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偏厅门口时, 引路的侍女驻足侧身,请谢原独自入内。
谢原转眼一扫,偏厅内外皆安安静静, 周围无人, 像是特意打发了。
他抬手正冠,又一路向下整理衣袍,一身端正的走了进去。
刚入偏厅,鼻息间便染了一股淡淡的沉香,厅内摆设古朴典雅,有种幽远宁静之感。
靖安长公主闭目倚于座中,手臂支着凭几,指尖轻轻按在太阳穴上, 暗色绣金线的裙摆随坐姿铺开, 仿佛在无形中亦释放威压, 来者稍有不稳,便感逼仄窒息。
谢原垂眸作拜:“小婿谢原,拜见岳母大人。”
靖安长公主倏地睁眼, 目中精光厉色直逼谢原, 可谢原垂视,仿佛在面前竖起一道无形屏障, 直接挡回。
靖安长公主揉穴动作一顿,慢慢放下手, 随意示向旁边的座位:“不必多礼,坐吧。”
谢原没动:“小婿不敢。”
短短四个字,却是将原先的氛围瞬间打破,靖安长公主倏地抬眼,审视起他来。
半晌, 安静的厅中响起一道轻笑,“为何不敢?”
谢原:“小婿此来,是为听训。”
“听训?”长公主露出既不解又玩味的神态:“贤婿何过之有?”
谢原目光始终垂着,语句恭敬,语气却相反:“若岳母大人也不知小婿何过之有,那小婿此来,便为解惑。”
言及此,青年终于抬眼,目光坚毅,语气沉冷:“小婿既已与岁岁成婚,拜天地君亲,便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敢问岳母大人,小婿何过之有,要让岳母大人费心搅扰我与岁岁的新婚?”
“搅扰?”长公主咬住关键词,缓缓作恍然状:“莫非你说的是……”话里隐去那事,化作一阵轻笑。
笑声歇,长公主的神情缓缓变冷:“看来,你的确没懂,倒是需要本宫为你解一解惑。”
谢原不卑不亢,搭手再拜:“请岳母赐教。”
这时,有奴人入内奉茶,靖安长公主手搭在凭几上,指尖轻轻点着,她不开口,谢原便静候。
茶侍退下,靖安长公主端起茶汤浅呷一口,润了嗓子,开口却数点起谢原生平:“你为谢氏嫡支长孙,自小天资过人,谦逊勤学,十六岁已文武兼备。”
“同年,你以门荫入仕为秘书监校书郎;次年,因圣人首改科举,所有考生试卷皆糊名誊抄,再行批改,你便辞官应考,终得进士及第,派为宣州录事,曾轰动一时。”
“一年时间,你助上首连办卖官、私盐一案,更曾临危受命兼州治军要,剿河盗,立奇功,一年后期满回都,授大理寺五品寺正。”
靖安长公主说到这时,忽然笑了一下,顺口提到了中间一件趣事。
说那年,谢原回都后,圣人爱才,并未立刻给他委任。
谢原因此短暂得闲,一日出门,偶遇勋贵城中纵马波及无辜百姓,竟直接将人撂下马,腿都摔断了,后事主面圣鸣冤,状告谢原当街行凶,谢原不慌不忙上殿,将对方的罪名一一数来,气的建熙帝当场将那混账定罪。
此事也成为谢原继辞官裸考后又一成名作。
据说,此事也让建熙帝看到了谢原身上的谏官潜质,本想让他进御史台,但因谢太傅官居尚书台之故,为避授意谏言之嫌,又在与谢太傅私下深谈之后,最终委任大理寺正一职。
谢原静静听着,明明都是他的光辉,可他无半点得意之色,待到长公主说完,他也只是淡淡回应:“看来岳母大人的确将小婿查的清清楚楚。但这跟小婿与岁岁之间,有何关系?”
“太慢了。”长公主干脆的给出答案。
谢原蹙眉,面露疑惑。
长公主:“当年,你以校书郎作为起点,但凡用好谢太傅的关系,专心钻研,数年时间,足够你在朝中站稳脚跟,权柄在握。”
“可你仅仅是因旁人非议你是得祖父包庇滥用私权才得此位,便毅然决然放弃这个好的起步,重借科考入仕。”
“要说你外任期间成绩不菲,回都后完全可以青云直上,最后却去了大理寺,整日与案犯罪证、刑部诸司拉扯,纵然忙的昏天黑地又有何用?待你位极人臣,还得要多少年?”
谢原听笑了:“依照长公主之意,只因谢原尚未位极人臣,便是娶了长公主之爱女,也只能是挂名夫妻?不配坐实?”
靖安长公主看向谢原,眸色沉冷:“谢原,务实可以是外人对你的美称,但不能为了个美称便去犯傻。圣人扼制门荫,最大、也最站得住脚的原因,是世家子弟庸碌无才却坐拥权势富贵,德不配位。可你实至名归,为何要舍近求远?”
长公主语气微敛:“本宫只有这个一个女儿,自然希望她能嫁得一个好郎君。你处处都好,就是这脑子,太轴。若你一事无成,久居下首,岁岁又如何能依仗你这位夫君出头呢?”
她笑起来:“如今你已是本宫贤婿,只要你聪明些,便可青云直上,你在朝中站稳脚跟,本宫自然放心将岁岁交给你。”
“当然,若你真位极人臣,后院岂能空置?想来你也知道外间有些传言,说岁岁身体抱恙。她若进门数年无所出,你自然可以新纳美色。只要你保岁岁正室之位,许她尊重爱护,其他的,她不会在意,本宫更不会在意。相信本宫,做了本宫的女婿,好处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得不到。”
谢原安安静静听完,忽然冷冷笑了一声,继而又变作连声沉笑。
靖安长公主:“你笑什么?”
谢原迎上长公主的目光,语气不无嘲讽:“小婿忽然为岁岁感到可惜。”
靖安长公主神色微变:“哪里可惜?”
谢原笑容淡去,“倘若岁岁生来是个男儿身,长公主便可直接借亲子来争权夺势,而不是大费周章寻觅贤婿,将女儿作为诱饵、利头,甚至礼物。作为长公主的贤婿尚且可以得诸多好处,若是亲子,岂非是人间最得意之事?”
说到最后,谢原直接开口讥讽:“长公主快人快语,直白爽快,何不直接道明交易目的?何必拿‘为了岁岁好’这种说法来作什么挡箭牌。”
长公主挑了挑眉,脸色一点点淡下去。
谢原豁然起身之间,她忽然道:“别着急啊,你都还没有听本宫给的条件。”
谢原神色难辨:“条件?”
长公主缓缓正身,神情严肃起来:“谢氏百年大族,却逢嫡支衰落,谢升贤位极人臣,已是谢氏最后的支柱,而你,是他唯一的希望。谢原,背负家族荣辱,可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本宫说了,不要舍近求远。”
青年周身泛起冷冽气息,双手垂在身侧,紧紧握拳:“今日来拜见岳母大人,令小婿大开眼界,但小婿与岁岁已是拜过天地,盖了婚书的夫妻。此后,岁岁的余生,当由小婿来负责,但小婿的前路,谢氏的前路,便不必岳母大人来操心。”
长公主忽然大笑起来,“说的有骨气。可是谢原,你问过岁岁的意思,问过你祖父的意思吗?”
她悠悠然靠向座背,手臂搭上凭几:“岁岁最听我的话,你们才做几日夫妻,就那么有信心左右她的人生了?你信不信只要本宫一句话,她今日就能同你合离。至于你祖父,若非有他也有心,本宫哪里能这么容易促成两家婚事。”
听到“促成”二字,谢原当即确认了一些猜想。
靖安长公主再逼一步:“若我不满意,岁岁会立刻与你合离,而你会承担合离的所有污名。至于你祖父,他再厉害,也总有耗尽的一天,你身为长子嫡孙,只因些莫名其妙的尊严与坚持,就要葬送一族荣耀,怕是不久之后,昔日备受赞誉的谢大郎,会成为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
谢原看着面前这个生养了岁安的女人,忽然间,那仿佛已经攀升至巅峰的愤怒竟像是忽然凝住,紧接着,他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变化沉寂下来。
谢原很轻的笑了一声。
靖安长公主眯了眯眼:“笑什么?”
谢原神色淡漠:“其实有件事,小婿一直没有请教。”
他骤然平静的语气,让靖安长公主心头微动,平声道:“何事?”
谢原:“若小婿没有猜错,新婚那日,岁岁是被那个叫阿松的婢女设计昏睡,又借月事为由,阻了我二人新婚之礼,但其实,这是个极为拙劣易拆穿的谎话,结果也分多种。”
在长公主逐渐深邃的神色里,谢原伸出手指一一数来:“第一,岁岁蒙于鼓中,小婿先察异常;第二,岁岁先察异常,小婿蒙于鼓中;第三,我二人同时说开,同时察觉。”
“眼下的情况,当属第一种,所以是小婿先察觉端倪,站在这里,同岳母讨教原由,从而有幸得岳母大人赐教,见识到了您的……深谋远虑,野心勃勃。”
“小婿敢问,若是第二种,或第三种情况,岳母大人今时今日的说辞、态度乃至于目的,与方才一样吗?若一样,权当小婿多虑,但若岳母大人早就准备了不同说辞、不同态度,不妨此刻一一道明,小婿回去便转告岁岁,如何?”
靖安长公主定定的看着面前这个大胆猜测的青年,忽然弯了弯唇,伸手端起面前的茶盏,慢慢饮尽。
突然,长公主眸色一厉,手中饮空的茶盏狠狠一掷,碎裂同时,一道黑影卷着劲风袭向谢原。
谢原当即侧身躲开那一拳,也看清了袭击自己的是个戴着铁面具的黑袍人。
黑袍手中无兵器,赤手空拳直击谢原,谢原当即出手拆招,两人竟在厅内过起招来,虽无刀光剑影,然劲力十足的拳脚功夫,也同样在厅内卷起一阵巨大的响动。
矮屏竹帘全被摧残,乒铃乓啷七零八落。
而另一侧,靖安长公主无事人一般坐在那里,甚至闭目养神,重新开始揉按穴位,淡定悠然。
对方功夫不俗,谢原心有记挂,无心恋战,目光一瞥靖安长公主,心下一横,擒贼先擒王!
就在谢原朝靖安长公主袭去瞬间,黑袍人立马相护,谢原目光一厉,找准破绽,扫腿一绊,同时借力出拳将黑袍击倒在地,反手点穴。
忽的,谢原对上了黑袍的一双眼,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他直接扯下黑袍的面具,对方真容乍现,谢原不禁站直身子:“是你?”
那日掳劫他和岁安的匪徒!
霍岭再次成为手下败将,眼中又恨又怒。
这时,靖安长公主的声音响起:“打完了吗?”
话音未落,又出现两个黑袍人,谁也不看,直奔霍岭,把人抬出去了,同一时间,一群奴婢鱼贯而入,根本不必吩咐,已经自发开始收拾残局。
靖安长公主缓缓从座中起身,轻甩衣袖,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态度看向谢原:“随我过来。”
谢原看看厅内情况,皱了皱眉,还是迈步跟上去。
两人并未离开偏厅,靖安长公主随意拨弄了一尊花瓶,一旁的墙面忽然翻转,列出一条道路来。
密室?
靖安长公主已走在前面:“进来。”
谢原神情一凛,快步跟进去。
当狭长的小道豁然开朗,入眼是一间很大的密室,靖安长公主点燃灯火,谢原顺势打量起周围,密室设有气孔,陈设简单,多为书架,上面摆的……像极了大理寺存案的卷宗。
事已至此,情况已明了。
靖安长公主刚才那翻咄咄逼人的话,只是个试探。
若他刚才没能过关,便也挨不到这里,听一个真话。
果然,靖安长公主行至主坐,转身坐下,又示意谢原:“坐下说吧。”
谢原安静入座。
此刻的靖安长公主,竟一改刚才的尖锐,反倒露出几分疲态:“你既为解惑而来,那接下来,你问,本宫答。”
谢原默了默,直接问:“岳母大人因何不愿将岁岁交给小婿?”
靖安长公主默了默,说:“本宫只有这一个女儿。”
谢原不理解,正要反问,却听靖安长公主很轻很轻的说:“但其实,连岁岁也不知,她原本,还该有一位兄长,或者一位姐姐。”
谢原一怔:“岳母的意思是……”
“可惜本宫没能留住。”
靖安长公主看向谢原:“岁安,是本宫用了半条命换回的孩子,本宫不希望,她走上和本宫一样的路。”
谢原脸色骤变:“一、一样的路?”
靖安长公主沉默了片刻,像是缓神,片刻后,她开口,同谢原说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靖安长公主与当今圣人,本是中宫嫡出的公主和太子,母族可依,风光无限。
可不知从何时开始,原本勤政英明的父皇开始求仙问道,甚至受妖妃迷惑,以一桩巫蛊案,废皇后,诛其族,虽得朝臣力保,她与还是太子的建熙帝仍然落入风雨飘摇,朝不保夕的境地。
太子名存实亡,妖妃仍不满足,为了保命,当年才十四岁的靖安长公主和十二岁的建熙帝,先是故作懵懂吃下御膳房送来被动了手脚的食物,消减对方顾忌,再以废后罪孽深重,子女只能代母赎罪为由,建熙帝自请前往当时最凶险的北地战场,靖安长公主则甘愿出家修行。
大约妖妃也觉得这样更容易弄死他们,便让先帝准了。
可她万万没想到,这兄妹二人打从一开始就是为了逃离皇宫,靖安长公主早已联系母族残余旧部,做了一场没有尸体的假死,让自己与建熙帝行踪成疑,然后带着建熙帝逃出皇宫。
他们想得很简单,与其任人宰割,不如拼死挣一条新出路。
兄妹二人分工明确,建熙帝走了行伍路子,靖安长公主则是潜伏暗中,笼络人脉,收集消息。
“暗察司?”谢原忽然蹦出一句。
靖安长公主笑了一声:“你竟知道。”
谢原恭敬不少:“小婿也是听祖父提过,只是……”
只是,暗察司在二十多年前就废了。
靖安长公主笑了笑,继续道来——
那是一场恶战。
当时,先帝即将油尽灯枯,昔日失踪于火海的太子于民怨四起之时得万众呼应,举兵攻城,杀妖妃,斩奸佞,这才重登太子之位,这当中,暗察司功不可没。
而靖安长公主,便是当年的暗察司司主,除了收集情报,暗中集结笼络,也行刺杀掳掠之事,可惜那一战后,全军覆没。
更糟糕的是,纵然夺回原位,后续却祸患无穷。
建熙帝精元衰虚,子嗣凋零,靖安长公主则气血两亏,难以成孕。
偏偏一开始,他们谁也没在意此事。
无人知道,当靖安长公主迎来与李耀的第一个孩子,怀着满心爱意与前所未有的柔软去等待他,最后却眼睁睁看他流程一摊血水时,是何等的绝望。
事关皇嗣,甚至不能大肆宣召名医,她只能不断暗访,未免外人察觉,索性搬来北山,避开都城人眼。
谢原听得浑身紧绷,气息都屏住:“可有结果?”
靖安长公主淡淡道:“有,但也无甚大用。”
名医道,这或许不是毒,而是蛊。
蛊,又是蛊。
靖安长公主在这一刻,燃起了无边恨意。
她们的母亲是因妖妃以蛊惑陷害,阖族被灭,而今,他们又因为蛊,遭受如此痛苦!
谢原:“当年下蛊之人呢?”
“跑了。”声音很轻,细听,确认能品出几分不甘和怨恨。
战后清算时,他们才发现养在皇宫中的妖道都不见了,还卷走了不少宫中财务。
之后,建熙帝也曾派人追查,可那些害他们一生的妖道,竟像是人间蒸发。
“时间太久,本宫甚至忘了那张脸,只记得那道人,道号‘怀玄’。”
谢原:“那岁岁……”
没说完,谢原忽然脸色大变,浑身一僵。
对面,靖安长公主挽起袖子,露出的白臂上,数道疤痕交错。
那是刀口。
非礼勿视,但眼前竟像让谢原暂时忘了俗礼,脑中有些乱:“这……这是……”
“既然猜到是蛊,本宫当然也暗中寻找过擅养蛊者,可本宫体内的蛊毒一日没有来由,便无从下手,只能从症状上反推。”
“既为气血两亏,或许可从我的血下手研究,以我之血引蛊、重新种蛊作引再解之,我全都试过。不止是这里,本宫身上,还有许多类似的刀口。”
靖安长公主放下袖子:“我心中绝望,驸马日日相伴,难免忘情、纵情,谁曾想,竟就有了岁岁。”
她微微一笑,眼眶却泛红:“你可知,本宫最怨恨绝望时,甚至想过,哪怕杀人饮血,也要让岁岁活下来。”
谢原抓住重点:“可岁岁活下来了。”
靖安长公主苦笑:“是啊,活下来了,谁能想到呢。也许是因为,那时我已随蛊师试过多次解蛊方法,甚至猜想,会不会哪一次放血时,蛊已经被引出。怀着岁岁时,我只做一件事,便是拼命补身。可即便如此,生产时,我仍是九死一生。”
谢原沉默片刻,忽道:“岁岁身上,也有吗?”
靖安长公主摇头,诚实道:“本宫不知。但岁岁生下来时,一度气血两亏。”
谢原压根紧咬,已明白靖安长公主的意思。
若岁岁此刻有孕,会不会也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流成一摊血水,亦或九死一生才能诞下孩儿,甚至生下来的孩子,也未必康健?
这一刻,谢原脑子里不由浮现出岁安的模样。
她乖巧又委屈的说着“我没有隐疾”的样子;她看似糊弄实为鼓励五娘的样子;她的温顺懂事、可爱动人、甚至淘气活泼,都在这一刻变得那么动人,让谢原的心头都开始生疼。
为什么,为什么要是她?
凭什么是她!
谢原看向长公主:“岳母大人,希望小婿怎么做?”
靖安长公主看向谢原,平声道:“本宫始终相信,怀玄道人尚在人世,即便他不在,他的弟子,孩子,也会在。”
谢原:“岳母要找他们?”
靖安长公主:“此事本宫已有眉目,方才你在外间所见之人,便是线索来源。稍后再谈也不迟,但现在,本宫要谈谈你与岁岁。”
谢原径直起身,撩摆跪下:“小婿今日多有得罪,还望岳母大人宽宏谅解。小婿与岁岁已结成夫妻,自当夫妻一体,荣辱与共。小婿绝不会在事情明朗前让岁岁铤而走险。”
谢原的誓言,长公主并无太大动容,反倒提醒他:“你好像忘了,谢氏嫡支人丁凋零,你既是长房希望,自当以开枝散叶为先,你对岁岁心意坚定,那家族兴旺要置于何地?”
谢原皱了皱眉,看着长公主没有说话。
长公主这才笑了笑:“你不必为难。这是责任,本宫清楚。”
谢原:“既如此,岳母大人为何不为岁岁招赘?”
若入赘北山,或许会更方便,也没那么多顾虑。
长公主:“你以为自己是唯一的人选吗?”
谢原一愣。
原来,北山不是没有过这个主意,可终究没有落成,加上岁安年纪渐长,所以靖安长公主才千挑万选,选了他这个最适合利益交换的女婿。
即便如此,也是千般试探,万般考验。
“三年。”长公主缓缓开口:“你有你的责任,本宫不打算长久耗着你,但本宫也不会让岁岁受委屈。三年时间,若还不能彻底解决此事,你……便与岁岁合离。作为补偿,本宫会在尽力助你保谢家不衰,本宫相信,你也需要这个。”
“那岁岁呢?”谢原反问:“您这样的安排,考虑过岁岁的感受吗?”
谢原的目光重新坚毅:“就按照岳母大人所言,三年时间。这三年之内,小婿定会尽力查清此事。但若三年之后,还无头绪,小婿只能将此事告知岁岁,结果如何,由我夫妻二人商议决定。”
靖安长公主看了他一会儿,终于笑了。
“好,不愧是本宫相中的女婿。”
谢原心情沉重的起身,忽又道:“方才的问题,岳母大人尚未解惑。”
靖安长公主:“什么?”然后立刻反应过来:“你是说,那三种情况?”
“是。”
靖安长公主笑了一下,“若本宫没有猜错,是你先从岁岁那里看出端倪,至于岁岁,她知道的未必有你清楚。”
谢原一怔。
此时此刻的靖安长公主,在重新回忆过往后,竟显出几分疲态与老态,全然不复外间时的样子,她笑起来,温柔的模样,仅仅是一个慈祥的母亲。
“岁岁出嫁前,有一日,她父亲来问我,要是岁岁在谢家受了委屈,却憋屈不说,那该怎么办呀……”
靖安长公主眸光温柔,“我当时就想,不会的。我的女儿,不会得。”
“元一啊,你喜欢我们岁岁吗?”
谢原毫不犹豫点头。
靖安长公主仍笑:“你是不是觉得,从前看岁岁,觉得她机灵又古怪,还有许多小心思,可与她在一起后,她反倒更多了真诚坦率,有什么都同你说,也什么都敢说?”
谢原心中震动,再点头。
“她就是这样啊。说她多少回、有过多少教训,还是这样。”靖安长公主的话里竟带了无奈。
“不知是不是在北山长大的缘故,她从小就不喜欢那些喧闹大场面,她说,那么多人,那么多双眼睛,一道道眼神,一句句场面话,太虚,太假,走过一趟,劳神费心。”
“她与人相交,但凡有所认定,便容易交心。她啊,憋不住事。”
靖安长公主看向谢原:“我了解岁安,也正如你祖父了解你。”
谢原心中一动,明白过来。
岁安憋不住事,必会提出,但谢原的性子,又是顾虑周全的那种,心中有疑,多半选择按兵不动,既然长公主拦他们的新婚,他姑且等到回门来探听虚实。
所以最终,只会有这一种结果。
但他性子里也有野,所以故意在岁安身上留下痕迹。
山门处那一面,也是他对靖安长公主的试探和交锋。
只是此刻,这份试探交锋,显得他十分愚蠢。
“岳母大人,小婿……”
靖安长公主笑起来,摇摇头,示意他不必再说。
“可是,岁岁心中是生了疑的,她应当还是会来……”
靖安长公主收敛笑容,眉眼里浮起些感慨:“她即便有疑,也不会来问我,有人为她答疑解惑。”
……
散学铃已响过许久,李耀陪岁安坐在学堂外的石桌边,静静听完始末。
“所以呢?”李耀转着茶盏,时而呷一口润喉,“你觉得母亲又在捉弄你?”
岁安默了默,道:“我只是不明白,夫君是母亲认定的女婿,为何还要这样。”
“这有什么。”李耀“嗐”了一声:“等你做了母亲,你就明白了。尤其生个漂亮女儿,瞅着外面那些如狼似虎的小伙子,就是名声再响,在你眼里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李耀放下茶盏:“你且说说,你母亲一番搅扰,那小子可有为难你,迁怒你?”
岁安摇头:“夫君他为人极好,也很细心。”
李耀哼笑一声:“算他有点脑子。这也证明,他不是个被俗礼框住的人。”
岁安敛眸,没有说话。
李耀叹气,“这不是没事么,怎么还生气。你就回来这一日,尽板着脸是不是?”
岁安抬起头,神色认真又严肃:“我没有生气。我心里知道,无论父亲母亲做什么,总是为我着想的。但我已经长大了,与其频频替我试探和考验,你们难道不想看到我凭自己的本事去面对吗?”
李耀看着女儿,忽然哼笑一声:“你啊,就跟你母亲年轻时一样,心野得很。行,你母亲那头,父亲去说。”
“对了。”李耀岔开话题:“那谢家人,对你如何?可有为难?”
岁安想了想,笑道:“好。就是……好的过了头。”
李耀挑了挑眉,笑了一声:“凡事过犹不及,你心里明白就好。”
正聊着,佩兰姑姑走了过来,长公主已安排好了家宴,请驸马与女郎过去。
岁安笑道:“这就过去。”
李耀没好气瞪她一眼:“才嫁出去几天,唯恐你那如意郎君被刁难是不是?”
岁安同父亲并行,有些赧然。
李耀心头一动,忽道:“岁岁,你喜欢谢原吗?”
岁安一愣,小声地说,“夫君……很好。”
李耀闻言,扯了扯嘴角,没有再问。
很快,父女两人到了院中,岁安瞧见谢原,瞧瞧瞄他眼角。
谢原看过来,“凑近点看啊,看我哭没。”
岁安忍不住抿笑。
北山人口简单,家宴便也简单,靖安长公主落座后,忽道:“我已命人同谢府传话,你们今日就宿在北山。”
岁安一愣,看向谢原。
回门,好像是不留宿的呀。
谢原闻言,态度很平和:“是。”
见他如此,岁安没有多问,她饿了。
饭食都是岁安喜欢的口味,这也是谢原第一次在北山吃饭。
食物入口,谢原眼神微变。
味道太好了,他吃过那么多馆子,甚至宫中御膳,都不及北山这一口惊艳。
他看向岁安,只见她吃的满脸幸福,不由心想,走的时候,能不能厚颜跟岳母大人讨个厨子……
用完饭,岁安被靖安长公主叫去说话,母女重聚,总要说些私房话的。
谢原无二话,甚至让岁安多陪陪母亲。
岁安离开后,佩兰姑姑忽然过来了。
她带来一份酒,还有一个木盒。
“长公主命老奴将此物送给郎君。”
谢原疑惑的打开木盒,第一眼竟没认出来这是什么东西。
佩兰姑姑含蓄解释,此为鱼肠所制,经数道清洗,药草浸泡,郎君可放心使用。
毕竟是新婚燕尔,长公主拦一次,没打算拦一辈子。
只要谢郎君信守承诺,爱惜岁岁身体,他们的夫妻关系,全看他们自己的心意。
谢原已经是个成熟的男人了,可他还是被岳母这番操作臊的一阵尴尬。
他想,自己大概是第一个回门时收到这种礼物的女婿了吧。
可尴尬完,又是一阵阵无奈与心酸。
寻常人家,都信奉多子多福,小夫妻聚在一起,只管卯着劲儿生。
会做这种措施的,多是风月之地,卖笑之人。
可卑贱之身,所用措施也是廉价伤身,哪里会这样仔仔细细挑拣清洗材料,药草浸浴,做到极致的妥帖?
……
岁安回到房间时,谢原已换了寝衣,靠在床头,手里卷一册书,闲闲翻看。
岁安没看谢原,目光落在茶案上:“这是什么?”
谢原随手将书放到一旁,起身走向她:“酒。”
岁安偏偏头:“酒?”
谢原拉着她坐下,眉眼里是异常的温柔:“有些人,新婚夜都能睡过去,若非有个细致体贴的母亲,怕是这辈子都不知道弥补二字吧?”
啊,合衾酒,结发礼!
岁安二话不说,立刻配合。
谢原压下那份隐秘的心酸,在暖色的灯火中,与岁安补上了合衾酒。
“结发礼,是不是要剪头发?”谢原扭头:“有剪刀吗?锦袋呢?”
岁安只觉得酒香醇厚,身上都开始燥热,闻言,随手一指:“第二层抽屉有剪刀,里面那个柜子,第三格,有锦袋。”
谢原略感诧异,起身去找,还真有。
他笑了:“你房中的东西,你都知道。”
岁安撑着脑袋歪头看他:“我又不是你……”
自己院子都摸不清楚。
谢原挑眉,走到多宝阁边,随手拿起一个盒子:“这里面是什么?”
岁安眨巴眨巴眼:“……青金石。”
谢原打开,还真是。
“这个呢?”
“金箔纸。”
又中。
谢原背过身,悄悄把两个盒子换了位置,然后随手指一个:“这个?”
岁安拧了拧眉:“这个盒子,不是放这里的呀……”
谢原愣了愣,笑着走向她面前,俯身而下,单手撑在茶案上,另一只手在她鼻子上一刮:“怎么那么聪明呢……”
这一触碰,两人都颤栗一瞬。
岁安脸蛋红扑扑的,眼底酝酿着独有的风情,懵懂,又勾人。
谢原眼神慢慢变了。
他垂眼,看了眼她的鼻子,然后轻轻倾首,吻了一下。
岁安嘤咛一声,过电似的,但并不排斥,而是紧紧盯着他。
谢原继续往下,唇瓣,下巴。
手抚上她的后颈,让她抬起头,吻到脖子。
心中仿佛山洪暴发,谢原眼神一沉,直接将岁安抄底抱起,走向床榻。
岁安在他怀中软成一滩水……
谢原将她放在床上,转身去了外间,回来时,身上只剩一件单衫。
房中没有灭灯,岁安清清楚楚看到他如何开始,如何耐心引导,如何与她密不可分,她并不拒绝,眼中映着熟悉的景物,欣然接受。
酣畅之间,谢原忽然感觉到,岁安不同了。
她仍然生涩,但不再害怕,谢原知道,不仅仅是因为那酒。
这里不是冰冷幽静的西苑新房,不是喜庆却陌生的谢家宅院,是她从小到大最熟悉的地方。她在最熟悉的地方,和他做最亲密的事。
这一刻,谢原竟觉得,长公主那番阻拦,不止有她说的那些理由。
否则,她不会在今夜送来酒和那物。
那不是刁难,不是考验,也不是搅和。
而是一个母亲,无言且细微的呵护。
酣畅之后,岁安沉沉睡去,谢原披衣下床,处理清洗自己。
回来时,他拿着剪刀和锦袋。
咔嚓一声,两缕青丝剪下,谢原放好剪刀,将两缕头发放进锦袋,最后塞进他们的枕头下。
合衾交杯,结发夫妻。
谢原在岁安额上轻轻一吻,低声道:“别怕,我会陪着你。”
第32章
晨光熹微, 鸟鸣婉转,寂静山间开始灌入新晨生机。
房中安静无声,唯有细腻的呼吸交融,衣裳落了一地, 枕上长发叠缠。
朔月端着水盆站在外面, 眼看日上三竿,温水转凉, 朔月手都酸了, 却忍不住弯唇偷笑, 压都压不下来。
玉藻已经练完剑,悄摸过来, 对着朔月比了个口型:还没起?
朔月朝里看了眼,想着左右要换水, 便拉着玉藻往外走, 隐忍着狂喜:“哪能这么早, 闹了那么久。”
这话让听的人都耳根发热。
玉藻提醒她:“水都凉了, 赶紧换一盆回去, 省得夫人醒了外头没人。”
朔月连连点头, 不同她废话了,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她等一早上里面没动静,才走开一会儿,回来时房门都开了。
朔月一咯噔, 快步上前, 却见里面已经有人在服侍。
阿松不仅送了水,还分了冷热。
谢原体热,嫌温热的水洗的不痛快, 岁安却是习惯用温水洗漱。
“放下便出去吧。”谢原从床上坐起来,竟直接打发。
阿松由始至终都垂眸干活,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去的地方不去,闻言矮身一拜:“是。”
退出门外时,阿松碰上一脸揶揄的朔月,略不自然的低头走了。
朔月看着阿松离去的背影,想着里面大概不要人伺候了,转身追上阿松。
“这么怕女郎不要你回谢府啊?”
阿松对着天翻眼,不想说话。
朔月轻轻撞她肩膀:“别见外呀,叫我一声姐姐,但凡你能回谢府,我便罩着你。”
阿松:……
……
谢原打发了阿松,忽觉身边有动静,转头看去,方才还睡着的人已醒了,单手揉着眼看向外头。
谢原拿开她揉眼的手:“看什么?”
岁安:“是阿松吗?”
谢原:“没留意。”
岁安顿了顿,说,“她大约是怕我回谢府时不要她了。”
谢原心中一动,手肘撑着身子朝她侧卧,“那你要还是不要?”
岁安盯着他,不答反问:“那我要还是不要呢?”
谢原:“这是你的人,我随口一问,你反问我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呢?”
不料岁安脑袋一偏,像人醒了脑子还没醒,纯粹话赶话:“那我什么意思呢?”
谢原终是笑了,俯身,声沉:“酒没醒是吧?”
岁安一愣,顿时什么困什么酒都醒了,转身避开谢原坐起来。
谢原对她一向是点到即止的守着分寸,顺手扶了她一把,自己先下了床。
刚坐起来,岁安忽然僵了一下。
不知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是经历撕裂后,又经一夜缓和,残留下来的异常感。
谈不上疼痛难忍,但总归不适,且随着坐起时的压感增加变得更鲜明。
岁安拧起眉头,手撑着床,身子微微倾斜,重心偏移。
另一边,谢原已经走到盆架边洗漱,对岁安的异常全无察觉。
他洗漱到一半,转身见岁安还保持刚才的姿势坐在床上,随口问:“怎么了?还困?”心想这是北山,她最大,又补了句:“困就再睡会儿。”
再温和体贴的郎君,也难贴进姑娘家的骨子里。
谢原也是初次,自己都毫无章法全凭本能,自然不知那些细微不适,以至于雨点般打来的关怀,全都精准擦过正确答案。
岁安慢吞吞挪到床边,穿鞋起身,因动作轻缓,倒没牵起太多不适。
谢原见她不理,权当起床气,转过头继续往脸上撩水。
斜里忽然伸过来一只手,搭上他撩起袖子的胳膊。
谢原动作停顿,睁眼时挂在长睫上的水珠滴答落下,他看向行至身边的妻子,眼神疑惑。
迎着他的眼神,岁安另一只手也搭上来。
突然,她像绞手巾一般,两手抓住他的胳膊猛力一拧!
手臂皮肉瞬间绷紧撕扯,谢原猝不及防的“咝”了一声。
岁安突然放手,眼珠上下一动,飞快打量他一通,转身去到更衣的屏风后。
撕扯过的肌理得以复原,但微微发红的手臂上仍残存不适感。
谢原莫名其妙,看了眼屏风方向,五指张合握了握,好笑的嘀咕:“手劲儿还挺大。”
他转身扯过盆架上的布巾,沾了凉水往微微火辣的手臂上敷了一下,身后,刚刚“作恶”的人悄悄探出头来。
“夫君。”
谢原听到声音,转头看去,只见屏风侧边长了颗脑袋,岁安指了指衣架上的裙衫:“能帮我取来吗?”
谢原瞥她一眼:“不能。”然后转过去,又用湿帕子敷了一遍:“手疼。”
明明是拒绝的话,但半点恼火不悦都没有,分明是玩笑着拿乔。
岁安心头微动,身上那点不适好像也快消了。
正要出去取,谢原忽然转身走到衣架边,顺手捞过她的红色长裙,送过来给她。
岁安看着堵在屏风外的高大身影,偏偏头:“不是手疼?”
谢原:“幸而你只拧了一下,我也只疼了一下。”说完,他把裙子搭到屏风上,岁安被垂下来的裙带扫了脸,伸手拨开,却见谢原已转身出去了。
她捏着裙带,指尖无意识的搅弄,思绪轻荡。
初经人事,又拜谢原所赐,结果这男人一无所知,她不由自主就捉弄了一下,然后立马后悔。
新婚燕尔,小打小闹,多是情趣。可她若以此为始,习惯了同他作嗔作怪,甚至失去分寸,言行举止再无掂量,久而久之,他或许会觉得这不是情趣,而是不敬夫主的折辱。
于是开口试探他的情绪。
不像是因新婚的感情新鲜而耐心迁就,倒像是心血来潮的耍了个嘴皮,但很快,他又找回那份大度稳重。
细细回味,这位外人称道端正清贵的谢大郎君,是有些顽皮风趣在骨子里的。
自相识以来,屡屡可窥。
屏风外一声轻唤,岁安回了神:“阿松?”
阿松去而复返,手里还端了一碗热乎乎的汤水。
阿松道,饮下汤药,大约会舒服些。
没有详细解释,岁安却听的明白,当即愣了愣。
你们还真听啊!
同一时刻,谢原站在房门口,盯着被岁安拧过的手臂微微发愣。
方才阿松来送汤,说是要给岁安的。
有前车之鉴,谢原不免多了个心眼,拦下她追问,省得一不留神再给他挖一坑。
结果阿松解释了,反倒让他尴尬住。
就在刚才,谢原还觉得岁安似乎比之前都放得开,心道肌肤之亲果然是增加感情的利器。
他希望她活泼开心些,冲他作怪也没关系。
没想到是因为这个。
他也是初次,加上情绪影响,不自觉就失控,横冲直撞,沉浸其中,险些连那东西都戳破了。
再看手臂上那已淡去的红,谢原失笑。
是憋不住事,就是这法子有点傻。
这能一样吗?
……
换了衣裳,灌了汤药,岁安咂咂嘴,没觉得有什么立竿见影的神奇功效,该不适的还是不适。
一转身,谢原就站在身后,漆黑的眼盯在她身上。
岁安疑惑的看他。
谢原将她上下扫了两遍,说:“朝食送来了,来人传话,请我用完朝饭后前往山中书院,与岳父大人的门生讨教一下诗词文章。”
岁安点头:“好。”
谢原:“我说完了,你就没要说的?”
岁安轻轻拧眉,她有什么要说的?
谢原叹了口气,本想拉她的手,顿了顿,还是先转头命房中人都退下,这才将岁安抱起来,走到床边坐下。
岁安在他怀里调整坐姿,有点不习惯。
谢原由着她动作,无奈道:“本就是你我夫妻的事,倒头来还成了不能对我说的事?”
岁安古怪的看他一眼,并不作答。
谢原这回不再由着她,直接问:“昨夜,你不舒服吗?”
岁安闻言,不可思议的张了张嘴,身子一动就想离开这个尴尬的情景。
谢原用力扣住她,搂着她的手伸到前面,袖子一撸,指着手臂上已经快要消失的红,“怎么,敢做不敢认?”
岁安一看他露出手臂,便知他定是猜到什么。
可听他一本正经的质,她觉得好笑又尴尬,索性肃起脸蛋,两手一起掩住证据,端足掩耳盗铃的硬气:“什么?有什么?什么都没有呀。”
谢原作势要扒开她的手:“什么没有,就在这——”
岁安眼神一凝,突然握住他的手臂发力一拧,给他来了个梅开二度。
谢原“咝”一声,手臂上刚刚褪去的红,再一次鲜艳起来。
只听怀中少女软软的“喔”了一声,盯着他手臂,装模作样:“这回看到了。”
谢原不可思议的看她,好得很,竟还藏着个坏心眼。
他没好气笑了一声,“这是承认了?”
岁安眼神轻动,盯住谢原。
谢原看她这样,渐渐歇了打趣心思,正经起来:“前两日与你说的话,你是全忘光了吧?你自己也说身体康健比什么都重要,既然并不舒服,为何不说?”
岁安仍是静静凝视,并不说话。
谢原是有些赧然的,毕竟是个男人,与妻子同床被嫌不舒服,是事关尊严的事。
“罢了。下回有什么就说,说了我才知道。”
不等岁安回应,谢原猛地将她抱起,走到食案前将她放下,自己一并入座:“吃吧,吃完我还要去见岳父大人。”
岁安手里被塞了个炊饼,见谢原津津有味的吃起来,她忽道:“元一……”
谢原转头看她:“怎么?”
岁安抿着唇,把炊饼换了个手,腾出手伸向谢原,落在他被她拧了两次的胳膊上,很轻很轻的摸了摸。
她什么也没说,但眼中动容,尽显无余。
谢原看的分明,轻轻笑了一下。
无妨,来日方长。
第33章
陪着岁安用完朝食, 谢原独自出小院,往山中书院的方向走。
没走多远,谢原停下, “不出来引个路吗?”
话音刚落,霍岭从隐蔽处走了出来, 身上还是那身黑袍, 他抬手示向前方:“请。”
谢原也不意外, 淡定自若的虽霍岭去了山中书院, 等在那里的不是长公主,而是李耀。
李耀的书案堆满了文章, 头都没抬,免了谢原的礼:“坐下说。”
是个干脆利落的人。
谢原也不拘束,走到一旁坐下, 安静等着。
李耀并未停下手里的事,一心一用:“过往因果, 殿下应当已经与你说的很清楚,我不想提过去,只同你说现在。”
谢原恭敬道:“请岳父大人指教。”
李耀:“指教谈不上。我知你前不久曾因白水河一案忙碌周转, 数月时间, 也算大致落定。不知你可还记得,过手案件里,曾有松州小吏血书鸣冤?”
谢原看了眼站在旁边的霍岭,心下了然:“确有此事。”
李耀点点头,看也没看谢原, 继续叙事——
这个霍岭本是江南一带有名的镖局少东家,曾因走镖遇匪,受伏落水, 至松州时被人救下保得一命,他的救命恩人是松州漕运小吏,名叫万劼。
大周位居中原,自关内向外,共有两条漕运主线。
自漕运法立,随着关内越发依赖漕运输送物资以支国力,朝廷一直在对漕运过程中产生的问题变革整改,当中又以贪污盘剥为重点之一。
漕运多为供御或供军,又因转运周折,少不得层层经手,也免不得层层剥削。
又因漕运过程中存在天然折损,这便给了贪官污吏天然的剥削理由——凡有缺数,皆归为运输途中不可抗的折损。
对此,朝廷再下细令,将折损程度分为三六九等,对应不同严重等级的折损,分别施以杖刑、流刑与死刑。
朝廷承认折损,但又作了限制,不过是贪污可扼不可绝的无奈之举。
然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贪官污吏照旧剥削,甚至肆无忌惮,凡超出规定范围内的折损部分,便直接将罪责赖在奔波于漕运一线的小吏身上,分责担刑,让他们做替罪羊。
久而久之,这成了常规操作。
事情的变故源于不久之前,一批监生幸获监外历练的机会,前往漕运重镇操练实务。
听到这里,谢原这里就接上了。
从前的大周,达官贵族之后可凭门荫轻易入学、入仕,寻常寒门往而不及的优渥资源,他们唾手可得。
而现在,不仅入学入仕考核严格,即便入了学,顺利结业,也未必能得一官半职。
于是,国子监例行的监外历练之制反倒成了捷径。
得临时职务,凡有成绩,历练结束便可直接授官。
令人唏嘘的是,这批监生皆为贵族子弟,吃的盐还没地方州官的心眼多。
到地方后,自恃贵族身份,面对阿谀讨好客客气气的地方官,被捧的飘飘然,实操尚未上手,就先被漆黑的官僚风气熏了个彻底,对奉上的好处来者不拒,还觉得自己已经掌握为官秘诀。
殊不知,从他们接受此次历练起,就已经跳入圣人挖的坑里。
很快,朝中以漕运折损过量为由问罪追究,州官自认与长安贵族扯上关系,不慌不忙故技重施,拉来一批漕运线上的小吏顶罪,万劼便是其中之一。
而后,一封由万劼所书的血绢送至长安鸣冤,而他却横死狱中。
霍岭:“朝廷动静闹得大,可到头来,根本未给冤死之人一个明白说法!究其根源,不过是因为,他只是一个微末小吏。”
谢原默然。
贪墨从不是一人独舞,尤其地方州官,结三教九流,踏入这浑水,便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交织,共同分羹。
要把缺失漕银全数找回,过程中拉扯损耗难以预估,最重要的是,圣人意不在此。
能再次证明科举入仕的公正与必要抑制门荫;借此案杀一儆百让余下诸州官员得以收敛;将罪官抄家,资财充入国库以抵漕银折损,就可以落案。
虽然万劼是个小人物,但小人物也曾施与旁人重恩。
千山万水,赴汤蹈火,也要求个真相。
谢原看向霍岭:“所以你仍在追查。”
霍岭:“是。”
谢原:“那你为何会出现在北山?”
问这话的时候,谢原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猜测。
长公主说,她有了些线索,大约指的就是霍岭。
霍岭道出后续。
表面上看,万劼是因被迫顶罪,才送出血书鸣冤。
可州官被查后,无辜入狱的小吏先后沉冤得雪重获自由,万劼却死在狱中。
若说是州官杀人灭口,何故只杀他一人?
霍岭反复推敲,怀疑恩公极有可能是知道了什么,必须被灭口。
漕银贪污,无非涉及两个关键,谁贪污,钱在哪。
朝廷雷厉风行,涉案官员基本伏法,如果还有什么是未被揭开的,那也只有在此案中勾结州官分得一杯羹,又在事发后顺利脱身的暗手,以及他们分得的脏银。
霍岭这个行当,三教九流都得接触,黑白两道都得交好,属于见多识广。
他还真知道些贪官销赃的法子。
论原始隐蔽的手法,无非是找个隐蔽的地方,挖个坑埋起来,天知地知我知。
但若贪墨是就为了加盘经营,就得借个虚假名目,让这笔不义之财变得合情合理合法。
松州位于西南方,紧挨西域、南下商道,买卖遍布,霍岭开始在当地各大商街转悠,专门挑大宗买卖交易地,亦或是拍卖点蹲守。
他本是碰运气,心想朝廷查的那么严,若真有暗手,会不会急着处理赃款,结果竟真叫他查到了蛛丝马迹。
那是场再寻常不过的拍卖,可霍岭在看到拍卖物时,整个人都愣住。
是一幅画,吴圣所作的《苍山连理图》。
谢原闻言,当即看了李耀一眼,李耀若有所感,冲他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霍岭之所以对这幅画有记忆,是因为在很多年前,他父亲为一位贵人寻找且护送过此画,用尽人脉,狠赚一笔。
父亲年纪渐长,便爱谈当年,所以霍岭听了许多次。
最后,这幅画以极高的价格成交,趁着双方交易完毕之前,霍岭设法偷摸进商会库房查验,结果发现,无论装裱还是用纸都有问题。
一副粗劣的仿品,顺利的高价成交。
他按兵不动,从买卖双方入手去查,结果一无所获。
谢原蹙眉:“什么意思?”
霍岭道,“就是除了这笔买卖古怪,便再查不出任何异常的意思。”
或者说,能站到明面上的人,都是不惧被查的。
但因为那副画,霍岭便多了个心思。
谢原:“你顺着那副画,找到了北山?”
霍岭坦然承认。
事实上,他还没来得及动手,就先被北山的好手按在了地上。
然后,他见到了靖安长公主,这老女人一句废话都无,直接给他上刑。
谢原隐约觉得,霍岭说到这里时身体都不自主的颤栗,那大概是一段不太美好的回忆。
确实,那时候,霍岭以为自己真要死了,心想死也要死个明白,终于松口,企图套话。
霍岭:“结果……”
谢原四平八稳的揭穿他:“结果,你反被套了话。”这语气,甚至都不是问句。
霍岭:……
长公主在听到那副画时,表情非常微妙。
霍岭终于知道,北山当年重金寻画,并非为画本身,而是在找曾经偷盗了这幅画的人。
而就霍岭描述的做旧手法和用料来说,这幅假画,极有可能是在被盗后才制出来的。
换言之,这个能制出仿品的人,很有可能与盗画之人扯上关系。
进一步大胆假设,若真有这么一股势力存在,那他们也有可能勾结州官贪墨分羹,最后还逍遥法外,甚至在被人察觉时,杀人灭口。
而买卖古董字画,确然是处理赃款的途径之一,真货、假货各有玩法。
从某个角度来说,他与北山的立场竟然一致了。
谢原也明白了,那日的绑架,的的确确是霍岭配合北山干的。
现在想来,岁安送画,流言四起,福女风波,竟真是环环相扣,他那时感觉到的推力,恐怕都是真的。
这一刻,谢原心中复杂又感慨。
李耀终于停下手中的事,对霍岭道:“你的事已交代清楚,先出去吧。”
霍岭抱拳一拜,看了谢原一眼,转身出去。
李耀往座中一靠,两手搭着膝盖:“有什么想说的?”
谢原想了想,道:“岳母曾说,昔日妖人盗取宫中财物,那副画……莫非是宫中的?”
李耀说:“能让殿下耗费功夫去搜查的线索,也只剩这些。”
谢原默然。
李耀忽道:“当日你与岁安被掳,的确是殿下有心试探,我替殿下向你赔个不是。”
谢原忙起身:“岳父言重,小婿并未执念此事。”
这件事,他与祖父早有猜测,最重要的是,他并不后悔娶了岁安。
李耀:“你不必遮掩,殿下早年艰苦,行事难免乖戾,你有怨也是正常,只是这与岁安无关。”
谢原:“小婿明白,小婿定会携霍岭彻查此事。”
李耀笑了一声:“我怎么觉得,你还不太明白。”
谢原一怔,抬眼看向李耀。
李耀脸上笑容淡去,严肃而认真:“你可有想过,若霍岭和殿下追查的事当真撞在一起,是何等情况?”
谢原神情一凝:“那就代表,当年出逃的势力尚未灭绝,且一直暗中经营,甚至重新与朝中官员勾结,或许……会再生乱。”
李耀点点头,忽道:“觉得累吗?”
谢原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李耀笑笑:“只因你娶了岁安,连带旧日麻烦也引渡到你身上,你喜欢岁安也好,责任也好,都要去面对。但你不止是岁安的丈夫,还是谢家的支柱,未来,还会是国家的栋梁,这样想想,会觉得累吗?”
谢原沉默着想了想,掀唇一笑:“累。”
李耀轻轻点头,却又听他说:“可做什么不累?吃喝玩乐尚有乏时,累了便歇一歇,歇好了再继续。更何况,那都是小婿自己认下的。”
爱也好,责任也罢,认了就做。
更何况……岁岁的情况虽叫他心疼又意外,但冥冥中,更像是一种微妙的契合,契合着他尚不愿同人启齿的心思。
李耀打量着谢原,发出一阵朗笑,他起身走到谢原面前,手掌在他肩头拍了两下,沉沉的力道,蓄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谁说今朝世家出庸才,那是他们未曾识得谢元一。”
谢原愣了愣,说不意外是假的。
这岳母和岳父跟前,谈话氛围差太多了。
“岳父谬赞,小婿愧不敢当。”
“你得当。”李耀直直看向他:“也只有你当得。”
谢原眼神微变,他在李耀深重的眼神里,窥见了些不同的期许。
“元一。”李耀开口,谢原回过神,恭敬道:“岳父请讲。”
李耀看着面前的年轻人,眼中动容,沉声道:“未来的路,或许并非坦途,但你未必是一个人独行支撑,岁安也不当是你的负担。”
彼时,谢原只当岳父是在告诫他,莫要将岁安视作负担,心想她本就不是负担,遂道:“小婿只会珍爱岁岁,此心不移。”
李耀见状,笑了一下,没再说什么。
……
同一时间,北山小院里,岁安穿过回廊小路,来到靖安长公主的房门前。
长公主刚起没多久,见岁安来,眉眼都带了笑:“我还以为是在发梦。”
岁安接过佩兰姑姑手里的梳子替母亲梳头:“怎么就发梦了?”
“怎么不是梦呢?”长公主看着窗外探出的绿芽枝头:“你出嫁这几日,早间醒来等不到你来,我也以为在发梦。”
岁安动作一顿,长公主转头看她,笑意温和:“这会儿过来,是不是有话要说?”
是。
岁安继续为母亲梳头,又在佩兰姑姑的指导下挽了个简单的发式,弄好了才轻声道:“昨夜与母亲谈话,母亲问的问题,我还没有回答。”
“是吗?”长公主笑了笑:“是想好了?”
岁安轻轻抬眼,也看见了窗框中的绿色枝芽。
昨日晚间时候,她与母亲说了会儿话,母亲问她,谢原值得托付吗?
母亲一向护短,见她没答,顿时猜了许多有的没的,又说她定是受了委屈,要去谢府将她接回来,听得人哭笑不得。
而早些时候,父亲也问过另一个问题——喜欢谢原吗?
扪心自问,她对谢原并无一见钟情的热烈,更无两小无猜日久生情的奠基。
甚至在谢原之前,她早已体会过热烈爱慕一个人的滋味,虽然结局不美,但可供比对。
这门婚事是长辈安排下顺其自然成的,她没想过终身不嫁,所以并不抗拒,也相信父母的选择。
曾以为成婚、结发、结合、都是隆重的仪式,预示着新的开始,连她也会变成一个新的李岁安。
但其实,隆重浩大的仪式,只是赋予了一个新的身份,并没有让她变成另外一个人。
结发成夫妻,固然新鲜刺激,但一觉醒来,没有原地飞升,也没有霞光加持。
可是,也有不同的。
——喜欢谢原吗?
她只知,从前看他,是个处处都好的郎君,他们相处轻松,没有负担。
而今看他,他带着爱与责任的感情,竟有了重量,落在她心头。
——谢原值得托付吗?
她并没有把自己托付给她,往后福祸喜乐全仰仗他。
在感受到那份有重量的感情时,心中蠢蠢欲动的,是想要回应同样的东西。
岁安平声道来,并不是那种小女儿家情窦初开、浑身泛粉色的失心之态。
她一字一句,都是将相处的点滴,动容的瞬息慢慢碾开,油然而出。
长公主眸光轻垂,拨弄着指甲,轻轻地笑了一声:“我就问一句,你怎么说这么多。”
“因为您从来不放心。”
长公主倏地抬眼,诧异的看着面前的岁安。
往日里乖巧的少女,竟像是一夜间成长不少,又像是撕扯开了一层惯常示人的壳子,这才是她。
她看着母亲,认真又郑重:“从前我觉得,只要我懂事些,安分些,于你们来说,也能轻松些。但我的安分懂事,似乎成了你们眼中的单纯稚嫩,好似永远经不了事。”
“所以,我希望您能放心,放心的让我去做些大胆的事。即便我做错了,又吃教训了,也没有关系,我不是谁的软肋,也不是一击即溃。”
岁安抬眼,眼眶水光盈盈,“可以吗?”
不知过了多久,又像是外头一身雀鸣惊醒了内里的沉寂,靖安长公主眼一动,朝她伸手。
岁安起身过去,握住母亲的手。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觉得母亲的手在轻轻颤抖。
温热的手掌轻轻落在岁安脸上,靖安长公主眼眶微湿,却溢笑。
“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母亲给你撑腰。”
这话仿佛给了岁安十足的底气,少女的眼神陡然明亮起来。
然下一刻,这份明亮里又掺了几分疑惑:“那母亲能不能告诉我,您昨日同元一单独说话,都说什么了?”
靖安长公主神色一凛,瞪向她:“你什么意思?”
岁安拧了拧眉,一脸“我不想说但你非要我说”的表情:“从小到大您唬过我多少次了?我早已领教,他却是初来乍到,万一您又说什么唬他了呢……”
靖安长公主表情慢慢淡了,抬手撩了一下耳发,“你太吵了,跪安吧。”
第34章
和李耀谈完出来, 谢原神情渐淡,脚步也越走越沉。
岁岁的事、霍岭的事,背后似有千丝万缕勾连拉扯。从何下手、能否悉数掘出, 他如今的地位能力是否可以应对抗衡,这一道道沉甸甸的顾虑, 皆悬于心头。
谢原驻足,抬首之间已换上从容之态:“阁下在等我?”
霍岭:“长公主将案子交给了你。”
谢原心道, 你也算有求于人, 竟也能理直气壮的,面上和善道:“是。”
霍岭:“你准备如何入手?我能做些什么?”
谢原却是道:“阁下似乎不大服我。”
霍岭冷笑:“你既非我东家上首, 亦不是父兄长辈, 我为何要服你?”
谢原仍笑:“说的不错, 但如今事情交到我手上, 想来阁下也不会置之不理,之后少不得要相互配合。阁下不服, 便易生疑,有疑, 便易自作主张。”
霍岭冷笑了一声:“你大约也就这张嘴皮子利索。”
他盯住谢原:“当日你在荒屋自报家门, 说你是大理寺的官儿,好一派清正廉明,到头来, 还不是围着皇帝的心思转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恩公的命案, 怕是早已被你们当杀人灭口判了!”
“命案未判, 卷宗还在我手上。”谢原平静接话。
霍岭脚下一动,意外的愣住,剩下的话全梗在喉头。
谢原:“怎么, 很意外?”
霍岭迟疑道:“你们没有将万劼之死判成州官杀人灭口?”
谢原:“无凭无据,还硬拉个人来背这条命不成?”
被绑那日,他从霍岭话中听出蹊跷,当时就想到了这桩案子。
后来谢府与北山婚事落定,他颇受照顾,倒也欣然接受,只是分派任务时,悄悄将这桩捏在手里,当时就觉得,总有被翻开的时候。
圣人手中的证据足以让他达成目的,万劼只是个再小不过的人物,大理寺中悬而未决的案件,不差这一桩。
再者,若真的随意判成州官杀人灭口,那他今日还真没法理直气壮站在这里同他说话。
在霍岭变换的神色中,谢原平静开口:“所以阁下大可放心,案子若能水落石出,定会给出明确的定案。届时,阁下是焚于恩公也好,告慰良心也罢,随意。”
霍岭心绪一番起伏,低声道:“你竟真能如此……方才是我失言。”
谢原闻言,却是笑了一声。
霍岭蹙眉:“你又笑什么。”
谢原:“我笑阁下心中不服,怕是不只此一桩。”
霍岭张了张口,竟被说的无言以对。
他走南闯北,也算是阅人无数,这谢家大郎分明也是个世家走出的矜贵郎君,一双眼竟这般锐利。
霍岭神色一正:“何必多言,你不过是怕我同行异心。我可以发誓保证,此事上定当全力相助、绝不擅自行动!”
谢原刚要开口,忽而眉目一沉,转头看去,青石小道上,岁安一袭长裙静静伫立,神色生疑。
谢原回过头,霍岭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谢原松了口气,换上笑容走过去。
“刚才那人是……”岁安先开口发问。
谢原:“看见了?”
岁安默了默,语气笃定:“是那日的绑匪。”
谢原笑了笑,和声道:“是。”
岁安哑然,目光竟有些不敢看谢原。
自从回到山中,她一直都有打探那几人的消息,结果一无所获。
玉藻说这几人死罪难逃,加上婚事临近,她便没再想。
可这主谋今日竟好端端站在这里,难道当日的绑架其实是母亲……
“岁岁。”
谢原伸手握住岁安的手,带她闲庭漫步。
“那人是因一桩冤案找上门,当日,他想绑你来威胁造势,可惜功亏一篑。岳母大人念他有情有义,便小惩大诫,你这段日子没瞧见他,只因他身上的伤太重,一直在休养。如今我是北山女婿,自当为岳父岳母分忧,加之职务之便,倒也适合查这桩案子,所以今日便见到了。”
谢原的解释并没有让岁安松一口气。
她看着谢原,半晌,才轻轻说了一句:“夫君,那是我的母亲。”
谢原拧眉:“岁岁……”
“对不住。”岁安忽然说了这样一句,“我……”
岁安脑子转的飞快,此前没有多想的事,在这一刻忽然全部连上。
春祭时,谢原忽然找上门,面上是替五娘道谢,言辞间却是替五娘委婉道别。
他们被绑,耽误了春祭献舞,五娘成了最好人选。
那日谢原问她,可知替舞一事后,会造成什么后果。
她起先不在意,被他惹急了,方才意识到,外人会觉得她属意谢原,故意示好。
但再往前,她与五娘相识于赏花宴只是巧合,可五娘在之后能只身穿越北山防卫来到她跟前,便不寻常。
虽然后来得知那日谢原也在,但北山守卫有没有故意放谢五娘进来,又是另一回事。
现在想想,连吴圣那副画都送的蹊跷。
母亲这些年有空便拿出来赏一赏,怎么会没看出是她仿造,还把仿品送了出去!?
“李岁安。”男人陡然沉冷的声音,让岁安纷乱上涌的思绪一凝,长长的睫毛轻颤抬起,杏眸中映入谢原的脸。
谢原第一次同她沉了脸:“什么对不住?你对不住谁?对不住嫁给了我?”
岁安摇头:“不是这个,你……”
“你记住一句话。”谢原握着她的手,惩戒似的用力捏了一下。
手上短促的痛感令岁安思绪集中,认真看着面前的男人。
谢原缓缓开口,一字一顿,认真又肃然:“没有人能强迫谢元一,除非他愿意。”
短短一句话,沉缓却有力,但谢原却不知,这样一句话,如烧红的烙铁,一个字一个字印在了面前少女的心里。
“你、你愿意?”岁安声音很轻,又疑,“就算有欺瞒、设计,也能愿意吗?”
谢原默了默,说:“我也可以将它看做考验、权衡。”
不等岁安再开口,谢原拉过她,声音更沉:“不必再去求证追问,此事就在今日揭过,好不好?”
岁安想了好一会儿,眼底的情绪慢慢变了。
褪去前一刻的意外和无措,担忧和不悦,只剩一份纯粹的认真:“元一。”
谢原觉得她这副严肃的样子挺新鲜,抬手撩了撩她鬓边的碎发,像是在安抚什么小宠物——有话慢慢说。
“嗯?”
岁安酝酿片刻,郑重如起誓:“这种事,以后都不会再有。”
似乎觉得这话不够有力量,她又加一句:“我保证!”
“嗯。”谢原随意的点点头,两只手摸上她的脸,拇指悄无声息落在她两侧唇角边,这动作像是将她的脑袋捧在掌中:“那你答应我一件事。”
少女严肃的不得了:“你说!”
谢原眼中划过狡黠,拇指忽然按住她嘴角,推着弹嫩的肉往上一提,岁安猝不及防,眼一瞪,一张脸瞬间被切割成两种表情,上半张脸惊讶无措,下半张脸唇角上扬。
谢原轻声直笑:“给小爷笑一个。”
岁安闻言,又惊、又乐、三分之一的,竟还有点气。
他手劲儿太大啦!
顽强的少女不甘被制,也效法他去摸他的嘴角,奈何岁安的个头本就小,手臂更是不及男人长,谢原见她动作就知她意图,双臂向前一推,把她连脸带人推离跟前。
于是,少女啊呀呀要反击,结果连人衣角都没摸到,临空瞎扑腾。
偏偏谢原火上浇油,挑眉弯唇,“诶嘿,打不着。”
霎时间,岁安什么乱七八糟的不安愧疚都扫荡一空。
谢原手劲儿真的大,捏的她连直生疼,她便真的作苦相哼起来:“疼——”
谢原一愣,连忙松手,拉过她就要查看。
说时迟那时快,岁安顺势扑进他怀里,蓄势待发的两只手精准捏上男人漂亮细腻的脸皮,狠狠一拧——
谢原双目一瞪——李岁安!
岁安脸颊生红,得逞的笑,手上却是留了力道,并未下狠手。
突然,谢原手臂往她腰上一横,直接抱走,两人的身影很快隐入不见。
同一时间,朔月下意识就探头出来,迈步要跟着两人走,最后被玉藻拽回来。
“郎君发现了,躲着咱们呢。别看了。”
朔月遗憾的嘁了声:“这郎君还挺青涩。”
玉藻拧眉:“你以为呢?谢氏大郎,长子嫡孙,都是比着规矩礼数教养的,你以为是你话本中那些满心情爱、白日宣/淫还自诩深情的浪荡子?”
朔月正痴迷情爱话本《长安月下集》里,当即反驳:“文郎才不是什么浪荡子!”
玉藻:“……”
阿松跟在两人身后,忧心忡忡:“你们怎可偷窥,这太没规矩了。”
二人同时沉眼看她——你一个大晚上听房的人有什么脸说这种话?
阿松竟看懂了:“我是做正经事!”
这等大事,当然要听清楚,叫长辈知晓、放心。
两人同时挑眉,从鄙夷变成审视——你这么忠心呢?还想回谢府吗?
阿松张了张口,声音低下来:“下回不听了嘛……”
另一边,谢原带着岁安躲进隐蔽处,呼吸微微急促。
岁安被按在怀里,听到他心跳隆隆。
“怎、怎么了?”
谢原看向怀中妻子,也不再继续前一刻的嬉闹,松手放开她:“光天化日的,还有人瞧着,不大好。”
虽然已经成婚,有了妻子,但谢原有些原则还是得守。
嬉闹不可过分,放浪不可对外。
岁安看了谢原一眼,想到即便闺房之乐,他也守着分寸不显狎昵,抿唇笑了一下。
“嗯,我知道啦。”
不闹了,谢原也才看清她的脸,真被他弄红了,在脸上晕开一片,动人加倍。
谢原喉头一动,目光从她嫣红的唇上移开,忍住了……
第35章
回门礼留了一天一夜, 今日是无论如何都得走了。
离开时,佩兰姑姑领着奴人将一箱箱回礼装车,又趁着岁安不注意,将谢原请到一旁, 神神秘秘拿出个彩绘漆盒, 眼神传意。
那个用的,用完了再回来拿。
谢原心领神会, 赧然间竟冲佩兰姑姑拜了一拜, 佩兰姑姑连忙回拜, 这才将东西稳妥的装进了车里。
女儿要走, 李耀特地抽空过来送他们。
谢原携岁安向二老拜别, 说了许多宽慰恭敬之言, 无非是叫他们宽心, 他会照顾好岁安。
李耀虚扶着长公主,一字不漏的听完, 给了些简单的嘱咐,便与长公主目送二人离山。
车队渐行渐远,在山道处一拐, 便没了踪影。
山风轻略,李耀叹息着摸上妻子的脸, “这又没什么,怎么哭了。”
靖安长公主闭上眼, 慢慢靠近丈夫怀里。
“今日才觉得, 她是真嫁出去了。”
李耀抱住她,手掌轻而缓的拍哄,什么都没说。
……
回城路上,马车里只有谢原与岁安, 其他人都被打发出去。
长长的队伍里,不仅多了东西,还多了人。
终于看不见父亲母亲的身影时,岁安放下帘子,忽道:“阿松同我们一道回谢府。”
谢原笑了一下:“为何特地说这个?”
岁安垂眼:“我以为你不喜欢她。”
谢原靠在车里,挑眼看她:“你想我喜欢她?”
岁安倏地抬眼,想解释不是那种喜欢,但见谢原一脸揶揄,便知他故意这么问,低声道:“若她还似从前,我也是不喜欢的,不过……”
手背忽然被拍了一下,岁安微惊,看向谢原。
谢原漾着笑:“内宅诸事本就由你做主,不必特地告诉我。不过有件事,我得同你说……”
说着,谢原的眼神也往外瞟了一下。
岁安了然:“你说那个人?”
谢原便知她瞧见了。
是,霍岭得跟他走,不过他并不会进谢府,顶多是安置在附近,方便行动联络。
霍岭毕竟绑架过岁安,现在又被她瞧见,自然要提一嘴。
但谢原只解释到这,其他并不再提,岁安意会,也不再问。
还有段路程,谢原说起长安城内外其他去处,若她喜欢,接下来几日都可以去耍玩。
岁安:“不是有案子?”
谢原:“不是一两日的事,便是此刻派人去查,路上的功夫就不少,照旧得等。”
你这么说就没事了,岁安眼珠一转:“上回你跟我指的食肆馆子,能带我去试试吗?”
谢原笑:“好。”又建议:“气候渐热,长安城附近有不少避暑游乐的园子,也带你一道去转转。”
岁安笑:“好。”
马车抵达谢府正门时,谢原跳下马车,刚要转身接岁安,小厮来禄凑上来,似要禀事。
谢原问都不问,飞快竖手阻了一下,加以眼神暗示,来禄心领神会,安静退下。
从后面的车上下来的阿松恰好瞧见这一幕。
谢原将岁安接下马车,与她一道去给孙氏请安。
孙氏满脸亲和,同岁安问候了北山亲家几句,便让他们回院子好好休息。
回到院中,岁安趁着天气晴好,让人备热水沐浴更衣,她刚散了头发,阿松走进来:“夫人,郎君出去了。”
岁安披一件白袍,闻言问道:“出府?”
阿松:“不像。方才回府时,奴婢见郎君的小厮等在门口,似乎有事要寻郎君的样子,倒像是府里有什么事。”
岁安眼珠轻动:“将朔月叫进来。”
阿送:“是。”
没多久,朔月进来服侍岁安沐浴,她动作娴熟的捞过岁安的长发梳洗长发,又摸着穴位轻轻推拿。
岁安闭上眼仰靠桶壁,轻声道:“郎君方才出去了,也不知是什么事。”
朔月眼一动,立马懂了,俯身小声道:“夫人回门时,院中无事,咱们北山带来的粗使奴婢闲了一日,同府里其他奴婢打交道,听说了些府里的事。”
岁安弯唇:“哦?说说看。”
从前在北山时,朔月的消息就很灵通,这全赖于她话多嘴碎的本领,用玉藻的话说,她可以从一粒花生米聊到孩子落地。
那日岁安在阁楼眺望,随口提到府中格外“清净”,朔月听出话外之音,立马去搜罗消息,将谢府摸了个底。
谢府里,谢太傅极有威信,说一不二,已过世的老夫人治家严谨,各房皆无姬妾,是以谢府门风清贵一说绝不作假,鲜有腌臜荒唐之事,关系简单。
所以,岁安入府后觉得府中清净,不是没有由来。
现在的谢府,明面上是大夫人孙氏管家,但其实是二房夫人郑氏一同协理。
据说,大夫人耳朵根子软,性子也软,谢大郎君便是她的主心骨。
二房夫人的确精明能干,同样的,二叔谢世明也同样精于钻研,在为官之道上很有想法。
可惜……
岁安听得入神:“可惜什么?”
朔月:“可惜不得其门而入”。
不同于谢父一生淡泊,二叔谢世明非常希望越过长兄,替他当家。
可不知是他太急了失了分寸,还是谢太傅压根没给他机会、少有提拔点拨,以至于二叔曾犯下大错,惹圣人震怒。
后来还是谢太傅出面求情,才平息了这件事,只是死罪可免,家法难逃,大家这才晓得。
经此以后,二叔便走上了破罐破摔的道路,越发没了激情,反倒是二夫人孙氏,东方不亮西方亮,在后宅里很争了一口气。
五叔谢世行是个地道的饕餮,最爱吃喝,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膝下一双儿女皆生的白白胖胖,圆润丰腴。
五夫人全氏倒是不争不抢,只是爱凑热闹,什么事都掺和一脚,评价褒贬不一。
说到这里,朔月郑重的停顿了一下。
岁安若有所悟,轮到那位路子很野的六叔了。
朔月抿了抿唇,娓娓道来,六叔谢世狄,是谢家一朵奇葩。
据说,六叔谢世狄年少时候,是个才情英名都不输谢原的美郎君,也是父辈中最出色的郎君。
可不知怎么的,越长越歪,越活越叛逆。
年至而立,不娶妻不生子,常有人见到他携一二红颜游湖泛舟,端的一派风流姿态,如此情景,自然引来谏官参他,然后离谱的事情就发生了。
那些本该为他争风吃醋、稍加利用挑拨便可用来压制谢世狄的美娇娘,竟纷纷跪到官府门口替狄郎鸣不平。
在她们的口述中,狄郎不仅没有因为她们身份低贱而行腌臜之事,反而对她们敬重有加,他是个真正的君子,绝佳的郎君。
“这么浮夸?”岁安睁大眼睛,非常意外。
朔月:“谏官也这么想呢。”
还有更离谱的,那些美娇娘一听说狄郎被参,纷纷表示是自己轻贱连累了狄郎,高呼命运不公,生而卑贱之人,连尊重她们的人都要无辜受过,最贞烈的那个,真的一脑袋磕在了东市街口,血溅尺!
岁安倒抽一口冷气。
朔月连忙道:“但救回来了!”
岁安一口气缓缓吐出。
不过在那之后,谢世狄再怎么风流不羁,也没人管他了。
谁拿这事儿搞他,只会惹自己一身骚。
岁安怔然的想,六叔当日送的见面礼,果然诚挚。
但很快,她又心生感慨:“若是如此,也难怪祖父看重元一。”
忽而一道水声,岁安转过身,两手交叠垫在木桶边沿,搁着下巴。
“我曾听北山的师兄们谈及世家大族,道他们根基深厚不假,但每逢局势动荡,越是庞大的家族,越容易分支分流隐居避难。距今最近的一次动乱,是先帝在位时,迁走许多。谢氏嫡支继力不足,恐怕也有这个原因。”
阿松闻言,给岁安添了些热水,轻声道:“夫人何必叹息。”
岁安眼一动,看向她。
阿松:“谢太傅毕竟在朝中经营多年,谈不上假公济私,但为诸位爷安置个适合他们,又不失体面的差事,还不是什么难事。谢家并没有夫人以为的那般凋零。更何况,如今又有了夫人。”
岁安盯着阿松片刻,倏地笑开:“你说得对。”
……
同一时间,谢原在孙氏这里,一如既往的听母亲说府里的事,无非是要他拿主意。
“我知道你有难处,出事的监生里,你祖父连蔡家的小子都没拉,你自然不能去帮袁家的小子,可你姑姑嫁到袁家,几房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人家求她来跟你开口,她避得开吗?在公,你拒就拒了,可在私,那是你姑姑。此次你成婚,她们都没回府瞧瞧,你心里不清楚?”
谢原满心疲惫,多一个字都不想听,但他必须强打精神:“那母亲的意思是?”
孙氏笑了一下,语气放缓:“我想啊,趁着你新婚的由头,咱么好生请她们回府,一家人坐下来说说话,不留隔夜仇。你姑姑不是不讲理的人,这事儿她心里委屈存气也是正常,你一个小辈,服个软,敬个酒,往后也好继续往来。”
谢原扯扯嘴角:“若请了也不来呢?”
“那不能!”孙氏一摆手,又看了眼外面,神神秘秘凑近儿子:“岁岁不是到咱们府里了么,祭出岁岁的名头,就说侄媳妇想拜见长辈,北山的面子,她们得给!”
谢原下意识拧了拧眉,孙氏见状忙道:“你放心,家里这些事,我不同岁岁说,我一个人糟心就够了,你是她丈夫,是家里的大郎君,你也多担待些,别叫长辈寒了心,好不好?”
谢原长长叹出一口气:“既是儿子惹了姑姑不快,此事便由儿子来安排便是。”
孙氏张了张口,谢原又道:“岁岁那边我来说。”
孙氏一阵心疼,拍拍谢原的肩膀:“好孩子。”心里又不免多想,若今日是个能干些的长媳,哪怕出身背景弱些,能帮大郎分担也是好的。
可这话她说过,大郎不是很爱听,他对儿媳是有些感情的,现在新婚,自然更袒护。
孙氏心里百感交集,简单结束了谈话,放他回院子。
走出主院,迎面吹来一阵热风,并不是很舒服,谢原却觉得气息重新通畅。
他猛舒了几口气,回到自己院中。
回来自然要问岁安,来禄说,夫人在阁楼。
因为谢原说过,一切由岁安自己安排,她便真的大胆安排,给自己也弄了个新书房,就挨着谢原的。
谢原点点头,挥退下人,踏上阁楼。
他每一步都走的很慢,是在整理心绪。
可当他站在书房门口,瞧见里面的情景时,竟生生愣住。
书房是重新布置过的,和在北山的感觉一模一样,敞亮,整洁。
但在此之余,又有些不同的美嵌在里面。
书案之后,少女一袭白裙,随着坐姿向四周铺散开来,裙摆之下,一双玉足半遮半露。
她洗了头发,青丝如墨如瀑垂在身后,偶尔一两缕落到前头,便被她轻轻拨开。
黑白之间,越发衬得朱唇红润,粉颊动人。
她在描画。
下笔细腻,轻轻缓缓,风从窗户掠进,撩起白色纱帐,天地万物忽然都没了声音,屏息凝神,唯恐惊扰她。
谢原的心绪,骤然松懈。
纸上投下一道黑影时,岁安倏地抬头,不期然撞上青年深沉又震动的目光。
进来之前,谢原在看她,进来之后,他的目光落在画上,久久难移。
倒是岁安一惊,伸手就想用袖子挡住。
谢原握住她手臂,轻轻一提,广袖之下,一笔一笔勾勒出的青年模样,俊朗生辉。
“这是我?”
男人语调含笑,轻松的调侃。
岁安张了张口,竟不知从何解释。
她在北山时,闲来无事都会描描画,弹弹琴,摸摸棋子,凡有所学,都不该在一日日的荒废中,浪费了曾经的投入与努力。
她描画没什么讲究,心血来潮,思及一日内最有印象的,下笔就描了。
而最近,她身上没别的大事,只有一件,她成婚了,有了夫君。
坐在案前,思来想去,脑中忽然浮现出谢原的脸。
这么好看一张脸,不描可惜了。
其实还没描完,只到眼睛,可眼睛最是传神之处,谢原一眼就看出来了。
谢原什么都没说,绕到岁安身后,从后面抱住她:“原来我这么好看。”
岁安笑了一下:“你本就很好看啊。”
话音刚落,她缩了一下脖子。
谢原在那里亲了一下。
没等她反应过来,又一吻落下,从一下一下,变成连绵不断,从脖子,到背后。
身上的白裙松开,衣裳从肩头落下。
“元一……”岁安身影颤抖,捂着胸口:“这里是书房啊!”
谢原将她拉过,抱起放在书案上,气息粗重:“那就在书房!”
岁安浑身紧绷,没等她缓过来,谢原却先停下了。
他埋在她肩窝,大喘了几下,然后将她打横抱起,下了阁楼往房间走。
确实不能在书房,东西还在房里……
第36章
阿松瞧见谢原抱着岁安走向卧房时, 便立刻与朔月将院中其他奴人打发到前院去干活。
青天白日,卧房门窗却紧闭,外间悄然, 里间炽热。
谢原动情时, 只想同岁安共赴一场尽情欢乐, 可当他看着乖顺躺在怀中的人微微阖目,长睫轻颤,无声诉说着一份紧张与无措,任有山崩海啸之势, 也在极力隐忍下,化作和风细雨,绵绵无息。
算上这次, 岁安与谢原总共才试过两次。
可仅仅是这两次,内里感觉已有不同。
他自动情始,却隐于克制, 又以这份极力克制,去奔赴一场释放。
结束时,谢原只觉得比初次还要疲惫数倍, 他强撑着起身去清理自己。
待处理掉作案工具,回来躺下, 他只觉得身体犹如被掏空一般。
谢原闭上眼, 轻笑一声,是忽然想到史书中那些昏庸好色的帝王。
曾几何时, 他不耻又不解——一堆十万火急的要务, 何以还能坐拥美色继续荒唐?
但今天,他好像有点懂了。
她的画,她的人, 嵌在那样的情境里,纯粹简单到令人心颤,瞬间击垮了他心中的复杂心绪,于是,动心动情。
明明还有一堆事要处理,却忍不住抛却一切,心间身边,只留她一人。
身边忽然有动静,谢原睁眼,见岁安坐了起来。
谢原抓住岁安的手,眼盯着她:“怎么了?”
问出这话时,谢原心中的动情畅快,全被忽然迎上来的愧疚占据。
夫妻之间做这种事本没什么,但也该在合适的时候,用合适的心情。
可他的开始,却有想要发泄的心思,以至于还在大白天就已经不管不顾,这不是他会做出的事。
谢原不敢说多么了解岁安,却很清楚她心思之敏锐,他不敢肯定她会不会察觉什么,因而心里不痛快。
瞬息间,他甚至觉得方才的自己十分可耻。
“什么怎么了?”岁安的声音传来,语气温和,止住了谢原纷乱的思绪。
谢原握着她没放手:“不睡会儿?”
岁安笑容无奈,另一只手捏住发梢晃了晃,温声细语:“头发没干,这样睡会头疼。”
谢原气息一滞,二话不说坐起来:“是我不好,没有想到。”说着就要起身帮她擦头发,刚一动就被岁安轻轻按住。
她双颊残存着红晕,杏眸望着他,笑道:“不用,我叫人来就好。”
不等谢原开口,岁安的手摸上谢原的眼角,动作轻柔,语气却比动作更轻柔:“元一,你瞧着有点累。”说着,她食指拇指一捏,很轻的挤了挤他的眼尾:“睡吧,眼睛都快粘起来啦。”
真是见鬼,谢原竟觉得,被她这样一摸一挤,困意疲惫忽然就忍不住了似的。
他看着岁安,忽道:“抱歉,下次不会了。”
不会再在白日胡来,不会用不合适的心情来做这种事,更不会没有留意你头发还没干。
岁安眼神轻动,笑道:“没关系,下次你洗了头发,我也不帮你擦。”
谢原愣了一愣,反应过来时,竟没忍住笑了一声。
这一刻,竟是真的轻快愉悦,更胜身体上的欢愉。
谢原松开岁安,躺了回去,侧首看着她下床走出去,慢慢合上眼。
岁安穿好衣裳,出了卧房,外间正晴好。
她坐到荷塘边的小木扎上,叫了人,不一会儿,阿松从前院赶来。
见岁安头发还没干,阿松取来干帕,一手持梳,配合着日头一边梳理一边绞干。
阿松再清楚不过刚才发生了什么,新婚小夫妻,初尝情爱,白日里也把持不住并不稀奇,但岁安的神情显然不是那么回事儿。
阿松心里有了数,一边擦头发,一边试着开口:“夫人,奴婢有事禀告。”
这便是跟过母亲的好处,不问该不该讲,只问你要不要听。
岁安:“说吧。”
阿松轻声道:“日前,武隆侯世子被圣人授以兵部员外郎加知制诰。”
岁安愣了一下:“武隆侯世子……萧弈?那不是……”
阿松接话:“正是初云县主的夫君。”
通常来说,科举高中后,需由吏部考核定官职,且是六品以下官职,然尚书省二十六司郎官中的员外郎虽为从六品,却不是由吏部来定,而是圣人亲自授除。
萧弈身为武隆侯世子,一直没有实职,如今娶了初云县主,初任官竟是兵部员外郎知制诰,这个职位,一般不会在初次做官时授予,须得有些资历,更别说加知制诰,说是一跃成为天子近臣也不为过。
岁安拧眉:“这怕是头例。”
阿松平静道:“桓王多年来镇守边关,劳苦功高,其忠君骁勇,亦是新朝以来头例。初云县主成婚,桓王都未能赶回,如今提拔提拔女婿,倒像是补偿了。”
顿了顿,又补充道:“自然,论及骁勇,当属圣人为首,可桓王怎能与圣人相比?自是要除开圣人单独来看。”
岁安失笑:“环娘应当很高兴了。”
阿松:“奴婢不知县主高不高兴,倒是看得出,县主嫁入武隆侯府,是有卖力张罗的。”
岁安眼一动,看向阿松:“你想说什么?我也当同她一样,替婆家张罗?”
阿松:“奴婢不敢。原本出嫁从夫,女子只管安分于内宅,不该插手外事。只是夫人背靠北山,长公主驸马之名不输桓王,有初云县主先例在前,恐后会有人多嘴多心,拉着夫人来对比。”
岁安又笑一下,没有说话。
阿松:“奴婢还听说一件事。”
岁安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阿松:“之前令圣人震怒的那桩案子里历练的监生,有一位是郎君姑母婆家的晚辈,另一位则是尚书左丞之子,还有一位,是嘉勇侯府里的郎君。”
岁安心头一动:“嘉勇侯府?那不是皇后族人?”
阿松:“是,一位是皇后族人,一位是太傅下首之子,太傅和皇后都未说情,而郎君只是因经手这些案子,其姑母便受母家所托悄悄来说情,希望郎君能在查案时手下留情,郎君又岂能答应呢?您进门那日,大夫人不是说,郎君的姑母有事耽搁,没法回来见侄媳么?”
岁安:“姑母前来求情的事,祖父知道吗?”
阿松犯难:“这个奴婢就不清楚了。”
岁安闻言,竟没再说什么,越发安静。
在阿松眼中,岁安单这一点便像极了长公主。
往日里长公主闷着不说话时,旁人也猜不出她到底在想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岁安意味不明的勾了勾唇:“知道了。”
她看向阿松,这才露了个柔和的笑:“多亏你留心这些。”
阿松:“都是奴婢应该做的。”
说了这么多话,岁安的头发干了许多,她起身伸了个拦腰,“你下去吧,我有点累了,回去躺会儿。”
阿松愣了愣。
之前同岁安说起府中情况时,但见她雄心勃勃的样子,仿佛要大干一场,此时此刻再看,阿松竟在看不出之前的感觉。
“夫人。”阿松忽然朝岁安跪下。
岁安回头,挑了挑眉,失笑道:“你这是做什么?”
阿松坚定道:“奴婢知道,一奴不事二主,新婚夜时,奴婢的确奉长公主之名做了些手脚,夫人一定是看出来了,心中芥蒂也是正常。但回门归来,夫人又带上了奴婢,奴婢感动又羞愧,愿对天起誓,今后只忠于夫人一人,请夫人信我!”
岁安盯着她看了会儿,忽然笑了一声:“不太好受吧。”
阿松一愣:“什么?”
岁安眼帘轻垂,弯起的嘴角终是一点点垂下:“满心热情的想要做些什么,可对方别说领你的情,便是想都没想过要让你来参与。不告知你想法,不倾诉苦闷,将你单单拎在一边,纵使有多少热情都是一人独舞,不太好受吧?”
阿松听得怔住,直觉是在说她,又不止是说她。
岁安忽又问:“所以你会怎么做呢?”
阿松看向岁安:“我……”顿了顿,像是找回了前一刻的心情,她鼓足气:“若是我,我仍会去做,还要做到最好,叫夫人瞧见您对我的顾虑和担心都是多余的!”
岁安垂眼,轻轻笑了一声,在抬眼时,眉目间竟显出几分较劲:“若是我,我就不干。”
阿松:“……啊?”
岁安动作轻缓的抽拉着臂间的丝帛,眼神抬起,看着远处,“不相信我,不需要我,我为何还要追着求着?吃多了吗?”
说完,岁安转身回了房,定声道:“去前院找朔月领赏,辛苦你了。”
朔月愣愣的看着岁安回到房中,半晌才回过味来,若有所思的往前院去了。
岁安回到房中,谢原还睡着。
细细感受,屋内似乎还残存着刚刚亲密过的气息。
岁安轻手轻脚回到床边,挨着床沿坐下,侧身看向睡得正沉的男人。
她凝视着谢原的睡颜,眼神忽明忽暗,是心绪起伏。
谢原对她很好,非常好,好到处处都小心翼翼,将她护的密不透风。
府里的事也好,他的事也好,从她嫁进来起,他就没打算同她说。
她或许曾让他动心动情,在多方助力下,水到渠成的求娶。
可是,她在他眼中,未必是能站在一起,共享苦乐,相互扶持的伴侣。
什么都扛到自己身上,家事国事,大到牵涉国家安危,小到家长里短,总会累的。
岁安盯着谢原,默默地想:我看你能撑多久。
第37章
谢原这一觉并未睡太久, 不过半个多时辰便醒了。
身旁无人,谢原口干舌燥,懒得喊人, 起身去外间,就着茶案上的凉水喝了一大口, 顿时舒坦。
放下茶盏,他忍不住笑了一下。
往日忙碌,休沐也多会外出,他都不记得上一回白日酣睡是什么时候。
略略醒神后, 谢原自己换了身衣裳, 离开卧房一路找出去。
岁安正在前院。
她头发已干了, 可懒得梳头,随手挑出两缕绕后, 用条一指宽红色绸带系好,正在花圃边转悠。
少女白裙翩然, 黑发红绸, 青丝如瀑光亮润泽, 行动间丝缕飘飞,乍眼看去, 周身似镀了一层莹亮的光, 又像山间灵精偶落红尘,刚巧行至院门口的谢佑看的呆住。
玉藻先发现了谢佑, 立马同岁安做了提示。
岁安转头看去, 就见一蓝袍青年站在院门口, 面白俊俏,手里还捏着本册。
见岁安发现自己,谢佑慌忙收起自己的惊讶与惊艳, 垂首见礼:“见、见过嫂嫂。”
岁安回门那天并未见过谢佑,不等她问,谢佑已主动开口。
他是一房长子,家中排行老一,因学业不宿家中,今日才归,此来一为拜见嫂嫂,一为向大哥讨教学业。
岁安了然点头,旋即露出笑:“原来是一郎,进来呀,站在院门口做什么?”
谢佑心跳飞快,根本不敢直视岁安,更别提进门。
谢府一向讲究规矩,女眷尤其注意仪态,哪怕岁安此刻美成天仙,散发示人也是失仪。
岁安也反应过来了。
她在北山时多自在,披头散发满山跑都是常事。
但她并非不懂规矩不知礼仪,只是谢佑出现的突然,她正专注别处,见到他时,都忘了自己还没梳头。
正当岁安准备回房去叫谢原时,一张披风兜头盖过来,一条手臂扶上了她的腰。
谢原的气息近在咫尺,声音沉冷严肃:“去书房等我。”
这应该是对谢佑说的。
岁安被蒙在一片黑暗中,只听到谢佑短促应声,继而小跑上阁楼的脚步声。
不等岁安开口,她已被谢原打横抱起,回了卧房。
披风拿开,谢原的脸出现在眼前,他看着岁安被披风兜乱的长发,用手指拨了拨,无奈叹道:“不想梳头也别乱跑,我先去书房,完事带你出去吃东西,嗯?”
岁安眼珠轻转,忽然无辜,连声儿都软了:“我也不知一郎会来……”
毕竟食髓知味,这调子听得谢原心都颤了一下,便是有心提醒,也化作苦笑:“我没有怪你。”
岁安不答,贝齿轻咬红唇,眼一抬,水盈盈的眸子盯住他。
像是在说:你自己听听这话,信吗?
谢佑还在等,谢原不好再耽误,索性沉下语气:“真的没有。乖一点,好不好?”
说着,谢原俯身在她额间亲了一下,又在轻拍肩膀以作安抚:“我马上回来。”
说完直接出了门,脚下生风。
岁安走到门边,纤白的手指搅着一缕青丝,忽然很小声道:“不好。”
……
谢原赶到书房时,谢佑还在发呆,脑中挥之不去的,是在院门口见到的那一幕。
一直以来,谢原都是家中说一不一的长兄,甚至越过了各房父辈,位居祖父之后。
之前见大伯母孙氏为兄长挑选妻室,他们私下里猜测,未来大嫂定是个与兄长十分相配,无论情趣品味,甚至言行做派都契合的名门闺秀。
可今日,他见到的大嫂,白裙如仙,清纯动人,比起失仪一说,她更像书里写的那种被男人藏了衣裳不能回家的小仙子,落入凡尘俗规,满脸无措。
大哥他,竟然娶了这样一位妻子。
出神间,谢原走了进来,谢佑连忙回神。
对着谢佑时,谢原已是完全不同的神情,“回来了。”
谢佑冲谢原一拜:“尚未恭贺大哥新婚之喜。今为大哥婚后休沐,本不该打扰,但这一阵的学业有几处不明,又只有一日旬假……”
谢原竖手,示意他不必多说:“无妨,问吧。”
谢佑知他秉性,一话不说,赶忙将整理好的疑难拿出来请教。
兄弟一人在书房论学问,时而传出低沉的声音,是谢原在答疑。
今日有些热,谢佑虽专注,但仍觉燥热,可他不敢表露,索性不想。
忽的,一缕凉风从旁吹来,不止谢佑,谢原都停了下来,转头看去。
窗户被打开了,已然重新梳妆的岁安手扶着窗户,微微一笑:“外面清风正好,打开窗户会舒服些。”
谢佑颔首道:“多谢大嫂。”
岁安笑了笑,忽然想到什么:“稍等一下。”
说完没多久,朔月便送来了一壶茶。
谢原皱了皱眉,心道,可千万别再上点心。
做学问讲究专注严肃,谢佑又正是定性的时候。
自己答疑解惑,他在旁吃吃喝喝,是在听书听戏吗?
可私心里,谢原又不愿对岁安说重话。
万幸,朔月只送来的只有一壶茶,而且是一只大银壶盛的,连配的杯盏都银杯。
朔月动作麻利分了茶,说了句“郎君请用”便默默退下,连岁安都消失在窗口。
谢原盯着银杯中的茶,是凉茶。
谢佑见谢原不语,笑了一声:“以往同大哥讲学,讲到喉咙发哑才反应过来,如今大哥身边有了嫂嫂,果然不一样。”
谢原看他一眼,督促般说了句“别分心”,然后继续同他讲时务策论。
没了旁人打扰,兄弟一人重新投入讲学,一问一答,难免口干,这时顺手就端了水来喝,凉茶入口之际,谢原眼神一动,复又看向杯中的茶。
清凉润喉,舒适可口。
竟像是专为久用喉咙备下的。
谢原心中一软,又很快收敛,继续同谢佑讲学,这一讲,便至日头西斜,幕色四合,整整一壶茶都见了底。
谢佑收获满满,眼神崇敬而感激:“多谢大哥!”
谢原正要开口,忽而一愣,转头看向外面的日头。
糟了,他竟忘了时辰。
谢原甚至顾不上谢佑,率先出了阁楼,然后便见到岁安。
垦出的花圃已经完成了最后一波移栽,她穿戴整齐,只挽了袖子蹲在那里,捏着精致的小花铲,在做最后的调整。
岁安似有所感,忽然回头,露出笑来:“讲完了吗?”
谢原心中生愧,过去将她拉起来:“饿不饿?”
岁安闻言,又是一笑,揶揄道:“这话该我问你。”
谢原微怔,只见岁安忽然偏过身子看向他身后:“一郎!”
谢佑打扰了大半天,本想安静礼貌的退场,岁安这么一叫,他只能站住:“大嫂。”
岁安:“我备了些小食,你过来一起用吧。”
谢佑愣愣的望向谢原,谢原无奈笑道:“一起吧。”
话音刚落,院外传来一道咋呼声:“大嫂——”
谢宝珊小跑而来,左手拉谢铭,右手拉谢宝宜:“人齐啦!”
和谢宝珊一比,谢铭和谢宝宜显得非常拘束,看向岁安的眼神也十分谨慎。
岁安笑道:“刚好。”
阿松和朔月走过来:“夫人,都安置好了。”
在岁安暗示下,谢原回过神,将弟弟妹妹带到后院,这才见到,荷塘前竟摆了一个颇有野趣的小宴,巧妙摆放的食案,搭配精致的月牙凳,谢宝宜和谢宝珊眼睛一下就直了。
如今,少女们时兴在房中布月牙凳,小巧一只,雕精巧样式,非常可爱。
而岁安的月牙凳不止雕工精美,还嵌了螺钿,让人舍不得落座。
也难怪她们看直了眼。
这样一只月牙凳,若是出自能工巧匠之手,是价值不菲的。
“竟有鱼鲙。”谢佑盯住吃的,腹如雷鸣,眼神亮了:“嫂嫂是在西市的海味楼买的吗?”
谢佑最爱吃这个,又因宿学制无故不得外出,便心心念念盼着,他方才就打算叫人出去买的。
至于谢铭更不用说,他和谢宝珊都是五房的孩子,跟着亲爹谢世行,最会就是吃!
岁安笑道:“我也不清楚长安城内哪些小食美味,这些都是你们大哥同我讲,我才差人去买的,别站着说话了,坐下吃吧。”
众姊妹分明都已动心,可一看这座次,却又犯难。
大嫂将座次摆的过于随性,按方位看,竟说不出哪方才是主座。
谢原怎么都没想到岁安会安排这个,他无意扫兴,抬手示意:“随便坐,多吃些,是大嫂一片心意。”
他们这才应声入座,只管挨着自己喜欢的食物。
谢原看向岁安:“不去吃?”
岁安:“我吃饱了。”
谢原挑眉:“你吃过了?”
岁安看他一眼,“不然呢,等你想起我,我已饿死了。”
谢原心中赧然:“下次不会了。”
岁安笑起来,眉眼弯弯:“这有什么,我已习惯了。”
谢原失笑:“习惯?这从何说起?”
岁安抿笑,道出原委。
在北山的时候,父亲常常因为给学生答疑忘了时间,有时连同母亲许诺了做什么都会忘记,可是母亲从不因这个生气,父亲忘了,她便带着岁安该吃吃该喝喝。
在岁安的记忆里,他们连咸甜之好都能吵上一嘴,但有些事上,竟是半句解释都不用。
就连那壶凉茶,也是李耀讲学时必备的,清嗓润喉,实用的很。
谢原听完,心中又愧又暖。
想到白日的情景,他不由道:“往后在我们院中不必拘着,从前在北山做什么,在谢府一样可以。”
岁安不妨谢原忽然提这个,看他一眼:“你这话说的,我都不像是嫁给你的。”
谢原失笑:“不是嫁给我,那是什么?”
岁安想了想,试着同他描述:“像远房小表妹过府小住,每日吃吃喝喝无忧无虑,找些闲情雅致的乐子,混过一日是一日。”
刚说到这,旁边传来吁吁的起哄声。
仍是谢宝珊打头阵,因她与岁安最亲近,其余人虽不敢这么大胆,但也都笑着。
“你们都说了好几日悄悄话了,还没说完吗?”
谢原警告的盯了她一眼,谢宝珊缩缩脖子,又冲岁安挤眉弄眼。
岁安笑着,叫人完全无法生惧,尤其谢佑,看的脸都红了,一口鱼鲙一口酒飞快的塞。
谢原也不好单独与岁安讲话,手臂虚扶上她的腰,偏头低语:“请吧,小表妹。”
第38章
小食本就不算正经餐食, 岁安随意的摆,氛围便轻松的化开。
毕竟是一起长大的姊妹,哪怕心中已开始树立规矩,此情此景, 终究少了几分隔阂与拘束, 变作欢声与笑谈。
吃喝上头, 第一个便是揭老底。
“大嫂!”谢宝珊神神秘秘凑过来:“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谢原眼神扫过来,谢宝珊夸张的叫了一声, 仿佛会被这道眼神迫害, 往岁安身后一缩,手指着谢原:“大嫂你看他——”
岁安连忙挡住五娘, 转头看谢原,谢原摇头,嘴角勾着笑,分明是无法。
其余几人憋着笑,见此境况,心中各自有了底。
谢宝珊开始兜谢原老底——别看大哥如今总是摆出严肃之态数落他们,实则他才是一路挨打到大的那个。
可惜谢宝珊年纪最小,记忆不多也不全,倒是二郎谢佑和三娘谢宝宜, 与谢原年岁相差不多, 见证的历史也就更多。
于是谢佑也打开话匣子。
说有一日, 谢原找到谢佑,神神秘秘从怀中摸出一本画册, 激昂的同他讲述书中大侠身手如何了得,潜入贪官府邸如入无人之境,脚尖点地便跃上屋顶, 揭瓦窥探,撞见贪官正在欺凌妇女,顿时大喝一声跳进屋内,对贪官一阵暴打,解救了可怜妇人,还将贪官的裤衩子挂在了官府大门口!
听着谢佑的描述,岁安自动自发在脑中勾勒出一个俊美生动的小郎君,对着书里的故事双目放光,激昂握拳,眉目间皆是向往与憧憬——想学!
谢原的确学了,他自是不会什么飞天轻功,攀梁上房倒不是难事。
只是他不知,自家精致重工的宅院,可不是书里那种揭开瓦片便泄了内景的设定,瓦片层层相扣,他愣是一点没抽动。
焦急间,谢原脚下打滑,一路从房顶滚到边沿,好在攀住瓦片,险险趴住。
于是满院惊动,孙氏吓得尖叫,府奴七手八脚搬梯子上去接人,边沿的瓦片噼里啪啦掉了许多,下方又是一阵尖叫。
最后,谢原被祖父罚了二十棍,屋顶损坏的瓦片全由他重新铺好。
当时,谢佑躲在一边,看着兄长一脸坚毅的背着装了瓦片的小箩筐吭哧吭哧爬梯子,忽然觉得大侠这条路真是任重道远。
所谓黑历史,是何时提起都能叫人忍俊不禁的笑料。
谢原是长兄,严格论起来,在座各位的黑历史他都一手掌控,寻常更不会任由他们打趣,可见岁安掩唇捂腹同他们笑作一团,他忽然就懒得去制止,叫他们开心开心也无妨。
正当闹时,府奴传话,太傅回府了,让大郎君前去书房说话。
这话像冰入沸水,前一刻的热闹沸腾瞬间平息。
谢原:“不早了,都回去吧。”说话间已起身,其余人二话不说跟着起身拜别,又谢大嫂费心。
岁安颔首一笑,待人走后让朔月领人收拾。
谢原回房换下洒了酒水的衣袍,一身工整的出来:“我去去就回。”
岁安轻轻点头,一路送他到前院,待谢原离开,她也不回,就在前院闲逛。
之前,谢原为宽慰她,曾说起自己幼时与姊妹玩闹的事情。
但今日所闻,却是有过之无不及。
长安城里多得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族郎君,因衣食无忧,家中富足,便养成淘气顽皮的性子,待到长大之后,有的人收敛心性,有的人更加放纵,各成不同人生。
但谢原的顽皮,又有不同。
不止是小孩子的顽皮,还有一股莫名的天真热血。
原来,他曾想当个飞天遁地的侠客。
那她呢?
岁安站在院中,仰头看夜幕深沉,忍不住想起自己幼时的梦想。
想着想着,她没忍住弯了弯唇。
阿松看得仔细,温声问:“夫人想什么这么高兴?”
岁安想,难怪说不知者无畏,又说初生牛犊不怕虎。
年少时候,简单纯粹,会想当然的去做一件事,直到碰了壁,吃了亏,伤了心,才收了心,敛了性,掐了梦,去选一条更稳妥的路走下去。
可说出口时,话就变成:“我在想夫君。”
阿松面色微讶,反应过来,又抿了个笑,没再说话。
这时,朔月快步走进来,“夫人。”
岁安看向她:“怎么了?”
朔月上前低语,指了指外面。
……
谢原去了祖父书房议事,谢佑却没回房,他方才吃了些酒,借口醒酒,与其他三个分开走,实则没再走远,一个人闷着想事情。
“怎么还没有回去?”岁安的声音传来,谢佑惊醒坐直,继而起身:“大嫂……”
岁安笑笑:“是在等你兄长回来吗?”
“不是。”谢佑摇头,并不敢直视岁安:“我吃了些酒,在这歇会儿。”
岁安:“气候渐热,外面蚊虫多,可不好久坐。”
谢佑眼神轻抬,扫岁安一眼,语气微变:“多谢大嫂关心,只是回去少不得还要同父母说会儿话,我没想想好要说什么,便坐在这先想想。”
岁安:“方才听你说是宿于学中,难得归家,自然是闲话家常,怎么还要想呢?”
谢佑垂眼,轻声道:“我只是觉得,对不住父亲母亲,也对不住兄长。”
岁安神情微敛,语气郑重起来:“怎么了?”
谢佑一拍脑袋,恍然道:“瞧我,怎么胡说起来了。”
岁安:“你既唤我嫂嫂,有事同我说了也没什么,但若你觉得我不应听,我便不问了。”说着笑了笑,转身要走。
“大嫂且慢。”谢佑叫住岁安:“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是我不知该怎么说。”
岁安没出声,走到石桌另一边安静坐下。
谢佑见状,也坐了回来,踟蹰片刻后,终于开口。
原来,谢佑同为国子监生,原本他可以寻一个适当的时机监外历练,争取做官机会,可不久前一桩案子,竟让圣人下令,给国子监改了制。
曾经往后,入仕之路主要分为两种。
其一是修满学业,通过学馆考试,获得科举资格,然后同千百考生一般去竞逐,高中着再经吏部考核铨选。
其二是于监内晋升考试,进入更高层的学堂,修满一年学分,通过者才能得监外历练机会,最少半年,半年之后,还要再由吏部考核,守选。
岁安听完,和声道:“若是如此,第二种或许更好。”
谢佑看向岁安。
岁安:“若经科举入仕,顺利得释褐官,必定受年资限制。若是第二种,虽同样经考核铨选,但你已有资历,起步会比第一种的释褐官要更高。”
谢佑忽然握拳:“大嫂所言,我岂会没有权衡,可无论是哪种,都非一日之功,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年五载,我哪有那么多功夫可以浪费!”
青年陡然激昂的语气让岁安微微一愣,谢佑也反应过来,连忙收敛:“冲撞大嫂,实在不该。”
岁安眸光微敛,手中握着披帛,轻轻抽动:“无妨。”
顿了顿,她问:“凡事欲速则不达,何以如此着急呢?”
谢佑按住情绪,苦笑一下:“道理没错,但眼下的情况却不允许我多耽误半刻。”
“不知嫂嫂是否听说过府中情况,昔日,谢氏风光无限人才辈出,如今却继力不足。虽有祖父位极人臣,在朝中独当一面,可三台之中,祖父年事最高,还有几年可以支撑?兄长是长子嫡孙,身负重任没得选择,但他所承担的,远比寻常嫡子更多。”
谢佑抬眼,“方才席间,嫂嫂或许将我们说的当成了儿时笑料,但有些事,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酸楚。”
“大哥幼时,性子比现在活泼不知多少倍,一心想当个仗剑走天涯的侠客。他任校书郎前,我亲眼看到他将儿时视作珍宝收藏多年的宝贝拢作一堆,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他一直看着它们烧成灰,没有难过,没有愤怒,更没有抱怨,但我在旁边看来,竟像是替他把这些情绪都过了一遍。”
“这些年来,他越发严肃,只有与友人小聚时才会露出一二轻快之色。再过两年我便加冠了,我也想替大哥撑起这个家。”
谢佑大胆的看着岁安,眼前的女子与大哥站在一起时,脸上皆是愉悦与恋慕。
似她这般的新妇,多会陷于新婚热烈中,尽力为夫家谋事,也是为自己日后站稳脚跟而张罗,那初云县主不就是如此吗?
可是,当谢佑看向岁安的脸时,心中万千豪情先是一凝,继而生惑。
他都说了这么多,可她……好似无动于衷?
安安静静坐在这里,仿佛听了个和自己无关的事。
果然,岁安缓缓开口,竟是与此前无异的话:“我还是那句话,欲速则不达。”
谢佑张了张口,完全无法反驳。
岁安笑了笑:“你随便说说,我也随便听听,胡言罢了。若你还想不通,不妨在这里等着夫君归来,同他好好讨教,我先回去了。”
说完,岁安起身离开,留谢佑独自在此。
阿松跟在岁安身边,悄悄往后看了一眼,确定走远了才说:“先时才听朔月说,二爷于仕途上苦心钻研,却不得其门而入,这二郎君真不愧是二爷的亲儿子,行事就差把目的写在脸上,太直白了。”
散席不去,诸多借口,无非是有心引岁安出来,再同她说这番话。
大约是听到了初云县主为夫君谋前程的说法,便按捺不住,想要说动岁安效仿。
岁安轻轻“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阿松见状,也歇了声。
同一时间,谢原也与祖父谈完事情。
春闱之后,又有一批新人冒头,经考核后走马上任。
这几日圣人都在同身边人商议此事,核定官职,萧弈的升迁也是这时敲定的。
谢原听完朝中情况,也简单交代了回门事宜,他隐去了岁安的事,只提到那次绑架,道出霍岭,说是因松州冤案找上门来,长公主心生怜悯,但也小惩大诫,将人收了,利用他设计了那场绑架。
谢升贤并不意外,甚至笑了一声:“像她的作风。”
谢原:“作风?”
谢升贤:“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你以为,昔日一手建起暗察司,陪着圣人踏过尸山血海的女人,是个什么简单人物?”
顿了顿,谢升贤意味深长道:“便是你新婚的妻子,那瞧着孱弱的安娘,也未必如表象简单。”
谢原一愣:“祖父何出此言?”
谢升贤拧眉:“何出此言?成婚之前,你自己也说这桩婚事简单不了,怎得,新婚几日,你被迷了心智不成?”
谢原正色道:“岁岁是孙儿的妻子,孙儿自是比旁人了解她。祖父若猜忌岁岁为人,当初便不该应下这门婚事,既应下,便无谓再有其他揣测。孙儿娶了她,便认了她,她什么模样,都是我的妻子。”
谢太傅眉毛拧成八字:“罢了罢了,出去。”
谢原冲祖父一拜,正要退出,谢升贤忽道:“萧弈已有新任命,你的应当也不会远了,心里有个准备。”
谢原怔住,祖父的意思是,他也要……
谢升贤抬眼见他不动,忽又吼道:“你怎么还没出去!”
中气十足,老当益壮。
谢原木着脸一拜,潇洒出门。
回到院中,岁安已回了房,她白日里已经沐浴更衣,此刻换了睡袍,正趴在床上看文章,一双玉足翘起来回摆动,好不自在。
身边忽然投下一道暗影,挡住了烛光,岁安转头,只见谢原单手撑着床榻,俯身下来,正在看她手里的文集。
岁安伸手要把他脑袋拨开,手没碰到他,文册却被抽走了。
谢原握着文集,转身在床边坐下,岁安追着起来,趴在他肩头伸手要抢,谢原长臂一展,挪的远远的,另一只手绕后拦腰,将她勾到怀里。
岁安失重坠下,坐到谢原腿上,双手下意识勾住他脖子。
谢原居高临下,单手搂怀中的妻子,捏着文集比到她面前,手腕一动:“这是什么?”
岁安眨巴眨巴眼:“文章呀。”
“谁的文章?”
岁安指给他看:“名字都写着呢。”
谢原瞟了一眼:“都是眼生的名字,想来也不是什么文豪巨儒。”
岁安笑了笑,白生生的手臂挂着他脖子:“这是我在北山抄录的文章,觉得不错,便整理成册,闲来读一读。”
谢原语气渐渐古怪:“北山的,那就是师兄师弟的大作了。”
岁安莫名其妙:“怎么了?”
谢原盯住她,隐含揶揄:“夫妻闺房,床头枕边,怎么没见你随手拿起我的文章读一读?我的文章不如这个?你读过?”
岁安:???
半晌,她仰头憋笑,“这也能比?”
“这不是在比。”谢原一本正经:“这是你对丈夫,最基本的爱意。”
第39章
听到谢原道出“爱意”二字时, 岁安微微愣住。
要这么说,她在北山的房里藏得更多,他之前见到怎么不提?
谢原并非痴缠风月情爱的人, 忽然说出这话,实在有些反常。
她疑惑的拧眉, 低声呢喃:“你说什么胡话呢……”
谢原把人箍在怀里, 含笑端详:“怎么就是胡话了。喜欢一个人,无非是想着念着,追着盼着,一张手帕, 一句诗词,但凡和对方有关的东西,都会小心翼翼品味、珍藏。”
谢原的指尖细细描过岁安的脸,眼神渐深:“可是岁岁没有。是因为没有那么喜欢我吗?”
岁安眸光一动,眉间慢慢松开。
他方才也喝了酒, 带了微弱的酒气, 也不知是不是仗着酒劲在说这话。
片刻后,岁安神情一软,笑了起来:“你这话好没道理。”
谢原:“哪里没道理?”
岁安眸光清净无杂, 慢条斯理道:“男女相爱,便生相思, 然相思多因分离起, 你就在我身边, 在我面前, 我只管欢喜,何须思你盼你?我伸手就能碰到你,展臂就能抱到你, 难道不比一张手帕,一句诗词更实在、更有温度吗?”
谢原沉笑一声,好整以暇的评价:“狡辩。”
岁安又是一愣:“你……是不是喝多了?”
谢原眼神一凝,意外的清醒冷静下来。
其实,何须祖父提示。
即便才成婚几日,他依旧可以从细碎的相处里窥见端倪。
新婚的事,她起先感到委屈,可在察觉北山动作后,她竟反过来安抚他。
回门时,她发现了霍岭的存在,猜到当日绑架一事有蹊跷,第一反应是愧对他。
谢原甚至觉得,但凡自己在霍岭的事上没能想通,有被欺被辱之感,当时便是提出合离,她也是可以接受的,所以他才立刻打断她,表明了态度。
他娶她进门,又有诸多顾忌与安排,岂会不让自己的人多留意她的举动。
她进府后,明明察觉自己似乎被隔开了,悄悄派人探问府中的事,到了他面前,除了用一句“小表妹”调侃自己,便再不多提。
若她真的想掌权管家,谢原反倒觉得没什么,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有人替他分担,他不必再分心照料母亲这头的拉杂小事,何乐而不为?
他之所以阻拦,是顾虑她身体抱恙,也不想她因为嫁了他,便从简单无忧变得琐事烦扰不断,可她装作无事,仅仅是因为他不愿她来插手。
就连刚刚二郎找她说了那番话,他回来了,她也只字不提。
谢原以为自己娶了一个小娇娘,有些聪明、机灵,还有些无伤大雅的狡猾演技,更因她抱恙在身,激起一层爱与责任加持的保护欲。
她让他动心,她是他妻子,她需要被爱着护着。
可连日下来,谢原竟觉得,他的在意,并不是她必不可少的东西
他有心,她欢喜,他疏忽,她也无事。
当日,长公主岳母说她与人相交赤诚无杂,他并不怀疑,至今也相信。
可人是有很多面的,每一面都真实存在,却又各不相同。
作为女儿、嫂嫂、寻常朋友,她或乖巧温顺,或真挚从容,或许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但到了男女之事上,她便不同了。
尤其是触及男女、夫妻间更深的感情,比如爱,和信任。
她对他的爱没有要求与执着,也不纠结于彼此间信任与否。
她只是谨慎小心的走每一步,一旦察觉有异,便立刻想着要做出处理。
她甚至都不曾真正交付自己。
哪怕他说过,什么事都可以同他讲,她或许动容,但并没有真的放到心里。
所以,他们之间总归少了点什么。
不是没有情,但与谢原心中向往,根本是两码事。
谢原知道,这两句拈酸的话,与他一贯言行相悖,是反常的。
但他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脱口而出了。
无论是作为丈夫保护她,还是应对因这门婚事而来的各种变故,他都是不惧的。
就连对祖父说的话,也是出自真心。她无论什么模样,都是他的妻子,他认定了。
但一个人做事,要有信念和力量,他可以不惧未来,却希望他们之间是有足够的爱与信任来应对一切的。
然而,当他说出这话,看着怀里的人时,又骤然清醒。
两家联姻,或许是长公主先动的手,但他们之间,是他先动的心。
明明早就同自己说,来日方长,即便察觉她有什么顾虑,慢慢解开就好,他自己不也有不愿与人提及的心思?
换个角度,这或许就是夫妻间磨合的过程,他早就想过的。
这才几日,怎么忽然就着急了?
……
岁安此刻有些拿不准。
自成亲以来,谢原对她关怀照顾,宽容体谅皆有迹可循。
她心中动容,想要回应相同的东西,却发现他并没有把她放在她以为的位置。
好像成了他的妻子,就仅仅只是多了这么一个身份,站在他身后,在他来到身边时给与些温柔与体贴便足够。
或是出于责任,或是碍于习惯,他选择独自面对一些事,以至于旁人都觉得顺理成章的要求,他从未同她开口索取。
老实说,岁安是有些失落的,毕竟,这与她期待的情景不同。
放在从前,若有这么一件事,旁人都支持鼓励,且是对谁好的,她一定去做。
但现在,她不会了。
为谁去做什么,自该顾着谁的心意,若不被你为之付出的人理解接受,只会适得其反。
她想与谢原好好做夫妻,并不希望坏了眼下的和睦与平静。
他不开口,她就不问、不管,藏着一份讳莫如深的自尊与骄傲,看他能撑多久。
但到这一刻,他含着浅笑,拈了个似真似假的酸,却于眼中藏了份隐晦的探究和索求。
他探究索求的,不是这场婚姻中利益交换的好处,不是嫁给他后立场所在的付出,是爱意。
妻子对丈夫的爱意。
可即便是这个,亦是他从未苛求的事。
一纸婚约,两家结亲,男女之间甚至不必谈深情,互看喜欢,相处融洽,就足够了。
对于夫妻感情,岁安原以为,他们之间有心照不宣的默契。
素未谋面,忽然交集,转眼便定了亲,哪怕有些合眼的动心和喜欢,也不会转瞬成深情。
来日方长,轮到哪个步骤,用心面对,顺其自然水到渠成便可。
他们可以不慌不忙的去相处,从容耐心的积累感情,哪怕它并不炽热浓烈,却能在日复一日中厚实坚固。
但现在,谢原突然打乱了原本的步调。
他像是猛然一跃,在这段感情中站到了前面,回头审视还在慢吞吞走的她。
正当岁安思索时,谢原两声沉笑打乱了她,面前的青年眼里的深邃探究荡然无存,只剩满脸趣味。
“与你说个笑,怎么还摆脸啊。”谢原笑容温和,手臂发力将她扶起,文集交还给她,转眼间又成了那个点到即止,克制守礼的谢大郎君。
岁安沉默,心里没来由一股气性。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本来好好的,他先手撩拨,刚引她深思,他又反手掐断,完了还倒打一耙。
“我没有摆脸色。”岁安两腿外撇坐在床上,两手按在身前,坐姿怪无辜的。
谢原往床上一躺,两手交叠垫在脑后,眼一闭,话里多了几分醉酒的迷蒙:“啊,那是我看错了。”
这人……
岁安柳眉一蹙,忍不住分析。
难道她瞧着一点也不像喜欢他的样子?
还是说,女子就该热烈如火,连头发丝都诉说着爱意,才叫男人觉得自己是被重视的?
岁安无声望向床上的男人,抬手掩唇,略略骇然——还是说他原本就是喜欢这一挂的,只因新婚才迁就,结果憋不住才提的?
灯忽然被吹熄,谢原隐隐有感,睁开眼,眼前已是一片黑暗。
岁安把全部烛火都吹熄了,摸索着爬上床来,发现谢原已经在床上躺好。
岁安咬了咬唇,在心里默念——别聊了,夜里不要想事情,夜里不要做决定。
她爬上床,越过谢原,在自己的位置躺下。
黑暗里,彼此的每一个小动作,都化作敏感的窸窣声。
岁安背对着谢原侧卧,一双眼睛睁的像铜铃一般。
她睡不着,心中分裂出两个小人,一个穿着睡袍,飘来飘去劝她快睡,一个则丧着脸蹲在面前,逼逼叨叨一直念——
他觉得我不够喜欢他。是不热情?还是不用心?
若是热情不足,也就认了,但若说用心不够,便不能认了。
想同他再说清楚,可他方才已经有歇话的意思,这会儿再提,谈话氛围还能好吗?
不知出于什么用意,岁安故意动了一下,发出些细微的声音,证明她还没睡。
然而,身后毫无动静,细细去听,男人饮过酒的气息较平常更沉,且逐渐规律。
睡了?!
岁安抿着唇,又往后动了一下,直接挪到谢原身边,挨到了他的手臂。
谢原一动不动,气息都没乱。
岁安悄悄握拳。
下次翻身,就能直接压住他的手臂,要还无动静,索性从他身上碾过去。
一、二、三——
岁安再动时,背后挨着的手臂同时动作,顺着她的动作抄底拦腰,略一发力,岁安直接翻进了谢原怀里,谢原瞬间活了,搂着人猛一翻身,死死压住!
酒气混着幽香,谢原声音有点沉:“你干嘛呢?”
两人浑身相贴,身体的变化无所遁形,岁安脑子一卡,“我……”
谢原脑袋一沉,与她额头相抵,呼吸交融:“可别说你身上有虱子……”
“我喜欢你。”岁安清脆一声,谢原僵住。
岁安仰躺,房内一片漆黑,多少给了她一些勇气。
表白这件事,她还很青涩,却又在下定决心后尝试着开口:“初、初见你时,我便觉得你长得好看;因为尚武,你的姿态也比旁人更端正英武;绑架的事,虽然现在知道是假,但当时的我们谁也不知情,你的的确确在最危险的时候,还想着保护我。”
有了前几句铺垫,岁安顺过气来,直直看向在黑暗中逐渐清晰的人:“虽然你瞧着端正,但其实性子有些顽皮,好几次都捉弄的我下不来台,但你也懂得收势,并不咄咄逼人;从定亲至今,你待我极好,都是些不会挂在嘴边的体贴。”
“环娘成亲时对我说,女子成了婚,便与以前完全不同,若不能好好经营,便如同戴了枷锁。可我与你成婚后,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同。”
岁安抿了抿唇,语气更郑重:“我喜欢你,喜欢你的姿态模样,喜欢你的为人品性,也喜欢与你相处时,那种自在无束的感觉。喜欢你对我的好。可是……”
说到这里,她的语气弱了些:“目前也只有这么多喜欢。”
谢原回过神,刚要张口,她又已开口,涌出天真:“可是未来还长,我会改变,会一天比一天更喜欢你。若你觉得不平衡,不公平,那你现在……便少喜欢我一些吧!”
话音未落,谢原已沉沉的笑起来,笑着笑着,沉笑渐渐轻快。
他们额头相抵,身体相贴,岁安感到他的胸腔都在震动,仿佛笑到了心里。
谢原贴到岁安耳侧:“这真是我听过的,最别致的示爱。”
岁安刚要接话,却听谢原话语一转,语气里是罕见的骄矜:“可是,谁告诉你我不平衡了?李岁安,我才没有很喜欢你,和你一样,我也只有一点喜欢你,和你的喜欢差不多。”
谢原的手开始动作,嘴还在蛊惑:“所以,我们就像现在这样走下去,每天都比前一天更喜欢对方,就够了。”
慢慢磨合,慢慢适应,慢慢变得更好,就够了。
岁安听着他的话,也没有忽视掉他的动作。
她一个激灵,飞快拉住自己即将散开的衣带,认真的建议:“睡吧,早点到明天,就早点更喜欢对……”
最后一个字,淹没在谢原汹涌的亲吻中。
在抵达更喜欢对方的明天之前,他得先身体力行的告诫她,夜里不要在床上动来动去!
第40章
情不知所起, 一发不可收拾,甚至忘了措施。
急急刹住弄在外面时,谢原一身修养尽碎, 满腹骂语,骂的全是怀玄道人。
怀中人嘤咛一声, 谢原心神一敛,转而打量岁安,她已累极,并未注意到他的异常, 已沉沉睡去。
谢原放轻动作清理了自己和岁安, 待躺回她身边时,隐在夜色中的脸色极沉。
北山的事, 该着手了。
他得想办法找到妖人线索,解了岁安的困。
身边的人于睡梦中动了一下,谢原将人抱到怀里。
她突如其来的陈情,当真震住他了。
意外动人之余,还有一份欣慰, 为自己当初的选择而欣慰。
谢原侧首, 在她发间轻轻一吻。
是啊,何必在意此刻的喜欢爱意有多少呢?
只要他们在一起,每一日都会比前一日更好,共赴将来,不困今朝。
这样很好。
……
岁安这一觉睡得极沉, 睁开眼时, 身边已经空了。
她下意识动了动,尚未恢复的身体涌上一股疲惫感,连眼睛都睁的艰难, 索性不动了,安安静静的回神。
新婚才几日,他们亲密的有些频繁了,但几次亲密,每次都不同,只有切身感受才能察觉。
有一瞬间,岁安竟觉得,男女间的这种事,比言语更加直白真实。
是克制约束还是释放动情,是顾忌怜惜还是真心欢喜,相拥的时候,便全感受到了。
她和谢原的关系,是一直在变化的,且是朝着好的方向。
岁安闭着眼,唇角弯起。
这样就好。
……
谢原拾起了往日的习惯,一早就出来练剑。
耽误了两日,剑招却并未生疏,练完时一身薄汗,浑身舒畅。
派出去的手下便是这时回来的。
谢原收招,提剑一掷,笃的一声,长剑已钉进木台寸许,他扯过汗巾走到一旁的石头上坐下,久良也跟了过来。
“回禀郎君,霍岭这两日发出了两封书信,一封是给他自己的镖局,安排日常事务,一封是给他留在松州的兄弟,他的人应当还守着那边交易的人。”
谢原擦着汗:“只有这些?”
他对霍岭尚有疑虑,这两日也是有意晾一晾他。
久良:“也有奇怪之处。”
谢原敛眸,手中汗巾随意翻折几下:“说。”
“他出去逛了个街。”
谢原眼一抬,以为自己听错了:“逛街?”
“是,除了送信联络,他两日都出了门,大街小巷的逛,没有目的地,没有约见谁。”
“他去过哪些地方?”
久良早有准备,拿出城图,跟谢原大致比划了一下,谢原神色一动:“他住在南市,却往东市跑的最多,西市其次。”
长安城内,东贵西富,南虚北实。
他往富贵之地晃悠,是何目的?
“会不会是他还有动作?”
谢原神色一凛。
霍岭能想到利用皇室贵族来引起外界注意达到目的,如今在富贵之地晃悠,的确有动机复萌之嫌,但他已在北山露过脸了,靖安长公主敢把他放出来,不可能考虑不到这个。
突然间,谢原想到一个问题。
松州的事情发生后,万劼的血书直接送到了大理寺,可是帮万劼送信的人,去哪里了?
什么样的人能得万劼如此信任,却又在甘冒大险之后销声匿迹?
霍岭心里想必也是不信他的,所以才会继续联络自己的人手。
那当初给万劼送信的人,会不会也是他的人?
若那人没走,一直留在长安,霍岭这两日,会不会是在寻他?
谢原:“今日我要带夫人去城东走走,晚些时候,我会去见他一面。”
“是。”
……
回到房中,岁安已坐在妆台前。
妆奁里各式金银珠钗,阿松为她梳头,朔月在旁选饰,谢原一进来,岁安已瞄过来。
谢原目不斜视,慢悠悠晃到屏风边,长身斜倚,扯了扯身上汗湿的衣裳,清了清嗓。
妆台前的人纹丝不动。
谢原挑眉,指尖在屏风边轻掸,一下又一下,哒哒声响,清脆短促,暧昧无言的催促。
岁安从铜镜里看的清清楚楚,给朔月丢了个眼神,朔月心领神会,将来禄叫进来了。
“夫人无暇,你来为郎君更衣。”
作为近身侍奉郎君的备选,来禄恭敬地走到谢原身边:“郎君请更衣。”
谢原没动,眼一直看着妆台处。
岁安知他在看,索性捏着拳头装模作样的轻垂肩头。
好累哦,不想动,也不知是谁干的。
谢原将她小模样看在眼里,忍不住笑了一声,转身去更衣。
梳洗毕,谢原携岁安去同母亲孙氏请了安。
孙氏问他们今日可有去处,谢原简单说了些,孙氏点头道:“是几个好去处,听说岁安往日少有走动,待大郎归值,像这样闲暇的日子也不多了,可别浪费了这几日的时光。”
说着,她还转头问身边的鲁嬷嬷,长安城内还有什么好去处,鲁嬷嬷不妨被问这个,一时竟想不出。
谢原淡笑道:“母亲不必操心,儿子自会好好陪伴岁岁。”
孙氏的热情似被堵了一下,笑容略不自然,又很快恢复正常,“那就好。”而后看向岁安,眼里皆是和善笑意。
岁安甜甜一笑:“母亲不必担心,夫君待我极好。”
孙氏仍是笑,没再多说。
谢原让来禄去备马车,牵着岁安去正门,到门口时马车正好也过来,后面还跟着一辆。
谢佑今日要归学中,见兄嫂在外,特地停车拜见。
谢原:“赶紧去吧,别耽误时辰。”
谢佑垂首称是,上车离开,全程恭敬严肃,仿佛昨日和岁安说那些话的人不是他一般。
待谢佑的马车离去,谢原牵着岁安上车,见岁安眼瞄着离去的马车,忽道:“你昨日说我什么来着?”
“啊?”岁安回头,没接上思路。
谢原好整以暇的看着她:“有人说我瞧着端正,实则性子顽皮,能说出这话,大约是没见过他们几个顽皮的时候。”
岁安眼神一动:“你怎么背后议论人。”
“这不是议论,是事实。”谢原言之凿凿:“待你与他们熟了,便知我的端正才是实实在在的端正,他们……”
谢原笑了一声:“孩子罢了,言行天真想当然,有时实在叫人头疼。”
岁安看他一眼,笑了笑,不予置评。
接下来的行程基本都是谢原安排。
谢原挑的是东城附近的沁园,依山傍水,宽广精致。
岁安常住北山,对这种山景园林本不稀奇,但适逢夏日,沁园在避暑上狠下功夫赚足卖点,一度引得达官贵族欣然前往,避暑游玩,议政闲谈,文武会友,皆是逸兴。
这当中又以曲水流觞最为引客。
也是园主经营有方,以各式各样的屏风、绸布或是篱笆石墙格挡,分出雅座,每个雅座都挨着一颗参天古木,自成阴凉,又有私隐。
雅座内凿出窄道,蜿蜒曲折,引活水灌入,流动不息,上置杯盘,可顺水而流。
因是循环活水,随意坐哪里都可以,酒食顺水而来,循环往复,凭心而取,自在多趣。
饶是岁安读过古人曲水流觞的雅趣,但这样更具巧思且精致的呈现,还真是头一回见。
谢原见她喜欢,找人包了一座,四周以花墙隔绝,更具私隐,又叫了酒食来。
岁安也不挨着他坐,非得隔得远远的,亲手把盛着酒食的叠盏放进去,看着它们飘飘荡荡流向谢原,还提醒他:“来了!快拿!”
谢原没想到她这么喜欢这个,忍着笑探身去取,悠悠道:“表情再虔诚些,就可以许愿了。”
岁安一愣,反应过来他是笑她放酒食的动作像放河灯,眼一瞪:“那你别吃!”
谢原已捞起那新鲜的鱼鲙,回她:“就吃!”
谢大郎君难得闲散,一口酒一口肉,一举一动仿佛用戒尺衡量过,在视线里呈现成极致的风流恣意,岁安无意看了一眼,心尖像被什么撩了一下,又在谢原发现之前垂下眼。
眼中不看他,脑中却现他,岁安咬了咬唇,轻轻一笑。
吃饱喝足,日头也没那么晒了,谢原带着岁安继续逛。
“附近还有个园子,球场,蹴鞠、马球、门球样样俱全,还有射击、赛马之处,那里时常会有些西域的马商贩马,都是极好的品种。”
说到这,谢原想起来问:“会骑马吗?”然后发现岁安像在出神。
他眼神一凝,顺着岁安的眼神看向前方,只见不远处站着几个人,因他看去,纷纷转身离开。
谢原了然。
他在长安城可不是生脸,保不齐这园子里便有熟人。
北山与谢府联姻震动不小,岁安又不常露面,难免引人好奇,前来一观究竟。
岁安也回过神来,她显然一心二用听着谢原的话,“以前会一些,但已许久不练了。”
谢原伸手握住她的手,不动声色摸到指尖。
温的。
大婚那日,还有进谢府那日,他牵她的手,指尖都是凉的。
岳母说,她不喜都是生人的场面,觉得不自在,他后来回想,才察觉端倪。
也不知眼下这个情景,她是否会不适。
这次轮到岁安察觉谢原出神,反问他:“怎么了?”
谢原眼神看向她,微微一笑,俯身同她低语:“有人在偷看你。”
岁安微讶:“啊?”但转念一想,也明白过来。
她眼珠轻转,四下一扫,却是一个也找不到,早跑了。
谢原低声道:“回家吗?”
岁安看他:“随你。”
谢原莫名其妙:“干嘛随我?你想玩也是可以继续玩的。”
岁安笑起来:“我想再逛逛。”
谢原二话不说,“那就逛。”想了想,还是说:“若你觉得不自在,我给你寻个遮面?”
“不,我不用遮面。”她想都不想就拒绝了。
谢原觉得她语气不同,但也没多问,随她就是。
两人拉着手闲逛,竟都没说话,谢原正要开口,岁安忽道:“元一,你知道女子出门不再遮面,是从何时开始的吗?”
这还真没难住谢大郎君:“若说普遍,应当是自我朝起。”
自建熙帝登基以来,大周的风气较之前朝陡然大变,尤其是女子,日常出门已不会再遮面。
而这一影响,很大的原因来自昔日曾与建熙帝并肩作战的靖安长公主。
世间诸事,没有不可能,更多时候,只是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一个领头的风向。
正如朝政上有什么大胆决策,往往会探索先例,在细微中拼凑一个合理的说法,又好像昔日的靖安长公主,以女儿身同先帝并肩作战,自然而然成为了一个先例,引领了风向,让女子们有了更勇敢大胆的心。
同为大周子民,男子尚可以周游四方,女子何以出个门都要遮遮掩掩?长公主还跟着圣人打仗了呢!
自然,若是出远门,考虑到人身安危,又或是有其他顾虑,就是另一种说法了。
谢原奇道:“你人在北山,外头的事倒是知道的不少。”
岁安依着谢原,轻声道:“是父亲说的。”
谢原:“岳父?”
岁安笑起来,神情里透出神秘:“我只与你说,你不可以告诉别人。”
谢原很配合的偏头,仿佛在说,放心,只有我听得到。
岁安轻轻推了一下他的头,让他好好走路,“父亲的脾气不好,在外人看来还有些古怪,可偏是这样一个人,谈及母亲往事时,竟是带着钦慕的。无论他们有多少争执,他始终以成为她的丈夫为荣。”
谢原心头一动,看向岁安。
她说这话时,神情里不仅有对母亲的钦佩,还有一种莫名的向往。
谢原挑眉:“这话说的,我也以成为你的丈夫为荣啊。”
岁安一怔,脸上拉下黑线:“你又故意捉弄我是不是。”
“怎么是捉弄呢?”谢原一副冤死了的样子,抬手比划周围:“你看,往日里我来这样的地方,顶多招惹个把小娘子探望,可你和我一道来这里,男男女女争相探望,多么有排面,我一个人可撑不起。”
岁安撒开他的手:“还说不是捉弄我,就是捉弄我!”说完扭头就走,可谢原看的分明,她嘴角是带着笑的。
谢原大步追上去,试着去拉她的手:“说真的。”
岁安抬手躲,他伸手追,两人渐行渐远……
……
彼时,谢原尚不知道,自己大大方方带着新婚妻子李岁安游玩长安的事,经过一夜发酵,瞬间便传遍各家。
这天夜里,谢原将岁安送回府中,独自出府去见了霍岭。
对于谢原无端晾了自己两日,霍岭表现的很淡定,谢原也不和他绕弯子,开门见山:“你虽在长安,但应该还安排了人继续守着那副画的买卖方吧?”
霍岭:“是又如何?”
谢原:“是的话,我就可以省掉些废话,直接同你说重点。”
霍岭神色一凝,竟有种被他噎了一下的感觉。
谢原:“目前我们的线索不多,最忌打草惊蛇,我知道你之前已经查过他们,没有线索了才会退而求其次,那我不妨告诉你,我猜测这等能放到明面上的角色,早就对各类追查有一定的防备,即便是霍镖头,也因为多年前与真迹的机缘才发现端倪。所以我们不能主攻,只能静守。”
霍岭没说话。
谢原:“当然,若能直接在内部拿到他们的账册,或许能发现钱财来源与去向的端倪,立刻采取行动。但一日没有这个机会,我们就要忍一日,静静蛰伏。如果我们的怀疑没错,他们留不可能只有这一次交易,等到他们下次再有行动,我们能发现的线索,也会更多。”
说完,谢原又道:“霍镖头有任何疑问,可以立即提。若没有疑问,我的人会在三日内抵达,还望霍镖头的人能与他们顺利接洽,共同合作。”
听完谢原一番话,霍岭心中感觉又不同。
面前的青年虽是世家贵族,身上却少有寻常世家子的傲气和蠢气。
相反,他干脆果断,全无拖泥带水,便是防备也坦坦荡荡,敞开了给你看。
良久,霍岭低声道:“要等多久?若他们一直没有下一步动静呢?若下一次他们做的更隐蔽,我们连线索都查不到呢。”
“若是这样,”谢原眸色陡然凌厉,“霍镖头这样的身份,能出力的部分只会更少,若真有这一日,就是我要操心的事了,还望霍镖头能放下一切成见,极力配合我。待到事件了却,霍镖头想怎么比划,在下都乐意奉陪。”
霍岭眼神一变,忽然笑了:“你果然知道,我一直不服你。”
万劼为阴谋黑手所害,奈何身份低位,在此案中根本溅不起水花,从不被重视。
谢原出身贵族,在霍岭眼中,和那些庙堂之上的人是一路货色。
他们初见就动了手,之后又动一次手,但这两次动手,霍岭都败给谢原。
但其实,霍岭身上是带着伤的。
被长公主严刑拷打留下的。
若他安然无恙,毫无顾忌的全力一战,谢原未必是对手。
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世家公子,只因条件优越拜得名师,学了三招两式的漂亮招数,又占据天时地利,便摆起了领头人的谱,他当然不服!
可这些,都被这青年看在眼里。
霍岭语气难得爽快:“好,待恩公大仇得报,我也了了私事,必当讨教大人高招!”
两人简单谈完,谢原便要回府了。
离开时,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冲霍岭追加了一句:“霍镖头若不放心松州那头,也可以过去,但不妨先将身上的伤多养两日,此外,你人在长安,这里我熟,若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
霍岭目送谢原离开,竟荒诞的觉得,谢原这两日故意不出面,是在给他时间养伤。
但细想他最后的话,又像是含着什么提示。
霍岭眼神渐沉,转身关了门。
这青年心思不少,不能轻信他!
……
谢原回到府中,才知岁安已经睡下了。
大约是因为新婚夜的事,朔月十分敏感,一再向谢原解释,夫人其实想等他回来的,可她太累,才等了一会儿脑袋就开始往下栽,沾枕就睡。
谢原笑了笑,摇摇头,无妨。
他让人备水,简单的擦洗一下,也跟着躺下。
岁安本就睡得很浅,被他惊醒,迷蒙道:“你回来了……”
谢原将她抱进怀里,低声温柔道:“睡吧……”
岁安轻轻“嗯”了一声,在他怀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睡去。
之后两日,谢原照旧带岁安出去玩,这是两人之前约好的。
可惜时间不多,否则还能往外走走,但岁安还是玩的很满足,不只是她,她还将叫叫唤出来逗了逗。
谢原每次看到叫叫,眼神都要亮一下,心中蠢蠢欲动。
岁安看出来,问他是不是也想驯一只,谢原却只能笑着摇头。
现在的他,没有功夫闲情来做这个。
到头来,他只能含笑看着岁安带着叫叫疯跑,以至于她每日回来都筋疲力尽,谢原有心再做点什么,也只能遗憾忍耐。
几日过去,谢原的婚假开始告急,而他也在某日携妻游夜市归来时,被偶然遇见的段炎堵了去路。
段炎的突然出现,令岁安略略愕然,他颇有风度的颔首一笑,又在看向谢原的瞬间拉下脸,将人掳到一旁,一连虚点他十下,满腹骂语不好发作,最后只憋出一句:“谢元一,你成了个亲,就没有朋友了是吗?”
都这么多天了,就没说带着小嫂子同最好的兄弟们打个照面,大家认识一下。
倒是朝廷内外无人不知,谢元一娶了个娇滴滴的小妻子,捧在手里护在怀里,日日相伴,喜爱的不得了。
往日不近女色冷情端正的谢大郎君一朝解禁,竟直接奔向另一个极端,沉迷女色无法自拔!
谢原哭笑不得,再三解释他本有打算设个宴让大家认识,又和段炎提前确定了时辰地点,这才被放回来。
“嫂子。”段炎跟着谢原身后,飞快换上客气笑脸,还推了谢原一把:“还给您了。”
岁安看二人一眼,竟似模似样的做了个接过的动作,拉过谢原的手臂:“多谢。”
谢原蹙眉睹她,他是什么可以递交的物件儿不成!?
段炎却是眼睛一亮,他觉得这位小嫂子懂他的幽默!
这样看岁安,比谢原生辰和他大婚那日更清晰,确然是个动人心魄的娇娇美人,难怪谢元一都把持不住。
不等谢原开口,段炎已把小聚的事情说了一遍,“嫂子,恭候大驾啊!”
谢原直接推他一把:“赶紧走!”
段炎多少识好歹,敲定邀约后便痛快退场,谢原回过头,见岁安看着段炎的背影,隐含探究,他似笑非笑:“要我帮你叫回来吗?”
岁安偏头与他对视,眸光璀璨,嘀咕了一句:“应当不是他。”
谢原听得莫名其妙,笑了一下:“什么不是他?”
岁安却不解释,理着袖子,轻轻一甩披帛,迈步往前走。
那个多嘴多舌爱议论人的,应当不是他。
谢原迈步追上,出语调侃:“嚯,之前是谁见个长辈都踟蹰不前?怎么,只因对方是俊俏英武的郎君,便不紧张犹豫了?”
自从第一次拈酸,岁安坦荡示爱后,谢原对拈酸这事已然信手拈来。
岁安侧首看他,眼里明明堆着温柔的笑意,面上却一本正经摇头:“那可不是俊俏英武的郎君喔。”
谢原心道,是嫌段炎还不够俊俏英武?
他挑眉问:“那是什么?”
岁安:“是我的朋友。”
谢原目光一动,笑着说:“你的朋友?”
“嗯。”岁安言之凿凿:“你说的,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谢原目光转向一旁,默了默,笑着点头:“很有道理,无法反驳。”
他伸手拉过岁安的手,与她一道缓步往府中走:“好,明日去见朋友。”
岁安只觉得握着自己的手温热有力,她抿着笑,心里某处好像也跟着敞开。
嗯,见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