
姜沃得到了御赐的第一套宅院。
因这套宅子太大,再不能似原来一样,让她带着一两个女卫独居。
媚娘还特意将府中人都给她配齐了。
**
门外挑着担子的小贩,快速走过这一条长街,路过了几张一模一样的黑油大门,都没有叫卖——他知道这几间大宅中还未住人,索性省省力气。
出得长街,就是延康坊的正门。
他就在正门外放下了担子,吆喝着等路人来买桂花糕。
小贩已然看出这两个月来,坊中比往日热闹许多,也有许多生面孔走过路过。
他想起了邻里都在说的传言——如今贡举在即,诸州学子入京备考,自然要各处投卷。
而那座大宅里,住的正好就是吏部的大官,管着今年贡举的!
听闻近来延康坊内的房舍,甭管是租赁还是售卖,都贵了不少。
小贩在坊内只有一处祖上留下来的小房,一家子住在里头,自然不可能轻易卖出去。但听到坊中房舍涨价,却也是欢喜的。
何况人来人往,许多入京学子来延康坊投名刺和文卷时,也都会顺手买些桂花糕吃。
近来进项颇丰,
真希望这延康坊,再住进几位大官啊!
*
姜沃也知延康坊的房价持续走高的消息。
其实这些年行于朝堂,姜沃对权力不是没有深刻认识。
但直到现在,她惊觉自身已经能够带动房价了。才对如今所拥有的权力,有了最直观的认识和感受。
清晨空气清澈的过分,又带着丝丝缕缕幽幽桂花香气,熏人欲醉。
姜沃就与崔朝说起:“权势的滋味,实在如饮醇酒,易令人不知何时醉去。”
“若是你发现我要醉了,可别忘记拿走我的酒杯。”
其实最初,姜沃是更担心媚娘的——媚娘如今每日会替皇帝分奏疏,陪他一起看奏疏,站的是云端,看的是这天下大势,至高之权。
但现在,姜沃倒是更慎于自身了。
毕竟媚娘虽然离权力中枢最近,但她天天要面对皇帝,面对这个国家最高执掌人,许多事只是建言,尚不能一言堂。
但姜沃走到了朝堂吏部中。
在面对很多人时,她已经有了一言以决的权力。
“战战兢兢,如临渊驾朽。”
这句话是媚娘写了赠给她的,是出自先帝的《帝范》。媚娘与她感慨道:“不管是为君还是为臣,只要掌权者,都该有此心才是。”
于是媚娘以此句自勉,也送给姜沃。
人总要心怀畏惧。
但哪怕有日日自省,也常与媚娘相谈,姜沃还是有些担心自己迷失在权力中。
因而也嘱咐崔朝,到底旁观者才清。
发现她不对,及时说出来才是。
今日又提起此事,崔朝就笑着玩笑了一句:“我倒是不担心你迷失在权势里……”能长久对权势保持畏惧的人,担忧自己迷失的人,反而不会真的失去清醒。
崔朝指着自己道:“但我真的担心你将来再迷失在美色里。”
悠悠然:“毕竟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啊。”
姜沃笑的险些连人带竹椅翻过去。
*
两人对坐吃了桂花糕后,天光大亮。
姜沃坐着不想去换官服,带了点疲倦道:“好容易一日休沐,却也不能回去陪安安。”依旧要加班,不停地见人。
案上摆着十来张名刺。
都是今日要见的人——这还是能推公事的,她都推去吏部官舍相见的结果。
但有些实在推不得,比如手持李勣大将军名刺要来投文卷的人,姜沃肯定是要见的。
大环境如此,姜沃觉得,自己已经‘迅速腐败掉了’。
崔朝也知姜沃对科举的想法,就劝了她几句,与其现在逆势而为,大改科举之制,不如先顺势将能拣的人才拣出来。
姜沃点头:“其实我心里很清楚,科举,无论怎么折腾,都只与天下百分之一的人相关。”
所谓寒门贡士,也至少是能读得起书的殷实人家。且学子能有资费一路从县、州层层考上来的,已经是大唐那前百分之一的人了。
时代所限,文盲率超过百分之九十五的古代,再怎么折腾考试制度,读书这件事,也与天下绝大部分人无关。
但……
无论这个事实多不公平,但封建社会就是如此,不足百分之一的权贵官僚,来决定剩下万民的生活质量,甚至是能不能有生活。
姜沃如何会不战战兢兢。
如果她选错了官员呢。
若是她记忆里的人与事,与此世并不相符,她的庇护又是什么?
她与崔朝道:“我儿时听过一个故事。海边一只蝴蝶扇了翅膀,改变了一点风,但酝酿至海的另一边,就是一场风暴。”
崔朝懂得她的意思:“风起于青萍之末,或许会带来一场润泽土地的雨水,也或许会成为摧枯拉朽的狂风。”
姜沃点头。
崔朝柔和道:“但你不是蝴蝶,也不是风。”
“你是吏部侍郎,你会一直在朝中。”
“人为官一世,怎么会一点儿不出错?便是你一时看错了人护错了人,只要你还在朝中,就能当机立断处置了。”
姜沃颔首:是啊,哪怕会引起蝴蝶效应。
但她却不再是一只单薄脆弱的蝴蝶了。
*
因这‘侍郎宅’中所有人,都是媚娘给姜沃安排的,除了女卫,便都是宦官。
此时有人走来报,外头又有新的名刺递到‘阍室’(门房)了:“姜侍郎今日还再见新投名刺之人吗?”
姜沃摇头:“先收下吧,今日不见旁人了。”
她再次翻看了下案上名刺。
排在头一位的便是阎立本与狄仁杰。
崔朝见这张名刺也不由笑道:“看来阎尚书当真取中此人。不但向你力荐,还要亲自带这年轻人来见你。”
听崔朝说起狄仁杰,是很自然的一句年轻人。
姜沃听来却甚为感慨。
狄仁杰,今年才二十四岁,比她还要小好几岁呢!可不是年轻人吗。
见了她,无论从年纪还是资历上,传说中的‘狄阁老’都要妥妥称她一句前辈了。
还有……姜沃拿出最下面两张名刺,是卢照邻与骆宾王的。
他们的名刺之所以排在最后,是姜沃要给刚回京的卢照邻接风,正好就安排了与小宴一起见了。
算来,卢照邻与她年纪相仿,骆宾王则比她小两岁。
更别提初唐四杰里剩下两位,大约此时也就刚出生。到时候若有缘相见,都正经是她的子侄辈。
她不由道了一句:“岁月催人老啊。”
随着她感叹声落下,就见崔朝立刻看过来笑道:“怎么忽然这么说?人道色衰而爱驰,这就准备一代新人换旧人了?”
姜沃再次失笑。
一早上,笑过两次后,姜沃心情终于变得如秋日天空一样开阔明朗,愉悦起身去换官服。
准备开始一日的繁碌加班。
**
姜沃是在正堂候着阎立本与狄仁杰的。
正堂待客,最为郑重。
阎立本走在前头,见了姜沃,两人很熟谙彼此见礼,之后阎立本就把身后的青年让出来,笑道:“这就是狄怀英了。”
青年人上前:“晚生后学并州狄仁杰,见过姜侍郎。”
姜沃目光落在眼前青年身上。
细看后,便了然为何阎立本一见,就以‘沧海遗珠’夸赞其人,并且非要举荐了。
姜沃作为袁天罡的弟子,观人自要观面相。
只见眼前青年人生的眉目英挺,轩昂正气。
虽还年轻,但姜沃却看出了几分神似李勣大将军青松一般的坚刚。
并非只有文气——
大唐的官员,文武并不泾渭分明,比如被贬至燕然都护府的前宰相来济,就是文武双全之人,李勣大将军都觉得他能去守边疆。
姜沃记得,史书之上,狄仁杰六七十还做大元帅打过突厥。
*
三人分宾主入座。
姜沃也是做过长辈,也问过别人家的孩子‘你考试成绩怎么样啊’这样的话。
但此时询问的对象是狄仁杰,还是觉得颇有趣。
她和声道:“只听阎尚书举荐,倒还不知,怀英想考哪一科?习的如何了?”
*
事关前程,狄仁杰在来此前也有不免有些紧张之意。
尤其是阎师将他举荐给的,是在今岁学子中名声如雷贯耳的‘天子心腹近臣’。
姜沃的为官履历,已经被今岁的学子们打听的清楚,也流传甚广。
狄仁杰当然也听说过——
而立之年的吏部侍郎,副知贡举,银青光禄大夫,册后副使。
更有人扒出了她的师承与过往:师从袁李两位仙师,由太史局入仕,数年前就是先帝亲封的太史令。
这一个个名头,已经盖过了她是位女侍郎这件事。
在姜侍郎堪称‘平步青云’的履历中,最为学子们注意的,其实是当年她成名之事——于先帝举行的诗会上,只见了诸学子一面,且未知姓名出身的情形下,便精准选中了魁首卢照邻。
可见师从袁仙师,当真有相人之术。
这般多传说,真假难测,勾勒出一个过于模糊的虚影。
而此番初见,所有沸沸扬扬传言与虚影,终于化作了一个人。
狄仁杰抬头看清人的瞬间,忽然想起了王戎那一句‘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自然是风尘外物’[1]
直到姜侍郎开始问话,狄仁杰才正神,开始向考官作答。
*
且说,今岁贡举开考的共有四科。
进士科、明经科、明法科、明算科。
后两科都属于制科,并非每年都考,因朝廷近来需要更多‘法学人才’和‘算学人才’,今岁才特意开了这两科。
当然,许多自诩正经士子的人,都看不上制科。
皆是奔着进士科和明经科来的。
而这两科考试的范围和题卷又有所不同。
明经科主考儒学经典。
狄仁杰原想考明经科的——一来,明经科录人最多,每次会录百余人;二来,明经科较之进士科,更客观些。
用姜沃的话来说,明经科起码是有客观填空题的。
既然是考儒学经典,其中就有些默写题,将经史子集里的字段节选出来,让人填空默写。
这样,学子的成绩,起码有一部分是可以靠自己的博学广记,而不是只看考官的心情。
相比之下,进士科只考五道‘时务策’,全都是论述题,士子答卷的优劣就全取决于与当年考官心思。
且进士科录人极少,往年最多也只录二十余人。
狄仁杰虽也是官宦子弟,但比起京中世家名门出身的士子,就远不如了。
且他年纪又这般轻,进士科于他而言,希望只怕十分渺茫。
*
听说狄仁杰要考明经科,姜沃还未说话,原本在喝茶的阎立本,已经先道:“这怎么成?若你只考明经科,我还带你来见姜侍郎做甚?你自己回去考就是了。”
狄仁杰:……
“阎师……”
他才刚开口又被阎立本打断。
阎立本根本不理他,直接转向姜沃:“你这副知贡举,是跟着王老尚书一起,四科都参与,还是如何?”
听他问的这么直白,狄仁杰对阎师和这位姜侍郎的交情之深厚,有了新的认识。
姜沃答的干脆:“陛下令我四科都随行。”
阎立本殷切望着她:“当日我口说无凭,今日你亲眼看我这弟子了,觉得他今年考进士科如何?能不能榜上有名?”
这次不止狄仁杰了,姜沃也有点想要扶额:阎大师啊,虽说咱们是在通榜,但你这是不是也太明目张胆了一点啊。
能不能来一点隐晦婉转美学。
还是狄仁杰火速出来救场道:“阎师,历来进士科最难,少有录年轻士子的。明经科也并非不好。其实,依我本心,倒也想下场试一试明法科和明算科。”
他对自身的律法和算学水准,也很有信心。
姜沃:啊。
这就是‘普通考生苦于不得不挑一门相对擅长的科目去考,而猛人考生苦于每一门都擅长不知该考哪一门吗?’
阎立本蹙眉望着他:“便是今年录不成,也还是考进士科为好。”
进士出身,有‘白衣公卿’之称。
即只要录为进士,哪怕吏部还未正式授官,旁人也觉前途不可限量了。
而走明经科,好处是考上的应当会比较早,年轻时就能出仕。但坏处却是将来走到中枢高位却难,也会被进士科出身的朝臣低看一眼。
阎立本再次向姜沃转头:“姜侍郎以为呢?”
姜沃莞尔:“我观令高足,今岁学/运颇旺。”
她虽还未与王老尚书通气,但她自己也可下决断——毕竟进士榜名额并不很固定,只大略是二十余人。
哪怕王老尚书已经定榜了二十人,她这里再加一个,也无妨。
阎立本大喜。
**
秋风起,正是食蟹的好时节。
一日忙碌后,姜沃与崔朝备下螃蟹宴请卢照邻。
起初,跟随而来的骆宾王,很有些不安——这明显是一场朋友之宴。
而他跟在坐其余人都不熟,甚至其中一位还是他的考官……
于是他都未入座就想告辞,还是卢照邻望着正在给装螃蟹白瓷碟边上,认真摆菊花瓣的姜沃,轻声道:“坐吧,她……姜侍郎已设四座,自然有你的一座。”
骆宾王这才坐下。
但心中却不甚爽快,深觉这顿螃蟹宴,只怕又是要以才侍达官显贵了。
骆宾王祖上倒也有人做过官,不然少时也读不起书。
但在祖、父皆过世后,他过的就是‘藜藿无甘旨之膳’的清贫生活了。
他少有才名,自然也想靠自己,再立一份家业,起码上不辱先人。
然而哪怕是州府的考试,也广有行卷之风。
比起才华文章,更看重出身与人情。
而骆宾王的为人,用卢照邻对姜沃说过的话来形容就是:“不会趋奉逢迎,有时见权贵不忿事,反倒会作诗文讽刺挖苦。”姜沃当时就在心里接了一句:嗯,我知道。
这样的为人,在当地州府考中,也未曾中。
之后骆宾王因写了一句‘如今得举者,必仗亲族或以贿成。’,搞得在祖籍也待不住了,这才寻了文友卢照邻,一并上京。
对狄仁杰,姜沃是早拿定了主意。
但对骆宾王,还未定下该如何。
骆宾王那句‘如今得举者,必仗亲族或以贿成。’的讥讽世事,不能说没道理,但他说的时候,自己却根本没有能承担这句话后果的立足点。
若他一直如此性子,在朝为官,尤其是在京为官,对他未必是件好事。
于是姜沃为卢照邻设宴,也是要再看看骆宾王的性情。
*
螃蟹小菜,半壶热酒过后。
骆宾王很快从拘谨变成了放达。
话多了起来。
在姜沃问起:“国子监内有为‘庶人之俊才’留有的八百学子名额,为何不去考一考?”之时,骆宾王都忘了眼前是未来的考官,直接道:“何尝进的去!且非达官显贵子孙,便是入国子监,也只是受人白眼。”
卢照邻在桌上试着扯了扯他,想要阻止他乱说话,然骆宾王说的兴起,根本没察觉。
倒是姜沃很快用‘抓住现行’的目光看了卢照邻一眼。
卢照邻做惯了君子,这种小动作也太明显的生疏了。
见她注目,卢照邻脸上微红,只好低头去与螃蟹面面相觑,双双脸红。
*
院中,只剩下骆宾王慷慨陈词的声音。
他说起了国子监的生员构成。
“国子监下设六学。”
“最高等的国子学,只收三百学子,非得是文武三品以上大员的子孙才有机会入国子学。”
毕竟哪怕是限制在三品以上官员,他们的子孙,肯定也远超于三百人,竞争很激烈。
姜沃边吃了一勺崔朝剥好的蟹腿肉,边在心里表扬自己:看,我为国家省下了国子学珍贵的名额。
“再往下是太学,得五品以上‘实缺官’的子孙才得以入内读书。”
“再往下四门学,可收三千学子,也得文武七品以上的官员的子孙入内。”
“剩下单列的算学、律学等制科学,收的学子极少不说,在学中也常被人看不起。”
“至于姜侍郎说的朝廷特设‘庶人之俊才’八百员……”骆宾王虽然称呼了一声姜侍郎,但显然已经说上了头,很快冷笑道:“哪里能真正轮到庶人!朝臣的子孙就抢完了。且就算是‘颇负才名’的庶人学子侥幸入内,能有什么好?”
从前姜沃对国子监内部具体筛选学子的标准,还真不是那么了解。
直到今日听骆宾王细细说了。
*
螃蟹宴后,姜沃还未彻底想好如何安置骆宾王,倒是……
她接过崔朝递过来的帕子。
帕子已经用菊花叶汁子的水浸过,草木香气很快擦去手上螃蟹的腥气。
因喝了两杯酒,她就不想站起来,只是靠在竹椅上仰头看崔朝:“你在鸿胪寺悠闲了好多年了。”
崔朝笑道:“国子监?”
姜沃有点困倦,边点头边睡眼惺忪起来:“是啊,起码……要让算学的学生多一些,也别被人瞧不起。”
“师父研究海上罗盘研究的废寝忘食,极需要算学好的学子。”
“偏生我又没空去帮师父。”
崔朝于夜风月色中道:“好,明日我去向陛下请命。”
姜沃又想起一事:“但……”
不必她说完,崔朝接下去:“我知,咱们不能一人领吏部,一人领国子监。我只去待几年。说到底,我还是更属意鸿胪寺。”
姜沃整个人又放松了一点。
只觉。
夜风清爽。
月色温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