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白日的喧闹散去, 整个西苑浸入寂静的夜色中,张灯结彩的新房也灭掉了最后一盏灯。
回廊拐角处,玉藻推开阿松阻拦的手:“女郎根本没来月事, 你到底要做什么?”
阿松搬出主谋:“长公主有命,我只能奉命行事。”
朔月急了,低声吼道:“这不是添乱吗?这是女郎的新婚之夜啊!”
且不说谢原结亲时已被刁难过, 单说他今日谦逊有礼、和气周到的表现,也叫人不忍再捉弄, 一心希望他能与女郎琴瑟和鸣,夫妻恩爱。
最重要的是, 这样做对女郎有什么好处?
但凡谢原多想一层, 都该怀疑是北山故意拿乔, 在洞房里还给了他个下马威。
娘家再强大, 也不该成为随意挥霍夫妻感情的理由。
夫妻第一夜就离心,往后怎么办?
阿松默了默:“我也不知。”
朔月还想说什么,玉藻拦住她, 叹道:“夜深了,别再争了。事已至此, 房中也无动静传出,静观其变吧。”
……
这一夜注定无事发生,各种意义上的无事发生。
次日一早, 岁安是被热醒的。
身上发沉,浑身是汗, 她撑着身子坐起来, 低头看去,沾着眼屎的黑眸透出疑惑。
谁给她盖了两床被子!?
一抬头,满室喜红, 岁安终于想起她是谁,她在哪儿、干了什么。
她昨日成亲了,御赐西苑行礼,昨夜是她的新婚洞房夜。
可成婚这件事儿,不止有身体的劳累,更有心绪的动荡,一番折腾下来,比想象中劳累百倍,她等在新房,困意汹涌。
然后她就睡了。
欸!?
睡了!?!
不对不对。
说好只是稍稍小憩,赶在谢原回房前就叫醒她的呢?!
岁安敲了敲脑袋,试图找出些可能被自己遗忘的记忆。
一片空白。
她的的确确一觉睡到天大亮,眼下……
岁安看向身侧,新婚夫君不见了!
床上有睡过的痕迹,岁安伸手去摸,一片冰凉。
她连忙扬声喊人。
朔月等人早已等候在外,闻声而入,分工伺候。
岁安起身更衣,眼神在房中寻找:“夫君人呢?”
若是昨夜一切正常没有意外,朔月她们几个这会儿必要打趣岁安——不愧是新婚燕尔,片刻不见便相思。
可现在她们一个比一个心虚,老实道:“郎君正在园子里练拳呢。”
岁安:“练拳?”
玉藻:“是啊,奴婢们过来时,郎君还交代说,让您多睡会儿。”
所以,谢原昨日的确宿在房中,只是因为她不负责任的睡去,这婚成的终究不大完整。
岁安理着思路,确定了一件事。
棉被,是谢原给她盖上去的。
立夏时节,虽还用不上冰,但西苑的喜床用的还是塞了厚棉的棉被,一床绣鸳鸯戏水,一床绣花开并蒂,在新婚之夜里拉满氛围。
可是,一面让人不要打扰她,一面用被子把她闷醒……
真的不是在捉弄她吗?
岁安望向朔月和阿松,多少有些不悦——我睡了,你们也睡了?
朔月和阿松连忙垂首,大气都不敢出。
岁安忽然生疑。
对啊,她睡着了,她们也睡着了吗?
昔日在北山,她们的确伺候的细腻,尤其她休息时,谁也不会打扰。
可昨日是新婚,想也知道不能让她直接睡过去,这也不像她们会做的事。
思考间,岁安的目光无意间一转,看到了镜中的自己——披头散发,睡眼惺忪。
试想一下,昨日谢原带着新婚的愉悦走进新房,却见到她睡得不省人事。
他们未饮合衾酒,未行结发礼,连夫妻之礼都……
思绪一岔,情绪就有些受不住,岁安忽然双手抓头,双脚跺地,懊恼哼唧。
她到底做了什么啊!
这一幕刚好被晨练归来的谢原撞见。
他脚步一顿,侧身隐于外间,蹙起眉头。
谢世狄曾以他不懂风情为由,有事无事便同他传授些虏获娘子们芳心的杀招,其中又以无微不至的用心呵护为重点。
虽然他半点履行的兴趣都无,但因过耳不忘,倒是记得一清二楚。
女子来月事,一忌凉身,二忌劳累,表现为易燥易怒,当以暖身甜汤浇灌之,否则会紊乱体虚,格外痛苦。
但若拿捏好这一点,必成会心一击,百发百中,百花丛中无敌手。
昨夜阿松那些话,谢原多少存疑,怎么这么巧在新婚夜来这个?
但这种事,宁可信其有,好过疏漏出错,所以今早醒来时,看着熟睡中的岁安,谢原默默将自己的被子给她盖上,塞紧,保暖,然后才出门。
此时此刻,谢原看着一向温和的岁安如同一只暴躁小兽,周遭噤若寒蝉,十分贴合症状,又觉来事一说不像作假。
谢原站在门口,清了清嗓,里面立刻安静,阿松和朔月一起迎了出来:“郎君回来了。”
谢原“嗯”了一声,走进房中,状似无意的瞥了眼岁安的方向。
前一刻还暴躁抓头跺脚的人,此刻正抓着一把长发对镜梳理,只是梳得不大走心,映在铜镜里的脸,一双眼分明是看着他的方向,两人视线正好对上。
岁安背脊一直,立马垂眼,认认真真盯着手里的长发,像是要数清楚有多少根。
谢原心觉好笑,走到衣架边随口吩咐:“更衣。”
哦哦,更衣——
朔月看向阿松,更衣。
阿松转身行至岁安身边,低声提示:“夫人,郎君要更衣。”
哦哦,更衣,岁安放下梳子站起来,一转身又愣住。
谢原晨间练功时会出汗,都只穿一件薄衫,方便施展。
薄衫轻透,谢原健硕结实的身形若隐若现。
要给他换衣服啊。
谢原将岁安迟疑看在眼里,忽然指名道:“来禄。”
候在外头的来禄连忙应声,小跑着进来,垂首道:“郎君有何吩咐?”
谢原:“更衣。”
来禄愣住,下意识看了岁安一眼,可岁安也因谢原那一句“来禄”愣住了。
来禄很不安。
寻常时候也就罢了,这新婚燕尔的,抢新夫人的活儿,合适吗?
谢原喊了两遍没人,语气渐沉:“更衣!”
来禄最熟悉谢原的性子,听出不悦之意,再不多作思虑,快步迎上去。
岁安看着谢原行至屏风后,默许来禄更衣,慢慢坐回妆台前,心不在焉的拿起梳子梳头。
难道他因昨夜的事生气了?
屏风后,谢原一边穿着衣裳一边想,既来了月事,还是叫她歇着吧。
此情此景,朔月实在没忍住瞪阿松一眼:看看你干的好事!
新婚第一日,夫妻二人这般生疏,连更衣都不叫人碰,往后还怎么过日子!?
阿松也不狡辩,走到岁安身边:“奴婢替女郎更衣梳洗吧。”
岁安点了点头,将梳子交给阿松。
于是,夫妻二人互不干扰,各忙各的,穿戴整齐后走出西苑,谢府留下的马车已等在门口。
时辰尚早,他们得赶回府中敬茶,拜见家中长辈,与姊妹打照面。
正当岁安思考着回去的路上要说些什么打破这个古怪氛围时,就见来禄积极地牵来了谢原的:“郎君请上马。”
谢原出行多骑马,这马也是昨日迎亲用过的,此刻脑门上还挂着一朵大彩球。
他手接过缰绳,才想起自己已不是独身,转头看向岁安,又扫一眼她的近身侍女,一个,两个,三个。
谢原当机立断——太挤,还是骑马吧。
他翻身上马,牵着缰绳对岁安道:“今日起得早,你若困顿,还能在车上睡会儿。”
他不乘车。
岁安得到答案,心中略有些失落,又有些不安。
只因新婚夜被她糊涂睡过去,别说叫她碰,连同乘都不要了吗?
朔月二瞪阿松:你看看!夫人上车,郎君连扶都不扶,新婚夫妻啊,感情就这么破裂了!
阿松避开朔月的眼神,硬着头皮道:“夫人请上车。”
岁安又看一眼谢原,他已策马行至车前领路,只好收回目光,提摆登车。
去谢府的路上,车内安安静静,无人说话。
岁安两手交握放在身前,指甲一下一下抠着,早间的疑问,此刻有了些变化。
昨夜朔月等人的确没有叫醒她,谢原也没有啊。
岁安近来其实睡得不大好,若谢原真的怒不可遏,但凡昨晚有一点点大动作,她都会立刻醒来。
可他只是安安静静睡下,没有一点打扰她的意思。
真的只是因为生气吗?
岁安想了一路,思绪像一张蛛网,横竖交织着所有线索,直至马车停在谢府门口,谢原的声音从外传来,才稍稍收势。
未免下车时等不到郎君来扶令夫人尴尬,朔月等人飞快下车,先行将岁安扶下车。
另一边,下了马打算去接岁安的谢原见状,扯了扯嘴角。
罢了,她们都是跟随岁安多年的人,自然比他更仔细周到。
来禄早已报过信,很快有人出来迎。
“大嫂!”熟悉的声音从府门后传来,谢宝珊一身黄白长裙,都不用人教她改口,已热情的蹦了出来:“你们终于回来了!”
谢原把马丢给小厮,行至岁安身边,“你怎么在这?”
谢宝珊“哼”了一声,何止是她,昨夜从西苑回来,大伯母便给各院传了话,今早大郎与长媳将从西苑归府敬茶见长辈,让各院莫要耽误时辰迟来。
长媳如此背景,试问谁敢拿乔?
天刚亮时,谢宝珊就被母亲从床上铲起来穿衣洗漱了,出了院子,府中全是在为迎接长媳做准备。
“大嫂,快进去吧!”
这丫头,改口倒是改的溜,谢原笑了一下,转头看向岁安,神色微怔。
她看起来不大好,察觉他看过去,又立刻松开表情,可那心神不定之态终究难以掩藏。
“怎么了?身上不舒服?”谢原低声问。
岁安迎上谢原的目光,却问:“是要见全部长辈和姊妹吗?”
谢原扫一眼她下腹位置,说:“理论是这样,但若……”
一只白嫩嫩的手伸到了面前,谢原下半句话卡在了喉头——但若你不适,也可以在见过父母后先休息,等无碍了再去各房拜见。
他顺着这只手望向岁安,她张白生生的小脸上只传达了一个意思:牵。
谢原笑了一下,顺从的牵上她的手,可碰到的瞬间,只有熟悉的冰凉感。
昨日她出门时,他握住的也是这么只凉手。
谢原眉梢轻挑,什么都没说,牵了岁安的手,温热的指腹在她手背与指尖轻轻搓揉升温。
谢宝珊倏地瞪大眼睛,满脸“这是我一个小小少女可以看的吗”的惊喜与震惊,转头就往府里跑。
都出来看!
阿兄成亲之后变得好腻哦!
谢原对着谢宝珊的背影摇摇头,牵着岁安进门。
岁安落后他小半步,脸上是一闪而逝的小雀跃——主动果然是化解矛盾的利器,要多加练习,融会贯通才好。
但一想到稍后要面对的阵仗,她又笑不出来了。
……
和岁安所想的一样,新妇入门,阖府惊动,还没走进正堂,已闻内里笑声不断,皆是夸赞谢原有福气的客气话。
她拎拎神,随谢原一道入内,不知谁提醒了句“来了”,堂中说话声顿时小了,一双双眼睛尽往那新鲜出炉的长媳身上瞄。
不得不说,撇开出身背景,岁安的确是个美人胚子,七分俏父,一双水汪汪的杏眸却像极了其母。
靖安生长公主名声霸道,少有和颜悦色之时,以至于岁安温柔带笑的露出酷似其母风情时,会让人直觉受宠若惊。
“新妇向公婆敬茶。”
奴仆端来茶盏,岁安跪下,双手捧过递给谢父。
谢世知含笑接过,飞快饮下温茶,立马从身上摸出个大红包来:“愿你与元一相知相敬,白头到老。”
岁安应声,接过红包递给朔月,又换婆母。
孙氏直接打破了世俗人对婆母的刻板印象,饮茶后亲自将岁安扶起,一枚更厚更沉的红包塞进她手里,亲切又温柔的说:“往后元一欺负你,你只管同我讲,我打他!”
谢原好笑,在后面拉长调子:“母亲——”
孙氏瞪他一眼——别打岔!
而后望向岁安,迅速切回亲切笑脸:“听闻你从前居北山,这谢府里短了什么或是哪里不习惯,你告诉母亲,母亲来安排。”
谢世知“啧”了一声,只道孩子们这两日都劳苦,这些交代关怀不急于一时。
此话一出,其他三房终于找到了发声机会。
最先开口的是五房全氏,也是谢宝珊的生母:“大郎媳妇儿是摊上了个绝世好婆婆,咱们谢家里头,唯大嫂子为人最亲和;话说回来,也合该大嫂子有福气,得了这么个俏生生的媳妇儿!”
岁安看了眼孙氏,孙氏引荐:“这是你五婶。”
岁安向全氏见礼:“见过五婶婶。”
全氏连忙摆手,恨不得也亲自起来扶一把,谢宝珊的事,让全氏很是高兴一阵子,得知北山与谢府的婚事,她是最高兴的。
二房的郑氏也开口了:“就是就是,大朗媳妇儿,往后在家里有什么不懂的,只管来问我!”
孙氏:“这是你二婶婶。”
岁安再次见礼。
谢原还有两个姑姑,早年出嫁,今日不在,在座长辈,便只剩至今独身的六叔谢世狄了。
谢世狄自岁安进门起便含笑打量着她,这会儿终于轮到他,谢世狄二话不说,直接甩出个全场最厚的红包。
二房和五房看直了眼。
这是包了多少啊!?
只见谢世狄“啪”的一下打开扇子,摇出风流倜傥的姿态,伸出一只手虚点她两下:“这是六叔对你最诚挚的祝福,不过呢,希望你永远用不上。”
好神秘的礼物喔。
岁安刚生好奇,一只手已从她手中拿过那个丰厚的礼包,岁安两手一空,转头看去,就见谢原将礼包丢给来禄,一脸戒备:“多谢六叔。”
谢世狄挑眉:“我说给你的吗?你,没有。”而后看向岁安,切换慈祥笑容:“大朗媳妇儿,记得拿回来收好啊。”
岁安方才被谢世狄的红包吸引了注意力,这会儿看向谢世狄的脸,忽然一愣。
她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这位六叔?
“好了。”谢世知开口:“长辈都已见过,唯剩你们祖父昨夜伴驾入宫,尚未归来,你二人先回院中休息,养足精神,待祖父回府时再行拜见即可。”
其他人跟着附和,就是就是,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岁安初来乍到,只管乖乖听话,跟谢原回房。
第一脚踏入谢原的院子,便有一种特别的感觉迎面而来。
世家高门,选宅一看风水,二看风雅,有时一处状似无意的摆放,其实暗含玄机。
谢原的院子,入眼的第一感觉是简单敞亮,没有郁郁绿木遍布,也没有嶙峋怪石堆砌,花墙绕院,雕山川河流作饰,便在此处绕出一方干净天地。
顺着入院的引水拱桥看进去,阔砖缓阶,楼阁巍然,左右连廊绕后舍,简单明了。
院中一株古木点缀处铺一片细石平底,架木台,人木桩,应当作练武之用;浅流拐角处辟出一块三角地,砌矮石拦挡,垂柳临水,像是闲暇时的去处。
真是明明白白,一眼就能看到头。
岁安眸光流转,每一眼都慢慢拉长去细品。
谢原已走到前面,见她落后,又无声放慢脚步,落回她身边,并不打扰她。
岁安视线转了一圈,又落回练武台处。
谢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顿时了然。
练武台边种的是一颗古槐木,是他数年前买下移栽院中的,废了好大一番功夫。
槐木高大,又有三公高位、科第吉兆之喻,常植于门户处,绿荫掩映。
所以,这颗植于庭间的槐木也少造友人诟病,其中以陈瑚为最。
可说归说,每回来这,陈瑚少不得驻足欣赏,长吁短叹。
知道的,是他在伤怀感慨,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吸食这颗槐木的精气以壮仕途。
岁安盯着槐木看了会儿,忽然轻笑。
谢原就等着她这个反应,故意问,“有什么赐教?”
岁安收了笑容,一本正经摇摇头:“没有。”然后继续往里走。
谢原半个字都不信,两步赶上她,放缓步调与她并肩而行:“你已是这宅院的女主人,往后修葺布置也都是你说了算,还讲客气不成?”
岁安眼神一动,侧首看向谢原,谢原顺势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冲那头抬了抬下巴。
说吧。
谢原是见过岁安那方小院的,精致的不得了。
单说新挖的荷塘,都别出心裁的砌成荷叶轮廓,荷塘一圈的石砖上是莲花浮雕,无端透出股禅味。
谢原自己住,自然怎么舒适怎么来,但现在多了一人,就得考虑考虑她的喜好。
岁安看着谢原,弯唇抿笑,回答简短干脆:“种得好。”
谢原眉梢一挑,差点笑出声来,他忍住,故意问:“哪里好?”
岁安又看了练武台一眼,柔声道:“玉藻自小习武,我看的多,也知习武之人看重根基,马步练下盘,负重增力量,看似简单,实则耗时耗力。”
“那处位置通风舒适,平坦敞亮,春秋尚且舒爽,寒暑便要遭殃,古木粗壮茂盛,夏日枝叶可遮阴,冬日树干可挡风,自然是种得好。”
听到岁安的话,谢原颇感意外,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种答案,也是他在此练功时最大的感慨——还好有这么棵树。
而今,这院子迎来了女主人,看着它,说,种得好。
谢原忍不住带着点自得的想,树种的好,人娶的也好。
看完外面,谢原带着岁安进了阁楼,阁楼一层会客,二层藏书,后出阁楼,顺两边回廊绕后正中处是起居之处,搁在阁楼与卧房之间的是一片荷塘。
她问:“有鱼吗?”
谢原答:“有,会钓吗?”
岁安迟疑道:“会——看你钓,行不行?”
谢原别开脸笑,点头:“行。”
逛完一圈,来禄将早膳送了过来。
卧房外间设有桌案软座,两人便直接在这吃了。
见岁安一口气吃了两块糕,谢原方知她是饿了,不由赧然。
她一路没吱声是一回事,他不曾过问半句又是一回事。
正想着,谢原察觉岁安的眼神往自己身上扫,便问:“怎么了?”
岁安很好奇:“方才六叔给的,是什么呀?”
她原以为是个普通红包,可谢世狄说,宁可她用不上,这就很有趣了。
谢原咀嚼的动作缓了缓,问:“想看?”
岁安眨巴眨巴眼:“是不能看的东西吗?”
那倒不至于,谢世狄若为老不尊到给岁安看些不三不四的东西,都无需他出手,祖父自会打断他的腿。
“想看就看吧。”
来禄很快将东西送来,岁安兴致勃勃打开,眼神一变。
里面是一张叠起来的小羊皮,展开来看,竟是一张手绘城图,外加一张手书。
岁安看着看着,嘴角轻轻抽了一下。
谢原察觉异样:“怎么了?”
岁安回神,手上城图一合:“没什么。”
谢原直接朝她伸手。
岁安无法,只好递给谢原,谢原接过一看,脸直接拉到地上。
精心手绘的城图上,明确标出了长安城内大大小小的秦楼楚馆,烟花柳巷。
此外,谢世狄还体贴夹了一封手书,内容大致为——
若谢原婚后不忠,背着岁安寻花问柳,岁安只管找上门,同老鸨报狄之名,自会有上好的打手助她拿人,指哪儿打哪儿,打死为止!!!
谢原:……
简直为老不尊!
谢原尚未来得及发作,忽见岁安正盯着他,观察他的反应。
谢原压下心头火,面色平静的合上图,递回去。
岁安愣住,手指了指自己:“给我吗?”
谢原暗中平息自己,和声道:“既是六叔赠你的见面礼,收着便是。”
最后,岁安还是收下了这个见面礼,且在心中默默记住谢原的这位路子相当野的六叔。
为打散尴尬气氛,岁安起身去收拾东西,谢原本想帮忙,但岁安的东西他完全不熟,搬运苦力亦奴人去做,就连院中空房位置,他都没来禄熟悉。
到头来,他只好携卷书坐在房中,任由他们忙碌往来,自己安静闲读。
可是,时不时瞟一眼从旁路过的岁安,谢原心中生疑。
她虽不必搬运出力,但少不得来回走动查验嘱咐,这脚下生风的模样,让谢原直接想到了当日在北山逃命的情景,继而生疑——她当真来月事了?
“夫人,都已归置妥当,您可再核验核验,若有错处,奴才们立刻重摆。”
岁安看着自己的物件清单,心中略有些感慨。
收拾这些东西时,她也是这样在旁监工,却忙了整整一日,累到瘫倒。
而今开始归置,原以为也要忙活许久,可有来禄麻利张罗腾位,奴仆恭敬配合一一归置,该拆的拆,该摆的摆,全部忙完,竟然都没用上一个时辰。
现在想来,差别不过是心情。
收拾时,是在取舍,而今万事落定,只管奔着明确的目的而去,自然干脆利落。
“这样就很好,大家都辛苦了。”岁安话音刚落,朔月上前来,让众人去外头领赏。
院中瞬间掀起一片谢恩声。
新夫人甜美温和,出手阔绰,郎君有福,他们有福啊!
朔月带着众人离去,岁安站在卧房门口,眺望荷塘对面的阁楼,心情微妙。
从今日起,她便要在这里住下了,这里也是她的家。
一回头,谢原不知何时出来了,手里还握着那卷书,抱臂倚着廊边木柱,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岁安不解:“怎么了?”
谢原笑笑,说:“这里没有北山宽敞自在,若你不习惯,可以告诉我。”
岁安认真的摇头:“不会,我很喜欢这里。”
谢原微微敛眸,复又抬眼看她,“那就好。”
他问岁安:“都忙完了吗?”
岁安乖巧点头。
如今,谢原的院子已被她入侵了大半,都是她的东西,她的痕迹。
谢原握着书的手往房里点了点:“进来。”
两人回到房中,谢原带着她入座,开门见山:“成婚后我有九日休假,九日后恰好是十日一轮的休沐,算起来有十日时间。”
他微微一笑:“十日时间,去不了天涯海角,但若周边有你想去的地方,想吃想玩的,倒也不妨走一趟。”
岁安眼中划过一丝讶然:“可以吗?”
谢原反问:“为什么不可以?”
岁安:“可是我听说,这段日子你当会比平时更忙,有接不完的应酬。”
谢原笑了一声:“谁说的,初云县主吗?”
居然叫他猜对了。
那日环娘大婚,岁安去她房中闲聊,无意提及婚假,岁安天真的让她好好与萧世子培养感情,结果遭到环娘嘲笑。
环娘一副不知她脑子在想什么的表情,明明白白的告诉她,成婚虽是两情相悦,但也是门当户对的一桩利益交换。
桓王府与侯府结亲,萧弈身价自然不同,这段日子必有更多应酬需要打点,待这十日一过,被婚姻洗礼过的郎君便要重装上阵,真正留出来陪伴新婚妻子的时间顶多一两日。
当然啦,若感情好的,还得包括夜里不是?
岁安听到这里掐了话茬,没聊多久便起身告辞。
可眼下,谢原竟在认真的同她商量未来十日要如何度过。
十日畅玩,岁安动心了,想了想,试探道:“就你和我吗?”
谢原闻言,一时也分不清这语气是期待还是不愿。
他面不改色:“是。”然后补充:“但若你觉得无趣,也可以再邀人同行。”
“不用。”岁安脱口而出,她不是这个意思。
“不用?”谢原嘴角一牵,饶有兴味的复述这两个字。
岁安:……
谢原笑起来,终于不再逗她:“那就定下了,只你和我。”
顿了顿,他话锋一转:“不过,我的确想在最后两日设个小局,邀知己好友私下小聚,也叫他们认一认你,你……意下如何?”
岁安心念微动,谢原这话,颇有深意。
侯府一事后,玉藻查过卢芜薇。
她是吏部尚书卢厉文之女,因其兄卢照晋与谢原有交情,便自然而然接触起来。
卢家与谢家从未有过联姻之相,若谢原真与卢芜薇有过什么,多半是私下往来,又在搬上明面之前断开。
谢原这些年扑身仕途,相当拼命,偶有闲暇,邀二三好友文娱武戏,便是他全部的消遣。
所以,朋友在谢原的心中,应当颇有分量,就拿他与卢照晋来说,并不会因为卢芜薇的事就影响了交情,各自按住不提,经年累月的,也就揭过了。
可偏偏不巧,岁安撞见了卢芜薇找上谢原的一幕,知她至今难平,这桩事又被挖出。
站在妻子的角度,若知旁的女子对自己的丈夫心怀念想,定会希望丈夫与此女子本人乃至一切相关人事物都保持距离,少有往来。
但若岁安真的因介意卢芜薇,从而希望谢原与卢照晋也少有来往,谢原未必答应。
所以,他先提出来,也暗含自己的态度——朋友仍是朋友,未来必定还有往来,但他愿意带她一起,叫大家都知道,谢原如今已有妻室,是她李岁安。
谢原还在等待她的回答,岁安微微一笑:“好呀。”
新婚燕尔的,谢原本不想说的太明显,可见岁安答得干脆,又怕她是没明白深意,索性问:“卢氏的事,你不介意?”
岁安想了想,微微一笑,也揭开了讲:“若今朝,夫君的友人因旁的缘故,轻易放弃与君之交,夫君定感心寒悲伤。须知世间情谊皆有往有来,夫君重视朋友,定也得友人珍视,人生难得知己,理当用心经营,妾身为何不应?”
岁安每说一句,谢原的眼神便深一分。
这一刻,谢原不由得在脑中回顾起与李岁安相识以来的种种情形。
初见是生辰,她真作假送,甜美温和里不失冷静从容,再见是山脚,他都找上门了,她还敢一脸真诚的胡诌,之后二人逃命,她一个柔柔弱弱的少女,却处处显出果敢机智。
献舞一事,有她巧妙安排,订婚之后,有她无言试探。
谢原见过许多女子,尤其不喜心机深重之人。
可他不得不承认,对着门婚事转变态度,对李岁安改观动心,恰是因为她一次次流露出的心机。
原来,他并不是不喜女子有心机,只要这些心思不是用来恶意针对他人,竟也可爱动人。
但他更没想过,明明心中已认定她不是什么懵懂无知的单纯少女,接受了自己被她的小心机吸引的事实,却又一而再再而三被她率真直言打动。
槐木之论是如此,相交之论,亦如此。
这时的她,与怀揣小心思时是不同的模样,在他眼中太过分明。
谢原心中不由冒出两个字,来为这种感觉命名。
契合。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娶到如此合心意的妻子。
“岁岁。”谢原开口,声沉却温柔。
岁安:“嗯?”
谢原酝酿片刻,郑重的说:“我的朋友,也会是你的朋友。”
岁安眸光轻动,似乎被他话里的什么东西打动。
她提起嘴角,轻轻点头:“嗯。”
没多会儿,岁安打了个呵欠。
今日本就起得早,又是拜见长辈又是收拾屋子,她有点困了。
谢原看一眼她小腹,主动道:“歇会儿吧,稍后午膳我让人送到院里。”
岁安拧眉:“可以吗?”
谢原半开玩笑半认真:“父亲母亲不在意这些,往日我劳累忙碌,也喜欢院中无人打扰自在清净,同他们知会一声,便也自在随心了,可你若太过规矩,岂不是衬着我,逼得我也得规矩?”
岁安:“那怎么一样。”
谢原眼看她眼皮子都沉了,直接唤人来伺候夫人休息。
岁安不再推却,由朔月伺候着去睡,可到了床边,她忽然想到什么,回头看去,谢原已不在卧房。
阿松,“夫人,郎君去书房了。”
岁安怔了怔,点点头:“哦。”
朔月这下连气都气不起来了,幽怨的看向阿松。
阿松:……
床褥都是刚刚换新的,松软暖香,岁安一躺下,四肢百骸都舒展开来,困意更浓。
睡过去之前,岁安心想,从早晨到现在,他们相处的竟不错,谁也没主动提昨夜的事,倒像是心照不宣的翻了篇。
岁安是没脸主动提,至于谢原,兴许他早上的确生气,但后面就消气了,觉得不提也罢?
想到今晚极可能续上昨夜没成的礼,岁安觉得自己有必要赶紧睡一觉养足精神。
那好像是个累人的事呢。
第27章
这一觉直接睡过晌午, 直逼黄昏,岁安在一阵饭香中醒来。
“怎么又不叫我!”一个“又”字,多少含了些责备。
但这次还真不是朔月等人有意为之。
午间时候,孙氏已派人来传饭, 被谢原挡下了, 他道成婚劳累,早间也已拜见过家中亲长, 院中还需一番收拾, 便不出去了。
孙氏二话不说, 跟厨房吩咐了一声, 等大郎君院中忙完, 给他们单做。
谢原掐着时辰, 让厨房单做了饭食送来,便是眼前这些。
从早上到现在, 对于谢家的态度, 饶是朔月这等亲信都无话可说。
朔月:“女郎这门亲事, 果然是长公主千挑万选, 顶了天的好。谢府门风清贵, 府中和乐安定, 婆母慈祥豁达, 更有郎君温柔体贴, 如此一来, 长公主和驸马也能放心了。”
这话说的倒也不错, 可岁安闻言,并未显出多大的喜悦,她低头穿好鞋,行至妆台边坐下, 眉眼间带着思虑,没有说一句话。
朔月与阿松对视一眼,不敢多言,安安静静为她梳妆。
想着谢原大概也没用饭,岁安让来禄去找他,却被告知谢太傅刚刚回府,叫了大郎君去书房说话。
见岁安要放筷,来禄连忙道:“夫人莫慌,太傅每日回府都会叫郎君去说话,且多谈公事,夫人这会儿去了也得稍候,不妨先用些饭食,待到太傅谈完正事,再去同郎君一道问候敬茶。”
岁安默了默,对来禄微微一笑:“知道了,若夫君回来,你立即告诉我。”
“夫人放心。”
来禄退下,房中只剩岁安与一干女婢。
岁安捏着竹箸,白嫩的手指微微发力,指尖泛白,却不是有胃口的样子。
朔月躬身:“夫人,可是饭食不合胃口?”
岁安摇摇头。
朔月等人最怕岁安在谢府不习惯,衣食住行上,不免更多留心:“夫人可别委屈自己,长公主说了,您若有不适,定得说出来,谢家还敢怠慢不成……”
“朔月,”岁安开口,语气是罕见的平冷:“这些话,往后不可再说。”
朔月等人一愣。
岁安将竹箸放下,胃口全无:“如今我已进谢氏家门,府中人便是家人,旁人态度好坏,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便已足够。若再叫我听到你们借北山之名苛求命令、大胆妄议,定惩不饶!同样,待回了北山,也不可妄议谢家之事,明白了吗?”
岁安性子温和不假,但若她变了脸色,是连驸马都得头疼三分的事。
朔月等人闻言,立马恭敬肃然,声音都小了:“是,奴婢明白了。”
阿松眼神动了动,将岁安的话和神态默默记下。
……
另一头,谢升贤将谢原叫到书房,谈及了昨夜在宫中得知的一件事情。
原本,圣人打算在岁安出嫁之时,为她册封一个乡君,事情传到北山后,靖安长公主入宫面圣,婉拒了此事。
谢原闻言,既了然又意外。
了然在于圣人的动机,意外在于长公主之回应。
“圣人隆恩,旁人若拒接,那是不识抬举,但圣人谈及此事时,更多是叹息无奈,你可知为何?”
谢原心知长公主这么做定与岁安有关,但仍耐心恭敬请教:“请祖父解惑。”
谢升贤看他一眼,叹了口气,娓娓道来。
时至今日,世人皆道圣人看重与长公主姐弟亲情,皆因早年宫中争斗长公主以命相护,却不知“以命相护”四个字背后,又有多么漫长的煎熬和艰辛,而他们这些上了年纪,有资历,也知道全部因果之人,却不敢妄议。
当年,圣人与长公主年幼势微,曾为活命,作懵懂无知之态任由歹人下毒陷害,九死一生才得到机会逃出宫去,之后更是很是吃了一段苦。
所幸两人命不该绝,圣人混入行伍一路拼杀,手握兵权重回权力巅峰,长公主从旁辅佐,出谋划策,终得今朝尊荣。
可惜世事两难全,长公主招李耀为驸马,直到二十三岁才产下一女,出生就病恹恹,遂起名岁安,此后再无子嗣。同样,圣人年近不惑,后宫也不算冷清,可膝下子嗣一只手都能数完,就这,都不知填进去多少补药。
听到这里时,谢原已明白为何知道实情者也不敢妄议。
事关皇嗣,何其重大。
谢原心中一动:“所以,长公主婉拒圣人隆恩,是为了岁岁?”
谢升贤默认。
桓王之女尚能因其父之功,出身便得县主封号,长公主这等地位,李岁安是她的独女,岂会多年来只有一个贵族身份,而无加封?
岁安生来病弱,长公主废了很大的力气才保住这个孩子。
她怕太多福气会折损了这个孩子,所以这么多年,从不为岁安争取任何荣耀,她把岁安带到北山,凿出一片别样天地给她,所做一切,只为她康健长大。
这也是为什么,岁安的婚礼并不铺张奢华,若非有圣人主婚,御赐西苑这点体面撑着,怕是都比不上初云县主那场婚礼。
谢升贤看向谢原:“你以为,圣人为何要告诉我这件事?”
谢原没说话,心里明白透亮。
女子出嫁为妇,若得诰命封号,身份地位截然不同,在夫家轻易不可撼动。
寻常父母,只会拼命为儿女争取最好、最体面的,偏偏他这位岳母,在爱女一事上,处处显出一股离经叛道,反常而行的做派来,若非知晓一二内情,简直不可理喻。
这不是谢原第一次被告诫不可辜负了,他忽然分心想,既然长公主这么在意这个女儿,为何不直接为她招赘,而要外嫁?
下一刻,谢原又警醒过来,李岁安已是他的妻子,身为丈夫,他不该有这样荒唐的假设。
岁岁嫁给他,这样就很好。
谢升贤铺垫完,转而问道:“你二人新婚,相处的如何?”
谢原心道,相处的挺纯洁。
嘴上答:“祖父放心,岁岁很好,孙儿必会珍重待之。”
谢升贤点头:“那就好,今日与你说这些,也是让你预先做个准备,三日回门时,你还得表现的好些,莫要觉得人家进了门,你便能硬气。”
谢原心道,纵使有刀山火海,也早该在迎娶之日摆出来,何至于放到回门之日?
面上笑笑:“祖父放心。”
谢升贤又问了些谢原手头的事,知他已处理的差不多,这次才让人把岁安一道请来。
岁安早就等着传唤了,立刻赶来,与谢原一道向祖父敬茶。
见了面,敬了茶,又闲谈了些家常话,岁安捧着祖父给的两个大红包,与谢原一道出来。
天色已暗,安静的小道上,夫妻二人并行回院。
“你胆子挺大。”谢原忽然打趣岁安,也是找点话。
岁安以为自己刚才做错什么:“哪里胆大?”
谢原:“你竟不怕祖父。”
岁安不理解:“祖父和蔼可亲,并不可怕呀。”
谢原闻言,忽然朝她伸手。
岁安:?
谢原动了动手指:“手。”
岁安了然,把手递过去,谢原顺势牵住,十指相扣。
小妻子的手柔软滑嫩,温热。
“那是对你。”谢原牵着岁安缓缓踱步:“这府里上上下下,没有不怕祖父的。”
岁安好奇的偏偏头:“你也怕吗。”
谢原挑眉:“你忘了我幼时受过他多少严厉教导?”
岁安觉得此一时彼一时,是不一样的,遂问:“现在也怕?”
从岁安的角度看去,谢原在听到这话时,眼帘轻轻垂了一下,笑容也不似刚才爽朗,但也只是眨眼的功夫,他便恢复如初,转头看岁安一眼,答得坦然:“怕啊。”
岁安眼神动了动。
她隐隐觉得,谢原后面这个“怕”,与前面说的那个“怕”,不太一样。
两人一路回了院子,过了浅水拱桥,岁安忽然站定,望向练武台的旁边。
那里竟新垦出一片花圃,不大,规规整整的一片,还没往里移植。
谢原不动声色瞄岁安,心想,眼睛还挺尖。
今日初来,总共没逛过几圈,现在天色也暗了,竟一眼发现这里的不同。
岁安望向谢原,指着那处:“白日还没见到,是我睡时弄的?种花的?”
谢原挑了挑眉,一本正经道,“花仙子也不容易啊,人家跋山涉水一路高歌,从广阔之野来到我这四方小院,若连吃住都招待不周,我怕她哪日突然就从地里拔根而起,哭着跑回北山,一路泥和泪,怪凄惨的。”
岁安闻言,立马明白这是内涵她此前以花自比的试探。
她张了张口,但见谢原好整以暇的表情,又轻轻抿住,借理袖的动作,丝帛极轻极轻的甩过谢原的衣摆,谢原只觉鼻间一阵清香涌动,眼前影动,岁安已转身回了房。
他站在原地回味了一下。
她方才,是不是想反驳他来着?
……
天色已晚,岁安回房后,朔月已备好热水,净室都烘热了。
她昨日重妆重服,在西苑没能好好清洗过,加上今日早起奔忙,是该好好沐浴了。
净室水汽氤氲,少女长发如瀑,肤白如雪,撩拨划水,转眼雪肤透暖粉。
这身段,朔月一个女子看的都脸红,不由大胆期待,虽说长公主莫名其妙诓了郎君,但月事又不能来一辈子,待这几日撑过去,女郎应当还是能讨得郎君怜爱的。
阿松背后是长公主,朔月有所顾忌,不敢多言,但想到岁安的情况,忍不住心疼她,遂道:“奴婢觉得,郎君对夫人极好,都是细致的体贴,即便如今还有什么不足,待相处一阵后,定能浓情蜜意,开花结果。”
朔月一番话,直接将岁安从放空拉回现实。
她敲敲脑袋,抬起的手臂在水面破开水花,哗啦一声响,定是方才在院中被他调侃,一时赧然,竟将圆房的事给忘了。
早知不洗头发了,她头发厚长,未免风寒,须得完完全全擦干烘干才能睡下,很耗时辰。
岁安叹气,大致洗净后,短暂的泡了一会儿,恋恋不舍出浴穿衣,唤来朔月阿松帮她弄干头发。
两人在后面安静忙碌,岁安两手互拽,不由陷入一阵彷徨无措之中。
有些事,还没临到头,总是想的容易,越临近时,心情却每一刻都在变化。
一头长发彻底烘干,终究耗费了些时辰,岁安回到房中,外面已彻底入夜,院中安安静静,无人随意走动。
岁安一身白裙,绕过屏风,见谢原也换了常服,正握着卷书倚在座中,身后还多添了两盏灯,像是看了很久。
见岁安回来,他眼一抬,手里的书跟着放下。
岁安这身白裙,质地清透,灯火穿透广袖外袍,少女纤细的腰身,手臂,甚至她侧身时的身形都尽显无疑。
谢原眼神一沉,喉头滑了几下,坐那儿不动了。
他的眼神实在灼人,岁安转过身面朝床榻方向,装模作样低头理裙子:“净室应当换好水了,夫君快去吧。”
谢原回神,只见手里的书都捏出了褶,他轻咳一声,起身后顺手把书放到一边,“那我去了。”
岁安声若蚊蝇:“嗯。”
谢原一走,岁安立马上了床。
床都已铺好,被子也依照时令换了轻薄的冰丝锻被,同样是大红喜色,绣纹寓意美满。
若没有西苑赐婚,这里才是他们正经的婚房。
趁着谢原没有回来,岁安赤脚下床,先灌了一口凉水拼命漱口,漱到第三口才喝下,接着又低头嗅了嗅身上,确定没有奇怪的味道,再用手指随意梳了梳头,这才坐回去。
紧张,还是紧张。
明明房间宽敞通风,她却觉得双颊滚烫,不像等圆房,更像在等行刑。
等会,谢原若要开始,她是不是躺好就可以了?
其实那日,环娘还说了一件事——新婚夜的合衾酒,多会放些助兴的东西。
否则,那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下的婚约,从定亲到成亲,一双男女能有多亲近熟悉?更别提那些心有所属,分着心思走进新房的。
若无点意乱情迷的东西推波助澜,将事情办的生涩干巴,彼此都感觉到对方的收敛和勉强,就等于在这段婚事最初劈了一道口子。
眼下,岁安肯定是弄不到推波助澜的利器的,她从坐着到躺着,从躺着到侧着,越发担心自己会成为生涩干巴的那一个。
担忧上升至顶峰之际,谢原披着一身水汽归来。
他散了发行至床边,盯着床上的人笑了一下,“怎么还没睡?”
岁安一愣,从这话中听出端倪。
她应该睡了吗?
谢原记着她的月事,也没想别的,掀开被角躺了上去,想了想,低声嘱咐了一句:“早些休息,明日带你出去玩。”
岁安眼看着谢原在身边躺下,自此再无动静,一颗心如坠深渊的同时,今早的另一抹疑虑重新攀升。
谢原昨夜,也没有叫醒她啊。
比起朔月等人不知分寸,任由她睡过去,谢原这个夫君不许人打扰她,安静的在她身边睡去的说法显然更靠谱一些。
白日里,他们相处融洽,谢原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带着脾气的样子。
到夜里,她没有睡,早早沐浴更衣在这里等他,若他有意,随时可以补上。
可他并没有。
所以,是他不愿与她圆房?
得到这个结论,岁安愣了好半天,脑子里一直在想,为什么?
她觉得,自己今日想不出个由头来,怕是会睡不着觉。
电光火石间,岁安还真想到一件事——
那日她与谢原被歹人掳走,她曾为拖延时间装病,此事完全没有与谢原通过气,可他在看到她的可怖病态时,脱口而出的那句话是……
这一瞬间,岁安觉得一股火气直冲灵台,恨不得立刻坐起来,抓着谢原一通质问。
但下一刻,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羞愤大于理智。
昔日旧忆涌上心头,岁安猛地抓住胸前的被褥,忍住了在酸涩中渐渐上涌的泪意。
她曾同自己说过,不在夜里胡思乱想,不在夜里下任何决定,绝不冲动行事。
是了,先好好睡一觉,待到明日,先找朔月问清昨日的情形,确定是否为谢原阻拦,得到确切说法后,再捏着这些去问他。
可黑夜是个很可怕的东西,负面的想法一旦冒出,便会疯狂滋生。
谢原不碰她,是以为她身有隐疾?
别说此事子虚乌有,即便她真的身有隐疾,而他早就知道此事,为何还要应下婚事?
他应下了婚事,娶了一个以为患有隐疾的妻子,就打算以只字不提蒙混过关的冷漠态度来作夫妻相处之道?
岁安双手拽在胸口,一直努力隐忍,可是同床共枕的两个人,所有的小动静都在安静的夜里被放大,更别提谢原有功夫在身,更是敏锐。
察觉不对时,谢原侧过头:“岁岁?”
岁安一惊,直接侧过身背对他,可那异常的呼气频率并没逃过谢原的耳朵,他撑起身子凑过去:“是不是不舒服?”
你才不舒服!
这一刻,岁安竟有些绷不住,破罐破摔了:“谢元一,你……”
声音直接带了哭腔。
谢原二话不说,起身去外间重新点灯,等房中复亮,他携了卷手帕上塌,屈膝坐着,捞起被中的人靠在自己怀里:“到底怎么了?说话!”
房间亮了,泪眼暴露了,昏黄的灯光映在岁安可怜兮兮的小脸上,谢原说不出的心堵,他让自己冷静下来,问:“有事就说出来,是不是想家?”
岁安盯着谢原,终于开口:“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谢原果断道:“问。”别哭就行。
借着灯光,岁安第一次看到谢原这么凝重的样子。
她深吸一口气,暗暗告诉自己,莫急,莫慌,倘若真如她设想,他便是将脸拉成阎罗王,也是不占理的那个混账。
“那日我们被歹人掳走,在小黑屋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谢原完全没搞清楚她的思路,只能顺着点头:“记得。”
记得,那就好!
岁安鼓起气势,一双兔子眼盯住他:“那你告诉我,什么叫李岁安身患隐疾!”
霎时间,一向被赞敏捷聪慧的谢家大郎,思绪咔的一下,卡断了。
他怔愣的看着哭的梨花带雨的小妻子:“……啊?”
还想装傻!
岁安抬臂,动作凶猛的抹掉眼泪,鼻子一吸:“我问你,什么叫李岁安身有隐疾!我到底!染了哪种疾!”
第28章
“这……”谢原再敏捷思辨一人, 也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怅然失笑:“这要从何说起啊。”
谢原的话令岁安回神,黑夜里混乱的思绪, 渐渐被上升的理智压住。
她还是没忍住啊。
可既开了口, 这时候生硬掐断挨到明早再谈,谁都不好受。
那便说罢。
岁安声音很轻, 语气却一句比一句坚定:“从……从你的话说起……从婚事说起, 从你我已是夫妻,却又不是夫妻说起!”
当谢原听到“已是夫妻, 却又不是夫妻”时,忽然福至心灵, 明白了岁安今夜为何反常。
可明白之后,他看向岁安小腹处, 又升疑窦。
谢原不动声色,顺着她的话问:“是因我没有同你……做夫妻?”
岁安抿了抿唇,他这是避重就轻?
不谈自己为何冷淡, 反倒把她说的如狼似虎,盼着企着、一心盯着这事一般。
岁安这个姿势, 等于被谢原完全圈在怀里掌控, 她试图动了动, 想换个姿势来谈, 没想谢原忽然收臂, 把她箍的更紧,大概以为她后悔要逃, 遂俯首低语,音色与夜色一样沉:“既已开口,便说明白。”
周遭安静无声, 房中烛火跳动,谢原虽不许她逃,但也没有着急逼问,给足了岁安思索的时间。
顿了顿,岁安慢慢抬眼,映着烛光的黑眸里没了先时的激动与委屈,平静许多。
“我知道新婚夜一觉睡过去,是我不对。但昨日我实在太累,本也只想小憩片刻就起身,没想到会这样。今日,明明一切都好,你还是如此……除了你不愿,我想不到别的原因;至于你为什么不愿,我也只能想到你那日说的话。”
岁安每说一句,谢原脑子里便一声炸响,将原有认知炸得粉碎,又重新整合成新的思索。
他无意垂眼,恰好看到岁安密长的睫毛上挂着极细的泪珠。
突然间,谢原在疑惑——了然——再生疑惑的情绪转换中,又添了一份愤怒。
她没有来月事,阿松那个婢女,果然是在说谎。
所以,她今晨醒来便在疑惑此事,现在再看那些焦虑之态,到更像是为此事懊恼。
她当自己睡过头误了事,大约自责又羞涩,所以问也不敢问,这一整日都揣着这事,到了夜里,安安静静沐浴等候,却等来他的无动于衷。
这细密的泪珠,皆是她方才胡思乱想,心中的难受。
而这一切,极有可能,是那双号称疼爱在意她的父母安排所致。
诸如此类的事,谢原已不是头回领教了。
父母声名在外,外人不识她,却将她视作同类,敬而远之,胡乱非议。
但其实她温和可爱,豁达果敢,不为父母惹麻烦,不与旁人较长短。
无人为她正名,无人知她真貌,就连她一双父母,也总用常人不可理解的方式护她。
今日若非她胡思乱想,忽然发作,他至今都被蒙在鼓里。
他们为何如此?
难道这也是为了她好?
怒不可遏的端口,谢原忽然急刹,思绪拐了个弯——祖父说过,岁安生来病弱,靖安长公主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保住她的命。
难不成在新婚夜做这种手脚,是与她身体有关?
但她的模样,显然不认为自己承受不住。
要么,她确然有疾,未被告知。
要么,她康健无恙,北山如此安排,另有盘算。
谢原慢慢冷静下来。
无论哪种,他都得弄个明白。
脑中思绪重重,也才过眼一瞬。
岁安还在低语:“若是因为我的原因,我现在给你机会说出来,但你若有什么其他想法,我也要听,哪怕……”
她看向谢原,黑亮的眸子里透着一股冷静理智:“哪怕你忽然又后悔娶了我,你都可以说出来,我们商量着如何解决。”
“解决什么?”谢原语气沉下来。
不等岁安开口,谢原忽然倾首压下,毫不犹豫,甚至带着点放纵解脱的姿态,吻上岁安的唇。
岁安浑身一颤,两只小拳头立马抵在谢原胸口,诉说着一份惊诧又羞涩的抗拒。
可她哪里是对手,才有动作,便被他轻易拆招,整个人放倒在床。
谢原侧卧探身,轻轻按住她的肩膀,不敢强硬,却也不能退却,
他心里有怒,也有欲,怒化怜惜,欲作缠绵,这一吻竟不忍沉迷。
她已是他的妻子,自今日起,旁人的误解,他来正名,旁人的欺负,他来维护!
岁安脑子嗡鸣,心如擂鼓,在谢原吻上来的瞬间,只有本能的动作,全无冷静的思考。
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一双唇快被含化,舌尖都在发麻,压在唇上的力道才寸寸减退,男人的脸,也在慢慢退开中变得清晰。
谢原眼里含了笑,声线是动情后特有的低哑:“我也好奇,岁岁有什么不得了的隐疾,过给我见识见识?”
若嫌惧她有病,自不敢亲密触碰,可这通狂吻,别说隐疾,魂儿都能被他暴风吸入。
他并不惧怕,至少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一吻,是再有力不过的证明。
岁安愣了好久,直至脑子不嗡了,心跳缓和了,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我没有隐疾。”
谢原:“你本就没有。”
岁安心中认同,但又疑惑,那为何……
“是我的问题。”谢原面不改色的往自己身上扣了一口大锅。
岁安愣了愣,慢慢的,眼睛睁得老大,不知道是惊的还是吓的:“你……”
接下来的话,放在青天白日,清雅端正的谢大郎君是绝对说不出口的。
可现在,夜深,床暖,娇香,应急,倒也可以说一说。
“岁岁也知,我成婚算晚的,又因忙于公务家规严明,不曾有美姬娇娘,这种事,我也是初试。大婚那日,我提前饮了些药酒,不知是不是过了头……”
实在讲不下去,谢原俯首到她耳畔,耳语一阵。
岁安表情一变再变,顾不上质问,只剩担忧:“会、会疼吧。”
谢原心中赧然又尴尬,涩声道:“别问了。”
岁安犹豫着问:“那看大夫吗?你当真只是喝多了补酒,不会还乱吃了别的东西吧?”
谢原忙道:“不必。”
我还要脸。
“就是补过了头,我自己清楚,缓两日过了药效,自然就好了。”
顿了顿,谢原主动揽罪,安抚岁安:“其实昨夜见你睡去,我还松了口气,你我新婚,想必你是有些期待的,这种事我实在难以开口,怕你……失望。是我不好,以为混过一日,还能再混一日,叫你受了委屈。”
岁安想了想,说道:“可你现在还是都说了呀。所以昨夜你就该叫醒我,那时就说清楚。”
谢原不动声色道:“你说得对。但当时我本就尴尬,恰好你的婢女说你累的厉害,我索性顺水推舟……”
岁安眼神微变:“我的婢女?”
谢原面不改色:“嗯。”
岁安拧眉:“她们太不懂事了,我明日就罚她们。”
谢原笑了一下,一本正经道:“既然惹你生气,那就……浅浅罚一下吧。”左右主谋不可能是她。
岁安立马接话,“你也不对,身体康健比什么都重要,不该遮掩。”
谢原心中一动,不免又想到了她幼时病弱的说法。
“岁岁。”
岁安枕着一头长发,身体放松,情绪便也放松:“嗯?”
谢原手指勾过她鬓边碎发,一下一下往后理:“今日之事是误会,也是警示。如你所言,身体康健胜过一切,若你有不适,也当告诉我,不可私自强撑。”
岁安似是认真想了他的话,严肃的点头。
谢原笑笑,哄道:“睡了,好不好?”
岁安继续点头。
真是乖得不得了。
谢原心中一团柔软,俯身在她额间轻轻吻了一下,忽又移至她耳畔,轻咬几个字。
岁安飞快推开他:“快睡吧。”
谢原轻声笑开,起身下榻,重新剪了灯花,又借着外间小灯的余光摸回来。
看着背对他侧卧的岁安,谢原想起刚才那个吻,心中忽然难忍,凑上去低语:“抱抱你,好不好?”
岁安原本就被他刚才的话激的满脑子废料,这时只觉得他故意撩拨,索性眼睛一闭:“我睡了,你也睡吧。”
谢原心生促狭,闭上眼慵懒道:“最好是真睡,可别等熄了灯,又闷着胡思乱想。”
他这么一说,岁安脑子里直接回荡起他方才在耳边低语的话——且等我两日。
他又在打趣捉弄她,而且不止一次了!
傍晚在院子里一次、上回环娘成婚一次、还有赠定亲礼那日、被掳获救那日……
岁安忽然转过身来,正对上朝她侧卧的谢原。
一鼓作气要反扑的人,连气势都不一样了,“方才好像被你岔过去了。”
谢原一愣:“什么?”
岁安头枕着手臂:“被掳那日,我临时起意装病,但你脱口而出时,用的分明是‘众所周知’四个字,那我换个问法。谢元一,什么叫‘众所周知’,李岁安身有隐疾?哪些‘众’,如何知啊?”
每一个关键字,岁安都咬的格外清晰,听得谢大郎君心头一沉,罕见的语塞。
这已经不是病不病的问题了。
话里话外,分明指道他也曾在不识真人,不辨真相时,跟着闲言碎语凑热闹,还默默记于心中,于关键时刻脱口而出。
简直有辱君子风范。
岁安支起身子,又朝他挪了一寸,两人气场瞬间调转,她幽幽道:“妾身想起来了,夫君平日忙于公务,唯与知交好友多有来往,莫非,‘众’聚于此,话出于此?若是如此,待到夫君举办小宴时,我得好好认识认识!”
谢原忍不住在心里给了袁家兄弟一人一拳。
果真是祸不烧身便不在意,往后是该治一治他们这毛病了。
此刻对阵实属不利,谢原侧卧改为平躺,安详的闭上眼:“我睡了,你也睡吧。”
黑暗里,岁安狡黠一笑,见好就收。
可正当她也要躺回去时,谢原双手伸向岁安,直接抄底一兜,岁安猝不及防,反应过来,已枕住他的手臂,靠在他的怀里。
温香软玉,助眠美梦。
谢原闭着眼,弯着唇,“睡吧。”
怀中人适应了一阵,终于安然睡去,谢原却没睡着。
他冷眼看着漆黑的账顶,心想,或许祖父说的没错。
此次回门,他得用些心。
谢原在心中盘算一阵,怀中人忽然换了个睡姿,他的思绪也跟着一岔。
晚间时候,他故意拿花调侃她,她尴尬气恼,却什么都没说。
像这样牙尖嘴利的反驳,还是第一次。
可是,好像也不错。
……
一夜好眠,岁安悠悠转醒。
身边又空了。
朔月等人早已候在外面,听到吩咐便立刻进屋。
昨夜又无动静,几人不动声色打量着岁安,却只见她面色温和,并无不适不乐之相。
岁安洗漱一番,起身行至妆台前坐下,点了阿松梳头,朔月与玉藻在旁候着。
“夫人喜欢哪个样式?”
岁安:“你的手艺是佩兰姑姑亲授,梳个拿手的就好。”
“是。”
阿松继续梳头,岁安缓缓开口:“看到你,我便想到佩兰姑姑,小时候,她没少同我讲父亲和母亲年轻时的事。”
阿松恭敬道:“母亲的确是长公主身边的老人,事事都操心,也事事都知一二。”
“是啊,事事都操心。”岁安笑着:“母亲霸道,父亲桀骜,便是最浓情时,还少不得每日一争,折腾个没完。所以,他们成亲那晚,佩兰姑姑担心的在门外听了许久,但闻内里浓情相合,才真正放心。佩兰姑姑对母亲,当真用心。”
阿松动作一僵,看了眼铜镜,正正对上一双浅浅含笑的杏眼。
岁安从镜中看她:“那你呢?如今随我陪嫁,也会处处担心我吗?”又转眼看向另外两个:“你们呢?”
身后三人俱是一愣,铜镜折射各方,岁安一览无余。
阿松不是伴随岁安的近身侍婢,而是长公主送来的陪嫁丫头,是长公主的眼和口。
新房那点事阿松不可能不懂,甚至有确认新婚夫妇是否顺利圆房的责任在身,若夫妇不合,得传递消息,出谋划策,解决问题,而不是不声不响,当个哑巴。
至于朔月与玉藻,与岁安一起长大,相处更轻松自在。
正常来说,哪怕她们真的不敢听房,次日也会旁敲侧击,浅浅打趣岁安。
岁安软绵绵一句发问,若答“是”,为何她们会如此反常?
答否……那大概是不想干了。
真相不言而喻,她们全都知道,但个个装聋作哑。
尤其朔月在净室那番话,稍稍回味,不难察觉端倪。
阿松缓过来,如常为岁安梳头,避重就轻:“奴婢自然关心夫人。夫人有何吩咐,只管叫奴婢们去做。”
朔月与玉藻两人谁也没说话。
她们确实对岁安有所隐瞒,此刻不想辩解,也没脸开口。
岁安笑了笑:“我可不敢用你,新婚日你都敢糊弄我,让我一觉睡到天大亮,我哪敢再让你做别的?”
阿松手一抖,当即退后,屈膝跪下,“是奴婢擅作主张,无关旁人,请夫人治罪。”
她也不傻,岁安能这样说,必定是察觉笃定了什么,再辩解没有意义。
玉藻和朔月齐齐看向阿松,觉得她还挺有担当。
岁安静静看着阿松,语气微沉:“其实,我与夫君并未圆房……”
阿松早已知道,并不意外,愧疚的叩首请罪。
下一刻,岁安冷不防道:“不过与你无关,是夫君身体抱恙,无法行礼……”
阿松猛地抬头,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和意外。
朔月和玉藻倒抽冷气,满脸惊疑——郎君他不行!?这怎么行!
三人的表情落于岁安眼中,她忽然笑起来,仿佛刚才只是同她们开了个逼真的玩笑,话里一个大喘气,柔声道:“……因为吃错药啦,缓两日就好,你们不必担心。”
朔月和玉藻缓缓吐气,阿松神情跟着一松。
三人心中具有一惑,哪种药能吃的不能行房啊?
而阿松又比另外两人多一窍——
岁安会这样发问,一定是察觉她在大婚那日动了手脚行为可疑,可她尚未追问此事,反倒突然表示,是谢郎君身体抱恙才未能行礼。
难不成……岁安方才是在试探,怀疑谢郎君这两日身体抱恙也是她做的手脚?
那她就真的冤枉了!
长公主只让她略施小计作阻,甚至不用多高明,可没说要伤人身体啊。
三人各有所思,岁安已转向妆台,神情语态皆如常:“继续梳头吧。”
阿松张了张口,似乎想解释,玉藻忽然低声道:“郎君回来了。”
阿松连忙起身,上前给岁安梳头。
谢原进了房中,和之前一样,一身薄衫全湿了。
他身上难受的紧,随口道:“更衣。”
来禄有了前一日教训,连忙垂首入内准备伺候,就在他跨进房门的瞬间,妆台方向传来一道轻咳,提示意味明显。
来禄站定看过去,意外撞上两道冷厉的目光。
夫人身边那个话多的婢女正瞪着他,眼神仿佛在放箭——退!退!退!腿!
岁安起身,冲来禄温柔一笑,做了个退下的手势。
她无师自通,自衣柜中取出一套干净的内衫,转身去到谢原面前。
少女杏眸含波,笑容甜美,抬手示向屏风后:“夫君请。”
谢原轻轻笑了一声,非常配合:“有劳夫人。”
两人行至屏风后更衣。
可是,前几个步骤尚且游刃有余的人,到了屏风后的环节,动作就开始磕磕绊绊的,
谢原饶有趣味的看着她,不由想起昨日清晨,她从铜镜里偷看来禄给他更衣的情景。
难怪,看到的都学到了,没看到的,只能自己摸索了……
第29章
新婚那夜的事, 岁安提得突然,掐的也突然。
就在阿松以为岁安将就此揭过时,岁安从屏风后出来:“阿松, 今日天气极好,你将我带来的几箱书都拿出来晒一晒, 记得重做防潮。再将常翻的都捡出来,置个书架,放到阁楼新辟的那间书房,将书房打扫干净。”
这慢条斯理一通安排, 没给她支配一个帮手,大概得让她忙上一整日。
阿松愣了愣,似有所悟,连忙蹲身一拜:“奴婢这就去!”
谢原跟在岁安后面走后出来, 一身衣袍已穿戴整齐。
他听见了岁安的话,漫不经心朝阿松瞥了一眼,见她眼角眉梢并无半点怨恨不甘之意, 又移开目光, 同一时刻,岁安也将目光从阿松身上收回, 两人的目光不期然相撞。
谢原勾了勾唇,意味深长, 岁安立马抬眼往梁上瞧,假作不觉。
浅浅罚一下嘛。
她罚啦。
……
岁安的东西都是新入库, 放在靠外的位置, 阿松找起来并不费力,只是书箱扎实笨重,她一个惯软活儿的内院侍女, 转身做起这些笨重粗活,多少吃力了些,一口箱子拖的脸都憋红了。
正捡着书,库房大门,两个人一左一右探出身来。
阿松看都不看,淡然道,“夫人还有其他吩咐吗?”
玉藻和朔月对视一眼,走进库房。
朔月竖手挡在身前:“别误会,我们可不是来帮你。只因明日便是回门,我等奉郎君之命,来库房取回门礼。”
玉藻已行至书箱前,皱眉道:“什么东西,挡路。”说完一整箱给搬了出去。
阿松:“哎!”
朔月提着裙摆,在拥挤的库房里寻找下脚的位置:“夫人小惩大诫,不过是清楚你身不由己,在你身上严惩追究没有意义!”
阿松微怔,继而摇头,继续搬书:“这算什么小惩。”
朔月撇撇嘴,往里跨了一步,自顾自翻找。
阿松搬书的动作一顿,像是不吐不快,忽道:“或许你会觉得我不识抬举,但夫人既已嫁到谢家,若御下总是柔和留情,处处松口,反倒不是好事,你们既为左右,理当助她立威,坐稳长媳的位置。”
朔月背一直,转身看向阿松,蹦出一句:“你在教夫人做事?”
让她把你乱棍打死够不够立威?
阿松见鬼一样的表情,忍不住对天翻了一眼:“夫人少女心性,你们也心浮气躁,如何助夫人管好谢家?温和性善可以是美称,但不该是习惯,你……”
“你有完没完。”玉藻拍着手灰走进来:“有力气能搬是吧?”
阿松抿了抿唇,大概觉得和她们讲不通,闷声干活。
朔月盯着阿松看了一会儿,忽然道:“若我是你,会先想想明日回了北山,还能不能再回来。”
阿松动作一顿,回过头来,眼里透着不解。
朔月认真道:“我知你是长公主的人,或许习惯了长公主的做派,但夫人不是长公主。你这般奉行长公主的行事做派,趁早让佩兰姑姑去求个恩典,沾着夫人成婚的喜气一并找户人家嫁了,自己挣个当家娘子,随意发挥。”
阿松哑口无言。
三人没再多说,各自干活。
……
“怎么备了这么多?”岁安站在书案前,歪着头看谢原写礼单,凡是他想到能添的,全添上去了。
谢原笔走游龙,一心二用与她说话:“就是些文房宝具、古籍字画,都是我多年所攒。岳父岳母居北山,养闲情雅致,送这些倒也合适。”
岁安闻言,目光不由从那龙飞凤舞的字迹转到了谢原脸上。
鼻梁挺拔,剑眉星目,下颌线条如画如刻,模样已是出挑,姿态却比模样更出挑。
不知是不是练武的关系,谢原行走坐卧,都少有颓然歪斜之态,挺拔又端正。
赏心悦目四个字,大概是依着他的模样出来的词儿。
岁安正瞧着,谢原忽然侧首抬眼,直直望进她眼中。
岁安被这眼神灼了一下,原本轻倚桌沿的身子悄悄站直:“嗯?”
谢原笑道:“只有这么多了,再盯也盯不出半个字来。”
岁安看向礼单,才见他已写完了。
她将提早准备的湿帕递过去:“夫君有心了。”
谢原接过擦手:“客气什么。”一抬眼,见岁安若有所思,谢原探问:“怎么了?”
岁安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同他提个醒:“进府之日,公爹婆母、各房长辈都十分亲切。可是,我父亲母亲不大一样。明日就要回北山,若他们没有你想象中那般亲和,还请你莫要见怪,他们肯定这门婚事,必定也肯定你,你……”
谢原忽然笑起来,打断了岁安的提醒:“莫不是怕我被岳父骂哭?”
岁安想起此前同他书信往来,的确谈及父亲骂哭学生一事,顿时肃起脸来证明:“真的骂哭过。”
谢原底气十足的反问:“他们是谁?我是谁?”
是是是,你清高,你了不起,他们只是门生,而你是女婿姑爷。
不等岁安开口,谢原也端出认真的神情:“我既求下这门亲事,必然清楚北山情形,也了解过你。岁岁,你在这种事上担心,是不是有些看低我了?”
谢原的态度令岁安心神一晃,脑子里忽然蹦出些回忆,记忆里,那人怒意滔天,悉数冲向她——
“生来高贵,便连傲慢轻视都融进了骨子里,你也不例外。”
“我不想要一个看低我的人,假意施以怜悯与鼓励,李岁安,你简直令人作呕。”
面前忽然挥过一只手,谢原的脸重新清晰起来。
“分什么神啊?”
岁安眨眨眼,思绪无暇衔接:“我没有看低你,只是想提醒你,即便是我,也没少遭数落责备,他们对着无关紧要的人才不会多费口舌。”
谢原心中一动,“你常常被责备?”
岁安点头:“与你幼时相比不相上下呢!”
谢原本在思考别的,结果被她的语气逗笑:“现在是在比谁被骂的更多?赢的有果子吃啊?”
岁安失笑,明明是为明日的事提前打招呼,可话茬似乎被引到奇怪的方向。
又或许,他已明白,但不愿多说。
岁安言尽于此,转身出门。
谢原:“去哪儿?”
岁安头也不回:“去给你取果子,你赢了。”
……
回门对谢府来说不是小事,午膳过后,孙氏趁着岁安午睡,单独叫走了谢原,问及回门准备。
谢原一一回应,孙氏倒是松了口气。
还行,上了心。
再瞅一眼儿子,孙氏又忧上心头:“你们新婚,府里人也都有些眼力见,没来打扰你们。这两日,你们相处的如何啊?”
都是成了婚的男人,母亲问及相处,可不止是日常相处。
谢原眼观鼻、鼻观心:“母亲放心,我与岁岁相处极好。”
谢原从不撒谎,孙氏顿时松了口气,眼往外瞅了瞅,又把谢原往里拉了拉,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那儿媳……她身上没什么不好吧?”
谢原眼一抬:“什么?”
孙氏“啧”了一声,这孩子,怎么总要人把话说全呢,不能带点智慧来品味吗!?
“我、我也是听人说,岁安好像有什么隐疾……”
谢原的脸一沉:“母亲在哪里听的?”
“你小点声!”孙氏这辈子的威风大半用在谢父身上,这会儿无措道:“隔墙有耳!”
谢原心情沉底:“那您还问?”
孙氏委屈:“我是为谁问啊?我又不是外头那些说三道四的人!我就是想着……若安娘真有什么不好,小病小痛的,咱们就养着,问题大些,也好提前有个准备。”
不知怎么的,谢原忽然想到昨日夜里,岁安在他怀中小声说“我没有隐疾”的情景。
心里突然涌上一阵烦躁,却不能冲着母亲发泄。
“母亲。”谢原深吸一口气,郑重开口:“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半个字。岁岁已是我的妻子,她是好是坏,我都为她负责。”
这简直是孙氏最不愿听到的话。
她这个亲娘,比任何人都清楚儿子身上的重担,此前千挑万选,就是想为他选一个能分担、会操持的贤妻。
孙氏对岁安并无恶意,但她离孙氏期许的儿媳模样,差太多了。
一个要让大郎来哄着逗着,费心照顾着,甚至可能有隐疾的小娇娘,怎么帮他分担?
这门亲事里,孙氏唯一能安慰自己的,是岁安的娘家,北山那头,兴许能在朝中帮衬谢原,可如此一来,孙氏又担忧谢原在岳家面前矮上一头,没了风骨。
说来说去,人微言轻,她只能默默心疼儿子。
“管管管,你什么都管!我不管你了!”孙氏撂下狠话,转身就要抹眼泪。
谢原倍感心累,还是和声宽慰,孙氏也不想他为难,礼单一夺:“我再帮你看看!”
……
岁安午睡醒来,正是迷糊时,朔月伺候她梳洗醒神,外面太阳正大,阿松还在忙着晒书,一张白嫩的脸蛋晒得发红。
岁安登上阁楼,站在廊下,有夹着花香和水汽的风从荷塘方向拂来。
她盯着院中忙碌的阿松,忽然道:“你不觉得,太安静了吗?”
安静?
岁安笑笑:“吃吃喝喝,累了就睡,好像比北山还清闲。”
岁安点到即止,朔月却已了然。
新婚燕尔,有眼力见的长辈知情识趣,不打扰新婚小夫妻相处是一回事,但岁安身为长媳,哪怕现在还不能完全掌家,但让她了解宅院要务,正经融入这个家,又是另一回事。
但岁安除了第一日见过长辈,之后都与谢原呆在这方小院,孙氏甚至以新婚宝贵为由,免了岁安早起请安敬茶服侍,更别提其他各院的人。
这四方庭院,竟真像是隔绝了外间杂音,只剩一片清净。
朔月心中一动,试探问:“奴婢斗胆猜测,许是新妇有三朝回门之俗礼,谢府众人,希望夫人开开心心的嫁来,开开心心的回 ?”
岁安:“这话说的,难不成三日一过……”她看过来,冲朔月偏偏头:“便要不开心了吗?”
朔月神情一凛,倏地抬眼,岁安含笑看着她,下巴很轻的往院外方向抬了一下。
她当即明白深意,矮身一拜,安静离开。
身边没了人,比刚才更安静。
岁安伸了个拦腰,又往前倾身,一手横在栏杆上,一手支着下颌,一个人静静呆着。
“你站在那做什么?”谢原跨过拱桥,站在阁楼下扬声。
岁安目光轻垂,他便映入眼中,她笑道:“吹风。”
谢原招手:“下来。”
岁安:?
“带你出门。”
出门之前,岁安回房更衣。
正值新婚,她换了身外出的红裙,又选了搭配红裙的小披风。
站在铜镜前,岁安分神想,昨夜入睡之际,谢原说带她出去玩,语气似无意间的呢喃哄逗,今日上午又忙于筹备回门礼,她一度以为这事已被无声揭过。
没想到他又提了。
男人在床上说的话,好像也不是全不能信。
两人时临时出门,加上明日还有事,谢原只带岁安去了附近几个热闹的坊间闲逛,途径他常去的酒肆、书舍,他觉得味道不错的食肆小馆,都一一指给她看,因时辰不够,便也没有一家家进,来日方长。
岁安认真的听着,记着,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笑了一下。
谢原瞄见,直觉她这笑不对劲,深想一下,脸色顿时一沉,声都冷了:“你该不会在想,将这些地方也一一添到到六叔送你的城图上吧?”
岁安倏地转头看他,微微张嘴,抬手掩唇——这都被你猜到啦!
谢原冷笑一声,忽然甩了她的手,一个人大步往前。
岁安连忙提摆去追,一叠声的嚷:“不添了,我不添了!”
谢原本就是故意吓她,脚下步子放慢,嘴角也压下,憋出张充满警告的冷脸看向她——真不添了?
岁安追上来,忽作扭扭捏捏之态,嘀咕道:“原先那张还是太小了,若全添上,字都叠在一起,我得先换张更大的羊皮图——”
还没说完,谢原脸一拉,刚要转身,岁安眼疾手快,死死拽住他的手臂!
谢原转头,迎上一张笑容甜美的脸,岁安柔声哄:“同你开个玩笑,别生气呀。”
谢原看着她,其实并不生气。
相反,他竟觉得她此刻活泼的样子,比温顺乖巧更好。
可还是不能叫她得意,谢原故作冷态,控着巧劲把她的手扒拉下去了。
岁安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又被谢原主动牵住,拉着往前走。
他迈着长腿往前走,连步子都不体贴了,岁安快步跟着:“去哪儿啊?”
短暂沉默后,岁安听到谢原的声音飘来:“给夫人买羊皮啊。”
她反应一瞬,噗嗤笑出声,默默快步小跑。
谢原听到这声笑,嘴角终是扬起来,步子跟着放缓。
一个追一个缓,两人的步调在生涩的配合中,回到了最初的平衡点……
第30章
新婚第三日, 是新妇回门之日。
岁安醒来时,意外的发现谢原今日并未起身。
他靠在床上, 一只手揉着她散在一旁的长发, 眼中有思虑。
岁安又闭上眼睛,翻了个身,作出刚醒的样子。
谢原的声音响起:“醒了?”
岁安转回来, 揉揉眼, 慢慢挣开,眼前的郎君眉目含笑, 不见半点思虑。
她微微一笑, 带着刚刚醒来的慵懒:“你今日怎么没有练剑。”
谢原答:“今日要早些出门,练剑回来一身重汗, 沐浴更衣又耽误时辰,便躲懒一日。”
说着,谢原的目光落在岁安衣襟微微敞开的胸口。
岁安顺着他目光一看,当即脸红,拢着衣裳坐起来。
谢原知她赧然, 笑而不语。
虽然尚未同房, 但同床共枕, 能做的事情很多。
谢原是个正常男人,娇妻在怀, 强忍才出毛病。
昨夜归来, 她因玩的开心, 沐浴后脸上红扑扑的,眼里全是未散的娱性。
他忍无可忍,抓着她亲吻,从唇到别处, 手也开始放肆。
很快,他得寸进尺,借口安抚治疗,哄着她做更过分的事。
然而,沉浸欲望的男人,没有翩翩风度、温和风趣,只有索取,不像她认识的那个人
谢原甚至能感觉到,她并不是抗拒,而是一种本能的生涩和害怕。
因她并未情动,便没有相同的欲望,去帮她盖过初试时的紧张和害怕。
于是,谢原停了下来,昨夜情动,在今早化作了她身上的点痕。
未免岁安更尴尬,谢原率先起身,唤了来禄伺候梳洗更衣,等到谢原衣冠整洁从屏风后走出来,岁安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真不可思议,男人是怎么做到一穿上衣裳,就和床上判若两人?
一个是光风霁月的端正君子,一个是流氓,互不干扰,各行其道。
突然,朔月盯着岁安的脖子“咦”了一声:“是昨日没放驱虫香么?”
岁安拢过头发,“更衣吧。”
朔月:“是。”
谢原瞟了眼岁安的颈间,无声的移开目光。
……
收拾的差不多,二人向孙氏请安拜别后,便携着一早备好的回门礼前往北山。
一路上,谢原与岁安并坐马车内,朔月和阿松一左一右在旁,玉藻则出去骑马。
谢原握着岁安的手,作闭目养神状,能感觉到岁安时而探身,从车窗向外看的动作。
他不知出嫁这几日对岁安来说,算不算头回长时间离家,但归心似箭四个字,大概就是她现在的状态。
看到北山一角时,岁安整个人都坐直了,双脚无意识的点地,轻而短促的哒哒声,混在车轱辘转动滚过地面的行进声里。
很快,马车从山脚如山道,一路往上,快到山门时,玉藻骑马退到窗边,“夫人,长公主好像出来接您了。”
母亲出来了吗?
岁安再也坐不住,起身就要往外探,谢原手臂被带起,岁安方才察觉自己还被他握着,一回头,谢原含笑看着她,手没松,说:“老实点,车还走着呢。”
岁安自觉失态,强忍着高兴坐回来,凑到他耳边小声说:“母亲出来接我们了。”
谢原点点头,学她压低声音:“放心,下车我就给母亲磕一个,以示感激。”
岁安好笑的瞪他,低声道:“急什么,有你磕的时候!”
朔月仅是在旁看着,都忍不住要眼热。
她险些以为女郎与郎君的感情要裂开了,没想到竟是她多虑了。
朔月自信的想,归根结底,还是她们北山女郎讨人喜欢,谢郎君哪舍得生气狠心!
马车停下,外面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是佩兰姑姑。
谢原按住岁安,先行起身下车,然后回过身接她。
山门处,靖安长公主一身华服,妆容精致艳丽,静静看着谢原将岁安接下来,又携着她一步步走来,在跟前站定,拜见。
“母亲!”
“小婿拜见岳母。”
靖安长公主浅笑道,“回来就好,不必多礼。”
佩兰姑姑走了过来,扶住长公主一侧,对一双新人笑道:“请郎君与夫人进山入内堂说话吧。”
谢原恭敬称是,靖安长公主对着岁安抬了抬另一只手,岁安会意,上前扶住母亲另一边,靖安长公主冲她笑着,正要收回目光,突然,她扫到岁安脖子处的暧昧痕迹,脸上的笑容微不可察的一僵。
她下意识看向谢原,却陡然撞上两道不卑不亢甚至透出几分沉冷的目光。
这眼神,竟像是早早等在这里,就看她察觉后的反应。
四目相对,青年轻轻颔首,弯唇微笑,表象谦和,内里却蓄满了意味深长的挑衅和试探,且在长公主看过来时,径直撕扯掉表面的伪装,大胆表露。
靖安长公主眼神轻动,眨眼间便恢复如常,由佩兰姑姑和岁安一道搀扶入内,她偏头与岁安低语,岁安恭敬回话,谢原细细去听,说的竟然只是妆容首饰,氛围十分和乐。
谢原不动声色退开些,一路默默跟随。
人回来了,自是要先安顿,岁安带着谢原来到了自己从前的闺房。
这是谢原第一次踏足岁安的闺房,此前,他只去过岁安的小院,那是一方十分精致的院子,处处透出细腻而清新的野趣。
顺理成章的,他觉得岁安的闺房应当也是处处充满小趣味,或是有她亲手做的小玩意儿,或是摆满女孩子喜欢的吃食,珠帘屏座,色调大约都温暖可爱。
可真正踏入,谢原生生愣了一下。
岁安的卧房很大,毋宁说不止是下榻就寝之地,而是一应俱全。
宽阔明亮的房间,隔出暖床、茶座,琴台、书案,书案后整排的书架,所有书都整整齐齐摆放,书案上,笔墨皆有讲究。
书案两边各立一个画缸,里面布满卷轴,房中多柜架,多宝阁上摆放的并非装饰的古董珍玩,而是一个个精致的镶螺钿漆盒,里面大概放了什么宝贝。
房中布色以清新雅洁为主,明明内里丰富,却给人一种整整齐齐,丝毫不乱的明亮感。
甚至有一丝……微妙的硬朗感。
若非岁安此刻就在身边,说这是一位贵族小郎君的房间,他也是信的。
岁安见谢原出神,小声问:“想什么呢?”
谢原眼一动:“我在想……”然后突然蹦出五娘当日的话,顺口用在这里:“若我有这么个舒适的宅院,一百年也不会出去的。”
岁安笑了一下,“哪有那么夸张。”
谢原指了指周围:“我能看看吗?”
岁安:“当然可以。”
谢原挑眉,意味深长道:“也可以碰啊?”
岁安一听就知道他又翻旧账,故意沉下脸:“不许碰,哪个指头碰就剁哪个!”
谢原嗤笑:“小气,偏碰。”
岁安忍不住瞪他,却见他已行至书架前,如同进自己书房一样翻看着她的藏书。
她并非小气之人,这会儿却偷偷瞄他哪几个手指头碰了自己的东西,即便不剁,咬一咬也是好的,省得他总拿旧事,时不时打趣一回。
这一头,浏览过岁安的书架,谢原暗暗含惊。
除了四书五经,各类传记史书,还有游记、话本、算学、以及一套谢原都没有的律书。
至于那些手抄的时下诗文,都是山中学子中佼佼者所作,大概她喜欢,便抄录装订了。
谢原心里冒出一句大胆的感慨——看完这些,大约能去考科举了,任选一科都能上。
谢原望向岁安,指着书架:“这些你都看。”
岁安“哦”了一声,“不都是我要看的,有些是不得不看。”
谢原:“什么叫不得不看?”
岁安笑笑:“父亲讲课,内容繁多复杂,少不得要一个学生助教,可他脾气不好,骂哭了好几个师兄,后来,便是师兄们有心有胆,到头来还被父亲嫌弃笨手笨脚,没法子,只能我顶上了。”
谢原笑道:“难怪你说,你也被骂过不少。”
刚说到这,佩兰姑姑过来了。
“驸马今日还在授课,一时走不开,长公主让女郎去学堂那边侯一候,待驸马散学便将人请回。”然后看向谢原:“郎君可先行至偏厅,长公主也想与郎君说说话。”
此话一出,岁安神色微变,谢原倒是一切如常。
“姑姑,母亲……”
“岁岁。”谢原轻轻按住岁安的肩膀:“你方才也说,往日都是你替岳父大人做助教,如今你出嫁,岳父大人那里怕是少了一个得意帮手,你且过去瞧瞧吧。”
“元一……”岁安微怔。
佩兰姑姑帮腔:“是啊,女郎出嫁几日,驸马思念得紧,若散了学就瞧见女郎在等,定会欣慰不已,您难道就不挂念驸马么?”
谢原直接将她轻轻往外推:“去吧。”
岁安走出房间,佩兰姑姑领着她往学堂那边去。
见岁安时而回头,谢原则站在原地同她摆手,佩兰姑姑笑道:“女郎别担心,这新姑爷上门,做母亲的探一探他对你好不好,再正常不过。您若担心,不如赶紧去去再回。”
这是不去不行了。
岁安心下一沉,收回目光,也罢,她也有事想同父亲问清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