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庆五年,二月末。
紫宸宫偏殿书房前的晚梅,尤自盛开。
以往,皇帝便是在此批奏疏,召见前来求见的朝臣。
*
姜沃顺着殿前的石阶走上去,此时在门口迎着她的,却不是皇帝身边程望山,而是严承财。
他见了姜沃立刻笑着接上来:“姜侍郎快请,皇后等着您呢。”
姜沃入内,严承财在她身后将殿门重新关上。
雕有龙腾祥云的红松木门颇为沉重,旁边的小宦官连忙来帮忙。
而严承财望着这两扇华彩妙目的雕纹销金的木门,忽然就想到了当年掖庭北漪园的两扇寻常木门。
更是不由想到了如今殿内皇后初入宫闱时的样子,也想起了当年为宫正司女官的姜典正,第一次来到掖庭读宫规的样子——
当时若有人告诉他,他在北漪园见到的人里,能出一位皇后,一位未来的宰辅,他一定觉得对方在发痴,会让对方赶紧去尚药局看看脑子!
当然,若有人告诉他,将来他能站在天子居所前,迎送朝堂重臣,他也不会信的。
然而现在,他已经站在了这门前。
这几日,甚至还有来请见皇后的朝廷大员给他塞金银珠宝!
严承财哪里敢收,只觉得恍如梦中。
*
姜沃入内,就见媚娘着皇后朱锦常服,正坐在御案后,提朱笔批奏疏。
二月中旬,大军奉命出征百济后,皇帝风疾再次发作起来。
大约是之前大半年,在调兵遣将等事上耗了太多心神,年节下又有祭天祭祖,并大军出征前的类祭,诸事加身,难免劳神劳心。
待到大军开拔,皇帝心神骤然一松,不免再次犯了旧疾。
好在二月里,孙神医还未出京云游,皇帝将其请到宫里来诊病扶脉。
孙思邈扶脉过后,为皇帝开了药方递上。
自先帝病起再到自身发作症候,皇帝久见久历其病,已然成半个医家,见药又加重了二分,不免悒悒。
兼之孙思邈出于大夫的角度,多次嘱他要安神归养。皇帝便将政务委了皇后,自己搬到后殿去安心养病。
道除了军国大事,其余庶务不必再问他,只管与三省宰辅商议着自决便是。
又下旨停常朝,只留初一十五大朝会。
停朝的日子,百官若有奏,便层层上禀,最终由宰辅和六部尚书再汇于皇后处。
*
听见姜沃进门,媚娘抬头一笑:“来了?等我批完这道奏疏。”
说着又低下头去,口中还道:“有备好葛花枸杞饮,外头冷,你冒着风走过来,先喝一杯。”
哪怕是做了皇后,媚娘依旧不喜欢写字做事的时候,旁边有人。
宫女都候在门外,听不到门里摇响铜铃的声音,再不敢进门。
因而此时屋内就只有媚娘和姜沃两个。
姜沃也惯于如此,自行取过红泥小火炉上的紫砂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枸杞饮。
看着杯中一颗颗红润润的枸杞,姜沃忽然想起‘保温杯里泡枸杞’这句话,就失笑,想着回头去将作监,打个‘保温杯’好了。
“怎么?”
媚娘批完方才的奏疏,已然搁下朱笔走过来。
正好见姜沃对着杯盏笑,不由也笑了。
姜沃抬头给媚娘也倒上一杯,两人就在窗前榻上对坐。
恍如十数年前。
只是说的话题不同。
这小十日,是媚娘第一次独自会见诸朝臣。
这些日子下来,朝中三省六部九寺的重臣基本都打过了一遍交道。
媚娘此时就与姜沃闲话笑道:“王尚书确如你所说,是个妙人。”
听媚娘提起王神玉,姜沃倒想起了王神玉对皇后的一句‘表态’。
且说,朝臣们对于‘禀事于后决断’这件事,到底是什么态度——媚娘也好,姜沃也好,都未特意去打听。
一来,能位列宰相尚书位的都是老狐狸,很难挖出他们真正在想什么,只能问迹不问心。二来,旁人的评价也难动摇左右媚娘的行事。
但王神玉又不同了。
媚娘听闻王神玉对自己这位‘代政’皇后,有过一言感慨,也不由好奇。
姜沃便将王神玉的话说与媚娘。那日,王神玉第一回 单独向皇后回过吏部事,回来就感慨了一句——
“后乃沉潜刚克之人。”
姜沃听后,觉得很精准。
如今的媚娘,比起当日在帷帐后走出,痛斥褚遂良的她,更加深藏沉敛,内蕴刚强。
媚娘也是一笑。
*
喝过枸杞茶闲谈片刻后,两人说起正事。
媚娘语气似笑非笑:“我才代陛下理政没几日,就有人迫不及待要跳上我的船来了。”
姜沃都不用猜,直接问道:“许敬宗、李义府?”
见媚娘点头,姜沃客观分析道:“不,姐姐,他们应当不是急着跳上你的船——这两位本来就自觉有大功于姐姐,只怕他们认定自己原就是你船上的人。”
媚娘与姜沃说话,就不必什么都在心里过一遍。甚至有时候都懒得细想,直接随口问道:“大功?他们对我有什么大功?”
姜沃在心里替两位拘一把同情泪(其实也没泪),合着媚娘根本没记住。
她提醒道:“许李两位是最先提出改立弘儿为太子的。”
媚娘想起来了,语气懒洋洋道:“那不过是顺陛下圣意罢了。”
姜沃笑眯眯:“但他们两人可不觉得。”
在许、李二人眼里,改立太子固然是顺应圣意,但对皇后,确实一件大大有益的正事。
唯有自己儿子做了太子,她这个皇后才能彻底安稳不是?
因而,他们两人当然自觉是‘有大功’于皇后和东宫的。
此番‘后代为理政’,自然该是他们继续靠拢皇后,愈加出头的时候。
*
因殿内炭火烧的旺,说了一番话,难免觉得有些干燥。媚娘觉得唇上发紧,就拉开炕桌下的小屉,摸出一只嵌着明珠的小银盒来。
里面是色做海棠轻红的口脂。
因之前姜沃提醒过她,若是双手之前碰触过旁的东西,便不要直接用手指涂抹口脂,免得病从口入。
媚娘就让将作监给她做了这种小银盒,里面附带一个凹槽,放着一枚细细的小玉勺,专用来涂抹口脂,每日还会用一小杯酒水泡一下。
媚娘拈起玉勺,看了看姜沃,就先对她招手:“过来些。”
姜沃倾身伏案,
媚娘替她涂了一些口脂,又问道:“年节下,五品以上官员,不是都受赐口脂吗?怎么也不涂?”
长安城的冬日,实在干燥。
腊月与正月节庆,皇帝都会赐官员口脂、面脂等物。[1]
姜沃抿了抿唇,化开唇上带一点蜂蜜和花香味道的口脂:“总是忘记。”
媚娘无奈摇头。除了皇帝赏与朝臣的,媚娘凡有了好用的口脂面脂沐膏,都不忘给她留一份,她自己总是忘了也无法。
待媚娘也润过唇后,姜沃才问道:“那姐姐是准备用一用许李两人了?”
媚娘点头:“算来,距离‘吏部资考授官’事,也过去三年了。也该再给世家放放血了,免得好了伤疤忘了疼。”
俗话说得好,三天不打还上房揭瓦呢,何况三年过去了。
虽说从去岁开始,吏部已经着手开始推‘守选制’,让荫封子弟都多在家里蹲两年。
但此举,对世家的影响,倒不如对勋贵人家大——世家到底还是有底蕴,真开始督促子弟贡举入仕以及考试授官,进步可比勋贵人家快。
媚娘便觉得,是时候,再专门动一动这些阀阅世家了。
“前两年,那本风靡坊中的《权相夺亲外传》,我还未忘呢。”媚娘凤目微扬。
当时说归说笑归笑,但此书对姜沃的警告,媚娘岂能看不出。
世家依旧是觉得,皇权相权是一时的,数百年的世家才是绵延不绝的。因而特意警告‘权相’,此时闹得欢,小心将来身败名裂,子孙受难!
这是警告‘权相’,又何尝不是在挑衅权相背后的皇权。
媚娘在记仇方面,跟皇帝绝对是天造地设的夫妻。
“昨日,我已经特意单独召见了许敬宗和李义府,示意他们各自去想个法子,好生压一压朝野间门五姓七望阀阅门第之望。”
在媚娘看来,许李二人光态度上表露出投靠之意,言辞奉承恭敬没用。
得本人有用处才行。
姜沃闻言点头,对媚娘道:“姐姐,那要我帮着敲敲边鼓吗?”
媚娘看了她片刻,忽然深深叹口气:“这些年了……为何唯有这件事,我总与你说不通呢——不要做挡在皇帝前面的臣子。”
“我今日特意把你叫来,正是要嘱咐你,不管他们二人这回闹出什么动静来,你完全不要身涉其中,听到没有?”
“之前‘裁入流官’和‘资考事’,你已然走过刀锋了,这次你就好好待着看热闹,不许出声。”
见姜沃乖乖点头,媚娘却还不放心。
再次与她细细道:“当年吏部改选事,是不得不你去做,因你全无私心,会秉公选官——换了许李二人,这种资考选官只怕要被他们弄得乌烟瘴气。”
“尤其是李义府。”媚娘蹙眉:“就在前日,大理寺狄怀英来禀过我,道李义府竟然在私下卖官。”
现在每年的‘入流官’全部由吏部考试授予,李义府就别出心裁,开始卖胥吏等杂色官。
因他是四品中书侍郎,又与许敬宗走的很近,一般署衙朝臣都不愿得罪他。
他‘推荐’来的胥吏,能收也就收了,横竖也不是正经官,不好用也不差这一个闲人。
姜沃闻言感叹道:“李侍郎这是生财有道啊。”
媚娘轻声冷笑了下。
“是,歪脑筋倒是灵活,只盼着他在世家事上,也有些别出心裁的主意才好——若是这件事办的漂亮,卖官事说不得还能给他减一等罪名。”
姜沃便知:媚娘是准备把许李二人,尤其是李义府,当成黑手套用了。
不,或许许敬宗能算一把长期使用的黑刀。
李义府才是黑手套,正好干完活弄脏了(也是这手套本来就不干净)就正好扔了。
**
门下省署衙。
许敬宗和李义府正在反复推敲皇后的话。
生怕理解有误。
讨论完毕,许敬宗还随口安慰了一句李义府:“如今陛下委以后政事,念在当日请立东宫的份上,你的官位大概可以动一动了。”
许敬宗已经拜相,官职上实则到头。
他愿意主动投靠皇后,也愿意接下皇后这个‘打压世家’的交待,除了他自己没有家世靠山,想要更好的保住当前官位荣耀外——
还主打一个情绪因素:之前裁‘入流官’事,许多世家朝臣,既不敢明着怼皇帝,也不去怼拟诏中书令,反而抓着他这个审核诏令的门下省侍中,狠命一顿怼。
这个仇怨,许敬宗记到现在!
与许敬宗是寻靠山不同,李义府则是升官之心狂热炙盛。
他如今是中书省的四品侍郎——旁人看他官位已然不低。
但是他觉得自己该更进一步才是!
他可是首倡改立太子的人啊,怎么这几年过去,皇帝完全没有再升他的官位,也没重用他?!
最惨的是,他虽然在中书省做侍郎,但两位顶头上司,杜中书令和王中书令都不大看重他,常让他坐冷板凳。
尤其是王相。
王相原本是吏部尚书,就是那位姜侍郎的上峰!
因姜沃已经位列同中书省门下三品,每回中书省的议事她也可参与。
李义府就眼睁睁看着,王相对姜侍郎,可比对自己和气亲厚多了,有时候甚至直接越过他,反而教着姜侍郎起草诏令。
好似她才是这中书省的侍郎,自己倒是个外人。
简直给李义府气完了。
而每每看到姜侍郎一身紫袍,他就抓心挠肝似的。
既然姜侍郎是因为吏部资考事,做了半步宰辅。
那他也要做一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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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沃很快听说了李义府的‘大事’。
他提出了‘七姓十家不得内部通婚’的禁婚令。
事情其实还要从崔家说起。
李义府于去岁,为自己的儿子求娶崔氏女。然而,虽说他求娶的是旁支庶女,崔氏还是毫不给面子,一口拒绝,而是表示‘再不必为此事上门’的断然拒绝。
原本被折了面子的李义府,就在暗中记恨,此时有皇后背后撑腰,正好狠踩世家一脚。
他直接上奏疏,提出——
“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凡此七姓十家(崔氏被他算作两姓),不得自为婚姻。”
一时,朝野间门世家名门(尤其是这些一等世家),舆论哗然一片。
姜沃吃瓜中。
毕竟这件事让姜沃打头去干,她是不愿意的——性价比太低了。
一来,想打破传统的观念,比打破官选方式更难,并非一道‘诏令’能禁止。二来,此禁婚令若下,甚至有更突出这几门世家与众不同的意思。
不太恰当的比方,就像是禁书一样。
皇家都要特别强调这几家不许彼此通婚,那岂不是更说明这几家的门望地位?
观史明鉴,此时人几乎不能想象世家的消失——如今世家们顶多感慨下他们不比当年,但真没觉得自己会消亡。
毕竟朝代换过多少他们世家都还存在。
真正让世家颓掉甚至泯然众人的,除了靠改变人才选拔的方式,不断打破阶级被垄断的壁垒外,还有……物理消失。
晚唐黄巢直接就以‘天街踏尽公卿骨’的方式,端了大半世家传承。
人都没了,还谈什么别的?
但第二条路,都不能称之为路,只是无可奈何。因为当天街踏尽公卿骨之时,必是民更不能聊生的乱世。
此时李义府提出的这种‘禁通婚’,只能算是一种精神胜利法。
媚娘问起时,姜沃便合盘托出她的想法。
又说起先帝在时,有几年曾提出来:“王妃、主婿皆取自勋臣家。”——
与其禁这些人家之间门通婚,变相抬高他们的名望,不如禁五姓七望,尤其是嫡系与皇家通婚。让宗亲,尤其是帝王一脉少与世家牵连起来。
说起先帝这道圣意,也可见先帝当年为陛下选的当真是晋王妃,而且王皇后鸣珂最开始也是被叔祖母同安大长公主推荐的。
可以说王皇后也算跟皇室和勋贵沾亲带故。
比起禁婚令,媚娘也觉得这个法子更好。
不过……
她的指尖敲在李义府的奏疏上:“等朝臣议一议这道禁婚令再说。”
*
在姜沃看来,比起李义府的禁婚令,许敬宗提出的法子就强多了。
许敬宗主张再次重修先帝年间门《氏族志》,改名为《姓氏录》。
并且创造性的提出:“后族为第一等,其余悉以仕唐官品高下为准,凡九等。”又特意言明:入仕得五品官者,皆升士流。以军功致五品者,也在其内。”[2]
简单粗暴翻译下,便是:只要你官位够,就是士族!官位越高,世家等级越高!
朝野间门又是一片哗然热议。
**
总之,这一年三月初一的大朝会,在皇帝终于上朝后,朝臣们都未讨论旁的,直接针对‘禁婚令’和‘《姓氏录》’两件事,当场庭辩起来!
因许敬宗官位高,大家先骂他。而且这份《姓氏录》,直接被称作‘勋格’。
世家根本不认,觉得这是官位排行榜,才不是世家排行榜。
但许敬宗比李义府为人处世强出八个度,打这儿就能看出来——
李义府那个‘禁婚令’就是只损人。
而许敬宗这个起码是利好了一部分人,朝上被排到《姓氏录》里的寒门官员还是挺高兴的。
甭管你旧族世家认不认,若是皇家发了这本《姓氏录》,起码也是他们第一次被官方认证了世家!
因此许敬宗在大朝会上被骂时,还是有人维护他的,但李义府被骂……就完全是纯纯被骂。
*
如今的姜沃,听朝臣们吵架,也已经没什么意思了。
毕竟她是见过大场面的人。
姜沃亲历永徽年间门,一出就是谋反大案,‘晋西北乱成一锅粥’后,不免觉得这些都是毛毛雨。
且自从长孙太尉离职,朝上的骂战的等级都直线下降。
因此任由大朝会上,各种朝臣关于‘《姓氏录》’和‘禁婚令’两事唇枪舌战,姜沃兀自出神。
她在想一件事——
若是许敬宗提出的《姓氏录》颁布,那就会出现一个问题。
“唐官品高下为准”,那以她现在的官品,她就会变成二等世家。
啊,这真是……
姜沃忽然又想起了几年前的贡举。
她原本想做‘打击科举黑幕保护伞’的正义人士,结果后来见了狄仁杰骆宾王后,蓦然回首,发现保护伞竟是她自己。
也正似现在,本来正在努力帮着帝后打击世家的她,忽然,变成了二等世家。
这是什么‘屠龙少年终成恶龙’的养成记吗?
*
且说姜沃现在站的离丹陛已经颇近——
起码永徽年间门就能看清她在吃瓜的皇帝,现在也能看清她在神游天外。
皇帝原本被这些人吵嚷的头疼,结果又看到姜卿毫不受影响的在走神。
就准备再次突袭点她的名。
问什么呢?皇帝想了想,就问……考功属的事儿吧。
皇帝准备好话题,刚准备点名,忽然听见已经有人抢在他之前——
李义府此人,貌状温恭,说话的时候,总带着几分笑意。
此时脸上也是笑容,开口道:“关于下官这道‘禁婚令’。不知姜侍郎如何看?”
朝上庭辩一顿。
*
皇帝略微蹙眉,看向李义府:怎么还有人敢抢朕的话。
而珠帘后的媚娘蹙眉更甚:她已经与许敬宗李义府二人暗示过了,此事只交给他们。难道他们听不懂,这就是不许扯上旁人的意思!
许敬宗也罢了,行事还算谨慎小心。
李义府居然就在大朝会上问询姜沃对此事的意见!
媚娘心中生恼:这人,不好用。
*
而被李义府点名的姜沃,并未回头看,也未出列——又不是帝后点她,何必出列。
朝堂之上,诸臣只听姜侍郎语气一如往常,随口道:“我于朝堂事如何看?与你何干。”
李义府当场噎住。
第132章 非性转文学
午后阳光最盛之时,卢照邻穿过大明宫的含耀门,来到大理寺的署衙寻他的伯父,即大理寺卢正卿。
今日是三月初一大朝会。
卢寺卿早就嘱咐过侄子,等大朝会后,就到大理寺来。
也是为了告知卢照邻,近来在世家内部引发极大抵触与怨愤的,《姓氏录》和‘禁婚令’两事的进展。
大朝会是京中一品到九品官皆至没错,但卢照邻并不是京官——他这个司马的官位,是邓王府的官职。
自当今登基后,长孙太尉就定下,各王府的属官,若无召见,不必参朝会。
故而卢照邻今日未到大朝会。
只能等着听伯父转述。
*
见卢照邻入内,卢寺卿先叹了口气:卢家诸多晚辈里,他当然最看好与自家一脉,又年少即以诗文成名的卢照邻。
无奈卢照邻打小身体不好,这些年只好常跟随孙神医四处云游治病养身,至今也没做过什么实职官,难成为家族的中流砥柱。
且卢照邻总道自己身体不好,又来去不定,无以为家——以至于连世家子最基本的联姻作用都没有发挥。
卢家也不是没想过扣下他,让他娶妻生子再走。
然而一留下卢照邻,他就病倒,最后也只好放他去跟孙神医‘治病’去。
这几年,卢寺卿倒也放弃了这个侄子:算了,就让他去做个四处周游留下诗作的才子,为家族增光吧。
*
卢寺卿将今日朝上的庭辩一一说给卢照邻。
最后就止于李义府忽然问起‘姜侍郎对禁婚令怎么看’,然后又被姜侍郎一句话噎死过去的对话上。
卢照邻一直认真听着,见伯父说到这儿竟然不说了,不由追问道:“之后呢?陛下可有要姜侍郎答此事?”
卢寺卿摇头:“没有之后了。姜侍郎不理会李义府,在朝上一点儿颜面也不给李义府留。圣人也未出一词责备。”
之后皇帝也不肯再听没完没了的庭辩了,直接下旨:
“圣人令许敬宗先将《姓氏录》拟一份名录出来,又令李义府将‘禁婚令’按照本朝《户婚律》的疏议形式写成细致的条律——待有详细成文后,朝臣觉得不妥者,再具事以辩。”
毕竟现在许、李两人提出的只是想法和总纲。
以至于今日庭辩吵了一个时辰,基本都集中在‘有这两个想法就荒谬’和‘我这个想法不荒谬’这种车轱辘话上。
给皇帝烦的要命:没有细则条录,吵架都吵不到点子上——
有些政策和诏令,只停留在总纲阶段的时候,确实看不出来能不能行的通。
皇帝就此退朝。
世家也勉强接受这个结果。
虽说皇帝的态度,明显是偏向许李二人的,但既然没有把话说死,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各世家准备群策群力,等许李二人的细则出来,集中精力从每一条上辩倒他们!
而卢照邻在听闻皇帝并不曾追问姜沃的看法后,很是松了口气——
其实这两年他一直在担心:皇帝将吏部‘资考授官’这种得罪人的事交给她来做,不会是把她当成一把专门砍硬骨头的刀来用吧……
需知,刀砍硬骨,硬骨如何不说,刀自己也会受伤。
而且,若是刀用的太狠,或是卷了刃或是断裂,都再不可挽回。
执刀人却是可以随时换一把刀用。
卢照邻一直很担心,皇帝就是这么看待她的。
不过以现在的情形看,皇帝应当无此心:吏部资考事后,她升了同中书省门下三省,并领吏部最要紧的考功属。
而且这次往狠里得罪世家的事儿,皇帝也未交给她做。
甚至李义府都直接点名问到她本人,皇帝也不令她作答,也不令她接此事,而是依旧是交给许李二人。
可见,在皇帝心里,她应当真是个心腹臣子,而并非一把随时可弃的刀斧。
卢照邻心下宽慰多了。
而卢寺卿与他说过朝事后,就嘱咐道:“你虽不上大朝会,无法为此事庭辩,然你在京中交友广阔,便多打听着些消息,尤其是许敬宗那本《姓氏录》!”
“也多托付些能够上朝的友人,庭辩时,也好多一份人望。”
卢照邻沉默片刻,终是应了下来。
*
在卢照邻跟伯父告辞后,卢寺卿忽然又想起一事:“你先等等,我这里还有几本坊间的传奇,你拿回去看看。”
卢照邻:?
卢寺卿从锁着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小书箱。
打开来,最上面赫然是一本两年前风靡酒肆坊间的《权相夺亲外传》。
卢照邻见此书就皱眉——只要对朝堂稍有了解的人,自然都看的出这本书在影射编排谁,又是在警告谁。
当时卢照邻还特意来问过大伯,这不是卢家人干的吧。
卢寺卿斩钉截铁表示不是。
彼时卢寺卿看到这本书,也是很感慨的。他当时就想起了十六年前,贞观十六年的元宵灯会。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姜沃,出现在朝臣之前。
当时她还只是太史局一个小小的太史丞。
朝臣们对她的印象都是,袁李两位仙师的徒弟。
哪怕她在诗会上相人很准,一眼看出卢照邻这个诗才,那也只是一种让人听了觉得‘毕竟是袁仙师之徒’的虚浮名声。
并没有朝臣真的关注她。
卢寺卿反而是最早关注姜沃的朝臣之一。毕竟,当年他曾经为了自家晚辈去找李淳风提过一次亲。
只是亲事未成。
当时李淳风给出的理由是,他这个徒弟命格奇颖,婚事极难相配——
当时卢寺卿还以为是敷衍,现在想想,简直是一道神卦啊!
*
卢寺卿拿起这本《权相夺亲外传》,先搁到一边:“我不是为了给你看这本——是为了给你看另外几本。”
说着从书箱中另外拿出几本传奇,递给卢照邻。
卢照邻就见第一本是《东女国宰相传》。
翻开看到笔者名为‘丹青’二字。
卢寺卿边观察卢照邻的神色边道:“这几本,都是这两年新冒出来的传奇。与之前那本《权相夺亲外传》一样,只要是知晓朝堂事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写的正是姜侍郎和崔少卿之事。”
“只是这几本传奇,写的更大胆直白。”
之前那本《权相夺亲外传》,可是特意以汉喻唐,而且是假托男相夺贵女的故事,还算是隐晦。
但笔名为‘丹青’的人写的这几本传奇,几乎就是明写。
只是换了地名。
借用了玄奘法师《大唐西域记》里的一个‘东女国’来代指本朝。
东女国是个女王当家的国度,国中自然也是女相。
卢寺卿继续道:“而且这几本传奇,显而易见是站在姜侍郎那边来写的。”
“将崔家那些逼迫崔少卿的旧事写了不少,传言也颇多,闹得崔族长更心烦了。”
卢照邻闻言颔首道:“那原是实情。”难道只许世家编书污蔑旁人,不许人家寻擅写文者编书回击吗?
卢寺卿见他这副神态,不由问道:“最要紧的是,这位‘丹青’在行文里表露出的,对世家也太了解了。而且对姜侍郎和朝廷事所知也甚细——升之,这不会是你写的吧?”
卢照邻:……
这一瞬间,他一向谦谦君子的风度都差点维持不住。
伯父,您真觉得,我会去写她与崔郎的姻缘故事吗?还一写两年?
卢寺卿见他如此神色,终于放心:“不是你写的就好!”
然后又蹙眉思索:“那这位‘丹青’到底是哪个世家子?”
哪怕‘丹青’此人,写的都是侠女传和东女国系列。
卢寺卿也完全没想过,会是世家妇或是世家女子写的此书——世家名门深深,未出阁的女子都在长辈与各种婢子的照顾和环绕下成长。
而世家妇要恪守的规矩礼仪甚多,每日要侍奉长辈、照应子女、料理内宅事,哪有空写这些传奇?
且世家多是一家子数房住在一处,行动瞒不了人。若说世家妇人或是小娘子,能以这种频率写书、还能有门路将此书送出去在坊间传开,而不惊动家里任何人——完全是天方夜谭。
卢寺卿问过不是卢照邻,就放心多了:他原本真担心这位‘丹青’是自家侄子,到时候崔家找上门来,他老脸无光。
*
卢照邻第二次告辞,又被伯父叫住了:“把这几本传奇都带上,你回去细看看。”
“京中才子墨客的文采行文,你多是熟悉的。”卢照邻凡是在京中,每逢诗会,一定会被请去。
“你回去细细看这几本传奇,最好分辨出是谁写的。”抓住正主赶紧阻止,可别把世家事往外抖搂了!
卢照邻望着眼前这几本传奇,想到里面的内容,颇为扎心,无言以对。
为了避免伯父的念叨和反复寻他,卢照邻也没拒绝,把这几本传奇胡乱往书箱里一塞,拎了就走。
决定回家就把这个书箱塞到角落里去落灰。
*
然而,他刚走到大理寺署衙门口,就遇到了一个此时他绝不想遇到的人。
姜沃与卢照邻撞了个对面。
今日朝会后,她忙完手边吏部要紧的公事,就直奔大理寺来。
她要寻狄仁杰,细问下李义府的罪行,看看怎么体面地送走他。
谁料才拐到大理寺署衙门口,就撞上了卢照邻。
“升之?”姜沃颔首道:“你是来寻卢寺卿的?”
说着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他手里拎着的小书箱上。
箱顶木盖半开着——
里面散落着姜沃很熟悉的几本书:《东女国宰相传》《东女国将军传》……
阳春三月,明明春风拂面,但卢照邻觉得,空气似乎都停滞了。
偏生姜沃什么也没说,只是笑了笑,又对着书箱深深点了点头。
等卢照邻终于想起说什么的时候,才发现她早就走到大理寺里去了。
第133章 一纸空文
大理寺。
姜沃正捧着一份卷宗在看,手边桌上还堆放着不少——
都是弹劾李义府的。
狄仁杰甚至已经按照被弹劾罪名,分门别类给姜沃排好了:经济问题、渎职问题、滥用职权问题……
姜沃看了三份后,目光转移到手边剩下的,数量可观的奏疏上,心道:李义府自己有这么多小辫子,还敢主动充当马前卒,往死里得罪世家呢?
以往看在他中书侍郎的官职份上,他的许多细碎罪行,都是民不告官不究。
毕竟很少有朝臣愿意无缘无故,就去得罪负责拟诏的中书省侍郎。
问题是,现在有缘有故了——
自从李义府提出‘禁婚令’来的数日,弹劾他的御史数量激增,而且各个都是带着实锤来的。
狄仁杰的工作量一时大增。
*
且说,皇帝君临天下日理万机,并不是每一位御史的弹劾,都能直达御前。
毕竟御史台内,从三品御史大夫,到从八品的检校御史,共有近百人。
如果每一道弹章,都能直达天听,那皇帝一天只怕也不用干别的了,就只坐在那看御史台告状的奏疏就行了。
故而,御史台内,只有有数的几名五品以上的朝臣,奏疏才有资格直接送到御前。
而剩下的大部分御史,若是要行弹劾事,写成的奏疏得先送到大理寺内,由大理寺复核过无误,再汇总了上报。
狄仁杰如今的大理寺司直官,便是专管覆理御史(五品下)检劾官员奏疏的。
之前他去向皇后上禀‘李义府卖官’事,实是他的职责范围。
*
此时狄仁杰在旁,边将姜沃看过的卷宗再次收好,边感叹道:“早知我就等等,再向皇后禀明李侍郎卖官事了。”
那时弹劾李义府的奏疏不多,基本也只针对卖官事,狄仁杰就按例上禀代理政事的皇后了。
结果李义府转头就提出了‘禁婚令’,这下子好了,御史台无数弹劾李义府的奏疏雪花似的落到大理寺。
看这数量,狄仁杰很快又得去向皇后回禀一次。
姜沃都不想再看下去了,她现在根本不担心,能不能把李义府从朝堂上送走这个问题。
倒是开始担心另一件事:到底轮不轮得到她把李义府送走……
姜沃放下卷宗。
狄仁杰就抱着厚厚的卷宗去归档。
然后拿来记录‘调阅卷宗’朝臣的档子,请姜沃押字。
毕竟这些御史弹劾奏疏,除非有圣意允准,其余官员是不能随意调阅的——若是三省六部官员,都来大理寺扒拉下有无弹劾自己的奏疏,岂不是乱了套?
今日姜沃也是特意请了皇后的朱笔来的。
姜沃在档子上落下自己的名字。
这就是狄仁杰办事的认真之处,无论是面对谁,他都是按照规矩来。
若无紫宸宫的印信,便是宰相们亲至,也不可能从他这里调出任何一份弹劾奏疏。
*
而姜沃看着他这样一脸正气的样子,忽然就问了他一个早就想问的问题——
她语气微妙道:“怀英,你怎么看?”
狄仁杰闻言一怔:“姜侍郎说的是什么事?”
姜沃这才补了一句:“就是李义府提出的‘禁婚令’。”
“此时不在朝堂,你我只是私下论一论。”
“毕竟你也随赵国公与大公子修编了半年的律法,想必对律法的修拟和推行颇有心得。”
“怀英觉得,这道‘世家禁婚令’诏令天下,甚至是直接编入《永徽疏律》中会如何?”
狄仁杰显然已经想过了这个问题,很快做出了回答。
他与姜沃的意见一致,不但觉得很难推行下去,也预料到了,甚至会起到‘禁婚家身愈贵’的反作用。
真应了那句:“自有国情在此”。
两人讨论过对于‘禁婚令’的看法,狄仁杰不由又想起一事,面上略有些迟疑。
姜沃看了出来。
“无妨,有什么话,你直接说就是。”
狄仁杰的神色清正。
他直问道:“姜侍郎既知,长久以来的风俗难改,朝廷骤然下诏,只怕也是一纸空文。”
“那为何姜侍郎又很坚持,请旨改那一条《户婚律》呢?”
姜沃也不禁微微一叹。
她知道狄仁杰说的是哪一条——
是那一条“禁中表为婚。”
中表为婚,是包括姑舅表兄弟姊妹为婚、两姨表兄弟姊妹为婚的近亲姻亲。[1]
**
姜沃是几年前的新岁想到这个问题的——
彼时皇帝正宛如‘催生办’上身,力劝姜沃有个孩子,好与皇家婚配。
姜沃在皇帝面前混过此事后,忽然惊觉:以此时的社会风俗,以及皇帝想要结亲施恩给身边亲厚人的性情,安安将来的婚事,便有可能是中表亲。
就像历史上的太平。
她的第一位驸马薛绍,便是皇帝同胞姊妹城阳公主的儿子,是正经的表哥。后来的驸马武攸暨,也是中表亲。
姜沃就是那时候真正去了解大唐《户婚律》的。
那却也是她第一次体会到,有时候律法在传统、风俗面前,竟然是无能为力的。
*
说来,姜沃原本一直以为,中国古代,对于近亲结婚这件事,是缺乏科学认知,甚至是具有反向认知‘以差当好’的——
不但没有认识到近亲结婚对子孙后代的风险,反而将‘亲上加亲’作为一种好的婚姻。
直到她来到大唐,待的越久,越体会到那句‘不能小瞧古人的智慧。’
并不是年代久远,人就都是蒙昧的。
古人,实则很早就认识到了近亲结婚的危害——
春秋时期的《左传》里,就曾提过‘男女同姓,其生不蕃’,可见两千多年前,古人已经认识到了,太近的血缘关系,会影响子孙后代的繁衍。
如果说那时还是以‘姓氏’区分,只隔绝父系一脉的近亲婚姻。
那么到了唐之前,南北朝时候,人们也已经有了明确的认知,母系的近亲,照样会有让子孙后代更多疾的风险——
西魏就有律法:“禁中外及从母兄弟姊妹为婚。”
姜沃又特意从系统里花了筹子,买了《古今律法志》,发现到了宋代,《宋刑统》已经有明确律法规定禁止:“中表为婚,各杖一百,离之。”[1]
明清也是如此定律。
可惜,此事屡禁不止。
别的不说,只看《红楼梦》中,贾宝玉的婚事,依旧将两姨姊妹、姑舅姊妹作为选择,就可知,律法是律法,但……自有民情在此。
历朝历代中表婚从未消失。
法律如此规定,说明时人已然认识到了近亲结婚会增加孩子异常的风险。
之所以屡禁不止,应当是在古代现实生活中,对贵族来说,家族的利益联姻更重要;对百姓来说,家庭与孩童生存本身就有更多别的风险。
至于近亲结婚所带来的这种隐性的,一时摸不着看不到的风险……并不是他们最看重,最急切需要考虑的。
就像是食物很匮乏的年代里,哪怕人们知道,一种食物有微量的毒剂,如果吃下去,赶上运气不好,可能会中毒。
大部分人还是会选择吃的。
是千百年来宗族的观念,是生产力的限制,让许多人一生只怕连村、乡都未出过。
结亲,是结两家之好,更是结成固定的同盟,共同抵御风险。
有的亲事是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有的亲事,则是为了利益可以不顾风险。
哪怕宋代明令‘杖一百’,连在朝为官者,许多都不遵守。法不责众,律法并不能禁止中表亲,连约束力都很弱。
甚至后来,宋、明、清朝许多皇帝,干脆放开了,直接道“外姻亲属为婚,听从民便。”连皇室自己,都常行中表亲联姻。
当然,也不单单是古代,就姜沃看《古今律法志》得知,就连兔朝,也是1980年才确定了‘三代以内的旁系血亲禁止结婚’的法律。刚建立国家的时候,法律也只是禁止了直系亲属婚姻,五服内旁系血亲的婚姻,依旧暂从习惯。[1]
可见古人,不,是人类这个群体,从来不缺乏智慧,不缺少发现科学规律的明亮眼睛。
只是……许多时候,时代没有给人的生存,留下太多的选择。
只有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才会有所谓的‘优生’概念。
这些绝非一纸律法能够做到的事情。
所以西魏后,隋是不禁止‘中表亲’的,唐的律法,原本也只是规定‘同姓为婚,缌麻(五服)以内的婚姻要流放两年。’
此时面对狄仁杰的疑问。
姜沃只是回答:“国家律法在此,哪怕少一对中表姻亲,也好。”
这大概就是经历过现代社会的人,回到古代来,最无能为力的时候吧。
也是一点无奈,且安慰自身的坚持。
哪怕是一纸空文呢,也至少是有纸在的。
而她能做的,也只是尽力不让安安,太平,以及她身边能影响到的人,尽量不去结成这种‘亲上加亲’。
**
显庆五年三月上旬。
朝堂中大部分朝臣的目光,都集中在《姓氏录》和‘禁婚令’两事上。
而姜沃,却是在这时候,来到了户部。
她是有备而来,想与户部辛尚书谈一谈‘银钱事’。
倒是辛尚书一见她,有点条件反射似的麻爪。
想起了姜沃现如今的上峰王神玉——
永徽早年,朝堂都在乱着宗亲谋反案,当时还是司农寺正卿的王神玉,依旧风风雅雅往户部一坐,不给足来年司农寺的预算坚决不走人。
因而此时见到姜沃过来,辛尚书下意识心里一紧:这位不会也是来要钱的吧。
不,姜沃是来送钱的。
准确来说,是来送‘银钱’有关情报的。
*
有句话说得好: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甭管至大唐朝贺的诸藩属国,觉得大唐多么繁华富庶物产丰约;也不论每年租粟、绫绢的赋税能收到多少;亦或是国库的藏货赢储有多少结余——
在辛尚书口中,几乎永远是‘度支紧张’四个字。
实在是家大业大,产出多,搁不住花钱的地方也多!
户部管天下财政的收入和支出。
旁人看盛世繁荣,是看收入。
但辛尚书这个掌天下银钱赒给调拨之事的人,更多看得是支出!
这军资、粮米兵械要不要钱?天下修驰水陆舟车要不要钱?漕运水利要不要钱?城池土木修缮要不要钱?大唐幅员辽阔,总有州县不太平需要赈灾要不要钱……这些林林总总汇聚起来,每年便是庞大的不可避免的固定支出。
除了天下十道数百州外,只这京城中,诸衙署年度支费就是一大笔开销。
想到各署衙支费,户部尚书又想起王神玉坐在这儿为司农寺要钱。
其实他作为户部尚书,难道不知道农事为国家根基?可他也是真的掰着手指头算着过日子啊!
每年除了固定少不得的度支,也总有预料之外的庞大开销,他得提前预备出可调配的余钱来——
比如去岁的吐蕃进犯吐谷浑之战,再比如今年大军刚开拔不足月的百济之战。
哪怕已然是卓绝的的将领迅速大胜,但只要是打仗,就是烧钱,无非是烧的多少罢了。
在辛尚书眼里,钱永远是不够的!
有时候各地赋税还没到,偏生朝上又有要用钱的大事,户部周转紧张之时,辛尚书做梦都是掉在方孔钱的钱眼里头!
姜沃与辛尚书谈了片刻,便能感觉到这位户部尚书,对于搞钱的执着,对于支出的审核苛刻。
姜沃便道:“不当家不知艰难。虽说国库充盈,钱粮丰足。但若是漫洒使钱又能虚耗多久?还是得处处减省料理才是。”
因这位姜侍郎平素神色总是淡如云,一旦赞起人来,就显得格外难得而诚挚。
起码在辛尚书看来是这样。
他就听姜侍郎语气温切而感慨:“其实若辛尚书是个图揽同僚人缘,而不顾百姓的,各部的度支只管给足就是了。”
“做老好人多轻松。”姜沃又替王神玉解释道:“故而我们王尚书,虽偶有坐在户部催促之举,心底是认定辛尚书一心为公的。”
这是实话:若是辛尚书私心多一些,不愿意得罪同僚,自可以从百姓或是工程支出里挪出一抿子来。
此时听姜侍郎这番的话语,辛尚书颇为舒坦!
“我们户部,尤其是我这个尚书,背后常被人说,是悭吝苛刻不通人情。”
这会子,辛尚书也愿意跟能体谅他难处的姜侍郎,多吐吐苦水。
当然,到了辛尚书这个级别,并不会纯粹因为情绪而多话。他也有想多表露下自己的难处,好让这位姜侍郎传达给帝后的心思在——
卢照邻都看得出来的事儿,朝上这些老狐狸们哪里看不出?
这次《姓名录》和‘禁婚令’事,帝后都不令姜侍郎沾手。
自是圣心回护看重之意。
于是,辛尚书才愿意说的更多。
因姜沃有心问,辛尚书就也乐得与她说起,朝廷缺铜钱之事。
大唐的货币,在金属上,是只靠铜钱的,金银并不是流通货币。
而铜又不只供应造钱,许多器物亦需铜。
因而铜矿永远是不够的,紧缺的。
朝廷还通过律法规定:商贾不能积蓄太多铜钱,必须要让钱回到民间流通起来。
甚至有时还得跟刑部多合作,狠抓一批私下把铜钱熔铸了,打造成铜器二次售卖的商贾才行。
总之,在辛尚书口中:大唐不但缺钱,还缺造钱的原材料!
*
姜沃道:“辛尚书,我于钱币事上所知甚少,有些话若是说错了,您指教我可好?”
辛尚书点头道:“姜侍郎有什么话只管说。”
姜沃取出了一枚银币,问道:“辛尚书,除了咱们大唐只用铜钱于市,许多番邦外族,都是用银币的。”
正如她手里这枚,从崔朝处拿到的银币。
今年来的番邦,许多是来自西域各国,其中大食国(阿拉伯帝国)的人,在长安想用他们带来的银币花销,结果基本没有酒肆商铺敢收。
因律法规定,民间是不许私铸金银币的。
还是崔朝代表鸿胪寺给他们准备了许多铜钱和布帛,让他们可以在长安城东西市购买土仪。
而作为回报,大食国的使臣,也给了崔朝许多他们国家的金银币。
西域各国之间的来往,用的都是银币,甚至直接是金子。
辛尚书接过姜沃递上来这枚银币,见这可喜的银亮的光泽,边把玩边摇头惋惜道:“唉,西域多金银啊,自然可以铸造金银币。”
“但咱们大唐,银矿极少,实难!”
他抬头对姜沃温和道:“姜侍郎是长在宫闱内的,大约见多了金银器皿觉得是寻常物。但其实,咱们大唐的金银矿都很少——自大唐开国以来,朝中就有定规,六品以下官员,不得用纯银器皿。”正是银矿稀少的缘故。
大唐银量,连官用奢侈品器物都受限制,何况是作为货币在市场上流通了。
辛尚书将手里这枚沉甸甸的银币还给姜沃,又与她道:“朝廷也有与西域通商的皇商之伍。也常为一事头疼:咱们的铜钱到了外域,当地的百姓并不认。”
偏生又不是所有货物都能以物易物,这中间就添了不少麻烦。
*
其实就姜沃所知,中华大地上的银矿储备,从现代来看,总量并不少。
但……都是大多蕴藏深,难开采。
故而在古代,华夏之地一直是贫银国。直到明朝,银子大量从海外流入,银才逐渐取代铜币,才成为了主流的货币。
与中华大地的银矿深而难采相对的,是欧洲的银矿,许多都处于浅层表面。
因此早在公元前,迦太基国就能靠西班牙银矿,把罗马帝国搅的天翻地覆。
而说起银矿,离大唐最近的,矿产丰富的,于古代条件下最好开采的,还是——倭国。
第134章 大唐硬核狠人
风高浪急的东海上。
艨艟相接,帆樯连天。
万艘千轴,望之如云。
居中的一艘大型楼形战船顶端,树大唐烈烈幡帜。
宽平甲板之上,再高起三层楼,每层皆设弩窗矛穴。
甚至还有一架破城门专用的抛石车。
与其说是一艘楼船,也可以说是一座小型的城垒。
三层船楼的顶层,裴行俭着一身银甲,正专心致志摆弄罗盘。海风将他战甲外的斗篷,亦吹得烈烈有声,宛如旗帜。
“裴侍郎。”
直到有人叫他,裴行俭才回头,看清来人笑道:“刘兵曹。”
来人正是负责此次水路军的粮草督运官——刘仁轨。
楼船在海浪中稳如平地,刘仁轨大步走过来。
大军自长安城开拔月余,入海也多日。裴行俭和刘仁轨同在一艘楼船上,早已彼此熟络。
此时裴行俭望此天海碧空一色,又见大唐的战舰连天,心中豪气万丈道:“纵身着绯袍轻裘缓带,终不及擐甲执兵!”
刘仁轨很有同感地点点头。
然后走过来认真请教道:“这便是李仙师做出的罗盘吗?”
裴行俭点头,面上尽是赞叹之容:“有此为海航之引,不比原先,只能在晴好之日观北斗崇山,用小尺测影。”
船行海上,原本最怕风云突变迷失方向:比如倭国的使者,就是在阴云中无法辨别方向,以至于迷航后,还流落到小岛上差点全军覆没。
有此罗盘,实大大有助于海上航行。
此番征百济,海上战船皆是从登州港口出发,横渡东海,将要直达百济熊津江口。
虽说有专门使用罗盘,行驶在先的引头船,但这一路,熟谙风水的裴行俭,自己也一直在用罗盘观测方向定航线。
越用越觉得精妙。
刘仁轨此番正是来请教罗盘使用的。
听裴行俭提起李淳风来,便问道:“我听闻,李仙师上禀圣人,道这罗盘的图纸本是姜侍郎的?”
李淳风为人,向来不与人争功,何况是自己的亲传弟子。
他以罗盘得封赏时,就把实情直接上禀,道图纸并非他所出。
裴行俭点头,又抬手指向天际,与船队保持有一段距离的几艘船:“刘兵曹看那几艘船,是专门运火药的。”
所以隔了一段距离,远远缀在战船队尾,正是为了防范火药船一旦有什么意外,不要波及别的船只。
“这火药,亦是当年先帝亲征高句丽前,李仙师和姜侍郎师徒两个由‘炼丹旧法’改进炼出来的。”
刘仁轨望着的几艘装运火药船,又低头看看近在咫尺的精巧罗盘,不由感慨:“姜侍郎实是个奇人。”
裴行俭颔首,心如明镜:朝野之间关于姜侍郎的流言蜚语从未断过。
他深知,在许多人眼里,姜侍郎能以女子身留在朝堂上,都是因为简在帝心的缘故。
但在裴行俭心里,并非如此——
诚然,裴行俭也看得出,圣人也好,代天子理政的皇后也好,对姜侍郎确实看重。
但,裴行俭记得,姜侍郎也曾有过差点被逐出朝堂的危机:当年长孙太尉和褚相力谏皇帝,要求彼时还是太史令的姜侍郎,作为女子,就安安分分退回到宫闱内去做女官,离开朝堂。
那时候保住姜侍郎的除外帝心,更多是实打实的桩桩件件功绩。
正如当时李勣大将军站出来说的话。
李大将军根本半点不提什么男女之分,朝堂之争,只客观站在一个将领的角度,提起她制备火药事、改良矿灯矿洞挖掘法等功。
李勣大将军是立足事实,替姜侍郎分说,也说的理直气壮:难道要把这样一个人才驱逐出朝廷吗?
故而,裴行俭心中明白:圣意是能让姜侍郎平步青云,走的比别人快。
但当年和如今,真正保住姜侍郎站在朝堂上的,还是这些功绩,而非只有帝心和政治手腕。
**
与此同时,大明宫吏部。
姜沃正在整理新近的官员调动名录。
整到其中一张的时候,手停了下来。
白纸黑字上写着:“调门下省正五品给事中刘仁轨,任五品兵曹参事,督大军东征粮草事。”
后面还附带着一张,刘仁轨自入仕起的官职表。
姜沃对他的履历已经熟记于心。
但每次再看,还是要感慨一句‘硬核狠人’。
*
刘仁轨少孤贫,性刚直。
贞观年间,他曾经做过一任陈仓县尉。
县尉,官职九品。
当年驻扎在陈仓县附近的府兵首领,折冲都尉鲁宁不遵法纪,在陈仓县中横行霸道,欺男霸女。
因折冲都尉是四品大员,历任陈仓县官只敢讨好他,哪怕正直些的也只能做到不助纣为虐,却也实在没法拿鲁宁怎么办。
直到刘仁轨做了县尉——
他先是走流程,拿着自己的县尉名刺,上门去告诫鲁宁,要遵纪守法。
鲁宁如何把一个县尉看在眼里?何况刘仁轨还是全无后台,出身孤寒的普通县尉。
把刘仁轨轰走后,依旧我行我素。
而鲁宁下一次违律法后,刘仁轨也就不再告诫,也不再写奏疏上禀。
他直接自己找了根刑杖,找到鲁宁,把他打死了。
没错,直接打死!
刘仁轨就是这么硬核狠人,干脆利落把一位四品折冲都尉物理劝诫完毕。
从此鲁宁确实没有再能够违法乱纪,可谓成效斐然。
因此事太过惊人,以至于从小小的陈仓县直达天听,传到了京城。
连二凤皇帝都不免惊了一下,召见了一面刘仁轨。
原是想责问他为何杀掉一位朝廷四品要员的。
但刘仁轨具实以禀后,二凤皇帝倒觉得他刚毅正直,不但没有论死罪,还给他原地升了一级,让他做县令。
此后,刘仁轨就这样从地方慢慢熬资历。
一直到当今登基,永徽年间朝堂大换血,刘仁轨进入了京城做京官。
姜沃进吏部前,他就已经进了门下省,做了五品给事中。
如今的顶头上司正是许敬宗。
想也知道,刘仁轨的性子,怎么会与许敬宗合得来。
而今岁,刘仁轨又死死得罪了李义府——李义府卖胥吏官位。又因与许敬宗关系良好,自然塞了不少文书胥吏进门下省。
然而,这些人全被刘仁轨踢了出去。
李义府找到刘仁轨暗示他要‘懂事’的时候,被刘仁轨当面厉色怒骂。
气得李义府差点吐血。
其实……姜沃听说此事后,觉得刘仁轨还是客气了的,你看,同为四品,他就没有直接打死李义府啊。
经此一事,恰逢朝廷又在备战百济。
许李两人,就准备把刘仁轨这个刺头扔到海外去飘着。
许敬宗作为门下省一把手,要捏个五品给事中的错处太容易了。
原本他们还担心,吏部会在其中调查阻拦此事。
没想到,吏部姜侍郎亲自批了准刘仁轨调离门下省。
虽说没有按李义府的心意,给刘仁轨削成白板,让他以白身去军队中。
但刺头走了就好。
李义府继续快乐卖官。
*
作为吏部侍郎(人事主管),此次调任事,姜沃是特意跟刘仁轨谈过话的:组织上知道这件事不是你的错。你是秉公行事,倒是上峰褊忌。
故而此番吏部按照许侍中之言,将你调离门下省送入军中,并非贬黜,而是量才而用。
且这一回征百济,是有李勣大将军和苏定方大将军两人亲自挂帅。
正是最好的教学战。
刘仁轨也很干脆坦率,欣然领此军务,甚至还跟姜沃直白道:原以为把李侍郎得罪死了,又把顶头上峰许敬宗的面子扫了,得被罢免官职呢。
没想到此番还能留住个五品官位。可见已然是吏部回护周全,圣人宽容大量,他必尽忠职守!
*
姜沃知道他会的。
史册上,刘仁轨在之后几年,一直镇守百济,并于白江口一战,稳定发挥大唐武德,以少胜多,大破倭国水军。
打的倭国迅速‘认清形势’,终唐一朝,再没有主动敢招惹过大唐,而是一直保持积极靠拢不断‘学习’的模式。
姜沃并不是坐在长安城里,空想倭国的银矿。
而是,早就送去了这位能镇压新罗、百济、倭国的硬核狠人。
其实非得这般硬核狠人,而非君子,才能制住某些外夷。
姜沃知道,别看现在新罗被百济和倭国联手打的嗷嗷叫,哭唧唧来大唐求援,一副忠臣虔诚状。
但在大唐灭掉高句丽和百济后,新罗作为朝鲜半岛剩下的唯一本土大势力,越来越膨胀。在大唐的安东都护府内迁后,新罗就趁机算是统一了整个朝鲜半岛。
那时候,新罗已经忘记了,因‘百济阻拦他们给唐朝上贡’,他们曾向大唐求援的旧事。
反而摇身一变,也开始阻拦倭国给大唐进贡,甚至是阻拦倭国遣唐使。
有的外夷,真的是只服武德。
还非得是刘仁轨这种狠人的武德才管用。
**
显庆五年,三月底。
东征百济的水路战船,已经能遥遥望到陆地的之时,走陆路进入辽东的李勣大将军,已经先一步到达高句丽地界。
正在漫山遍野抓叛军中。
此事颇耗时间精力。
这日,先锋将薛仁贵抓到了一条大鱼。正是负责与百济国联络的高句丽叛军。
从他口中,李勣大将军‘亲切问出’了一些百济都城泗沘城的防守情报。
思量片刻后,李勣决定派人快马将此信送与苏定方——
两日前,苏定方处刚来信报,已经破熊津江口的百济军队,成功登陆百济,正在把战线往前平推。
见李勣命人去速送情报,副将孙仁师不由问道:“大将军,咱们这边平叛,大约一两个月也就完了,到时候便可去百济都城泗沘城下与苏大将军汇合。”
何必急于将百济义慈王的消息与苏大将军送去?
李勣却只是摇摇头:“咱们这边既然需要一月余,只怕来不及与苏定方会合了。”
孙仁师:?
他知道苏大将军作战勇猛,但从前是打西突厥、吐蕃,那是骑兵战自然快。
如今却是海战后接着攻城战啊,难道一月内能灭了百济不成?
李勣不再理会别人的异议,只派出一队精兵去送信。
*
且说,孙仁师的想法,也是百济国的想法。
百济朝堂上,以国王义慈王为首的一派人,觉得唐军远道而来,且不如他们常习水战,定然是疲劳之师不足为患。
当然,也有一部分悲观(清醒)派,觉得唐军这次是大军压境,战船连天而来,只怕是锐不可当,要举全国之力防范才是。
朝堂之中,只要有争议,就需要时间来解决争议。
百济国的两派吵了几日后,终于有了结果——
倒不是他们吵出了结果,而是苏定方友好体贴的,替这些‘选择困难症’做出了选择。
他亲率精兵,兵临城下。
泗沘城危。
义慈王慌忙自行出逃,一时不知所踪,只留下其子其孙留守城池。
被留下来的子孙:……
其孙文思索性主动开城投降。
都城既破,君王不知所踪,百济各城纷纷望风而降。
至此,百济国灭——
距离苏定方率军登熊津江口,恰不足二十日。
*
在长安城得到捷报前,身处高句丽的李勣大将军先得到了此信。
特意叫了副将孙仁师过来:“我说的如何?”
孙仁师拜服。
但同时又有点摸不着头脑:按理说没赶上灭百济国战,少一份战功,李大将军不应该有些遗憾吗?怎么看着心情这么好?
李勣心情着实不错——这次苏定方也把人弄丢啦!
据说百济义慈王,就在苏定方眼皮底下从城中易容跑路,不知所踪。
之前苏定方灭西突厥也好,去平叛三国也好,均把贼首抓回了长安进行了光荣的献俘仪式。
以至于李勣大将军这两年屡屡被刺激到,午夜梦回也常想起当年自己未抓住夷男的旧事。
而这次,苏定方也让人溜走了!
李勣大将军的心情,很不厚道地飞扬起来。
然而,李勣大将军的好心情还没维持几天,就再次接到百济传来的捷报:义慈王听闻其孙开都城投降大唐,又见举国各城皆降,无处可去便绝望而回。
自行来到泗沘城下主动投降,已然被苏定方关押了起来,准备带回京城献给陛下。
李勣大将军:……
**
显庆五年六月。
捷报传回长安:大军已灭百济,正在进行战后的盘查城池、清点户籍的后续事。
帝诏,于百济置熊津、东明等五处都督府,数个羁縻州。
再诏以刘仁轨为熊津都督,驻于百济继续行‘抚民’事。
其余四都督府,则皆以当地百济人为都督、刺史。
至此,不再有百济国,只有大唐的五都督府。
史载:苏定方前后灭三国,皆生擒其主。[1]
第135章 流放咸海放马
显庆五年,六月。
夏日酷暑。
哪怕从吏部侍郎院至尚书院,只走了短短一段路,姜沃都觉得热气蒸人。
直到踏进王神玉的院中时,方觉一片清凉。
王神玉见她又拎了大大一箱公文过来,不由头疼问道:“小裴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
百济国既灭,十数万大军即将班师。
用户部辛尚书的话说,十来万军伍在外征战,每一天都是实实在在的烧钱啊。
故而百济只留下苏定方大将军和万余精兵,继续完成划定新羁縻州区域、重新安置百济百姓等收尾工作。
水路的战船,则是留了三百艘给新任的熊津都督刘仁轨,其余亦悉数班师回到登州港口。
听王神玉问起裴行俭,姜沃就笑眯眯道:“守约如今还随苏大将军继续厘清百济各城户籍与当地官吏。估计得年底才能回来吧。”
王神玉郁闷。
随着百济的捷报传回长安的,还有裴行俭的信。
正所谓能者多劳,作为吏部侍郎,这一回随征百济,裴行俭不但干了武将的活,还依旧兼着干文臣的活。
除了跟着推城池战线,还因专业对口,管着重整百济国官吏名录事。
苏定方大将军用自家徒弟,自然更觉得顺手,特意写了奏疏回来,请圣意,不令裴行俭随大军班师。
*
姜沃把一大摞新的‘授勋文书’拿出来,请王尚书押字。
王神玉揉了揉手腕:要命了。
自捷报传回京城,吏部就进入了忙碌期——大战过后,必有授勋。
偏生裴行俭这个‘司勋属’的侍郎不在,公务不免分摊到王神玉和姜沃身上。
虽说勋爵常放在一起说,但‘勋’‘爵’其实是两回事。
‘爵’得是大功者所得,得爵的同时,还能得到国家分给的食邑,且爵位可传承于子孙。
‘勋’则是一种官位,也是绝大部分将士奋勇杀敌,所追求的目标——有军功之人合授勋官。
大唐的勋官跟朝堂上的官职一样,也有等级之分,共有十二转,从最高级的十二转‘上柱国’(比正二品)到一转武骑尉,比从七品。
各级别勋官皆有俸禄和赏赐。
如《木兰辞》里所记,‘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
正因勋级多且待遇优厚,军士们才会奋勇杀敌。
对面站着的是敌人吗?不,是明晃晃的军功和赏赐啊!
而且此时大唐的军功制,还十分讲究公正,为防止冒功与上峰将领随意增减麾下士兵功劳的情形发生,军中有制:每战胜后,大军未散之时,就即刻召集参与战斗的全军上下‘会众而书劳’——
即每次胜仗后,当场统计此次作战的伤亡数、兵器折损数目;以及每位士兵抓到的俘虏数目,砍掉的人头数。
这些数字都要在战场上就统计完毕,公布出来。
无异议后,再由军中文书当场形成记录,以备将来制作勋功簿。
这种立功后立竿见影的被记录下来,以及分明的军功赏罚制度,便是初唐时战力强悍,武德充沛的一大缘故。
将士们作战可太有激情了。
*
此时百济一战的军中勋功簿送了来。
兵部和吏部就都忙了起来——兵部复核军功记录,吏部负责根据规定来授官。
王神玉作为吏部尚书,要签署许多份最后的授勋文书。
尤其是一转、二转的授勋,数量很多,此时王神玉签了片刻,都觉得快不认识‘骑尉’两个字了。
他停下笔,准备换换脑子。
“有无什么除‘授勋书’之外的公文?”
姜沃闻言,心情愉悦道:“有,李义府的流放公文下来了。”
王神玉颔首:“好,先来复审这个吧!”
*
说起李义府流放事,时间门要倒拨回去一月。
从三月起,每回大朝都在为《姓氏录》和‘禁婚令’庭辩。
世家拿出了很早就会用的一招:不能解决一件事,那就解决掉提出这件事的人!
许敬宗为人谨慎,虽善承上意,但本人没有什么明显的为官把柄落在人手里。
世家就决定先干掉李义府。
而且,李义府本人的毛病也实在太多了。不单是世家针对他,寒门清流官员也反感他—
—本来朝廷裁入流官后,各个署衙的人手补充少了,相对而言公务就多了。
结果李义府还屡屡卖官,往官员们手下塞一些不中用的胥吏,不但无助于公务,有时候还会闹出岔子。
着实给不少朝臣烦的要命。
此时见世家搜罗了李义府的罪证弹劾他,许多原本独自一人不敢得罪李义府的朝臣,也都趁机纷纷上书。
面对朝上无数弹劾,姜沃都感慨:能混的所有人都不喜欢,也是一种本事啊。
李义府起先是不怕的——
今岁圣人圣躬一直不安。四月京城初夏后,更觉精神不济,基本除了大朝会和军国大事外,其余诸事皆委皇后。
更有旨,示朝廷诸臣:“朕苦风眩头重,目难视物,百司奏事,使皇后决之。”[1]
故而李义府不怕:他提出‘禁婚令’折世家名望事,可是皇后暗示的。
那朝臣弹劾他怕什么?
皇后自会保他的!
起初似乎也是这样。
所有弹劾李义府的奏疏,皇后都未理会,只是暂且压下,道命大理寺细查后再论。
至四月里,皇后还令李义府带领礼部郎中孔志约、太子洗马史玄道等人,一起编《姓氏录》。
李义府越发觉得皇后力保他。
于是格外勤快起来,花了一月时间门,便修成永徽年间门的《姓氏录》——完全按照‘得皇朝五品官者,皆升士流’的标准。
于是,继贞观年后,朝廷再次修成了一版令世家吐血的氏族志。
当然,世家是不肯承认这是一本《氏族志》的,从此后只以‘勋格录’称之。
《姓氏录》修成颁布天下,倒是禁婚令,朝中并未颁布。
世家们刚稍稍松口气。
谁料李义府又再次积极上书:奏请收天下《氏族志》以及民间门的世家谱牒本焚之,从此只见朝廷新颁布的《姓氏录》,其余都不作数。[2]
此奏一出,再次捅了世家的肺管子!
合着这朝上就显着你李义府了是吧?!
真当世家都死绝了啊。
此时《姓氏录》等事俱以尘埃落定,朝堂上世家朝臣也不用忙着庭辩了,全部集中火力——
哪怕已经发生的不可挽回,也一定要阻止李义府此番举动。
且一定要此人付出代价!
大理寺卢寺卿也气的要命,不再顾及之前皇后‘保’李义府之意。
也不肯先私下去回禀皇后,而是直接在帝后皆在的一次常朝上,当庭递上李义府的罪名,请帝后按律法处置。
其实在世家族长里,卢寺卿算是比较低调的一类。
比起崔敦礼带领世家朝臣的活跃,卢寺卿作为三司之一的大理寺卿,因掌律法事,是尽量低调公正的。
但这次也实在低调不住了。
李义府也太过分!
而且卢寺卿自问,他当庭呈上的这些罪名里,并未有一条冤枉了李义府,都是实打实的罪证。
常朝上只有五品上官员。
世家朝臣们已然决定:若是这回常朝,皇后依旧坚持要保李义府,皇帝也同意的话,他们就要在大朝会上,当着百官的面,再集体向皇帝请奏,直言‘李义府怙后之势’。
那可就不只针对李义府,而是也要落皇后的面子了。
然而这次,卢寺卿当朝呈上李义府罪名后,皇后也很快给出了反应——
只听皇后先对朝臣道:“李义府收贿鬻官,载亏政道,实玷朝堂衣冠。”
又对皇帝道:“陛下仁厚,从前只当他为官微瑕,又念其乃东宫旧臣,故未加重罚。”
“谁知他私下里竟然还有如此多欺上之罪!既有大理寺实据,还请陛下下旨夺其官,处起罪,以肃朝伦!”
原本以为皇后要保李义府,因而准备力谏的朝臣:???
因皇后不按剧本走,朝臣们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皇帝倒是很快开口:“皇后公允明正,赏罚分明,此议甚合朕旨。”
夫妻俩一唱一和,你夸我仁厚,我夸你公正的,速速定下李义府的罪名和处罚——
免李义府中书侍郎官职,流放咸海之地。
其家人涉罪者,同流。
姜沃手持笏板,站在朝上愉悦看帝后打配合。
也毫不意外于李义府的流放地:咸海是苏定方大将军刚开拓的边境。
按照帝后的兴趣,若有朝臣流放,一定是要描边。
这不,李义府就获此殊荣,去为大唐驻守新的边境线了。不,也不能算驻守,他并无官职,只是白衣流放。
*
常朝上做好了充足准备,要劝谏帝后处置李义府的世家朝臣,都有种重拳出击,结果一拳落空,大大被晃了一下子的空虚感。
各自摸一摸袖子中的奏疏,再想一想准备好的满腹‘劝谏皇后’的大道理,心中颇为一言难尽。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话可说。
只好都顺着皇帝道:“皇后处事公允,赏罚分明。”
李义府被宦官和侍卫直接从朝上押走时,整个人都是不可置信的,都到了门口才开始喊冤。
然后迅速被堵嘴,打包拖走,在流放前先行入住刑部。
而皇后在朝上依旧气定神闲,甚至还就咸海此地,与皇帝和诸朝臣论起了史——
汉时咸海畔曾有大宛国,盛产汗血宝马。汉武帝令汉使持千金往大宛国去买宝马。
然而大宛国拒绝了,还道:“汉距我甚远,大军安能至此?”不但不肯卖马,甚至还贪图重金,把汉使给杀了,吞掉了大汉的金银。
汉武帝是什么脾气,知此事当即大怒,令发兵伐国。
大宛国速速被灭。
朝臣便听皇后继续道:“可惜大宛国破后,也再未见汗血宝马。”
皇帝则接口道:“若是李义府能够在咸海畔养出汗血宝马来,倒也可以将功折罪。”
皇后便再次赞叹道:“陛下仁德宽和。李义府之罪,原该遇大赦天下也不能还京的。既然皇帝有此恩典——”
“姜侍郎。”
闻丹陛之上,皇后点名,姜沃出列。
皇后声音温和:“姜侍郎于吏部考功属,那便在李义府的流放令上记一笔,若是他真的养出了汗血宝马,便按陛下恩典,遇赦可还。”
姜沃抬笏板于面前:“臣领旨。”
朝臣们:……
何必绕弯子,帝后您两位直接说,李义府此生流放不还,不就完了?
心声虽如此,面上还得附和皇后道:“陛下仁德宽宥之心,古今罕见!”
*
经此一事,敏锐的朝臣便体会到了皇后的政治手腕。
《姓氏录》顺利修成,世家阀阅声望为之一折。
而此番秉公处置李义府,又平了朝堂怨愤。世家朝臣除掉这个‘罪魁祸首’,倒也不好继续闹下去了。
皇后这一番操作,相当于捡了把本就脏污的刀,捅了世家一刀,然后把刀一扔,自己身上都没溅上什么血!
不少臣子不由想起,皇帝当日下旨时还提到过一句‘后性明敏,涉猎文史。’
当时诸般朝臣是没有把这句话往心里去的——这就像各种册封诏书,说的自然是好话。皇帝当然要先夸一夸皇后的水准,才能委任政事。
但朝臣们起初如何肯信?
在他们眼里,皇后是一直深居宫闱之中的女子,所谓明敏,大约也是后宫事上的‘明’罢了。涉猎文史,大概就是指皇后颇喜诗文笔墨。
然而皇后理政数月后,朝臣们不得不承认,皇帝这两句评价,并非虚词。
若说皇后大事上的明断,朝臣们还觉得是皇帝养病之余,将圣意传给皇后,她只是代为执行。
那么许多突发的庶务朝事上,皇后的明敏果决,也让朝臣们渐渐看清了,皇后,确是能代政的。
而在皇后干脆利落处置了一位中书省侍郎后,朝臣们越发意识到,这朝堂上,从此只怕是二圣并立了。
亦有朝臣想起《王莽传》中那句‘显奏免之,权与人主侔矣’——
侔,相等之意。
如此决断三省六部重臣任免事,皇后之权,已经几乎等同于皇帝了。
**
显庆五年七月。
新任熊津都督刘仁轨上奏,禀明一事。
百济义慈王一脉子孙,已然尽数点清。只待苏定方大将军还朝时带回京中。
大唐灭国战打多了,都已经有了经验——灭一国后,官员可以依旧用当地人,但根深蒂固的王族最好挪走。
免得等大唐军队一撤,余留的王室血脉,便以血脉重新自立为王,招揽旧臣形成叛军反唐。
过去也有过类似的经验教训。
百济又山高皇帝远,只怕更易生叛乱。
因此这回,苏定方是准备把所有百济王族都带回长安,从此吃大唐公粮的。
然而对着名单一点,发现义慈王还有一子,名为扶余丰,幼年就被送到倭国为质子。
苏定方和刘仁轨的看法都是,这个王子一定更得带走!
毕竟倭国之前就跟百济勾连,一起打新罗。
这回因大唐大军压境,速战速决,倭国都没来得及过来帮百济,战斗就结束了。
可若是倭国还留着这个百济王子,说不定就会以此生事。
于是刘仁轨以熊津都督的身份,派出了一队使者前往倭国,要求倭国交出扶余丰。
然而,倭国拒绝了。
不但拒绝交还百济王子,更以怀疑大唐使者旨在刺探军情为由,拒绝了刘仁轨派出的一队使者登岸!
直接把使者船拦在‘对马’港口。
甚至在对马、壹岐等几个港口,开始屯兵。
而刘仁轨一次要人不成,便再也不派人去倭国交涉了——
他的性情就是如此。
你不肯开门交人是吧,好,那我自己过来开门带走人。
故而一封奏疏递于长安。
就倭国力保百济王子,备兵于对马、壹岐等港口,兼之拒大唐使节登岸三事,上奏皇帝,倭国必有助百济复国,不利于我朝之心,应早做防范。
*
姜沃闻此战报,忽然就想起了朝上媚娘讲的大宛国故事。
这简直是送上门来的‘汗血宝马’事端啊。
而刘仁轨上书的最后一句,便是请战:“臣欲扫平东夷,颁大唐正朔于海表!”[3]
第136章 ‘统’与‘治’
显庆五年七月。
朝上就熊津都督刘仁轨所上‘请征倭国事’,展开了激烈讨论。
讨论的议题倒不是打不打——拒不交出大唐的人(没错,百济王子已经拥有大唐户口了),以及阻拦大唐使者登岸两件事叠加——打肯定是要打的,否则正如刘都督所奏,倭国强保百济王子,必会给辽东局势留下后患。
争论点也不在能不能打赢,朝臣们没有一个觉得这是个问题。
分歧之处,主要在于此番作战规模——是要打到倭国俯首称臣,从此成为大唐属国?还是就打一场警告战,逼令倭国交出百济王子?
朝臣们各执一词,都有理有据。
事关军国大事,皇帝也很慎重,令三省宰辅详议后,再各自报上最终的意见与详奏。
*
尚书省下辖六部。
于是在刚刚返回京城的,尚书省左仆射李勣大将军主持下,六部内五品以上官员,全体集合开了一场大会,来统一尚书省的观点。
虽说六部齐聚,但与此战事有关的,主要还是兵部、吏部、户部三部。
工部管造器事,也算有一半牵连。
而刑部和礼部的官员们,都自觉都坐到远一点的地方去了——专业不对口,纯纯来旁听。
姜沃是习惯了什么会议,都要做会议记录的。
自李勣大将军开口,她就提笔,准备开记。
李勣叩了叩桌子,神色一如既往肃然:“首先,先说说诸位疑惑的问题——”
“何为倭国?”
姜沃:……
然她抬头环顾屋内,就发现许多朝臣都在认同地点头。
之后带着一脸求知,等着刚从辽东回来的李勣大将军,讲解下倭国到底是什么国家。
她重新调整了心态:是啊,此时的大唐朝臣,又怎么会关注、了解倭国呢?
就像此时向大唐朝贡的数十个西域国家一样,若是随意拎出来一个,姜沃对其国的了解,也只会停留在‘这个名字有印象’的层面。
倭国在大唐朝臣心中,就是如此。
*
于是姜沃摆正心态,认真做笔记:她也要站在此时大唐朝臣的角度,来看问题。
李勣大将军简短介绍了倭国——
“倭国,处于新罗之南的海上,依山岛居。冠服颇似新罗人。”
没了。
姜沃:……真的,好简短啊。
而且全都以新罗作为对照组,倭国听了不得破防啊。
好在,李勣大将军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据灭百济时所得的军报,倭国的国力,应当与百济新罗仿佛,甚至略差。”据说当地军械很落后。
听到这儿,便有朝臣不解发问:“既如此,倭国如何敢扣下百济王子,截我朝使臣?”原以为倭国面对大唐这么刚强,多少得跟吐蕃、当年突厥等一个体量呢。合着还不如新罗啊?那为什么这么猖狂呢?
李勣大将军摇头表示不清楚。只是他也并不在意——无论原因是什么,问题解决了就行。
说来,若说此时满屋朝臣,对倭国最了解的,真无过于姜沃。
她起身要求发言。
今日,她不光想让在座六部朝臣们了解倭国,去开发下倭国银矿,心里还有另外一个更要紧的构思。
**
李勣大将军很痛快准了姜沃发言。
姜沃就先与朝臣们解释了下,此时倭国对大唐的认知和态度——
不单大唐朝臣不了解倭国,其实此时的倭国,根本也不了解大唐的实力!
从诸多事件分析可知:此时倭国的心态,是想要跟大唐平等论交,甚至觉得两方势均力敌,可以试着伸手抢大唐看中的地盘。
姜沃一一道来:“倭国第一次与我朝往来,是贞观五年,谴使者入朝。”
彼时先帝还派出一位刺史高表仁,也去倭国回访了一下。
当时两国的认知就产生了严重偏差:先帝当然是把倭国当成来依附的附属国看待的。
但倭国不觉得,只以为是两国平等论交——
以至于高表仁过去向倭王宣旨的时候,倭王不肯按照臣子礼数接旨。
而倭王不面北行臣子礼,高表仁便也不肯宣大唐天子诏书。
两方各不相让,高表仁一挥袖子走了,终未宣诏。
倭国也很恼火,觉得大唐瞧不起人。于是终贞观一朝,倭国再未谴使臣入唐。
而大唐二凤皇帝这边,早把倭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直到当今登基,为新罗事,倭国才又三番谴使臣来唐——
依旧不是来朝贡的,而是来走外交手段跟大唐斡旋,让大唐勿要助百济的。甚至想跟大唐一起瓜分下朝鲜半岛。
一言以蔽之:此时的倭国还真不了解大唐的实力,对待大唐,完全是想争锋的心思。
所以才会出现扣留百济王子、拒绝大唐使臣‘登岸刺探军情’等行为。
**
至此,大唐朝臣们才总算对倭国,有了个比较立体的了解。
有了解,才有能做出正确判断的基础。
李勣大将军屈起手指敲了敲桌子,准备让在坐朝臣开始发表意见。
还未开口,就听姜侍郎又补充了几句:“对了,还有一事。”
“之前倭国使臣被扣留在长安城中,经由与他们交流其本土风物——”
姜沃声音愈加和缓道:“倭国虽孤悬海上,土地贫瘠,然多矿产,尤其是银矿。”
宽阔的正堂中,霎时人人露出了颇为感兴趣的神色。
李勣大将军都‘哦?’了一声。
“展开说说。”
*
其实原本,大多数朝臣,对倭国成为大唐属国是无可无不可的。
毕竟,倭国跟百济不同,百济是朝鲜半岛的一部分,百济不安,高句丽也会一直难以安定,朝廷想要彻底掌控辽东之地的计划,就会收到阻挠。
所以,唐灭百济之战,说到底还是灭高句丽的延伸,是安定辽东的必要一战。
相较之下,倭国却是孤悬海外的岛国,可没有这种重要性。
然现在,倭国在朝臣们眼里又变了。
现在的情形是,矿产匮乏的大唐,听说了一个矿产颇丰、实力一般,而且还一直在跟大唐作对争地盘的敌国。
那……就没得说了。
**
“其实今日,我还有一事,想与诸公商议。”
李勣大将军颔首:“姜侍郎只管说。”
对姜沃来说,她心中最重要的事,其实并不是倭国和银矿。
而是——
“是我朝对于藩属国的‘统’而不‘治’。”
大约是自古以来的强大与文化传统的缘故,中国历朝历代对‘属国’,其实更看重是一种名义上的‘称臣’和‘朝贡’。
是一种‘统’的理念,而不是真的去‘治(理)’其下属国。
对属国内部的政治、经济,其实基本是不管的。
这也就造成了,‘宗藩’之间的联系,其实很不牢固。
最要紧的是,中国历朝历代,还多以‘天朝上国’的心态,对于属国的朝贡,返还更多经济的馈赠,实行‘厚往薄来’的政策。
甚至……还会给予先进文化、技术指导。
这些举动,在宗主国强大的时候自然没问题,属国会是老老实实顺从的好孩子。
但到底是两国两心,一旦宗主国衰弱,很可能就会被属国反咬一口。
故而,姜沃想提出的是:当民族没有彻底融合,不是一家人的时候,该保留的一定要保留,不能任由他人带走!
正如现代社会,各个国家对自己的高精尖技术,一定也是最高级别的保密程度。
姜沃想到银矿的那一天,就想起了这个问题:如今大唐开山采矿,已经习惯了用火药,航海也已经用上了罗盘——
若是为了开采银矿得到些许银钱,倒是让倭国反手把火药的炼制、罗盘的制作、大唐的先进造船术这些技术拿了去,那才真是大大的倒赔!
因此,在今日六部皆在的大堂之上,姜沃说出了此事。
银子固然很香,武德充沛指哪儿打哪儿的大唐,更不愧是威名赫赫的天朝上国。
但在大唐不断开疆扩土的如今,该如何治理被打下,却并非一心的‘属国’,已经是一件近在眼前的事情。
这世上没有什么毫无代价的取得。
正如兵法所说‘未胜先要虑败,才能百战不殆。’
想要银矿,就得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
姜沃近来思考这件事情,常想的头疼,生怕哪里漏下什么。
不过,她现在已经深谙压力转移大法了:不要太逼迫自己,而要把难题分享出去,把大家一起卷起来。
姜沃分享问题完毕,归座。
**
显庆五年八月。
经过三省六部的朝议,皇帝最终决定再派战船前去东征倭国时,东海之上的紧急军情却先一步送入了长安城——
大唐的水军与倭国的水军,于白江口发生了大战。
朝堂之上诸人:??
刘仁轨这么大胆?不等皇帝命令就开战了?
*
刘仁轨冤枉。
他确实是个一言不合就动手的硬核狠人,然,这次却是对方先动的手!
说来也巧。
去岁,大唐是怎么备战准备灭百济的,倭国境内,齐明倭王就是怎么准备进攻新罗的![2]
齐明倭王对此战看得很重,亲自督战,今年甚至搬来了北九州住。
谁料,倭国这边还等着百济的信号,跟百济一起夹击新罗呢,转头就听说——
什么?百济已经被大唐灭了?!
倭国惊呆。
但来都来了,备战都备了一年了,难道转头就走?
那不能够!毕竟,倭国对此战、对自己都很有信心!
他们为此战准备了一年有余,带来了数万的兵士,上千艘战船,怎么能直接就退兵?
倭国决心自行攻打新罗。
就在此时,大唐居然派使者来要百济王子——
所以,倒也不能怪倭国不肯让大唐使者登陆:实在是太巧了。大唐不会探知到他们要兴兵攻打新罗吧?
心中有鬼,倭国拒绝了大唐使者登陆。
而经此一事,刘仁轨顿生警惕,加强了防备巡岸。
倭国则是决定先下手为强,直接出击!
就这样,两方在白江口发生了一场遭遇战。
这一场遭遇战,倭国是备战许久的水军皆出,共千余艘,数万兵士。
而刘仁轨这边,则只带了一百余艘战船,万余人。
与之前许多与大唐军队交战的敌人一样,倭国水军看到两方兵力(船只)数量悬殊,大喜:优势在我!
直冲大唐战船而去——
*
长安城中的朝臣,自然未能亲眼见到这一战。
但看到了战报:“仁轨遇倭兵于白江之口,四战皆克。”
“焚其舟四百艘,烟焰涨天,海水皆赤,贼众大溃。”[1]
此战后,刘仁轨率水师追着残留的倭国船只,一路来到对马港口,即倭国阻拦大唐使者登岸之处。
上百艘战舰堵在对马港口。
刘仁轨立于船头,直至倭国主动将百济王子扶余丰绑了,放到一艘小舟上,送往大唐船上。
*
此战使得倭国水军精锐尽溃。
而‘海水皆赤’的战场,也终于让倭国认清了大唐的实力。
因此,在大唐的国书送达,让倭国在成为属国和灭国之间选一个时,倭国迅速扭转态度,毫不犹豫选择了与新罗一样,成为大唐的属国。
行朝贡,奉正朔,凡王位更迭,皆受册封。
自此改用大唐年号。
**
显庆五年十一月。
苏定方大将军自百济还,献义慈王。
与此同时,登州港口,有数艘船只正从大唐出发,行驶向倭国。
船上除了大唐派往倭国的册封使臣,另有负责冶铸金银铜铁的少府监胥吏数名、负责矿地辨认的掌冶署胥吏数名。
随行者中,还有两名令胥吏们颇为陌生忌惮的‘监秘官’。一为宦官,一为宫中女官。
楼船于海上乘风航行,上树大唐烈烈幡帜。
**
显庆五年十二月。
帝下诏,来年改元龙朔。
显庆年间事,至此而终。
*
不过,在显庆年号的最后一天。姜沃终于解开了一个谜团——
显庆三年九月,皇后诞下次子,因小儿年幼,皇帝便一直未起名。姜沃就一直好奇,这是哪位武皇之子,亦或是哪位都不是。
到了这显庆年的最后一天。
皇帝于除夕宴上,宣布了嫡次子的名字。
作为显庆年间出生的唯一一位皇子,皇帝为其取名李显。
*
姜沃侧耳倾听,大明宫的新岁,隆隆钟声敲响。
新的一年又到了。
第137章 一类属国
龙朔元年。
二月。
灞桥旁的新柳,是一种过于青稚的嫩绿色,远看简直像是一团轻柔的绿色雾气笼罩在树上。
灞桥,向来是送别之地。
姜沃今日没穿紫袍官服,只是穿了寻常衣裳,来此送行。
她并未折柳,只是安静坐在亭中。
*
长亭中。
狄仁杰举杯谢过。
他还真没想到姜侍郎会亲来送他。
他说了此话后,姜沃不由笑道:“你未想过我来送你,朝上许多朝臣也未想过,你会放着大理寺得五品官不做,自请外放。”
自打进士登科,狄仁杰便入了大理寺。
这些年,他每岁考评都是上等。只是大理寺一直未有上层实缺空出,他的官位才一直没动。
去岁末,大理寺一位五品‘大理寺正’致仕,朝臣基本都认定狄仁杰要接任这个位置。
五品以上官员,需圣人制授。
姜沃于吏部也拟了狄仁杰的名字,准备报到御前。
然而就在这之前,狄仁杰来到吏部,提出想要外放。
他言辞向来坦率,行过礼后,开门见山对姜沃说明来意:“姜侍郎,我听闻去岁宁州刺史病逝于任上,如今还未有接任者,只是由宁州长史暂时代任刺史职?”
姜沃颔首:“是有此事。”
宁州,地处甘肃。
宁州刺史可不好选,几乎没人愿意干——
此时西北之地的苦寒先不必说,只说宁州因地理位置较为特殊,向来是战乱频发之地。
当年为了防突厥,先帝就曾在宁州屯兵。
因自隋末起历战无数,宁州别说府兵惯于作战了,连当地百姓几乎都习惯了有事战,无事耕。
也就是说,此地民风格外彪悍。毕竟是经过战争的洗礼才活下来的百姓。
而唐灭突厥后,宁州的情况就更复杂了,变成了戎汉混杂。
既如此,就少不了冲突矛盾。两方又都是暴脾气,经常一言不合拎起刀就是干。
而治下一旦出现乱子,当地官员的考评当然大大受影响。
总之,宁州刺史可是个出了名的苦差事。
这不,从去岁至今,明知道有个‘五品刺史’的官位空缺,但朝中愣是没有人想要,甚至生怕点到自己头上。
*
其实就算有人贪图这个五品的官位,想要去宁州混资历,姜沃还觉得不放心——
宁州地理位置紧要,吐蕃若要进犯大唐,便可经陇右,此地必得经年屯兵驻防。
再有……
几乎与姜沃的思维同步,狄仁杰道:“宁州不但是屯兵地,其下壤甘,更有大片平原,水草丰茂。是我朝豢养军马之处。”
“然这两年,宁州每年供给兵部的军马,较之从前少了两成。”宁州当地报的是一年是旱涝不定水草不丰,一年是马匹不幸染了群疫。
也不知是真的天灾,还是当地吏治出了问题。
显然,狄仁杰对宁州已经很全面的了解过了。
他目光坚定澄然:“姜侍郎,我想外放宁州为此刺史。”又加了一句:“若是我资历不够,我也愿意去做长史,让原本的老长史升任刺史。”
姜沃从桌上拿起一道公文:“你应当也知,吏部已然拟了奏表,只等二圣朱批后,你便是大理寺正了。”
如今的奏疏,皇帝不会每份都朱批,百司奏表,只有皇后朱批的,也一样通行。
因此朝中都称一声‘二圣朱批’。
大理寺正,五品。
宁州属于下州,刺史官职,亦是五品。
但两者差距甚大,一个是掌刑狱科条的京官,一个却是去苦寒多纷争之地,做吃力不讨好的刺史。
姜沃问道:“你决定了?”
狄仁杰点头,又格外对她解释道:“我知当年姜侍郎荐我去黔州,随赵国公与大公子编纂修订律法,是对我寄予厚望。是想我在大理寺磨练,之后也能为国朝修订律法……”
因而他来求外放的时候,其实心内是有些挣扎的。
他是个心正的人,旁人的扶助都一直记在心上。
狄仁杰从没忘记,当年阎立本阎师带他往姜侍郎府上行卷之事。更没忘记当年他往黔州去的旧事——能跟随赵国公修律法,于他实在是极珍贵的机会。
且狄仁杰也知道,姜侍郎今岁预备举荐他为大理寺正。
他此时来要求外放……总觉得似乎有些辜负姜侍郎的好意。
姜沃观他神色,一眼看透他心中所想之事。直接摇头笑着打断:“不,怀英。我对你的厚望,是有修律,却绝不止于修律。”
狄仁杰微怔。
抬眼见对面人笑意温和,声音一如既往的沉定,似乎让听者心中也跟着平静下来——
姜侍郎对他道:“只盼怀英此去,能够抚和戎夏,整顿宁州吏治,更精屯兵事。”
文武兼备,能够经营一方,爱民安民,方为大唐相才!
狄仁杰郑重道:“吾虽不才,自当勉之!此去必尽全力,以求不负朝廷所托,不负姜侍郎成全。”
*
这一年二月里,姜沃不但为狄仁杰送行,还接到了一位归人。
裴行俭入长安城的时候,心中也颇多感慨。
从去岁二月随大军出征百济,到今岁归朝,足足一年的时间门啊。
裴行俭久违踏入吏部侍郎院后,就见山茶树下,蕉叶覆鹿的案桌旁,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姜沃已经备好了茶,算是替他接风洗尘。
见他进门,姜沃就笑问道:“裴侍郎缺值一年有余,不知该如何算考评?”
裴行俭已经换回了绯色官服,但行走起来,还有种军中的凌厉之气难改。
他走过来坐下,喝了一盏茶后才带着幽幽抱怨道:“旁人就算了,唯有姜侍郎,是最不能说我缺值的——若非姜侍郎在朝上提出的那‘新宗属关系’条例,我怎么会耽搁到如今才回京?”
去年十一月,师父苏定方都已经带着百济(前)义慈王回京了,他却还得留在百济。
原因便是,眼前这位调侃他旷工一年的姜侍郎。
裴行俭心有戚戚焉:什么叫‘恶人先告状’啊,若非你在朝上提出大唐对属国‘统’而不‘治’的问题,朝廷没有后续一系列的条文发往熊津都督府……我早回来了啊!
姜沃莞尔,以茶代酒敬他一杯:“是,还要多谢守约在新罗和倭国,替我们‘一类属国’的安置进行具体试点。”
*
时间门回到显庆五年七月。
姜沃在李勣大将军主持的尚书省大会上,提出了一个对属国‘统’而难‘治’的问题。
等大朝会的时候,尚书省就作为一个大的议题,拿了出来。
彼时朝中已经确定要‘倭国’变成‘属国’。
那‘属国’要如何治理呢?
“这些年来,大唐与属国的关系,基本只维持在‘朝贡’和‘册封’。是形服而心犹未化。”
直白来说,有的甚至只维持一个名义。
姜沃拿了吐蕃来举例子:“吐蕃亦在贡表中称臣。”因出使过吐蕃,还曾拿此事亲口问过禄东赞,因此姜沃记得很熟。
“陛下登基之初,吐蕃就派使臣前来,送上赞普亲笔贡表:天子初即位,下有不忠者,臣当勒兵赴国讨除之。”[1]还献上许多金银珠宝。
“只观此贡表,看其贡物,当真是言辞恳切恍如持节忠臣,其心天地可昭。”
然而这些年,吐蕃背地里却是小动作不断,寇吐谷浑边犯大唐界,挑动其余属国谋反——都是吐蕃干过的事儿。
*
彼时朝上便有朝臣提出——
不是不愿意‘统治’。
而是真没那个条件。
广地劳民。如今大唐本土的子民都不够,是绝不可能迁人去外地的(除非流放)。不但不能迁人出去,每每征战后,还会内迁一部分子民。
那就导致了,哪怕灭国后,也只能是依旧靠当地人治理当地人。难免得其民,却不足以使令其民,以至于叛乱频发。
越偏远的羁縻州,朝廷掌控力就越弱。
若是属国叛乱太频,也不能每回都大兵征伐,有时候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总不能为了真的‘治’这些偏远之地,就伤及国家根基吧。
*
“那就给属国分类如何?”
姜沃心中也清楚,以现在的大唐,要想真的又‘统’又‘治’其下所有属国,根本不现实。
比如西域有些还不如一州之地大的属国,专门去‘治’他们也没啥用。本来人家就绝无叛唐的实力和野心(当然,大唐若是没了他们很快就会去抱新的大腿)。
再比如此时的吐蕃,也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再被大唐‘治’住的。
这种就先统统分到二类属国里,走原来的‘朝贡’和‘册封’宗属关系——对方给大唐面子称一声宗主国朝贡,大唐也给对方面子,回以册封。
重点是一类属国。
是有一定实力的,与大唐更近的,‘治’后才能长久安定的附属国。
这种属国,就不能放任它们只走个名义上的朝贡,平素对其国内政事不闻不问,消极管理。
若是如此,就会像高句丽一样,哪怕被打下来,这些年也一直叛乱不断。
而之前的宗属关系,甚至还允许属国来大唐学习先进文化技术,以丰本国。
这相当于给予了他们属国的优待,但他们又不履行属国的义务——如此这般赔本买卖,姜沃觉得实在是不划算啊!
治理的经验是要不断通过实践积累的。
因此,姜沃提出,以‘新罗’和‘倭国’这两个属国,作为‘一类(应统且治之)属国’的试点地,推行下新的,以大唐根本利益为核心的‘宗属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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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再次布置作业——五品以上朝臣都要写策论,群策群力。
而姜沃很多时候都在感慨:比起朝上这些腹黑老狐狸,她这个人,真是善良、正直、温和的五好官员!
比如姜沃想的法子,是在当地设置‘都尉’‘译令’等官职,能够了解属国内部的政治经济,以及王权更迭等大的国家变化。
再比如编当地民数,统计户籍,又或是让属国行大唐律法等‘正经统治’法。
而朝上那些老狐狸,一出手就是类似于‘送子弟入质’的卡脖子政策。且还不只要求王族子弟入质。他们听说新罗和倭国,都有历代为官的大家族后,就决定:来,把这些人家的子弟也送进大唐来,族均一个进修学习的机会。
有子孙在唐朝做人质,想叛唐的时候,是不是得掂量一下?
还有提出‘君王亲朝’的——不要每次都派个使团来就完了,为表属国的忠心,君王每三年亲自朝贺一次不过分吧?
令属国君王亲朝,也是为了震慑和敲打:若是私下谋划着什么的君王,如何敢应诏亲自入唐朝贺?
姜沃听着这些老狐狸在朝上,
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如何更好地掐住属国的七寸,好令其心身服心服。
心道:啊,你们政治家真可怕,心真黑!
完全忘记了,自己才是提出‘新宗属关系’,以及一类属国二类属国的人。
*
此番朝论,最终形成了‘一类属国’的十二条例。
公文是九月里送到原百济,现大唐熊津都督府的。
其中关于建立属国‘都尉府’,安排朝臣等吏部工作的条例,共有五条。
于是原本打算十一月份跟着师父一起回国的裴行俭,因身为吏部侍郎,被迫留在异国他乡加班。
日常坐船辗转于新罗与倭国。
连大唐新岁那日,都是在新罗过的。
最要紧的是,吃的还不好。
饶是裴行俭武将出身,平素不怎么讲究衣食住行。但过年都没吃上顿好的,还是不免有点委屈。
颇觉月是故乡明。
至今年二月,新罗与倭国的‘都尉府’初见雏形,裴行俭方还。
结果一进门,就看到让自己异国漂流过年的‘元凶’,悠哉如云,坐在山茶花下,还带笑问自己为何‘缺值一年余。’
裴行俭长叹:唉,这世道人心,怎么变成这样了?!
第138章 安安的功课
二月的天,春寒料峭。
姜沃从马车上下来时,只见天边乌压压的云。想来今夜不是下雨就是下雪。
她刚进门,便与臂弯搭着一件披风的陶枳遇上。
“姑姑。”姜沃上前道:“这么冷,姑姑何必出来接我?”
陶枳将厚绒披风给她披上,好似姜沃还是二十多年前的小姑娘一样,总要提醒她多穿一些:“春捂秋冻,我瞧着变天了,就顺手拿了件厚衣裳出来。”
说完后,陶枳又自己笑着摇头道:“人老了,总是爱多操心多唠叨。”
姜沃微微抿唇,没有说话。只是把从马车上带下来的手炉,塞到姑姑手里。
姜沃还记得,安安满月后,她把安安从宫里抱走。
也是那一年,姑姑从宫正司离开,出宫来陪着她一起照顾安安。
一晃已经九年过去了。
当年姑姑感叹一句自己老了,姜沃立刻就能发自内心反驳,说姑姑根本不老。
可现在……其实陶枳的身体一直不错,平素也注重保养,外貌其实并不老。只是人老去,并不一定是外貌最明显,而是会在不经意间露出一些上了年纪的神态和举止。
最是人间留不住。
*
庭院廊下放着不少箱笼——
今年二月贡举后,圣驾要再巡东都洛阳。
定期半载。
姜沃和崔朝都已经定了是随驾洛阳的,故而行装就得早早收拾起来,免得临了儿忙不过来落下什么。
但此时,姜沃看着廊下的箱笼,想起的却是宫中事:这一次圣驾巡东都,太子留在长安监国。
太子,已经十岁了。
*
就在今年正月,太子还给皇帝奉上一套东宫编纂的书。
两年前,太子上禀皇帝,想要采古今文集中的精妙词句,按类别以分,修成书籍传世。
皇帝便指了侍中许敬宗、礼部尚书许圉师、中书侍郎上官仪(李义府被贬后,上官仪提任中书侍郎)等人,辅太子编篡此书。
龙朔元年,此书勒成,共五百卷。
书名也如其内摘录的无数英词丽句一样优美,名为《瑶山玉彩》。
皇帝嘉奖太子后,太子又为许敬宗等编书的朝臣请赏,皇帝亦从太子言,各有所赐。
太子聪颖好文,礼贤朝臣之名为朝野称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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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沃进门的时候,就见安安正在窗边读书。因太投入,甚至连她进门都没听见。
“何不试以臣为属国之官,以主匈奴……德可远施,威可远加。”[1]
声如珠玉落于盘。
还是姜沃的手轻轻按在她面前的书页上,安安才抬头。
九岁的小小少女,脸上露出一点明亮轻快的笑:“姨母回来了。”
这样的笑容,映着外头阴沉沉的天空,越发显得清亮。
姜沃没有被这样的笑容迷惑,坚决无情地抽走了她的书,然声音却是不自知的温和:“又忘记了?黄昏时分看书对眼睛不好。”
安安任由书被抽走,笑道:“母后说起过,当年姨母也是这样与她说的。至今,到了黄昏时分,母后都会停了笔墨。”
姜沃把安安方才在念的书,扣在桌上。
是西汉贾谊的《治安策》。
此文被誉为西汉第一雄文,一文写尽汉文帝年间,天下诸多初显露、或是还深埋不显的社会弊端,并提出了许多政治构架。
就比如‘属国论’。
其实姜沃关于属国置官的想法,也基本是脱影于贾谊的‘属国置都尉、丞、侯等官职’的框架理论,目的也与贾谊向汉文帝提出的‘德可远施,威可远加’一致。
只是汉文帝的时候国力尚且不够,并不能实行贾谊将匈奴变为‘属国’的设想。
到了汉武帝时期,才终实现置属国。
这一篇正是安安近来在通读的功课。
姜沃的系统教材里,还有不少历代帝王将相对贾谊《治安策》的批注。
有些后世帝王,姜沃只能在心底对他们说声对不起,匿去其姓名摘录下来,交给安安——不同的角度和不同的思想碰撞,也可以让安安更立体地看这篇《治安策》,毕竟兼听则明。
安安转身去案上拿了一张洒金纸。
姜沃就见上头是媚娘熟悉的字迹。
“姨母,昨日我与母后说起我读《
治安策》的一些心得,母后还抄了一段送我!”
黄昏落下,灯烛渐亮。
烛火映亮了北面一整面墙上挂着的舆图。
是大唐最新的舆图。
姜沃如今掌考功属,也不只考察京官,也要考京外官员,于是家中和吏部都挂了舆图。
正好安安看书的时候,也可以对照大唐舆图,去找各州县的位置。
*
大明宫紫宸殿。
黄昏时分,媚娘也立在窗边看了片刻天际,放松双目。
然后转头对旁边皇帝道:“夜里只怕要下雨。”
春秋时节,算是皇帝精神最好的时候,气色看着也还好。只是若不用口脂,皇帝的唇色总是淡白泛紫。
他畏热也畏冷,此时披着一件厚厚的斗篷。
“陛下这次真要留弘儿监国?”
有无太子监国自是大不相同的——
若无太子监国,那朝堂中枢必是要随着皇帝转移去洛阳。
但若圣旨令太子监国,皇帝此番前往东都,就可以只带少部分朝臣巡幸。
皇帝望着天际道:“大哥十岁的时候,父皇下诏,太子‘宜令听讼’。弘儿如今也十岁了。”
“况且,朕都安排好了,三省宰辅俱留长安,尤其是大将军也在,无碍的。”
“让弘儿历练一番吧。”
“他读书这些年,朕看他倒是聪颖勤谨,且这孩子举止也很稳当。只是……心思太细致了一点。”皇帝在太子身边自然安排了服侍的宦官宫人,会常叫来问一问太子的近况。
“朕有时候只是随口说一句,这篇功课未熟,他就要回去再背到半夜。”
太子的师傅们,都道这是太子纯孝恭敬。
皇帝却觉得,这孩子有点像大哥从前,在太子这个位置上,力求尽善尽美。
于是皇帝才想趁他年纪还小的时候,试着监国——听一听见一见朝堂千头万绪的事,哪有那么多十全十美?
更不要觉得东宫书房里,一篇功课做不好,就是什么值得不睡觉的大事。
帝后两人絮絮说着家常。
*
夜里下了一场春雨。
次日清晨雨停后,空气倒是格外清新,草木香气萦绕。
皇帝心情不错,想要出去走走。
于是走到前殿,对已经开始批奏疏的媚娘笑道:“皇后也太勤政了些。”然后伸出手邀请道:“不日便起驾洛阳,今日就歇歇吧。”
“媚娘,与朕一起去东宫看看弘儿。”
媚娘搁下朱笔起身。
一路上,帝后二人还说起年纪相仿的一双儿女。
皇帝道:“安安容貌肖似朕,但性情像媚娘你。弘儿是反过来,眉眼像你,但性情似足了朕少时。”
媚娘颔首。
她当然听过,东宫属臣都赞太子温厚、仁孝、宽和。
正如当年赞晋王之言。
媚娘的目光落在皇帝面容上:经年过去,他的面容变化不大,依旧是温和如玉的模样。
皇帝的眼睛生的弧度格外柔和,使得整张脸上不带一点凌厉感或是侵略性,望之便易生出亲近之感。
无怪当时掖庭里都在说,晋王的脾性是最好的。
但媚娘知道,皇帝真实心性到底如何。
故而……媚娘心底浮起一丝担忧:她只怕弘儿是像足了‘传说中’晋王的性情。
*
东宫书房外。
皇帝摆手止住想要通传的宦官。
帝后两人就在掩着的窗户前驻足——正好听听太子的师傅们素日讲课如何,太子上课又是否认真。
今日讲课的是东宫属官郭瑜。
郭瑜讲的是《左传》里楚世子(即后来的楚穆王)弑君的一段。
正在念着,就听太子开口道:“如此不忠不孝之事,实不忍听闻。圣人何故做此书记录如此恶行?”
郭瑜先是解释道:“孔圣人修春秋,善恶皆在其中,正是要令后人明是非,也令作恶之人,千载之后依旧留有恶名。”
太子闻言颔首:“孔圣人自有深意。然我终不忍读此弑君之恶。”
又道:“《左传》中多有此等不忠不义、不孝不悌、杀兄弑弟之事,还是改换其余书读吧。”
郭瑜领命,改换《礼记》。
窗外,帝后二人未入内而还紫宸宫。
还在路上,皇帝便命程望山去宣召英国公李勣。
回到紫宸宫后,皇帝开口叹道:“弘儿也性情是仁善,朕只恐善太过。”这世上的恶事,哪里是不忍听闻,就不存在的?
皇帝自己经过一朝夺嫡事,对弘儿这个太子,一向是很保护,是给了他独一无二,旁人决不能撼动的地位。
因此只有弘儿出生前就有了名字,嫡次子李显拖到快三岁才起名。
而且李显的一应待遇,别说不能与太子比肩,皇帝都特别注意,不令其超过当年弘儿为代王时候的待遇。
难道是没有任何兄弟能与他争锋,倒是让弘儿性情这样慈柔,连读一读《左传》都不愿意?
李勣很快到了紫宸宫,接到了一个令他倍感压力的任务。
只听皇帝道:“太子未经世事,性情太过仁厚纯恪,朕此番巡幸洛阳,就将太子交给大将军了。”
“正如当年父皇将朕交给大将军一般。”
“朕相信,大将军既能辅佐朕,也能辅佐太子。”
李勣:……
这,他根本不是东宫属臣啊,这是什么突如其来的沉重负担啊。
*
这世上的悲喜总是不相通。
在李勣大将军突然接到一个‘泰山压顶’般的重任时,姜沃则接到了一个惊喜。
龙朔元年二月的贡举,多了一门特科——童子科。
童子科,是取实年十二岁以下的‘年幼才俊、能通典籍者’入国子监或是弘文馆。
皇帝是年后忽然想起,要选几个年龄相仿的少年天才,入东宫伴读。
故于正月召礼部尚书许圉师,令他在今岁科举再加一门童子科。
而今日,姜沃在礼部‘童子科学子’的名单上,见到了一个她等待已久的名字。
华州华阴人,杨炯,年十一。
第139章 帝后教子
贡举事已然归于礼部,姜沃想要去看童子科考,就先往紫宸宫去请帝后圣意允准。
童子科属于特科,极少设立,自大唐开国至今,不过开过三回科考。
因此,姜沃提出想去看,帝后也只当她是对神童有好奇心,很随意便准了。
横竖童子科的考试过程也很简单,不会涉及什么贡举透题——只是在《九经》里,随意抽十篇,令童子默写,之后知贡举会再从经义言论中,挑几句令童子们解一解就算完了。
*
今岁皇帝过了正月才下旨要开童子科,明显没有给京外的‘神童’们留时间入京报名参考。
可见圣意便是择选京城(或年节下归京述职)的朝臣子弟中,与太子相仿的年幼才俊作为伴读。
因而姜沃只在礼部的报名表上,看到了杨炯的名字——算来,王勃其实比杨炯还小一岁。
若是朝廷开童子科的消息提早一年就放出去,王勃肯定也会来京城参加此童子科贡举。
不过王勃不能来,姜沃心中也不觉得多惋惜。
毕竟史册上,王勃就是因为替皇子写了一篇《檄英王鸡文》,传到皇帝耳朵里,皇帝便恼了,觉得这是朝臣在挑拨他膝下皇子们之间的关系,直接将王勃逐出了长安城。
皇子身边都如此危险,何况是东宫伴读,陪在太子身侧——以从前大公子李承乾在东宫时的旧事可知,皇帝若对太子不满,可不会先换太子,而是一拨拨地换东宫属臣。
伴君如伴虎,从来不错。
虽说姜沃偶然也会与皇帝逾越臣子身份‘玩笑’两句,但一来都是私下场合,二来,皆是无关紧要的话题或是涉及她自己的玩笑。
关于真正的高危红线事情,她都是学习李勣大将军说话的艺术——说话前先学会闭嘴,能不开口绝不开口。
非得开口,也在心里过三遍以上。
话说回来,这还因为她与皇帝相识晋王时期,算是皇帝信重优容的重臣,也才能偶尔有两句逾越身份的玩笑话。
寻常朝臣,在皇帝面前一句话说不好,从此仕途无望甚至因言获罪都是有的。
为此,姜沃与媚娘和文成都说好了,把王鸣珂的笔名紧紧捂住,绝不外泄。
谁知道皇帝看了心里会怎么想。
不知道丹青身份,皇帝看民间话本,就只是跟看从前的《权臣夺亲外传》一样,看个热闹,顺带调侃姜沃两句。
若是知道‘丹青’是谁,说不定哪日心情不好,就会觉得书里面某句话是在讽刺他,动了天子之怒。
这都不是能试探的事情。
*
紫宸殿。
姜沃刚告退离开,安安就从后殿过来了。
进门就笑问道:“父皇母后,我刚刚仿佛听到姨母的声音了。”
媚娘答道:“你姨母刚走。”
而皇帝则含笑打量着女儿:安安穿着一身杏子红色胡服骑装,上为窄袖短衣,下为裤与长靴。手里还握着一根他去岁刚送给女儿的金丝马鞭。
“安安又要去马球场学骑马?”
安安对父皇笑着点头,又加了一句:“还要去看看猞猁。”
*
安安口中说的猞猁,正是从前帝后初次相遇时,就蹲在媚娘马背上那一只小猞猁五十九。
只是转眼小二十年过去,曾经的半大猞猁,已然成了垂暮猞猁。
这还是兽苑最为精心的养着,才能养足二十年。
只是再如何精心照料,也抵不过寿数。
二十岁的猞猁,就如同近百岁的老人,已然是极为长寿。哪怕无病无灾,也说不定哪一天睡过去就不会再醒来了。
因而媚娘听闻女儿要去看猞猁,还不忘嘱咐道:“安安,不要喂肉了。”
安安小时候,帝后还带她去喂过猞猁。
然而如今已彻底老迈的猞猁,是没法自己撕咬大块的鲜肉,都是兽苑做好了肉糜慢慢喂。
“母后,女儿记得。”近来安安每次去,其实都是给猞猁梳一梳毛。
*
皇帝的眼睛,注视着女儿杏子红的身影,直至女儿转到廊下,消失在视线里才收回目光。
但眼中那种疼爱之情还未散去,唇边也带着笑意。
“朕每次看到安安这样明快,心里就也跟着她轻快了起来似的。”
皇帝之所以说安安性情像媚娘,就在于此。
他还记得初见媚娘时,她纵马而来,鲜衣丽服,身后还蹲着一只猞猁,那样鲜活而丰盈的生命力,如春色百绽。
只是安安与媚娘还不同。
当时媚娘身处掖庭境遇晦暗,因此她身上那种生命力是更内敛顽强的,像是哪怕长在悬崖碎石间,也依旧顽强扎根吐艳的花木。
而安安,则更加明亮轻快。
正如她的名字一般。
曜初,日出有曜。
皇帝望女儿背影念及旧事,而媚娘则含笑道:“旁的也罢了,只安安这精力十足的样子,便像我。”安安精力充沛,对新鲜事物总是充满好奇。
闻媚娘此言,皇帝也不由笑了:“是,这些年,朕瞧着她是什么都想学一学碰一碰。今日才学棋,明儿又看上了琴。”
若是皇子如此,自然是不够专注定性,还有玩物丧志之嫌。
但安安是女儿,皇帝就皆由着她。
其实在安安五岁左右的年纪,有段时间是跟太子一起在东宫读书启蒙的。
只是后来,太子年纪渐长,东宫书房的师傅越来越多,念书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安安就不再每日都去了。
皇帝便以为女儿是觉得念书太久,东宫老师又太严肃枯燥才不愿去的。
索性就单独给女儿指了两位年老大儒与一间偏殿做书房,让她不必每日拘着时辰念书,想学的时候再去。
而这些年,皇帝就见女儿似乎对所有事物都饱含兴趣,想要学一下:
书法、乐理、琴艺、下棋等自不必说,公主们只要想学,宫中都有名师。皇帝还记得,晋阳妹妹也是打小就练得一手好书法,与父皇的飞白体像的几乎难以分辨。
此外,安安对于看到听到的一切,都有充沛兴致和探究之心。
比如听帝后在谈论《职制律》的事儿,她就也想去找律法书看一看。
说来,安安最早会背的几条律法,还都是皇帝亲口教的。
除了读书学艺外,其余‘杂事’安安也没少尝试。
她曾试着自己亲手种一小盆麦苗——好在这点上,安安不随她亲大伯,成功种出了一片绿油油的小麦苗。
而年节下火锅夜,皇帝还看到女儿跟着媚娘和姜沃一起玩骰子,赌投壶。皇帝倒也无所谓,甚至还会过来帮女儿掷一个。
无论女儿怎么折腾,皇帝都只由着她,而且要一奉十。
比如女儿种了一盆麦苗,他就能命人送来各色种子,以备女儿想种别的。
也正是为了皇帝这种溺爱,这些年来,媚娘一直坚持,安安宫里和姜府两边住。
“否则陛下就要把孩子惯坏了。”
*
紫宸宫中,帝后说过两句女儿事后,皇帝便命人宣太子。
再过数日,圣驾就要往洛阳去。
走之前,皇帝自然有话要再嘱咐太子——
若是未曾撞上弘儿读书竟然不忍听《左传》事,皇帝还会如过去一般嘱咐太子好生念书,初次监国多听百官谏言,明习庶政,勿骄勿躁。
然现在,帝后却准备与太子说更深一点的事情。
点一点为君之道。
*
太子到的很快。
在孝道与礼数恭敬上,太子从来无差。
入内先给帝后行礼,然后问过父母安康,这才垂手站在一旁。
皇帝见儿子仪度稳重举止合宜,颔首道:“弘儿坐吧。”
太子于帝后下首的一张圆凳上坐了,坐姿亦是如修竹般。
皇帝特意将语气放的温和些:“弘儿,今日朕召你来,是为了伴读事。”
“今岁童子科贡举后,朕预备从里面给你挑两个做伴读。”
见太子要起身谢恩,皇帝摆手止住,然后问道:“若是弘儿考自己的伴读,会给他们出一条什么经义来解?”
‘解经义以成文’,是每科贡举都要考的题目。
听父皇这么问,李弘想了想,道出《大学》中的一句:“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
皇帝颔首:“此乃圣贤至善之言。”
然随即又道:“但朕今日另与太子出一句题目,看你是否能辨明其中义理。”
太子起身恭听。
皇帝道:“故圣人不求无害之言,而务无易之事。”*
太子想了想答道:“回父皇,此句出自《韩非子》。是指圣贤之人并不苦求于毫无害处、毫无瑕疵的言论,而要务实事。”
答完后又行礼道:“父皇嘱儿子监国,故告知此理,儿子受教。”
皇帝心下稍宽。
而旁边坐着的媚娘,也道:“弘儿,既然你父皇考了你《韩非子》中的一句。那我再补一句。”
“有道之主,不求清洁之吏,而务必知之术也。”*
她望着儿子,谆谆教导:“弘儿,世间或许有品德无暇的圣人,但那终究是罕见的大贤。朝堂之上,却都是活生生的人。是人,就会有私心私意。”
“为上者,不能要求每个朝臣都是‘圣人君子’,而是要自己掌握驭下之道能够知人善任,明达吏事。”
“不以求全责备取臣,而是量才而用。”
“亦能明刑用典,察觉臣子不法事后,能及时处置抑煞此风。”
太子恭恭敬敬听着:“母后教导,儿子记住了。”
帝后二人言于此,知太子未必真的明白他们的深意。但也没多说,就留时间给太子慢慢去经历体悟。
这些话,他们又何尝是第一次背书的时候就明白呢?
也得经过世事的锤炼才能通晓几分真意。
于是思想上点拨过,皇帝便在朝堂具体事上又嘱咐了儿子几句。
“军国大事,三省六部自报去东都。但余者庶务,弘儿便要学起来了。”
“朝中事多有旧例可查。”
“若有不决之事。便召中书令杜正伦、侍中许敬宗相商。”
“若他二人意见相背,便问于英国公。”
之后又嘱咐了许多话,见太子一一应了,皇帝才道:“好,弘儿先回去吧。”
太子告退前,又请旨圣驾出京当日,他欲送出长安城外三十里方归。
皇帝温言道:“太子诚孝之心,朕已知。然太子监国身负社稷。不必远送,出城门即可。”
*
太子告退后,皇帝沉默坐了片刻。
刚要抬手去习惯性捏一捏眉心,手心里就多了一物。
他低头一看,是媚娘递给他的薄荷膏。
皇帝抬眼笑了笑,挑出一点儿辛辣的膏体,如之前千百遍一样,涂过人中与额角。
这才觉得清爽些。
媚娘一如这许多年来,安慰皇帝的动作,把手覆在皇帝的手臂上:“弘儿还小,便是因未经事性情单纯些……陛下也无需多思多忧过甚,如今日般,咱们慢慢教就是了。”
“弘儿是个受教的孩子。”
方才帝后的话,他都是恭恭敬敬听了,神色间也未有辩驳之意。
皇帝叹息道:“因大哥的缘故,朕再不愿弘儿受东宫被觊觎,日夜难安之苦。自然更不愿意见朕的儿子们也生出兄弟阋墙之祸。”
“朕要让弘儿时时知道他才是朕属意的太子。”
可这样,或许也是过犹不及走岔了路……
“以至于弘儿的性情未经磨砺,仁厚纯正有余。”
皇帝心里还有一个不想说出口,甚至回避去想的问题:若是人的性情不是后天养成,而是天生的呢?
就像他们兄弟三人,同父同母,父皇也一样择名师教导,可打小就是三个完全不同性情的人啊。
皇帝不再去想。
只当弘儿是一直在东宫被学士环绕,一路走的太顺当,才养成了这样过于端方仁厚的性子。
那只要自己以后多加磨练教导就好了。
“媚娘,朕之前在弘儿跟前,还是父亲多于父皇。”皇帝沉声道:“但之后,朕在弘儿,不,在太子面前会更像一个皇帝。”
皇帝天威难测,太子就要学着在做君前先做臣。
轻轻叹了口气后,皇帝又补了一句:“但弘儿这孩子心思细致,朕若是严苛了,只怕他会忧惧多虑。媚娘你素日多劝着他些。”
媚娘点头。
而决定对儿子改变教育方法的李治,忽然想起了一事:父皇当年对大哥要求与诸皇子不同,少有慈父之情态,想必也有跟自己一样的想法?
是皇帝与太子的位置,让父子永不可能是单纯的父子。
皇帝闭上了眼睛养神:他此刻,是真的很想跟大哥再好好聊一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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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省都堂。
又是一年贡举。
进士科、明经科等科考一如往年一般,举子各自在考场答题。诸多屋舍内鸦鹊无声,只有巡回监察考场的官员偶然响起的脚步声。
唯有最东侧一间单独屋舍,里面传出人声。
礼部尚书许圉师,亦是今年的总考官‘知贡举’,坐在上首。
此时正对着左手旁第一人笑道:“姜侍郎向善识人。之前圣驾巡幸并州,我并未跟去。但之后也曾听闻姜侍郎在当地才子宴上,见了齐州长史王福畤之子,其子年不过十岁却才华横溢,姜侍郎赞他是王家之宝树?”
姜沃莞尔道:“竟然传到许尚书这里来了?”
许圉师颔首:“有此赞誉,王家自然恨不得天下皆知。”然后又对着手里童子科的名单道:“可惜今岁未至。”
两人闲谈毕,便有胥吏将二十来个十岁左右的童子引进来。
每人于单人桌前立好。
知贡举面前的案上,放着《诗》《书》《礼记》等九经。但童子科贡举,《论语》和《孝经》是最紧要的。
许圉师现场随手翻了三篇论语,三篇孝经,令童子们默写。
又对姜沃道:“姜侍郎也来翻几篇。”
姜沃就上前,从《诗经》和《春秋》里随手翻了两篇。
之后看着堂中刻漏。
足足十篇文章要默写,又是在考场上,还得注意书法字迹,估计等他们默完,怎么也得一个多时辰了。
之后还要考‘解经义’。
确实得是早慧的天才儿童,才能经得住这个考法。
童子们自各个屏气敛声,开始落笔。
姜沃坐在原处,只是以不易为人察觉的目光,多看了片刻杨炯。
心中多有终于见到‘全图鉴’的满足感。
而许尚书则像是之前姜沃最怕遇上的监考老师一样,开始在屋里转悠,然后在每个考生的背后站一会,还时不时发出一声叹息,或是摇头走开。
想来是见童子默错了。
姜沃见有两个孩子被许尚书摇头摇的,小脸儿都白了,就邀请许尚书一起出门去巡查考场。
还给孩子们一个安静自在地考场吧!
许尚书应邀而出。
因刚见了许多‘预备东宫伴读’,许尚书不免提起东宫今岁新编纂的《瑶山玉彩》来。
尤其许圉师又是主编之一——修书向来是荣耀事,何况是替东宫修书,必会青史留名。
许圉师此时满脸光辉道:“太子实仁厚惠下,还替我等向圣人请赏。”
姜沃含笑回了几句场面话。
而许圉师说过这件近来得意事后,忽然又是一顿,想起一事——
朝中许多重臣,都会兼任东宫属臣,比如侍中许敬宗,就兼任太子左庶子,可于东宫驳正谏言,而自己这个礼部尚书,也兼任太子宾客,于东宫赞相礼仪事。
还有那个文采过人的中书侍郎上官仪,此时都担着太子中舍人的官位。
但是……许圉师不由多看了身侧姜侍郎两眼:皇帝怎么不点这位心腹重臣兼任东宫属臣呢?
还有,英国公府上下,也未有入东宫者。
许圉师心中感叹:圣心如渊海啊。
于是把东宫事掩过不提,只与姜沃闲谈起贡举事。算着时辰差不多,两人便回到考场,再给童子们出‘解经义’之题。
而姜沃越发感慨,才气这种东西,就像是美貌一样,难以遮掩。
都不必姜沃与主考官说什么,考后许尚书就单独提起了杨炯,赞其:“精微博识,乃浑金璞玉。”
姜沃颔首:“我观亦如此。”
两人达成统一意见:哪怕杨炯今岁不会被选为伴读,也可收入弘文馆或是国子监读书。
姜沃离开尚书省都堂的路上,就算了算‘初唐四杰全图鉴’。
骆宾王是于前年参加了吏部‘资考授官’,报的就是国子监正七品‘四门博士’,如今正在国子监做教授。
如今杨炯也要入学。
再待王勃从齐州入京,卢照邻也回京后,她的春日宴就能凑一桌初唐四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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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朔元年三月。
圣驾巡幸洛阳。
此番随驾,全权负责圣驾路线与安全事宜的,并非以往英国公李勣,而是左武卫苏定方。
李勣恭送圣驾之时,见苏定方一身戎装于马上,显然除了圣驾安危外心无旁骛。再想想自己肩上的突如其来的重担,就格外想跟他调换一下!
*
圣驾方至东都洛阳,长安城内就送来一封奏疏:是江夏王李道宗以年迈求致仕。
江夏王多年镇守安西都护府,屯兵防备吐蕃。
此番他上书致仕,自然是军国大事,得皇帝决定。
皇帝接此奏疏,微叹:是啊,江夏王今年也六十岁了。
不是每个年过花甲的人,都能如苏定方大将军一般,还能在大雪中一日一夜疾驰三百里,突袭敌军。
江夏王……也老了啊。
皇帝准奏。
又下旨,令正在高句丽安东都护府镇守的都督薛仁贵,调任安西都护府。
毕竟,辽东之地还有熊津都督刘仁轨,应当也镇得住。
而同样接到旨意的刘仁轨,便上奏向皇上求一个文臣。
毕竟他这里,除了高句丽和百济这两个,已经成为大唐四十二个州的前国,附近还有新罗和倭国两个属国。
他再文武兼备,一个人也忙不过来。
皇帝想了想,直接大方地给刘仁轨送了个宰辅去。
准确的说,是前宰辅——
之前被皇帝迁到大唐最北境,在燕然都护府任兵曹的来济,被皇帝调任辽东。
刘仁轨大喜,有来济这位前宰辅在,辽东的文事就不用他再操心了!
*
几番调任,几乎是横跨整个大唐疆域。
哪怕是一切都按最快的速度推进,也是到小半年后,这几位文臣武将才各自按圣旨就位。
江夏王交待过安西屯兵事与吐蕃事,终于能安心卸任回京养老。
这一年秋日,江夏王时隔多年,再次看到长安城门时,心中无不感慨:当年他被长孙无忌诬陷涉谋反事,被流出京时,真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回来。
又有些痛快地想:倒是长孙无忌自己,此生可是再回不了京城了!
*
也就是这个秋日,巡幸洛阳的皇帝,接到了黔州传来的书信。
赵国公长孙无忌自去年冬日起,多有病症,如今渐成沉疴。
毕竟是年纪在这里,他已然是六十七岁的人了。
皇帝终是决定,太子于长安监国,皇后于东都代理政务。
而他,今岁要亲至黔州。
*
贞观十七年,皇帝见将要被流放黔州的兄长毫无生志,便与他约定:“等很多年后,去吃兄长种的葡萄。”
时隔十八年。
他终能赴约。
第140章 朝堂如浪
东都洛阳贞观殿。
偏殿里堆着许多装满器物的箱笼。
皇帝这次并不摆全幅皇帝仪驾往黔州。只是轻装简行,速去速回。
媚娘边与皇帝一起走到一只开着的木箱前,边与皇帝道:“还好有苏大将军率亲卫随行护驾。”
皇帝颔首:“媚娘勿虑,路上所有船只与馆驿,都已然提前安排好了亲卫驻兵。”
媚娘又道:“皇帝一应要用的药,我都与程望山交代许多遍了。”
边说话,皇帝边伸手从开着的木箱中取出一物,是一只精巧的罗盘——
这只箱子是姜沃送进宫的,是她带给大公子李承乾的谢礼。当年与他在师父坟茔前的一夜彻谈,于姜沃而言,实在受益良多。
只是黔州万岭谷的所在特殊,无皇帝手书也去不到,没法亲自再去道谢。
此番皇帝下黔州,姜沃就把一箱器物送进宫来,经呈御览。
除了罗盘、船只模型等新鲜器物外,甚至还有一匣子钱币。
皇帝打开一看,里头是西域各国用的金银币,铸造的工艺和花纹各不相同。
“姜卿有心了。”
皇帝不免感叹人生际遇:兄长做太子时,姜沃还在太史局做太史丞,从未能单独与东宫说过一句话。倒是兄长后来隐居黔州,她倒是成了朝上见兄长次数最多的朝臣。
看过这一只木箱,帝后二人就往后殿走去。
“陛下早些歇着吧。”
见媚娘坐在妆镜前,皇帝忽然想起一事道:“对了,媚娘,多给朕带两盒海棠色的口脂。”
媚娘正在取簪子的手就是一顿。
她从打磨的异常明亮的铜镜里,看到皇帝的身影。但到底是铜镜,看不清面色。
媚娘就转过头来,看着披着厚绒衣的皇帝。
京中多干燥,秋冬时皇帝也会赐给朝臣口脂。只是皇帝和朝臣们用的,多是只用蜂蜡制成的无色口脂。
此时皇帝特意要海棠红色的口脂……媚娘的目光落在他唇上,如面色一般淡白无血色。若是风疾发作时,还会泛起明显的瘀紫。
“好。”
皇帝要遮掩唇色。
原来,朝臣们皆知皇帝圣躬不安,黔州,却是不知的。
**
十数日后。
洛阳紫薇宫的九洲湖上,一叶兰舟划过平静的湖面。
站在船头的船娘有些紧张,小心地尽量平稳地操纵着这艘小舟。
毕竟,里面坐的可是皇后。
“就停在瑶光台外。”
有声音传来,船娘连忙应是。将兰舟稳稳停下,又拴于岸边石柱,这才告退。
瑶光台是赏景台,无人居住。此时四下一片寂静。
姜沃推开所有窗子,看外头秋水长天一色,只觉神清气爽。
随口道:“不知陛下有无到万岭谷。”
皇帝此番出行的一应行程,都是苏大将军安排的,朝臣们也都不知——窥探打听圣踪也是忌讳。媚娘也从来不刻意去问,只是皇帝说起她就听着。
此时便回答道:“若是路上没有风雨耽搁,应当到了。”
圣驾离开洛阳城后,媚娘倒是比从前更忙——因皇帝不在,万事才要更谨慎。有些小疏漏,皇帝在时还无妨。若是皇帝不在,闹出什么事儿来,才显得她这个皇后无能。
因而直到今日,媚娘才有空歇歇,邀姜沃一起于湖上泛舟,还备好了酒馔。
**
这日下晌,李治到了黔州万岭谷。
入谷后不久,转过一道山弯,便见豁然开朗,疏落几处房舍。
且说此处的房舍图,还是当年李治亲手交给兄长的,他自然在图上见过万岭谷的样子。
如今卷图成真——山明水秀,有竹林有清溪的山谷,几处房舍恰到好处地坐落在其中。
但真正走过去推门而入的那一刻,李治竟然有些恍惚:到底是画卷成真,还是他自己走进了画中?
大约是万岭谷没有其余人居住的缘故,李治发现,门上连锁条都没有,一推就开了。
他望着院中摆设:一株海棠树下放着两把躺椅,一如当年昭陵凝英殿院中。
方才门口的亲卫已经与他说过了,秋高气爽的时节,大公子都会上山。
算时辰,差不多快要回来了。
李治就走过去坐在其中一张竹木躺椅上,仰着头看云。
自从做了皇帝后,他好像也很久没这样看云了。
黔州多山,在此处看云,竟然真有些像昭陵处的青山白云。
*
直到门扉声响起,李治才坐起来,正好与进门的兄长四目相对。
一瞬间万般滋味涌上心头。
李治来之前并未书信告知兄长。
因此李承乾见到院中身影时,一瞬间是怔的,也有些讶然,但很快归于平静。
李治望着兄长——在他眼里,大哥与十一年前从昭陵离开时并无变化,令他安心。
虽说在李治眼里,兄长一切如旧,然在李承乾眼里,相隔十余年,弟弟却是变了的。
哪怕面容没什么变化,但多年帝王,早已由内而外改变了一个人。
虽说李治就这样简单坐着,穿着的也是常服,但李承乾却从他身上看到了曾经父皇的影子……不,是帝王的影子。是在一个位置上坐久了的烙印。
但那又如何。
李承乾开口如旧:“雉奴。”
听这一声,李治眼眶发烫,声音微哽:“大哥。”
*
李治觉得,他到了万岭谷后,非等到大哥从山上回来,才一并去探望舅舅,实在是个正确的决定。
因舅舅见了他后,简直像是见了鬼。
先是惊怔了好几息,以至于李治都摆手让带来的奉御赶紧去扶脉,长孙无忌才反应过来。
接着便一连串发问道:“陛下怎么能离京至黔州?长安群臣可知?圣驾如何而来?这一路又是谁护卫陛下?京中诸事如何料理?若有军国大事,又该怎生报给陛下裁决……”
长孙无忌越说越焦虑,神色间全然是不可置信。
他这一串话砸下来,完全没有给李治回答的一点空隙。
李治甚至觉得,舅舅的病都被他刺激好了,起码质问起来中气十足的……
倒是他自己开始泛起隐隐熟悉的头疼。
还好,这不是曾经永徽年间的朝堂上。李承乾很快在旁截断:“舅舅别管这么多了,雉奴既然至此,便是一切都安排好了。”
之后依旧坦诚而直白补了一句:“便是安排不好,舅舅也是管不了的。那何必问。”
长孙无忌:……
李治见舅舅被大哥噎住,没忍住笑出了声。
之后轻轻咳嗽了一声收住笑,这才问起舅舅近来觉得如何。
长孙无忌只摇头道:“也并不是什么大症候,不过是人老而已。”
李治沉默片刻:“舅舅好好养着。”
之后留下奉御诊脉——也留给长孙无忌平复心情的时间。
他们兄弟二人则往外走去。
*
长孙无忌的屋舍在靠近后山处,出门就是园圃。
李治望着里面葡萄架子,笑道:“这些年每每通信,我知兄长是什么也种不活的,但舅舅种的的葡萄看起来倒是鲜旺。”
远看葳蕤绿色一片,翠亮可人。
“不过……”李治也有些疑惑:“这时候秋日了,葡萄该成熟了吧。”
他虽然现在看奏疏上的小字费劲,但视力也没差到分不清绿色和紫色。按说现在葡萄架上,应该有累累紫色葡萄串垂着才是。
李承乾略微沉吟一二,终是诚实道:“前两年,舅舅的葡萄养的还是不错的。但从去岁冬日起,舅舅身体不好,我就偶然来帮着打理一下。今秋就没怎么结果子。”
李治闻言,对园圃里的葡萄苗肃然起敬:原来是从舅舅手里到了大哥手里。那还鲜旺地活着就很顽强了,倒也不能对它们要求太多。
李承乾又道:“虽说结的少,也不是全然没有,咱们进去找一找吧。”总不能雉奴千里迢迢来一趟,一枚葡萄也吃不上。
两人走进园圃后,李承乾先去拿了桌上放着的一顶大的竹斗笠递给弟弟。
李治抬头看了看天儿:“还好,今日太阳不晒。我不带了。”他嫌麻烦。
李承乾直接给他扣上,然后边系下颌处的麻绳边道:“不为了挡日头,是为了这葡萄架上会掉一种毛虫,一旦落在人的皮肤上,好几日都是刺痛的。”
李治闻言,立刻把手也缩回了袖子里。
两人这才往葡萄架下走去。
这是一片很大的葡萄架,两人边走边找有无结出来的珍贵葡萄。
片刻后,李治终于发现:“这有一串!”
只是,这串葡萄跟叶片一样是翠绿的,在叶片中若隐若现,几乎融为一体。
故而李承乾方才都没发现。
“这葡萄……好绿啊,能吃吗?”李治伸手伸了一半,想到毛虫,又缩回来了,只是袖手围观。
还是李承乾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银剪,干脆利落就把这串罕见的葡萄剪了下来:“应当是品种的缘故。舅舅种了许多种葡萄苗,除了紫葡,也有绿葡。去岁我尝着,倒是绿色的更甜。”
李治闻言也想起宫中的贡品葡萄,就伸手摘了一枚,随意擦了擦就放到口中。
咬破葡萄皮的那一瞬,李治见到兄长时,那眼眶发烫却最终忍住了的眼泪,‘哗’就下来了。
直接酸哭。
毕竟李治打小吃的所有果子,全都是宫人精挑细选过的。他这辈子就没吃到过,也根本想象不出,世界上会有这么酸,这么涩的果子。
他觉得自己被这葡萄深深伤害到了,这是葡萄吗?这简直是刺客啊!
李承乾原本也摘了一枚,但见弟弟吃完哭了起来,他又默默放下了。
他觉得……雉奴应当不是被好吃哭了的。
黄昏落日,洒向园圃中,为片片绿叶,镀上一层金光。
**
洛阳九洲湖上。
媚娘与姜沃也在看落日余晖,便洒湖面,波光粼粼如一湖碎金。
“上次咱们一起看落日,还是几年前。”
姜沃点头:“是,那时姐姐刚刚封后,还未行册封礼。”她们一起出宫去大慈恩寺为文德皇后祈福,之后的半日在东西市走了一日。
直到黄昏时分回宫,去太极宫的承天楼上,一同敲了暮鼓。
那日她们还说起了——
“权势像是一层层梦境,坠入的越深,就越难醒过来。故而人被权势所迷时,往往会做出一些旁人看来荒唐,但自己并不觉得的事情。”
媚娘望着落日余晖,语气和眼睛一样冷静:“弘儿在长安监国已有小半年。朝臣中已有人觉得,太子既然能够监国,皇后便该还政于太子。”
虽说还没有人明着上书向皇帝谏言此事,但长安城的消息,媚娘自有法子知道。
“但我是不会上还政奏疏的。弘儿如今还没法接过朝堂事。”
媚娘转头看着姜沃。
她们说过做对方的锚点,免于迷失在权力里。故而媚娘哪怕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还是想听听姜沃的想法。
“你觉得,我是被掌政的权力所迷吗?”
姜沃摇头道:“不,这封奏疏,姐姐是不能上的。”
“不是姐姐在权势中看不清,是他们看不清——皇后如何能还政于太子?要还,也只能还于皇帝!”
媚娘笑了。
是啊,权力一换手,把有些臣子给晃迷糊了。
他们觉得是在要求皇后归政于渐渐年长的太子,自觉这是天经地义。
但其实,他们要求的,还是把皇后手里的,属于皇帝的皇权交给太子。
皇权,皇帝可以给,但旁人不能要。
甚至不是太子有没有能力理政的事儿——古往今来,多少太子已经足够出色能够治理国家,但皇帝也不放权的?
媚娘和姜沃看得明白,但许多朝臣未必看得明白。或者说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毕竟太子年幼,性情又是真的温厚,若是他接过政事,朝上一切萧规曹随,皇后退居后宫,朝臣们的日子会更好过。
这又是占着礼法道理的。
姜沃望着湖面微微叹息:随着太子长大,第一次开始监国,朝堂上的局势,又要为之一变了。
这朝堂,就像是海浪,前浪在岸上碎去,后浪又至,风浪永无止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