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松手脚麻利的帮岁安收拾干净后, 不免对朔月和玉藻含了责备。
以往在北山都是她们两个贴身照顾女郎,怎会连这么基本的事情都疏忽?
朔月熟练的掏出岁安的月事带存货,也很无奈。
夫人这事从未准过, 手指头加脚趾头都算不准, 且因体质之故, 事前征兆也时有时无,要根据来前几日状况定论。
再者,正因以往都在北山,根本不会有在外人面前突然来事的情况,岁安刚来事那几年, 她们还紧紧张张伺候过, 后来就都淡定了。
来了就来了嘛。
“而且,”玉藻翻出岁安的十全补血暖身汤材料:“夫人的月事通常五日, 第二、三日最难受,最后两日,只要前面护的好, 基本不会难受。第一日不要慌,做足准备才好应对后两日的痛苦。”
她拍拍阿松的肩膀, 拿出了老资历的语气:“你来得晚, 伺候久了就知道了。”
阿松:……
看着朔月和玉藻各自忙碌, 阿松偷偷瞅了一眼无精打采的岁安,“可你们不觉得,夫人今日情绪不对吗?她以往来月事,也会这般烦躁?”
玉藻和朔月对视一眼,这倒没有。
朔月:“女郎有不少修身养性的法子,除非是难受的起不来,一般不会烦躁。”
玉藻:“可能是换了地方, 一时不适应。”
阿松表示怀疑。
朔月、玉藻:你想多了。
这个早晨多少有些忙碌,准备好岁安月事中要用的东西,时辰已经不早,岁安还没有去孙氏那里请安。
阿松走进来,见岁安懒散散的靠在斜榻上,歪头看着最近那扇菱形窗。
“夫人今日身体不适,要不要奴婢替您去跟老夫人说一声,今日的请安就免了。”
岁安前一刻还浑身软趴趴,一听这话,立马撑着身子坐起来,神色一正,恢复正常:“那怎么行!”
说完没事人一样下榻,一边套鞋子一边唤朔月。
朔月端着刚刚煮好的补血热身汤进来,岁安接过就大大的灌了一口。
阿松忙道:“夫人慢些。”
岁安已经灌完了,她把碗递给朔月,自有一套说辞:“放过一会儿,不烫喉的,这种热乎乎的汤,大口喝才舒服。”
朔月接过碗,眼神扫过阿松:这就是你说的不对劲?
今日是头日,准备充足,又喝了热汤,岁安整装后照旧去给孙氏请安。
……
其实,关于谢原昨夜不归宿一事,孙氏是吓了一跳的。
谢原和岁安一向很敬重她这个母亲,通常情况下,出门回府都会和她打招呼。
可昨夜耽误的有些晚,孙氏记挂着他们还没回来,便让鲁嬷嬷留意着,这一留意,便被告知只有岁安一人回来。
孙氏的心当时就颤了一下,立马赶去谢原的院子,拉过岁安的手,一脸担忧的问:“安娘,你和大郎……不会是闹不愉快了吧?”
岁安愣了好一会儿,才笑着解释,谢原有公事临时要出城,返回时间晚,索性去北山借宿,也正好替她看看父母。
不对,很不对。
孙氏脑中直接跳过了岁安给的说法,迅速补出另一个场景——
两人因出门时生了矛盾,吵得不可开交。
岁安生气的指着他说:“你别同我说话!去跟我爹娘交代吧!”
谢原非但不服软,反而硬气回道:“去就去!对着岳父岳母也比对着你强!”
然后两人不欢而散,一个回府,一个上北山。
孙氏这样想,却不敢追着问,最后在岁安无奈的目光中一脸复杂的离开。
然后她就闹了谢世知一晚上。
谢世知都快麻了,哀求道:“你不用早起上值,我却只剩一个时辰睡觉了。”
孙氏深吸一口气,受不住了:“我在府中,难道闲着了不成!?”
相处多年,谢世知在为夫之道上经验老到,一听这开头就知道要引火烧身,最后枕头将脑子一捂,拼死争取了上值前最后一个时辰的睡眠。
最终,孙氏这份惴惴不安,在岁安次日的请安中消失殆尽。
夫妻之间闹了矛盾有了争吵,即便对外表现得和气如常,一定会有小细节上暴露问题。
可岁安表现的一如既往,没有半点异常,还真不像闹了矛盾的。
岁安请安后,又主动提及了昨夜的事:“夫君今日就回来了,母亲不信我,便先去问他。再不信,岁安只能请父亲母亲来作证了。”
哎呀呀,那大可不必。
孙氏立马道:“我怎么是不信你呢,就是觉得大郎做得不对,左右是要回北山的,带你一起回去见见爹娘也好啊!”
岁安甜甜一笑:“多谢母亲,您总是想的最周到。”
孙氏听得满心熨帖,再无二话。
可她怎么都没想到,岁安一出院子,小脸就垮了下来。
也不知她想到什么,又是一声:“哼!”
玉藻、朔月:……
阿松眼神轻飘飘扫过去:如何?
情况从这一刻开始变得不妙起来。
岁安回了房间,坐在床前,满脸凝重的盯着床前的花开并蒂屏,忽然抬脚一甩,只见两只丝履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劳燕分飞。
她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忽然生气,穿着白袜就要去踩没有铺毯子的冰凉地面去捡鞋子。
“夫人且慢!凉!”朔月连忙把她按回去,又把她的脚抬上去塞进被褥:“奴婢帮您捡呀!”
说着连忙把鞋子捡回来,整整齐齐摆在床前。
岁安趴在床头,眉头依旧紧蹙,伸手把隔开的鞋子拨弄拨弄,紧紧挨在一起。
朔月刚看直了眼,阿松的声音便在一旁幽幽飘来:“如何?”
朔月压低声音:“这是夫人的精致。”
阿松冷笑。
岁安上了床,想必是要休息,三人不好打扰,便在外间轻声忙自己的事。
忽然,里面传来一声很轻的闷响。
玉藻耳力最好,又离床前屏风最近,她绕过去一看,岁安两手环抱于胸,直挺挺的躺在床的正中央,一双眼瞪得铜铃一般,直勾勾看着帐顶,仿佛那里藏着一双眼睛在和她对视——和自己的枕头一起。
而谢原那只枕头,已经被她丢在了地上。
她一个人占据了整张床。
玉藻正盯着地上那只枕头沉思,阿松的声音已从身后飘来:“如何?”
玉藻一个激灵,转头看去,拧眉道:“可能是郎君头臭,女郎忍无可忍?”
阿松二次冷笑。
一刻钟后,岁安爬起来去了阁楼书房,打算描画。
玉藻和朔月万分欣慰,终于正常起来了呢。
然后不到一刻钟,书房里全是画废揉皱的纸团,满室白纷纷,是吊唁的颜色。
不想画了,岁安转战去花圃。
这是她最喜欢的地方,可今日,她连碰都没碰那些长势正好的花,捏着把小铲子蹲在一边铲泥巴。
腿酸腰酸,她将小铲子狠狠一戳,借由朔月扶着起身,转道去荡秋千。
阿松盯着岁安刚刚玩过的泥巴,湿润的泥土被堆的如同一个黄土坟包,种花用的小铲子立在坟包前,活像个屹立不倒的墓碑……
岁安荡了会儿秋千后,忽然问了句:“谢府各房,都没有纳妾吧。”
这一刻,三人终于意识到,岁安看似平静的外表下,已经胡思乱想到没边了。
三人暂时放下明里暗里的较劲,一起围过去蹲在岁安身边。
阿松打头,先介绍了一下谢府的情况。
“谢氏有家规。正妻一日在世,一日为妻,若无大犯,断无下堂一说。入门五年无所出,方可由正妻母族再选一人来侍奉,直至诞下子嗣,那也得由正妻抚养长大。”
仅这一条,所彰显出对入门新妇的尊重与门风,便不是一般人家效仿的起的。
换句话说,但凡岁安嫁给了谢原,除非命薄早死,又或心术不正伤天害理,否则还真没人能撼动她谢家大妇之位。
这也是为什么府中看重谢原的婚事,因为选定了就是一辈子。
而长公主为岁安千挑万选的婚事,自是挑的一门最好的。
结果岁安莫名其妙的看了她一眼:“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阿松:“您难道不是在担心谢郎君日后会变心移情……”
“变心移情”四个字仿佛触碰了什么雷区。
朔月嚯的站起来:“贱婢!闭嘴!玉藻,把她叉出去!”
玉藻相当配合,直接架起阿松就走,朔月回头对岁安微微一笑,和声细语:“奴婢再去给夫人炖碗汤。”
说完一溜烟儿跑了。
岁安脑袋靠在秋千的绳子上,在秋千上晃来晃去,半晌才道了句:“哦。”
这头,三人已到了院外,阿松挣开玉藻,“干什么呀!”
“我警告你!”玉藻欺上来,脸上仿佛拉下黑线:“往后在夫人面前,不许说什么移情变心。”
阿松多少知道些往事,难得示弱一次:“那现在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心病心药医啊,”朔月走了过来,手肘碰了玉藻一下:“你去传话给郎君,请他今日务必早早回府。”
玉藻重重点头:“我看行!”
……
谢原直接从北山入城上值,一来便被萧羿拦住去路。
“谢司郎来的好早。”
谢原扫了扫左右,配合的打招呼:“世子也很早。”
外人走远,萧羿一把拉过谢原到角落说事情。
“如何?”
谢原:“什么如何?”
萧羿脸一沉:“你消遣本世子是不是?自然是那大胆的刺客!”
谢原恍然:“啊,是这事。”
“不是说好给我一个交代?你好歹也是问案审犯的老手,可别告诉我什么都没问出来。”
像是才想起来萧羿也被牵扯其中还受了罪过,谢原斟酌道:“犯人是当场擒获,自然能审出结果。只是……我也不知是何结果。”
萧羿的脸色沉下来,冷笑一声:“你自己听听你这话,有毛病没?”
他上前一步,“谢元一,你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本世子就要怀疑是不是你们夫妇设计我了!”
谢原无奈一笑:“世子这是哪里话,人又不是我审的,我不知道结果,不是很正常?”
萧羿惊讶:“你把人带走,又交出去了?”他来了脾气:“送去哪了?既然你不能给本世子一个交代,本世子只能自己去要了!”
好说,谢原从善如流:“北山。”
萧羿猛一拂袖,转身要走:“我这就去……”然后顿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慢慢转回来,气势瞬间缩水:“哪、哪里?”
谢原十分真诚:“北山。”
萧羿:……
谢原:“是这样,那女子的确险些伤了世子,但终究是有惊无险。反倒是岁岁,因此人害了不少惊吓与疑病,张生那件事情,影响了谢府,也让她颇为操心。若让岳母大人知道,必会问责,我想了想,索性将人直接送去北山,交代前因后果,由岳母大人亲自来判,定不会错。”
他看向萧弈,笑容温煦文俊:“给世子的交代,我眼下肯定是办不到,但若世子有质疑,不妨直上北山,向我岳母讨要一个说法?”
萧弈表情僵了僵,将怒不可遏熬成情有可原:“原来是这样,早点说嘛。依着县主的辈分,我还要唤她一声姑母呢,我岂会不会信长公主!”
谢原将“完全理解”表现在了脸上,还是很谨慎的又问一遍:“那交代……”
“诶。”萧弈竖手:“此事交给姑母,绝不会错,姑母开心,就是对我最好的交代。”
谢原欣慰的点头:“如此甚好。”
萧弈回以微笑:“是的,甚好。”
顺利处理了对萧弈的“交代”,谢原从容的开启了新一天的工作。
不一会儿,一内侍走进来,向谢原低语几句。
谢原脸色一怔,复又浮现出几分甜蜜之色,点点头,给了那内侍些打赏,心无旁骛的开始处理公务,等到所有事情处理完,距离下值还有半个时辰。
换在从前,谢原肯定是不能擅离职守的,但今非昔比,若无要务,圣人也不召见,他偶尔消失一下是很正常的事。
单说他顶头两位上首,今日已经一整日不见人了。
谢原本册一合,下值!
说来也怪,他一个人独自睡了二十多年,可不到二十天的时间,他竟已习惯怀抱香软睡去,都说小别胜新婚,这话一点不假,昨日让她一个人回府,他在睡下时就后悔了。
大晚上她回府是回,一起去北山,今日早晨回也是回。
还能让她见见岳父岳母。
一念之差,以至于最后只能抱着她的枕头做个临时的替代,遗憾的睡了一夜。
就在刚才,府里托人来传话,让他今日早些回去,虽然没有指名道姓是谁要求的,谢原却直觉是岁安。
或许她也有一样的感觉,有些挂念他吧。
怀着这样甜蜜又复杂的心情,谢原刻不容缓的赶回府中。
虽然挂念岁安,但原则不可变,谢原还是先和母亲请了安。
万万没想到,孙氏见他第一句就问:“你与安娘,没有吵架吧?”
谢原一愣,这话从何说起?
孙氏便将自己与岁安的对话都说了一遍。
“她性子乖巧,有肯定也说没有,你却是要与我说个实话的。”
谢原失笑,当然没有!
于是耐着性子解释,总而言之一句话——他不可能与岁岁有矛盾争执。
得了两边的话,孙氏一颗心完全落下,“回来了就去陪陪她吧,都说小别胜新婚,你是丈夫,要多体贴些。”
谢原也很想见到岁安,话别母亲便回了院子。
青年身高腿长,跨过拱形小桥,路过花圃边的黄土小坟包,途径没有灵魂径直晃荡的秋千,来到卧室推门而入。
一进门,整齐端正立在外间的三人同时看过来,仿佛盼来了救星。
谢原顿住,气氛好像有些古怪,清了清嗓:“我回来了。”
他并未看到,原本歪在斜榻上看书的岁安听到声音时,嗖的一下坐了起来,本能反应漾起笑容,可谢原话音未落,那笑容忽落,只剩一张沉沉的小脸。
谢原察觉古怪,又默默按下,根据三人的站位,探头看向里间靠窗的斜榻边。
斜榻上隆起一个小被团,岁安似乎在睡觉,且背对着这头,身上的被褥裹得紧紧的,连头都蒙住了。
谢原拧眉:“这么热的天,怎么这么盖。”说着就要走过去。
刚迈出一步,被阿松拦住了。
见识到岁安一日的反常,她们此刻只希望谢原能顺利解决问题,自然要先给予一些提示,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阿松声音很低:“郎君,夫人来月事了。”
作为一个有前科的在案犯人,阿松的话令谢原的眼神微微沉了一下。
阿松一个激灵,补了句:“这次是真的。”
谢原看向另外两根,朔月和玉藻点头如捣蒜。
真的真的!
按理说,提示都到这里了——大夏天的,谁这么睡觉啊,分明是来了月事心里燥不高兴在做姿态呀,赶紧哄!
可谁也没想到,谢原在证实此事后,盯着斜榻上的被团儿看了会儿,竟道:“让她睡吧。”
三人目瞪口呆。
谢原却看了眼紧挨着斜榻的窗户,想着有风进来,说:“把窗户合上,再加床毯子。”
话音刚落,被团倏地坐了起来,薄被被掀开,露出了里面的人。
岁安发髻歪了,碎发混着汗水贴在额前,慢慢转过头,不可思议的看向谢原。
谢原:“吵到你了?”
朔月、玉藻、阿松:……
岁安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过头,伸手拨了拨额前的湿发,抚了抚睡歪的发髻,回过头时,已换上如常的甜美微笑:“没有。”
谢原眼中,岁安发髻微垂,青丝贴额,自带妩媚。
想拉她到屏风后换衣裳,又想到她今日真的来了月事,谢原便自己走去屏风后换衣裳。
岁安坐了起来,朔月等人分明看到,她紧紧拽着薄被,甜美微笑后,唇都快抿成一条线了。
谢原换完衣裳出来,“今日没有出门……”话没说完便歇了声。
岁安趴了回去,软趴趴没有一丝力气的模样,身上什么都没盖。
谢原皱了皱眉,走到榻前蹲下,刚好与岁安视线平齐。
“怎么了?很难受?”说着伸手拉过被子要替她盖上。
才拉动一寸,被岁安格开。
她抬起眼皮,小声道:“热。”
谢原记着女子来月事的种种禁忌,好言相劝:“会着凉。”
岁安眼珠一瞪,声调拔高:“热!!”
至此,谢原终于感觉到她情绪外泄的暴躁。
但可以理解,又有些感慨,六叔竟靠谱了一回。
月事竟真是这么磨人的东西。
谢原轻松包容,温声笑道:“那我躺上来,抱抱你好不好?”
从昨夜就想抱她了。
她应当也想,才会叫府里人传话。
万万没想到,岁安直接别开目光,沉声拒绝:“不要!”
谢原一怔,又道:“那你想吃些什么?”
“不吃!”
似乎,是不大妙。
谢原并非没耐心,而是头回遇到这种事,怕处理不好,越发惹她烦躁。
他打算让厨房给她弄个月事能吃的食物,便说:“那我不打扰你……”
“我想玩双陆。”岁安忽然开口,别开的目光又看回来,连语气都恢复了往日的娇俏:“元一,陪我玩。”
这有什么难的,只是……
“你不是不舒服?”
刚缓和的语气又一沉:“没有!”
谢原舔了舔唇,“那……玩吧。”
岁安一声令下,朔月迅速在茶案上支起了台面,两人先后入座。
然后,谢原眼看着朔月和阿松用软垫给岁安周围塞了一圈,把她的腰身护的稳稳当当,又摆枣汤糖水,他想说实在不舒服就不玩了,岁安却已讲起了规则。
她竟直接挪用了谢原上次在沁园规定的那套,各自只取两枚,但不用像上次那般赋诗,速战速决,输的人要接受惩罚。
须知谢原每次玩这个,那都是冲着一定要搞谁的目的而去的。
谢原主动认怂:“你何不直接罚我?”
岁安拧眉,软绵绵的反驳:“你这是什么话,我是那种蛮不讲理无理取闹的人吗!?我为何要无故罚你?你到底玩不玩嘛?”
谢原心思被她嚷的九曲十八弯,弯弯道道里全淌着蜜水,哪里能说不。
其实上次见识到她的技艺,他便惊喜又意外,早想着与她好好较量一番,又思及她身上不方便,今日肯定都闷在房里,无聊坏了,便正了正坐姿,爽快道:“玩吧。”
“不许让我,不许放水,不许不认真!”
谢原笑:“那我若赢了你,也罚你?”
一抬眼,他的目光撞上岁安格外甜美的笑容。
“当然。”
谢原勾唇:“好,你说的。”
是!
我!说!的!
第62章
两枚棋的双陆讲究一个速战速决, 因越过彼此的棋子后便无法再相互打马,所以无论前期相互打马多少次,决出胜负的关键在于两方的棋子交错之后, 谁能先出盘。
和上次一样, 岁安出手便气势汹汹要打他的马,谢原悄悄抬眼, 只见她全神贯注在棋盘上,不知是不是那一圈软垫的缘故,坐姿瞧着有些僵硬。
还挺认真。
谢原觉得她这样可爱的紧,也铆足劲来与她对战。
你打我一颗,我还你一颗, 打马时棋子撞盘的啪啪声, 将战局热度持续烘高。
“啪!”谢原的一颗棋子率先越过了岁安的两颗棋,还把她落后的一枚打掉,落在安全区,下一次掷数无误,这颗棋就能率先出盘了。
“哈!”谢原双手击掌, 抬眼看去,下半句话直接梗在喉咙里。
岁安虎着一张脸坐在对面,两手拽着拳头杵在身前, 仿佛下一秒就能变身地狱凶兽扑上来吃了他。
而重点在她的身后。
阿松和玉藻不知何时站在了屏风两侧,当谢原目光投去时, 两人屏息凝神同时发力,悄无声息的抬起屏风,步伐整齐有律,挪开屏风,仿佛帷幕拉开, 露出屏风后的床。
床上只有一只枕头,端端正正摆在中间,另一只枕头被丢在了地上,惨兮兮靠在床边。
那是他的枕头。
谢原瞳孔微震,终于在凶案现场中发现气氛异常的线索。
两人面对面,视线相对,其实很难发现对方在看自己还是身后,偏偏岁安似有所感,忽然往后看去。
屏风原封不动的立在远处,阿松和玉藻一人站一边,正捏着袖口细细哈气擦拭。
岁安收回目光,谢原已沉着的拎起骰子:“轮到我了。”
“嗯。”
谢原心下大定,快要忍不住笑出来。
偏偏他装出严肃的模样,一手摸下巴,一手掂玩骰子:“我看看我怎么走……”
岁安眉头拧得更紧,目光紧紧追着谢原的手,半寸不离。
谢原忽然抬手一甩,岁安连忙追着看,结果什么都没有。
上当了!
一抬眼,骰子分明还在谢原手里垫着,他笑容玩味:“这么紧张啊?”
岁安正欲发作,谢原甩手一掷,两颗骰子咕噜噜滚出来,岁安连忙去看,旋即噗嗤笑出来。
“哎呀……”谢原一拍脑门,“懊恼”极了。
一点和六点,单棋一个出不了盘,一个打不了马,双行更不划算。
岁安快活的握拳,叫你嚣张,这是现世报!
她想掷出个更厉害的点数叫他羞愧,这次的前摇便格外长。
丢出——两个一。
岁安:……
谢原飞快抿住唇,借扶额的动作低头,顺利在岁安眼神杀来时格挡开。
差不多了,速战速决。
管理好表情,谢原重新抬头,清清嗓子,肃然道:“该我了?”
岁安深吸一口气,借由吐气的力气才发出一声:“嗯。”
谢原已快要忍不住,抬手将袖子往上一抽,露出结实的小臂。
掷出,现数,一棋顺利出盘,一棋擦过她的棋,进入安全区。
决战时刻到了!
岁安抓起骰子就掷,结果又很早糟糕。
一颗棋都出不去,只能选择同时移动两颗棋子,先靠近终点再说。
其实输赢已经很明显了,谢原再掷一次,第二颗棋也能出盘。
他看得出岁安今日十分暴躁,但即便如此,她也并未耍赖喊停,只是紧紧盯着棋盘,凶凶的催促:“继续!”
谢原笑了一声:“那就,结束了。”
他轻巧一掷,点数正正好,出盘,获胜。
虽然早已猜到结果,但亲眼见到败局,岁安还是忍不住肩膀一沉,整个人松垮下来。
谢原单手托腮,微微偏头看着对面的小妻子:“我赢了。”
岁安垂着脑袋,有气无力:“嗯。”
谢原摸着下巴:“怎么罚好呢……”
下一刻,谢原单手撑着茶案,翻身一跃,眨眼间已落在岁安面前,拦腰一勾就将人抄底横抱,起身走向里间,绕过屏风,放到床上,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谢原让她仰躺在床,俯身压下来,控着她手脚不许动,下巴轻轻往床外抬了一下:“你把我枕头丢了是什么意思?要我睡地上不成?”
岁安进来时已看到那个掉在地上的枕头,这才想起上午出气时忘了将它捡起来,这会儿想捡也晚了。
这个姿势,岁安等于无处可逃,连眼神都躲的艰难。
片刻后,谢原感到岁安的身体慢慢放松,别开的目光也转向他。
“你还愁找不到睡的地方吗。”
谢原追问:“那你就把我枕头扔了?”
岁安忍无可忍,声音大了许多:“它空着没人睡,摆在这里也占位置,看着就讨厌!”
谢原笑了一声,俯身用鼻尖蹭蹭她:“你是气这个枕头,还是气这个枕头的主人啊?”
岁安气鼓鼓的盯着他。
谢原认输了:“生气了?因为我昨夜让你一个人回来?”
因为离得近,谢原看到岁安的眼神里一下子聚拢了好些委屈。
答对了。
看她的样子该有话说,谢原保持这个姿势,耐心的等着。
不久,也就默数三下的功夫,她便开口了。
“难道不是吗?我已许久没回北山,你带我一起又怎么了?”
谢原挑了一下眉,故意道,“就只是想家了?”
岁安不自在的移开目光,谢原移动脑袋,目光追着跟着她左右动:“不是想我?”
岁安被这直白到不要脸的发问激得一笑,又立马意识到自己泄了气势,努力把脸绷回来,然目光一转,面前的青年眉目含笑,神情里是无尽的温柔与包容,她忽然就觉得,再绷着实在无趣。
也并没有犹豫太久,岁安抽出两条手臂,往他脖子上一圈,挂住。
随着动作落成,两人间的氛围也转了向,开始变化。
“想了。”
谢原用目光描摹着这个他想了一夜的人,声音低沉:“想着想着,想生气了?”
岁安抿着唇,很诚恳的点了一下头。
“就因为没带你一起?”
岁安转眼不看他,小声嘀咕:“也不全是因为这样。”
“那是怎样?”
岁安盯住他,手臂往下一沉,便将他勾得更近。
两人挨得极尽,低声细语,皆是情语呢喃。
“你随意一安排,我便一夜没睡好。母亲说,你从前也曾因公务忙碌夜宿在外,这事对你来说,兴许根本不值一提,昨夜在北山,一个人也睡得十分香甜吧。”
所以,不止因为这番安排不高兴,也因设想的情形而生出的心理落差。
他可以随意和她分开,她却生了牵挂。
这不公平。
谢原哭笑不得,抱着她猛一摇晃。
“谢夫人,你讲讲道理,你蹲在床头看到我睡的香了?嗯?”
“好,就当我没良心将你撇开了,有什么事冲我来,丢我枕头算怎么回事?你想过后果没有?”
这话的意思是要追究咯?
岁安脖子一梗:“就丢,你也要将我丢出去不成?”
谢原:“我丢你做什么?我今夜没了枕头,你便是我的枕头。”说着作势要把她揉巴揉巴当枕头。
岁安最受不了他一双手在身上游走,像条待宰活鱼般反抗:“我今日不舒服!你别闹我!”
谢原忽然倾首下来,埋进她颈窝,灼热的气息燎的岁安从耳畔到肩头都一阵酥麻。
岁安忍不住缩脖子,忽闻一声低沉呢喃。
“我早后悔了。”
岁安一愣,眨眨眼,不自觉的安静下来。
谢原如愿将人抱进怀里,埋着脸,连声音都染了舒适的倦意:“后悔没带你一起上北山,见见岳父岳母,夜里也不至于怀中空落,辗转反侧。”
谢原盲摸上她的下巴,轻轻捏住晃了晃:“给你个机会出气,就说谢家大郎,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夜里不抱着夫人就睡不着,夫人不在,也得抱着她的枕头。以为她也想我了,今日忙完手里的事就早早回府,结果枕头都被扔出来了。去,去跟旁人说,让他被笑死算了。”
他生无可恋的语气,逗得岁安噗嗤一笑。
谢原亲了亲她颈窝,哑声道:“开心了?”
岁安盯着帐顶思考了一会儿,忽然下了一个决定。
她拍了拍谢原的肩膀:“你起来一下。”
谢原没动。
岁安:“我有话和你说。”
她语气有些严肃,谢原这才起来,翻身侧卧在她身边,支头看她。
岁安保持着仰躺的姿势,眼神时不时瞅谢原一下,像是在酝酿。
“我……我问你个事儿。”
谢原头稍稍抬起,挪了个更舒适的位置支头:“问。”
岁安一双红润的唇张张合合,少顷,她飞快的问了一句:“你看到多少。”
谢原直接给问愣了。
这什么跟什么?
不懂就问。
谢原:“看什么?什么多少?”
岁安看了他一眼,这个姿势,说话实在缺少气势。
她两手撑床想起身,谢原连忙扶了她一把,顺势帮她脱了鞋子。
岁安盘膝坐在床上,谢原靠在床头,两人面对面。
岁安:“我、我也不是爱纠缠的人,只要你如实回答,这事我们只提一次,这话,我也只说这一次。”
谢原就是长十颗脑袋想不明白这话的深意,只能诚心询问:“你说便是。”
由于她神情凝重,谢原也不由得打起精神,屏息凝神。
岁安终于开口:“去救萧弈时,我有没有跟你说,环娘说不定随时会来,所以我们要速战速决?”
谢原点头,“没错。”
呐!你也承认了!不是我在冤枉你!
岁安眼里越发有底气:“那我问你,为何你进去之后,拖拖拉拉半晌都没解决!?你看到多少?好看吗?”
这话犹如一柄大锤当头砸来,谢原在一阵眼冒金星的晕眩中,终于明白了她那日意味深长的眼神从何而来。
他压住心中蜂拥而上的情绪,一本正经的试问:“你该不会是指——万柔?”
岁安小脸一沉。
回答正确!
岁安:“那万娘子行事偏激,我当然也知道,她是为了故意引人误会才、才……”
谢原心里已经笑疯了,面上却眯起眼作审视状:“才什么?才宽衣解带,暴露人前?”
“没错!”岁安下定决心要说清楚,努力稳固底气:“她、她怎么做是她的事,你怎么应对就是你的事!结果你、你、你磨磨蹭蹭的,我一进来就看到她……”
说不下去了,岁安又绕回来,眼神荡漾着死亡的气息:“好看吗?”
谢原好辛苦才憋住笑,以至于他的表情看起来好用力。
他举手,露出三指:“我!发!誓!我当日连她一个肩膀都没看到……”
“那你磨磨蹭蹭的干什么?找机会看肩膀吗?”
谢原想笑之余,又觉得岁安很有意思。
拜袁家兄弟所赐,他听过不少官员的正室将各路正室侧室折腾的不成人形的案例。
大多数情况下,男人若生异心,女人总爱将敌意落在那个惹他变心的女人身上。
但岁安不是。
如今他知道,原来她进来时,那么介意有个女人在他面前宽衣解带。
如果眼神能放刀子,他怕是在那时就已被凌迟处死了。
可她并未闹,除了那几个眼神,谢原甚至都没感觉到她在意这个。
在卢府时她进来第一件事是让玉藻把她裹好了带走;在小屋时,她对万柔的话句句戳心,却也是劝解。
比起对作出这种事的万柔释放敌意,她更在意的是他面对这种事时的态度和作为。
现在将前后连贯一下,谢原基本也就理清了她得思路。
明明说好速战速决救人,他却拖拉了时间,她翻窗进去一看,万柔将衣服脱了,他们两个大男人谁也没拦一下,哪怕丢件衣服过去挡住呢。
接下来,他要保万柔,还把她打发回府,自己送万柔和霍府去了北山,让她一个人回府睡觉,把小日子都睡来了。
扔枕头都是仁慈了。
谢原深吸一口气,还是没忍住溢出一声笑。
岁安眼神骤冷,谢原连忙收住,握住她的手,语重心长:“夫人请听我一言,这件事,是可以解释的……”
第63章
谢原的确故意拖延了时间门。
但绝对不是因为万柔在面前脱了衣服想多看两眼这种理由!
他是在激萧弈。
“虽然你之前曾见过她,但你想想,第一次在侯府,第二次在沁园,第三次在酒楼,我们在场,萧弈也在场,当然,张生那件事,算是她直接针对了谢府,可当时我们并不知道,甚至在小屋里,你也是以猜测的方式道出,对不对?”
“当时萧弈很紧张,我便临时起意,想靠激他来套话,最后他求饶好话都说遍了也说不出这女子的来历门道,我便觉得,此事可能与他没关系。”
说白了,这要是萧弈的风流债,救他一回已是仁至义尽,帮忙善后就不要想了。
谢原说完了,伸手勾勾她鼻尖儿:“原来还没怎么看出来,这么能吃醋呢。”
他语气里戏谑多过生气,显然没有为这件事较真。
可岁安不同。
她眼眸微垂,像是在释然此事后,又投入到新的思索中。
人都是会变的,每一个阶段的所求和目的都不同。
就好像她面对谢原,最初时,想的是努力一日比一日喜欢他。
但这种喜欢,在堆积到一定的深度后,会开始夹杂更多的东西。
真心应对真心,衷情应付衷情。
若一方真情,换来的是另一方的假意,那就不值得。
所以开始介意、吃醋、冷不防就在一个细枝末节的发现中不高兴,继而对这段感情有了更多的想法,生出要求。
当日应下母亲安排的这桩婚事时,岁安没有想过自己会生出这桩情绪。
她把所有的尺度和界限都铭记于心,提醒着自己不要越界。
可这对她来说,太难了。
与谢原相识,相交,慢慢就喜欢上他,她做不到一面冷静的按着真心去寸寸算计付出,一面又要求他全心全意不可背叛。
在她希望一个人对自己全心全意永不背叛时,一定已经先拿出了自己的真心去对待。
这件事对她来说,并不是一件寻常的拈酸吃醋,而是她看清自己的心,已开始对他有了要求。
话既已说到这,便没有掩饰的必要了。
“元一。”岁安轻声开口,“我并不是个宽容的人,尤其,是在男女之情中。”
才开了个头,谢原忽道:“等等。”
岁安抬头,只见他朝她张开手臂:“过来,抱抱。”
见她愣着,谢原笑了一下,抬抬下巴示意她目前这个坐姿:“过会儿得麻了,不是不舒服吗,换个舒服的姿势再说。”
然后直接探身过来将她整个抱起放到身前,让她背靠自己的胸膛,又顺手扯过薄被盖在她身上,从后面拥着她一起靠在床头。
他声音很沉很缓,还带着安抚:“不着急,慢慢说。”
这个姿势,岁安能与他紧紧挨着,却又不必面对着他的脸,心忽然就安定下来,也能更沉稳的把接下来的话说完——
“这世上美好的人有很多,但我并不需要那么多,男女之情中,我只能对一个人付出全部真心,也希望他全部的真心,只赠与我。但这不是束缚,而是约定。”岁安顿了顿,微微舒气,“我希望你能与我约定,若有朝一日,你遇上一个人,对这个人有了超出寻常朋友的喜爱与欣赏,哪怕只有一次、只有片刻,你会将她拿来与我比较,我们夫妻,即刻情断。”
当岁安说到这里时,谢原的神情骤然一沉。
他在意的不仅是岁安这话中的决绝,更有对她这个人的审视。
可他没有打断岁安,而是安安静静听下去。
岁安也没有回头看谢原,她两手搭在身前,指尖轻轻抠着背面的绣纹。
“这是我与你好好商量的说法,我不喜欢什么‘你可以有,但别被我发现’,我已说了,你只要立刻告诉我,此事就可以体面解决,直接分开就好。但若我发现你有异心,且已不是一两日的事时,那时你再想求一个体面,可就没有了!”
这话说的决绝,但比起强势,谢原却听出了些不同的意味。
一个出身好,样貌好,家世学问都好的姑娘,会从骨子里带出一份从容的底气,有的人带多了,就成了傲气,比如魏楚环。
在岁安身上,谢原很多次看到这种从容的底气。
但在面对男女之情时,她会小心翼翼,隐晦试探,到今日又多了一样——决绝表态。
她的感情里,容不得一粒沙子。
脏了,就不要了,哪怕只有一次,只有片刻。
他对别人动了心,她就不要了。
虽是要求忠诚,却不是一概而论,蛮不讲理的苛求。
她甚至连界限都给他划分好了。
哪怕对方是女子,生出友谊相互欣赏皆可,唯独不能拿来与她比较。
因为她是他的妻子,是他身边有明确身份的人。
当一个男人会拿另一个女人来和自己的妻子比较时,心中感情多少已不同。
这样明确的准则,就好像她曾经经历过相同的事情,有前例参照,才能如此标准的划分。
谢原心里忽然有些烦躁。
并不是因为岁安的话和她的态度,而是他忽然意识到,若无这个“前例”,他的岁岁,本该是一个如他认知的那般,由始至终都带着从容底气面对一切事情、包括男女感情的人。
他并没有在最好的时候遇见她。
身后久久没有回应,岁安不是很确定谢原的态度。
但她并不后悔说这番话。
她并不想到下一次,在遇到类似不高兴的事,只有她一个人闷闷的不高兴。
他不知原由无所作为是一回事,知原由而故意为之,又是一回事。
所以要说清楚。
岁安抠着被面,主动问:“你有什么感想,此刻就说出来,我们慢慢谈。”
不料谢原反问:“什么感想?”
岁安一怔,这才回过头,青年温和的笑容一寸寸映入眼帘。
他的眼神很温柔,甚至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岁安心头轻颤,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她偏偏头,问:“你没有想说的?”
谢原笑着摇摇头:“岁岁说的,不是夫妻之间门最基础,最寻常的事吗?”
岁安怔住。
一次,一刻也不可以对别人动心,他说,这是最基础,最寻常的事。
谢原:“我可以有很多寻常友人,但他/她们都不会是我的妻子;你是我的妻子,但我有时候,也想将你视作知心友人。所有能对外人说的话,都能对你说,所有不能对外人说的话,只能对你说。这就是夫妻啊。”
岁安愣愣的看着谢原,忽然转身扑进他怀里,谢原顺势抱住,摸摸她的头:“怎么,感动了?”
岁安老实的点点头。
“这可不行啊,”谢原悠悠道:“就你这点道行,男人说两句假模假样的真心话你就动心了,还学人放什么狠话,我刚才要是骗你呢?”
岁安
摇了摇头,轻声说:“你没有骗我。”
见鬼了。
谢原本想调侃几句,叫她放松些。
结果她忽然这么一句,竟撞得他心头重响。
其实他刚才那句话才是胡说,她的厉害招数之一,便是识真心。
谢原长长的叹了口气:“谢夫人,那谢某……算不算过关了?”
一句过关,一语双关。
既是他们夫妻对质的关,也是万娘子宽衣事件的关。
岁安抱住谢原的腰,扬起脑袋,露出今日见面以来第一个明朗笑容:“嗯!”
“啊,原来过关了。”谢原清清嗓子:“那这样的话,我可就不忍了……”
嗯?
岁安还没反应过来,谢原终于爆发出愉快的笑声。
他靠在床头,笑的震天动地,一边笑一边嘲讽她:“那日你吓唬萧弈时怎么跟他说的——若你真要告知环娘,焉知她会不会作无谓的猜测呢?”
岁安脸蛋爆红,已知道他要说什么。
奈何逃都逃不掉,她被谢原按回胸口,两人之间门气场瞬间门调换,变成了由谢原发起的对质。
“就你还嘲笑初云县主呢?你想的比她少吗?啊?”
“也是,她想多了,是气萧弈,你想多了,是自己气自己,是吧?”
“来来来,你跟我说说,那日你进来时,还想什么了?你自己是不是先拿她比较了,跟我说说,胜率几成啊?”
岁安忍无可忍,“玉藻!玉藻!把这混账叉出去!”
谢原朗笑,跟她一起赛着嚷:“来禄,把人堵住!我看谁敢进来!”
门外,玉藻、阿松,朔月站在一侧,来禄,久良,久问立在门另一侧。
奇怪的对峙忽然出现。
“那个……”
“呃……”
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散了散了……
第64章
小小风波过去,小夫妻依旧如胶似漆。
岁安来了小日子,小别重逢也做不得什么。
得知她月事里第二、三日最难受,谢原让她这两日就呆在院子里好好休息。
明日的事情明日再说,此刻岁安只想要他揉肚子。
谢原不懂揉肚子是怎么个揉法,以往两人亲密,他的揉法她都不大受的住。
“当然不是你那样揉!”岁安拿过他一只手,摊开贴在自己的小腹上。
谢原手掌比她大许多,掌心干燥又热乎,刚贴上没多久,岁安明显觉得小腹一片暖呼呼,让他就这么贴着,然后微微发力,轻轻揉。
这并不难,但谢原也不懂有什么用:“这样就可以了?”
岁安舒服的浑身松软,哼哼唧唧。
这种恰到好处的暖,恒温持久,远胜热水囊,再加上点力道,小腹内竟生出一股微微的痒,实在是太舒服了!
“你帮我揉一揉,我明日都不会难受了!”岁安怕他嫌累,便跟他打商量:“一刻钟,我一刻钟就睡着啦。”
谢原觉得好笑,伸手把她的眼睛合上,“操什么心呢?睡你的行不行。”
结果没到半刻钟,人已经在谢原怀里舒舒服服的睡过去。
谢原却并未停下来,在她额上亲了亲,一直揉到自己都睡着。
雨过天晴,一切如常。
谢原没让岁安起身,自己收拾好了便出门请安上值。
人一走,岁安就瘫在了床上开始哼唧。
当第二、三日的魔咒如期而至时,爱情的力量都不管用啊。
朔月早有准备,给她煮汤、捂肚子。
岁安难受的额头冒虚汗,又不能扯了身上盖着的被子,便让朔月来揉肚子。
朔月驾轻就熟的伺候着,岁安感受了一会儿,忽道:“你揉的不舒服。”
朔月一愣,瞬间门委屈极了。
您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呀,您说奴婢的手就是为您的月事长的!
她弱弱的抗议:“那奴婢走?换阿松来?”
岁安哼唧两声,终究肯定了她的地位:“那还是你来吧。”
朔月并没有被安慰到。
到底是谁,是谁趁她不注意偷偷伺候了夫人,撬了她的饭碗!
……
谢佑是昨日黄昏返学的,今日是他返学后的第一日。
张骁的事情,因他母亲执意报官,又有国子监主动配合调查,便闹的沸沸扬扬,很多人都知道了,讽刺的是,张骁被打一事根本没有实质性证据,却不是所有人都知道。
好事者捕风捉影,有心人推波助澜,谢佑收到的关注依旧不小。
国子监督学严格,马上就要到每十日一次的旬考,接着就是月考,还有季考,很多人都以为谢佑在旬考之前都不会再来,没想到他竟来了。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张骁也来了。
话说回来,打他的那个人若真的嫉妒甚至忌惮他,应当直接废了他啊。
可张骁只是被打破脸,伤势明显,瞧着难看,休息两日后,写字读书都没问题。
有人抓住这一点为谢佑说话,怀疑张生是借着这事栽赃谢佑。
于是,监内立场分成了两派。
一派是支持张骁且坚持要讨回公道的寒门子弟,一派则是支持谢佑无辜的世家子弟。
这头,张生的朋友们聚在一起,先是关心了一下他的伤势,然后开始出主意。
“简直笑话,他早有预谋,自
然不会轻易留下证据,且他这样的世家子弟,一声令下多得是人帮他动手,哪需要他自己动手?他的不在场证明有什么用?”
“张兄,若我是你,我也会来。马上就是旬考,只要你再赢过他,我倒是要看看,他们这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高门子弟还有什么脸面可横的。你一个带伤上阵的人都比他们强!”
“你们想过没有,谢佑若借着家中势力躲着不出,咱们反倒没辙,可眼下他就在国子监,不是要证据吗?咱们为何不试试套他话呢?若能攻克谢佑的防线,让他主动露馅,依着圣人看重我们的局势,谢家必然要给我们一个交代!”
“这个主意不错,谢佑为人自傲,此计可行。”
“是啊!”有人振奋起来:“若能借此机会把谢佑赶出去,小惩大诫,咱们以后的立场和地位就更不同了!看谁还敢轻易瞧不起我们。”
前面张骁还点头回应,可听着听着,话中之意就有些不对劲。
张骁眼神微动,并没有说话,但这些同窗们已经聊得兴奋起来,开始计划了。
同一时间门,谢佑的支持者也聚在一起宽慰他。
“来了就来了,还怕那些杂碎不成?”
“根本就没有真凭实据,他们还敢颠倒黑白不成?宗承,既然来了就别怕,咱们都在呢,他们若真敢凭空污蔑,咱们就能请学监、学政和祭酒来主持公道!一旦能定他们个口舌之罪,看他们还敢不敢乱吠!”
人一旦受委屈冤枉,身边若有人为自己发声,极易感动受鼓舞,也更有底气去抵抗。
换在从前,谢佑会鼓足底气去跟那些冤枉他的人对质,但今日,他并没有这么做。
“多谢大家的信任。”谢佑神色凝重的起身,冲友人深深一拜:“这件事情,我的确很气愤,但如今我已通了。学业繁重,旬试月试接踵而至,无端被污蔑确实无奈,若因此耽误学业便是不该。我是如此,亦不希望大家因此事耽误学业,都散了吧,读书要紧。”
此话一出,周遭都愣了愣。
了解谢佑之人都知他性格纯粹,非黑即白,又因志向在心,一直很希望尽早步入仕途实现抱负,张生的事情若真赖到他身上,必会影响名誉与仕途。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还在生气,可他愣是忍住了,表现的四平八稳。
友人唏嘘道:“你若早有这觉悟,当日也不会和张生争执了。”
谢佑苦笑:“吃一次亏是单纯,吃两次便是蠢了。”
众人看着谢佑,越发面露感慨之态,拍肩安抚。
“放心,我们都相信你,支持你!”
敦促友人认真读书,驱散众人后,谢佑起身去了茅房。
国子监的茅房都是单间门隔开,谢佑面不改色的走进来,门板一合,表情就裂了。
气死了!
他要气死了!
张骁带伤还来,跟故意博同情似的,招惹了一帮人在那说三道四,他今早就见到好些人三五成群的议论,一看到他便作鸟兽散。
这么有同情心正义感,站他面前说啊,说大声点啊!
站在茅厕里对空狠狠挥了几拳,谢佑慢慢平静下来,脑子里一遍遍回顾着大嫂的教导。
【你可以愤怒,但不可以将它们对外示向任何人;你也可以委屈,但不该由你自己道出,得让旁人感受到你的委屈。就好像张生遇袭,他的母亲,他的友人,甚至素不相识听闻此事的外人,他们替他说一句话,胜过他自己叫十句屈。】
是的,就是这样。
我委屈,但我不说。
他已感受到内里的智慧了。
片刻后,谢佑平静的走出茅厕。
“承宗。”几个人走了过来,示意谢佑到一旁说话。
领头的是何烁,其父是秘书省丞,因与谢佑大伯父同属,两人便有了交情。
另外两个是任之恺和叶明,谢佑常与他们相互切磋,彼此都熟悉。
何烁:“刚才人多,我不好跟你多说,这事儿你就真这么咽下了?”
叶明:“还有,张骁今天就是故意来博同情,我们都打听了,他手脚好好的,不耽误读书写字,就靠脸上那点彩吓唬人!”
任之恺:“哪那么巧就只伤了脸?说不定这就是他自己策划的!为了针对你!承宗,只要你一句话,咱们今儿给他来点真功夫,叫他看看,咱们要真动手,他还有没有机会叫唤!”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谢佑听得一愣一愣,脑子里响起的是另一道声音。
【此事闹大,是有人暗中推波助澜。所以你不止要克制自己,还要留意周围。真正在意你的人会尊重你的决定,而不是在你明确表态后还继续提议撺掇拱火的人。若有,你或该想想他们是真的替你叫屈,还是别的什么目的。】
当时,谢佑对这话是存疑的。
他也有性子冲动的友人,若对方是真心替他委屈忍不下这口气呢?
大嫂只是笑笑,说:“那你就该有义气些,带着这位真性情的友人一道修身养性呀。”
换在从前,谢佑说不定真的会在惊怒中怀疑张生故意自伤,然后想办法试探张生,将这当成一个彻底翻盘的机会。
但现在,一语惊醒梦中人。
原来先冷静下来后,能发现这么多往日里不会细想的东西。
这就是心机吗?
太受用了!
谢佑此刻的思路特别清晰:“诸位好意,承宗心领,但别说他如今只是没有证据凭空怀疑,哪怕他真的是故意自伤陷害于我,我也不想浪费分毫时间门在他身上。”
三人愣了愣,还想说什么,谢佑竖手作阻:“我要去读书了,诸位也莫要懈怠学业。”
谢佑昂首挺胸的离开,留下三人目瞪口呆。
谁也没留意到,隐蔽的角落里,张骁悄悄收回目光,若有所思。
第65章
谢佑和张骁都是率性堂的监生, 进了率性堂,每一次考核都要计学分。
学分决定了是否能顺利结业获得授官资格,以及得到历练机会做出成绩被正式授官。
严格来说, 谢佑并不是回回课业都第一名,在大多数时候拔得头筹的情况下,偶尔也会位居第一。
但总成绩排名上,他始终是第一,并没有因为张骁的一次得胜就受到影响, 当然,张骁紧随其后,也追的很紧。
率性堂几位老师都清楚谢佑为何不服张骁,心中或是无奈或是惋惜。
可他们作为师长, 理当大事化小避免矛盾, 更不能公然表态站哪方。
于是越发重视学中纪律, 连巡视的学监的多派了几个, 谁敢公然的捕风捉影非议他人,立刻以口舌罪重判!
今日课上主要是讲前一次的诗赋作业,再评出初步成绩。
为了提高效率锻炼学生, 老师多半会主讲评判精髓与否之要义,学生们则相互批改,
诗赋刚发下来,谢佑起身冲老师一拜:“老师,学生有惑。”
前方的老师一怔,“讲。”
谢佑:“评卷一向是成绩相邻两人相互批改。张生文章夺魁排名进一, 在学生之后,理当由学生与张生相互批阅,为何学生拿到的是第五名的诗赋?”
他话一出, 堂中皆寂,张骁眼神一凝,紧紧盯着谢佑。
老师很焦灼。
谢佑啊谢佑,你说是为什么?
当然是避免你一人再生矛盾啊!
谁料,张骁竟也站起来:“老师,学生也拿错了,我拿的是第三名的文章,是否可以按照旧制换回来?”
来了!
这两人之前就因为文章成绩有了口角,难不成要再掀战火?
老师自是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相互批阅,本就是一个相互学习相互提点的过程,而非固化的排序,你们能进率性堂,便都是监中佼佼者,彼此身上都有可以学习的长处!”
张骁没急着反驳,而是看了谢佑一眼。
谁料,谢佑一脸受教:“老师说的对。是学生狭隘了。”说完竟坐了下去,老老实实拿过第五名的诗赋认真看起来。
老师看向张骁:“你还有惑?”
张骁脸上一热,忙道:“学生不敢。”然后也坐下去。
他忍不住看向谢佑,对方正心无旁骛的在批改作业。
刚才的事两相对比,仿佛谢佑发问是真心有惑,他起身发问是故意较劲。
张骁有种被谢佑溜了一圈的感觉。
他皱了皱眉,心思有些分散。
……
上午的课无惊无险,散学铃一响,众学生觉得老师跑的都比平常快。
国子监有内置食堂,学生们统一就餐,不得喧哗,不得浪费,这也是学规。
这种时候,相熟的自会坐在一起。
谢佑则不然,他一个人吃,进食快而不莽,姿态端正举止得体,世家贵公子的气质尽显无疑,往往是第一批吃完回到教舍的学生。
不止是进食,他做什么都极有效率,若旁人想跟他一道,那就得配合他的速度,他不会因为任何人打乱自己的节奏。
于是,他刚坐下,对面就跟着坐下一人。
满身药酒味,不用看都知道是谁。
“不介意药酒下饭吧。”张骁主动开口。
谢佑咽下口中食物才开口:“我说介意你就走吗?”
又来了!
刹那间,周围走动的人动作都跟着放慢,耳朵竖起,全神贯注的盯着这头。
张骁冷笑一下:“这么霸道吗?你坐了,别人就不许坐?”
谢佑直接垂眼继续吃:“随你,我只是不喜欢药酒味,太冲。”
张骁眉头再次紧皱,无声的观察着谢佑。
他并不心虚,更不惧怕与自己对上,淡定之中,甚至藏了几分鄙夷。
他为什么鄙夷?凭什么!?
这个发现让张骁有些恼火,难道谢佑觉得是他自己把自己弄伤了来诬陷他,由此鄙夷?
太可笑了。
此后,两人再无一句交谈,张骁脸上有伤,咀嚼会扯动伤处生疼,便吃的慢了些。
谢佑先吃完,没有打招呼的必要,他直接起身放盘走了出去。
但其实,离开之前,他悄悄瞥了一眼张骁,对方果然加快了速度吃,可他吃起来又疼,便忍着疼快快的吃。
谢佑目光动了动,又很快收回,大步走向教舍。
他想,大嫂是对的。
如果张骁真的是被人暗算,那他怀疑自己,其实很合理。
他一个寒门士子,无门无路,只有一个寡母为他喊冤,又有多少无奈?
诚然,此事会传的这么快,多少有人暗中推波助澜。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真的只有恶意的推波助澜,没有真正的正义之声吗?
当无权无势的人受到迫害,还能发出声音,还有人能站出来为他说话,其实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情,这是国家活着的希望,不能因为他涉事其中,且站在了劣势的一方,就无视这种声音存在的必要。
他想要进入朝堂,稳固家族,这并没有错,有小家才有大家。
可是,小家只是开始,他的抱负所向,终究是要造福百姓,让所有似张生这般的弱势者在这片国土上安安稳稳的活下来,平平顺顺的走下去,令百姓安居,助国运不衰,方为国之栋梁。
到这一刻,谢佑再回头来看,忽然明白了。
这么一件没凭没据的事情,未必能给他的仕途抹黑,给他的人生融入污点。
他自己败在了这件事上,钻着牛角尖走不出来,才是自断仕途,涂污人生。
至于张骁本人,也是在一次次试探他罢了。
谢佑大步走向学舍,嘴角微微扬起。
可惜,这次要让你失望了。
接下来,谢佑的表现越发自如。
他充分表现出了该干嘛干嘛,稳稳捏住了自己一贯的节奏,他有多愤怒,就有多勤奋,他有多委屈,就有多冷静,情绪的相互转化间,谢家一郎所表现出的淡定姿态,被所有人看在了眼里。
直至下午的课上,面对一篇新学的、略微晦涩的文章,好几个学生都背的磕磕绊绊,理解的肤浅不用心,而谢佑却能熟练背出,引经据典的分析理解,引老师大加赞扬时,众人终于醒悟——
谢一郎根本没有受到半点影响,反倒是他们,看热闹的看热闹,打听消息的打听消息,心思全飞了!
人家张骁背不出说不透,好歹是因为受了伤,他们一个个没伤没损的,直接被谢佑甩了两条街。
在老师激动的夸赞中,谢佑快要压不住嘴角了。
【学中议论纷纷,换个角度看,也没有不好呀。他们都分心了,你正好化悲愤为专注,借这个机会将他们狠狠甩在身后!一骑绝尘!】
这就是一骑绝尘的滋味吗。
这也……太爽了吧!
这一刻,谢佑甚至希望大家不要停下来。
继续讲啊,继续聊啊,千万不要让学业耽误了你们说三道四的劲头!
微妙的气氛中,张骁盯着面前的文章,一双手紧紧握拳,懊恼又不服。
终于,散学时,张骁堵住了谢佑去路,两人狭路相逢。
“这次的事,就这么算了。”
张骁一开口,谢佑心里先“呸”了一声,然后露出疑惑的表情:“算了?”
张骁不想跟他废话:“谢佑,不止是你,我会用自己的实力证明,我比所有人都强。这次的事情,是你也好,不是你也好,我都不追究了。我也相信这世上有天理公道,行恶之人必有报应。”
周围有人路过,有的人驻足偷听偷看,但也有人一改姿态,头不回的离开。
他们来这里,不是来听八卦说笑话的。
学业繁重,谁也输不起。
谢佑闻言,拧着眉头思考了一下,忽然笑了。
他笑的轻扬恣意,像是听了个笑话:“与我何干?”
张骁瞳孔轻震,怎么都想不到,谢佑会是这个反应。
而此时此刻,站在张骁面前的谢佑,确然与从前不同。
他负手而立,身姿挺拔修长。
“张骁,即便重新回到当日,我一样会质疑你的成绩。不是只有你的抱负才珍贵伟岸。你是要继续撺掇旁人攻击污蔑我也好,是要作出大度姿态释然也好,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的目标,我的抱负,从来与你无关。”
张骁沉声道:“这就是你的回应?”
“是。”谢佑无比坦荡:“这是我的回应,但我的回应,绝不止这些。张骁,你们不是常常喜欢聚在一起议论我们吗?若你们真的这么好奇,那我不妨让你们看看我们这样出身的人真正的姿态,也省的你们一知半解,便断章取义,说出去平白让人笑话。”
谢佑爽快说完,转身就走,忽又想到什么:“对了。”
他回过头:“你用的药酒真的很难闻,若你下次还想和我坐在一起吃饭,我倒是有一种味道清凉好闻,效果也不错的药膏,不介意的话,我让人送给你。”
说完,谢佑风度翩翩的冲对面的同窗微微颔首:“祝君早日康复。”
直至谢佑已消失不见,张骁还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
忍住!
忍住!
谢佑起先是快步走,最后几乎要飞奔起来。
他一路入茅房,这次实实在在解了个手,但若此刻来个人趴上门板,往里看去,便可见到前一刻还气势如虹的谢一郎,正咧大嘴巴无声狂笑。
他觉得自己刚才帅呆了!
大嫂要是看到了,一定也会很欣慰的!
此刻的谢佑并不知,他的大嫂已经在床上瘫了一整天,连谢原下值回来都救不了。
“这么疼?”谢原摸过岁安的额头,上面又浮了浅浅一层汗。
岁安已经习惯了,反过来安慰他,“不是一直这么疼,就是一阵一阵的,睡着时会好些。”
谢原一条腿跨上床,把她抱过来枕着自己的腿:“那真是巧了,我一回来就赶上你一波折腾,是克着你了吗?”
岁安被这个干巴的玩笑逗得弯了弯唇角。
谢原看在眼里,往日里她有多活泼好动,此刻便有多惹人心疼。
当女人都这么辛苦吗?
他俯身亲亲她的嘴:“今日我们早些睡,我给你揉肚子。”
岁安眼神一亮,忽又作可怜状看着他:“那……一刻钟可能不够。”
谢原弯唇,俯身低语:“一辈子,够不够?”
岁安抿抿唇,好心提示他这个甜言蜜语其实不大好听:“你要我疼一辈子呀?”
谢原:……啊,大意了。
见他僵住,岁安噗嗤一笑:“给你个机会重说。”
谢原神色缓和,认真想了一下,重说道:“但凭吩咐,使命必达。”
岁安笑起来,忽又想到什么:“一郎今日在学中如何?问过吗?”
谢原自然问过,心里门儿清,但他现在不想谈别的,只顾着她身上不适。
“他已不是个孩子了,死不了,不管他。”
岁安:……呃。
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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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重阳误刺断龙石的机关,整个古墓都发出了扎扎的声音,仿佛就要山崩地裂。大伙儿都吓了一跳,赶紧远离古墓大门。
就在这时,小龙女却哼了一声,挣扎着重伤的身体,窜进了古墓之中,这一下众人所惊非小,杨过急叫道:“姑姑,你怎么进去了?哎呀……断龙石落下来古墓就会封死啊,你快出来……”
小龙女道:“哼!”
杨过大哭道:“姑姑,你不能这样,虽然古墓是你从小活到大的地方,你不能没有它,但是……山下的世界也不错的,不要回去送死啊。”她大哭起来:“我不能没有姑姑。”小萝莉哭了两声,居然也一头扎进了古墓里。
外面的人一起大汗,李岩和李莫愁对视了一眼,李莫愁道:“怎么办?师妹和师侄女都进去了……我们……”
李岩毫不犹豫地道:“我们也进去,不然她们在里面就死定了,我得去救她们出来。”
李莫愁汗道:“可是我们进去也会被困死的。”
李岩心想:困死那倒未必,据原著记载,古墓地底有一条地下河,可以从地下河里游出去,。但是这件事只有我知道,这个位面的人应该都还不知道,若我不进去救小龙女和杨过,搞不好她们就真的困死了,但我进去了就有活路。
当然,这种事李岩是不可能说明的,他只是皱起眉头道:“别管那么多了,先进去再说。”李岩运起凌波微步,猛地向前窜去,这时断龙石已经在缓缓落下。只见古墓的大门开始封闭,一块不知道多少斤重的巨石,在机括的作用下一点一点地下垂,要将古墓的大门堵死……
李岩向地上一滑。用了一个近乎飞身铲球似的动作,从断龙石的两条人影滑了进来,原来是李莫愁和那个不知名的女道士。
李莫愁脸上满是毅然的神色:“既然你要进来,我自然也要跟着进来,你若死了,我便和你一起死。”
李岩闻言一笑,轻轻抚了一下她的脸蛋。却转头对那不知名的女道士说道:“我们一家子自己寻死也就罢了。你跳进来做啥?”
那女道士苦着脸道:“祖师爷在外面等着收拾我,我在外面死路一条,还不如跟着李少侠进来,虽然困死在古墓里也是死,但比被祖师爷一剑刺死要死得慢些吧。这叫两害相权取其轻。”
李岩无语:好吧,算你说得有道理。
这时断龙石已经快要完全将古墓封死了,石下只剩最后一丝缝隙,最不料人影一晃,又有人滑了进来,李岩大奇,咱们这一堆人赶着找死就罢了。怎么还有人要进来找死?定睛一看,却是王重阳。
她滑进地道,身后的断龙石便“轰”地一声,将地道完全封死了,再也出入不得,临着石头最后落下来的那一瞬间。还能听到外面那个男道士大叫道:“祖师爷……您怎么也进去了……”随后便安静了下来,墓内和墓外被完全隔离,古墓里顿时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黑暗中响起了王重阳的声音:“是我不小心刺中机关,把你们都害得要困死在里面。我得进来陪着你们,一人做事一人当……”
李岩摊手:“你自己数数这里有多少人,你一人做事是不是一人在当。”
王重阳数了数,一二三四五六……抹了一把汗,这是一人做事六人当?她顿时
大感尴尬:“都是我不好,这下可真是对不住你们了……你们殴打我出气吧,就当消除临死前的怨念,不要带着对我的怨恨去转世投胎……”
李岩心想:我若没有脱困的方法,现在肯定要殴打你出气,不过我根本就不怕啊,一会儿走到古墓最深处的地下河,轻轻松松就能游出去,我打你做啥?他挥了挥手道:“算了算了,不就是困在古墓么?小事一桩,我分分钟就解决了,打你做什么?你自己深刻地反省反省就行了。”
王重阳“咦”了一声,心想:这男人倒是满豁达的,眼看就要死,他居然还这么云淡风轻的,对我没有半句怨言……
李岩没功夫再理她,快步走到了小龙女身连,这可怜的熊孩子先是练功被打扰导致走火入魔,后来强撑着重伤的身体窜入古墓,又动用了真气,现在是伤上加伤,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只有吐血的力气,没有把血喝回去的力气了。她容色本就秀丽,肌肤雪白,现在动弹不能,楚楚可怜地倒在地上,嘴有还挂着一抹血痕,倒是一幅很能激起男人保护欲的模样。
李岩将她横抱起来,道:“当务之急,我得给小龙女疗伤,别的事情容后再议,你们先自己玩着,我把小龙女的伤治好了再来找你们说正事。”
丢下别的妹子,李岩抱着小龙女来到了一间墓室之中,这间墓室也和别的一样,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空空荡荡。李岩将小龙女放在一块石头上坐好,可惜的是小龙女伤得太重,连端坐的动作都无法保持,一旦李岩松开手,她就软得像一滩泥。小萝莉也跟了进来,看到姑姑变成了这样,小萝莉吓得只会哭,别的啥也不会做了。
李岩无奈,只好将她放在自己的怀中,让她靠着自己的胸口,这样才能保持五心向天的坐姿,接着伸出手来,抵住她的要穴,将自己的功力缓缓地输入小龙女的体内,好看的:。
小龙女虚弱地道:“哼!”
旁边的小萝莉一连抽泣着一连翻译道:“姑姑说,她冰清玉洁,没被男人碰过,你这样抱着她是不对的……等她能动了就要杀了你。”
李岩汗道:“少扯蛋,我这是医生给病人治病,有些出格动作很正常,可没见过那个女病人的病好了之后要杀医生的。”
小龙女无力地道:“哼!”
小萝莉道:“姑姑说,也有些无良医生,给病人打了麻醉药之后非礼病人……这种医生就该杀……看你就点像那种医生。”
这货真的是太毒舌了!李岩翻了翻白眼:“你能不能少说两句?给我好好的运功,引导我的内息给你治伤?再这么废话连篇,当心真的没治了。”
小龙女道:“哼!”
“姑姑说,反正都困死在古墓里了,还有啥好治的?干脆放弃治疗,还能避免被无良医生胡乱揩油……她还劝你说,你这无良医生马上也要被困死了,这当口儿还有心情非礼病人?赶紧找个漂亮点的墓室当自己的葬身之地吧,人要有长远的眼光,要为将来制定好计划,在死之前选个好点的墓室就能体现出你是一个有发展计划的男人……”
李岩左右瞅了瞅,想找一块门板来夹她的头,但是古墓里没有门板,实在是无话可说,只好学着小龙女道:“哼!”
小龙女楞住,一直只有她哼别人的,这还是第一次被别人哼,她可听不懂李岩这一哼究竟是什么意思,于是转头看向杨过……
小萝莉楞了楞,赶紧道:“李岩哥哥说的是,你要是再废话连篇,他就把你摆成十八般模样。”
纳尼?李岩大惊,他刚才那一哼,其实并没有表达这样的意思,但是他心里确实有这样想,当然,这种想法虽然有,但并不代表他会这样做,就像经常有人会想:“你再废话老子弄
死你”,但不会真的去弄死人,只是一种发泄愤怒时的恶意想法,瞬间就灰飞烟灭。他没想到,自己那随便的一哼,居然就被小萝莉给解读出来了,这小萝莉好牛逼,是会读心术么?难怪她能解读小龙女的哼哼。
小龙女也被吓了一跳,摆成十八般模样?这……算了,我还是老实点吧。这次她终于乖了,不再毒舌乱哼哼,开始闭目引导内息。
李岩也松了口气,赶紧助她推宫活血,疗起伤来——
就在李岩给小龙女疗伤的时候,李莫愁却安安静静地找了间墓室,她明显是属于“有长远眼光,会给将来制定好计划”的人,眼看要困死古墓,当然要先找好埋骨之所,而且她还很有心地选了一间大一点的墓室,这样就可以和李岩共埋一穴,多浪漫。
另一边,王重阳和那个不知名的小女道士,就没这么浪漫了。
王重阳用古怪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徒孙,那女道士也用古怪的眼神看着祖师爷,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半天,王重阳长叹了一口气道:“尹志平!反正要困死在这里了,我也懒得再用门规处置你,你自便吧。”
原来这个女道士就是尹志平,她苦着一张脸道:“自便也没用了,这里就一古墓,我还能走到哪里去?咦,话说回来,这里空间小,我喜欢的男人就被逼和我同处一室了,倒也算是加快了进展。如果死之前能体验一下身为女人的滋味,倒也不冤。”
王重阳无语:“你简直丧心病狂,我全真门下怎么有你这么不成器的弟子。”
第67章
天光大亮时,岁安终于悠悠醒来。
身边已空了。
她翻了个身,趴着醒神,脑子里慢悠悠反应过来,自己昨夜没有夜起。
不多时,朔月和阿松过来服侍她,岁安才知道是谢原特别吩咐她们不必再来。
今晨时,谢原还特地交代,若她不舍父母,可多留一会儿,他会早些下值来接她。
朔月挂着笑道:“郎君夫人当真是体贴入微,细致周到。”
岁安坐起来,想到谢原,忍不住甜甜一笑。
……
前山的书院已经结束了早课,开始上午的课。
李耀讲课从不拿书,润喉的茶缸子往教案上一放,人随意往桌角一坐,便开始了他博古通今的精彩课程。
学生也是不拿书的,要跟上老师的思维,只能奋笔疾书。
天气渐渐炎热,教舍窗户大开,穿堂微风变成了解暑神器。
忽的,一学生余光有所感,目光瞟向门外,只见一抹倩影自舍外廊下一闪而过。
是个年轻的小娘子。
也就片刻走神的功夫,待这学生回神听课,险些飚出血泪。
山长讲课怎么跳跃到这里了?
笔记断开了!
“刚才我好像瞧见山长家的小娘子了。”
“是她。”
比起没有经验的学生,有些人总能做到听课走神两不误,手里奋笔疾书,嘴里还能说小话。
旁边有人加入进来,问:“你们怎么知道是山长家的小娘子?”
“傻,这北山之上,也就长公主与李小娘子能出现在这里,方才那身影年轻曼妙,只能是李小娘子了。”
“她不是出嫁了吗?嫁到谢家了是吧。”
“出嫁不能回娘家?”
“其实我有个疑问,都说山长收徒但看眼缘资质,理当不分男女。我家乡还有男女共学的学堂呢,上课时垂帘隔开即可,怎得北山盛名在前,却没有女弟子呢?”
“你果然是后来的,什么都不懂。”
“听说北山以前收女学生的,上至金枝玉叶,下至普通民女,过了考核都可以读书,不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女弟子就没有了。”
“咳。”前方一声轻咳,满堂寂静。
李耀已停了讲课,端过凉茶缸子饮了一口,润过的嗓音清润,扫过的目光却冷:“在下面讲多不自在,上这儿来讲如何?”
他精准无误的扫过几个讲小话的学生,半点情面都不给。
几人懊悔不已,纷纷垂首不敢对视。
李耀看了几人一眼,短暂停顿后,又继续讲下去。
直至上午的散学铃响,李耀出了教舍,几个人还蔫巴巴的坐在那儿。
有新来的师弟觉得有趣,不过是被山长点名批评,打击这么大吗?
不多时,一个半人高的白衣小童子双手捧着一套书,神色肃然的走了进来。
“山长有言,朱生、王生与刘生违反课堂纪律,有辱尊师之道,罚抄《礼记》三遍,三日后交,山长将亲考大义,口问三十条,三条不通者,退学。”
新来的师弟险些吓出血泪。
……
李耀回到休憩的小舍,进门就笑了一声:“这不是谢家夫人么,怎么有功夫来这里了。”
李耀的案头已经被收拾的干干净净,井然有序,岁安并不在意父亲的打趣,乖巧请安。
午膳是和父亲一道用的,父女二人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午休结束,下午快上课前岁安才起身拜别。
等会儿她就要回谢府了。
李耀无奈的看她一眼,摆手故作驱赶:“走走走。”
嘴上这么说,脚下却跟着一路送她到门口。
岁安出了门,忽又转身扑回来,李耀受宠若惊,惊喜又愕然的接住她。
李耀已不记得有多久没有这样抱过她。
岁安还小的时候,几乎是长在李耀的背上、怀里。
李耀喜得爱女,也乐得走到哪里抱到哪里,就连批改文章时,她也是咿咿呀呀坐在腿上,或是伏在膝头,小指头沾满墨水,还往嘴里送。
那时,他的书案常常因她闹的鸡飞狗跳。
慢慢的,女儿长大了,再也不会将他的书案闹得乱七八糟,反倒能收拾的井井有条,但他这个父亲却再也不能随意抱了,是大姑娘了。
李耀感慨万千,拍了拍岁安的背:“都嫁人了,反倒撒起娇来,你这谢家大妇当的可真有名堂。”
“欸?”岁安在父亲怀里抬头,愣了愣。
李耀笑了笑,嘴上虽调侃,眼神却洞悉一切。
岁安也有过爱撒娇,耍脾气的年纪,性子并不如此前那般乖巧。
后来又收敛心性,年纪不大,行事却老练稳重。
可眼下,她才嫁给谢原不久,竟恢复了几分从前的样子。
一如她的母亲,还是天真烂漫时,日子却艰难,以至于一颗心早早冷成了一块冰。
他捂了许久,才让她脸上慢慢化出轻快愉悦的笑容,后来有了岁安,她更加不同。
被父亲打趣,岁安脸蛋微红,松手站好。
李耀有些遗憾,但也欣慰:“看来谢元一对你很好。”
岁安嘴角轻扬,认真点头。
李耀又补了句:“可你待他也不差,难得回来一次,还是为他操心。”
岁安忙道:“分明也是来探望你们。”
李耀不与她辩,再次作驱赶状:“赶紧走赶紧走。”
岁安展颜一笑,再拜才走,本想去与母亲拜别,却碰上母亲午睡。
“母亲本就起得晚,这才过午膳不久,怎么就又睡了,这样睡可不好。”
佩兰姑姑笑道:“公主一到夏日便没胃口,午膳只吃少许便犯了困,女郎不必担心,待到公主睡好了醒过来,还要再吃些东西的。公主睡前已说了,若女郎来了,不必特地拜别,若不舍得,以后多回来看看便是。”
岁安无法,只能留下话离开。
她一个人乘马车回了谢府,刚进院门郑氏就来了,明面上是同她说起家宴筹备的情况,实际上是说谢佑的事。
“岁安啊,多谢你和大郎帮他这一回。他这次返学时我在担心事情会闹大,没想到情况竟好转了,你们都做什么了?”
郑氏当然不知岁安和谢原做了什么,但谢佑那边没有再掀风波,就是最好的证明。
郑氏宽心归宽心,说到底,还是要在岁安这里要个准话,才能彻底放心。
岁安看出郑氏心思,眼神轻动,说道:“其实我与夫君并未做什么,若二郎自己不争气,满天神佛也帮不了他,我本也打算后两日抽空去国子监探望二郎。”
郑氏一听,满脸欢喜。
探望这事,谁都可以去,但岁安去了,旁人瞧在眼里,便知他家二郎是有靖安长公主照拂着的,自然不敢再拿那些流言蜚语欺负他!
之前谢佑情绪爆发,郑氏吓坏了,偏又束手无策。
她现在什么都不求,只希望谢佑能平安躲过这一劫。
“岁安啊,大郎能娶到你,真是三生有幸!我真盼着二郎以后也能娶个似你一般能干的媳妇。”
这句话,郑氏还真是发自真心。
岁安笑笑:“二婶婶过誉了,若真有二婶婶说的这么好,也不必连家宴都要麻烦你了。”
郑氏闻言,眼珠一转:“你这话我听不懂,家宴都是你一手筹备的,与我有什么关系。”说着朝岁安挤了一下眼睛,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嘛。
岁安弯唇,厚着脸皮应下:“是,多谢婶婶夸奖。”
“嗨呀,自家人,不说两家话!”
离开前,郑氏好声好气的同岁安打商量,若她要去探望二郎,可不可以帮他捎带些吃食。
国子监有规定,学生寄宿,同吃同住,即便出身再尊贵,入了学都不能带奴仆,一切自主。
一去就是十日,郑氏不说日日探望,想着三五七日送些吃的也好。
就这也被公爹谢升贤训斥过,说她慈母多败儿,别人都能做到,凭何谢佑就娇气些。
但郑氏知道,公爹一定不敢训斥岁安,叫她帮忙捎带最好,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岁安自然说好,郑氏满心欢喜的离开。
看着郑氏离开的背影,岁安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淡下来,若有所思。
朔月挨着岁安,不由感慨:“夫人说的不错,一个人心思再多,归根结底,要么为自己,要么为要紧的人,这位二夫人瞧着心思多,但只要膝下儿女们好,她似乎也没什么苛求。”
岁安轻轻叹气,轻声道:“可惜儿女年幼时,总难看清这份苦心。”
阿松眼神一动,笑问:“夫人怎么忽然生出这样的感慨?”
岁安没说话。
昨日她和谢原时临时决意要回北山,回去之后,她又拉着母亲说了好久的话。
当时她就觉得母亲精神不大好,这才歇了话。
今日,母亲明知她会去拜别,却早早睡下,让佩兰姑姑打发了她。
这就很不寻常,以至于岁安忍不住怀疑,母亲是不是身体抱恙,不想让她知道。
岁安看了看阿松,笑道:“没事,只是觉得二婶婶这番爱子之情,二郎应当明白理解,才不负其苦心。”
阿松点点头,眼神细细观察岁安,但岁安神色自如,似乎没什么不妥。
快近黄昏时,谢原托人先传话回府,他今日约了周玄逸下值后谈事情,又单独给岁安传了一句,大约会小酌两杯。
这多加的一句,惹得一屋子姑娘们连声轻笑。
朔月眼神锃亮:“夫人这算不算一战成名,如今谁想找郎君喝酒,都得先写奏报了。”
阿松:“写奏报还不成,得赌咒发誓,拍胸保证,人怎么带去的,就怎么送回来。”
玉藻握拳:“再来上回那种乌烟瘴气的应酬,我带他们一路兜到北山!”
岁安无奈的瞅瞅这个,瞄瞄那个,摇摇头,放弃反驳。
……
看谢佑的事情在第二日被提上日程。
郑氏明明说是送些吃的,可东西一提出来,吃穿用全想到了,里面还有一床新薄被和藤枕,唯恐谢佑在那热得睡不好。
眼看东西占的位置比岁安人占得都多,郑氏脸一红,局促的搓搓手:“是、是不是太多了?”
岁安眼神一软,摇摇头:“无事,我都带着,不过未必能全送进去,就叫二郎紧着需要用的挑些,二婶看如何?”
“好好好!”郑氏连连点头,岁安要上车时,她忽然想到什么:“岁安啊!”
岁安回头:“婶婶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郑氏不好意思的笑笑:“这事儿……你可别叫你祖父知道啊,他一贯不大习惯孩子养的太娇气。二郎才招惹了那种事,我怕他怪到二郎身上。”
岁安轻轻舒了口气,温和宽慰:“婶婶放心。”
……
谢佑返学这几日,可为是过的恣意痛快,且在尝了甜头之后,越发有干劲。
不过有件事他稍稍留意了一下。
张家真的没有在追究了,严格来说,是没有再追究他。
张母性子刚烈,不可能让儿子吃这个亏,官府还在查。
但无论是张母还是张骁,都没有再将嫌疑往谢佑身上引导,至于学中其他人,早就被激烈的学习氛围冲昏了头脑,最近连闲聊的人都少了。
谢佑感觉到了浓浓的竞争氛围,也不打算多想,今日,他又是第一批吃完饭的学生,正打算回教舍小憩,忽有学中的小童子来传话,有人在东门等他。
谢佑生奇,应下后赶去东门,很是意外:“卢娘子?”
其实不止卢芜薇,胡洪也在。
两人是未婚夫妻,卢照晋又任职与国子监,卢芜薇会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他俩准夫妻见面,为何要找他来?
胡洪见谢佑如此神情
,连忙解释,薇娘是因为听说了他的事情,相信谢佑不是这样的人,所以一直比较关注。
不止如此,卢芜薇还建议卢照晋能多注意学中风气,省得证据还没有落定,学中这些风言风语先给谢佑定了罪。
谢佑眨巴眨巴眼,心思略微妙。
“哦,是这样啊……”
卢芜薇是胡洪的未婚妻,却关心起没什么交集的谢佑,谢佑就是缺千八百个心眼子,也知道越不过大哥这一层。
他倒是没听说过大哥和卢芜薇有过什么,但他以前也曾跟着大哥一起去玩过,就一两次,也不多,但这位卢娘子看大哥的眼神,让他颇有印象。
粘黏得很。
不过那时候大家都小,卢照晋这个兄长还杵在这,谢佑觉得这份倾慕很正常。
可现在大哥都成婚了,谢佑也很少掺和他们的圈子,卢芜薇一下子这么关心他。
他有点懵。
卢芜薇也不傻,看到谢佑的表情,她笑了笑,解释道:“我与谢郎君相识多年,还记得你以前也跟我们一起玩过,听闻此事,我纯粹是相信你的为人,所以多管闲事问了一句。想也知道,此事你大哥定会为你想办法,再不济,还有你大嫂和北山,我们也只能多嘴一问。”
谢佑几乎是立刻看了胡洪一眼,她这样你都没问题?
然而,胡洪像是没看到谢佑眼中的惊愕,依旧是那副温和的模样,还冲他笑了笑。
卢芜薇的话让谢佑有些不舒服。
大嫂的指导自然令他受益匪浅,但同时他也知道,大嫂的身份,反倒不能大张旗鼓做什么,否则就会像大哥上次的应酬风波一样,轻易被人放大。
所以,站在卢芜薇的立场,应当是看不到大嫂或者北山有什么举动,甚至觉得他们毫无反应才对。
可她偏偏这么说,倒像是明知大嫂和北山没有出手相助去打压流言,故意说的这话。
谢佑正想着回头一定要把这事告诉大哥,一道温柔的声音便从一旁传来。
“卢娘子相信二郎的为人,却不大了解二郎的能力。”
卢芜薇神情一僵,谢佑眼神一亮。
岁安缓步行来,冲几人颔首见礼,站定后,目光含笑,看向卢芜薇。
“流言无稽,若真的了解二郎,便该知道,以他的能力,处理此事绰绰有余,哪里需要旁人多管闲事呢?”
谢佑仿佛被人从脚底板灌入一股迷之信心,眉梢轻挑,胸膛都更挺了。
就是,绰!绰!有!余!
第68章
卢芜薇没想到岁安会出现。
但转念一想, 之前事情闹得正凶时北山未曾出手相助谢家,如今眼看着快要平息,她这个做大嫂的若还不出面关怀, 怕是对谢家难以交代。
那她会出现在这里, 其实合情合理。
卢芜薇的猜想,在看到岁安带来的一大堆东西时,被她单方面认定为事实。
“怎、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谢佑往岁安马车里一看,人都傻了。
还能是谁,除了他那操闲心的母亲,还能有谁!
这套枕辱不就是两个月前就做好的嘛!?
说一千道遍道一万遍, 他在这里不愁吃不愁穿, 出身尊贵的郎君不止他一人, 她搞这么多东西,非但对他没好处,还会叫他违反纪律。
“大嫂……这……”我拿不了啊。
岁安抿唇,冲他露了个无辜的表情。
我也没有办法呀。
谢佑顿时生出一股惺惺相惜之感。
他觉得大嫂懂他。
“没想到谢夫人今日也会来探望谢郎君,还带了这么多东西。”卢芜薇还没走,在旁观赏着岁安的“用心”,笑容略嘲讽。
“可惜了, 依着国子监的规定, 这些东西一个都送不进去。谢郎君怕是得辜负大嫂的关心了。”
谢佑正要开口, 岁安已笑着回应:“无妨,用不上, 好过急需却找不着。”
这一次,岁安没有给卢芜薇开口的机会:“我尚有些话要同二郎讲,二位若是无旁的事……”
胡洪反应快,忙道:“那我们就不打扰了。”
对方这是明着赶人了, 卢芜薇这点好歹还有,她心里冷笑一下,暗想李岁安大概要找个地方说些假惺惺的关怀之语,好叫谢佑觉得她一直很关心此事。
卢芜薇:“告辞。”
打发了两人,岁安随处找了棵遮阴的古木,就着柔软的草地坐下,拍拍身边:“来。”
谢佑立马摇着尾巴跑了过去,坐下时还是注意了分寸,没有挨岁安太近。
岁安简略的问了问谢佑在学中情况。
谢佑早就憋不住了,压低声音一股脑全倒出来,有玉藻等人在周围守着,倒也不怕隔墙有耳。
有些是他依着岁安的提示去做,有些事他自己忍耐过来悟出的道理。
短短几日,他觉得自己的心路历程,远比这件事本身跌宕起伏,精彩万分。
岁安静静听着,笑容温和,态度认真,让谢佑的倾诉欲得到了极大地满足。
在学校,他是力争上游的好学生,在家中,他是不甘示弱的谢二郎,许多事都是憋在心里,根本不可能这样倾吐。
“你已做的很好了。”
谢佑闻言,稳重道:“我知道自己还有许多不足,但我会改。”
“现在还着急吗?”
谢佑愣了愣。
其实还是急的。
仍然想尽快做出成绩,想作为谢家的一份子,在朝堂上大放光芒。
但也有不同。
“大嫂放心,我绝不会盲目激进。”
两人简短的谈了些心事,岁安又把话题引到自己带的东西上。
谢佑一看就头疼:“我知道,肯定是我母亲。大嫂你就不该答应她,若是让祖父知道,说不定连你一起骂。”
“你为何会这么想?”岁安的语气忽然淡下来,谢佑敏锐的觉得,岁安不太高兴。
“大嫂?”
岁安默了默,平声道:“事发那日,你心中委屈爆发,在房中闹了一通,惊动了全家人。你母亲,不知事情是什么情况,也不知你是什么情况,但她始终坚信,你不是那样的人。”
谢佑皱了皱眉,“我知道母亲是为我好,可是……”
“可是她的关心总是落在你不需要的地方,甚至让你觉得像个累赘,是吗?”
谢佑想说是,但隐隐的,又觉得自己不该说是。
岁安:“婶婶已觉得自己是个干涉不了外事的后宅妇人,所以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吃穿用住,总会用到的吧?可你连她力所能及的关心都视作累赘,要她如何自处呢?”
“谢佑,是谁让她在关心子女这件事上都不得其门而入?”
真是见鬼了,谢佑以往会觉得母亲聒噪烦人,可经岁安一描述,谢佑脑子里全都是母亲聒噪背后那些一闪而逝的关怀之色。
又想到了自己最委屈难过那日,母亲的确由始至终都小心翼翼站在外面,他打砸宣泄,她只是惊惶担忧,连责怪都无。
谢佑眼眶一涩,别过脸去:“大嫂你这话说的,我都是个男子汉了,难不成还扑进母亲怀里撒娇,要这要那不成?”
岁安却陷入沉默,没有回话。
谢佑觉得大嫂今日情绪有些不对,慢慢转过头来:“大嫂,你怎么了?”
岁安轻轻抬眼,冲谢佑温柔一笑。
“你说的不错,作为子女,迟早都要长大成人。可是长大成人,并不是将父母远远甩在后头,奉上金银奴仆,让他们独自安享晚年。”
谢佑怔然。
岁安轻轻别开眼,看向北山的方向:“若你要问我,我只会告诉你,长大成人,是让我们在意的亲长知道,他们已经可以开始放心依靠我,但我,永远需要他们。他们在我们眼中,永远不会是无知的负累。”
说完,岁安神情如常的笑笑:“既然用不上,我就带回去了,不过等你旬假归家时,记得与二婶婶道谢。”
“等等!”谢佑忽然开口,拦住岁安。
他眼神略微闪躲,伸手挠挠头:“多的东西肯定拿不进去,但是褥子和枕头是上上个旬假换的,差不多也该换了。大嫂你能不能等等我,我去把宿舍的褥子抱出来,换这套新的进去?”
他垂着眼,大概是身为男子汉,说矫情的话总是为难:“我、我还有几日才能回去,大嫂先替我向母亲道谢吧,其实,这里真的很热……”
岁安露出笑来:“好。”
谢佑去忙活了,岁安闲来无事,让朔月等着谢佑回来,自己则走了几步闲逛。
她是在北山读的书,是父亲教出来的,还真没进过国子监。
这一晃悠,竟又与卢芜薇遇上。
不,确切的来说,是卢芜薇一直没走,胡洪已不在这里了。
卢芜薇从远处的绿丛后走过来,“谢娘子聊完了?”
岁安微微一笑:“卢娘子也有话聊?”
卢芜薇默了默,忽道:“你就没什么想知道的?”
岁安不解:“知道什么?”
卢芜薇又进一步,玉藻伸手拦住。
她笑了笑,张开手臂:“谢夫人当真气派,走到哪里都有人贴身保护,难怪能在风月场合大杀四方,让谢郎君官场上的同僚闻风丧胆。怎么,怕我行刺?”
岁安给了玉藻一个眼神,玉藻收手,退开一步,眼神尽是警惕。
卢芜薇勾了勾唇,也表现的十分坦荡从容,接着刚才的话道:“当然是……你不了解的谢元一。”
第69章
“我不曾认识的元一?”
卢芜薇扯扯嘴角:“谢夫人应当还不知道吧, 在你之前,其实我与元一有过一段。可惜,这段感情, 甚至不曾放到明面上来,他便选了你。”
岁安:“我知道呀。”
卢芜薇:“他……告诉你了?”
岁安:“数月前, 在武隆侯府, 我见到你们说话了。”
卢芜薇眼神微亮,又恢复如常,笑道:“原来你看到了, 所以呢?你查了?还是主动问了?他承认吗?”
岁安笑着摇摇头:“这有什么好问的, 最后与他成婚的人,是我呀。”
她浑不在意的样子, 让卢芜薇心头猛沉,忍不住握拳。
她不服气。
从知道谢原要娶李岁安那一刻起, 便如五雷轰顶, 不能服气。
明明她认识谢原更早,从豆蔻之龄到二八年华, 见证他从意气风发到收敛稳重,她很清楚, 自己倾慕的这个男人并不完美。
他曾意气风发, 也曾叛逆迟疑。
可正因为她包容了这个男人的好与不好, 才使得这份感情更胜那些或痴迷他风采、或留恋他姿容, 仅仅只是浮于表面的感情。
她不介意他会软弱迟疑, 更不介意他逆反抗拒。
她的爱意更具包容,更多真心。
她愿意等,等到他彻底成熟,明白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而她会走到他身边。
可这个安排,被李岁安打碎了。
只因为她有一双厉害的父母保驾护航,为她筹谋掠夺,便轻易截了旁人甘心守候的梦。
眼前的少女,只管以一副娇软姿态入他怀中,任由他顶天立地将她护住。
而替她回应这份庇护的,是她强大的出身背景。
当日,卢芜薇对谢原的失望和愤怒并不作假,可当她在身边的其他人身上看到同样的责任、抱负甚至无奈时,竟然理解了谢原,而那份无法宣泄的情绪,就转移到岁安的身上。
归根结底,是因她没有李岁安的身份背景才失去了谢原。
内心深处,她忍不住偷偷关注谢原的婚姻,内心隐隐期盼着谢原会后悔。
李岁安只适合活在锦上添花里,没有了家世背景,什么都不是。
她希望谢原在得到了这门婚事带来的益处后,却会在面对李岁安时生出疲惫和后悔。
更进一步,她甚至期盼着,谢原在面对李岁安时,会想到自己。
哪怕只有一瞬,只有一次,他会把她和李岁安做比较,然后明白,虽然她的家世不如李岁安,但她也没有家世背景堆砌的优越感,需要他折辱气节来包容,她是可以和他亲近的站在一起,相互扶持的最佳伴侣。
卢芜薇按住躁动的心绪,笑道:“是吗?他最后娶的是你,你就觉得自己赢了,就此圆满了?若是如此,那谢夫人的确是拥有一份让人羡慕的出身,只可惜,这样的身份,并非人人能得,没有它,便什么都不是。”
岁安闻言,别说生气愤怒,就连委屈都不见丝毫,她怔愣着,像在走神。
卢芜薇觉得不可思议,这已经不是轻视,她直接被无视了。
正当卢芜薇准备再次开口时,岁安忽然轻轻笑了一声,带着点释然,又有点趣味,这又是卢芜薇看不懂的反应。
岁安道:“我还以为卢娘子要同我讲讲元一的过去,结果你句句都在聊我。”
卢芜薇张了张口,只觉一腔气势被她搅得乱七八糟,只能见招拆招,鼓起最后的底气勉力应对:“可我并不打算告诉你。”
岁安轻轻挑眉。
卢芜薇笑了一下,“是,你的确已经嫁给他,但迟来了就是迟来了,我与他的过去,你永远也干涉不了。”
岁安目光轻动,脸上带着淡淡的笑:“说的不错,我的确不曾见过元一的过去,但我对过去的人和事并没有兴趣。”
“反倒是卢娘子,不妨继续收好你们懵懂稚嫩的几年回忆,毕竟未来的十年、二十年乃至一辈子,谢元一所有的样子都只属于我,出局了就是出局了,我与他的未来,谁也干涉不了。”
岁安说话时,语气一如既往的平和,不恼不怒,不冷不厉,甚至连调子都不曾刻意拔高。
可偏偏是这番和善的说辞中显出的自信与从容,竟让卢芜薇一下子觉得自己现在的立场和说辞,都是那么的可笑,连带那份转移到岁安身上的不甘和不服,眨眼间溃便不成军。
“你……”
“对了。”岁安轻巧的将话语一转:“方才瞧见胡郎君也在,到是叫我记起,卢娘子是定了亲的。”
这个话题,让卢芜薇在怔然无措间重新立住脚,亦找回了之前的轻松与坦然。
“怎么?谢夫人想将我们今日的话告诉我的未婚夫?那你怕是要失望了。既已定了亲,我在他面前,便没有任何隐瞒。”
卢芜薇得意道:“我的心事,他都知道,也都理解,况且,谢原已经和你成婚,我根本就没想过要介入到你们中间来,所以谢夫人日后也不必时刻防着我,我不是没有分寸的人。”
“大嫂!”谢佑抱着自己的褥子走出来,目光扫过卢芜薇:“卢娘子还没有走吗?”
卢芜薇见到谢佑,连忙收敛表情,“偶遇谢夫人,闲聊两句罢了。”
谢佑:“不知卢娘子聊完没有,我还有些事想与大嫂说……”
“聊完了。”卢芜薇看了眼岁安,颔首告别:“谢夫人,告辞。”
岁安:“慢走不送。”
卢芜薇离开后,岁安让人帮着把谢佑的东西放上车,问他:“何事要说?”
谢佑:“哦,是我有事要与大哥商议,可今日回不去,传话又说不清,不知大嫂能不能转告大哥一声,让他过来一趟?”
岁安皱了皱眉,还没开口,谢佑又道:“当然,大哥每日上值已经足够辛苦,我旬假回去再问也是一样。”
玉藻忽然在旁道:“夫人,国子监临近宫门,郎君下值回府本也会途径国子监。”
谢佑反应飞快:“啊对,我可以在门口等着大哥,不会耽误很久。”
岁安眉目轻敛:“那……我帮你传个话?”
谢佑面露喜色,搭手一拜:“有劳大嫂。”
等谢佑离开后,岁安就瞅着玉藻不说话。
玉藻知道瞒不住,主动坦白:“二郎君方才就在一旁,夫人与卢娘子的话,他应当听到了。”
所以,谢佑忽然说想见谢原,八成是想替岁安告状。
朔月帮腔:“这卢娘子都定了亲,言辞间还透着不甘与挑拨之意,居心叵测,必须得让郎君知道,这可是他的风流账。”
岁安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最后还是阿松开了口:“夫人又没说什么。”
两人看向岁安,果见岁安脸上浮着浅浅的坏笑,也都反应过来。
就说嘛,这种事哪里还能忍。
岁安:“找个人去宫中传话,让郎君下值后来国子监一趟。”
玉藻:“是!”
任务完成,打道回府,岁安坐上车,朔月忍不住感慨:“不过,这卢二娘倒也没有说大话,她还真摊上了个没脾气的好夫君,这胡家郎君竟这么喜欢她,能包容到这个地步……”
岁安摇摇头:“可惜,未必是好事。”
朔月偏过头:“为何?”
岁安:“隐瞒遮掩,多多少少是有些在意的,倒是毫不在意的坦荡,才更叫人灰心呀。”
朔月与阿松对视一眼,悟了。
岁安看向窗外,心中并没有为卢芜薇今日的挑衅有多气愤困扰。
相反,正是因卢芜薇这番话,叫她有了些不同的想法。
依着卢芜薇的意思,她只是借了这个身份的好处才与谢原走到一起。
可卢芜薇并不知,很久以前,有一个让她用尽全力喜欢的人,恰是因她的身份,才选择背叛和离开。
岁安并不是在思念那个人。
她只是想到了从前的自己。
那时,她委屈又愤怒,甚至因那人的借口,埋怨到自己的身份上,一度想要摆脱。
她傻傻的想,若她也是个寻常出身的人该多好,他们之间的结果定会不同。
因她的不懂事,让自幼时起便没有一刻倒下的母亲气急病倒,也让一向疼爱他的父亲对她大失所望。
她终于醒悟,满心懊悔。
从那以后,她日日都在逼着自己跨过这个坎,让自己冷静下来,去从过往的种种里,找到两人并不合适的证据,最终一点点放下。
这事情其实已经过去,但卢芜薇今日一番话,竟像是时隔多年后才来的一个微妙收尾,在记忆的末端点下终结的符号,不仅让这个曾经的坎烟消云散,连痕迹都无,更让如今的她更加坚定稳重,不再轻易被困扰。
就算她和谢原是因身份相符才有了走到一起的机会,那又如何?
每个人的身份,所在的位置,总会遇见许多人,许多事,但并不会都结出硕果。
她与谢原之间,应当在意的不是因何走到一起,而是在一起后的每一日、每一年要怎么度过。
否则,他们还会因为许许多多、包括身份立场在内的原因再分开。
回府后,岁安先去同二婶婶郑氏交代了一下谢佑的情况。
郑氏一听,露出“我就知道”的神情:“这孩子是嫌麻烦,天儿这么热,他肯定需要一床舒服的铺盖,我说两句吧,还嫌我麻烦!你瞧他,等要的时候找不着,能求谁去!”
岁安:“二郎只是不说,谁对他好,他心里都清楚。”
郑氏听得满心熨帖,她一高兴就有了干劲儿,明日就是谢原休沐,办家宴的日子,她不免拉着岁安说起谢原的两个姑姑的为人秉性,岁安认真听了些,心里多少有了数。
未曾想,刚回院子,又接到了谢原传回家中的话。
他最近一阵下值后都会和周玄逸见面,不过今日会更晚些。
“周玄逸……”岁安脑中浮现出那个寡言清俊的男人,转头问身边的人:“你们可知周玄逸是什么职位?”
玉藻:“太府署令,管两京诸市商事。”
岁安成婚前,不止谢原这个人,他有些什么交际,往来是些什么人,什么身份,玉藻都查的清清楚楚。
“商事……”岁安心头一动,双手合十击掌:“那可真是巧了。”
三婢女相互对视,这会儿都不懂了。
“什么巧了?”
岁安摇摇头,没有细说:“无妨,这事还不急。”然后又吩咐玉藻去留意门口,若公爹谢世知回来,一定要告诉她。
朔月愕然:“您这小日子还有一日呢,虽说比前几日好很多,也不必这么着急讨教学问吧。”
岁安:“不是这事。”又催促:“快去。”
……
谢原今日还是提早下值,先赶着去了一趟国子监,不到半刻钟,便冷着一张脸离开了,以至于和周玄逸见面时,对方一阵愕然。
“谁惹你了?”
谢原摇头:“先说正事,稍后我还邀了人,你可以先走。”
周玄逸眼神微变,不动声色:“邀了谁?”
谢原看他一眼,勾了勾唇:“放在寻常,你可没这么多好奇心。怎么,怕我背着我夫人,约个姑娘?”
周玄逸眉眼一垂,改换语气:“我有什么好怕的,先时你被萧弈坑了一回,已经吃不消,你要真敢胡来,北山第一个不会放过你。”
谢原没有回应,周玄逸飞快抬眼,果见谢原若有所思的审视着自己。
“怎么?”
谢原神色一松,笑道:“没什么。我今日事情有些多,还要赶着回府,无足轻重的事,我们改日再聊。”
周玄逸闻言,也收敛心神,两人开始聊正经事。
周玄逸做事很细致,但凡他经手的事情,一定会自己留一份抄本,虽然简略,但事后回顾,必然有迹可循,加上身在其位,周玄逸获取消息的途径和办法又不相同,对谢原来说很有用处。
两人谈了差不多快半个时辰,卢照晋便到了。
周玄逸怔然:“你约了他?”
谢原显然没有留他的意思,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打趣:“不是个姑娘,能放心走了吗?”
周玄逸二度被打趣,几乎已经可以确定,老谢一定是察觉了什么。
两人商议的事还是个构思,需要更多消息来进一步研究,所以不好大张旗鼓泄露出去,周玄逸飞快收拾好自己带来的东西,冷着脸走了。
卢照晋还以为谢原是为了打听谢佑的事,可等到谢原道出今日之事后,卢照晋的脸色一刻比一刻难看。
谢原很认真的说完,最后才道:“我与你相识的日子远超卢娘子,即便过去我年少拎不清,任由他们打趣胡来,与她有过什么暧昧,也绝无亲密唐突之举。数年前那次,我已将话说的很明白,但没有与你们当面说明白,让你们知晓我的态度,是我的疏忽,我的过错。”
谢原给两人各自倒了一杯茶,郑重提盏:“我与你相识多年,如果说在令妹的事上还有什么是值得我迟疑顾虑的,那也只剩与你的交情。照晋,我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但更不希望她再骚扰我妻子。岁岁不喜我饮酒,这一盏,我以茶代酒,敬你……”
“元一!”卢照晋本想拦谢原,索性也提盏回敬:“我是薇娘兄长,此事连我都没放在心上,只以为她是小女儿情怀,又如何能怪你。”
“我也该道歉才是,原以为胡洪性子温和,能对薇娘好,没想道他这般荒唐,竟纵容她至此。你放心,这是最后一次,我会与薇娘说清楚。”
卢照晋是真的急了。
他和谢原自然是有交情在这里,且不应为儿女情长的事毁了这份交情。
但更重要的是,二娘竟然敢去挑衅李岁安。
靖安长公主夫妇就这一个女儿,千挑万选出谢家,自是看中谢家的风气,不愿女儿深陷后宅的算计与风波,更不能容忍谢原有二心。
类似的事若传到北山,被长公主误会他们至今不清不楚,后果不堪设想。
与卢照晋分别,谢原走出酒肆,忽然回头看了一眼。
卢照晋已风风火火离开,很是着急。
谢原相信他今日回去一定会解决好好解决卢芜薇的事,但刚才,谢原也清楚的感觉到,卢照晋所顾虑的,不仅仅是他二人的交情。
年少热血时,总向往书中的生死之交,肝胆相照。
是兄弟,就不能有丝毫猜忌隐瞒,否则我就不和你玩了。
那时何曾想过,友人这种身份,随着年岁增长,身上有了各种不同的身份加持,连言行考虑上,也会变得更加复杂。
说感情,当然有感情,却也不再纯粹。
利弊的权衡考虑,立场不同的抉择,全都掺和了进来。
可真正到这时候,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悲情孤独,甚至顺其自然的接受了。
或许是因为,已然有一份新的感情,更加纯粹且饱满,让他无暇失落。
视线中已看不到卢照晋的身影,谢原笑了一下,转身回府。
忽然很想府里的新朋友了。
第70章
谢原一路上都在琢磨回府后怎么跟岁安交代此事。
有了武隆侯府那次经验, 他就算脑子被门挤了,也该知道此事不是谢佑单纯护嫂之举。
没有她默许,消息怎么可能传来。
谢原仿佛又看到了刚认识岁安那会儿,她身上时而流露出来的小心机和小算计。
让他最初动心的小心机。
想起刚认识时的事, 谢原嘴角忍不住上扬, 回家的脚步都更快了。
然而,跨过院门进了房门, 却扑了个空。
岁安不在房里, 她去了父亲那边。
“她这几日不舒服, 怎么还去?”就算求知好学, 亦或是有心缓和他们父子关系,也不差这一两日的功夫。
“夫人刚去, 她说今日不是请教学问, 说两句话便回,郎君若回来了, 不必赶过去。”
不会耽误很久?
她会有什么事要专程同父亲说?
“讲、讲学?”谢世知受宠若惊,反应过来连连摆手:“不成不成,我哪会那个。”
岁安只因来与谢世知探讨过一次学问, 竟想请谢世知前往北山讲学。
这实在使不得。
“我有官职在身, 岂能兼领北山学务,况且我不善言辞,哪里能教学生。不成不成。”
岁安并不意外公爹的反应, 笑道:“父亲误会了。其实北山至今固定讲学的, 只有父亲一人, 剩下的皆是与父亲相交多年,学问渊博的几位名士,且名为讲学, 实则更像是闲来无事前去打发时间,瞧瞧如今的后辈都长成什么模样了。身上并无教务捆绑,也就谈不上兼领。”
岁安想到趣事,笑容更甜:“记得有一回,山婴公受邀前去,他是个性子有些孩子气的老人家,恰好又遇上几位血气方刚的师兄,双方因一议题起了争论,山婴公气的吹胡子瞪眼,师兄们拍桌子叫板,各执己见,热闹的不得了。”
谢世知讶然道:“就是那位读书至百岁,隐居山中,自比稚婴顽童的山婴公?”
岁安点头:“正是。”
谢世知哈哈笑起来:“他可是个不好惹的脾气,你父亲竟能与他往来。”
岁安耸耸肩:“不知道,母亲说,大约都是住在山里,彼此成了邻居,有些交情,也好照应嘛。”
这个天真的解释让谢世知再次发笑,与此同时,这种充满着自由与随性的交流方式,让谢世知狠狠地动了一下心。
其实,上次岁安拿出那么多藏本,细细道出自己的见解时,谢世知就设想过李耀这个人。
李耀尚公主,不参政,却转身稳居北山,自劈山门,得桃李天下。
这样的人物,过人的手段和超群的学问,缺一不可。
谢世知这么多年来埋头干活,对李耀这个人也只是耳闻,可因为儿子这门婚事,他竟与此人成了亲家,现在还被儿媳妇撺掇着去北山切磋交流。
真是抗拒又心动。
好复杂的感觉。
岁安细细观察着谢世知的反应,话锋一转:“其实儿媳刚才说的并不准确。”
谢世知看向岁安。
岁安:“父亲往日在衙署里已经十分劳累,十日一次旬假,也多半留在书房足不出户,久而久之,身体有些不适,这些母亲和元一都看在眼里,但因知晓父亲的性子,也不知如何劝导。”
“所以,儿媳便斗胆建议,父亲每逢旬假,若天气晴好,不妨带着母亲一道去北山,爬山踏青,活络筋骨,好过久坐家中,一身郁气不得散,最后憋成了病气。”
“待到了北山,父亲不想讲,可以旁听,听得忍不住了,也可以自己去讲,并没有那么多约束和规矩。山中清静,景色怡人,饭菜可口,不比呆在房中将旬假过成第十一日值要有趣吗?”
谢世知的眼神早就变了。
“会、会不会有些打扰亲家?”
岁安:“我昨日回去,特地同父亲和母亲提起此事,父亲十分欢迎,母亲常年在后山,一般不会去前山书院那边,但她也赞同。”
不等谢世知回应,岁安直接退了一步:“父亲不必这么早决定,这只是儿媳一个建议,哪怕父亲答应了,临时又有其他事耽误,不去也没关系,反过来,父亲眼下没有想好,日后又忽然有了兴趣,随时可以安排。本就是闲趣,岂能成负担。”
岁安这么一说,这事儿就算稳稳当当搁在谢世知心里了。
他重重点头:“好,好。”
……
传达完毕,岁安起身拜别公爹和婆母,步子轻快的回了院子。
一进门,迎面投来一双意味深长的目光。
谢原窝在茶座中,从头到脚都透出等候依旧的讯息。
岁安进门时还带着笑,一对上他,表情骤然一收,像是突然从愉快切换到冷漠,绕过茶座就往里走。
也是谢原眼神好,完美的捕捉到她绕过往里时那轻轻翻起的白眼。
谢原愣了愣,猛地回身,哈的笑了一声。
可以的李岁安,脾气见长啊。
没错,岁安就是故意冷谢原,她一绕到里间,站到屏风后就忍不住偷笑。
夫妻情趣嘛,这样玩很有意思。
外间没动静,岁安从屏风一侧探头去看,结果发现人没了。
“诶?”
她小碎步绕出来,左右张望,突然,身后灼热的气息逼近,她一个激灵,猛地转身。
谢原绕后而来,一把将她抱住,惊得她一声轻呼。
“好玩吗,这位朋友?”
第71章
明日谢原休沐, 也是家中设宴招待两位姑姑的日子,虽不知会是何种情况,但今晚好歹能得片刻闲散, 谢原捉住了人就不松手:“还跟我闹不闹?”
岁安假模假样的挣扎了几下, 谢原只管将人抱得更紧, 属于男人的力量在她的抗衡中变得越发鲜明。
意外的, 她心里竟有些躁躁的,想到月事正凶那日被他撩拨的情景。
名副其实的热血沸腾。
每个少女都会长大, 领略到成熟女人的快乐。
而岁安心底藏着的,恰是一份尘封已久的热情与大胆, 在有人走进来的时候, 禁锢便自然脱落, 它们会争先恐后抖落尘埃重新焕发光彩,在那双水汪汪的眸子里奔腾绽放,变成一份含蓄的索要。
谢原的身体当场就紧了。
迎着岁安水灵软绵, 暗示明显的眼神,谢原喉头一滚,手臂一松, 竟主动放开了她。
他别过脸,生硬道:“我刚回来,先去换身衣裳。”
一场暧昧无声的挑逗, 以岁安的顺风局拉开序幕。
看着独自走到里间更衣的男人, 她竟忍不住滋生出几分新奇的兴奋与小得意。
好像摸索到了一些奇怪的门道呢。
谢原换衣服没有叫岁安,自己剥了外袍, 捞过搭在一边的白袍。
刚套上, 一双手臂自身后圈过来, 无声的抱住谢原劲瘦的腰。
谢原在闻到那熟悉的香气时, 二度僵住。
岁安慢慢贴过来,夏日衣物单薄,丰盈香软贴挤,以至于他第一次领略到,背上的触感会这么鲜明。
谢原忍不住咬牙,腮帮子紧了又紧。
今日她默许谢佑来和他说卢芜薇的事,他就想过晚上回来必然要有一番交代。
她已说过在这种事上并不宽容,他甚至做好迎接她的小脾气,再好好谈一回的准备。
结果她只字不提,且多少有些反常。
像个妖精!
又不能做!
谢原闭了闭眼,忍了。
他努力让自己表现的平静温和:“别闹,我穿衣服。”
说着,握住那两只不大老实的小手,细腻滑嫩的手感自掌中传来,谢原终究没有将这双手拉开,指腹摩挲间,多少显出他刚才那句话的言不由衷。
岁安不放手,但也没再有其他过分举动。
短暂的静默间,谢原看向靠窗处挨着墙放的一只大木箱上,目光无声的丈量着它的距离,高度,连带着一些动作,都开始在脑中演练。
谢原喉头轻滚,微微侧首:“还不放手是吗?”
靠在背上的脑袋就着他宽阔的背滚了滚。
不放,就是不放。
谢原勾唇,你别后悔。
就在谢原要将她抓到前面来时——
“夫人,糖水炖好了。”
“来啦!”腰上的手嗖的收回,前一刻还黏在背后的少女转身走掉,跑了。
谢原直接抓了个空!
已经开始在外面喝糖水的人唯恐谢原听不到,欢喜道:“好喝,等半天了。”
原来你刚才是在等糖水。
你还知道自己来着月事啊?!
谢原在原地站了会儿,不再被娇色所惑的脑子终于清醒过来。
他不可思议的转头看向外间,扯着嘴角笑了两下,回过头时笑容消失,俊脸拉下一层阴霾。
她是故意的。
招数繁多,层出不穷。
可除了受着,他还能如何?
谢原闭上眼,甜蜜的苦笑一下。
换好衣裳走出去,脸上已是正常神色。
他看清了路数,便有了防备,也不看岁安,径直走出去:“我看会书。”
岁安埋头喝汤,直到阿松小声说了句:“郎君已走远了。”
她噗嗤一声,连着汤一起笑出来。
……
晚膳是出去吃的。
明日就是家宴,孙氏少不得给各院都传了话,就连常常不见人的老六谢世狄,她也让传话的奴仆务必问清六爷的回应。
谢世狄而立之年仍未婚配,又因不想听家里人唠叨,早就在外面置了个清净的住所,一个月里大部分时间都宿在外面,偶尔回来,也是来去无踪。
起先孙氏担心他在外面乱搞,败坏门风,曾派人悄悄打听那里。
意外的是,那里还真是谢世狄睡觉的地方,院里只有他信任的奴仆,连个美娇娘都无。
摸清底细,孙氏也放了心,加上公爹谢升贤都不管老六,自己这个大嫂亦不好多说。
原以为这个家宴谢世狄未必能回,谁料去传话的奴仆回道,六爷明日回府。
孙氏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岁安忙活这个家宴,是为了请两位姑姑回府,若哪房人缺席,平白叫两个小姑子心里生出想法,这也是为什么她要给各房传个话。
家里人都知老六的秉性,但若老六也回了府,两个小姑子自是无话可说。
如今,孙氏是完全喜欢上了岁安这个孩子。
最初得知这门婚事时,她最担心岁安嫁进来后,靖安长公主爱女心切,会方方面面给谢府施压、暗中干涉后宅之事来帮女儿稳住地位,而这位小祖宗一有个不痛快就回去告状,闹得府中鸡飞狗跳。
谁曾想,这些担心都没发生,北山从头到尾礼数周全,岁安更是乖巧讨喜。
大郎娶了妻子,在朝仕途顺遂,在家心情愉悦,连和谢世知的夫子关系都有了些不同。
最窝心的是,对待她这个母亲,大郎是一如既往的敬爱亲近。
孙氏只有谢原一个儿子,常听说谁家儿子娶了媳妇,媳妇心思又多,做婆母的说个什么做个什么,哪怕没有别的意思,这媳妇也会自己闷着揣测许多,久而久之,悄摸着就在心里起了隔阂,变成吹给儿子的吹枕头风。
若儿子偏宠媳妇,自然更在意媳妇的情绪,会反过来提醒母亲。
若儿子孝顺母亲,也未必圆满,做媳妇的会委屈,觉得自己是个外人,要在摊上岁安这般出身身份,那整个家都能被掀翻。
岁安这孩子,聪明,有想法,但不会胡乱揣测。
除了例行请安侍奉,她平日里就看看书,种种花,是个安静乖巧的孩子。
孙氏与她相处时,会觉得轻松愉快,也觉得这孩子真挚无杂,岁安对她来说不像是儿媳妇,更像是长辈喜欢的晚辈,以至于她不必每做一件事、说一句话后,都要反复思考哪里不妥。
因此,孙氏的心态开始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贪污案的事让小姑子在婆家难做,回娘家又在大郎这个晚辈跟前碰了钉子。
此前,孙氏秉承着违心的大局观,觉得一家人理当和睦,谢原两个姑姑所嫁都算门当户对,往后公爹退下来,大郎在朝堂上好歹也要有些照应不是?
况且今朝是他们袁家孩子出了事,回要谢家有什么事呢?
不做绝才有后路。
在公,大郎没做错,在私,孙氏希望大郎能说个软话,给个台阶,
和姑姑和解。
但现在,家宴是岁安以他们夫妇的名义筹办的,这孩子又做错了什么呢?
大郎是为自己没做错的事情道歉,这孩子难道要为自己没做过的事道歉?
没有道理!
所以,吃完饭后,孙氏明面上告诉岁安,就是个寻常家宴,见见长辈,不要太紧张,心里则暗暗下定决心,明日,若大郎的姑姑知道自己不占理,只是碍于长辈颜面需要个台阶,那这台阶给了也就给了。
但若她仍埋怨着大郎,给了台阶还给小夫妻脸色,那她就不能答应了!
孙氏的态度,自然也被郑氏和全氏看在眼里。
郑氏自不必说,谢佑的事没少麻烦岁安。
她转头就对谢宝宜说,明日她们二房得做出样子,护着大朗媳妇儿些。
全氏没了宫里的盼头,近来都过得比较佛系。
谢宝山腰一叉,义气干云:“三姑姑一向有些凶,明日母亲可得护着大嫂!”
全氏:……?
……
各房尚有准备,谢原又岂会无动于衷?
用完饭,他牵着岁安在花园小道散步消食,说法上和母亲一样。
就是普通家宴,一家人坐下来吃个饭,不必太紧张。
岁安觉得自己都点了一百零八次头了,忍不住道:“这件事你成婚时说了,婚假时说了,到现在,翻来覆去都说了有五百次了吧。”
谢原没好气道:“我没说烦,你还听不耐烦了?我为谁啰嗦呢?”
岁安脑袋一歪,巧笑答道:“我呀。”
谢原较上劲了:“你谁啊?”
岁安:“你猜呀。”
谢原凶撂狠话:“我不猜!”
岁安抱着谢原胳膊,缓步慢行间,手臂也被她轻轻晃悠。
“你不猜,那我猜。”
谢原侧首看她,勾了勾唇:“猜什么?”
岁安迎着他的目光:“你心里,其实很喜欢两位姑姑吧。”
谢原一怔。
作为晚辈,敬爱长辈是常理,但她用的是“喜欢”。
喜欢一个长辈,理由可以有很多。
谢原在岁安面前没有设防,但也不至于刚在一起就搜肠刮肚,大事小事全部兜底。
他并非第一次被岁安戳中心事,只要稍加留心,不难发现她每回开口时,并非突发奇想,更不会搬出许多立场理由,一个劲儿追问到底,让人窒息。
相反,她更像早有察觉,然后放在心里,一点点去摸索探寻,最后,在一个恰当的时候说出来,她并不着急知道答案,可能没有遇上恰当的时候,能一直搁着不提。
也正因为这种恰当的拿捏,让谢原生不出任何抵触,反倒有了倾诉欲。
他眼神温柔许多,含笑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岁安转眼看他,倏地一笑:“你猜?”
谢原动容的心绪瞬间稀碎。
他驻足站定,对岁安微微一笑,慢条斯理的将自己的手臂抽离,扭头就走!
也是岁安眼神好,这么暗的天色,还能看到他离开时紧紧抿着的唇。
她存心不好好讲话,能把人气升天。
……
回到院中,岁安嚷嚷着好热,抢先占用了净室。
谢原看着她那得劲儿样子,心觉好笑,哪里还有气。
他让她先洗,自己在房中思索着明日姑姑来了,怎么把这件事情彻底揭过去。
当
日会答应母亲此事,是因他本身也不想因这些事与两位姑姑闹不愉快。
人人都有身不由己时,他理解姑姑,也希望姑姑理解他。
没多久,岁安穿着睡袍回来,边走边解长发,待她坐到妆台前时,一头黑发已经散下,阿松站在她身后为她梳妆。
她催促:“热水还有很多,你可以去洗啦。”
谢原“嗯”了一声,随后去了净室。
他洗漱很快,大热天的也懒得泡太久汤,很快便带着一身水汽回来。
岁安已上了床,里间烛火较往日要更亮些,谢原绕过屏风走到床前,三度僵住。
岁安正趴在床头,枕头上放着一本书,她一手托腮,一手翻页。
她下半身还是正常的白裙,上半身却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小衣,因为趴着,侧面亦饱满。
散下的长发被心机的拨到一侧,以至于谢原可以清晰地看到细细的四根带子,两根绕过脖颈,两根向后,在雪白的背上交缠成结。
这种起不到任何遮掩作用的遮掩,更像是一种无言的邀请。
来呀,来扯我呀。
谢原险些咬碎槽牙。
没完没了是吧!
第72章
身边忽然挤过来一人, 岁安实在装不下去了,书也不要了,笑嘻嘻往里滚去。
不愧是到了月事末期, 她的精力简直肉眼可见的恢复过来, 和那日卧床不起简直有天壤之别。
但也正因如此, 谢原才能理直气壮做接下来的事情。
“看书呢?”
岁安今日有点存心欺负他, 这会儿倒也配合:“嗯。”
谢原眼神幽深,目光反复刮过她身上:“睡不着?”
岁安一向敏锐, 自然也感知到此刻的谢原不大一样。
手不自觉去扯被子盖住身体,毕竟她往日里睡觉也穿的整整齐齐, 今日是有些故意欺负他。
才拉一点, 被子被扯走。
面前的男人索性露出欣赏的目光, 勾起唇角:“我看你穿成这样,还当你热,怎么又扯起被子来。”
岁安竟被他盯得不自在, 两手抱住身子:“刚、刚才有些热,现在想盖了。”
“啊,现在冷了?”
谢原俯身下来, “我教你个法子热身,如何?”
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情!
岁安心跳如擂鼓,同时又很惊奇。
明明这之前, 她都稳占上风, 可这个男人一旦强势直白起来,她竟招架不住, 男女之间的气场瞬间转换颠倒。
以至于惊奇过后, 岁安清楚的认识到, 自己的的确确才摸到一点门道。
想要在这种事上成为拿捏节奏的那一方, 她还有的学。
更重要的是,这些都是以后的事了,眼下,她可能要先自保。
“我、我不想学,我……我现在又热了。”
谢原嗤的一声笑了,他丢开被角,直接压上来,男人身上的硬硌的岁安一个激灵。
“正好,我们都该灭灭火气了,你说是不是?”
“不、不不是的,元一,元……”
亲吻落下,裹挟着汹涌的情和欲,不堪一击的细带子,不负所望的被扯断……
这注定是一个惨痛的教训。
惨痛到岁安第一次明白,这种事,可以有很多做法,来了月事,还能退而求其次,且因为这个“次”的质量不如亲身上阵来的痛快,以至于那只豺狼在意犹未尽的遗憾中,将时间一次次延长。
结束时已经是深夜。
岁安浑身热得快熟了,手酸的快断了,嘴快亲破了,身上布满吻痕,整个人比正常做完更辛苦更累。
最重要的是,往日里她好歹还有参与感,是快乐的。
可今日她只能单方面下苦力,除了累还是累,到最后她几乎快睡着了,谢原终于放过她,起身去了外面。
……
一夜沉眠,岁安是在谢原怀中醒来的。
她想伸手揉眼,结果带的谢原一并醒来,两人一个微仰,一个微垂。
视线相交时,昨夜的情景再现,谢原冲她暧昧一笑。
岁安一大早就闹了个脸红。
她推开谢原,“不许碰我了!”一转身才发现,她身上已经穿的整整齐齐。
应当是她昨夜睡着了,谢原帮她穿好的。
谢原凑过来,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起身唤人来服侍。
岁安想到今日的正经事,也无暇再闹小情绪。
两位姑姑中午才到,岁安梳洗穿戴完毕,和谢原一道去母亲那里请安用早膳。
谢世知今日也在,且主动提到了岁安说的那件事。
“去北
山?”谢原是第一次听,虽然心中惊讶,但面上不显。
岁安和父亲说的事,就是请父亲旬假时可以带着母亲去北山切磋学问?
孙氏在旁道:“岁岁,我们知道你是好意,可是……亲家是正经办学教课,长公主也喜静,我们要是去了,亲家还得费神招待,若是耽误正经事就不好了。”
岁安没劝,只是说:“儿媳是先请示了父母的,两家本就结两姓之好,日常有往来走动再正常不过。不过,此事还是看父亲和母亲你们的意思,即便你们今日觉得不妥,来日忽然又想去,也是无妨的。”
孙氏看了眼丈夫。
她再了解不过这个共同生活了多年的男人。
从他跟她提及此事开始,就已经动了心,否则他只会当岁安是几句玩笑,提都不会提。
她不是不愿,谢世知难得有个感兴趣的事,也不是坏事,她身为妻子,理当支持。
她只是怕打扰了北山那边的亲家,当然,也有些怵。
好在岁安把话说的很开,反倒给了他们更多的选择。
孙氏了解谢世知,谢世知同样了解妻子,他笑了笑:“好,那就再议。”
饭后,夫妻二人回房,谢原忍不住问岁安:“为什么和父亲说这个?”
岁安:“我……不该说这个吗?”
倒也不是。
谢原也没想到,父亲会主动提起。
他似乎动了心。
但……
“父亲和母亲去北山,真的没有关系吗?”
岁安倏地一笑,“当然没有关系。”
谢原保持缄默,没有说话。
他总觉得,岁安做此安排,并不是让父亲旬假有个去处放松那么简单。
……
到了中午,谢原的两位姑姑终于回来了。
两辆马车像是约好了一样,先后停在谢府门口。
谢韵娴和谢韵雅先后下车,在门口碰头。
“三姐。”谢韵雅比谢韵娴小三岁,快四十的妇人,穿着上仍然更偏爱明丽的颜色,见人就笑,性格与打扮倒也相符。
反是谢韵娴,刚到四十,却已穿上了更偏老态的深色,发式没有花样,只管堆出高贵稳重的气质,如此打扮的衬托下,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也少见笑容。
“嗯。”谢韵娴淡淡应声,“父亲在府里吗?”
谢韵雅早就打听过:“听说父亲近来多在东宫,今日也在给太子讲学。”
谢韵娴皱了皱眉:“听闻父亲已许久不上朝,省内事务都是段、厉二丞负责,难不成是真要退下来了?”
谢韵雅张了张口,她本想说,今日难得回来,一家人坐下来说说体己话,就别忙着讨论朝堂上那些事了。
可看着姐姐眼中的思虑,谢韵雅又闭上了嘴。
谢韵娴:“你以前可见过靖安长公主那个女儿?”
谢韵雅愣了愣:“你在想这个啊。”
谢韵娴眉头一皱:“怎么?”
“没事。”谢韵雅摇摇头,“我没见过,听说那孩子一直住在北山,也不似长安城其他娘子一般教养,说起来,还真不知是什么性格。”
谢韵娴闻言,轻轻笑了一声:“什么性子,嫁了人,成了别家妇,都得收敛,学乖。靖安长公主和驸马再厉害,还能护她一辈子吗?”
谢韵雅看着她,什么话到了嘴边,最后都咽了回去。
刚说两句,热闹声由内向外挤出来,竟是一家子人出来迎接她们了。
谢韵娴神色一柔,有些高兴窝心,可脑中思绪划过,又硬生生压下这份回家的喜悦,在人出来之前,无声的端起了神色。
“呀,回来了!”打头阵的是郑氏和三娘,紧接着是五房。
谢韵娴目光轻动,看向走在大嫂孙氏身边,搀扶着她一并出来的年轻女子。
岁安打扮偏素净,并不张扬惹眼,瞧着就乖巧。
谢韵娴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一旁,谢韵雅也在人群中第一眼捕捉到眼生的岁安,细细打量。
就在这时,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从旁传来。
“姐姐们终于回来了,再不回来,我们就得去袁府和赵府接人了。”
姐妹二人循声望去,同时一愣。
谢世狄?
这货怎么也在!?
第73章
除了谢升贤, 各房人差不多到齐了,今日的家宴绝对算得上这些年来少有的阵仗。
郑氏一如既往的端出十足热情,仿佛她才是府中的女主人, 笑呵呵的迎着两位小姑子进府, 谢韵雅和谢韵娴习惯性的看了一眼孙氏。
都是女人, 又同是嫁到别府做大夫人,自然对后宅里那些争权夺势门儿清。
孙氏和她们那个大哥一样,有心思,但不会用,多半是一个人闷起来瞎想, 高兴不高兴都往肚子里咽,什么事都能妥协的软性子。
也是她有福气嫁到了谢府,嫁给了她们那个没有花花肠子,还对她千依百顺的大哥, 否则,但凡换个人家,换个男人,她早不知被折腾成什么模样,哪里还有今日这般开心……
开心?
谢韵娴眼神轻动,又看了孙氏几眼。
以往回来,都是郑氏这个二嫂张罗作主, 大嫂孙氏明面上笑着,笑容底下多少藏了憋屈与不快。
可今日不同。
她左儿右媳,满脸明媚, 那份开心愉悦像是从骨子里散出来,没有半点作假。
不过,谢韵娴很快明白了孙氏的愉悦因何而来。
“这些, 都是大郎媳妇操持的?”
为了迎接两位小姑子与解暑,府里上上下下都请扫了一遍,所有花卉绿叶都泛着沁凉凉的气息,清香与花香混合,走进来便能感觉到一种清新明快之感。
茶水点心不止有全家人各自的喜好,还有些长安城时兴的新吃食以及岁安专程从北山带来的厨子做的,得到了一向爱吃的五房父女的高度赞扬。
这些细节尚且无可拿捏,宴席的筹备更不必多说。
只不过,初嫁新妇想在府中站稳脚跟,可不是靠着吃吃喝喝的事情拿捏人心。
重要的是懂得处理层层关系。
可谢韵娴没有想到的是,本该将岁安当作地位威胁的二嫂郑氏,不仅一改往日抢功的姿态,反倒将功劳一股脑往新妇身上推。
谢韵娴在愕然之余,又跟着了然——难怪大嫂脸上都是真心欢喜的笑意,原来是大郎娶得佳妇,让他们大房终于在府中将位置坐稳了。
她忍不住悄悄打量岁安。
不像,除了容貌有相似,无论是神情举止还是言行仪态,全都不像她的母亲。
样貌自是无可挑剔,娇柔美丽,但性子太乖、太安静了。
这么个软绵丫头,怎么可能挑重任握大权,还能服众?
比起谢韵娴的不动声色心思内敛,谢韵雅就直白多了。
“大嫂有福气了,竟娶得这样一个能干的儿媳。”又看向谢原:“大郎也有福气,我听说你刚升任左司郎,还充任翰林学士……”
谢世狄忽然插话:“四姐,今日怎么只有你们回来啊,几个侄儿侄女怎么没回来?”
谢韵雅硬生生一顿,瞄了眼谢韵娴,果见她脸色不太好,紧跟着就瞪了谢世狄一眼。
就你话多!
可谢世狄的话多多少少提醒了她,孩子的前程仕途,的确不是什么合适的话茬。
“岁安啊。”孙氏拉过陪在身边的岁安:“这就是你两位姑姑,”然后给谢原使眼色:“大郎,带着岁安拜见姑姑。”
谢原应声,与岁安郑重的走到两位姑姑面前一一拜见。
岁安站的近,两人打量的也就更仔细。
漂亮,礼数周全,就形貌而言,的确与大郎十分般配。
两人冲岁安笑笑,然后各自拿出早已经准备好的礼物递出。
郑氏见状,飞快朝孙氏投去眼神。
孩子们或许不知,但她们这些妯娌间却是清楚,两位小姑子出嫁之前,都是府里备受宠爱的娘子,尤其婆母还在的那些年,说是捧在手心都不为过。
婆母病逝之前,赶着给她们定了门当户对的婚事,看着人嫁出去才安心离世。
若非两姑娘出嫁的早,她们这些嫂嫂们进了门,日子怕是不好过。
府里的男人们都让着这两个宝贝姑娘,两人性子又要强,若起争执,必定是她们退让。
这也是为什么,谢韵娴碍于婆家情面回来找谢原说情,被谢原拒绝后,能梗着脖子和家里生了这么久的气,最终还得谢家主动将人请回来和解。
她们这些外嫁进来的嫂子们都习惯了。
可没想,谢韵娴今日竟然没有给岁安脸色,还和谢韵雅一样,都准备了见面礼。
以谢韵娴在家中横行多年的性子,除了忌惮北山,根本想不到其他理由。
郑氏忽然觉得,岁安作为同样外嫁进来的媳妇,仿佛在多年后为她们扳回了一局,再想到自己站队快准狠,自然高兴的同孙氏交换神情。
谁曾想,这份小得意还没维持多久,就在谢韵娴开口的瞬间被击碎了。
“安娘,你既已嫁到谢府,成了谢家妇,叫我一声姑姑,那我便有责任提醒你几句。无论你从前如何,嫁到谢家,就得守谢家的规矩,收敛心性。你得知道,便是圣人娘娘,都不能随意插手他人家事。”
谢原一听这话,脸当场就垮了。
岁安刚要回应,谢世狄忽然嗤笑道:“三姐说的不错,自家事自家管,亲人之间尚且分亲疏,圣人再亲也只是岁安的舅舅,要管也该靖安长公主来管,是不是?”
谢韵娴猛地瞪过去:“我问你了吗!你往日里无状惯了,到家里来也没有规矩了是吗?”
不得了,这一句话,直接让谢韵娴将怒火转移到了谢世狄身上,揪着谢世狄不检点的作风和老大不小了还不成家立室的不孝之行数落。
谢世狄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姐弟两个你一句我一句开始拌嘴。
趁人不注意时,谢世狄飞快朝岁安挤了一下眼睛。
岁安终于确定六叔是在帮她解围,而且是亲身上阵转移怒火那种。
郑氏刚刚熄火的得意又复燃,啊,差点忘了,这家里的爷们儿里,可不包括老六。
这下,谢世知终于开口,作为长兄,他叫停了两个当着晚辈争执的人:“难得回来一次,这是闹什么!”
谢世明和谢世行见状,也跟着出来打圆场。
郑氏看着自家这口子和稀泥的样子就来气。
要今儿个是她刚进门,被两个小姑子这么“交代”,指望这爷们儿就完了!
另一边,谢宝珊疯狂的给母亲全氏发送眼神:您倒是说两句啊。
没想母亲视若无睹,安安稳稳坐在那里,并不掺和。
谢宝珊有点气,怀疑母亲还在介意大嫂不让她进宫的事。
可惜她辈分小,这种场合下站出来帮大嫂说话,非但帮不到忙,还会让姑姑找到机会一并训斥。
人小就是麻烦!
谢韵娴和谢世狄的战火终于暂停。
谢韵娴气的不轻,谢韵雅连忙在旁宽慰,又瞪了谢世狄几眼——你可消停消停吧。
这时,谢原发话了:“多谢三姑姑提点,不过岁岁嫁到谢家后,无论是孝顺公婆、操持内务还是与侄儿的相处,方方面面都做的极好,府中上下无不夸赞,姑姑不信可以一一查问。”
“侄儿知道姑姑是口硬心软,激励为主,但岁岁才刚嫁进来,并不了解姑姑的性子,加上她心思单纯,您说什么她就信什么。所以,若是她真的做错什么,姑姑指点责骂无可厚非,但若她没有做错,甚至做得很好,也希望姑姑能不吝赞赏,以免岁岁误会。”
谢原这番话说的理直气壮,却不失礼数,给谢韵娴都听愣了。
三娘和五娘无声的做了个“哇”的嘴型,看向大哥的眼神都泛光了。
谢世狄挑眼看着谢原,轻轻的呵了一声,“啪”一下打开折扇,优哉游哉扇起来。
谢原在府里,连亲爹谢世知都不怎么管得着。
他一发话,谢世知自然不语,谢世明和谢世行立刻放弃和稀泥。
谢韵雅左右看看,拉过谢韵娴的手握住,暗暗使了些力道,笑着打圆场:“哟,大郎这才成婚多久啊,两人感情可真好。大嫂以前还说,怕大郎娶了媳妇都不不会疼,平白委屈了别家的好娘子,您现在瞧瞧,这不是挺会疼人的么。”
谢韵娴盯着谢原半晌,像是经历了一段无声的僵持,又因谢韵雅这番话,她终于看向岁安,露出和蔼的笑容:“安娘,方才那些只是些寻常训话,想来你进门时,你婆母和各位婶婶也同你交代过……”
孙氏、郑氏、全氏:你别乱说!我们可没说过这种话!
谢韵娴似有所感,往嫂嫂们的方向扫了一眼。
三妇人立刻看天看地看夫君。
谢韵娴愣了愣,又看回岁安身上,微微一笑,伸出手:“来。”
岁安乖巧上前,递过手去。
谢韵娴握住岁安的手,刚才她赠与的玉镯子,此刻就挂在岁安腕上。
“好孩子,姑姑祝你们……白头到老,恩爱不移。”
谢韵雅这才松了口气,也拉过岁安的手,笑着说了好些祝福的话。
岁安看看两位姑姑,甜甜一笑,“多谢姑姑。”又转眼去看谢原。
谢原迎上她的目光,弯了弯唇。
至此,整个家宴的气氛真正的轻松起来。
说完话,也到了开席的时间,谢世知和孙氏邀众人移步偏厅。
谢原牵着岁安落在后面,目光时不时扫向她。
“你看我做什么。”岁安不解。
谢原笑了笑,摇头不语。
他一直以为,今日的家宴未必能和和气气。
毕竟三姑姑的性子不算和善。
所以他做好了再强硬护一回岁安的准备,下次也不会再办这种家宴,他会自己私下与姑姑再赔罪。
可结果……该怎么说呢。
谢原觉得很微妙。
父亲母亲,二叔二婶,甚至一向不着调的六叔,当然还有五娘,她使眼神使得眼珠都快甩出来了,他们好像都有意无意护着岁安。
岁安不像靖安长公主,以雷霆手段处事,以无上威势震人,当然,也不能说她完全没有沾母亲的光,可更多的,是靠她自己处事的方法。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在这个家稳稳立住脚,和所有人建立了关系往来,精准拿捏。
谢原一向觉得家中的事琐碎拉杂,母亲和婶母之间也很麻烦,但今日看着她们大大小小都露出维护之意,谢原第一次觉得,这个家其实没有想象中难么糟糕。
而他们,不仅是夫妻,更是亲人。
不过……
“我有些好奇。”
岁安歪过头:“什么?”
谢原看着前面,压低声音:“我觉得六叔今日有些不同,他是专程赶回来的。”
岁安早留意到了,这位六叔往日难得一见,今日却出现了。
谢原打趣道:“他可不是什么慈爱亲长,府里连我在内,遇上事他不跟着火上浇油都算好的,更别提庇护,岁岁好福气啊。”
岁安无奈的看他一眼,其实也大懂这位六叔。
谢原话锋一转:“其实我一直很好奇,六叔都三十了还没娶妻,是不是心里有什么人,他又对你格外照顾,该不会是……”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岁安顿时像颗小炮仗一样炸开:“你不要胡说!我母亲心里只有我父亲,父亲也只爱母亲!”
她声音没控制住,走在前面的三娘和五娘愕然回头。
谢原连忙摆正严兄姿态,做了个“转回去”的勒令手势。
三娘和五娘不敢违抗,乖乖收回目光。
谢原心想,这的确不是个合适的揣测,忙道:“我错了,夫人消气。”
原本是当做夫妻间私下的揣测,没想竟越了雷池,叫她激动了一回。
岁安也压低声音:“你不准再乱讲!”
谢原:“不讲不讲。”
嘴上赔罪,私心里又觉得她这样子简直可爱极了,想亲亲她。
谢原胆子一大,眼睛就往前瞄,确定没人发现,飞快偏头就要啾上岁安的脸颊。
下一刻,他被一根白生生的手指按住嘴唇,毫不留情的推开。
岁安小脸严肃的呵斥:“光天化日的,一点也不得体!”顿了顿,又补了句:“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得,还真是踩了尾巴,说了错话。
谢原好声好气继续赔罪,又指天誓日保证以后不会再妄议岳父岳母坚贞不移的感情后,岁安终于放过他。
随着谢韵娴态度缓和,今日这个家宴的目的就算达成,看起来她不再为之前的事与谢原置气,从头到尾也没有为难岁安,唯一一番训话,还被接二连三驳回来。
可没想到,情况顺利的过了头,俨然有些刹不住——谢升贤回府了。
全体起立。
谢世知愕然上前,和孙氏一道迎接:“父亲回府怎得不说一声?我们也好等您一道开席。”
谢升贤扫了眼席面,二房郑氏跟着道:“父亲回来的正好,这席正要开,都是您的长孙媳妇儿一手操办的,您可得给点面子。”
开玩笑,谢升贤在府里要给谁面子!?
可他却顺着郑氏的话看向岁安,露出了罕见的笑容:“安娘做的很不错。”
孙氏连忙让鲁嬷嬷将尊长座位挪出来。
岁安恭敬拜道:“全赖母亲和婶婶们尽心尽力教导,耐心亦不藏私,否则孙媳哪里能做到这般细致。”
谢升贤笑了两声,目光扫过府中女眷,难得的夸赞:“你们也都辛苦了,孩子教的好,也是你们的功劳。”
孙氏等几个妇人连忙应声,心中说不热乎是假的。
与此同时又不免猜测——连父亲都回来给孙媳撑场子了!?
谢升贤率先入座,其他人这才先后入座,他看向两个女儿,“好些日子没回来了吧。”
好戏来了!
郑氏又给孙氏丢眼神,孙氏就谨慎多了,毕竟公爹在场,也暗示郑氏老实些。
郑氏也想,可她做不到啊,谢家这两位娘子,在她们这些嫂嫂面前只管拿乔耍威风,可到了公爹面前,那是一个比一个老实。
看看,这会儿哪里还有跟岁安训话时的威风?
谢升贤对她们为何不回府的原因门儿清,但一直没有追究,却在此刻提了。
谢韵娴抿唇不语,谢韵雅代为答道:“是因为近来事忙。”
谢升贤:“你们都忙?”
两姐妹关系好,又都是嫁出去的,谢韵娴不回来,谢韵雅一个人跑回来算什么?
“不、不是,孩子们都大了,谋事又艰难,要更下苦工,哪里能闲玩。这不,今日还在家里念书呢,他们若是有大郎一半聪明,叫长辈省心,今日我们也就一道带着出来了。”
这是怕谢升贤问她们怎么自己回来,没带孩子们回来,是不是不想叫他们见见新嫂子,提早一起给解释了。
学习为重嘛,大家理解一下。
仿佛是为了捶打谢韵雅这番苍白的解释,门口传话过来——二郎君带着四郎君从国子监回来啦!
正说着,谢佑已经牵着弟弟走进来,看到祖父在时,青年欢快的笑容凝了一瞬,立马恭敬起来。
谢升贤:“今日不是旬假,你怎么回来了?”
谢佑咕的咽了咽口水:“回、回祖父,我与四弟是同祭酒请过假回来的,因、因姑姑许久没有回复,又是大嫂第一次操持家宴,我们便向祭酒请假,中午回来吃饭,吃完便赶回去!”
这时,一直安静的全氏轻轻笑了一声,和蔼又温柔的说:“看看这两个孩子,学业这么繁重,还想着回府拜见亲长,真是有心了。”
谢韵雅:……
谢韵娴:……
谢宝珊讶然的看向母亲。
全氏瞥了她一眼,又优雅的转开目光。
年纪小就是急躁。
谢升贤没说什么,让人加席:“既然回来了,就一起吃个家宴吧。”
谢佑立马露笑:“多谢祖父。”说着,他飞快瞄了岁安一眼。
大嫂别怕!
岁安瞧见了,轻轻弯唇,忽的,她似有所感,转头看向身旁。
谢原正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岁安悄悄问:“怎么啦?”
谢原拉过她的手,轻轻捏了一下,没有说话。
难怪昨日她对他的嘱咐完全不放在心上。
原来他的担心,真的都是多余的。
擅得人心者,人心亦向往庇护之。
一场家宴,终得团圆。
……
因为谢升贤的出现,家宴的话题和气氛基本由他一人把控。
没想到,谢升贤忽然提到了去北山的事。
谢世知一愣,连他下面几个兄弟都抬头看了过来。
原来,谢升贤已经从靖安长公主那里得知了岁安提及的事,今日回来,也是为了问问谢世知的意思。
谢世知本来是心动的,但父亲这么一问,他反而迟疑下来,神色间满含思索。
“去啊,为什么不去!”谢世狄顿时涌出比谢世知更浓厚的兴趣:“我也可以去吗?我也想去!”
谢升贤冷眼扫过去:“又有你什么事。”
谢世狄不服:“我也是谢家人啊,岁岁还喊我一声六叔,理当在受邀范围内。”
谢升贤的眼神恨不得把他叉出去:“你还知道自己是谢家人,成日连个影子都没有!”
谢世狄身子一正,和谢世知打起商量:“大哥,我和你一起去,只要你让我去,我何止是影子,我浑身上下都留府里!”
谢世知:“老六!”你别瞎撺掇。
孙氏忙道:“亲家盛情邀请,我们自然是愿意的,就是怕打扰。”
谢升贤直接道:“长公主既然提了,便没有那么多虚头巴脑的客套,你们去就去,不去就不去,莫要摆出一堆顾忌,连句话都说不清楚。”
“去。”谢世知忽然开口,谢原意外的看向父亲。
这么多年,他鲜少见到父亲这么坚定决然的决定过什么。
谢世狄:“儿子也要去!”然后撺掇另外两个:“二哥,五哥,一起去!”
谢世明散漫惯了,没兴趣,倒是谢世行,今日的宴席是北山的厨子做的,不得不说,简直比宫宴还具三分特色。
谢世行:“我、我们也能去吗?”
谢宝珊:“那我也想去!”她想看大嫂的小院子了。
谢世狄:“一起去一起去!”
岁安甜甜笑道:“父亲和诸位叔叔有意,北山自然无任欢迎。”
谢升贤就起了个头,后面就交给他们自己商量。
最后得出结论,去!
谢韵娴静静地看着家中的热闹,连一直笑着的谢韵雅都露出几分怅然若失的神情。
宴席后,谢升贤让谢韵雅和谢韵娴休息一会儿再走。
两位娘子虽然出嫁了,但府里一直留着她们的院子,这也是老夫人在世时留下的话,两个女儿的确出嫁了,但谢府永远是她们的家,永远留着她们最熟悉的一方天地。
谢韵娴和谢韵雅也一直记着母亲这话,每次回府,都会回自己以前的院子待一会儿。
回去的路上,谢韵娴忽然道:“我若是嫁进来的媳妇,而不是嫁出去的女儿,那该多好啊,你瞧如今这个家,我们倒像是外人似的……”
谢韵雅握住姐姐的手,谁也没在说话……
……
谢府从未有过一刻像现在这般,全家人兴致勃勃的约定着要去什么地方,仿佛要一起出游一般。
谢氏一族上次像这般举家行动,还是国中动乱,族中崩裂,各家离都隐居的时候。
将日子定在下一个旬假后,每个人都很期待,谢佑更是满眼星星的想要跟来,他还没去过北山,可是国子监的旬假和朝中旬假是错开的,除非请假。
这事儿只能找岁安,谢佑趁着回去之前的空档,找岁安请示了此事。
他好想好想去,但若要请假,大哥他们一定不许。
但他最近真的很用功,也没有被别的事影响,他就是想去见见世面。
岁安看他可怜,笑道:“我可以试试,不过未必能成功。”
谢佑疯狂点头,这就够了。
他满怀感激的带着谢铭回去上学。
岁安做事很有效率,当日便回了一趟北山,然后国子监那边接到了北山的邀请,希望在十日后,于国子监率性堂中选几位成绩出挑的学生,去北山交流学习。”
率性堂满堂震惊,一双双目光不约而同看向谢佑。
这事儿就是祭酒来了也得点头啊。
谢佑现在已经能坦然面对外界的目光,他淡定从容的表情下,是一个正在打滚狂喜的小人。
大嫂,靠谱的!
就在岁安忙着筹划此次出行时,并未留意到,一队南向而来的车队抵达长安后,甚至都未入宫门,便直奔北山。
……
出行日如期而至。
谢升贤虽然提议,但他并未参与,除了岁安和谢原,同行的便是谢世知夫妇、谢世狄,谢世行,再带谢宝珊和谢宝宜。
家里不能没个人做主,郑氏婉拒了邀请,但还是把谢宝宜推出来,让她去见见世面。
至于谢宝珊,没有人拦得住她。
岁安早已告诉家中关于国子监生前往北山切磋学问之事,虽然听起来很像是她这个大嫂给谢佑开的后门,但这事整体上来说不算坏事,甚至有益于两边学生相互取长补短。
一行人整整齐齐到达北山,李耀与靖安长公主早已派人在山前恭候。
岁安每次回北山都很高兴,今日尤其高兴,谢原接她下马车时,她都是蹦下来的。
谢原:“你倒是看看再蹦啊,若地上不平,伤了脚怎么说?”
岁安:“就蹦!”
谢原假意瞪了她一眼,维持不过瞬息,便服输般笑了。
岁安与他十指相扣,并肩往上走,无意间一抬头,她笑容忽然僵住。
山道上,一抹竹青色修长身影正拾级而下,从容行来,他身后跟着几名弟子,都是李耀的学生,此刻都跟在这道背影之后,恭敬有序。
人来到山门处,对着自马车上下来的众人搭手见礼。
他相貌清俊儒雅,仪态极好,“晚辈商辞,奉恩师之命,前来迎贵客入山。”
第74章
头顶是烈阳艳光, 眼前是熟悉山阶,和久违的故人。
可当这个人出现在眼前,岁安竟有一瞬间的恍惚, 周遭一切都变得不真实。
有的人分别时, 曾以为死生不复相见。
被留下的人,独自深陷困局,独自挣扎痛苦,独自碾碎回忆,独自迈步往前, 偶尔崩裂伤口,终于,在反反复复的愈合和复发后,迎来最后一次愈合。
最后, 将横亘疤痕的伤处放置心底,成为过去。
但这却不是最后的结局。
那个毅然离开的人,会在某个瞬间不期然的出现在眼前。
他带来的所有震惊、意外,甚至在心中引发的那一丝丝旧伤的余震, 都像是老天对这份释然的核验。
绰绰人影外, 商辞的目光扫过其他人,看似无意, 却又精准的落在了岁安身上。
两人的目光不期然的对上,岁安神情未变, 脚尖却不安的轻动, 下意识想要避开这样的场景。
相扣的大手忽然松脱,改为包裹的姿势,轻轻握住她的手,连带冰凉的指尖一并裹住。
随着这个动作, 岁安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按住了心神,不由侧首看向身边。
谢原握紧她的手,指腹轻轻搓揉着她的指尖:“我早上说什么来着?”
“什么?”岁安有些状况外。
“我说山上湿气重,多带件披风,热可以不穿,好过冷了挨冻。”说着,谢原忽然捏了下她的指尖:“还跟我犟嘴。”
岁安眼神轻动,才发现整只手都被他包在掌中,稳稳有力,发凉的指尖已被他暖了回来。
前一刻的震惊与恍惚忽然间消失无踪。
岁安自嘲的笑了笑,心神恢复如常,甚至小小的朝谢原挪了一步,偏头倾向他:“下次不犟了嘛。”
她竟像是在撒娇,尾音打了个转儿,拖着他的手臂晃了晃。
谢原头皮直接麻了一下,却奈她不何。
自从她上次来月事找过一次死后,竟像是一股脑扎进这门学问里,还偷偷在枕头下面藏了图册,实战能躲就躲,干撩不亦乐乎。
娶个比自己小好几岁,活泼大胆,求知欲还重的小娘子,真的要命。
谢原笑了一声,目光漫不经心扫向前方,刚好看到商辞收回目光,含笑与谢世知应话。
“岁岁。”孙氏转头呼唤,“来。”
岁安连忙应声,刚迈出步,手上的拉扯感将她往回带了一下,她疑惑转头,见谢原笑着,不让她往前走,又没有放手的意思。
“岁岁?”孙氏还在唤她。
谢原倒打一耙:“愣着干嘛?走啊?”说完率先迈步,成了他拉着落后的岁安过去。
“岁岁,”孙氏伸手拉过岁安,“这是你父亲派来接我们的学生,眼下亲家公在前山书院,长公主在后山设宴,你说咱们是直接去后山,还是先去前山与你父亲见一面呢?”
今日之行,岁安出力更多,孙氏这么问,一来是当着北山的面提现谢家对岁安的重视,二来,北山规矩确实不同其他地方,他们今日已是打扰,若有岁安打头,至少在亲家这里不会出错。
孙氏这么一说,岁安反倒不好无视商辞。
正当她暗暗舒气,打算抬首面对商辞时,谢原忽然笑道:“这位师弟看着眼生,我陪岁岁来了多次,竟一次也没见过。”
岁安愣了愣,偷偷瞅谢原。
商辞本是向着岁安与孙氏的方向,闻言望向谢原,淡淡一笑,“商某拜师入门那年,安娘才十岁出头,而后出师入仕,外派任职,日前才回到长安,谢郎君自是没有见过商某。”
谢原笑了笑:“原来不是师弟,是师兄啊。商郎君认得我?”
商辞眼神平和:“商某在外时,已听闻安娘出嫁之事,她身边的,除了谢郎君还会有谁?”
“去后山也要途径前山,可先与父亲见一见。”岁安突然开口,直接打断了两个男人你来我往,给出行动建议。
岁安:“况且,今日还有监生与北山门生的学问切磋,父亲和几位叔父有兴趣的话,不妨留在前山,儿媳则带母亲和妹妹们去后山小坐,陪母亲说说话。”
谢世知点点头:“就按照岁安说的办吧。”
昔日的少女已作妇人打扮,言行举止间更多是身为新妇的温柔与贤惠,竟不见丝毫旧时模样,可偏偏这样的她,更引人注目,忍不住想要打量、探究她。
下一刻,岁安的目光直直的看过来,温柔浅笑,一如从前,商辞瞳孔轻震,竟有一瞬间恍惚。
过往数年,他已数不清自己回忆过这张脸,这抹笑多少次。
每次极尽艰难疲惫时,闭上眼便会见到这张脸凑到跟前,目光纯净无暇,笑容动人心魄,能让人放下一切防备和算计,只想极力拥她入怀,听她软软的劝:“师兄,休息一下吧。”
“商师兄,烦请带路。”
商辞眼神一动,幻影破碎,臆想崩塌,昔日只属于他的温柔小意,变成了礼貌疏离。
他轻轻垂眼,往前领路几步,而后侧身作请:“请。”
“有劳。”
商辞微微一笑,转身时,目光扫过岁安的手已被另一个男人握住,十指相扣。
……
一行人先到了前山。今日一共两拨人入北山,一拨是谢家亲眷,一拨则是以切磋交流为名前来北山的国子监生。
谢佑虽然有借大嫂走后门的嫌疑,但他这点自觉还是有的。
既是作为国子监生的身份来到北山,就得和其他监生一样,该去哪儿去哪儿,而不是得了来此的机会,又跟着家里人跑。
商辞带着谢家人来时,此次带领率性堂学生来此的林博士还在与李耀打招呼。
北山门生和国子监生两相对望,彼此打量。
今日必有一战。
“哟,来了。”李耀本就不是喜欢寒暄的性子,眼瞄到进来的人,一句话就将林博士剩下的客套话全堵住。
林述自然知道谢家是北山亲家,连忙搭手一拜,结束话题,礼貌的退到一边。
两方长辈会面,少不得又是一番寒暄,在没有不熟的人突脸上来散发热情的情况下,岁安反而能稳当的把持节奏,没两句就掐断不必要的客套,进入主题。
李耀给女儿丢了个近乎感激的眼神,冲谢世知淡淡笑道:“岁岁几次提及亲家公爹学识渊博,今日正好有国子监生前来北山切磋学问,似乎贵府二郎也在选列之中,亲家若有兴趣,不妨一道旁观。”
谢世知:“却之不恭。”
李耀又看向其他人,和蔼笑道,“都是一家人,不当拘束,随性即可。长公主已在后山设下小宴,诸位是想留下旁听,一道切磋,还是前往后山吃茶小叙,自主即可。”
然后看岁安一眼,“你是客也是主,好好招待。莫要怠慢亲长。”
岁安恭敬道:“是。”
最后,只有谢世知三兄弟留在了前山,孙氏并另外两个娘子们随岁安去后山拜见靖安长公主。
商辞正欲一道前往,李耀忽道:“逸文,你不必去了,岁岁领路即可。”
岁安看了眼父亲。
商辞站定,眼神微垂:“是。”
岁安没看商辞,转身请孙氏等人往后山去,一行人走出教舍。
正当岁安要擦过商辞身边时,谢原忽然走到岁安身边,硬生生把她挤过去一个身位,顺势捞起她的手,十指紧扣。
岁安好奇问他:“你不留在这里旁听?”
谢原笑了一声,刚好路过商辞身边,他旁若无人的偏头与她低语:“一群小孩吵架有什么好听的,我还是喜欢听你吵,你吵的比他们带劲。”
岁安眼神一沉,要是周围没人,这个站位,她就要跳起来踩他的脚了。
原本,这招就没成功过几次,谢原身法极快,一闪就跑了。
可就在前一次,岁安被他招惹的太生气,竟学会了拿乔。
不许躲,必须给她踩,不给踩就不高兴。
谁料,谢原长叹一声,郑重的跟自己的靴子说一声对不住,然后脱了下来丢给她。
踩吧。
事实证明,谢原作死起来,丝毫不输岁安,那日岁安差点没把他的脚踩肿。
自那以后,她被惹不高兴,谢原都老老实实站着让她踩。
她知道分寸,又只有这么点身量,往往只为出个急气,踩上一脚就够了,也就跟挠痒似的,根本伤不到他。
眼下,谢原一看岁安表情就知道她想干什么,两人已走到教舍门口,他飞快道:“你敢在这踩我,我就敢立马倒下来。”
岁安险些气成小包子,最后只能狠狠瞪他一眼,使暗劲去甩他的手,可她哪里能挣脱谢原的大掌,甩了半天,愣是一根手指头都没抽出来。
从他们身后看去,反倒像是小夫妻在耍情趣。
商辞再次垂下眼,掩去深藏眼底的疯狂情绪。
……
靖安长公主将小宴设在花园里,孙氏带着府里两个娘子,若非有岁安在场,她怕是拘束的连话都说不出。
然而,真正见到靖安长公主,竟是个十分和善客气的人。
孙氏记得长公主已到四十,然面前的美妇人,说是三十出头也不为过。
看到靖安长公主,再看岁安,不免让人觉得这北山水土的确是养人,美人一个赛一个。
“本宫往日里清净惯了,岁岁出嫁后,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也越发不在意那些繁文缛节,今日难得热闹,亲家母务必尽兴,若哪里招待不周,本宫先同您赔个不是。”
“长、长公主,亲家母客气了,怎么会招待不周呢,岁岁都安排的很好。”
靖安长公主这才看向岁安,见女儿垂着眼不看自己,便知她在琢磨什么。
宫中长大的公主,岂会连个小宴都主持不来?不是不懂客套往来,不过是不喜做,不必做罢了,真要做起来,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鲁嬷嬷早已安排好了厢房供孙氏和两个小娘子休息,花园乃至山中皆设有玩乐处,有什么需要,随口一唤便有人出没侍奉,皆在令客人开怀尽兴,此等安排,极大程度上的减轻了孙氏等人的拘束。
谢宝珊是老客了,她从路上就在跟谢宝宜说北山的风景,这会儿十分想带着姐姐一起玩。
长公主看出来,直接开口让她去,孙氏拦都拦不住,眼看着五娘撒欢的拉着三娘跑了。
“孩子太顽皮了。”
靖安长公主笑了笑:“比起岁岁小时候,已然听话多了。”
孙氏很意外:“岁岁这么乖的孩子,也有不乖的时候?”
靖安长公主一脸被勾起了痛苦往事的表情:“亲家母怕是无缘得见了,简直是个小魔头。”
这下,谢原来了兴趣,眯着眼打量她:“我原就有些怀疑,毕竟刚认识你时,你也不是什么端庄贤淑的性子,跑山路跳窗户,人家养马你养雕,骨子里透出股顽皮野性。原来不是你婚后性情大变,而是返璞归真?”
岁安斜他一眼,又有些好笑:“你没完没了了是吗?”
谢原却看出她今日娱兴不佳,尤其在见到母亲之后。
果然,没过多久,靖安长公主借口吹风头疼,请孙氏随意,让岁安陪着她回房。
孙氏其实松了一口气,也看出长公主是不想她拘束,还留了谢原在这里陪她,不免问道:“大郎,我方才没有说错话吧?”
谢原蹲下,温和笑道:“母亲,岳母哪有那么可怕。”
孙氏摇头:“我不是怕,就是……就是觉得,嗨呀,你不懂!”
谢原确实不懂,左右岳母和媳妇都不在这里,他便主动带着孙氏四处闲逛。
孙氏忙不迭应下,也想去看着三娘和五娘,免得她们玩过头闯祸。
“你不必一直跟着我们,难得旬假,又回了北山,你多陪陪岁安。”
谢原眼神轻动,笑了笑:“儿子知道。”
……
岁安陪着母亲回房,都不用她问,靖安长公主已先开口:“商辞是前日回来的。”
岁安没说话,将母亲扶到窗边的斜榻上躺下,又转身合了窗户,点了安神香。
“你就不问问,为何我与你父亲让他进了山门?”
当年,商辞是被逐出师门,只是他走的太突然,很多事发生的也突然,同届学生都没反应过来,以至于传出许多种说法,最后是李耀在山中给了明确说法,商辞丁忧返乡,又因他是李耀的得意门生,所以顺利在地方谋得差事,不会再回北山。
天子脚下每日都有新鲜事,一个商辞并没有让努力读书的学生们议论太久,很快淹没在新事新时之中。
却没想,这个本不该再回长安的人,不仅回来了,还回到北山。
岁安听到这里的时候,心里大致明白了父母的态度。
“你已嫁给谢原,似乎也很喜欢他,怎么还会在意商辞吗?”
岁安默了默,低声道:“女儿不在意。”
愈合一道伤口,也是要分许多步骤的。
岁安最初决定重新站起来继续往前走时,第一件想做的事就是把有关商辞的一切都毁掉。
亲手抄写、装裱过的他的文章诗赋;亲手做的、最后却被他遗留下来的毛笔和书盒;甚至是两人一起靠过的树,一起走过的石板路。
眼看着她要砍树挖路,靖安长公主气的从病榻上坐了起来。
这叫哪门子释然?
真正的释然,不是去断绝、销毁与那个人有关的一切,忌讳睹物思人。
而是哪怕这个大活人重新站在面前,也能泰然处之。
最终,岁安还是歇了壮举,连带着那些没有销毁完的东西,也一并收拢收拢,丢进了库房。
面对病中的母亲和愤怒的父亲,她毅然选择在一夜之间跨越了所有循序渐进的步骤,直接跳到最后,决绝的去一次次尝试真正的释然。
靖安长公主审视岁安片刻,轻轻叹气:“岁岁,过来。”
岁安走到母亲面前,握住她的手。
“你还小,要经历的事情还有很多。不错,你和商辞的确有不愉快的过去,他也一度让我和你父亲很生气。可是,他始终是一个有抱负,有才华的人。如果因为个人私情,就要打压他,这并不明智。”
岁安并不意外,甚至刚才就猜到了。
她已经嫁给谢原,感情甚笃,父亲母亲没这么无聊,专程将商辞叫回来,只为了瞧瞧她是不是真的释然,对她做个玩笑般的考验。
能让父亲和母亲重新接纳商辞的,只剩下他的能力和价值。
毕竟,当年父亲对他赞不绝口,十分用心栽培,连母亲知道她心意,也没有阻止。
虽然不知父亲母亲有何盘算,但商辞必定是可用之人。
“商师兄的事,父亲母亲自己做主即可,但我与他已再无可能,还望母亲理解,如无必要,我并不想与这个人有过多交集。即便我问心无愧,也要在意着元一的心情。我不想他误会。”
靖安长公主眼神微动,暗含思索。
少顷,她微微一笑,伸手摸摸岁安的头:“傻孩子,母亲岂会叫你夫妇不合?你放心,母亲绝不勉强你,也绝不叫谢元一误会,好不好?”
得到母亲表态,岁安神色微松,也想起更要紧的事。
“多日前我便觉得母亲精神不好,是不是这番安排,吵到您了。”
靖安长公主眼神一柔,拉过岁安,轻轻拥入怀里:“我当你只管来兴师问罪,不管母亲死活呢。”
岁安神色一变,坐正道:“母亲不要胡说,你会长命百岁!”
靖安长公主轻声笑起来:“好好好,长命百岁,这样才能给我们岁岁撑腰,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母亲……”
靖安长公主拍拍她的手,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怎么会吵到我呢,比起你小时候的调皮捣蛋,这算什么呀。偶尔这样热闹热闹,也很好。剩下的事情……”
她看向岁安,意有所指:“你自己安排便是。”
岁安起身,对着母亲行了一个大拜:“多谢母亲。母亲一定要保重身体,日后,女儿会多回来看您。”
靖安长公主笑了声,手撑在塌边,故意道:“是吗?商辞住在北山,你也回来?”
岁安起身,面无表情:“他便是住去谢府,女儿也能照常招待。”
看着猛然成长的少女,靖安长公主轻轻垂眼,悬在心中的大石之一,终于落下一些。
这样就好。
和母亲谈完,岁安一个人出来,靖安长公主则留在房中休息。
她问了问奴仆,得知孙氏带着两位娘子去后山玩了,便想去后山寻找,刚走两步,便被一抱胸倚树,作等待姿态的俊美青年出声拦住去路。
“谢夫人,去哪儿啊。”
岁安驻足,循声望去,脸上已然笑开:“你站这里干什么。”
谢原弯唇,抱着手走过来:“没干什么,就是好奇这山中水土养人,会不会偶尔蹿出个小兔子小狐狸什么的,逮一只玩玩也好。”
一听就是瞎说八道,岁安却很捧场,她偏偏头:“啊,逮到了吗?”
两人还有一步之隔时,谢原忽然伸手勾过她的腰,往怀中用力一带。
岁安踉跄着撞进他怀里,只听男人一声沉笑,俯身于耳:“逮到了。”
虽然已做了好些日子的夫妻,但岁安还是会在某个瞬间被这个男人撩的心绪大动。
她很喜欢被他这样强有力的抱着护着,索性把身体的重量都倚上去,扬起脑袋,故意问:“逮到了,要怎么办呢?”
谢原垂眼看她,眼神有笑,也有思索:“逮到了,就吃掉。”
岁安靠在谢原怀里,保持着仰头与他对视的姿势,脸上的神情一点点淡下去,也卸下了玩笑的样式:“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谢原:“什么知道什么?”
岁安默了默,直接道:“商辞,就是他。”
谢原这些年可不是白干的,岁安性子敏锐,他也不是什么迟钝的傻子。
她一看到商辞就变了脸色,指尖发凉,更别提那男人三五不时扫向岁安的眼神,亏他还以为自己遮掩的多好,多有礼貌。
谢原一般不小气,但岁安的事上,例外。
若有些人还没懂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他是什么身份,他不介意教一教。
只不过,这些最终都只是藏在男人心中的思虑,绝不会表现出来。
谢原作恍然装:“竟然是他。他回来了?”继而目光一垂,直勾勾盯着她,“所以呢,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的语气并不阴阳怪气,更像是真诚的发问。
一个外人,与你何干,与我们何干,还值得再提?
第75章
谢原的反应比岁安预想的要好, 但有些事和态度,说清楚才不会有其他麻烦。
岁安觉得,既然已经说开, 不如趁着这个功夫都讲明白。
“我不知商师兄会忽然回来,今日着实吓了一跳,除此之外, 再无其他。原先我便同你讲过一些大概, 你若是想知道以前的事, 我可以全都告诉你。”
谢原看着诚意满满的小妻子, 忽然轻笑一声。
岁安不解的看着他。
谢原将她放开,微微倾身,找到她的手, 轻轻握住。
她的手已经重复温暖,没有一丝异样的温度。
谢原捏在手里把玩:“为何要同我说这些?”
岁安怔了怔,一时没品出这话中的深意。
谢原看她一眼, 解释给她听:“我的意思是,你说想要讲过去的事,是因为你此刻心绪难平, 想要找个人倾吐,还是怕我误会,所以要讲明白?”
这话仿佛埋了个坑。
她都说没什么了, 还心绪难平, 这不是自打嘴巴吗?
岁安暗暗嘀咕他的狡猾, 面上却很真诚:“自是怕你误会。”
“那就别讲了。”
岁安又是一愣,你不想知道吗?
谢原像是将她的心思看穿了一般,拉着她就漫无目的的走起来:“商辞也好,李辞也罢, 在你这里这里尚且成为过去,在我这里更是个无关紧要的外人。再者……”
谢原斜睨岁安,“你去打听打听,几个男人喜欢听自己媳妇和别的男人风花雪月的过往?”
岁安瞪他:“哪有风花雪月!”
她那时候还那么小,只知道痴心恋慕,除了赠物赠书,便是手都没摸过。
谢原将岁安的表情看在眼里,心下大定,看来只是小姑娘天真单纯的恋慕,绝无男女之间的亲近。
岁安浑然不觉自己已被套了一回话,再一次问:“你真的不听?你若不听,我以后都不说了。”
谢原斩钉截铁:“不听!”
好吧。
岁安了然之余,又有些佩服他。
当初知道谢原和卢二娘有往来时,即便她可以保持理智,却也忍不住暗暗好奇过。
谢元一,他好坚定啊。
谢原忽然驻足。
岁安被他带的跟着一顿,抬眼见他盯着前头,顺着看去,神情一怔。
商辞面色平和的站在几丈之外,两手交握垂在身前,“谢郎君,安娘。”
岁安握住谢原的手,问道:“商师兄怎么过来了?”
商辞淡淡一笑,眼看着岁安:“听闻此次国子监前来北山切磋学问,乃是师妹一手促成,眼下两方正交流的热闹,恩师便让我来问问师妹,是否要前往前山一观。”
岁安看了谢原一眼。
谢原察觉她眼神,笑道:“你看我干什么?商师兄在问你。”
岁安敛眸:“母亲和三娘她们还在后山耍玩,我在这里陪陪她们,就不过去了。”
商辞轻轻点头,忽而目光一转,看向谢原:“谢郎君呢?”
谢原意外的挑眉:“我?商郎君竟也是来邀我的?”
商辞:“过门既是客,自然不该怠慢。”
谢原微微一笑,揽过岁安的腰,从容道:“我是岁岁夫君,北山女婿,怎么能算客呢,倒是商郎君,刚回长安没两日,才该好好歇歇。商郎君既是岳父昔日的得意门生,想来也不必拘束客气,只管将这里当成家一样。”
岁安听这两人你来我往,只觉得背上爬了蚂蚁一般,感觉怪怪的。
这个场景,像极了朔月曾经看过的一个话本情景。
新婚丈夫昔日青梅竹马的表妹过府做客,竟摆出不是大妇更似大妇的姿态,可这位大妇也不是什么吃素的人物,两人好一番宅内缠斗,最终大妇让丈夫看清了表妹的卑劣嘴脸,夫妇二人感情更胜从前。
且慢。
岁安在心中大声叫停。
她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呀。
理虽如此,她还是忍不住瞄了眼身侧的男人,用眼神帮他描妆、换装,簪绢花戴耳珰。
真是美极了。
站在商辞的角度,只见岁安痴痴地看着身边的丈夫,唇线轻抿,却压不住嘴角微扬。
他看向谢原,并没有反驳他的番话,直接问:“那谢郎君,去吗?”
谢原唇角微扬,没有半点退缩犹豫:“为何不去?”
岁安当场就从自己荒唐的臆想中回过神,怔然看着谢原:“你、你要去啊?”
谢原侧过身,抬手拨弄她发间的流苏,与她低语:“虽然你请父亲来北山是一片好意,希望他与母亲的旬假能过的有趣些,但他毕竟是第一次来,我去陪着会好些。”
岁安一听,也犹豫起来:“那我……”
“你就留在这里。”谢原的手落下,按在她的肩上,没有给岁安半点迟疑的机会。
他拍拍她的肩,笑道:“大热天的,就别跑来跑去了,在这等我。”
岁安:……
是谁前一刻还夸她喜欢跑山路翻窗户来着?
她在这里长大,能被这点路累着?
不知为何,见谢原笑的越温和从容,岁安心里越有种毛毛的感觉。
“那……那我就不去了。”
谢原满意的点头,把朔月等人唤来,将岁安交过去,这才转身迎向商辞:“商郎君,请。”
商辞亦侧身抬手:“谢郎君先请。”
明明说着客套的话,脚下却谁也没客气,说完就各走各的。
岁安静静看着两个男人离去的背影,忽然想到什么,将玉藻叫到耳边低语几句,玉藻飞快点头,找了另外一条路,用足十成功力往前山飞奔。
朔月和阿松陪在岁安身边,“夫人?您还好吧。”
从朔月在山门前看到商辞时,就为岁安捏了一把汗,但见岁安应对自如,尤其没有当着谢原的面对着商辞失态,多少松了一口气。
等谢原离去,朔月才敢开口说话:“郎君他有没有误会什么?”
岁安默了默,轻轻摇头。
朔月:“这样就很好了,夫人现在已嫁了人,与那人没有半点干系。”
说这话的时候,朔月想起刚才打听的另外一件事。
商辞当年离开北山是带着个女人一起走的,他如今回到北山,却是孤身一人。
玉藻刚才还放了话,若那个女人敢进北山,她就是豁出这条命也要打断她的腿,把人丢出去,叫她知道,这辈子都不该再踏足此地。
作为岁安的忠仆,朔月同样不希望这对狗男女能好,刚才还拉着玉藻猜测了很多种结果。
最期待的一种,莫过于那女人以为抢到了金龟婿,没想到人归了她,却是一齐落得个逐出师门滚出长安的结果,她自觉机关算尽,竹篮打水一场空,两人间就有了罅隙。
至于商辞,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抠瞎眼睛千挑万选的竟是如此货色,于是两人开始争吵、决裂、不欢而散,商辞后悔了,想方设法的回来。
听说他回北山当日,在山门口跪了整整一夜,是早间学生进山之前,被禁卫抬进北山的。
长公主和驸马一定不希望他闹出太大阵仗引人猜测,甚至挖出陈年旧事,破坏岁安现在的婚姻。
当然,这是期待的那种结果,现实如何,尚不能定断。
万一商辞还没和那贱人断开,两人甚至还如胶似漆过得很好,只是商辞知道那女人不适合出现在北山,所以体贴的安置在别处,自己另有图谋,才假惺惺跑来北山装可怜卖惨呢?
长公主和驸马一向睿智明理,做什么事必然有他们的道理和考量。
只不过,若商辞回来是因为其他的正经事,她们自然管不着,但若他还想招惹夫人,坏了她的好姻缘,那她们可不答应!
总的来说,这些事都是她们私下打听议论,没必要在岁安面前讲出来。
……
另一头,谢原和商辞一道来了前山书院。
北山门生与国子监生都已摩拳擦掌,准备开始切磋,商辞前脚刚进门,已经有热情的小师弟同他打招呼:“商师兄!”
这届学生里真正认得商辞的没有,但听说过他名字的大有人在。
尤其商辞回来这两日,关于他的传说已经人尽皆知。
据说,商辞是山长开山教学以来,唯一一个特别用心培养过的学生。
商辞出身不好,但聪明好学,还十分刻苦,就连那位威压重到让人不敢直视的师母靖安长公主,都常常将他叫到后山,给他送衣裳食物。
而商辞之所以能得此青睐,最重要也最隐秘的原因,是李岁安看上了他。
这也侧面的解释了山长和长公主为何独独对商辞不同。
后来,商辞忽然离山,北山说法是丁忧返乡,守孝结束后直接留在地方任官。
可若商辞真的对李岁安有什么,长公主和山长岂会放他走?
过往的八卦,在大家心里留下了悬念,时至今日,谁也不敢多说,毕竟李岁安已嫁人了,嫁的还是朝廷新秀谢家大郎君。
不过,这并不妨碍商辞在师弟们心中的榜样形象。
能让山长和靖安长公主同时入眼的青年,该是多么优秀的人呀!
北山门生对商辞的态度,自然也被安静旁观的谢原收入眼中。
他似乎明白了商辞为何请他一起过来,了然的扯了扯嘴角。
若两边学生切磋,商辞自然是站北山这头的。
谢佑作为国子监生之一,又是谢家郎君,无形之中,就显得谢原更亲近国子监一派。
商辞是北山出走多年的师兄,他是北山新晋的女婿,能代表北山的,是他商辞。
“来了。”李耀一眼扫过,只见谢原未见岁安,随手一指,“坐吧。”
因今日学中有客,教舍里也增设了许多座位,谢原进来时就见岳父和父亲正在低声聊着什么,五叔和六叔却不见踪影。
谢世知相当投入认真,眉眼间泛着罕见的光彩,都没看到谢原来了。
谢原觉得新鲜,便没有打扰,冲岳父搭手一拜,走到谢世知身旁的空位坐下。
商辞行至李耀面前作拜,李耀点了点头,商辞亦退至李耀旁边坐下。
林博士见人来的差不多,主动道:“下官早闻驸马爷乃不世之材,门下弟子辈出,皆为能人,然国子监亦为国学首院,亦曾出将相之才,今朝两方共济一堂,是个难得切磋学习的机会,还请驸马也不吝赐教。”
李耀闻言,竟摇头笑了两声:“林博士言重了,学海无涯,本就没有绝对的高低之分,是从北山也好,考入国院也罢,各有追求,各有优劣,并没有比较的意义。”
林博士听出李耀的意思,连忙降低了自己话中的比斗味道:“驸马说的极是,两者皆为国培养人才,这些孩子们,日后也都是要同朝为官,报效朝廷的栋梁之材,那今日,便随性的交流切磋一番,驸马意下如何?”
李耀笑了笑:“既然是切磋交流,随性自由,倒也不必我来赐教什么,只管叫这些孩子们自己切磋便是。”
林博士:“阿这……”您都不主持一下的吗?
就硬切?
商辞起身,对李耀一拜:“若恩师与诸位不弃,不妨由学生来稍作主持,浅出几题,以免乱序。”
此话一出,国子监方有了些小小的骚动。
谢原轻轻抬眼,但见谢佑老神在在淡定自若,并未与旁边的人絮絮低语,他扯了扯唇,心想,可以,有点长进。
“这不公平!”张骁就坐在谢佑身边,他声音很低很沉,但谢佑听到了,侧首瞄了他一眼。
张骁见谢佑这般淡定,不免皱眉。
这人怎么连一点国院荣誉感都没有?
他们是率性堂的优秀学生,是国子监顶尖尖的苗子,若在这里输给北山学生,传出去只会让国子监生乃至率性堂学生的身价一落千丈。
刚才他们都听到北山的学生喊那个商辞师兄了,若由商辞来主持,难保不会出些偏向北山的题目。
张骁不喜欢走后门的人,但事关集体荣誉,他忍痛和自己的原则短暂的分别了一下。
“你兄长既是北山女婿,又是你谢家大郎,在长安城更是颇具名气,为何不让他主持?”
谢佑默不作声,收回目光。
“你……”张骁气闷,也懒得理他了。
学生们尚且有这个自觉,林博士岂会无动于衷。
为了国子监的荣誉,哪怕是在靖安长公主和李驸马的地盘,他也必须勇敢一次。
“哈哈……”林博士以笑声开场,努力把自己的语气化的非常随和:“既是如此,那不妨再多些趣味,由在场之中任选三位出题,由两方学生作答,当然,无论是出题还是作答,都当有分寸尺度,不涉批判妄议,不谈忌讳胡说,诸位以为如何?”
言语之中,无形的就将优势分散开来。
谢世知本来和李耀谈的挺高兴,忽然被打断硬来看什么学生比试,顿时索然无味,又开始兀自沉默。
李耀倒是爽快:“无妨。”他扫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回林博士身上:“我看林博士就不错,你出一回便是。”
林博士连连摆手:“不敢不敢。理当驸马赐教才是。”
李耀就差把“意兴阑珊”这几个字刻在脸上,他笑了一声,随和的语气里,加重了几分认真:“我就不必了。”
林博士愣了愣,懂了。
好的,不勉强。
那还差一个人啊。
李耀的目光落在谢原身上,生了些趣味:“元一啊。”
谢原被点名,当即起身:“小婿在。”
李耀朝着一群学生比划了一下:“听闻你当年结业时,便是学院中成绩第一,长安城内,你也是排得上名号的俊才,如何,要不要浅出一题,权当娱兴啊?”
谢原垂着眼,一直保持着恭敬的姿态,闻言也并无太大波动:“岳父抬爱,小婿却之不恭。”
商辞目光动了动,无声的看向谢原。
谢原垂手直身,眼神亦朝向商辞,两个男人的目光隔空对接,各含深意。
林博士对这个安排非常满意。
这下布局优势就很明显了。
谢大郎谢原,那可是他们国院之光啊!
林博士想着,自己是三人中的长辈,怎么着也得压轴,正当他想着让这两个郎君哪个打头阵,国子监的胜率会更高时,李耀笑着开口:“林博士,尊长为先,不如由您起个头,剩下的,交给孩子们自己去切磋吧。”
林博士干笑两声:“不错,不错。”
于是,变成了林博士打头阵。
既然是头阵,那就不能太难,得由浅入深,由表及里。
林博士略略思索,清嗓开口:“众所周知,圣人近年来大行科举之制,科目众多,从前秀才科难得,而今进士科更为清贵,进士科基本便是帖经,诸位都是各方拔尖的学生,定已数背经传,这第一试,便由我出前句,抢先者作答,一刻钟内,答出多的一方为胜。”
此话一出,北山的学生们表情肉眼可见的裂了一下。
商辞看了他们一眼,眼神一柔,嘴角甚至轻轻提了一下。
他忽然想到了自己还在北山读书的情景。
不错,身为学生,熟读经典,乃至背诵都是常理。
但李耀从不将背诵默写当做考核的重头,正如进士科里的帖经出题会相对简单,分数占比更少。
死记硬背没用,就算滚瓜烂熟,不明深意,不懂活用,就是白读。
所以,背书帖经的考核,在北山门规里,算是基本惩罚。
学生犯了小错,才会被罚背书、抄书、默写。
若犯了大错,就是前者都有,再加一个考问大义。
而李耀考问大义时,往往还没开口,就先让人紧张到死。
但凡北山学生,几乎都对这种处罚有了些抵触。
看到这些师弟们的表情,商辞倍感窝心。
这个地方,从来没有受过外界的影响,离开多年再回来,仍然是这样的氛围。
或许,正因这里隔绝了太多现实的恶意和磋磨,才易让未经世事的人犯糊涂,做错事。
可当他想要回头,想找回昔日最珍贵的东西时,却已与她相隔山海。
但没关系……没关系……
果不其然,随着林博士开始出题,国子监的优势一下子就凸显出来了。
他们答的非常快,仿佛一字一句都刻在骨子里,林博士话音未落,便已有人起身回答。
反观北山,学生们并非不记得,更不是不熟,而是作为处罚项目的诵书默写,是不能出错的,一旦出错,加倍。
所以每当回答时,他们会下意识停顿一下,逐字逐句思索,确定无误才会说。
这一迟疑,自然就慢了半拍。
霎时间,国子监生气势如虹,北山门生无语凝噎,委委屈屈看向商师兄。
商辞见状,非但不着急,反倒轻声笑开,整个人透出一股儒雅俊秀的从容气度。
另一边,谢原无声的将目光从商辞身上收回,眼珠一转,看向谢佑。
刚才的抢答里,谢佑答了,但并不多,往往是其他学生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他才抢在北山那边之前起来作答。
那个张骁倒是很厉害,而且很出彩,看得出来,是非常认真读书的料子。
谢佑敏锐的察觉到了兄长的目光,他在热烈的气氛中,专注的观察起大哥的神情,仿佛想从中得到什么指示。
谢原笑笑,摇了摇头。
谢佑看的分明,若有所思。
一刻钟很快过去,国子监的胜利相当明显。
林博士高兴归高兴,可真的赢了头阵,他又有些发怵,担心国子监是不是过于喧宾夺主,惹长公主夫妇不高兴。
他们未必会对国子监如何,但给他一个小小博士穿个小鞋,绰绰有余。
正当林博士惶惶不安时,谢原忽然笑了一声,淡淡道:“每日熟读背诵经书十篇为国子监日常课业,也是基本课业,看得出来,诸位都十分用功。”
这话既夸了国子监学生的勤奋与基础扎实,也解释了他们为何这般丝滑顺畅。
北山这边被当做惩罚的项目,是人家的日常课业,更没有什么心绪恐慌。
这也是他们的赢面所在。
李耀也没有显出多么在意的表情,轻笑两声,敷衍夸赞:“不错。”
山长淡定,学生们却不淡定。
他们分明是被山长鄙视了!
山长就是如此,他只有对你寄予希望,觉得你可以时,才会倾注期待与目光。
如此态度,翻译一下就是——根本没指望你们行。
不行,他们必须翻盘!
为尊严而战!
第76章
接着是第一轮。
商辞本想谦让给谢原, 但第一轮林博士出题,已然让国子监占了优势,谢原又被视为更亲国子监的一派, 若叫他出题,总觉得是又偏向了国子监。
在北山师弟们的灼灼目光和谢原明确的谦让下,商辞只能当仁不让。
他起身走出两步,略加思索, 平声道:“‘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今朝切磋, 既有不涉批判妄议,不谈忌讳胡说的约定, 那不妨放下大义要务,只效仿此问, 谈些寻常道理。”
商辞走到最前方的书案, 取过纸笔,裁成两段, 边写边道:“人生在世, 忠孝大义不可违,人情义理却常常矛盾相对, 必舍其一。若人情、义理, 不得已而去其一,一者何先?”
商辞举起两张纸条, 一张上写“人情”,一张上写“义理”,“公平起见,两方随意抽签, 抽到哪张,便以哪张为己方立场。”
座下一阵轻微骚动,两方学生纷纷摩拳擦掌。
抓阄决定,非常公平,但严格来说,这类选择立场的论题,往往会有细微的优劣区别。
就说人情与义理,任何时候奉义理为先,原则上是不会错的,只要站住脚便可说得通,相反,人情的选择要更考验分寸尺度,稍微把持不好,便成私心,违背原则道理,被对方抓住破绽攻击。
双方各派一人出来抽签,国子监抽得“人情”,北山抽得“义理”。
刚才张骁表现出色,被林博士叫出来抽签,结果抽到这个,他有些懊恼。
若是抽到义理,会更容易站住脚,更好有说辞。
其他人虽没说什么,但多多少少有些失望,张骁对旁人的态度目光最为敏感,越发懊恼。
“抽得不错。”谢佑忽然说道。
张骁一怔,继而皱眉:“你是在讽刺我不成?”
谢佑抿了抿唇,不和他斗嘴。
第一局开始,北山率先表述立意,若义理与人情必舍其一,应选义理而舍人情。
国子监紧随其后,先驳再立,后北山再驳再立。
简而言之,就是要先反驳对方的说法,再强调己方的说法。
毕竟都是经过挑选拔尖的学生,双方你来我往,非常激烈,一时难分高下。
很快,北山的刁钻便显现出来了,他们抓准人情立场和准则不一的弱点,或偷换理念,或混淆标准,国子监生正沉浸在激烈的反驳中,一时竟没有察觉,渐渐被带偏。
谢原掀眼看向座中的谢佑。
若说第一轮时,谢佑还会主动回答,那么此刻竟像是完全放弃了一般,静静坐着听两边激烈争论。
察觉到兄长的目光,谢佑立刻看过来,谢原冲他挑了挑眉。
谢佑眼动了动,无声的深意在兄弟一人之间传递。
这时,北山这方的孙中文起身,开始终极反击:“综贵方诸多言论,要义之一是‘律法不外乎人情’,可你们谈及的,却是几桩特殊案例中,案犯因忠孝之隐情得大赦,既已‘特殊’,岂不正好证明,在大多数情况下,都当奉义理而舍人情?”
国子监忽然断线。
这……
张骁咬牙:“果然人情就是不占优势。”
他看向谢佑:“你竟一句话也不说?你往日里不是很能说?”
谢佑老神在在,充耳不闻。
国子监没能驳掉这一论,致使北山可以基于这一论点继续说下去。
“既然你们只能举特例来佐证,那敝方倒可以举个寻常之例。时人重孝,有容隐一说。若尊长犯罪,子孙告尊长视为大不敬,非人子之道,甚至要受律法惩罚。父为子隐,乃父慈,子为父隐,乃子孝。如此一来,尊长与子孙之间任一人犯错,另一人隐瞒,皆属律法认可,容隐更似一种义理。”
“父子、祖孙之间亦存亲缘,依照贵方的立场,若有容隐,必是因选亲情而舍义理的结果。然而,容隐尚且为义理所接受,更似一种义理,那是不是代表,这种情况下的人情,本也属义理的一种?那你们选择的,到底是人情,还是同时属于人情的一种义理?你们都选了义理,怎得还口口声声说,自己在舍义理?”
一连击破,北山胜。
谢原看着陡然沉默甚至略显憋屈的国子监生,眼底藏了些趣味的笑意。
第三轮。
商辞看向谢原:“谢郎君,请。”
眼下双方各拿一局,一双双眼睛都看向谢原,期待他给出关键的一题。
谢原笑了笑,随意道:“第三题,就将你们方才的论点调换。”
两方学生纷纷怔愣,“调、调换?”
谢原:“不错,调换。由北山选‘人情’,国子监选‘义理’,你们甚至可以将刚才对方用过的论据作为自己的再次用上,与此同时,诸位也得想办法把自己方才坚信不疑的说法一一打破了。”
寂静的教舍里,李耀忽然大笑起来,引得众人瞩目,商辞皱了皱眉。
李耀点头,肯定了谢原的提议:“不错,有趣。”
方才你有多坚定,此刻就要打破这份坚定。
双方思考一阵,纷纷接受了这个设定。
国子监生刚才还觉得自己没有抽到更好的议题,眼下获得机会,自然摩拳擦掌,同时对谢原暗暗感激。
还是师兄知道疼人!
至于北山门生,非但没有因为拿到“人情”而无措,反倒兴奋起来。
这一局,对手不仅是对方,还是自己,这就很特别。
事实证明,这局一开,北山的优势就彻底的显现了出来。
即便拿到了相反的议题,他们也能极快的站住脚,脑子转的极快,引经据典信手拈来。
谢原是旁观者,没有参与这你来我往的激烈讨论,使他能更冷静的辨析,也听出北山的争辩里时而夹杂诡辩,但气氛越是紧张,对手越容易被忽视,无法在第一时间反驳回去。
可看着看着,他脑子里竟不由自主浮现出岁安的样子。
能说会道,还有理有据,这是师出有名啊。
不得不说,北山的反应能力,给国子监生狠狠的上了一课。
如果说之前他们还能以题目不占优势为由,那么此刻俨然已找不到任何理由。
第三题,北山再次拿下,两胜一败。
“承让。”身为北山门生,这点礼貌得有,胜不骄。
“佩服。”国子监一方虽遗憾落败,但尚有几分气度,败不馁。
林博士愣愣的看了一眼谢原,怎么都没想到,国子监败的这么突然。
这谢大郎怎么出了这么个题目呢!
跟闹着玩似的,太不严谨了!
虽说调换了立场,但很多说辞都是说过了的,也预留了反驳的时间。
若是重新再出一道题,让国子监抢到更有利的立场,结果未必会是这样。
商辞向座上尊长一拜,而后面向座下学生,转身之间,周身散出从容威严,字字句句,掷地有声:“今日切磋,旨在相互学习,几番切磋,双方互有长短,彼此见证,也望诸位以今日为新的起点,在今后的学业与仕途中,好问好学,勤苦不息。”
这番训话,在北山门生听来自然振奋入耳,可在国子监生听来,便不大是滋味。
他们好歹是率性堂的高材生,输了比赛,拿出气度回应是一回事,可要听一个北山师兄给他们训话,又是一回事了。
“等等。”在学生们回应商辞之前,李耀忽然开口,目光盯住了国子监生中的一人:“你叫什么?”
随着李耀发话,众人一一转头,一道道目光落在了由始至终端正坐在席间的谢佑身上。
张骁一直挨着谢佑,后两轮的辩论中,张骁不止一次想对谢佑下手。
他竟然一次都没有回答过!
李耀向来不按照常理出牌,就好比此刻,这么多学生,刚才表现出色的他不表扬,但谁最消极怠工,他一眼就给叨出来,哪怕对方是国子监生,也丝毫不顾及。
被李耀点到名的时候,谢佑心里默默地震了一震,面上却淡定不改色,从容起身,向李耀作拜:“学生谢佑。”
“谢佑。”李耀念着这个名字,恍然看向身边的谢世知:“难怪瞧着眼熟,原是谢家的郎君。”
谢世知笑着点头:“是。”
李耀想了想,直接道:“就是前一阵子挺有名,人人议论的那个谢一郎?”
这句“有名”就很有灵性,林博士险些坐着闪了腰。
驸马讲话还真是,百无禁忌呢。
谢世知神情如常,还点了点头:“是,是他。”
谢佑:……
李耀笑了两声,重新看向谢佑:“谢一郎,我听岁岁说过,你是个颇有才能之人,能不能说说,方才后面两题,你为何一次也没有回答过?”
刚说完,他就指了指谢佑身边的张骁:“别不承认啊,你旁边那个郎君,急的都快把你踹起来了。”
张骁:……
所有人都看着谢佑,商辞在得知他是谢原的弟弟后,眼神幽深。
谢佑:“回山长,没有别的原因,学生无话可说而已。”
“无话可说?”谢佑成功的勾起了李耀的兴趣,“那你说说,怎么个无话可说法?”
谢佑谨慎道:“学生恐会冲撞尊长与贵院师兄,不敢妄言。”
李耀大手一挥:“你尽管说。”
商辞眼神朝李耀动了动,又看向谢佑。
这个师兄,摆明了是指他。
商辞笑了笑:“学问切磋本就该随性而发,不受拘束,谢郎君但说无妨。”
谢佑恭敬一拜,直身垂眼,朗朗开口:“贵院师兄借子贡问政思路设下取舍题,然空论取舍,无异于凭空假设。君子立身,忠孝情义皆不可失,又有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道远,死而后已。”
“所谓立身之本,是君子屹立世间不倒之根基,缺一则难正身而立。且不论这样的假设题毫无意义,单说若有一日,真的让学生面临这样的取舍,那必已是穷途末路。”
“老师问学生要先舍弃什么,学生只能回答,便是拼上性命也该极力保全,此为学生之‘死而后已’。”
李耀眼神渐深,审视着谢佑。
教舍内的气氛忽然变得微妙。
张骁怔然的看着谢佑,他字字铿锵,毫不犹豫,一如在国子监时的行事作风。
经过挨打事件后,张骁才算真正认真关注起谢佑这个人。
他的的确确做到了表里如一,无论何时,都不会被外界影响自己的看法和节奏。
这一刻,张骁忽然明白了谢佑为何对后面两道题无动于衷。
林博士见李耀沉默不语,连忙找补道:“谢佑,今日只是两方学生间的切磋,哪有你说的这般严重?”
谢佑笑了笑:“老师说的是,这的确只是个无伤大雅的游戏,甚至胜败都不能作为高低评断的标准。否则,也不会前一刻坚决肯定什么,后一刻又要坚定否决它这般儿戏。”
“学生大胆的说一句,方才在座各位师兄师弟,恐怕少有出自真心的立意,更像是拿到了命题,不得不这样想,不得不这样做。他朝为官,若也因此等彼等的限制,叫人言行不由真心,在座各位是坚持本心,还是妥协于规则?”
当谢佑说到这里时,众人不由恍然。
刚才,轮到谢原出题时,他看似随意的把两方立场调换了,当时瞧着,好像是他在为国子监一方争取一回有利的立场,可现在看来,分明含着浓浓的恶趣味。
他们倒是忘情投入你争我驳,人家却乐呵呵在旁边看你如何自打嘴巴,把自己刚才所坚持的立场踩个稀碎,再捧起对方刚才坚持,又被自己反驳过的立场。
根本一点立场都没有!
意识到这一点的北山门生,忽然在这一刻领略到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道理。
这谢大郎的行事作风,竟与山长有些异曲同工。
不愧是山长的女婿。
叫人肃然起敬。
林博士直接从座中站起来,一面朝李耀礼貌微笑,一面暗示谢佑不要太嚣张:“谢佑,这只是一场游戏,你何必在游戏中认真,若真面临这样的抉择,大家自有更体面周全的选择,游戏有游戏的规则,你遵守便是。”
谢佑笑了笑,冲博士一拜:“是,游戏有游戏的规则,所以学生甘愿认输。”
认一场无聊游戏的输,好过违心言论,贻笑大方。
此话一出,国子监生看谢佑的眼神都不同了。
多多少少是有些敬佩的。
倘若游戏结束时,谢佑主动跳出来说这些话,难免让人觉得上纲上线,更像是输不起才说的酸话。
可事实上,他从头到尾都只是默默坚守自己的原则,没有打破游戏规则。
若非李山长单拎他出来问话,他甚至都不会说出这番话。
细细想来,谢佑在国子监时不也是这样吗?
凡是他所坚持,从来不会轻易改变。
同一时间,北山学生也正眼打量起谢佑。
因他这一言,无形中淡化了国子监生切磋落败的结果,反倒引人深思。
李耀听完谢佑的话,放声大笑:“说得好!不愧是岁岁夸赞过的郎君。”说着,李耀的目光扫过众人,话也是说给所有人听:“今日在这里,不过是一场小小娱兴,连输赢都算不上,若你们连自己的心都不能端正,又岂能扶稳浩浩江山,百年社稷?”
所有学生神色一凛,纷纷作拜:“学生受教。”
商辞似有所感,猛地抬眼,直接撞上谢原投来的目光。
谢原好整以暇的冲商辞勾了勾唇角,浅淡的神情里,透出不在乎的漠然。
商辞垂眼,敛藏的眸光中划过几丝自嘲。
原来,今日的这里,连战场都不算,人家只当是个娱兴。
他竟还认真了。
……
经过这个小插曲,后面的氛围明显好了许多。
谢佑趁着旁人不注意,借口如厕悄悄走出教舍,他不清楚北山的路,只能顺着玉藻给他指的路摸索而去。
玉藻还等在原地。
“谢郎君。”
谢佑满脸笑容走来:“替我转告大嫂,北山与国子监气氛和乐,今日应当不会再有任何争执,请她放心。”
玉藻忽然往谢佑身后看了一眼,抱手一拜:“有劳郎君费心。”
谢佑摆手:“其实不必大嫂多言,我也知道今日北山和国子监不能真正斗起来,更不能真的有输赢,原本大嫂是为了满足我的愿望才促成此事,若因此叫国子监或是北山任何一方因比斗落败受到贬低看轻,那都是不该的。”
玉藻淡淡一笑:“夫人果然没有看错,郎君聪慧有担当,日后必是谢家的得力后辈。”
谢佑听得浑身热乎乎的,不免自告奋勇:“大嫂还有什么交代吗?”
玉藻又往谢佑身后瞥了一眼,忽然指向更隐蔽的方向:“这里不方便说话,郎君可否移步那边?”
“当然可以!”
谢佑连忙跟着玉藻去了山道之外的隐蔽小路。
玉藻把岁安一早准备好的话随便说了些,都是些可有可无的嘱咐,无非是让谢佑留意两方的气氛,又说了些父亲的秉性,还说了些北山景色不错的地方,他有空可以去瞧瞧。
谢佑听的非常认真,玉藻说完后,提醒他:“郎君出来也有些时候了,快些回去吧。”
“好的好的!”
“奴婢告退。”玉藻说完便离开了,谢佑还在认真记忆,一抬头,已经不见玉藻踪影。
突然,旁边传来一人惊呼求救,谢佑一愣,顺着声音跑过去,就见张骁挂在一个陡峭的斜坡上,手臂艰难的勾着山坡上斜斜长出来的树干。
“张骁?你怎么掉那儿去了?”
张骁见到谢原,赧然的要死,可活命比面子重要,极力道:“救、救我!”
谢佑一话不说,解了腰带丢下去,“抓紧!”
张骁:“找、找人来啊!”这腰带是你拉我还是我拉你!
谢佑连忙点头,抬头就喊:“来人啊!有没有人啊!”
很快,北山禁卫闻声而来,第一时间就要拿人盘问。
谢佑扯了扯自己身上的监生制服,又拿腰牌又表身份,这才打消疑虑。
禁卫将张骁捞起,谢佑说了句:“他筋骨有旧伤,烦请小心些。”
张骁眼神一动,看了谢佑一眼,到底有惊无险被拉上来。
“两位郎君怎么上这儿来了,北山有诸多机关,外人擅入触发机关,随时可能丧命。”
谢佑灵机一动,将岁安刚才介绍的风景说了一遍,赧然笑道:“我们好奇来瞧风景,没想走错了路。”
禁卫一听岁安的名字,顿时变的恭敬许多:“山上的确有不错的风景,郎君若要瞧,我们可为郎君领路,以免再触发机关。”
“不必不必,稍后我要去后山,到时候与家人一道欣赏更好。”
禁卫便不再勉强,但还是护送他们一人回到了前山教舍。
谢佑没有再问张骁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张骁也有些躲避谢佑的眼神。
进教舍之前,张骁忽然说了句:“多谢,还有……抱歉。”
教舍里早已不见几位师长,只剩学生正三五成群讨论的热烈,不分北山还是国子监,各自就着有兴趣的话题落座讨论。
谢佑被扑面而来的热闹乱了听力,转头问:“什么?”
张骁神色一沉:“没什么。”然后抬头挺胸走了进去。
这日,国子监的北山之行圆满又顺利,双方都未尽兴,期待的看向两方师长,表示以后是否可以将这种切磋交流作为固定节目。
李耀笑了笑,没有一口答应,却也没有把话说死,到底留了个希望。
直到国子监生离开北山时,谢佑才脱离队伍回归了谢家团队。
本以为能与家人共聚,踏青赏景,一问之下,大伯正在和驸马爷深入探讨崇明公和卫良公谁才是文学大佬;五叔迷上了北山吃食,在长公主准备的席中快乐品味。
大伯母和两个妹妹已经率先玩疯,累的去厢房睡觉了。
大哥正陪着大嫂在房中,闲人勿进。
谢佑看了眼身边的六叔,谢世狄今日来了,但谁也不知他来干了个什么,好像什么都有兴趣,可也什么都没参与。
谢世狄啪的一下打开扇子,一手向后撑着身子,一手摇扇风流潇洒:“如何?想让六叔陪你去踏青赏景吗?”
谢佑面无表情的收回目光,叉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
和六叔在一起,必然要听他说起和那些红颜知己从诗词歌赋到人生哲学的风流韵事。
无聊的很。
他宁愿蹲到山坡边去看张骁挂壁……
第77章
日将西斜, 蝉鸣不歇。
临窗的斜榻上,时而传出男女的低语浅笑。
晚风入窗,自窗边延伸出的细枝轻轻晃动。
谢原抽出枕在脑后的手, 将岁安身上的薄毯往上提了提, 又将她散开的衣裳拢了拢, 遮住白嫩的肩头。
他将前山的事讲给她听,并未特别提谁, 但也没刻意忽略谁,仿佛只是讲了一个自己安静旁观的热闹。
岁安的手搁在谢原胸口,漂亮的指尖轻轻画圈:“一郎好厉害啊。”
谢原睨她一眼,紧了紧搂着她的手, 笑了一声:“哦?我不厉害?”
岁安眼神一动,往上蹭了蹭,在他耳边轻轻吐气:“元一最厉害。”
谢原被她画的心头发痒。
他已经几日没碰到她了,方才想做点什么,她又躲又叫, 搞得他心惊胆战。
在府里也就算了, 这里是北山, 她这么个求救般的叫法,下一刻冲进来的不是禁卫就是叫叫。
谢原冷笑一声, 忽然翻身压住岁安, 硬邦邦的:“就喜欢看我这样?有趣是不是?”
这么跟他说话, 说不是故意的都没人信, 她就是存心让他憋着,还成了趣味。
岁安也就在他动作的一瞬吓了一跳,立马稳住:“如何?你不服气?”
谢原哼笑两声,挤了她一下:“服不服气都得憋着, 是不是?”
岁安弯唇:“憋不住呀,憋不住你自己想办法嘛。”说这话,手指还不老实的戳他胸口。
谢原气得咬牙,低声道:“不想办法,就想办你,成不成?”
岁安微微张嘴,眼神惊讶:“你、你唱荤调子!”
刚成婚时,他连说情话探心意都点到即止,如今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脸不红心不跳。
“如何?”谢原俯首亲她,唇舌勾勒她的唇线:“不唱给你听,唱给谁听?”
岁安噗嗤一笑,抬手勾住他的脖颈,把他重新勾下来,朱唇轻启,说话间唇瓣相互轻擦:“也是,你只能唱给我听。”
谢原抬起些,捏她下巴晃晃:“这么霸道?”
岁安顺着扬起下巴,露出个嚣张的表情。
谢原笑了一声,俯身吻下去……
两人躺着说了许久的话,又嘻嘻哈哈闹了一阵,在微微凉风和绵长的亲吻中,岁安渐渐生了困意。
“睡会儿吧,我去父亲那边看看。”谢原给岁安盖好毯子,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岁安迷迷糊糊的“嗯”了一声,松开他的衣裳,换了个舒服的睡姿睡去。
谢原出了房门,一路来到霍岭所在的小院。
霍岭陪着万柔住在北山,他领教过靖安长公主的手段,住在这里唯一的任务就是看好万柔不让她乱走,万柔似乎也收敛许多,两人就安安静静住在位置更偏的小院,很少出来走动。
见到霍岭,谢原简单问了些万柔的境况。
霍岭提及万柔,表情都会温柔许多:“她的伤势已无大碍,近来也没有闯祸。”
谢原点点头,话题一转:“北山来了个人,你可知道。”
霍岭闻言:“是李驸马那个学生?”他干的是走镖的行当,一向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商辞回到北山的事,他的确听说了些。
“那位郎君好像与北山有什么不快,是被抬进来的。”
谢原高高挑眉:“抬进来?”
霍岭点头,把商辞趁夜赶回北山,在外面跪了一夜,最后赶在学生进山之前被抬进来的事告诉了谢原。
谢原舌尖轻轻舔过一排牙,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
霍岭:“谢大人,怎么了?”
“没什么。”谢原淡定又真诚:“你观察的很好。”
霍岭不作多想,又问起松州那边监视的情况。
说到这件事,谢原的神情终于沉下来,这也是他来找霍岭的另一原因。
“不知霍镖头手底下能再派出多少人?”
霍岭:“什么意思。”
谢原没有详细解释自己的打算,只说:“从你我在北山见面至今已经快一个月,对方一直没有太大的动静,原先我打算等,但现在,我没有那么多功夫,所以,得转守为攻。”
“转守为攻?如何攻?”
谢原看向他:“他们既是商人,就要用对付商人的办法去对付,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的商市会有些波动,一旦他们的利益链环被破坏,自然会想办法应对找补。不止是霍镖头,我这边也会派出最大的人力去监视,一旦他们先乱阵脚有了动作,我们才有发现破绽的可能。”
霍岭虽然不知谢原的具体办法,但听到这里,他便清楚谢原的办法平民百姓无法干涉,他力所能及,就是盯紧那帮人,且在他们有异动时全面追踪。
“我明白了。”
简短谈完,霍岭和谢原一起出了门。
谢原挑眼看他,霍岭主动解释,万柔最近会出来走动走动,但不该去的地方不会去,他刚才来时才把她送出来,这会儿去接他。
霍岭没说的是,万柔的伤其实就是谢原那一脚,之前疼的不能走路,都用一只脚受力,现在稍微好些,自然要多走走,平衡回来,否则以后走姿都败了。
谢原也没有完全限制万柔人身自由的意思,而且这里是北山,她翻不出浪花来。
他点点头:“告辞。”
霍岭冲他抱手,两人分道扬镳。
……
谢原回来时,母亲孙氏和两个妹妹已经起身,重新梳妆,孙氏表示已经叨扰一整日,是不是该告辞了。
谢原问:“父亲谈完了。”
孙氏一听就发愁:“没呢。”
从进了北山之后,孙氏就没见过谢世知,听说他一直留在千山书院和亲家公交流切磋,不止是他,连亲家公都没到后山露个面。
听说长公主与李驸马感情极好,孙氏还很细腻的担心起长公主会不会因为谢世知一直霸着李驸马说事情,让长公主自觉被忽视,从而心生不快。
谢原闻言,不由想到之前岁安说过长公主与驸马相处的情形,他微微一笑:“母亲放心,岳母不会在意的。”
孙氏瞪他:“你又知道。”
谢原:“是,儿子就是知道,母亲尽管把心放进肚子里。不过今日着实有些晚了,我们又不能留宿,是得告辞了。”
孙氏连连点头,我就说嘛!
谢原飞快思考了一下,让母亲带着三娘五娘先找到五叔和六叔,他则去前山找父亲和岳父。
孙氏问了句:“岁岁呢。”
谢原神色温柔:“岁岁在睡,我这一来一回的功夫,她还能多睡会儿。”
但凡换个恋儿情怀重些的母亲来听着话,都少不得要酸一回。
可孙氏不酸。
她想起谢世知来。
虽然他没有什么大本事,大成就,可从她做新妇到现在,他细微处的体贴从未间断过。
她自己尝过是什么滋味,而今再看谢原,便油然而生一份欣慰与感慨。
过去许多年,她总是在为谢原担心。
怕他在外面受委屈,怕他心里不高兴,怕他憋闷无处说,怕他成家立室不如意。
直到今日,孙氏忽然觉得,哪里需要那么多担心呢。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面对她的关心和担心,他总是说,没事,很好,想多了。
这些话,总是宽慰多余事实。
可当他不再说着“没事”、“很好”、“想多了”之类的话时,她的担心反而少了。
那些不知不觉间的变化,无一不让孙氏觉得,她的孩子过得很好。
那些她以为他会犯难的事,他已自己学会怎么去做,还做的很好。
他理智坚强,豁达明朗,有顺遂的前程和解意的知心人,哪怕有一时的难处,也断不会永远委屈不如意。
孙氏笑了一声,突发奇想,这大半辈子,她的担心忧虑非但没有帮到什么,倒要他回回都耐着性子来回应,一遍遍重复着让她宽心放心的话,那她何不依了他?
将他交给身边的人,叫他们好好过日子,至于她,只管将日子稳稳当当过好,不出岔子。
这样,孩子们是不是也能轻松些。
……
谢原到前山时,父亲和岳父果然还在谈,目下已经开始在讨论佛经偈语。
他定了定神,入内打断了一人的交谈,天色不早,他们该走了。
这一瞬间,谢原竟在父亲脸上看到了罕见的嫌弃和扫兴。
他转眼看向岳父,这头倒是收放自如,只见李耀笑着摇摇头,把银壶里最后一点凉茶倒进自己的杯子,一饮而尽。
一滴都不给老谢留。
谢世知扫兴归扫兴,反应过来后,也知今日多有打扰,同李耀说了几句告别的话,伸手就去提银壶,拿起一轻,哦豁,喝光了。
李耀两声轻笑:“今日茶尽、论罢,亲家公下回清早。”
谢世知闻言,神色一动。
这话里,含了再续的邀约。
短暂的思考后,谢世知笑着点头:“好,改日再叙。”
李耀看向谢原:“岁岁呢?”
谢原:“小婿出来时,岁岁还在房中休息,待请了父亲一道去后山,再去将她叫起来,一道与岳母话别。”
李耀起身:“我同你们一道过去。”
回到后山,李耀径直去了长公主房中,谢原去房中将岁安叫起来,又让朔月等人伺候她梳洗,自己到外面来找其他人。
孙氏早就将人都召回来了,谢原看了一圈,见父亲独自站在一旁,若有所思。
谢原心中一动,主动走了过去。
“父亲。”
谢世知见是他,神情一松:“元一啊。”
谢原觉得父亲今日格外不同,像是一块放久了的面团,外层干枯皲裂,忽然被拉扯揉搓,加水加面,待面团重新成型,看似依旧,实则不同。
面团瞧着新鲜了。
人,更精神了。
而这细微的感知变化,让谢原在面对谢世知时,少了些往日的拘束。
他今日说了这多话,那对着他这个儿子,是不是也能多说几句?
“父亲一人在旁,面露忧思的模样,不知在想什么?”
谢世知愣了愣。
以往的谢原,即便含着细腻的关心,也绝对不会这样说出来。
“哪里有什么忧思……就是……”
谢原作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谢世知忽然觉得,谢原这副耐心细腻又大胆直言的样子,有些儿媳的模样,能让人放松下来,畅所欲言。
“元一,我往后,大约会常来北山,你以为如何?”
谢原笑了笑:“请父亲来的原因,岁岁早已道明,只要父亲愿意,又有何不可?”
谢世知像是放下了最后一重思虑,刚压下去的兴奋又浮起来,还搓了搓手。
谢原失笑,忽然间就不想再追究岁安为何做此安排。
反正他一直以来,只希望父母能活得顺遂如意,平平安安,若北山能成为父亲十年如一日的生活之外一抹乐趣,他愿意成全。
没多久,岁安便梳洗好出来,去给父亲母亲道了别。
离开时,靖安长公主和李耀亲自将他们送到山门前,谢原漫不经心扫了一圈,竟然没有看到商辞。
他勾勾唇角,收回目光。
本就不在意的人,来不来又有什么关系。
夜色将合未合,清冷的山边,古木静静伫立,打下一片阴影,笼罩在树下大石上的人。
商辞静静坐着,眼眸里迎着山门方向的点点火光,眼神深不见底。
他抬起头,看向遮顶的古木,忽然想起了认识岁安那年。
那年,她才十岁。
寻常少女在这个年纪,要么还揪着头发背书写字,要么愁眉苦脸的跟着教习姑姑学礼仪敛心性。
可她到十岁时,已读书百卷,出口成章,许多年长她好几岁的师兄才刚刚学习的文章,她张口已能背诵。
明明身子都还没长开,可举手投足俨然已具其母风范,开朗大方,爱闹爱笑,她走到哪里,仿佛就有一束光芒追到哪里,一并追在后头的,还有她的弟弟妹妹。
她似乎天生就擅长打动人心,谁都喜欢与她亲近,与她信任。
他也不例外。
那年,他也才十五岁,最叛逆孤傲的年纪,一个人从江南走到长安,经受了许多欺骗与欺负。
然后,他走到了北山,没有引荐,没有门路,只能硬生生跪着,求一个机会。
但这对北山来说并不稀奇。
这世上有太多太多出身不好的人,怀有同样的抱负。
那时的他也并不知,连跪山门,自己都没抢到先机。
但他更没想到,先等来的不是李耀,而是一个梳着花苞头的少女。
她自丛中探出头来,提着裙摆蹬蹬蹬跑过来,没走两步,禁卫便从天而降,隔在他与她之间,她见惯不怪,他却实实在在被吓到了。
白嫩的小手拨开格挡的禁卫,精致明媚的笑脸重现眼前,她走到他跟前蹲下,绣着精致芍药花纹的裙摆在脚边堆叠,可爱又乖巧。
她问:“哥哥,你也是来拜师的吗?”
他虽年轻,但也看得出她身份不一般,兴许是哪家贵女。
可他也不敢贸然搭讪,这一路的遭遇,让他对陌生人有天然的防备戒心。
他轻轻点头,眼神还在观察她。
她偏偏头,小眉头一皱:“可是,有好多哥哥姐姐都要来拜师,山长只有一双手,一双眼,哪里看得过来,选的过来呢?”
他闻言,心头发凉,然下一刻,她倏地笑起来:“不如这样,我来考你,若你通过,就可以进山拜师!”
他觉得荒谬又可笑,这个不知哪里蹦出来的小丫头,简直满口胡说八道。
“这位小娘子,我诚心拜师,还请你不要戏耍我。”
她一听,竟瞪了眼睛,站起身来,霍的自周身拉开十丈气势:“你是说我在骗你咯!”
她随手一指,点了个禁卫:“你告诉他,我是谁!”
禁卫仿佛已经习惯了这位小祖宗的日常把戏,叹了口气,告知了她的身份。
当时,他心头猛震,一瞬间起了很多很多的心思,可这些心思,一样也没来得及用上。
因为她又开始了。
“小哥哥,你应是不应,好歹给个准话呀!”
他按住心中震惊,镇定点头:“若娘子说话算数,我应。”
“当然算数!”
于是一拍即合。
她也不嫌地上脏,盘腿便在面前坐下,而他还跪着,她让他歇歇,他无动于衷。
那时的她毕竟才十岁,谈不上什么时事政务,所以多是考问背诵与大义理解。
一开始她考背诵,他对答如流。
即便赶路,他也从不荒废学业,走在路上都在默诵诗赋文章。
不得不说,她考的并不简单,多是佶屈聱牙的篇幅,可他都背答出来了。
本以为算是过关,不料这小小少女忽然翻脸,嚯的起身,气呼呼跺脚,指着他嚷:“你都会了,还来拜什么师!”
他的脸色瞬间就沉下来。
高门大族,养出些刁钻贵女一点也不奇怪。
这小娘子大约觉得自己读了几本书,便可以在他面前逞威风,连选题都故意选了难的文章,本想叫他知难而退,却没想他都答上来。
心中的自尊与骄傲开始作祟,他冷着脸应道:“是小娘子说,只要我答上来,便可以进山门拜师。”
她非但不认,还胡乱指引:“你傻不傻!你都会了,谁还要收你当徒弟,你不会才有拜师的理由呀!”
他心中生了些厌弃恼怒,也不想再被这种千金小姐当猴耍:“小娘子若不能践行诺言,还请不要妨碍我。”
她抿着唇盯着他半晌,忽然哼了一声:“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接下来我考你,只有你被我考住了才能进入北山!”
他已有些烦她。
可他也知道,这里是北山,若她真是山长女儿,他和她对着干才是不明智。
是以不赞成也不反对,只是在少女再次发问时,坚持回答。
可是,这次的题目有些难了,不是考背诵,而是考大义。
有些是他读过,但理解上也有些难度,有些甚至是没读过的,只能硬着头皮去理解。
一时间,他竟陷入了考题中,认真思索,能答多少答多少。
一抬眼,眼前的少女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支炭笔,手里捧着个小本本,一边点头,一边记录他的答案,不像是知之而考问,更像是不知而求问。
他短暂哑然,她抬起头,眼里含着鼓励:继续说呀,会说你就多说些。
就在这时,一道不悦的沉声从山门处传来。
——“你又在这骗人帮你写课业了?”
一句话后,两人一惊一僵。
少女被人从后提着领子站起来,丢到身后。
他愣愣抬头,见到了一身清贵儒雅的恩师,自他身后探出的小脑袋,机灵可爱。
她说:“父亲,他好聪明呀!”
没多久,他就成了北山门生。
他不喜与人交际往来,更不喜欢在闹哄哄的地方读书,便找了这处安静之所,或是读书,或是靠着古木小憩。
有一天,他睁开眼,这块大石上坐了个人,短短的小腿悬空晃荡,精致的绣鞋在裙摆下若隐若现,她没有打扰他休息,双手撑着大石,正偏头盯着他。
他默了默,张口道:“女郎又想骗我帮你写课业?”
不曾想,她竟愣了愣,倏地笑开,仿佛有光自枝叶间打下来,将她映照的璀璨耀眼。
她摇摇头,软软道:“师兄读书辛苦,还是多休息吧,下回我再来请你帮我写课业。”
他看着她,又闭上眼,冷清回绝:“想都别想。”
后来,他曾想过,自己能入恩师的眼,或许正是她在山门处的表演。
恩师喜欢性格坚韧,有原则与坚持之人,若那日,他一心借用她的身份,小意讨好刻意巴结,或许恩师根本不会出现,而他也根本进不了北山。
可是,也因为此事,让他错认为自己的坚持和原则,自尊与骄傲,是在这里立足的根本,想错了很多,也做错了很多。
商辞仰着头,滚烫灼热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无声无息。
下一刻,他低下头,动作间表情复冷,漫不经心的抬手抹了抹眼角,侧首看向身后时,眼神沉冷:“谁?”
有人在那。
一个浅色的身影从树影后走了出来,怀着不确定的迟疑和猜测的激动:“大、大人?”
商辞皱了皱眉,有一瞬间,他都没想起这个声音属于谁。
直至万柔从黑暗中冲出来,在他面前跪下,商辞终于记起来。
“大人,真的是您……”
第78章
万柔, 竟然是她。
商辞左右看了看,“你怎么会在这里?”
万柔抹掉眼泪,将父亲遇害的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 包括她后来怎么来长安, 又怎么被发现行迹带来北山。
商辞静静地听着,神色莫测,在听到岁安的名字时,他的眼神忽然泛起光芒。
自今次重逢以来, 她瞧着大不相同。
没了从前的率性活泼,大胆精灵, 整个人变得娴静温雅, 静静站在她的夫君身边。
可这根本不是她。
直到在万柔的描述中听到岁安的名字时, 商辞突然于字句之间抓捕到了她昔日的模样。
几面之缘,她便察觉了万柔的异常。
分明还和从前一样机敏,细心。
“大人?”
商辞眼神一动, “我去过松州,也找过你。你父亲不在后,你也失去了踪迹。那时你已经来了长安?”
“是!”万柔点头:“您对父亲有恩, 父亲答应您的事, 一直都有留心,他是因为发现了线索才被杀害的。我知道您是长安城出来的大官, 虽不知要去哪里找您, 但来长安等着, 一定能打听到您的消息。大人,请您为父亲伸冤!”
万柔冲着商辞重重磕头。
商辞默了默,淡淡道:“起来吧。”
万柔缓缓起身,抬头看去。
夜色之下, 男人坐在大石上,沉静冷冽,一如她从前每次见到他时的模样。
商辞:“你父亲的事,我会查明,你可以放心。不过,你对谢原说,证据指向朝中重臣,他便没有怀疑?”
万柔迟疑了一下,说,“他得此消息,没有再追问我,或许已经信了。我得父亲嘱咐,此事除了大人不可告知任何人。因当时情况紧急,我不说些什么,他不会放过我。”
商辞:“所以你便误导他?”
说什么线索指向朝中重臣,不过是万柔的胡话。
万柔两只手抓着裙摆,似乎想解释,商辞已经先替她开口:“无妨,你不必多说。在你看来,朝中没有重视你父亲的案子,只因他身份卑微,不值得朝中这样大动干戈,所以你故意误导谢原,不过是另一道报复,是不是?”
万柔眼神微乱,再次叩首:“是我自作主张,请大人责罚。”
“为何罚你?”商辞笑了一声,眼神更沉:“你做的很好。”
万柔一愣。
商辞轻轻转眼,看向前方。
谢原也在查这件事情。
看起来,他似乎是因之前任大理正经手过此案,负有一定责任,又因为霍岭和万柔找上门,所以担下了这桩案子。
可他查的,当真只是万劼被杀和漕银贪污案吗?
恩师与长公主皆是思虑深沉之人,能入他们的眼,必定经过重重考验与审视。
他定是通过了考验,才成为安娘的夫君,北山的女婿。
那么往日旧事,他是否也知情了?
商辞曾经错过一次,失去了这个机会,但好在,他悬崖勒马,及时清醒。
但努力这么久,他也只是争取到,重新得到机会的可能。
谢原也在查。
那很好。
不妨就来比比,谁能最先得到真相和结果。
也比一比,谁才是安娘最好的归宿。
安娘。
即便只是念出这个名字,都让商辞心中温暖,忍不住愉悦。
这次,换他来追着她跑,将她争取回来。
他的错都会弥补,也会为她做一个全新的商辞。
最重要的,是让她做回原来的自己,去做她所有想做的事。
商辞看向万柔:“令尊留下的线索,当真丢了?”
万柔神色一定:“不。还在我手上。”
……
国子监和北山的切磋顺利结束,亦在次日掀起了很大的讨论。
一些没能去的别堂弟子听闻,纷纷露出羡慕的目光。
有人提议道:“若是能将两方的切磋变成常例,大家便都能有这个机会了。”
这个提议引得众人一致赞同,大家越发火热的聊起来。
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有人不小心碰掉了一旁书桌上的书,张骁正好路过,皱了皱眉,弯腰将书捡起来,拍了拍灰,放回矮桌上。
一转头,一旁正热议的监生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纷纷扭头盯着他看。
张骁古怪的看向他们:“怎么了?”
众人纷纷收回目光,没什么没什么。
等张骁一走,话题开始分岔。
“你们有没有觉得,张骁变了不少?”
“你也发现了?我也发现了。”
“之前,就他被打那件事情,他娘差点从京兆府闹到大理寺,哪怕没有证据,都一口咬死了谢二,谁知道他们闹着闹着忽然就不闹了,不仅不闹了,连对谢二的态度都不同了。”
“刚才那书桌,是谢二的吧?他居然帮谢二捡书。”
有人嗤笑,开始加料:“这算什么?前两日有件事,你们怕是都没来得及听说,我也是偶然才撞见的。”
“什么什么!?”
“就诚心堂那几个和张骁走得近的监生,被打的不是他们,可他们比张骁还积极,打算设计谢二套他的话,结果张骁发现自己压不住他们,直接把这事儿告知到博士和学监那儿去了,当时连祭酒都惊动了,把张骁并几个监生一起叫过去谈话。”
张骁的事会闹大的原因之一是他的寒门出身对上了朝中近来敏感的点。
国子监不想二度闹大,处理时自然极力低调。
据说,张骁当着祭酒等人的面,明确表示自己已不想浪费时间再追究这件事情,根本没有证据证明是谢佑所为,他不想冤枉好人。
不过案子还挂在衙门,查案有官府来做,学生只管好好读书,做分内之事。
天晓得张骁这番话感动了多少老师,祭酒欣慰的拍着他的肩膀应下了此事,这事也彻底压下来。
那几个监生出来后,拉着张骁一通质问,没想到张骁比他们还强硬,毫不客气的反问,他们到底是想替他找到真凶,还是想借他的名义来闹事?
几人被张骁问的哑口无言,最后不欢而散。
“会不会是张骁知道是谁干的,自己已经解决了?”
“我不知道张骁知不知道真凶是谁,但我觉得肯定不是谢二,张骁态度转变就是最好的说明。”
“我也觉得不是谢二,老实说,谢家是台之中唯一明确赞成圣人扶持寒门的一方,谢佑就是脑袋被门板夹了,也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来让家族立场不稳,此事更像是有人刻意把风向指向谢二,实则是要搞谢家!”
“说的有道理!话说回来,若我是张骁,之前搞风搞雨,搞得谢二一身脏水,现在又发现他是无辜的,必然没了底气。”
“我都有些佩服谢二了。换了是我,无端端一盆脏水泼过来,擦都擦不干净,甚至还可能影响仕途清誉,那我非得和他拼命,可人家非但没有被影响,还越发勤奋努力。”
“哎,这世上最叫人唏嘘的,就是比你勤奋的人,还比你优秀。”
“我不和你们说了!我要去读书了!”
“我也不说了,不过下次交流是什么时候?怎么才能去?”
“成绩好的去呗。”
“……我去读书了!”
说是这么说,可天下哪有不漏风的墙。
正经的解释无力,有趣的反转却能疯传,一处说,便处处传,很快,卢照晋找到了谢佑。
虽然祭酒说过,即便张骁已有表态也不要外传,以免再掀议论,只管叫此事平平淡淡过去就好,但谢佑之前深受其害,他还是私下告诉了谢佑。
“二郎,这件事上你处理的极好。张骁是此事苦主,他表这一次态,比你自己解释十句都更有用。如今虽没有当众为你正名,但大家心里都清楚是怎么回事,你可以放心了。”
谢佑听完,态度比卢照晋想象的要更冷静。
卢照晋笑道:“我只是来知会你一声,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
谢佑闻言,忙向卢照晋道谢。
卢照晋话锋一转:“对了,这几日太忙,都没工夫约你兄长出来喝酒,他近来都还好吧?”
谢佑心头一动,立刻道:“很好!日前,大哥大嫂还带着家人前往北山拜见靖安长公主。”
卢照晋微不可察的松了口气,笑着点头:“是,我听说了,那就太好了。”
谢佑挑了挑眉,露出笑来:“有劳卢博士。”
和卢照晋谈完,谢佑有一瞬间的恍惚,同时也留意到国子监不同的氛围。
如果说这之前他是压抑着情绪,半演半忍来行事,那么在尝到如此行事的甜头和利处后,扮演的成分越来越少,隐忍的情绪也越来越弱
不知不觉间,他已是自动自发愿意去这么做。
在对待张骁的态度上,他是用了些心机的。
不必对他刻意的释放关怀善意,但在他需要帮助时,也不必犹豫迟疑。
只管将他当做是个无关紧要的外人,去想自己应该如何行事。
因张骁的出身与谢氏差距太大,哪怕谢氏找到凶手,都会被质疑是否找了替死鬼。
所以,没有比让张骁来证明他的清白更合适的选择。
而今,这些都如大嫂所言,一一实现了。
他未费口舌便洗清了自己的嫌疑,他不是凶手,谢家在朝中的立场自然得稳,甚至能反过来将此事疑为政敌对谢家的恶意污蔑。
大哥看待他的目光和态度,也不同了,从北山回来时,甚至还夸了他。
可是,当谢佑真的走到这一步时,竟没有想象中那种获得圆满的滋味。
除了在重新维护谢家立场一事上感到欣慰喜悦,其他的,好像没那么在意了。
因为他想做的,想实现达成的,不止这些。
谢佑走着,热风迎面而来,将心中最后一层阴霾吹散。
他露出轻松的笑容,步伐轻快的走向教舍。
……
谢佑事情刚刚告一段落,又有两件事先后在朝中炸开。
其一,商辞得安王引荐入京,凭数年政绩、十足资历,以扬州都督府录事拜为殿中侍御史。
随着这个年轻人在朝中冒头,立马有人开始摸他的底,这一摸,竟彻底熄了声。
除了设在边关的圣人亲兵,大周境内还设都督府,其中又有四大都督府,多为圣人亲信所领。
这商辞不仅是北山门生,还在北山结业之后投身扬州都督府安王麾下为其幕僚,数年来政绩可观,深得安王器重。
商辞虽没有经历科举,但一来他本就是寒门学子,二来又有真才实学,来已有了卓越政绩,最重要的是,他背后是安王和北山。
如此人才,一朝冒头,来势汹汹。
其二,商辞上任之后,并没有空享殊荣或经营交际。相反,他第一时间向圣人献策,针对由尚书省左司郎谢原提出的、且经朝臣讨论多时都无定果的国库空虚一事,提出了切实的办法。
据说,圣人在散朝后,竟单独召见商辞,谈了近一个时辰,御书房中频频传出圣人爽朗大笑之声,伺候在外的内侍都惊了,一时间纷纷传开,越发让商辞这个朝中新贵在朝内朝外声名大噪。
“括户?”散值后的小酒肆里,段炎听着袁家兄弟打听来的消息,面色惊诧:“这就是他出的法子?”
袁培正:“可不是,直接检括脱籍逃税的流人,重新入籍,收其赋税。”
段炎一个初级武官,对钱财并不敏感:“这能括多少?”
周玄逸面色沉静,淡淡开口:“流人之所以会出现,多为地方豪绅与官员相互勾结,强占百姓土地,百姓没有土地,无法拿出足够的钱谷交税,但落在他们头上的赋税却仍是那么多。综历年各道上贡赋税之差,若真铺开来查,几十至上百万贯不等吧。”
“百、百万贯?”段炎就算再不差钱,也被这数目吓得险些咬了舌头:“能有这么多?”
周玄逸瞥他一眼,懒得解释。
卢照晋蹙眉:“可这样的收入并非常赋,朝中难道没有反对?”
袁培正扯扯嘴角:“你们国子监的消息真不灵通,当然反对啊!商辞此举被视作恶意敛财,可圣人一连个反问,直接将朝臣问的哑口无言。此事自被提上议程,就一直没有商量出结果,都跟着浑水摸鱼,如今突然来一人,出谋划策,细致具体,只要你拉开钱兜准备装钱即可,试问谁不愿意?”
所以,圣人不仅准了商辞的提议,还特封他为括户使,命尚书省全程配合。
毕竟,无论是检括流人重新入籍,还是收税入库,都需要各部配合。
“这不,原本老谢早该来了,迟到现在,大概还跟尚书省那儿应付这位御前新贵呢。”
周玄逸微微敛眸,若有所思。
……
“左司郎,我要的是近十年的户籍卷宗,你就给我看这些?”商辞手指一松,皱皱巴巴的卷宗掉落在案,他负手于身后,轻搓指尖,一身公服在身,威仪严肃。
这个时辰,尚书省两位上首和各司侍郎早走了,只有谢原和几司郎中员外郎守职。
随着商辞到来,众人纷纷被聚集过来配合他。
谢原淡定自若:“是,都在这里。”
商辞想了想,说:“那可能要劳烦谢司郎费些功夫,将近十年的文卷重新整理,若有缺失,也只能想想办法了。若无总数对照参考,检括流人一事很难展开。”
谢原笑了一声,直接道:“本官任职不到一月,连各司所设的仓库都没走全,括户使突然作此要求,本官就是不吃不睡,日以继夜留在这里,十天半月也未必能找全。”
商辞:“那是你的事。”
谢原:“这么说,我找个五七月,括户使就跟我耽误五七月?”
商辞轻笑起来,摇摇头:“左司郎若真能耗上五七月,我也很是佩服,只怕到时候,左司郎就不是跟我交代,而是要跟圣人交代了。”
谢原挑了挑眉,“所以阁下今日来,就只是为了要近十年的卷宗?”
商辞:“也不尽然。”
谢原:“还有何事?”
商辞目光微动,慢慢从谢原身上移开,在众司郎和员外郎的身影中,找到了萧弈。
“若要大范围的检括流户,必然要调动兵马,本官已禀明圣人,亦得圣人口谕,后续若有调动兵马之需要,或许还得劳烦兵部司诸位,当然,若人手不够,哪里缺了,就直接填哪里,届时若有安排不周,还请诸位见谅。”
萧弈总觉得,商辞说这话时,眼神总忘自己身上瞟。
就很奇怪,他又不认识商辞。
商辞说完这话,目光又转回谢原身上:“总之,圣人既许此举,便需多方助力,左司郎能不能给个准话,我要的卷宗,多久能齐备?”
谢原:“是不是我给了准话,今日就能先散了?”
商辞看向他,挑了挑眉,发出一个疑问的意思。
谢原笑了笑:“括户使见笑,本官新婚,答应妻子每日下值都要回府用饭,往日里再忙也都没耽误,今日竟叫括户使拦住,不知道的,还以为阁下诚心不让我们回家吃饭。”
商辞盯着谢原看了片刻,沉笑两声:“此事做得好,自然能回家吃饭,但若有差池,怕是得下狱吃饭,左司郎是想少吃两顿家常饭,还是想多吃几顿牢饭?”
两人你来我往,看的各司郎中与员外郎一阵发麻。
都说新官上任把火,这个商辞兼具安王和北山的背景,也只有左司郎这位谢家大郎兼北山女婿的身份能镇压了。
“日。日之内,本官会将括户使需要的卷宗奉上,如何?”
日?
商辞看了眼面前稀稀拉拉、显然没有被认真保管封存的卷宗,扯扯嘴角:“好。就日。”
谢原:“那么,括户使还有其他吩咐吗?”
商辞饶有趣味的审视起谢原。
你真的,很想回家吃饭啊。
“没有了。”
谢原二话不说,转身下令:“散值。”
众司郎愣了愣,还在静静观望,谢原却已入内堂,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萧弈是第二个动身的,他眼神冷漠的扫了商辞一眼,昂首挺胸离开了。
刚进内堂,萧弈立马挤到谢原身边说起这商辞的古怪。
他怎么那么看我?
谢原将案头的文书顿齐,淡淡道:“世子难道忘了,他是北山门生,世子不认识他,县主兴许认识,这么好奇,世子不妨早些回府去问问县主。”
一听到初云县主的名号,萧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脸色骤变:“难、难道是他?”
谢原动作一顿,眯着眼看向萧弈:“什么?”
萧弈回过神,收敛神情:“没事。”却不再与谢原废话,飞快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谢原盯着萧弈的背影,手上收拾的动作继续,眼底却含了思虑。
收拾完文书,谢原刚跨出都堂门槛,便被一个声音拦住:“谢司郎。”
谢原顿足,侧首看去,商辞还没走,负手而立静候于此。
他脸上挂着浅淡的笑:“你我之间,今后或许还有许多交集,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谢司郎见谅。”
谢原挑眉,这是……先礼后兵?
男人之间的较劲,一个眼神,一句挑衅便可悉知。
既然上回在北山连战场都不算。
那今朝这个战场,你觉得如何?
谢原勾勾唇角:“那得看情况了。”
两人都没在多说,同时往外走,又在快到大门时同时顿住。
大门之外,立着一抹等候已久的纤影。
原本,她百无聊赖的等着,却在看向这头时,倏地绽出笑容。
商辞眼神一震,下意识要走上前,旁边身影一动,比他更快的走了出去。
两人的站位拉开,商辞清晰的看到,那少女的目光一点点移开,只落在那个男人身上。
谢原本以为岁安是来接她,可见她穿着打扮得体隆重,开口就问道:“你进宫了?”
岁安一愣,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华丽的裙子,惊讶又好笑:“这你也猜的到?”
谢原没问她为何进宫,又干了些什么,只笑了一声,懒叽叽道:“你来接我,能盛装打扮成这样?”
岁安睁大眼,不可思议道:“我以前来接你穿的很差吗?”
谢原破功,拉过她的手亲了一下:“穿什么不重要,你来就好。”
岁安佯装生气要甩开他,目光一错,看到了他身后出来的人。
她反应很快,手劲一收,冲那人淡淡一笑:“商师兄。”
商辞看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扯了扯嘴角:“安娘。”
谢原转过身,伸臂搂过岁安,冲商辞颔首一笑:“括户使,我夫人来接我了,先走一步。”
第79章
散学铃响了十声, 老师的讲学声渐渐停下,教舍里渐渐起了人声,或讨论今日留下的课业, 或邀约结伴离山,并不嘈杂。
北山收徒不看出身, 以至于许多外来求学的学生,得自己寻找住处。
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机灵动作快的,会在北山附近的农家租住一间门小屋,往来方便。
有钱的, 便直接住进城内, 每日乘马车上学。
剩下那些家境贫困又慢了一步的,只能退而求其次,在城南合租小屋。
就这, 每日还要提早一个半时辰起身出发, 否则会赶不上早课。
这日散学时,一个大消息在学堂中炸开。
靖安长公主将于山脚南面建宿舍, 能容百来人, 不取租费, 但要以耕抵租。
不过,所收粮食蔬果只用上交五成, 剩下的可留作口粮。
换言之,只要读书时抽出些时间门卖力干活, 就有吃又有住。
既省下往返时间门,又省了一大笔钱。
简直是天大的好事!
众学生对师母感恩戴德, 当拿着本册的小童子走进来时,纷纷上前报名。
商辞也心动了,忽的, 他似有所感,转眼看向教舍门口。
一颗小脑袋嗖得缩了回去。
前面的人散去,商辞也起身过去报名,完事走出教舍,路过学中公示出彩文章的榜栏时,果然见到了她。
她个头不高,娇娇小小,十分漂亮,正垫脚读着上面的文章,他的文章。
从他入学之后,基本霸榜。
察觉他路过,她立刻轻提裙摆小跑而来。
他略略颔首,步子却不停。
他住在城南,稍微慢一点就得摸黑回家,那条小巷子,他磕绊了好多次才走熟,每次走的时候,身上都不敢揣钱。
当然,他也没什么钱。
商辞身高腿长,脚下生风,并没有半点要迁就小短腿的意思。
一来,他着急赶路,二来,她赶得上。
从他们第一次同行,他便知她看似娇软,实则满身活力,仿佛有使不完的劲,一双小短腿跑起来飞快。
“师兄也要住学舍啦?”
“嗯。”
“那就好,这样就能省下许多时辰,也不必费力奔波。”
“无妨,我习惯了。”
“习惯也可以换呀,师兄是比较喜欢每日天不亮就要出门赶路的习惯,还是每日最清醒的晨间门都用来读书的习惯呢?”
商辞默了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说得好像他从前有的选一样。
他不答,她也不追问,随口说起其他新鲜事。
她被养的很好,开朗明媚,大方得体,声线甜美,说话时总是笑着,一向喜静的他竟不觉得烦。
到山门处,他说:“女郎留步,告辞。”
她便站定,目送他离开。
开始建学舍时,她有了新话题。
学舍选的是很好的砖石,抗风挡雨,得一块块从山下运上来。
开始打地基了、开始建梁木了、砖石瓦片都到啦!
她竟每日都跑去学舍,蹲在那儿看工匠建房子,算着大家能住进去的日子。
他偶尔转头,会看到她头顶落的灰屑。
那一刻,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次日,他主动领头,带着需要入住的学生一道去帮忙搬砖铺瓦,忙的热火朝天。
正忙着,一转头,她也跑来了,怔然的看着他。
他低头看自己一身狼狈,有些赧然,淡淡道:“往后别往这边跑了,学舍建的如何,我自己也能看。”
她怔了怔,甜甜一笑,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学舍很快建成,他再也不必急着赶路进城。
他还是最后一个离开教舍,路过山长的休息室,总能见到她在帮忙收拾整理。
然后习惯性敲敲门,问:“走吗?”
她抬头看过来,露出明朗的笑容。
“来啦!”
从教舍到宿舍的距离并不长,却被他们走出许多条不同的道来,她总是挖空心思把路线延长,最后被他无情拆穿,重回近道。
一声铮响,回忆的画面似镜面碎裂,碎片之后,是渐行渐远的马车。
有些事,总要经历许多,回过头来,才看的清楚。
昔日的少女,有着最细腻柔软的小心思,为他考虑到极致细微里,却又端足了尊重。
她欢喜盼着的,只是在他散学时来接他,与他一道走过的那段路。
可他弄丢了那个换着花样等他,盼着陪他同行,让他永远不会孤寂苦闷的人。
商辞眼神一沉,脚下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扯的追上去,口中喃喃低语:“回来……求你……”
求你回来!
“闪开!”
商辞身形猛地一晃,马车险险擦过,驾车的车夫本想破口大骂,但见他一身公服,又急急憋了回去,变成一句嘀咕:“不要命了。”
护卫将商辞拉到一旁便松了手,停在一旁的马车中走出一个身穿华服的少女。
她神情愕然,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没事吧?”
商辞伸手扶住车壁,闭眼平稳心绪,少顷睁眼,黑眸重复沉静,与往日无异。
短短一瞬,仿佛刚才那个横冲直撞的疯子,只是旁观者的错觉。
“无事。有劳县主。”
……
“平阳县主?”谢原听闻岁安进宫的原因,神色微妙:“她回长安了?还要见你?”
岁安点头。
今日她忽然接到皇后娘娘传召进宫,去了才知是表妹回来了,指名道姓要见她。
谢原不解:“她见你做什么?”
岁安与他说起原委。
如今的扬州固然富饶繁荣,但是圣人刚登基那几年,正值战乱刚歇百废待兴之时,扬州情况并不算好,地方官员死的死跑的跑,连能用的人都没几个,还是安王自己带人过去的。
安王妃是个颇有能耐之人,一心相助安王重建扬州,可这样魏诗云便没人教导了。
他们不放心将孩子交给别人,加上当时地方上并不太平,夫妇二人一合计,便将孩子寄养在北山,打算等诸事落定再接过去。
所以,岁安短暂的带过她一阵子。
真的很短,以至于岁安都不记得细节,只记得魏诗云胆子很小,总是哭着要找爹娘,她哄起来很费了一番事。
不过,魏诗云在北山掉过那么多次眼泪,最凶的一次是安王夫妇来接她走时。
那日岁安也哭了,小姐妹一起哭的天崩地裂,像是要天人永隔似的。
“这么说,你们感情很好?”
岁安闻言,短暂的愣了一下。
若是当年,那自然是亲密无间门,十分要好。
可是已经过了很多年,记忆里的魏诗云,也完全变了模样。
落落大方,稳重端庄,见面时礼数周到不错分毫,已不是那个爱哭又粘人的表妹了。
而且,她是和商辞一路回来的。
岁安只带过魏诗云一阵子,商辞却在安王麾下数年。
魏诗云对商辞,比对她这个昔年的表姐更熟悉亲近。
所以,她是从魏诗云口中得知商辞的升迁和献策之事,出宫就奔着这头来了。
“不提这个了。”岁安反问他:“你今日出来的格外晚,是有什么事吗?”
谢原嘴角一咧,假装阴阳怪气:“是问事,还是想问人啊。”
岁安知他故意演的,大方道:“你想说事就说事,你想说人,也可以说人。”
谢原:“哪个人啊?”
岁安见招拆招:“我的人,或者别的人,随你。”
谢原提起衣摆,抖腕在腿上铺平整,张开手臂,发出盛情邀请。
岁安别开脸笑了一下,不动。
谢原拍了拍腿,以示催促。
岁安很敷衍的朝他挪了一下,挨近了些,然后眼神询问,这样可以了吧?
谢原“啧”了一声,倾身过来将人抄底一抱,在腿上放好。
“怕你丈夫被欺负?嗯?”
他当头这么一句,岁安反而噎住,不知如何作答。
说不是,那为何刚巧赶在今日来接他?
说是……又像是小看了他。
谢原抱着人晃了一下,催促道:“说话。”
岁安如实道:“我怕你不高兴。”
谢原听懂,了然道:“原来是怕我被欺负。”
岁安眼神一动,窝在他怀里不说话了。
谢原凝视她片刻,捉住她的手亲了亲:“这不是挺好的,我有什么不高兴?”
岁安睫毛轻颤,抬眼看向他。
谢原温和的说:“岁岁心疼我才会担心我,我为何要因你担心我不高兴?”
岁安唇瓣启合,似乎想说什么。
“岁岁。”谢原慢慢淡去笑容:“我问你一个问题。”
岁安见状,跟着他一起变的严肃:“你问。”
谢原玩着她的手,琢磨道:“其实,我也不是个宽容的人,尤其在男女情爱上。”
岁安一怔。
谢原看向她:“所以,自他回来至今,你可有过一次,将我与他作比较?”
“我没有!”岁安几乎是立刻反驳。
“你急什么。”谢原一脸好笑:“我还没说完呢。”
岁安不明所以,点点头,那你继续说。
谢原略一思索,话竟又拐了回来,调子一拔,质问道:“你没比较过?”
这语气,听起来怎么有些不满呢?
岁安:“啊?”
谢原较上劲了,故作严肃的分析:“他不过是你年幼无知时一个失败的过去,我却是与你修成正果的正头夫君,你与他相识多年,如今重逢,就没有突然想起些过往?”
岁安:“……”
“失败的感情,过往必然也不怎么样,这时候你就没有想到过我?就没有在心里小小的对比一下,然后得出谢元一更好的结论?”
岁安表情微裂,反应过来一些,嘴角隐隐上扬:“可——可以这样比的吗?”
谢原眉毛一挑,“当然可以。”他摸摸她的脸,眼底藏着微不可察的怜惜:“不比比怎么知道,你并未选错?”
顿了顿,谢原神色渐深,语气认真的将她曾经说过的话还给她:“你嫁了我,就是你的选择,是我们之间门的结果。所以,不必在我面前顾忌这个人。”
“我不会因为你想到他什么事而不高兴,但我会因你把对他的情绪放到我的身上而不高兴,这样会让我觉得,你将我当成了他。”
“退一万步,若有一日,你真的在我与他之间门生出谁更合适在一起的比较,那必然是我有哪里做的不好了。所以,你可以比,没关系。不过有一点你得记住,我比别人好在哪里,你知道就可以,但别人比我好在哪里,我得知道,男人不能输的不明不白,嗯?”
岁安眼神几动,忽然伸手抱住他,谢原顺势一搂,笑道:“怎么了?”
她的脑袋在他怀里蹭啊蹭,将声音都蹭的绵软:“我好像被你比下去了。”
谢原失笑:“什么?”
岁安:“我不许你拿我跟别人比,可你却要我拿你与别人比,这就显得我不够大度,也不够有信心。”
她扭脸埋进他怀里。闷声道:“被你比下去了……”
谢原哭笑不得,拍拍她的背:“你这胜负欲,来的很突然啊。”
扑哧。
怀中人瞬间门破功。
……
回到府中,两人照旧先去与长辈打招呼,结果孙氏根本没工夫搭理他们,晚饭会送到院子,他们自己解决。
两人被鲁嬷嬷送出来告知原委。
原来,谢世知打算下次旬假再去北山,今早同孙氏要了册什么书。
书是孙氏保养的,可她又不看内容,那么多书,找起来犹如大海捞针。
谢世知一句话,孙氏翻箱倒柜找了一天,一边找一边骂。
岁安咋舌:“不然,我们去帮忙吧。”
鲁嬷嬷笑着摆手:“郎君夫人有心了,只不过,夫人一向是亲自过手郎主的事。更何况,她找了一整日,憋了一肚子气,就等着郎主回来撒气呢,若你们去帮忙,一下子给找着了,这气儿都撒的不痛快了。”
谢原和岁安相视一笑,乖觉退场。
“其实母亲可以给书架编录次序,每层都标记起来,用书盒分类,就像看书的书录一样,书有定位,找起来容易,收拾起来也省心。”
谢原挑眉感叹:“这个不错,就是做起来繁琐,还得熟悉书册内容,会归纳分类。啧,若我的书房也能有人像这么收拾,书都会变得更好看吧。”
岁安瞥他一眼,轻轻笑道:“好吧,我帮你收。”
谢原察觉她心情很好,便逗她:“这怎么好意思呢。”
岁安幽幽转眼,眼神对他勾勾扯扯的,调子拉长、上扬:“那……自然是不能白干的。”
谢原很快明白了,什么叫“不能白干”。
两人在房中用饭时,岁安的眼神时不时往他身上扫。
车上那番深谈后,她满腔的情绪无处发泄,抱了他一路,从这眼神就知,她意犹未尽。
谢原面不改色,假装不觉,慢条斯理夹菜吃饭。
岁安眼一动,开始殷勤的给他夹菜。
什么补夹什么。
谢原差点笑出声,可还是忍住,面不改色。
用完饭,消完食,就该沐浴了。
自成婚以来,两人虽有许多亲密,但还没到可以一起沐浴,甚至更激烈的程度。
今日,岁安竟有些蠢蠢欲动,抱着浴袍,目光灼灼的盯了谢原半天,他却只是淡定自若的携了卷书坐在那里闲翻,见她不动,还催了句“怎么不去”。
岁安眼神一熄,垂头丧气去独浴。
她刚走,谢原立马丢了书,抓起桌上的茶壶,盏子都不要,一口气灌了半壶。
好歹压住了体内的邪火,谢原苦笑。
她是真的能要命啊。
两人先后洗完,谢原换了睡袍进来,娇妻趴在床头,熟悉的四根带子又在跟他招手了。
谢原默了默,手巾随手一丢,走到床边坐下,麻木的拍了拍她雪白的背:“让让,我睡外面。”
岁安撑着身子坐起来,不解又不满的盯着他。
谢原顺势躺下,慢慢挪着身子躺进自己的位置,一副四肢百骸都得到伸展的舒坦模样,眼睛直接就闭起来了。
岁安:?
她凑上去,趴在他胸口,指尖在他眉骨处划拉,幽幽召唤:“元一……”
谢原捉住她的手,淡定的放到一边,叹道:“别闹我了,很累啊。”
岁安:“我没有闹你!”
谢原掀开一只眼:“你闹得还少吗?每回正要开始,你又喊停,捉弄我更有趣吧?”
岁安吃吃笑着,娇滴滴的哄:“这次不闹啦。”
谢原重新闭上眼:“我不信,除非你证明给我看。”
岁安表情一皱:“这、这要怎么证明?”
谢原默了默,面无表情道:“坐上来,自己动。”
岁安:……
寂静,还是寂静。
谢原悄悄掀眼,赶在岁安发作之前,他终是憋不住,大笑出声,翻身将她压住。
岁安惊觉他是故意的,又气又笑,又踹又咬:“不来了!不来了!”
谢原直接将她控住,声沉而诱惑:“真的不来?你再说不来,我就真睡了。”
岁安呼吸急促,亮晶晶的与他直直对视。
还捉弄什么呢?
现在只想要他,想要与他,亲密无间门。
少女眼中染欲,抬头吻上那双唇,亲吻的瞬间门,似有火花在两人之间门炸开。
水到渠成。
谢原急促喘息,箭在弦上时忽然停了,抓过一旁的披风将她裹上。
岁安浑身火热,茫然睁眼。
谢原勾唇一笑,俯身在她耳边:“今日,换个地方。”
他套上外袍,将她抱起,大步流星奔向阁楼书房。
漆黑的房间门重燃灯火,暗沉沉的光芒,将在窗上映出交叠的身影,夜风拂过,不知是窗动还是影动。
岁安并不抗拒这种事,甚至在熟能生巧间门,渐渐体会到了有趣之处。
可随着谢原的技术精进,她回回都的做到迷迷糊糊,尤其今日还换了地方,结束时她又困又累。
恍然间门,谢原似是起身出去了,有水声响起,睁开眼,已回了卧房。
谢原很快回来,抱着她睡下,岁安在他怀中找到熟悉的位置,安心窝好。
同样的夜里,有的夫妻琴瑟和鸣,有的夫妻彻夜难眠。
“竟然是他。”魏楚环得知商辞回京任职的事情后,大半夜了还没睡着。
萧弈:“没事的,他还能吃了我不成。”
魏楚环哪里听得进去。
“他算什么东西,也敢叫你替他做事?竟是我大意了,原以为他被北山赶出去,便没了前途,谁想他竟去了扬州,投到了皇叔门下。”
魏楚环此刻有些混乱,一面气着,一面又惧着。
她看向萧弈,一字一句道:“阿羿,你一定一定要小心这个人,不要相信他说的话,若他要你做什么,一定要三思而行,也一定要告诉我。这个人卑劣成性,当初他什么都不是,尚且背叛了我表姐,如今他有权有势,一定……一定……”
一定会报复。
毕竟,是她一手促成了商辞对岁安的背叛。
“不,我才不怕。”魏楚环精神一振:“当初是他意志不坚,是他选了别人,自己做的决定,凭什么怪别人!”
萧弈褪去了平日的浮躁,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妻子。
他叹了口气,伸手将她抱到怀里,轻拍安抚:“没事的。”
魏楚环鼻子一酸,紧紧回抱住他:“我不会让他欺负你的,绝对不会。”
萧弈笑了一声:“这话说的,我是那么好欺负的?”
魏楚环埋在萧弈怀里,忽然心头一动。
不,也不是没有人能治商辞。
商辞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她是最能治他的人。
像是找到了最后的王牌,魏楚环神色一松,缓缓睡去。
这一觉终究睡得不安稳,次日,魏楚环起的比萧弈更早,她走出房门,招来自己的人。
“去查商辞,把他离开长安这几年的事情全都查清楚!”
……
相较于萧弈夫妇,谢原和岁安这一觉睡得极好。
岁安睁眼时,谢原还在身边,分明已醒了,可还是搂着她眯觉。
“你不上值了吗?”
谢原懒懒的应了一声:“其实晚点也没关系。”
他从不会耽误上值,今日竟像是彻底惫懒。
岁安觉得不正常,想着两人昨日的谈话,她直接问:“是因为商辞?”
她的直白让谢原笑了一声,回答的同样坦荡:“实不相瞒,正是他。”
岁安嗖的坐起来:“怎么了?”
谢原被她吓一跳,笑着将人拉回来:“放心,没事。”
岁安在他胸口画圈:“你和我讲讲嘛。”
谢原:“讲了如何?他为难我,你冲上去把他砍成十段八段?”
岁安小声道:“若他为难你,或许……多多少少,有我的原因。”
她灵机一动,跟他类比:“就说上回卢娘子的事,你不也将我放到身后,自己出面去解决吗?既然是自己引起的事,自然不愿由身边的人来承受。”
谢原枕着手臂,好整以暇道:“上次?哪次啊?你让二郎在国子监给我传消息那次?”
第80章
哎呀, 好像说穿了。
岁安抿住唇, 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冲着谢原眨巴眨巴。
谢原老神在在:“看来是那次了。”
岁安抱着他的腰拱了一下,过去了,都过去了。
谢原轻轻笑了一声:“其实也没什么, 商辞如今以侍御史身份充任括户使, 同各司要卷宗,不过尚书省过去多年似乎对这一块做得不够缜密, 缺漏过多,一时拿不出来。”
岁安一怔, 扬起脑袋问:“卷宗?若拿不出来会怎么办?”
谢原捏了捏他的脸颊:“又小看我不是。我能拿不出来吗?”
岁安没说话, 眼珠上下一动将他扫了扫, 话都在眼神里:那你惫懒怠工是为何?
谢原竟看懂了,陡然扬声:“就不想这么早去,少看他两眼,行不行?”
大清早的,岁安被逗得直笑。
忽的, 她眼神一动, 从他怀里坐起来,催促他起身:“赶紧起来!”
谢原被她闹得无法, 且他一贯早起,这会儿也的确睡不着了,唉声叹气的认命。
收拾的差不多, 谢原出府上值,好在商辞并没有一大早就来尚书省跟他找不痛快。
商辞要卷宗,谢原不是拿不出来。
这事也是凑巧,他近来正在和周玄逸议事, 周玄逸自己的手札加上他们这段时日以来搜罗的零碎文书和卷宗,差不多能窥近十年来各道大致情况。
虽然不及存放在衙署的卷宗那般全面正规,但若只是拿来参考,帮忙检括流人,绰绰有余。
除非商辞存心找茬,非得要完完整整十年卷宗。
快到中午时,忽然有人进来通传,请谢原出去一见,谢原正奇怪谁会这时候来找他,出去一看,讶然道:“你怎么来了?”
岁安的身份,出入皇宫尚且自由,只是到设于宫中的衙署要费事些,得由内侍领路,今日她是请了太子派人带她过来。
岁安将他一抓:“跟我走!”
谢原:“去哪儿?”
“来就知道了!”
谢原直接被她带离出宫,一路直奔北山。
北山前山是书院,后山为宅院,谢原至今都没把这里走遍过。
岁安拉着他左拐右拐,到了一处新的院子。
这里干净又安静,谢原走进才发现,整个院子都用作藏书。
岁安在进门处拿过本册,随手翻了翻,然后拉着他直奔某片书架,站定,她抬手示意:“都在这里啦!”
谢原顺着她所指看去,不由愣住。
目光所及,从建熙八年至今,十年相关卷宗,全部在列。
……
烈日当空,渐渐毒辣,一墙之隔的藏书室,沁凉寂静,时而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地面一尘不染,明亮沁凉,谢原席地而坐,让岁安坐在自己怀里,两人面前摆了一堆从书架上拿下来的卷宗。
这里的卷宗并不止包括尚书省六部各司,中书门下各司事务的记录卷宗也全都齐备,以如今的存量来看,怕是圣人刚登基开始便有了这样一个地方。
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何宫中各司卷宗有缺漏,圣人竟没有为此问责过。
想是大动干戈来补这些,既耗费人力物力,也未必能补全补正,圣人若真想查问什么事,有这里足够。
谢原看着看着,眼神不由得偏向岁安,目光里含了思索。
“我竟不知北山还有这样一个地方,这些你都看过?”
岁安:“卷宗又不是什么值得参详细读的经典珍本,大多是流水账,有需要才会查找,不过也有例外,比如大理寺和刑部的案卷记载了许多案例,若你还任大理正,倒也值得一看。”
谢原挑眉,略带点嘚瑟:“那些我早看过了。”
岁安唏嘘:“咦,好厉害呢!”
谢原很配合的做了个得意的表情,两人对视一眼,别开脸笑了。
“不过,”谢原问回刚才的问题:“北山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地方?”
岁安眼神微动,谢原甚至看到她的表情凝了一瞬,目光轻轻垂下去。
谢原:“若是不方便说,也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暗查司。”
谢原:“就是岳母……”
岁安点头。
“暗察司要为圣人而立,需时刻掌各道消息、军事机要,但又不仅于此。自设立起,它便一刻不停、一丝不漏的关注着国家的运转,大事小事,都有暗察司的事,它是国君之眼耳,延绵万里,不绝不息。”
不知是不是错觉,谢原竟觉得岁安在谈及暗察司时,神情态度都很不同。
不像往日那样一眼看去的温顺乖巧,还多了几分认真和严肃。
谢原转眼打量起这里,心里隐隐有些琢磨。
算起来,暗察司应当在岁安出生之前便废了,可这里的卷宗却一直储存到今年。
也就是说,即便暗察司废去多年,但有些事情,依旧在暗中进行。
“对了。”岁安忽道,谢原看向她。
“我今日请示过母亲,得了允许,你可以在这里找需要的卷宗,不过这个地方不可向外人道起,届时有人追问卷宗来处,你可随意诌个理由,说在宫中某个库房找到的也可。”
谢原说:“放心,我明白。”
他心里琢磨着暗察司的事,眼里看着岁安,心中忽然一动,脱口而出:“岁岁。商辞向圣人提议一事,你可听说了?”
岁安一愣:“为什么问我?”
谢原失笑,想了想,又问一遍:“抛开商辞这个人,就他提的这件事,你以为如何?”
他这么说,便是告诉岁安,纯粹议事,不杂人情。
岁安没想过谢原会跟自己讨论这些,但见他眼神含着鼓励与期待,她也不好扫兴,肃着小脸想了想,说:“可以说是好,也可以说是糟。”
谢原来了兴致,“怎么说?”
岁安瞅他一眼。
谢原继续用眼神鼓励。
岁安抿了抿唇,依了他。
这时还要追溯到萧弈第一次拉谢原应酬,被她小惩大诫,结果闹得满朝风雨说起。
那时,谢原为了转移矛盾,主动提出了国库空虚一事,且引起了争议。
事后,朝中果然没有再追究北山和她什么事,但对于如何充盈国库一说,却始终没有定论。
“平阳县主告诉我此事时,也提过商辞的检括之法,无非是将离乡逃税的流人查出来,重新编册入籍,收其税钱,但他并非盲目检括,而是含了利头在里面。”
检括之举一旦铺开,那些离乡逃税的流人必然要想办法遮掩,但这其实并不容易,政令层层下发,严查暗访,不说全部挖出,十之七八总不会差。
但其实,若非逼不得已,谁想要背井离乡,当个逃税的流人?
这样的日子不好过,一旦被检,那就更要躲躲藏藏,日子都过不了了。
所以,商辞设了一个前提,若是主动投报上门的流人,每丁收取一千钱,重新入籍后,免其未来三年税赋徭役。
这是一个很大的诱惑。
且不说三年的赋税和一千钱,后者更划算,仅是每月的徭役都够人喝一壶,此法省钱省时省力免罚,关键不必再流窜逃离,未来三年都可以专心耕产,得安定富足。
若圣人真的支持商辞把此事铺展下去,的确能立刻得一大笔钱。
所以,就圣人眼下缺钱,一心要钱的心情来说,这个办法可行。
“可是,这些都是眼前近利,解急渴之用。若没能用好这笔钱,扭转国库空虚的现状,那未来三年缺失的赋税,只会现今的困题让雪上加霜。”
“不止如此,以检括法将这些流人重新入籍,必须考虑到长远的安置问题,若无法让他们分到原本属于他们的土地和财产,安心耕种生产,类似的逃乱还会再起,可到这时候,就不是查几个流人的事,而是漫长又复杂的地方治理问题了。”
是以,商辞这个方法,长远不可行。
岁安说完了,看向谢原,愣了愣:“为何这么看着我?”
谢原凝视着她,黑亮的眼底含着笑意与打量,他没有回答岁安这个问题,而是将她抱紧,俯身上去,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说得很好。”
岁安摸了摸脸,莫名其妙:“这算什么?”
谢原:“奖励。”
真无聊!
岁安想起身,被谢原按了回来。
他缓缓开口:“你说的不错,商辞这个法子,无非是迎合了圣人眼下想要钱的心思,并非不好,但若没有长远考虑,迟早生乱,只是个眼前的近利。”
谢原忽而生笑,画风一转:“所以,咱们得帮这位商师兄补一长远之计,避免未来的乱象发生。”
诶?
岁安眼睛一亮:“什么法子?”
谢原冲她笑,伸手在她脸蛋上拍拍:“准备好奖励等着我就是。”
岁安身子一正:“为何我要给奖励?”
谢原不容置喙:“因为我刚才给了,礼尚往来,待我办完这件事,你也得回礼。”
岁安:……
这逻辑,你是强盗吗!?
谢原拍拍岁安的屁股:“起来。”
岁安瞪他一眼,“我早就想起来了!”
谢原嗤笑一声,手上发力一托,岁安借力站起来。
他让岁安到一边等着,自己仔细小心的将拿下的卷宗一一放回。
岁安问:“你不要了吗?”
谢原想,无论是岁安还是北山,都不希望被外人窥见他们这些年的动作和成果。
他今日能有幸知道这么个地方,除了岁安的请求,自然也因为他北山女婿的身份。
他是自家人。
商辞就是北山出来的,若他知道这个地方,去尚书省就纯粹是故意找麻烦,应了他这回,还会有下回。
谢原可没有惯人臭毛病的习惯。
但若商辞根本不知道北山有这个地方……那他就是个外人!
外人怎么能随便看他们北山的东西?!
谢原面不改色,“其实我手头有些文书材料,方才阅览这些之后,大约知道要补哪些,检括流人,只要得出大致准确的人口数量和赋税数量作参考就足够交差,没必要把这些拿出去。”
他探身过去,揪揪她的脸蛋,神神秘秘道:“我答应了的,保密。”
岁安躲着他的手,眼瞄着他收纳书册的动作,忽然感叹:“你收拾起来可真熟练利落,要是我的书房也有人这样为我收拾就好了。”
嗯,她也有书房,就挨着他的。
谢原面朝书架沉笑两声,爽快道:“行,我帮你收拾,你帮我收拾,如何?”
岁安偏头思考了一下,“成交!”
谢原睨她一眼,叹气:“说起来,我分明已经以人抵债了,如今还要帮你收一回书房,是不是有些吃亏?”
岁安脸蛋一涨,咬了咬唇,左右无人,她大胆的凑上去:“你再说一句你吃亏了!”
谢原“啊”了一声:“也对,吃的怎么是亏呢。”
岁安眼神威逼,继续说啊。
谢原在她鼻梁上刮了一下:“是你啊。”
岁安追着打他的手,不要脸!
小夫妻闹了一会儿,谢原便带着岁安去给岳父岳母拜别。
两人如今回来的很勤,这样得告别自然也少了愁绪。
正当谢原要带着岁安离开时,一人冲了出来,谢原下意识将岁安护在身后。
万柔在岁安面前跪下。
“请夫人带我下山。”
谢原一看是她,眼神便冷了。
岁安从谢原身后探出头来,再一抬眼,后面果然跟着霍岭。
“谢大人,谢夫人……”
万柔索性一直磕头,一直求。
岁安看了眼无措又心疼的霍岭,从谢原身后走出来,问万柔:“为何要下山?”
万柔这才直起身,目光坚定的看向岁安:“我想赎罪,为我做过的错事负责,然后,我就可以堂堂正正去给父亲报仇!”
谢原冷冷看向霍岭:“你就是这么看着她的?”
霍岭没说话。
他虽然对万柔格外照顾,但毕竟男女有别,又不能时时刻刻贴着。
岁安:“你想要怎么赎罪?”
万柔:“我来了长安,做了很多糊涂事,但严格论起来,真正做成的,只有打了张骁那一件。我想去投案,还谢家一个清白。”
谢原和岁安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万柔:“我已经问过,这类纠纷,主动投官是可以轻判的,我知道谢大人在查我父亲的案子,若是依照我之前的理由,必定会打草惊蛇,我可以用旁的理由认罪,给谢家交代,也给张家交代。”
谢原:“我看你是弄错了什么。不错,此前几桩事,你的确没有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但无论是私自潜入官员勋贵府邸,还是下药放蛇,哪怕未遂,都是重罪。”
万柔表情一怔,扯了扯嘴角。
“大人的意思是,我对张骁拳打脚踢,主动投案尚能轻判。但对高官勋贵下手,哪怕是未遂,也难逃一劫?”
谢原:“这个讽刺,很准确。”
万柔默了默,凄然一笑:“我愿意。”
霍岭:“阿柔!”
“你闭嘴!”万柔语气严厉,可看向霍岭的眼神,终究没法彻底无情冷漠:“之前你受伤,我的确照顾你一阵子,但无论是你这段时间的奔波还是对我的照顾,早已还完了。霍岭,别再折腾了!”
霍岭抿了抿唇,也不说话,就直直的站在她身后。
谢原正要表态,忽觉袖子被人轻轻扯了一下。
他眉心微蹙,看了眼被拽出褶子的公服袖口,眼神一路往上,对上岁安的目光。
她什么都没说,甚至丝毫不显强硬,可她就这么看着谢原,千万言语都在眼神里。
谢原:“你想应她?”
岁安想了想,和他打商量:“你离开北山还得去上值,把她交给我,可以吗?”顿了顿,她忽然道:“你该不会担心我会对她下毒手吧。”
谢原当即想到她之前因万柔吃了一回飞醋的典故,不由失笑。
他岂会看不出来,她对万柔本身并无敌意。
那件事,她只是受心绪所困,即便在意,也是在意他的态度。
万柔算是个刺头,之前又有太多案底,岁安提出这个要求时,考虑过谢原会不同意。
没可想,他只是短暂思考一瞬,便干脆道:“好,依你。”
岁安意外于他的爽快:“真的?”
谢原:“再问就是假的。”
岁安连忙摆手,露出笑来:“不问了不问了!”
谢原收起满腹思虑,看向万柔:“去收拾一下,一起下山吧。”然后看向霍岭:“她都走了,你还想留这儿?”
霍岭反应过来,也跟着去收拾。
人要带走,谢原还得再和岳父岳母打招呼。
岁安就老老实实跟着他,时而侧目打量他。
谢原察觉,转过头捉住她的眼神:“老看我干什么?”
岁安抿唇一笑,摇摇头。
没什么。
谢原便配合的故作不知,也不多问。
下山后,谢原让霍岭住回他原本那间小屋,又让万柔住进去。
他是不可能让万柔进谢府的。
万柔这次竟没有反对,好像能跟着下山,她就能无尽妥协。
谢原的眼神扫过万柔,落回岁安身上,重复温柔笑意:“走了。”
“嗯!”岁安站在原地目送谢原乘车离开,快快的冲她摆手。
一旁,万柔悄悄打量着岁安,眼神纠结而复杂。
……
同一日,又一道消息在朝堂上炸开。
尚书省左司郎谢原领太府寺两京诸市署令周玄逸,带了一车卷宗进宫面圣,在圣人的御书房呆了整整一个下午。
期间,有朝臣求见圣人,竟悉数被隔在外面。
次日早朝,一套缜密而完整的革新政策被颁布与朝堂,而策划出这套新政的,正是谢原与周玄逸。
其一,革新商税。
今查于盐、铁、布、器之外,有茶、酒等流于征税范围以外之商货一度于商市中贩出惊天高价,经数年价目对比可见商市之变,遂将革新商市征税货物名录,凡大市交易,每一百文收二十文税,新录已抄送各司,即日执行。
此外,诸道关卡加设关税,凡经商货,每一百文加征十文过关税,可以货抵资,商货名录中列为高额暴利货品之流,每一百文加征二十文关税。
其二,盐政革新。
重设盐场、盐院职能,规范地方制盐,严格买卖监督,当中涉及许多制盐和贩盐的细则,且根据历年盐价做参照,融税于价,最终是为将盐价提高到合理范围内,从而增加国库收入。
其三,也是让满朝振奋的,便是于各州各道抽留州钱。
简而言之,过去诸道要将地方赋税送入都城,汇入国库,但并不是全送,而是要扣下地方一年所需的钱,也叫留州钱,这一部分作州道运转之用,和朝廷给官员的俸禄是两回事。
而现在,各道不仅要详细记录留州钱的账目,朝廷还要从留州钱里再抽两成,汇于户部,将这部分钱,作为朝廷运转之用,包括增加京官俸禄之用。
朝廷每有新政,必定要经过缜密讨论,多番商议才能定论。
可是,先有商辞御前献策解了圣人缺钱的急,又有谢原和周玄逸长远发展,补了攫取近利可能会出现的坑,无论远近,都大大地增加了国库收入。
办法切实,有据可依,几乎是立刻就被颁布出来,而且异常顺利。
当然,商辞是因为动作快,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谢原则是集大量考据,完美避开了朝臣的炮火,以抑商,整治本有缺漏的盐政来增收,而最最重要的,是他的第三点。
若抽贯留州钱的政令实施下去,作为京官的俸禄会相继增加。
除开几个位高权重的元老,寻常官员,谁想跟钱过不去!?
谢原和周玄逸,他们考虑的很周到啊!
……
讨论这么久都无果的增收问题,一下子得到了这么多解决,建熙帝非常高兴,将商辞、谢原和周玄逸三人都召进宫,打算让他们相互交流一下,来个远近相谐。
当商辞在御书房外看到周玄逸时,竟并未表现出初次见面的陌生,反倒亲和的与他打招呼。
“玄逸,好久不见了。”
周玄逸先是看了谢原一眼,然后才冲商辞颔首致意:“商兄。”
商辞面带微笑:“新政内容我已听说了,果然理想周到,长远可行。”
周玄逸:“商兄检括流人,也是个不错的法子。”
商辞:“同朝为官本就如此,相互配合,相互补足。”
谢原站在两人之间,任他们叙旧热聊,他则面不改色,一点也不意外。
他现在只想回府要个奖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