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之中昼夜温差大。
才不过八月秋日,李治却是直接裹了一件雪天穿的大氅,才能与兄长坐在院中倾谈。
他忽然想起,之前听崔朝说过,西域许多国度的葡萄都甜如蜜,便与当地的气候有关。
想了想自己今日吃到的葡萄,李治觉得,这大概是一种谣传。
*
李治很快向兄长说起了困扰自己的教育问题以及太子的性情。
还提起了当年的自己。
他八九岁的时候,父皇有一回也问他:“雉奴已然通读背诵过《九经》,觉得其中何言最要紧?”
李承乾颔首接过话来:“我记得这件事。”
那时李承乾正随父皇身旁理政,就听雉奴答《孝经》里的一句:“儿子觉得,经义中最要紧的一句无外乎‘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1]
“忠孝两全,方为孝道,才得以立身。”
李承乾就见父皇神色大悦,还转身对自己道:“雉奴才八岁,便有如此见识品行,将来为王,以事父兄,足为大唐贤王贤臣。”
彼时李承乾亦是颔首赞许。
李治道:“大哥,当年我真是如此想的。”
序齿他为嫡幼子,父皇很疼爱,做太子的是同胞兄长。在很多年里,他只需要做一个孝顺温厚的贤王。
只是后来,一切都变了。
“人人都说弘儿像我年少之时。可我年少时是晋王,弘儿却已经做了多年的太子。”
有些话对着媚娘,李治都不能说——因弘儿是他们两人的嫡长子,若是对着媚娘说太多弘儿不足,只怕媚娘会不安多心。
对朝臣则更不能说了,毕竟他还有一位作为太子的庶长子李忠,若是表露出对太子的不满,朝野必要震荡。
也只有对着大哥说一说:“若是弘儿通学《左传》,再驳其中悖逆纲常之事,也就罢了。可这孩子看也不肯看,我……其实是有些失望的。”
旁的不说,若是把弘儿放在永徽元年,老臣遍地走,说的都是‘无违先帝之道乃孝敬’。以弘儿的性格,怕不是真就被这句话框住了。
李承乾一一听着雉奴的苦恼。
忽然想起了父皇:是否每一个皇帝,都会有一样的苦恼,太子不类己?
**
遥远的蜀地黔州,皇帝与兄长说起的是太子事。
洛阳九洲湖上,媚娘与姜沃论起的则是朝臣更迭。
“代代新人换旧人。”姜沃说这句话自是感慨十足:她第一次参加大朝会,亦是贞观十七年。
她连日子都记得:七月初一。
自她上朝十八年,已经见过朝上换了代宰辅了。
先帝年间的房相、魏相、岑相;当今永徽年间的长孙太尉、褚遂良、来济韩瑗等人;再到如今朝上的杜正伦、许敬宗等人。
至今屹立不倒的,就是李勣大将军了。
可见做官的智慧和长寿缺一不可——比李勣会做官的,没他活得久,比他活得久的,没他会做官。
可谓是姜沃学习的好榜样。
在朝堂待久了,姜沃也想起那句话:真个是,不会有人永远掌权,但永远有人正在掌权中。
媚娘听她感慨一番,莞尔道:“下一代宰辅中,便有你了。”
船上备了酒馔,姜沃闻言就举杯:“借姐姐吉言。”
媚娘与她碰了碰杯,摇头道:“不是我的吉言,你这二十多年走来,我都是亲眼见到的。”
姜沃是从自己上朝开始算,媚娘却是连她在太史局那几年都替她记着。
*
媚娘从船舱的窗中望着一轮明月:“外头月色好,咱们去船头坐着赏月吧。”
姜沃欣然点头:“好。”
她喝了两杯葡萄酒,觉得有些上头,也想吹吹风。于是媚娘拿起酒壶,姜沃拿了两只杯子,两人走到船头来坐下。
四周寂静无人。
夜色中水天渺渺,星沉月落。
兰舟正停在一株桂树下,风吹过,便有细细碎碎的桂花落下来。
不知是秋夜微寒,还是桂花本身就冷如春雪,总之,姜沃觉得落在自己面上的桂花凉凉的。
真是夜色温柔,让人不忍走出这一夜。
姜沃吹了一会儿风,起初还觉得清醒,后来却觉得有些‘见风醉’,抬手揉了揉眼睛。
媚娘见她神色惺忪,就展了展身上朱锦裙:“躺一会儿吧。”
之前姜沃喝醉了,也不是没有醉卧过她膝上睡过去的时候。
姜沃依言躺下来,觉得月光太亮,就闭上了眼。
媚娘忽然问道:“这些年,是不是很累?”
姜沃闭着眼摇头:“累吗?总不会有姐姐累。”她的醉有几个阶段,在睡过去前还要经历话多的阶段。
此时絮絮道:“这些年姐姐要照顾陛下。俗话说了,病人心娇,久病之人更是如此。”她自己前世就经过的——被病痛折磨的人,哪怕平时控制着,心底也总压着一种被痛苦折磨的委屈和不甘,有时候这种情绪就会发泄给身边最亲近的人。
虽然媚娘与皇帝感情深厚,但皇帝的身份和身体状况如此,这些年媚娘陪在身侧,应当也不是恣意随己,而是她照顾皇帝心绪更多。
“还要料理庶务、批复奏疏。”这是日复一日停不下来的工作。
“又得照顾孩子。”哪怕太子在东宫,衣食住行她这个做母亲的也不能不问,何况还有安安和显儿。
李显就好似媚娘百忙之中,还得抽空生个孩子。
有时候姜沃替媚娘算算,都觉得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够用的,怎么不得二十四个时辰啊。
姜沃说到这儿,睁开了眼,细细打量媚娘的脸庞:“还好姐姐从前就精力很好。”
哪怕每日这样劳累,多年过去,也未见媚娘脸上有什么显而易见的憔悴之色。
算来,她们都已然是十六七岁的人了。
岁月无声,悄然逼近不惑之年。
姜沃是有体质点‘六脉调和’的加持,但媚娘,就是天生的体质精力过于常人了。
说来这些年,媚娘已然习惯了人前人后,永远做个保持冷静,有决断的皇后,不令人发现自己也会有脆弱或是苦恼的一面。
但此夜此时,也不免想起过去几年一些辛酸劳累,咬牙支撑的时刻。
她低头对姜沃道:“你说起照顾孩子,有些事才‘有趣’。”
有趣两个字,媚娘咬的很重。
这些年,东宫太子或是皇子凡有病痛,朝臣们便有明里暗里上奏疏或是谏言,请皇后以东宫安康为重。
好似只要东宫病了,就是皇后忙于政事只顾揽权,而疏于照顾的原因。
“难不成只要我不碰奏疏,每日不错眼地看着孩子们就好了?”
姜沃自然也知道这些事,所以她才觉得媚娘的劳苦:若是媚娘只做皇后,做八分说不定就够了,但正因为还要理政,那皇后的位置也得做到十分不出错才行。
“这些人的心思一望可知,最好姐姐生出自责内疚来,回到后宫中再也不见人。”
媚娘道:“这些话只有你能体会了。”
她与自己一样,承受着女子在朝的压力和流言。
旁人或许能懂几分媚娘的难处,但身不至此,就无法感同身受。唯有姜沃,她是真的懂,也是与自己身处同样的境地。
有时候在朝上,媚娘听到她的声音,就觉得安然。
她正这样想着,就听伏在膝上闭目要睡去的人含糊道:“我在朝上,见到姐姐身影,就觉得没什么累的了。”
媚娘莞尔。
抬头看着天际一轮明月道:“这两年,我也选了些趁手的朝臣自用。他们官位倒是都不高——原也只是为了兼听朝堂事。”比如这次,长安城朝臣中有想要皇后归政事,就是媚娘自用的人,传递过来的消息。
“但等回长安后,我就要给他们加加分量了。”
媚娘低头道:“不过这些人,你一定不要看在我的面子上多加照拂,免得陛下多心。”
姜沃点头:“姐姐放心,我知道分寸。我在考功属一日,便要做到铨衡人物,公平可称。”
与姜沃酒后渐渐迷蒙不同,媚娘也喝了两杯,此时吹过秋风,反而双眼越来越亮。
对将来朝局的思绪,也越来越清晰。
半晌后,她觉膝上人睡了过去,媚娘就也不再说、不再想朝堂事。
毕竟这般秋夜对酒听风,兰舟持杯卧月的夜晚,对媚娘如今来说,也弥足珍贵。
于是媚娘也在这温柔夜色中,闭上了眼睛,暂时什么都不去想,好好歇一歇。
**
黔州。
李治把内心的烦恼都与兄长说了一遍,然后甚至开始忧虑起完全没边儿的事儿:“大哥,弘儿是这样温厚性情。你说显儿会不会完全不一样?若是他格外出色又性情不让人可怎么办?”
李承乾原本一直在静静听着,此时终于开口打断了弟弟:“雉奴,你别再想这些了。”
李治一怔:“大哥,这是储君事,怎么能不想,不提早安排?”
李承乾望着他,目光与语气一样直白,已然可以毫无介怀地拿自己举例子:“设想的再好也不一定有用,就像父皇当年对储君十数年来的安排,皆是落空。”
李治霎时无言。
李承乾继续道:“且谁又能想到,房相等人都在父皇之前接连过世。”以至于先帝想留给年轻太子的班底也未能成型。
“雉奴,哪怕是皇帝,这天下许多事,也是不以你的意志和安排去走的。”
“人这一世,就像是与天下棋。”
“你永远不知道世事下一步,会给你落下怎么样的一步棋。”
“只能根据当前的棋局,去做最恰当的安排。”
李治望着蜀中夜色,觉得心头萦绕的烦恼,渐渐消散了些:是啊,谁又能料定天意如何。只能按照当年的局势,走好当前的路。
第142章 改职官
东都洛阳,吏部。
每年‘资考授官’是在十月,而姜沃所在的考功属,两都百僚的考功并检覆,则是要九月十日前送往省。
因而吏部公务,一向是下半年比上半年要重的多。
姜沃昨日陪媚娘泛舟湖上,今日晨起刚到吏部,就见门口已经站了一人,抱着一大摞公文等着回事。
那人见了她,一边抱着公文,一边预备见礼:“姜侍郎。”
姜沃打断道:“小裴,不必多礼了。”
她口中的小裴,并非裴行俭。
说来裴行俭虽入吏部比她晚,但论年纪其实比她大四岁。故而姜沃后来也只以其字‘守约’称之。
此时她口中的小裴,是前年刚考入吏部为八品主事,然今岁龙朔元年,便因两年考功皆为上上等,擢升六品员外郎的裴炎。
是吏部这两年最出彩的年轻官员,时年二十七岁。
故而姜沃叫他一声小裴,无论资历和年纪,都是正叫了。
裴炎一冒出来,倒是搞得王神玉不得不换了称呼,管裴行俭叫字,改叫这个小裴,还感叹道:“裴氏倒常出吏部官员。”
姜沃当时不由笑回了一句:“那实在比不过王氏。”王氏可是接连出了两位吏部尚书。
王神玉随即一笑,干脆道:“也是。”
虽说都姓裴,但裴行俭和裴炎并不是出于一脉裴氏,基本上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关系。
“姜侍郎,这是昨日检覆过的兵部官员功考的文书。”
裴炎是个很精干周到之人,最难得的不是做事快,而是做的又快又精准,几乎毫无瑕疵。
姜沃看着厚厚一摞文书,又想起昨日与媚娘在船上的感慨:朝堂代有才人出,正如眼前这位,也是做过高宗与武皇两朝宰辅的人。
还有……
姜沃的手一顿。
兵部今年报上来的上上等功考名录里,排在第一的名字,是程务挺。
这不是姜沃第一次听到或是见到这个名字。
之前她曾听崔朝提起过——那时崔朝还在国子监做司业,组织过一次骑射赛事。程务挺拿了头名,李敬业拿了第二名。之后李敬业总拎着弓箭去再与程务挺比试。
程务挺,也是两朝名将啊。
如今先帝年间的文臣武将渐渐故去,还在的也已然老迈,新人则一个个登场。
*
姜沃在朝堂已然二十载,早练得心绪无论如何变化,看在外人眼里,却依旧是如清风流云一般。
在裴炎眼里就是这样——他都已经做考功属员外郎快一年了,但这位顶头上司姜侍郎的喜怒哀乐,裴炎几乎从未见过。
正如此时,她坐在这里凝神看公文,裴炎自然想从上峰面容上,看出是否有赞许或是不满。
可全然没有一丝情绪。
以至于裴炎都觉得眼前坐着的是玉像而非真人。
因公文多,姜沃要一份份看过去,裴炎坐在下首交椅上,忽的有些走神。
他想起了自己在国子监时交到的朋友,英国公长孙李敬业曾提起这位姜侍郎。
听说裴炎考进了吏部考功属,李敬业当即就倒吸一口冷气。给裴炎吸的心惊肉跳的:你有话说话,这是干啥啊!
李敬业就特意压低了声音道:“考功属最难考,也不是不好,就是掌考功属的姜侍郎,令人生畏。”
裴炎当时就奇道:“可我听闻令祖英国公与姜侍郎交情很不错。”
当年长孙太尉在朝,欲夺姜侍郎官职,宰辅中只有英国公站出来驳回。
李敬业点头:“是,正因如此,祖父还让姜侍郎待我要格外严苛些呢。”以至于吏部不定时往兵部抽考勤那是专抽他啊!
“我见姜侍郎也比旁人多些,每次见到她,都觉得她那双眼睛,认真看人时,好像能把人看穿看透一样。”他摊摊手:“反正我是挺怕她的。”
“小裴。”
裴炎的思绪被打断,立时起身应声:“姜侍郎。”
然后对上一双眼睛,如幽谷深泉。
果然如李敬业所说,让人不由就是心里一紧,想要避开目光。
但好在,姜侍郎并未一直凝视他,只是如常道:“我俱已押字印章,可发往长安尚书省了。”
裴炎应了是,速速抱走公文。
**
黔州。
李治在黔州待了几日,每天上午会去看舅舅,那时候长孙无忌的精神会好一些。
李治也已经问过随行的尚药局奉御,知舅舅是沉疴难起,心中总有种孤茫茫的难过。
而除了他来的第一日,长孙无忌问过‘皇帝出京,朝堂如何’后,之后几天,舅甥两人再未谈起朝事。
长孙无忌絮絮反复说起的,都是先帝和文德皇后年轻时候的旧事。
李治就坐在圈椅上,在浓重苦涩的药气中,听舅父讲起父母。
这日晨起,李治按照以往时辰来到屋中,却见舅舅还未醒。他心下一跳,慢慢走到榻前。
走近到能听见呼吸声,李治才放心。
他走到书桌旁,见上面有写了字的纸页,就拿到窗口去,对着晨光看。
舅舅的字迹他当然是很熟悉的,只是应当是病中无力,这纸页上的字显得很绵而松散。
纸页上写的是:“时荏苒而不留,将迁灵以大行。”[1]
“陛下。”
李治闻声转头,就见舅舅已经醒了,正望着他。
两人隔着屋舍相望,其实都看不太清对方的面容神情——李治是因为风疾的缘故,昏暗中视物有些艰难,而长孙无忌则是病得重了,双目再难看清。
长孙无忌忽然开口道:“陛下,臣有一事请求。”
李治放下手里纸页,走近床榻。
长孙无忌很怕皇帝不答应,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低微与恳求:“臣求陛下恩典,许臣陪葬于昭陵。”
昭陵安葬着他追随一世的帝王,他同父同母的妹妹。
他这一世,有功有过,待地下相会,不知他们会怪罪他还是会一笑无言。
但终究还是想要相会的。
李治闻言,只觉吞下了一整串那日吃到的绿葡萄,满心都是酸涩,只是太过酸涩反而没有了泪。
他以帝王身应道:“朕准赵国公陪葬于昭陵。依山为墓。”
陪葬昭陵的功臣密戚不少,规格与远近自然也各有不同。离得最近的便是依山为墓。
长孙无忌闻言,神色大安,于榻上行礼谢恩。
李治走到榻前扶起:“舅舅要不要随我回京养病?”
长孙无忌摇头:“年少时随先帝东征西讨,彼时便觉得,死在何处都是一样的。”
沉默片刻,长孙无忌终是开口道:“倒是陛下,该回朝堂中去了。”
李治颔首:是啊,他该返程了。
临行前,李承乾拿出了两坛葡萄酒送给弟弟:“这是之前舅舅种的葡萄酿的酒,你带回去。”
李治离开前,于马上回望幽静山谷。
黔州万岭谷如世外桃源,但皇帝坐拥天下,却是最不能躲在桃源里的人。
**
龙朔元年九月,圣驾自黔州返回洛阳。
十一月,圣驾自洛阳返长安。
而圣驾刚返回长安,宫中便有喜讯传出,皇后有孕。
*
姜沃来到紫宸宫时,严承财将她引到后殿,而非偏殿。
媚娘正倚在床上,手里拿了一卷书在看。
见她进门,媚娘摆摆手,严承财忙退下掩门。
姜沃坐在床边,关切问道:“奉御诊过了?姐姐无事吧。”到底是从洛阳回长安,路上总不比在宫中。连姜沃这个没事的人,连着坐几日的车,都觉得浑身僵硬,何况是有孕之人。
媚娘摇头:“无事,歇两天就好了。”
两人相视,俱明白对方所想,还是媚娘先道:“这个孩子,来的又巧又不巧。”
姜沃替媚娘整了整被角,笑道:“是啊。”
不巧的是,皇后刚回长安就有身孕,有的朝臣估计心思更活:皇后这种情况正该好好养着啊,还管什么朝政?太子都已经能监国了,正好借着这次皇后有孕需安养,名正言顺让皇后那听掌‘百司奏事’的权柄挪到太子手里。
巧的是……皇帝刚刚调整了对太子的教育方针,正看着东宫教导太子的朝臣们不顺眼呢,这会子要是有直接撞上来的,必然得上皇帝的黑名单。
果然,年前便有朝臣先试探着上奏疏,称赞‘太子监国诸事皆善,颇能听断。’
皇帝见此奏,嘉赏太子绫帛古物,东宫属臣也各按阶有赏。
然而朝臣们等啊等,皇帝赏赐完毕后,却没有下文了。
便有朝臣继续上奏:“中宫凤体安康为要,请太子暂于东宫听诸司奏事,辅政于陛下。”
此奏疏皇帝未准。
然诏许太子入朝,听讼朝事。
朝臣们一时倒是有些摸不透陛下的意思了。
*
龙朔二年,正月。
黔州传来丧报:赵国公长孙无忌于龙朔元年腊月十六病逝黔州。因风雪阻隔,丧报耽搁了月余才送入京中。
皇帝下旨赵国公追赠太尉官职,陪葬昭陵。
并罢朝日以哀。
*
姜沃有时觉得,真正让一个人改变的,不一定是时间,而是人这一生中,一件件无法挽回的人和事。
黔州之行后,她敏锐地察觉到皇帝又变了一点。
皇帝身上原本会在特定人跟前,偶然流露出来的年少心性,几乎彻底淡去不见。
龙朔二年二月。
皇帝忽然下旨,大改前朝后宫官制。
改动之大,完全令朝臣们目瞪口呆。
*
吏部尚书院中。
因只有王神玉、姜沃和裴行俭人在,王尚书就放纵自己流露出痛苦面具:这大改官制真是飞来横祸,吏部工作量也太大了。
二月,皇帝忽下旨改京都各司及百官名:从此尚书省改名为中台,门下省为东台,中书省为西台;左右仆射改名为左右匡政,侍中改为左相,中书令为右相……[2]
还不只是省,其余六部、九寺、十六卫等统统改名!
吏部此时拿着这份百司百官集体改名的单子,压力山大。
“尚书……”姜沃开口后,才反应过来不对,如今尚书已经不能叫尚书了。她对着名单看了下,换过生疏称呼:“太常伯。”
没错,尚书这个官职已经改名叫太常伯了,而他们吏部也已经改名叫‘司列部’。皇帝甚至还单独改了考功属的名称,改为‘司绩部’……
姜沃觉得自己更像个绩效考核人员了。
可以说是整个朝廷职官制被改的面目全非,也难为皇帝想出那么多名称来。
而皇帝为什么这样做,朝臣们心中也有数:制礼举措,向来是有政治上的重大含义,用来彰显皇权的。
正如先帝贞观元年,对职官做出改革一样,这是以示天下‘改朝换代’,上面当家作主的换人了!
皇帝登基时未改官职,但此时却大改,自有警示朝堂的深意。
*
王神玉头疼,很直接道:“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咱们自己不做蠢货有什么用?经不住蠢人连累!”
朝上有不清醒的官员,自然也有清醒的官员:皇帝东巡时诸事报给太子,皇帝回长安后,诸事自然按旧例报给帝后。
皇后理政权柄又不是群臣举荐的,而是皇帝给的,皇帝要觉得太子更合适,自然会给太子的,何必朝臣在后面捅捅咕咕。
他们吏部上上下下可没有一个人掺和进这件事儿里。
结果皇帝这一‘改革’,吏部却是首当其冲,不知道多少公文要重写,简直是崩溃。
姜沃心有戚戚焉感慨了一句:“是啊,真是天上不一定掉馅饼,但地上随时可能有个陷阱。”
听了她这句话,哪怕在为巨大的工作量发愁,裴行俭还是没忍住笑了一声。
王神玉立刻道:“守约啊,你这么欢喜,就多干一点。”
裴行俭立刻愁云满面起来。
第143章 拒绝加无用的班
二月底,春寒犹甚。
近两日长安城中天气阴沉,时不时来一场雨夹雪,越发冷到人骨头缝里一般。
不过王神玉从来不会亏待自己。
他所在的尚书屋舍中炭火烧的温暖如春,地上摆着的半人高黄铜莲花香炉中,还焚着雅致宁柔的香料。
只是此时吏部三位领导,都被公务煎熬的心似炭火,均觉得屋里太热了。
裴行俭直接起身去推开窗户,让冷冷的雨夹雪在脸上拍了一会儿,才退回来。
他随手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就开始吃点心——桌上放着的是王家珍方所制的点心莲藕蜜枣糕,清甜可口。
只是王神玉跟姜沃一样,想到公务缠身没什么胃口,唯有裴行俭化悲愤为食量,自己一人吃掉了一盘子。
也是他最先振作起来道:“先分一分公文吧。”
王神玉和姜沃无力点头。
在开始前,姜沃还友情贡献出两样私家珍藏——孙神医亲手所制的保心丹以及薄荷膏。
王神玉立刻接过来:“我得吃一颗!”
裴行俭原本觉得自己不用。毕竟他也是武将出身,从前在百济文臣武将的活儿一起干着不也撑下来了?
但等姜沃开始报考功属需要改动的公文后,裴行俭伸出了他的手:“求一丸保心丹。”
吏部三位领导,就这样边磕药,边努力厘清要改动的公文总数。
正在埋头奋斗中,就从开着的窗扉处,看到一人举着油纸伞匆匆走过廊下。
来人穿的是显眼的紫袍。
王神玉立刻放下手中公务,精神一振:“必也是一位苦主。”
他就不信,这道旨意苦的只是他们吏部。
果然,推门进来的是户部辛尚书,他老人家脸色白的好似他心心念念的银币似的,进门问道:“这,这日子还有法过?”
要知道这可是年初啊,他们户部辛辛苦苦写完一整年的预算度支,就准备春分下发各部了,结果晴天一个霹雳……
姜沃与裴行俭俱起身让座。
辛尚书坐下,刚准备说话,就见裴行俭敏锐看向窗外,然后道:“又有人来了。”
这回推门进来的是礼部尚书许圉师。
许尚书一进门,就抖着胡子道:“你们都在?好,好,正好议一议这事!”
他几步走过来坐下来道:“这可如何是好?这骤然一改职官,我们礼部上下就算是累死也是干不完的——二月里贡举刚过,诸事还未定!”
“且因去岁秋收大丰,陛下早定了今岁三月初要行‘天子亲耕’‘皇后亲蚕’两礼,这可如何忙的过来?”
辛尚书听到这里忽然插了一句:“既然去年就定了亲耕亲蚕,老许你怎么拖到这会子?”
许尚书立刻转头怒道:“这是什么话?你以为谁都像你户部似的?凡事拖到最后才办?我礼部贡举都办完了,你户部还有未拨下来的银钱呢!我明儿就亲自坐到户部去要账!”
惯于欠钱的辛尚书语塞。
王神玉抬手,按住两人的胳膊,风风雅雅调解道:“不要内讧。”
然后许尚书继续‘哇啦啦哇’吐苦水:“我礼部正是因为办事勤谨,提前将亲耕亲蚕两礼的规制都拟好了,这会子才苦啊。”得把随行天子亲耕的朝臣官名全都改一遍。
这还不算完——
“且你们吏部和户部,只改百官名称,然我礼部的皇后亲蚕礼上,还要改后宫品级啊!”
这,确实是。
许尚书这么一说,姜沃等人也想了起来:皇帝这次‘大改名运动’,并不只涉及前朝,还有后宫。
甚至于,后宫改动更大:从此后,后宫再没有什么‘贵妃’等正一品妃,也没有什么‘九嫔’‘才人’,这些妃嫔名称全部废止,改为‘正一品赞德’‘正二品宣仪’……
虽说当今后宫里没多少人吧,但这名称一改,礼部所有‘亲蚕礼’的公文确实都得跟着变动。
姜沃感慨:原来最惨的人在这里啊!
王神玉摇头,露出不忍卒听的样子来。
姜沃适时向两位尚书发放保心丹。
人均服药后,王神玉凝神片刻,然后忽然推开了眼前的公文,冷静道:“既如此,就不做了。”
另两位尚书抬头看他。
王神玉道:“一起去向陛下请命,已有的公文就不要动了。甚至直到三月前,各署衙依旧照旧。”
“在其位谋其政是不错,却不能累死在这些无用功上!”
姜沃与裴行俭心声一致:感天动地好领导。
其实姜沃面对这些多出来的公务,第一反应也是浪费,人力和物力的双重浪费。
于是她今日至此,是想厘清吏部工作后,带着具体数据去寻帝后,请旨免改已成公文的。
没想到王神玉先提出来了——他一向非天子近臣,但在此事上却愿担这个责任和风险,实在是大唐好领导。
比如与他身份等同的辛尚书和许尚书,就都迟疑不敢去:“陛下已然下圣旨,咱们却迁延不履,陛下会不会觉得咱们惫懒渎职?”
“尤其是为了赵国公之事,陛下近来心情极为郁郁不快,朝臣们动辄得咎,东宫属臣都发落了一批了。”
在座几位老狐狸(加两只中狐狸),当然心里都明镜似的,陛下为何发落了一批东宫属臣。
但此时都睁眼说瞎话,只推给陛下心情不好。
许尚书忽的感慨道:“若是英国公在朝就好了。”尚书左仆射作为六部的顶头上司,正可去向陛下陈情。
可惜,英国公李勣此时不在长安。
*
时间往回倒拨一点。
两月前,龙朔元年十二月,北境传来紧急战报:铁勒九部反,集兵进犯唐边。
说起铁勒九部或许有的朝臣不熟。
但若说起铁勒诸部的前身,便令人耳熟能详了——
‘铁勒’其实算是大唐对北境诸族各部的统称。唐初,诸部中以‘回纥’和‘薛延陀’两部最强。后来,这些分散的铁勒各部就共同建立了一个汗国:薛延陀。
首领——夷男可汗。
因此朝堂之上,一听铁勒九部犯边,英国公李勣当即就请战:真是反了他们了!
深冬苦寒,皇帝原不欲英国公再赴北境,然而英国公十分坚持。
皇帝便允准。
英国公依旧是只带少量精兵离京,其余兵士则由安西都护府调用。皇帝还令薛仁贵再次为李勣大将军副将,带兵前往助战。
李勣大将军连年都不过了,直奔北境故地重游去了。
此时吏部中,裴行俭想起英国公:真羡慕啊,又能去打仗,又不用面对朝上这些糟心事。
*
见辛尚书和许尚书有些畏惧触怒龙颜,王神玉也不强求,展一展袖子起身:“那我自去请见圣人。”
但……
他对两位尚书道:“我去,也只会请我吏部事。”
剩下两位尚书:……
那还是一起去吧,人多力量大!
正在相商面圣细节,忽有胥吏来报:“北境捷报,铁勒诸部已定!”
裴行俭是上战场打过仗的,对军旅事最通,此时掐指算了算,奇道:“也太快了些。”
当然,英国公出征,又是他曾经平定过的北境,裴行俭从未觉得此战会有第二个结果。
他只是觉得战事未免结束的太快:铁勒九部是松散的联盟,挨个打过去,也不是一两个月能结束的啊。
裴行俭接过抄送的捷报来看。
王神玉见他看得入迷,就叩桌子道:“讲一讲。”
裴行俭已经读完,便开讲——
且说,叛唐的铁勒九部也算是善解人意,并没有分散开来,各自袭扰大唐边境。反而是觉得‘人多才能壮势’,于是拧成了一股绳,聚众十来万,就在天山脚下,准备借人数并地利抵御平叛的唐军。
李勣与薛仁贵汇合后,带兵前来,两军会于皑皑白雪的天山下。
李勣数一数旗帜,见反叛的九部皆在,心情大好。
终于不用漫山遍野一个个去找了!
而铁勒诸部汇聚十万大军后,面对两万唐军,这回倒是没有犯‘优势在我’错误,直接冲过来。
但不知他们是如何想的,搞起了‘个人英雄主义’。
铁勒诸部派出了数十名部落勇士,要求单挑——不知大唐有没有勇武之兵!
姜沃听到这,就已经知道故事结局了。
其实比起率兵作战,薛仁贵最擅长的还是作为先锋武力碾压。
贞观十九年高句丽之战中,薛仁贵就是因为在阵前冲杀的太猛,而被二凤皇帝在万军中挑选出来。
裴行俭继续往下讲去——
“薛将军连发三矢,射杀三人,余部虏气慑,皆下马请降。军中歌曰:将军三箭定天山,战士长歌入汉关。”[1]
三箭定天山啊。
姜沃已经不太记得,自己第多少次感慨大唐武德了。
捷报上还记载了后续,李勣大将军率军继续扫平余叛军,安抚收编未反叛的部落去了。
此战已定。
两位尚书大喜道:“既有此捷报,陛下应当也会开颜!”正好趁机去申请免掉繁冗公务。
果然,北境战事定,令皇帝沉郁心境稍缓。
下诏:各衙署唯更其名,不易职守,已成文书不必繁改。
姜沃收起了自己的保心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