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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谢原的婚假里含了一日休沐, 因而凑出十日,所以他将邀约定在这日,大家多半得闲。


    回府后, 谢原派来禄给各府递了帖子, 也得到了回复, 无人缺席。


    此外, 卢照晋还让来禄转告了谢原一件事。


    闻得此消息,谢原眉梢轻挑, 转身回了房间。


    岁安这几日疯的太过,以至于睡前得泡个脚,解乏消痛。


    谢原走到床边, 挨着她坐下,岁安看他一眼:“怎么了?”


    她之前泡脚,被他盯得不好意思, 是不许他过来看着的。


    谢原并未盯着岁安的脚, 因知道她尴尬,他目光向前,默了默, 说:“小聚的日子已经定下, 他们都会来。”顿了顿,说:“卢娘子也会来……”


    岁安怔了怔, 刚要明白谢原是什么意思, 他却又补了句:“还有她的未婚夫。”


    “未婚夫?”


    谢原点头:“是,卢娘子定亲了, 对方是中书省右谏议大夫胡北朝之子,名胡洪。”


    卢照晋专程让来禄转告的,便是这件事。


    毕竟相识多年, 待到卢芜薇成婚后,怕是不便再跟着兄长与他们玩在一处,所以这次她也会来。


    岁安泡的差不多,擦干脚缩到床上,也不看谢原,一本正经的用被子把自己盖好:“你同我说这个做什么?”


    谢原侧身看她,一手撑到她面前,俯身:“还跟我装模作样呢?”


    岁安眼一动,伸手就要推他的脸,谢原飞快捉住,按在床上:“初云县主大婚那日,在侯府,你都听到了,不是吗?”


    是是是,我都听到了,还被你拆穿了呢。


    岁安扯扯被角,不装了:“你们不是已经断了吗?如今各自婚嫁,还有什么好说的。”


    自然是没什么好说的,早就断了。


    只是她知道这件事情,又是在那种情景,若她真的一点不介意,当日就不会搞出那种小心思来暗示他。


    谢原从没有和任何人细说过自己跟卢芜薇的事,无论是几个兄弟还是母亲,他都不想多谈,但面对岁安,他却道:“若你想问,可以问。”


    岁安眼帘轻颤,转眼看他。


    谢原神色平静,像是做好了准备:“但你得答应,不要做无谓的猜测,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我不会在这种事上骗你。”


    岁安的手被他按着,虽然谢原话说的淡定,但她能感觉到他有些紧绷。


    男女之间那些事本就敏感,总要说清楚的。


    她想了想,问:“你们为何会在一起?”


    谢原扯扯嘴角,如实道来:“我自小被祖父拘着,你都是知道的,且不提谢家家规,单说寻常时日里,也没什么功夫认识姑娘,倒是有了几个关系不错的朋友,或是有亲、或是同窗,总之就玩在一起。卢娘子是卢照晋的妹妹,偶然一次跟来,便一直来了。”


    岁安作了然状:“这便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谢原失笑,这么说也没错。


    不管卢芜薇是不是想借卢照晋来搭桥,一群男人的小聚里混入了一个姑娘,难免搞事情。


    当时,以段炎为首,他们几个总是撮合他和卢芜薇。


    老实说,他自己都是懵懵懂懂,想着男人到了年纪,都会认识姑娘,好像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而且,卢家姑且算是祖父在朝中的助力,卢芜薇性子温和,看起来也很好相处,真要结亲亦无不可。


    于是,就短暂的相处了一阵。


    岁安抱膝而坐,下巴搁在膝盖上,歪着脑袋:“那你们如何相处?”


    谢原拧了拧眉,不知怎么说。


    因为没什么可说。


    “就是……寻常相处。”


    岁安眨眨眼,没有说话。


    谢原默了默,尝试解释。


    所谓寻常相处,是即便没有拒绝这份心意,也并未让他的日子有什么改变。


    他像往常一样,得了闲便与好友相约外出,卢照晋来时,卢芜薇也会来。


    这期间,她送过他一个亲手绣的荷包,拿了自己写的诗让他指教,谢原既能回应她,还不耽误与友人继续切磋文武,尽兴而归。


    他觉得这个安排非常合适高效,一举两得。


    岁安忽然没忍住,低头笑得肩膀都在抖。


    谢原眉头拧得更紧,伸手抬她下巴:“我是在讲什么笑话?”


    岁安连忙收敛,乖巧抱膝:“这样说,你们相处的其实也算融洽,为何会……”


    谢原神情一凛,短暂的沉默了一下。


    为何会断开呢?


    总结来说,是他觉得不合适,若细细掰开,他反而不好描述。


    有些事,不能单论彼此对错,但不合适就是不合适,感觉不对。


    所以,四年前的上元节,他头一回私下邀约卢芜薇,就是为了与她说清楚。


    他归还了所有物件,也保证往后不会再有暧昧牵扯。


    卢芜薇当时都懵了,但后来,她什么都没说,一如往常的跟着卢照晋来找他们玩,他以为她想通了,只管自己注意着分寸,就这么揭过。


    此事当然被旁人察觉,于是有了无休止的试探和追问。


    无奈的是,他心中占有决定性因素的理由,反倒是旁人所不能理解的。


    他疲于解释,索性三言两语带过。


    结果他们又不满足于他三言两语的交代,总想挖出点什么。


    于是,他直接不愿解释了。


    无论他们是因关心还是好奇,一再追问,只让他觉得烦。


    他有责任把自己的私隐感情都剖开展示吗?


    若真的了解他,理当清楚他是一旦决定什么便不会犹豫后悔的性子,更别说卢芜薇的事上他并无犹豫煎熬。


    直到今日,此刻,面对岁安,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有责任说清楚的。


    因她是他的妻子,处在会因此事受到直接影响的位置,他可以对任何人不置一词,却该给她一个明白的交代。


    正当谢原思考要怎么和岁安说明白时,她忽然道:“算了,不讲了。”


    谢原抬眼看去,只见她神色柔和,笑容清甜。


    “我相信,但凡你有一丝放不下卢娘子,便没有我什么事了。选择去割舍的人和事,必定有自己认定的理由。你娶了我,就是你的选择,是我们之间的结果。今日是你先提,我才顺着你问一问,今日之后,我们都不提了,好不好?”


    少女温柔的安抚在谢原心中铺开,恰到好处的嵌在每一点情绪上。


    谢原忽然俯身过去,在她额间轻轻一吻。


    他勾唇一笑,心中舒展:“好,都不提了。”


    ……


    赴约这日,岁安起身便开始梳妆打扮,甚至连妻礼都顾不上,将谢原丢给来禄伺候。


    谢原穿戴好出来,见她还在比对配饰,不由觉得好笑。


    往日出门,她可没有这么在意打扮。


    他抱手靠在一边安静打量,阿松见状,走过来低声道:“夫人今日要见郎君挚友,说是重视友人,实则也是重视郎君。”


    谢原笑了笑,审视阿松片刻。


    虽然新婚夜的事他至今记着一比,但她的确是个会做事的。


    谢原并不催促岁安,携了卷书在旁安静等待。


    终于收拾的差不多,两人照常向孙氏请安拜别,直奔沁园。


    马车上,岁安时不时扶一下珠花,或是理一下被压住的裙摆,谢原看破不说破,压着嘴角想,幸而他在旁边,否则都说不好她这是要会友还是相亲。


    不过话说回来,瞧她这副积极的模样,所谓的内敛喜静,应当是分场合的。


    进一步又想,既然她并非排斥与人相交,那这么些年,她可有过交情深厚的朋友?


    北山那么多青年才俊,她是否也对谁动过心,有过一段过去?


    谢原自问不是爱胡思乱想的性格,可这一刻,他意外的发现,与岁安走得越近,不了解她的地方反而越多。


    倒是他,前前后后竟已说了不少自己过去的事,除了那点隐秘心思,俨然都快兜底了。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谢原心神内敛,打量岁安。


    他对她的关心,是不是太少了?


    今日是休沐日,所以沁园比上次要更热闹,满满都是人。


    谢原携岁安入园,报上名号,便有掌事亲自领他们前往,谢原是熟客,又是做东的,掌事不免更细心:“谢大人之前已有贵客先至,正候着大人与夫人。谢大人放心,鄙园已好生招待。”


    谢原颔首:“有劳。”


    掌事忙道:“谢大人客气。”


    行至雅间前,谢原才发现人已来的差不多,热闹声都溢了出来。


    谢原跟掌事做了个手势,掌事冲他作拜,恭敬退下。


    “走吧。”谢原牵住岁安,带着她走了进去。


    里面的热闹分了两拨,一边是段炎和卢照晋开的双陆棋,一边是周玄逸和陈瑚的围棋局,咋咋呼呼的是袁家兄弟,一边嘲讽段炎回回败还回回战的宿命与决心,一边插手周、陈二人的棋路,皇帝不急太监急。


    谢原早已习惯,扬声道:“诸君玩的热闹啊。”


    下一刻,喧闹声戛然而止,一双双眼睛先后看过来,又不约而同的绕过谢原,落在他身边的少女身上。


    岁安如今梳着妇人发式,又特地选了样式颜色都清雅的衣裙来搭配谢原的衣袍,往端正英挺的谢大郎身边一站,郎才女貌、天造地设这样的词都得被说烂。


    饶是已经做了准备,突然被这么多双陌生的眼神盯上,岁安还是忍不住重心后移。


    可她刚有动作趋势,手上的力道便开始与她的退却抗衡。


    是谢原紧紧握着她的手。


    岁安转眼,对上谢原含笑的眼。


    忽然间,她好像明白他为何从下了马车便紧紧拉着她。


    心间似被一股有温度的冲力撑起,连带一颗心都跟着稳稳落下,不再空悬。


    岁安目光转向前方,含着温柔笑意,从容的对众人颔首见礼。


    谢原从岁安身上收回目光,对众人笑道:“发什么愣?等着下跪行礼领喜钱?”


    他一开口,气氛便松活,卢照晋年纪最长,今日也带了妻子来,先开了口:“谢郎设宴,还带了弟妹,我等自是要给足面子,早早恭候了。”


    这是客气话,也是玩笑话,袁培正跟着道:“表哥你成了个婚,怎么忽然变得嚣张了?表嫂,他在家里可也是这般做派?今日是个好机会,你只管说出来,我们替你教训他!”


    袁培英扯了他一下,夸张的讽刺:“你醒醒吧,表嫂和表兄新婚燕尔,正是情浓,她只会帮着表兄来弄你!”


    “说得好!”段炎站起来:“我早跟你们说了,如今谢大郎在家里才是被管着的那个,你们还不信!”


    说着,段炎肃起脸,假模假样的清嗓:“诸君今日对谢大都客气些,往日下棋打球随便杀他,今日嘛,就让让他,让让他啊。省得他在嫂子跟前没了夫纲。”


    此话一出,陈瑚和周玄逸都笑了。


    岁安是在没憋住,也垂首抿笑。


    谢原早就习惯这种氛围,唯独担心岁安会不自在,见她露笑,心下一松,也无所谓被打趣了,他松开岁安的手,虚虚抱拳一拜:“谢某先谢过诸君施以薄面了。”


    段炎竖手:“客气。”


    卢照晋抬手招呼,老大哥架势拉满:“赶紧入座吧。”


    谢原时刻留意岁安,抬手虚扶一把:“坐吧。”


    入座后,卢照晋主动笑道:“元一成婚,我们都替他高兴。依稀记得当年我成婚时,也这样聚过一回。”


    卢照晋说话时,他的妻子严氏冲岁安颔首一笑,岁安跟着回礼。


    卢照晋:“今日本是元一做东,带弟妹来打照面,凑巧的是舍妹也定了亲,我想着人多热闹,便拖家带口的来了,元一和弟妹不会怪我家吃饭多了几张口吧?”


    谢原与岁安对视一眼,双双露笑,谢原摇头:“怎么会。”


    说着,谢原望向坐在大严氏身边的卢芜薇,大大方方道:“原来卢娘子也定亲了,恭喜。”


    岁安跟着道了句:“卢娘子,恭喜。”


    卢芜薇淡淡回应:“多谢。”眼神则是不着痕迹扫了眼坐在另一边的胡洪。


    收到未婚妻的眼神,胡洪主动起身,像是已备了许久的词:“谢郎君,谢夫人,胡某不请自来,还望二位莫怪见怪。祝贺二位新婚大喜,愿二位美满和睦,白头偕老。”


    谢原爽朗道:“胡郎君太客气了,谢某只怕招待不周。今日只为热闹开心,也祝胡郎君与卢娘子定亲之喜,愿二位和和美美。”


    胡洪见谢原这般大气潇洒,心中不愿被比下去,直接道:“薇娘说,诸君常有雅聚,品文论武,非常精彩。如今我能聘得薇娘,自是三生有幸,若来日能有机会与诸位共同切磋文武,更是幸甚至哉。”


    此话一出,众人都愣了愣。


    这话的意思是说,他与卢二娘成了婚,非但不会断了她的交际,还会参与进来?


    谢原轻笑回应:“胡郎君太客气了,既是品文论武,本无疆界隔阂,欢迎之至。”


    双方一来一回,旁边的看客已暗暗捏了好几把汗,当然,主要还是在观察岁安。


    要知道,谢原这么优秀的一个俏郎君,多年来也就卢二娘入了他的眼。


    虽然谢元一心思难猜若即若离,但卢娘子心意明确,直到谢原定亲前,他们都还在极力给二人制造暧昧。


    谁曾想世事多变,一个火速成亲,一个转身定亲,现在还正面碰上。


    据了解,胡洪痴心卢芜薇许久,早被拿捏。


    之前袁家兄弟调侃卢芜薇被求亲,来求的正是胡洪,所以胡洪怕是早知卢芜薇心意,卢芜薇根本不惧。


    反观谢原,稍有处理不当,后院就得起火啊。


    可旁观下来,诸人不得不佩服谢原的气魄和定力。


    能这么从容的搂着现任祝贺前任,李岁安更是一副乖巧粘人满脸崇拜的模样,久经风月的人都未必能做到。


    能当北山女婿的男人,果然不简单!


    就在这时,一道女声闯了进来,带着些傲然与霸道:“既然欢迎之至,不知在不在意再多二人啊。”


    话音一出,最先反应的是玉藻和朔月。


    两人拧眉看去,就见初云县主一身华服,挽着她俊朗高大的新婚夫君走了进来。


    内里气氛骤然一变,众人先后起身。


    “参见初云县主。”


    岁安跟着谢原一起起身,她无诰命封号,严格论起来也得行礼,她看了眼身边搭手作拜的谢原,竟也叠手要拜。


    还没动作,魏楚环身形一动,松开萧弈,快步走到岁安面前,伸手一托:“表姐怎么还拜我?你我是一家人,没有姐姐拜妹妹的。”


    这里这么多人,她单单放大岁安一人的举动,无论岁安拜还是没拜,都先被压了一头。


    谢原眼神微沉,却见岁安无事人一般,脸上甚至挂着和善的笑:“环娘也来了,好巧。”


    魏楚环笑容灿烂:“还说呢,我成婚之后,他就一直忙着公事,今日好不容易得闲,来了沁园却没了位置,还好遇上你,姐姐不介意我们一道过来吧?”


    说话间,她身后的萧弈很配合的同众人搭手见礼,脸上的笑仿佛在说——打扰了。


    “怎么会。”岁安微微一笑,却是看向卢照晋:“卢郎君话说少了,论人口,还是我家多些。”而后望向众人:“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不不不,大可不必问他们的意思。


    试问谁能将初云县主赶出去?


    魏楚环素来傲然,也知道这些人不敢拿她怎么样,她笑着,正要拉过岁安,谢原忽然拉过岁安,脚下同时一动,握住岁安的同时,也将她挡在了自己身后。


    谢原仿佛没看到初云县主已伸出来的手,笑容温和且从容,向内抬手:“县主,世子,请。”


    魏楚环抓了个空,眉梢瞬间就挑了起来,她也不收手,就这么盯住谢原,眼神玩味。


    就在这时,萧弈行至魏楚环身边,握住了她伸出的手,微微发力,按回身侧。


    魏楚环眉头一皱,不满的看向他。


    你搞什么!


    萧弈看向谢原,颔首一笑:“多谢。”


    谢原:“客气。”


    诡异的气氛之间,袁培英和袁培正的眼神正在疯狂暗示周围,传递兄弟间才懂的消息——之前说过什么来着!都还记得吗?李岁安和初云县主不和,且一直被压了一头!


    没有我们,你们今天看戏都看不出精彩在哪里!


    还说我们总瞎传话吗!


    陈瑚本来很紧张的,被袁家兄弟这么一搞,竟然有点想笑。


    段炎直接挪到周玄逸身边,撸起袖子,压低声音:“老周你看我胳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先是当着李岁安的面祝贺卢二娘,现在帮着李岁安硬刚初云县主。


    老谢他好强啊!


    他这么喜欢李岁安吗?


    周玄逸面无表情的把他的袖子往下一扯,眼神无声嘲讽——求你别丢人。


    众人重新落座,氛围已然变化。


    比起不请自来的魏楚环,岁安更多的注意力都在谢原身上。


    她明显感觉到,谢原刚才是有意挡在她面前的。


    谢原若有所感,转眼与她的目光对上,勾唇一笑,低声问:“看什么?”


    岁安本想说点什么,可张了张口,竟不知从何说起。


    谢原见状,紧了紧与她交握的手,眼中笑意温柔,什么都没说。


    这一幕,毫无意外的被有心人看在眼里。


    卢芜薇看着谢原的眼神、动作,心头像是被无形的手狠狠拽住,窒息又酸涩。


    她再了解谢原不过,他心中有爱,亦有责任,他娶了谁,责任与爱便都会给了谁。


    这样的体贴温柔,本该是她的。


    只因她还没等到时机,便被北山截了!


    如果李岁安不是靖安长公主的女儿,如果她没有北山为她保驾护航,她还能这么顺利嫁给谢原吗?


    卢芜薇垂首敛眸,忽然,一只白净的手举着一枚果干递了过来。


    卢芜薇眼神一动,侧首看去,胡洪笑容温和。


    她轻轻挡开他的手,别过脸去,竟有种被窥探了行心思的难堪。


    另一边,魏楚环也将岁安夫妻的小动作看在眼里。


    她的目光在谢原与岁安之间逡巡,充满了无声的审视,直到看见岁安盯着谢原的眼神,她鲜红的唇角轻轻一勾,轻轻翻了一眼……


    第42章


    如果人生真的有那一刻会忽然光芒万丈, 袁培英和袁培正觉得,今日就是了。


    饶是局面紧张刺激,事态无常多变, 但见兄弟友人老神在在了然于心的淡定模样,两人不由倍感欣慰, 且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以己之长为朋友指点迷津的人生意义。


    但也有未经袁家兄弟指点迷津,尚处于迷茫状态的人, 比如胡洪, 期间,他悄悄看了未婚妻几眼, 但见卢芜薇也面露思索, 他只管按兵不动, 静观其变。


    往常小聚,卢照晋作为年纪最长, 习惯主持, 但今日, 他显然被挤到了一边。


    初云县主刚刚落座,手里的扇子便敲了丈夫萧弈一下, 似嗔似怨:“你瞧, 我早说了, 表姐夫开朗好交游, 纵是表姐常埋北山,也架不住表姐夫的盛情,连日来都与他出游耍玩, 好不自在。偏是你,成婚日久便不用心了,整日埋头公务, 片刻不得闲。”


    说着,初云县主举扇掩面,轻笑一声:“论出力做事,你哪比得上表姐夫,他尚且能带着表姐出来耍玩,你就不能?”


    “咳。”袁培英清了清嗓,若眼下还是他们自己兄弟寻常小聚,他已跳起来了。


    话已经不能更明显了吧?


    萧弈和初云县主成婚,做了桓王的女婿,立马就任兵部员外郎加知制诰。


    员外郎这六品官自然不稀奇,可二十六司加起来几十个员外郎,加知制诰的却没几个。


    所谓知制诰,无非就是替圣人起草诏书,仅是东西二台之内,就已经有好些以制诏为本职的职官和使职。


    然而,帝心似海,就喜欢临时给一些职官加上些他们原没有的职责,甚至临时设置新的使职来分权,以至于朝中官职品级都成了次要,是否亲近天颜才是主要。


    这也是为什么靖安长公主的地位高不可攀,牢不可破。


    作为伴随圣人走过艰苦童年,一路陪他登上王位的亲姐,靖安长公主才是名副其实的王背后的女人,只是近年来这位霸道公主非常低调,非盛事不出北山。


    此外,这当中还有一处微妙。


    自三省六部成立后,便与九寺五监有了职能重合。


    经过历朝变革磨合,便形成了三省六部主管行政,九寺五监负责实务的关系。


    好比太仆寺和兵部驾部司都涉及畜牧,前者是实实在在养马喂马,后者更多是掌籍,记录马匹种类数量之类。


    一个是做事的,一个是管做事的。


    这也类似朝中为官之道——有品有禄,亲近天颜,无实务可操,却事事可管,那这个位置就很高级,很清要,很抢手!


    不过,二者也会因为特殊情况相辅相成。


    好比大理寺与刑部,就曾因之前的白水河一案临时协调人员职能。


    所以,总结一下初云县主这番话,涵盖两个重点。


    其一,萧弈做了桓王的女婿,成了皇亲国戚,便一跃成为御前红人,制诏业的新宠,可谢原成了北山女婿,还在原来的位置。


    其二,萧弈之职,清要程度更胜谢原。


    开口就这么尖锐,今日怕是不会好了。


    其他人都听出端倪,谢原不可能毫无察觉,但他神色如常,甚至温和带笑的冲萧弈搭手作拜:“说起来,还未祝贺世子高升之喜,恭喜。”


    萧弈笑了笑,对谢原的话很是受用:“谢兄哪里的话,谢兄才是文武双全,名气远播。”


    “你们两个,今日是来比你们谁更会吹捧的不成?”初云县主轻笑着插话,目光落在岁安身上:“都叫表姐夫冷落了表姐呢。”


    岁安被点名,眼神从谢原身上转向她,淡淡一笑:“怎么会。”


    分明还是柔声,但语气变了。


    初云县主竟有些兴奋,正色道:“怎么不会?听说你往日在北山,都是花草为伍,禽兽作伴,现在好不容易嫁出来,也会像个寻常贵女一般出游交际,当然要尽兴啊。”


    岁安眼神忽垂,瞄了一眼被谢原握着的手。


    他握着她的力道加重了几分。


    不等岁安开口,谢原竟沉笑一声:“说得对,难得聚首,应当尽兴。干坐无益,郡主与世子来之前,我们正在游戏,不知二位可有雅兴来耍玩两局?”


    此话一出,懂得都懂。


    袁家兄弟和段炎等人虎躯一震,暗中交流的眼神荡漾着惊讶和狂喜。


    不会吧不会吧,老谢他不会要玩那个吧!


    卢照晋谨慎的保持沉默,陈瑚心下了然,瞄了一眼边上的双陆棋盘。


    下一刻,一道清润的声音继谢原之后响起:“元一,往里日咱们私下小聚,玩的大胆随意些也就罢了,萧世子与县主身份尊贵,何必强人所难呢?”


    岁安寻声看去,只见一个面相清隽的蓝袍青年坐在席位的边缘位置,说着劝阻的话,行着激将的事。


    她认得他,是周玄逸。


    周玄逸这话含了刺,初云县主先于萧弈开口:“有意思,什么游戏啊?多大胆随意?说说看。”


    谢原和周玄逸对视一眼,周玄逸面无表情,谢原则勾了勾唇,看向面前的这对夫妇。


    “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游戏,就是临时起个戏局,定个大彩头,再制个惩罚,胜者得彩,败者受罚。”


    谢原笑了笑,一贯谦和的青年,竟也暗藏锋芒,“当然,二位若有顾忌,就当我们没提,不如叫些酒食继续闲谈。”


    萧弈迎着谢原的目光,被激出几分气性:“有何不敢?”


    魏楚环满意的看了丈夫一眼,跟着表态:“是啊,有何不敢?”


    谢原点头,陡然扬声:“将那个双陆棋盘取来。”


    听到是双陆时,魏楚环忍不住在心中得意。


    这个谢原,该不会是想用双陆来决胜负吧?


    长安贵族,谁不会玩这个,玩的精的不在少数,她和萧弈都不差,几乎已经到了随心所欲掷数的程度,当然,还有……


    魏楚环不动声色的扫了谢原身边的岁安一眼。


    你身边这位夫人,也是不差的。


    棋盘摆上,旁边的人都凑过来,袁培正朝其他人看了一眼——真是这个!


    萧弈笑道:“谢兄该不会想同我打双陆吧?”言辞里是一股“不过如此”的味道。


    谢原:“是,但也不是。”


    双陆有黑白两色棋各十数枚,凭掷骰子得数行步,最先走完己方所有棋子为胜。


    谢原:“我说了,临时起局,重在速战速决,所以会拆分些规则,又添加些新趣味。”


    萧弈挑眉:“拆些什么,又添些什么?”


    谢原伸手拎起四个棋子:“只取二黑二白,各自两枚骰子。”


    萧弈:“这是不是太简单了。”


    大周的双陆棋盘,两方面前各有一排棋孔,一排是十二孔,中间有门作分,所以是左右各六,共二十四孔,双陆因此得名。


    双方的棋子要从对面开始起步,凭骰子点数移动棋子,先走完一圈者为胜。


    原本双陆棋子多,就是含着一个攻守的思路在里面,现在各自只留两枚,攻守战略就简单了。


    谢原:“别忙,还没完。”


    “先掷骰子,点数大者为先手。接下来便是重点——”


    谢原把两颗白棋摆在己方从左数第一位和第七位,两颗黑棋摆在对面相对的第一位和第七位,这就是棋子的起始位。


    “骰子有两枚,规则不变,每每掷出,可将两颗棋子按照掷出的两个数分别行步,也可以让一颗棋子走两颗骰子加起来的步数。但与此同时,须得给出与点数相同字数的上句。”


    两颗骰子,最少掷出两点,最多掷出十二点。


    两点便说二字词,十二点可说一句五言诗一句七言诗,亦或名文金句,以此类推,只要文义通顺衔接,就没有局限。


    接着,后者掷骰子,所掷出的点数必须等于或高于前者所掷,方获行步机会,且要接出下句。


    只要句式对仗工整,或文义相应相承,也没有局限,若对不出,此轮算败,不可行步。


    但若掷出的点数低于前者,这一轮也算败,停步、不接,由前者再次开局,掷数,给出上句。


    文人雅士聚首,文句切磋是常事,但现在等于将双陆技术与文采结合起来,稍有不慎,便要败北。


    谢原:“大致就是这样,其余细则都按照双陆规则来。败者一方,今日园中所有人花费皆由他一人承担,胜者一方,可以再同败方提一个要求,当然,这要求不辱人格,不触律法,是个有尺度的要求。”


    昔日温和谦恭的男人,脸上竟漾出几分玩世不恭的笑容:“萧世子,敢吗?”


    萧弈笑了,语气硬起来:“有何不敢?”


    围观之侧,胡洪倒抽一口冷气:“这、这是不是玩的太大了。”


    段炎冲他笑了笑,低声道:“这算什么,谢大郎的花招,可不止这些。你可知道,最后会变成什么情况吗。”


    胡洪好奇又惊讶:“什么?”


    段炎嗤笑道:“说是什么文句切磋,关键在于一个‘对’字,作对的对。不是说了吗,只要文句能接洽通顺,管他是七言配五言还是引经据典?稍微上头些,就变成了直接对骂了。”


    胡洪大吃一惊,竟,竟是冲着对骂去的吗?


    段炎回了他一个“你以为呢”的表情。


    谢大郎这厮,别看他清正,实则一肚子坏水,都说好了是游戏,你出上句,我接下句,对得上就行,你要觉得我对的不够礼貌生气,那就是你不对了。


    游戏嘛,你是不是玩不起?


    今日这萧世子与初云县主来的突然,言辞间还有些咄咄逼人,反观李岁安,脾气好的出奇,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娇娇,让人不禁怀疑她真是李驸马和长公主的女儿吗?


    至于谢原,怕是护妻心切,想要明刀明枪搞他们了。


    全园买单不是小数目,还加了一个条件,直接整死啊。


    胡洪了解完,心砰砰直跳,转头看了眼卢芜薇。


    果不其然,卢芜薇直直的盯着谢原,眼神复杂。


    胡洪黯然垂眸。


    因父亲过于严厉的关系,他性子反而随和,加上父亲的职位使得他需要规行矩步,胡洪自然是不敢轻易惹祸。


    他不仅扪心自问,今日若是自己的妻子被人奚落嘲讽,他敢这样冲出去与人正面对上吗?


    规则已经讲明,玩的确实很大。


    萧弈看了眼妻子,初云县主拧着眉,并没有第一时间要他接受。


    她是争强好胜,但不是冲动无脑,更何况萧弈是她珍爱的男人,她自然顾忌萧弈的颜面。


    谢原这姿态,就差明摆着告诉你“没错我就是要坑你”,她不可能武断。


    就在这时,一道柔柔的声音突兀的响起:“能不能让我试试?”


    众人一怔,循声望去,只见岁安轻轻晃着被谢原抓住的手,眼里含着温和的笑,半点攻击力都无,却大胆开口:“我想试试。”


    下一刻,初云县主忽道:“好啊。”


    萧弈心头一跳,却见妻子站了出来:“我们也好多年没在一起玩这个了,阿羿是个中高手,他和你玩,那就是欺负你。岁安表姐,不如你我先来一局,权当热场,如何?”


    岁安看了她一眼,又慢慢转向谢原,眼里含着请示的意思——可以吗?


    谢原凝视岁安片刻。


    之前他就在袁家表弟这里听说过她与魏楚环不和,春祭那次,他也有幸目睹过一回,魏楚环对岁安,似乎有些不明不白的执拗和挑衅。


    可她好像没有因此动怒,刚才那个情况,他的反应都比她大。


    现在,她竟主动表示想玩。


    谢原看不懂她,却也不惧,勾唇一笑,“想玩就玩。”


    岁安笑着点头,这才看向魏楚环:“县主请。”


    霎时间,明眼人都看的出来,魏楚环周身拉开八丈气势,分明是严阵以待,她也笑,伸手示意岁安:“表姐也请。”


    于是,两人入局,谢原和萧弈各自挨着妻子坐下,其余旁观者纷纷找好位置看戏。


    因是个新规矩,玩法特别,谢原便在旁边提示讲解。


    “先掷点数,定先手。”


    魏楚环:“表姐先请。”


    岁安小脑袋往两边转了转,都没开口,一只修长好看的手已伸过来,拿走了她的团扇。


    谢原捏着扇柄,冲她扇了一下:“我帮你拿。”还可以顺道帮你打扇。


    岁安好像完全没在意此刻的紧张气氛,甚至冲着谢原甜甜一笑。


    周围一阵骚动,众人或是轻声喟叹,或是转目不看。


    娘的,新婚的就是腻人。


    魏楚环表情一凝,萧弈察言观色,立马接过她的扇子,也似模似样扇起来,附带温柔抚慰:“别紧张。”


    魏楚环翻了他一眼,嘴角却弯起来。


    还行,没丢门面。


    她坚持让岁安先来,岁安礼貌推让了两回,便也却之不恭。


    谢原盯着她的手,到底还是捏了一把汗。


    岁安手掌兜着骰子,轻轻一扔。


    骰子咕噜噜滚下落定,翻出的点数令周遭一片唏嘘。


    两个一!


    “哈——”魏楚环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


    岁安愣了一下,目光略显无措的扫过周围,最后看向谢原。


    谢原手上为她扇风,声音姿态都稳,温声宽慰:“没事,才开始。”


    岁安弯唇一笑,轻轻点头。


    魏楚环捞起色子,淡淡道:“是啊,才开始,已经能看到结局了。”


    说着,她抖腕一扔,筛子咕噜噜滚落,稳定时,又是一片轻呼。


    两个六。得先手无疑,


    “县主厉害!”萧弈握拳一挥,扬声喝彩。


    魏楚环收敛嘚瑟,冲他飞快挤了一下眼。


    萧弈回了一个激赏而宠溺的眼神。


    嘶——段炎捂了捂脸颊。


    好像有些不对劲。


    他们为什么要看一对新婚夫妻在这耍花腔?


    怪腻的啊……


    ……


    魏楚环得了先手,掷黑棋。


    “岁安表姐,我要开始了。”


    岁安轻轻颔首:“请。”


    魏楚环勾唇:“第一局,我让让你。”


    说完,她抖腕掷出骰子。


    一个一点,一个两点,合计三点。


    魏楚环选择移动单颗棋子,她将岁安右手边第一位的黑棋向她的左边移动三步。


    三点,就要说三字语。


    魏楚环下颌轻扬,声沉且清:“鸿鹄志。”


    岁安拾起骰子,谢原在旁提醒她:“你得掷出大过三点的点数,才能有走步机会,还要对上她的‘鸿鹄志’。”


    岁安认真听着,像个乖巧的学生,她并无太多犹豫,随手丢了出去。


    周围众人静悄悄的探出脖子,连一向不爱热闹的周玄逸都直了直身子。


    一个五,一个六,十一点。


    “不错啊!”段炎嘀咕:“刚才怎么没这手!”


    陈瑚小声嘀咕:“大概刚才还没热身,这个很看手感的。”


    谢原盯着棋盘,第一个反应过来,等等,这是——


    岁安伸手,将位于魏楚环面前左手起第七位的棋子向她的右方开始走步。


    她也选择了单颗棋子走十一步。


    一、二、三——十一。


    “嚯!打马!”袁培正直接站了起来,双掌狠狠一击,啪得一声响:“漂亮!”


    魏楚环已然变了脸色。


    棋盘上,岁安移动的白棋,第十一步,正好落在第七位的黑子上。


    双陆局中有打马一说,是指单颗棋子狭路相逢,撞上了,原本处在这个位置的棋子会被打掉,退回对方的起点之外。


    此外,被打掉的棋子,必须在下一轮先上场,它们上场之前,不可移动场中其他棋子。


    这便是双陆的攻守所在。


    岁安轻轻抬眼,朱唇轻启:“燕雀命。”


    “哈——”陈瑚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又在众人看来时飞快捂住嘴巴,憋红了脸。


    失礼了失礼了,可是,鸿鹄志对燕雀命,好激烈啊。


    谢原眼眸一亮,看向身边的妻子。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和和气气的语气,也能说出嚣张的话语。


    谢原唇角轻扬,再不吝夸赞:“对的好,就是这么玩。”


    第43章


    因谢原特别设置的规则, 每人只有两子在盘,岁安一副软绵模样,出手即打马, 直接将魏楚环一子打落出局,瞬间将气氛推至高峰。


    魏楚环盯着岁安,越发被激出激昂与不甘,与此同时, 又有几分深藏不露的畅快,她掀唇一笑:“才刚刚开始,现在就喝彩,是不是还太早了。”


    咕噜两声,魏楚环出手掷骰, 一个一点, 一个六点, 合计七点。


    按照规定, 被打马的棋子需要先上场, 否则不可动场上剩下的黑子。


    眼下这颗重新上场的棋子,同样落在第七位,反过来打掉了岁安刚才那颗棋子。


    “又打马。”袁培英跟着站起来,轻呼出声。


    谢原看了眼岁安, 但见她只是盯着双陆棋盘,脸色丝毫未改, 认真而平和。


    七点, 需出七字言作上句。


    魏楚环:“断戟折刀拜冕旒。”


    萧弈在旁和声:“既是燕雀命, 自然成不了鸿鹄志,成王败寇,只能断戟折刀, 说得通。”


    萧弈的解析,无人表示异议,倒是谢原在听到这个上句时,若有所思的看了魏楚环一眼。


    萧弈敏锐察觉:“谢兄有意见?”


    谢原敛眸一笑:“不敢,县主才思敏捷,说得通。”


    “说得通,就该你了。”魏楚环缓缓开口,直直看着岁安。


    岁安拾起骰子,五指轻动,两颗骰子便在掌中一滚,继而顺势抛出。


    “两个六!十二点!”


    岁安同样将刚刚被打马的白棋移动十二步,落在魏楚环右手边第一位,也是正数第十二位。


    她想了想,对道:“解剑载歌登朱楼。”


    岁安对句一出,周围陡然一静,继而又生出些和之前不一样的动静来。


    卢照晋笑而不语,段炎做了个“哇”的嘴型,周玄逸和陈瑚对视一眼,像是从彼此眼中得到了确切答案,陈瑚弯了弯唇角,周玄逸沉默敛眸。


    袁家兄弟是最后反应过来的,这句不是……


    至于谢原,他反应最大,直接愣住,眼神钉在岁安身上,惊疑参半,似笑非笑。


    胡洪见诸君默然,心中不解,这句子没问题啊。


    前者有歇战臣服之意,后者为和平喜乐之相,文义上可作承接,句式上也相对工整,为什么大家的反应怪怪的?


    思索间,初云县主已再出手,掷出一个一点,一个六点,合计七点。


    但这次,魏楚环并未走单子,而是选择走双子,她将第四位的黑子向前移一步,第七位的黑子移动六步。


    “又打马!”袁培正从刚才的思索中回过神来,就看着岁安刚刚上场的那颗白字再次被打马出局,不由一阵唏嘘。


    女人间的战斗还真是尖锐激烈啊。


    此七点,再对七字言。


    魏楚环:“不畏浮云遮望眼。”


    萧弈含笑开口:“不错,既登高楼,自在高处,何惧浮云遮眼,只管俯瞰天下。”


    岁安眼眸轻垂,似在周身竖起一层无心的壁垒,隔绝了周遭的一切反应,包括谢原灼热探究的眼神。


    她抓起骰子一扔,立刻牵引所有目光。


    两个六,十二点!


    袁家兄弟暗吸一口冷气,这是她第二次掷出两个六了。


    双陆讲究攻防间快速走棋,掷出点数大自然是有利的,所以很多人玩骰子时,会执着于练习极端点数的掷法,只为漂亮,惊艳。


    李岁安她绝对练过!


    这下都不用多想,岁安棋子入盘,向前十二步,又是魏楚环刚才落子的位置。


    反打马!


    对局到这里,大家都看出来谢原只设黑白二棋的用意了。


    棋子越少,针对性越强,不是你打了我,就是我踢落你,气氛自然剑拔弩张起来。


    魏楚环眉头一拧,便听岁安道:“喜闻夏目盖青天。”


    “哈哈——”陈瑚先笑,卢照晋品出深意,也跟着浅笑。


    袁家兄弟和段炎性子外放,表现得更直白,他们不看岁安,反而直勾勾盯住谢原,满眼打趣调侃。


    这个氛围简直古怪极了。


    魏楚环看一眼岁安,她仍是那副淡定思索的表情,反倒是她身边的谢原,竟像是触及什么赧然之事,手里捏着那把团扇,恨不得举起来遮住自己的脸。


    他看向岁安的,时而磨牙舔齿似在隐忍,时而意味深长像是审视。


    魏楚环不理解。


    “对的好。”周玄逸缓缓开口,道出自己的见解。


    “不畏浮云遮望眼”,借名家之言,显出立足之高,眼界之深远清明,承接前句的“登朱楼”,抒出一份大气。


    可“喜闻夏木盖青天”,则是用一种诙谐巧妙的语境,四两拨千斤来打破前者营造的氛围,猛地给拉下来接了地气——何必浮云遮眼?待到夏木参天,你且仰头,便已被盖过整片天。


    不畏浮云遮望眼,不止要立足之高,眼界之深,还需极致的睿智,方得清明。


    所以,此为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举,不可多得。


    而树高过人,枝叶蔽天,却是走到哪里都寻常的景象。


    正如人人都想成为能人智者,可芸芸众生,更多是脚踏实地的渺小。


    生而为人,理当心怀高志,但也不必逃避自己的渺小,否则,再高远的抒情,也只是份不堪一击、虚假的自信。


    周玄逸慢条斯理的抽丝剥茧,完了又补了句:“妙极了。”


    一直不受周边干扰的岁安忽然转眼,看向周玄逸。


    周玄逸怔了怔,下意识想垂眼避开,却又在当下改了心意,坦然面对。


    岁安冲他颔首一笑,周玄逸亦浅笑回应,忽的,他眼神一动,发现谢原正看着自己。


    周玄逸淡定的冲他露了个揶揄的表情,仿佛在说——你自己顾不上开口,旁人也不行?


    谢原看的分明,弯唇笑了一下,目光落回岁安身上。


    经过了前两回的心绪波动,谢原终是平静下来。


    萧弈胡洪等人或许不知,但卢照晋等人与谢原相交多年,没少相互切磋揶揄调笑。


    所以他们一听就听出,岁安从第二句开始,用的是谢原的诗句。


    魏楚环很不喜欢现在的感觉,好像被蒙在鼓里,只管看旁人心领神会或嬉或。


    看着他们心照不宣眼神流转,她又恼又躁,只想赶紧杀了岁安的棋,立马再掷。


    “双六,十二点。”


    精通此法的人,掷出漂亮点数果然都跟玩一样,看得多了,大家对此技艺的惊艳便渐渐淡了。


    哦,又是双六呢。


    魏楚环一颗棋子出局,一颗棋子落在第四位。


    无论单颗走十二步,还是双子同进六步,都打不了马。


    她也无所谓,将出局的棋子移动十二步,与岁安一颗白棋相邻,朗声出句:“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


    岁安前句提到青木,树龄远超人龄,活成百上千年都有。


    魏楚环以恒久时光来对青木,倒也对得上。


    之前说过,先手掷出几点,后手必须掷出大于或等于的点数,是有一个牵制在里面的,两颗骰子最多十二点,魏楚环掷出十二点,岁安也必须掷出这么多,否则这一轮就算输。


    所以,魏楚环把把双六十二点,不止是为了漂亮,也是在压岁安的赢率。


    现在压力给到了岁安这边。


    她将目光从周玄逸身上收回,重新投入,伸手掷骰子。


    双六,十二点。


    岁安起第一颗子,单颗行至第十二步,撞上魏楚环刚才落下的黑子,再次打马!


    少女柔声起:“赴朝夕之勤苦,酬寒暑之坚毅。”


    谢原怔住,连带周边友人的表情都跟着变了,不是方才那般戏谑带笑、暗含揶揄,而是换成一种惊讶、意外与感叹。


    魏楚环看了眼身边的丈夫,却见萧弈也是一头雾水。


    同样不懂的还有胡洪,他小声道:“以朝夕寒暑之转瞬对青木年岁之亘古,我觉得是可以的,可你们为何是这种表情?有什么问题吗?”


    段炎舌尖舔了舔脸颊,说不好是什么心情,一听胡洪发问,竟不似刚才那般积极热情,低声道:“夫妻俩的事儿少打听!”


    胡洪:?


    卢芜薇拧眉看过来:“少说两句行不行。”


    胡洪这才按下心中不解,继续观战。


    卢芜薇看着胡洪的样子,心里不好受,有些后悔,但更多是酸涩。


    若李岁安前两句,还是在揪着谢原旧时顽劣之作打趣,那刚才那一句,便完全不同了。


    谈及谢原,总会想到他的出身背景,觉得他条件优渥,是天之骄子,却不知再好的背景,也离不开日复一日的勤奋刻苦,一步一个脚印的脚踏实地。


    对他来说,摘得硕果,首先是为对得起往日勤苦,然后才是为心中理想与抱负。


    李岁安,她竟连这个都读过,还用在这了这里。


    不空论亘古与长远,只重朝夕与眼前,用的恰到好处,动人心弦。


    她哪里是说给初云县主听,分明是说给谢原听。


    这头,魏楚环已接着掷骰,毫无悬念,还是双六。


    朝夕勤苦,寒暑坚毅是吧?


    她单棋直飞十二步,打掉岁安刚才撞她的那颗子,“出师未捷身先死,是妾断肠时!”


    来了!胡洪瞠目结舌,开始骂起来了!


    岁安随后跟上,还是双六,刚才被打掉的白棋直飞十二步,正好与第十二位上的另一颗白棋重合。


    “哈,双子!”袁培正双手击掌:“妙。”


    按照规矩,如果己方多颗棋子位置重合,这时候对方单颗棋子撞上来,非但不能打马,还会把自己打出去,岁安凑成双子,直接断了魏楚环打马的机会,走了一步保险棋。


    “便驾天马浴三光,不困尘与俗。”


    噗嗤。


    刚刚正经的气氛还没熬过半刻,再度破攻。


    好得很,死就死,死了还能当神仙,驾天马,浴日月星光,哪里是凡尘俗世能肖想的。


    胡洪怔然的想,这是开始修仙了啊。


    魏楚环飞快跟上,难得没有掷出双六,而是一和六,合计七点。


    她选了双子同行,一颗向前六步,越过岁安双子,停在第七位,落后的另一子只向前一步。


    这便是魏楚环的算计了。


    岁安凑了双子,魏楚环单颗子打不了她的马,还得防着被她打马。


    所以她先行一子,越过白棋双子,另一子向前一步,与白棋双子刚好隔着六个棋位。


    她是先手,出了双六,岁安就必须跟着出双六才有走步机会,但这样一来,无论岁安是单颗走十二步还是双子各行六步,都打不掉这颗黑子。


    魏楚环是靠着先手优势,也给自己行了一步稳棋。


    她凉凉笑道:“觉来知是梦,悲哉!”


    岁安再掷,还是双六,她选双子同行,从容不迫,“常梦少年时,幸也。”


    谢原垂下眼,弯起的嘴角却是怎么都压不下。


    从岁安开口起,他的注意力俨然从棋局本身移开了,眼中全是她。


    魏楚环看了谢原一眼,笑容冷厉,再施双六技法,将落后的黑子行十二步。


    众人这才发现,两人都凑成了双子,且都处在第七位。


    换言之,两人此刻距离出盘获胜都还有七步。


    快决出胜负了!


    魏楚环飞快道:“少年负壮气,何须殉节甘风尘?”


    此话一出,周遭寂静一瞬。


    初云县主这是明摆着骂谢原攀附皇亲国戚啊?


    可是她是不是忘了,萧弈娶了她,也是攀附皇亲国戚啊。


    这是急了吧,怎么骂人把自己也骂进来了呢?


    周玄逸响亮嗤笑一声,嘲讽之意再明显不过。


    谢原看了眼周玄逸,眼中划过思虑。


    “咳。”萧弈悄悄扯了扯妻子的袖子,说过了啊。


    魏楚环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失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相较之下,岁安简直稳得不像话。


    又一个毫无悬念的双六,她对曰:“男儿报家国,不问陋巷或华堂。”


    这一句话,成功的化解了被魏楚环搞尴尬的气氛。


    若有报国之心,英雄当不问出处,陋巷或华堂,皆可出英豪。


    既不问出处,自然也无需在意他身上系着什么亲缘。


    气氛松动些许,一向稳重的卢照晋都忍不住开口:“说得好!”


    谢原静静地看着岁安,一番心境上天下地,至此已是另一种滋味。


    “呵。”魏楚环忽然笑了一声:“表姐,你要输了。”


    一句话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部拉回棋盘,谢原回神,转眼看去,眼神亦沉。


    彼时,岁安两颗棋子距离获胜还剩一步,魏楚环的两颗黑子则同时落在第七位,两颗子需要各行七步才能出盘获胜。


    理论上,岁安能掷出两个一点便可获胜。


    但重点是,魏楚环是先手。


    只要魏楚环此刻掷出大于两点的数,岁安就必须跟着掷出大于两点的数。


    这样一来,她的步数就多了,按照规则,多出来的步数在抵达终点后,还要再退回来。


    待到下一轮,魏楚环就可以凭先手获胜了。


    所以她才说,岁安要输了。


    萧弈看着棋盘,终于走出了前一刻的尴尬,拿起团扇给妻子轻轻扇起来:“县主果然技艺高超。”


    魏楚环得意至极,她压了岁安一整局,这一轮也不例外,扬手一掷,双六。


    周围一阵唏嘘,谢原眼更沉。


    只见魏楚环将两颗子同时进六步,也抵达了第一位。


    而现在,同样抵达第一位的岁安,受到先手点数约束,掷出两个一就是输,掷出两个六她也赢不了。


    “怎么样?还要挣扎吗?你这一轮走不掉。下一轮,我就赢了。”


    魏楚环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顿:“黑白棋入局,先手为强,势难挡。”


    大约是因为要赢了,她直接起了新句,更像是在为这一局做结论。


    岁安抬眸,目光柔和,笑意温柔,不慌不忙掷出骰子。


    双六,十二点。


    周围隐隐发出遗憾的声音,只见岁安移动两子向前一步,明明已经顺利出盘,却因为点数多了,又要生生退回棋盘,一步、两步、三步……五步,竟是离胜利终点越来越远。


    “哈哈哈哈哈……”魏楚环一掌拍在棋盘上,大笑出声:“你受我牵制,永远不能赢!”


    岁安不怒不惧,始终浅浅含笑,对曰:“左右道开路,后发制人,事无常。”


    霎时间,魏楚环竟怔了怔,低头看了看棋盘。


    眼下,岁安两颗子在第五位,自己的两颗子距离出盘都还有一步。


    真正的一步之遥。


    魏楚环是先手,只要她此刻掷出两个一点,李岁安必输无疑!


    可是,她也只有一次机会。


    若这次她没能掷出两个一,机会就给到李岁安了!


    魏楚环忽然间觉得,自己刚才高兴的早了。


    刚才她把把双六,是为了牵制岁安,岁安若不能跟着掷出双六就是输,她乐得看她被迫跟着自己,心情无比愉悦轻松。


    但现在,她是必须掷出双一,不是娱兴,不是刁难,没有选择的余地。


    这陡然转换的心境,竟让她心头微微发紧,再看李岁安,细品她刚才的话,魏楚环忍不住要骂一句卑鄙。


    这分明是在给她心中施压。


    魏楚环暗暗舒气,她不能中计,她是先手,优势还是在她这里的。


    哪怕她再掷一次双六呢!


    李岁安始终是要跟着她的点数走的!


    魏楚环,你不要怕!


    你稳赢她的!


    魏楚环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了——


    两颗骰子脱手,引得众人瞩目。


    一!一!一!


    “一!”魏楚环刚刚露出的笑容,又立马僵住。


    一点,和六点。


    “嚯——”袁培英紧紧握拳:“太刺激了!太刺激了!我今天回去一定要好好捋今天的故事!”


    “你闭嘴!”袁培正心都提到喉咙口了,“该嫂子了!”


    魏楚环看到结果,身子一松落回座中,萧弈连忙安慰:“没事,她也不一定……”


    魏楚环却像是失了理智,脱口而出:“急急如律令!失手!”


    段炎“呵”了一声:“这也行?”


    陈瑚道:“怎么不行,也是七个字嘛。”


    魏楚环横了两人一眼,两人连忙避开目光,不予回应。


    “岁岁。”谢原看向岁安。


    岁安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提起骰子,想也不想就掷出。


    这一掷,直接提起了其余人的心,所有人都盯着那两颗骰子,等待结果。


    “五!五!十点!”袁培正等到了大结局,终于从座中跳起来惊呼:“是双五!出盘!出盘了!嫂子厉害!”


    在魏楚环瞪圆了的眼的逼视中,岁安的两颗棋子同时走完五步,顺利出盘,赢得胜利。


    少女眼中这才多了几分雀跃的欢喜,看向魏楚环,还没忘记对句:“不惧怨与咒,承让。”


    袁培英忽然正了正表情,上前一步,对着萧弈搭手一拜,一本正经道:“多谢世子盛情款待!”


    萧弈还没回应,袁培英直接转身,手舞足蹈嚷嚷:“上酒!玉腴酒!坛装的!”


    玉腴酒,一壶一金,这厮开口就要一坛。


    萧弈牙关一紧,拳头硬了。


    卢照晋看完整局,心中也是跌宕起伏,但眼下的情况更需缓解,他笑着开口:“结束了便过去了,叫些酒食,大家坐下闲谈,或是玩些别的吧。”


    啪!


    魏楚环忽然将手中的骰子狠狠砸在棋盘上,响声让周围一静,纷纷停下。


    岁安摇扇的手一顿,缓缓起身,一眼不发看着魏楚环。


    魏楚环撞上岁安的眼神,下意识平复情绪,努力让自己爽快些:“愿赌服输,我认了。不就是今日全园买单吗?尽管将掌事的交来,拿出账单便是。”


    萧弈清了清嗓:“那个,县主……”


    魏楚环转过头,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低语道:“闭嘴,用我的钱。”


    萧弈再不废话。


    魏楚环看向岁安:“满意了吧?”


    岁安这才露笑,轻轻摇扇,和声道:“不愧是环娘,有气魄。”


    魏楚环紧紧咬牙。


    你给我等着。


    谢原眼光从岁安身上收回,笑着对众人道:“好了,结束了,大家入座吧,我叫些酒食来。”


    于是众人散开,重新落座。


    萧弈看着气鼓鼓的初云县主,偏头低语:“要不要找个理由先走?”


    魏楚环瞥他一眼,每个字都含着憋屈:“走什么走!我出了钱的!给我用力吃用力喝!”


    萧弈忍俊不禁,心想回去还得把钱补给她,面上却说:“遵命。”


    趁着众人重新入座,岁安扫了一眼,悄悄走出雅间,谢原瞧见,与卢照晋低语几句,卢照晋点点头,谢原这才跟了出去。


    “哎,玄逸,你还站那儿干嘛呢?”


    段炎一句话,众人转头看去,就见周玄逸还站在棋盘边。


    他转头看向众人,弯唇一笑:“没有,就是觉得很有意思。”然后也走向座中。


    陈瑚眼神一动,开始捧哏:“往日里你同我们玩可没这么多感想,怎得今日还看出玄妙了。”


    周玄逸笑了笑,眼看向萧弈夫妇,一脸“我有话说,但不方便说”的表情:“罢了,已经结束了。”


    “哎。”段炎参与进来:“行军打仗还有战后复盘一说,刚才那局。哪里玄妙了?你且说说看。”


    魏楚环看出周玄逸刚才那一眼意味深长,她哼笑一声:“是啊,说说看,我也好取个教训,再接再厉。”


    周玄逸微微颔首:“既是县主之请,在下便大胆妄言了。其实方才这一局,必输的是县主,而非谢夫人。实力一说,不存在旗鼓相当,而是高下立现。”


    “你……”魏楚环气结,但更好奇:“你凭什么这么说?”


    萧弈凝眸:“是啊,周兄何出此言?若是不能说出个道理,可是冲撞县主的罪过。”


    周玄逸面相并不和善,即便笑着也让人觉得冷傲:“县主还记得自己最后一轮掷出的是几点吗?”


    魏楚环抿了抿唇,这人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段炎开口:“是一点和六点。”


    周玄逸:“那之前每一轮呢?”


    他的话引得众人都开始跟着回忆复盘。


    如果说初云县主的点数,从后往前数,应该是一六、六六、六六、一六、六六、六六、一六、一六,只有第一局时,她假意谦让,掷出个一、二。


    魏楚环一愣,忽然明白了什么,脸色骤然沉下来。


    其他人也缓过神来,原来如此啊。


    周玄逸:“摇骰之技,其实讲究手感。县主刚刚上场,手感还没有受到影响,自然可以随心所欲,所以您掷出一、二点。但后面,您的心态就变了。”


    “一来,您被谢夫人出手即打马的气势影响,一心也想反打回来,便会更多的选择可以打马的点数来掷;二来,您想利用优势牵制谢夫人,所以不断掷出双六,自以为是在逗弄谢夫人,逼得她也同你一样必须双六,殊不知,县主的手感早已在一遍遍重复施展中打破了平衡。”


    原本众人只是略有会意,但经过周玄逸这么抽丝剥茧一分析,就更明确了。


    回想一下,刚才整局真的都是频繁双六,相互打马。


    而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很容易让看客麻木,让当局者人上头。


    “不对啊,”胡洪提出质疑:“谢夫人的点数也很雷同啊。”


    对比一下,岁安掷出的点数,除了最后一局的双五,和第一局的五、六,其余全是双六。


    要说破坏手感,她难道不是一样?


    可最后关头,她还是掷出了双五。


    事实上,胡洪一问出这话就后悔了。


    因为周玄逸笑了一声,悠悠道:“所以才说,高下立现啊。”


    魏楚环自以为钳制岁安,实则被对方影响了心态,坏了手感,而她自以为钳制着的对象,从头到尾都稳得要命。


    什么手感破坏,那都是对实力不济者的评价。


    高手没有手感,只有任性。


    现在来看,抢先手时岁安掷出两个一,其用意就值得深思。


    像是故意选了后手,看穿了魏楚环所有的动机轨迹一般。


    卢芜薇无语的看了胡洪一眼——你不会说话就不要开口!


    胡洪有些慌张,他不想得罪初云县主,然后,他选了另一个话题:“说起来,方才对句时又有什么玄妙?你们为何那种表情?”


    周玄逸眼中划过一丝狡黠:“啊,你说那个啊,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谢夫人所对的句子,除了第一句和倒数第二句,其他的,都是出自谢大郎的文章诗词。”


    魏楚环如遭雷击,呆愣当场。


    胡洪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你们方才发笑。”


    一提到表兄的事,袁家兄弟来了劲,开始跟胡洪解析内涵。


    其实也没什么,就拿“喜闻夏木盖青天”这句来说,为什么要笑呢?


    因为谢原习武,他家里的练武台原本是没有荫凉的,一遇严寒酷暑就特别难受,所以他给自己的练武台弄了棵大树遮阴,炎炎夏日,一听那树荫很大,他就很高兴。


    不用晒太阳了啊。


    胡洪万万没想到,对上“不畏浮云遮望眼”的句子,来历竟然这么……普通。


    “后来……”袁家兄弟没说完,忽然哈哈哈哈笑起来。


    胡洪迷茫,卢照晋含笑开口:“后来,谢大因为这个,被他祖父罚了二十棍,说他堂堂男子汉,竟然连风吹日晒都受不住。可他还挺高兴,因为不用晒太阳了。”


    陈瑚闻言,实在没忍住,沉痛道:“暴殄天物!”


    那可是棵难得的古木啊!


    除此之外,类似“便驾天马浴三光”、“不困尘与俗”、“不惧怨与咒”,都是谢原以前学文习武太累时的调侃之作,原意大概是——不学了,不如脱离这尘世苦恼,当个逍遥散仙才好。


    毫无意外,这些文章词句被谢太傅看到,又是一顿毒打。


    不过,当中也有他的正经文章,譬如“不问陋巷与华堂”、“赴朝夕之勤苦,酬寒暑之坚毅”,也是得到名师赞赏的。


    胡洪终于解惑,长长的“哦”了一声。


    没人发现,一旁的初云县主,手指都快把扇子抠破了。


    李岁安,你到底是在和我比赛,还是在和夫君眉目传情!?!


    这时,卢照晋的妻子严氏发现少了两个人,“谢郎君和夫人呢?”


    卢照晋笑道:“他们去叫酒食了,今日人多,自然要细细的点,稍后就来。”


    ……


    这一头,岁安已找到掌事,同他作了些交代,刚要转身回去,便被一高大身影堵住去路,谢原伸手一拉,将她扯到一颗粗壮的古树后,开口就问:“什么时候读的?”


    岁安眼珠轻转,心里清楚他问的是那些文章诗句。


    她偏偏头:“你说什么呀?”


    这是非逼他说清楚了。


    可以。


    谢原竟也不顾这是光天化日,附近有人,他俯身倾首,语气压抑着情绪:“我的诗句,什么时候读的?”


    谢原曾因这个和她吃了个半真半假的醋,说她读别人的文章都不读他的。


    但其实,在两人成亲之前,玉藻和朔月早就搜罗了许多他的文章墨宝,她基本都看过。


    岁安缓缓将人推开:“谁知道呢,反正不是在夫妻闺房,床头枕边读的。”


    说完,她狡黠一笑,飞快溜走。


    谢原站在原地没动,侧首看着她步伐轻快的背影,心中竟陡然生出一种又酥又麻的感觉。


    酥麻之后,是隆隆轰响,重重跳动。


    他好像,被她撩到了。


    第44章


    卢照晋不愧是带头大哥, 今日又带了妻子严氏过来,等岁安和谢原先后回来时,座中氛围已经完全不同。


    段炎拉着周玄逸开了一局双陆,引得其他人在旁围观, 萧弈原本是陪着魏楚环的, 但魏楚环输了比赛,心里不高兴, 又不想把坏情绪全甩给他, 便打发萧弈过去观棋, 自己一个人摇着扇子, 生起生人勿进的闷气。


    卢芜薇满腹心事, 没兴趣凑上去看,索性与嫂子严氏呆在一起闲聊家常。


    因她与胡洪定了亲, 严氏作为嫂嫂, 不免多问了几句,卢芜薇心烦意乱, 根本不想聊这些, 一抬眼就看到谢原追着李岁安走进来。


    她的眼神像是被烫了一下,立马转开了。


    正主回来, 卢照晋朝两人走去, 严氏见状, 也跟了过去。


    谢原先冲卢照晋表达歉意, 毕竟今日他们夫妇才是做东正主,却麻烦卢照晋来操持。


    卢照晋笑了一声, 揶揄道:“也不差这一回。”


    岁安见状,也客客气气同严氏道谢。


    严氏性子温婉豁达,自是不在意这些, 只是言辞间门,她不着痕迹的往初云县主那边看了一眼,隐含暗示。


    解析一下就是——其他人我们帮忙照顾一下没什么,但这位实在不好招呼。所以才任由她一个人孤坐在旁。


    岁安神色一松:“嫂夫人不必挂心,环娘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她不计较的。”


    严氏干笑两声,“是,那就好。”


    谢原看了岁安一眼,心中生笑,怕是只有你会这么说。但笑完,又不免更疑惑。


    她与魏楚环,并不像是寻常不和的样子。


    对上魏楚环时,她从始至终都客客气气,但并不是严氏这种畏惧顾忌,更像包容。


    而魏楚环对上她,则是一种不稳定的态度。


    谢原记得魏楚环成婚时,岁安曾单独去她新房中看过她。


    她性子温和不假,可也不是什么好脾气泛滥的傻子,明知对方有敌意还凑上去。


    岁安情急表白的那个晚上,无意提到那日她与魏楚环在房中谈话的事。


    魏楚环若真的处处都要针对,不可能有什么耐心和她讲新妇之道。


    像是为了映证谢原心中所想,原本单独坐在一旁不掺和热闹的魏楚环一看到岁安回来,立马挺直坐姿,含笑招呼她:“表姐,我一人无趣,你来陪我说话。”


    岁安看她一眼,应了声:“好。”


    旁边双陆局的热闹短暂的停顿了一下,又很快恢复如常。


    便是个瞎子也看得出,这位县主从头到尾只冲着李岁安来,他们就不要掺和了。


    更何况——双陆局中的郎君们偷偷看了一眼萧世子,只见他观棋观的更认真了,近乎全情投入,满脸都写着“与我无关”。


    对嘛,智者不涉危局,走棋走棋。


    岁安正要过去,谢原不由开口:“岁岁。”


    岁安:“没事的。”她看了眼卢照晋夫妇,笑容温和:“卢郎君与夫人已经替我们招待了许久,可我们才是东道主呀,元一,环娘我来招待,其他客人便麻烦你啦。”


    卢照晋和妻子严氏闻言,不由相视一笑。


    其实谢原与北山定亲后,他们私下没少猜测他婚后会如何与李岁安相处。


    毕竟有那样一双特别的岳丈岳母,还不好惹,李岁安是他们唯一的女儿,保不齐会对谢原这个女婿有什么苛刻的要求。


    如今看来,李岁安性子温和可爱,行事稳妥周到,传言谢原一改往日不解风情之态,对新婚妻子爱护有加,倒也有迹可循,不像作假。


    岁安开了口,谢原便不再多说,看着她去到初云县主身边坐下,心中思虑更重。


    今日的事,有很多耐人寻味的地方。


    比如刚才那局双陆,魏楚环开头两句,便含了些深意,她是后来才乱了情绪,掷数和出句都慢慢转移了重点,只为针对岁安。


    至于岁安……


    谢原无奈一笑。


    她当然也藏了心思。


    因为刚才那一刻,他是真的动了气。


    她是他发妻,他尚且还在旁边,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可随意欺她。


    如果刚才那轮是他上场,用词只会更尖锐,骂的不可开交都有可能。


    所以她才要主动上。看似迎战,实为安抚。


    她用了他的诗词文句,一字一句将他浸于怒火中的情绪拉扯回来,在赧然与惊喜交错中,什么怒火脾气,都化作了前所未有的意外心动。


    最后,她赢了魏楚环,而他眼里已不见其他,只剩她一人。


    她不想让他和初云县主夫妇起正面冲突,但也没有由着魏楚环继续嚣张下去。


    谢原几乎可以确定,岁安与魏楚环之间门,一定有什么过节。


    但他并不着急去追问打探,他有足够的耐心,还有一份隐晦的期待。


    期待像今日一样,突然看到一个十分不同的她,为她心动荡漾,而后更了解她。


    “你再看下去,我都要怀疑你究竟是担心尊夫人受欺,还是舍不得移眼了。”


    听到卢照晋打趣,谢原转眼看他,露出笑来:“你管我。”


    卢照晋:“我不是管你,是高兴。”


    谢原:“高兴什么?”


    卢照晋背起手,老神在在:“我们几人里头,从前只有我成了婚,是甜你们不懂,苦你们也不懂,现在好了,你也成了婚,众人之中,我好歹有了个伴。不过嘛……”


    他微微凑近谢原,压低声音:“你如今是新婚,大约也只懂甜,所以我得提醒你,夫妻之间门,可没有长长久久的甜蜜,待到苦楚来时,愿你还能记得今朝之甜蜜。”


    谢原睨他一眼,笑了:“的确难得,叫你终于在这种事上找到了一回可以说教的机会。”说着,似模似样抱手揖了揖:“愚弟受教。”


    卢照晋笑着摇头,“放心,我觉得弟妹应付的来,来,咱们手谈一局。”


    谢原最后看了岁安一眼,见她已落座,正同魏楚环浅谈什么,便也不再退却,与卢照晋开了一盘棋,顺带谈起朝中诸事。


    ……


    “李岁安,你看我时,是不是像在看一个笑话啊。”魏楚环学着岁安一样,露出微笑,远远看去,还以为在谈些花鸟鱼虫的闲话。


    岁安:“没有。”


    “没有吗?”魏楚环朝她微微倾身:“应当有吧。此前,我还在你面前炫耀当年,现在想想,我自己都觉得可笑呢。”


    “是,论文学才艺游戏赛局,我总能赢你,可论心思算计,哪不及你万分之一。”


    “你想让我赢时我自然赢,如今你不想让我赢,我怎么赢啊?激我,算我,最后赢了我,好细腻的心思啊。”


    “可惜了。”魏楚环看了眼谢原的方向,声音压低,只有她二人能听见,“这么厉害的心思,却只知道扑在男人身上,你还没尝够教训呢。”


    “萧弈不好吗?”岁安忽然反问。


    魏楚环愣住。


    岁安:“他好,所以你喜欢他,处处护着他,为什么我就不行?”


    “我跟你不一样!”魏楚环冷声打断:“别拿我跟你这种目光狭隘眼界浅短之人比!”


    岁安笑了,话里带了哄:“好了,我们讲和,好不好?”


    魏楚环慢慢坐正,表情平和,语气尖酸:“少来这套,我凭什么听你的。”


    “凭我还有一个胜方条件没有提呀。”


    魏楚环猛地转头:“你……”


    “县主,谢夫人。”一道女声挤了进来,魏楚环和岁安同时转头,见到卢芜薇站在面前。


    她冲二人一笑:“我一人独坐无聊,见县主与夫人聊得开心,便大胆凑一角,不知县主与夫人介不介意?”


    魏楚环似是想到什么,眼珠一转,露出笑来,手里团扇轻摇:“怎么会,卢娘子快坐。”


    卢芜薇似乎被这位县主陡然升起的热情冲了一下,短暂的愣了愣,然后看向岁安。


    岁安点头:“当然可以,卢娘子请坐。”


    卢芜薇心情微妙的坐下来,眼神忍不住一再打量岁安。


    魏楚环对着岁安时容易失控,但换个人,她立马就能恢复七分智力,三分敏锐。


    她忽然以扇掩唇,轻笑起来。


    岁安看她一眼,面上无波无澜,心中却叹气。


    又来了。


    卢芜薇:“县主因何发笑?”


    魏楚环敛笑,重新捏着扇柄摇起来:“没什么,只是看到卢娘子,忽然想起令兄方才提过一句,你已定亲了。婚事在何时呀?”


    卢芜薇心里一沉,面上倒是保持着体面笑容:“三月后。”


    “三月后啊,那很快的。”魏楚环摆出前辈的姿态来:“今日有缘,我呢,又比卢娘子要快那么两步,便托个大与卢娘子多说几句。”


    卢芜薇不明所以,只道:“县主请讲。”


    魏楚环瞄了岁安一眼,悠悠道:“女子出嫁,自此便从了夫,没了闺阁中的些许自由,也没了可以任性的资格,得一门心思替夫家操持劳心,否则就难讨好。”


    “拿今日来说,明明是谢郎君与表姐做东宴客,竟将一群客人扔下不管,独自出去了。要我说,谢郎君可以扔下,可表姐是他的夫人,是万万离不得的,更别说叫卢郎君和夫人帮忙,这可太失礼了,放到后宅,叫长辈知道,可是要领家法的。”


    卢芜薇顿时会意,垂眼低语:“县主此言差矣,元一哥哥尚且没有责怪姐姐,我们这些外人又能说什么呢。”


    当卢芜薇道出“元一哥哥”这样亲密的称呼时,魏楚环当即看向岁安,果见岁安短短的看了卢芜薇一眼。


    她轻笑出声,轻轻拍在扇面,对卢芜薇道:“原来你也觉得表姐今日做的不妥啊。”


    卢芜薇一愣,一时间门竟说不清初云县主是在针对李岁安,还是在给她挖坑。


    正当她想着要说些什么找补时,三人所在位置上方忽然响起一道雕声。


    魏楚环和岁安表情同时一变,但岁安反应更快,她几乎是立刻起身,一手抓一个:“躲开!”


    这声大喝,引得旁边的男人们都看了过来,魏楚环几乎是本能反应听指挥,单手提起裙摆就起身跑,但卢芜薇显然没反应过来,糊涂起身时踩到裙摆,直接撞上岁安。


    千钧一发间门,岁安放开魏楚环,然后被卢芜薇以压顶之势扑倒在地。


    下一刻,雅座上方茂密的枝叶里竟掉出的一条青蛇!


    “蛇!”陈瑚最怕这个,几乎要跳到段炎身上。


    “岁岁!”谢原一颗心猛地提到心口,岁安此刻距离那条青蛇最近,他几乎是想都不想起身冲了过去——


    谢原快,岁安动作更快,她一把推开身上懵掉的卢芜薇,屈指含口,猛一吹哨。


    一声响亮哨音,金雕应声,俯冲而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踩在了那条青蛇上。


    蛇擅绞杀,当即就要缠上金雕的脚,可金雕天生有捕猎之能,在蛇身翘起时跟着跳起,然后顺势踩头折尾,竟直接将青蛇盘在脚下,踩作一堆,那蛇便动也不能动。


    “嚯!!”段炎眼睛都看直了。


    男儿血性,对这种野生搏斗简直没有抵抗力。连最怕蛇的陈瑚都忍不住从段炎肩膀后探出半个头,心惊动魄的在心里叫绝,更别提其他人。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在留意这番搏斗。


    萧弈紧随谢原之后冲过来,魏楚环面色惨白的扑进他怀里,环仅是听到有蛇便已浑身发抖,根本不可能去看。


    胡洪将卢芜薇扶了起来,卢照晋第一时间门是护住吓得躲到身后的妻子,然后才同严氏一道去了卢芜薇身边问候。


    “岁岁!”谢原扶起岁安,一眼瞧见她手肘处的衣裳磨损严重。


    岁安没看谢原,飞快道了句“我没事”,然后又是一声哨响。


    叫叫得了令,扑腾着翅膀飞起来。


    “玉藻!”


    金雕撤去控制,青蛇俨然又要腾身攻击,电光火石间门,长剑破风而来,笃的一声,正正将青蛇钉住。


    谢原厉声吩咐随从:“叫管事的过来!”


    这时,众人皆回过神来。


    他们不是第一次来这里耍玩,却是第一次在这里遇到蛇。


    怎么会有蛇从树上掉下来。


    还有,刚才那是什么!!!


    “是不是受伤了?”谢原一直握住岁安的手臂,不敢碰外衣磨损的位置,


    岁安这才看向谢原,笑着摇头:“没有大碍。”她看了眼天上,说了句:“稍等。”


    然后抽出手,上前一步。


    只见少女屈指作哨,哨声清亮悠扬,刚刚热了身的金雕展翅应声,在上空盘旋几圈,然后直直朝着这头落下来。


    “呀呀呀呀——”段炎眼神一路随着金雕落下,这么凶猛的一只鸟禽,竟落在了一条纤细的手臂上。


    晴空之下,少女抬臂而立,臂上站着一只无敌漂亮的金雕,脸上漾着明媚动人的笑,以至于身上那点脏污和磨损完全影响不了这份美。


    岁安接住叫叫,伸手在身上挂着的荷包里摸出口粮喂给他。


    叫叫没能猎到蛇,吃口粮一样吃的津津有味,岁安看向谢原:“元一,我去放放它。”


    这是叫叫的习性,谢原已经摸清楚,它刚才英勇擒蛇,却受指令半道松开,不痛快,所以岁安得去带它放放风。


    “可你身上。”谢原眉头紧皱。


    “没事的。”岁安好声好气商量:“这里人多,恐有人猎飞禽,我得跟着它,就一小会儿。”


    谢原忽然有些懊恼这里不是北山。


    若在北山,叫叫只管自在,又哪里需要她操心。


    可顶着岁安的眼神,谢原一颗心根本硬不起来,“就一小会儿。”


    少女骤然笑开,明媚的晃人眼:“好!”


    说着,她冲众人颔首:“抱歉,让诸位受惊了。”


    众人连忙摆手,目光却是盯着她的手臂。


    岁安忙道:“这是叫叫,是我养的宠物,惊扰诸位,实在不该。”


    不不不!


    段炎痴痴地看着岁安手里的金雕,眼泪从嘴巴里流了出来。


    岁安再次中途离场,却没人在意这个。


    管事的很快过来,得知园中有蛇,惊得再三道歉,唯恐贵客声张惊扰了其他人。


    谢原盯着那青蛇,眉头紧缩:“此事务必给一个交代。”


    掌事的二话不说,先免了这边今日所有的花销,且保证一定查清楚。


    惊吓过去,蛇也处理了,可大家却是再也不敢靠近树荫,甚至在掌事的安排下,换了一个湖中凉亭的曲水流觞局。


    而此刻,园中也惊起了一些波澜。


    “呀,你们看那是什么!”


    “这是有人养的雕吗?”


    “好漂亮!”


    因换了湖中凉亭,视野更好,谢原起身走到一边,先是看到了晴空之下盘旋的叫叫,然后目光下移,很快就找到了岁安。


    她没敢让叫叫飞太高太远,带着放了会儿风便召了回来。


    之前两人出去游玩时,岁安也会带着叫叫放风,可谢原看着眼前情景,想到的却是刚才意外突发时,她冷静果敢作出的反应。


    那时,叫叫并不像是一个宠物,一个玩乐的趣味。


    更像是与她并肩作战的伙伴。


    而那时的她,也不是一个柔弱的少女,她冷静且果敢,是谢原从未见过的样子。


    他在回味的意外与惊喜中,竟然觉得,她本就该是这个样子。


    身边忽然响起段炎幽幽的语调:“元一,传说李岁安……啊不,小嫂子长居北山,与禽兽为伍,不会是这个禽吧?”


    说话时,段炎伸出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叫叫。


    谢原嘴角一挑:“你有意见?”


    “有!可以提吗!?”段炎一把握住谢原的手。


    金雕啊,好漂亮的金雕啊!


    相较之下,什么汗血宝马,简直逊毙了好嘛!


    大概也只有养老虎,能勉强和养金雕一拼了。


    但这只金雕,它还会战斗啊!


    试问哪一个热血男儿不想拥有一只会听令战斗的金雕呢!


    段炎目光灼灼:“北山……还有没有养着金雕,却没有出嫁的娘子啊?”


    谢原:“有。”


    段炎双目放光,我觉得我可以!


    谢原面无表情的抽回手:“回去早点休息,梦里什么都有。”


    ……


    这一日,关于靖安长公主的女儿李岁安在沁园以一只金雕大出风头的消息,很快传遍长安城。


    但岁安已经没有精力在意这些事了。


    夜深人静,夫妻卧房。


    喘息声暂歇下,少女断断续续的吟诵声也停了。


    她浑身发软坐在谢原身上,偏偏一只手还被他单拎出来,轻轻托举。


    手臂在白日磨破了皮,好在没有渗血,算是小伤,只是沐浴时沾热水有些疼,谢原便给她上了一层药膏,然后一直托举,干正事都没松开。


    “元一……”岁安双目盈泪,她已经累了,可谢原并不打算放过她。


    谢原握着她的手臂以免误伤,声线哑的厉害,偏偏一双眼火热灼人:“还有吗。”


    “没有了……真的没有了……”最后几个字,俨然带了哭腔。


    她会的都念完了,可是他不放过她,还要她念。


    他的诗,他的句,她读过多少,都念给他听,念完就做完。


    岁安体力不支,又被他折腾,念得断断续续,终于念完所有。


    可他却俯到耳畔,哑声道:“好,把刚才念过的,再念一遍。念完,就结束……”


    第45章


    风歇雨息, 万物沉寂。


    结束后,谢原赤足下床,仔仔细细一番清理, 又轻手轻脚上了床。


    床帐被轻轻放下, 慢慢挡住搭在男人胸膛上的一截白嫩玉臂,也围住将散未散的欢愉气息。


    岁安这一觉睡得不大踏实。


    她走进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万物颠摇, 身如浮萍。


    突然间,她脚下一空,整个人失重滚落到一片冰凉湿润的草地上,她慌忙抬头, 对上一条静静盘踞在前的长蛇。


    梦境放大了所有恐惧和不堪, 长蛇张口,尖牙滴血涎丝殷红,突然腾起袭来!


    岁安浑身一颤,倏地睁眼, 明亮的晨光涌入视线,她揉着眼坐起来。


    身边已空, 谢原应当是出去练剑了。


    朔月和阿松进来伺候,见岁安无精打采, 并无爽利之态, 不由想到昨日回府后,谢原又是找大夫又是亲自照料,到夜里更是驱散所有人, 闹了许久许久。


    “郎君也才起身不久,刚出去练剑,夫人可以再睡会儿的。”


    岁安靠在床头, 忽然想起昨夜谢原便是这样坐着,哄她坐身上,顿时脸颊发热,手脚并用挪到床边套上丝履,嗫嚅道:“我发梦了。”


    她拧了拧眉,显然不喜欢这个梦:“梦到蛇了。”


    阿松和朔月同时抬眼,短暂怔愣后笑着安抚。


    “定是昨日那条小蛇吓的,夫人别自己吓自己,谢府落于繁华之处,别说是蛇,就连蚊虫都驱的格外干净。”


    朔月跟着点头:“是啊是啊,做梦而已,都是假的。”


    岁安听着宽慰,伸手拍了拍脸醒神:“梳洗吧,元一今日归值,还得同母亲请安。”


    快乐轻松的新婚假期已经过去了。


    ……


    练武台边,谢原手持长剑,招招凌厉,看的来禄瞠目结舌,忍不住想股掌叫好。


    郎君素有晨练习惯,但他多半为了醒神热身,带着精神的上值,而不是今日这般,像是有一身力气使不完,带劲得很。


    来禄尚且看的分明,谢原自己又如何不知?


    昨夜,他其实有些失控,且也在这份失控里瞧见了一份变化的感情。


    刚与岁安成婚那两日,他猝不及防接受许多事,同时又要肩负原有的重担和琐事,短暂茫然与憋闷间,与她的相处竟成了一种发泄,饶是兼有喜爱与欲望,却也不得不承认,那时的欲要多过爱,事后亦有放空后的疲惫。


    可昨日,全然不同。欲望灼烧燎过心原,是因爱而起,伴着惊喜与震撼,又带有些男人的劣根性,催动着他完全占有她。


    而这份灼热的感情,仿佛能灌注力量,源源不绝,亦让心绪久久难平,连带最初时对待这桩婚姻、对待岁安的态度和想法,都忽然有了转变。


    剑才练了一半,谢原直接收招,将剑丢给来禄,转身回了房。


    ……


    “你已练完了?”岁安刚梳好头,谢原回来时,她都没来得及簪饰,以为自己动作慢了。


    谢原:“不急,我提早回来的。”又看了她身后一眼:“我有事想同你说。”


    朔月和阿松对视一眼,自觉的矮身一拜,安静退出去。


    谢原走过去拉住她的手:“来。”


    岁安跟他绕过屏风,坐在床前。


    此处私密无人,最适合说悄悄话。


    谢原像是思索了很久,终于开口:“你初入府那日,已见过许多长辈,但唯独没有见过两位姑姑。”


    他起了这么个头,岁安意外之余,亦端正认真起来,乖巧点头:“嗯嗯,我记得。”


    谢原觉得她这样也很可爱,心情一松,索性坦白:“其实,先时说姑姑有事耽误无暇回府,只是个好听的由头,实则是此前闹了些不快,姑姑心里存了气,所以一直没回来过。”


    岁安小脸一肃,关心道:“发生什么事了?”


    谢原拉过她的手,第一次同她道起家中长短。


    谢原有两个姑姑,姑姑谢韵娴嫁给了袁氏长子为妻,四姑姑则嫁了赵氏郎君。


    而这件事的起源,还是那件漕运贪污案,犯事的监生里,一个是尚书台官员之子,属祖父下属,另一个属皇后母亲的母族,最后一个,便是姑姑二叔之子,袁家郎袁敬廷。


    而谢原便是这些案子的经手人之一。


    事发后,圣人改了国子监的学制,还将涉案监生的入仕年限又往后推了年,年之后需殿审考核,若不通过,还得再压。


    如今的仕途已是僧多肉少,再延数年,还不知是什么光景,自然经不起数年耽误。


    岁安想到了谢佑之前说的话,默默点头。


    谢原继续道来:袁家走了不少门路,其中就包罗让姑姑谢韵娴来求谢原,倒不是说完全抹去袁敬廷的过错,就是希望能不能在这件事中把他的过失压到最低。


    实在不行,是不是可以向圣人求情?


    毕竟他们都还是在读书的孩子,又是头回监外历练,有没有可能是松州的州官欺他们年轻,给他们下套,让他们沾染上这件事。


    想也知道,这绝无可能。


    谢原直接拒绝了姑姑,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姑姑因此置气,再也没有回来过。


    其实这事与四姑姑没有太大干系,但两位姑姑从小就是府里关系最好的小姐妹,又都是嫁出谢家,去了别人家做媳妇的,多少有些惺惺相惜,明白彼此所处的立场。


    所以,四姑姑兴许是知道姑姑的态度,不好一个人单独回来。


    之前母亲孙氏曾找谢原谈过,希望借由他们成婚一事,主动将姑姑请回家里,一家人坐下吃个饭,将这事揭过。


    当然,姑姑可能还存着气,做小辈的,该强硬的时候强硬了,该服软的时候,便也服个软,一家人不当有隔夜仇。


    谢原倒是无所谓,但既已祭出新婚的由头,岁安少不得要出面,谢原怕她会觉得委屈。


    听谢原说这些时,岁安的表情变幻莫测,她像是在认真听,又像是在审视谢原这个人,直到谢原说完,她轻轻敛眸,安静思索着什么。


    谢原无奈笑道:“如何,是不是忽然觉得,和成婚这件事,并不只有前几日的浓情蜜意,还有许多烦恼?”


    “我只是觉得……”她抬起眼,目光纯净的看着谢原:“你没有错。”


    谢原笑了:“我何时说我错了?”


    “但姑姑也未必有错。”


    谢原心头一动,盯住岁安:“怎么说?”


    岁安蹙起眉头想了想,道:“她嫁到袁家,有了自己的子女,有了成群的晚辈,各房各亲,姑嫂叔伯,拉拉杂杂全是人情,很复杂的。”


    “再者,皇后与祖父尚且没有开口,你又能说什么呢?足以证明,姑姑未必不知你是什么态度,但她身为袁家儿媳,就得有这一回走动,否则,她在袁家又如何自处呢?”


    “又有说,人总是将最坏的一面留给最亲的人,或许姑姑心中,谢家是她最后一处不必遮掩感情装作体面的地方,这里都是她最亲的人,自然就率性了些。”


    这话倒把谢原听得迷惑起来,他摸摸下巴:“我记得你并无什么兄弟姐妹叔伯兄弟,怎么论起这些,竟头头是道?北山也有这么复杂的环境吗?还是跟五娘一样,看什么奇怪的话本了?”


    “师兄们说的呀。”岁安张口就来:“北山有许多来自天南地北的师兄,无所不谈,家长里短也有,我闲的无事,随意听一耳朵都觉得精彩极了。”


    “师兄……”谢原挑眉:“……们?”


    差点忘了,她还在北山当过助教。


    听她这描述,哪里是那些郎君们闲谈,说不定是瞧见她在附近,故意扯着嗓子说些小姑娘喜欢的话题,故意引起她注意。


    他忽然偏离话题,倾向岁安,意味深长道:“看来夫人不止一位好师兄啊,怎么还有男人这么长舌,连家长里短都告诉你?”


    岁安两手撑在身前,有样学样倾身过去,俏皮道:“没有吗?那夫君是听谁说,李岁安身有隐……”


    最后一个“疾”字还没出口,岁安的嘴已经被谢原死死捂住。


    识时务者为俊杰,谢原微笑着说,“其实,男子健谈些,不是坏事。”


    岁安拨开他的手,恍然的“啊”了一声,微微偏头,“是健谈,不是长舌?”


    谢原严肃的点头:“是健谈。”


    话题终于又被救了回来。


    谢原捏了捏岁安的手:“你能这么想,那我告诉你这件事,便不算做错。”


    岁安眼神一动,故意问:“怎么你原先不打算告诉我的吗?”


    谢原意外的坦然:“是。”


    岁安意外于他的坦白,脱口而出:“为何不告诉我?”


    谢原抬手,灼热的掌心贴上岁安的脸,眼神温和:“不告诉你的理由有很多,但如今选择告诉你的理由,却只有一个。”


    岁安:“什么?”


    “因你是我的妻子。”


    岁按眼神一凝,直直看着谢原。


    谢原含着笑,一字一句道:“告诉你这些,并不是要将这些烦扰琐事都甩给你,让你来替我承担。”


    “而是成为夫妻后,彼此应当知道,对方会因为什么烦恼头疼,会因什么怒不可遏,也不会在对方情绪来临时手足无措,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只剩傻愣愣的惊讶和意外。”


    在谢原逐渐深邃的眼神中,岁安隐约听出些话外之音,怔然道:“元一……”


    “昨日,我见到了不太一样的岁岁。”谢原打断她的话,眉目含笑,手指轻轻摩挲她的脸:“所以今日,我也让岁岁了解了解,我作为丈夫之外的身份,又是何种模样。”


    岁安拿下他的手:“只是了解了解吗?”


    谢原笑了一声:“什么?”


    岁安盯住他,试探道:“你只是叫我知道有这些事,便没有别的了吗?”


    他没有想借着坦白将一切甩给她是一回事,她有没有能力应对、可不可以替他分担,又是另一回事。


    而她心里,是希望能替他分担的。


    谢原见她这模样,不由想笑。


    有时候,她心思沉的让人连一点边角都摸索不到,可有时候,她所思所想,无需只言片语,便能一览无余。


    看懂了她眼中的深意,谢原忽然抬手,控着力道在她脸上捏了一般,作出恶狠狠的语气:“你还真当自己是过府闲玩的小表妹了?啊?”


    岁安脸被捏着,人却噗嗤笑出声来,直往后躲,谢原便追。


    “咳……”屏风另一侧传来阿松的轻咳声,打断了小夫妻的嬉闹。


    “郎君今日要上值,稍后还要请安用早膳,时辰不多了。”


    屏风后,谢原已箍住岁安,扬声道:“知道了,有夫人伺候足够,你们去备朝食,我与夫人请安回来便用。”


    阿松应声,飞快退了出去。


    外人出去了,谢原这才松开岁安,起身后又把她拉起来,拖着往衣柜边的屏风后走:“来伺候吧,谢夫人。”


    岁安在背后瞪了他一眼。


    行至宽衣的屏风后,岁安替他脱下衣裳,拧干帕子擦了擦汗,然后才取来干净的白色交领内衫给他套上。


    男人白净的胸膛杵在面前,上面甚至残留着她昨日手抓的红痕和牙齿的咬痕。


    岁安有些赧然,又觉得怪暧昧的。


    谢原十分受用,配合着抬臂转身,还不忘揶揄:“还是小表妹的日子悠闲自在吧?”


    岁安抿唇,瞬时间什么暧昧赧然都粉碎了,一时找不到话怼他,索性捏拳在他胸口捶了一下。


    你可闭闭嘴吧!


    谢原生生接下,沉声低笑。


    穿戴梳洗完毕,两人去给孙氏请安,因谢原要上值,孙氏便没多说,只催促谢原快回院用饭。


    而今日,岁安终于看懂了每日来同孙氏请安时,孙氏的眼神藏着什么样的深意了。


    她大约早已同谢原说了姑姑的事情,可十日婚假,谢原愣是没提这事,方才跟岁安提了才说,打算安排在他下次休沐时。


    回到院中,阿松已备好食物,岁安扯着炊饼小口吃,忽道:“既是借新婚为由,其实最好是在你新婚假期里,现在拖到了下个休沐,会不会有些迟了?”


    谢原吃东西少有贵族的做派,是干脆利落型,他饮下大半碗面汤,闻言一顿,没有说话。


    当然晚,只是今日之前,他还没想过要对岁安说这些事,今日之后,又不放心她独自应对,自然要找个他在家的日子,便只能拖到下个休沐了。


    想了想,谢原还是说:“无妨,请帖已递出去了,便不必想太多。不过岁岁……”


    岁安咀嚼动作停下,认真看向他。


    谢原笑了笑:“家中琐事多,我在朝为官,有些事瞧着小,背后可能就有什么牵扯,所以,我不在家中,你若遇到什么事,记得告诉我。”


    岁安看着谢原,心想,他是真的很不放心啊,面上仍乖乖点头:“知道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谢原快速解决了剩下的食物,赶着去上值:“昨日你救了卢娘子,晋兄再让我替他们向你道谢。”


    因那条蛇的缘故,初云县主和卢芜薇都受了惊吓,终究是提早散了,事实上,谢原也在意岁安的伤势,只想带着她赶紧回府叫大夫。


    岁安:“小事而已。”


    重点不是这个,谢原放下餐具,“所以五日后,晋兄设宴,又邀了我们。”


    岁安“啊”了一声:“又邀,不是才聚过吗。”


    谢原好整以暇的看着她,没忍住,俯身在她脸上轻轻捏了一把:“你以为呢,北山的师兄没有同你讲过礼尚往来的人情吗,谢表妹?”


    说完转身就走。


    岁安回过神,忽然转头朝他的背影嚷道:“你再喊我这个试试!”


    她就开了一次小玩笑,怎么还没完了!


    少顷,外面飘来谢原悠悠的回应声:“嗯,谢表妹——”


    岁安气结。


    你还真试啊。


    第46章


    岁安比谢原吃得慢, 谢原已出了门,她又吃了一会儿才吃完。


    阿松伺候她漱口时,忽道:“夫人瞧着很高兴。”


    岁安愣了一下, 吐出口中盐水:“有吗?”


    阿松微微含笑:“有。像是遇见高兴的事,郎君都出门了,您独自一人,还挂着笑。”


    岁安摸了摸脸,正色道:“这可不是高兴的事,是郎君烦心的事。”


    阿松从善如流:“那就是郎君将烦心事告诉您,您觉得高兴。”


    岁安看向阿松, 俨然听出话外之音。


    回门归来那日,阿松曾向她表忠,却被她一语双关反问回来。


    今日,这丫头分明是掐着算着,回敬回来了。


    岁安脸一半,故意沉色:“你也揶揄我?”


    阿松似模似样请了个罪,岁安也没真要追究,言两语揭过, 又道:“我要去婆母那头坐坐。”


    ……


    从岁安进门开始,她的一切便都是谢原亲自安排打理,别说其他院子, 就是孙氏这个亲娘婆母,也是新妇进门第十一日,才真正好好坐下说了一回话。


    孙氏意外之余,倒也拿捏着稳重,待岁安十分亲和。


    殊不知,婆媳二人坐下刚不到半刻, 郑氏便风风火火的杀了过来,攒着十万分的热情,拉过岁安的手就开摆。


    “好歹是等到大郎归值,不得不放人,否则咱们今儿都见不着呢。”


    郑氏满面含笑,语调拔高,每句话都跟唱戏似的攒足了热情,最后目光落在岁安脸上,柳眉一蹙:“怎么瞧着有些憔悴呢?是不是没歇好啊。”


    都是妇人间谈话,又是长辈,郑氏与孙氏对视一眼,话就说深了:“大朗媳妇儿,别看大郎在外头稳重矜持,可他身边从无半个婢子伺候,自然也不懂怎么疼人的。他若莽撞,一定要同你婆母讲,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别叫那傻小子伤了你才是。”


    岁安剩下那只自由的手紧紧捏着团扇扇柄:“夫君待我很好,二婶婶过虑了。”


    孙氏瞧见细节,忙道:“弟妹快别说了,孩子脸皮薄。”


    郑氏颇不赞成的“欸”了一声,抬手一摆:“大郎媳妇到了咱们谢府,那就是自家人,且这些女儿家的私事,不同我们说还能同谁说啊。”又望向岁安,“大郎媳妇儿啊,等到你有了身孕,咱们过问关心的地方还多着呢!”


    霎时间,岁安连坐姿都僵了。


    太可怕了。


    眼前分明只有一人,一张嘴,却凭一己之力营造出百嘴齐开的效果。


    在岁安眼中,这种扑面而来令人倍感晕眩的“热情”,比起环娘那种明刀明枪的针对,又或是暗潮涌动心机算计的过招更磨人。


    岁安:“我……”不知说什么,脚尖却不自然的动了动。


    郑氏眼神更热:“怎么了?”


    一只温软的手伸了过来,直接将岁安的手从郑氏手中抽回。


    郑氏抬眼,便见阿松矮身一拜:“多谢二夫人关怀,也请二夫人见谅,我家夫人的确面薄,房内私事,便是长公主亲自开口问,也断然说不出半个字的。”


    郑氏和孙氏俱是一愣。


    放在寻常,若有婢子敢在主母夫人说话时这样插嘴动手,那是得直接打出去的,连岁安也得落个御下无方的数落,还有没有规矩了?


    但这门婚事它本就不寻常。


    靖安长公主将自己唯一的女儿放在了谢家,岂会不闻不问,真当她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岁安进门那日,郑氏还私下同孙氏念叨长公主嫁女竟也没遣几个老人跟来,都是些年轻不张事的女婢,今见阿松从容不迫不卑不亢,她们便知自己想简单了。


    若是个资历高深的老人,她们还真得顾忌几分,若是资历浅的,则更容易摆出长辈与主母的状态,对所有不入眼的行径训斥惩戒。


    哪里是长公主不为女儿考虑,分明是细细打算,用最迷眼的安排来试探态度与真心。


    这婢子分明就是靖安长公主放在谢府的一双眼,一张口。


    郑氏回神,矜持收手端正坐好,笑容不减:“是我说过了,岁安你别往心里去啊。”


    随着郑氏将距离拉开至正常范围,热情收敛,岁安终于放松不少,也能从容露笑了:“二婶是关心,岁安明白。”


    “对。我就是关心。”郑氏又为自己找补了一句。


    岁安笑了笑以作回应,继而向孙氏主动提了要请姑姑回府一聚的事。


    孙氏颇感意外。


    之前她与儿子提过一回,谢原嘴上应的满满当当,转身这事就石沉大海,以至于他们每日来请安时,孙氏都想从儿子的眼神里窥见点深意。


    谁曾想,会是岁安主动来提。


    孙氏如释重负,但谈及此事时,还是掩去了矛盾原委,只说两位姑姑是家中抽不开身,这才一直没定下回府的日子。


    岁安面不改色:“既是儿媳要拜见姑姑,是否改由儿媳来筹备家宴?”


    郑氏忽然动眼瞧了瞧岁安,又飞快敛眸,刚才还热情健谈的人,竟连话都没几句了。


    孙氏亦悄悄看了眼郑氏,眼中微微一动,笑道:“安娘孝顺有心,实乃大郎之福。既如此,这件事就交给你办。”


    岁安当即起身一拜:“儿媳遵命。”


    “快别快别。”孙氏只虚虚伸手,眼神示意阿松:“自家人就不要多礼了。”


    阿松会意,扶着岁安坐下。


    至此,郑氏彻底拉了脸,直到岁安起身离开都没开口。


    厅内只剩下郑氏和孙氏,郑氏笑了一声,颇有些阴阳怪气:“大嫂好福气啊,有大郎这样的儿子,在府里说一不二马首是瞻,又有了出身高贵的儿媳,别说我这个小小的婶母,便是家翁在场也要客气相待,往后府里上下,更要敬您这长房夫人、正头婆婆了。”


    孙氏竟有些底气不足,和声道:“弟媳话说远了,这些年,府里诸事能井井有条,少不得有你帮衬,大家都瞧在眼里。只是我你老了,晚辈进了门,该放手时便放手,你说是不是?”


    郑氏嚯的站起身,情绪上头,肩膀起伏两下,一开口竟含了委屈:“大嫂这话才说远了,本就不是名正言顺该我管的事,我管了多年,还成了我的事不成?既不是我的事,我又如何能做主?大嫂该归拢归拢,该分配分配,不必问我!”说完也不逗留,转身就走。


    “哎……”孙氏挽留不及,只能看着郑氏风风火火的来,怒气冲冲的走。


    堂内转眼只剩她一人,孙氏坐回座中,头疼的以手扶额。


    鲁嬷嬷叹了口气,低声宽慰:“夫人莫要伤神。二夫人好争抢揽功不假,但并非糊涂恶人。谁都知道大郎君是未来家主,北山娘子进了门,成了郎君夫人,迟早要接管后宅,她自己尚连一个北山婢女都不敢得罪,难道还指望您得罪?”


    孙氏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话来。


    在谢府多年,她淤积的心事太多太多,以致心力不济,管家都费神。


    鲁嬷嬷有句话说的很对,郑氏是喜欢争抢揽功,但也仅限于此。


    这么多年,她并未因挣权而做出害人的事,因为她确实更有能力,也做得比她好。


    可是,心里到底是有疙瘩的。


    若岁安终有一日会接管府务,孙氏说什么都会给她争一个完全地位,不受任何人干扰。


    她唯一担心的,就是这个儿媳柔弱有疾,根本撑不起这个家。


    她更不希望被旁人指点,说长房的女眷一个比一个不能撑事。


    孙氏长长叹了一口气,心软道:“无论如何,先让安娘试着操持,你去将我库房里那匹云州软绸送去给二夫人,就说这料子适合做夏衣,让她做身新的。”


    鲁嬷嬷愣了愣:“可这是大郎君去年送给夫人的生辰贺礼……”


    那云州软缎在长安城各布庄售卖时,相当抢手,恰逢孙氏生辰,谢原就差人去抢了几匹。


    孙氏无奈一笑:“那颜色本也不衬我,倒是弟妹,看了一眼就喜欢,也适合她。当时我就念着是大郎送的才没舍得给,如今为了大郎媳妇,也无所谓了。送去吧。”


    鲁嬷嬷无奈一笑:“是。”


    另一头,郑氏出了堂内,越走越委屈,一路奔回院子,刚坐下就哭了出来。


    谢宝宜正在书房写字,听到下人传话,竟丝毫不慌,淡定自若的拿过湿帕子擦擦手,仔细将指尖沾染的墨迹擦干净了才出去。


    来到母亲房中,郑氏已哭成了个泪人。


    看到谢宝宜进来,郑氏猛吸一口气,破口数落:“你们谢家的人没一个有良心,鸟尽弓藏兔死狗烹!需要我的时候说我是主心骨,用完一脚踹开说我老了该享福!你们才老!”


    谢宝宜稳重的递过一张手帕:“谁说您老了?方才不是得了消息要去见大嫂吗,怎么这样回来了?”


    郑氏抹了抹眼泪:“你大伯母就好了,找了个这么厉害的儿媳妇,现在两个人叠起来欺负我,我在这个家都快站不住了!”


    谢宝宜心想,大伯母多年来和善待人,甚至能让您跟着一道掌家,放在别家,哪个主母心这么大?


    至于那位大嫂,谢宝宜也见过,简直是照着大伯母的性子刻出来的,一样亲切和善。


    谢宝宜想象不出这两人叠在一起欺负人是什么样,淡淡道:“站不住就躺着嘛。”


    郑氏瞪眼,尖细的指甲指向她:“你就跟你爹一样,一点争头都没有!还好你阿兄像我争气!你这样以后去了婆家会被欺负的!不对,你根本嫁不出去!”


    谢宝宜面色平和,又于平和中透出些躺平的麻木:“那便不嫁了。”


    “你……”就在郑氏再次觉得自己要气死在这个家时,奴人忽然来通报,大郎君夫人在院外求见。


    郑氏一愣,连忙去到妆台前抹脸整妆:“让她稍候,我马上出去。”


    谢宝宜被叫过去帮忙,熟练的拿起水粉帮母亲掩盖泪痕,忽道:“照您说,大嫂想从您手里夺权,不会是来耀武扬威的吧。”


    “她敢!”郑氏背脊一直,眉眼间透出些厉色来,手中的水粉盒重重一放,抬手提了提衣领:“为娘便叫你瞧瞧,什么叫‘姜还是老的辣’。”


    郑氏成功抹去哭唧唧的脸,换上了对外时惯常示人的精明热情,抬头挺胸走了出去,谢宝宜目送母亲的背影,脑子里只有她恶狠狠那句——你们才老!


    郑氏一路冲出来,心里说不气是假的。


    她甚至暗下决心,若大郎这新妇是个佛口蛇心表面良善,实则同她母亲一样霸道的毒女子,她必不会叫她顺利办成这个家宴。


    自己好歹掌家多年,什么细腻门道都清清楚楚,想动手脚太容易了!


    一出门,郑氏便迎上一张笑容甜美的脸,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郑氏的气势瞬间压了半截:“大郎媳妇找我有事?”


    岁安微微侧身,朔月与阿松上前,奉上手中礼物。


    岁安:“进门匆匆一面后,一直未能正式拜会诸位叔伯婶婶,都是些薄礼,还请婶婶笑纳。”


    郑氏一愣,飞快扫了眼,都是好东西。


    “这、这太客气了。”


    岁安却道:“婶婶太客气了,比起岁安要劳烦婶婶的事,这些都不算什么。”


    郑氏听出话中深意,当即来了精神,请岁安往院中走:“这是什么话,见你第一日我便说了,往后在府中有什么事,你都可以同我讲!”


    两人行至偏僻处,岁安谴退侍婢,与郑氏单独说话。


    “我自进门起便知,二婶婶多年来一直帮着母亲掌家,十分辛劳,却也能干得人心。想来婶婶多少听说过,我在北山长大,并无同胞兄妹、叔父婶婶这样的长辈相伴,所以,我其实不太懂那些细腻的家常礼数。”


    这个家常就用的很妙。


    岁安的亲眷,除了靖安长公主和李驸马,便是圣人太子一家了。


    想也知道,这能家常吗?


    郑氏一颗心升腾起来;“你、你的意思是……”


    岁安赧然一笑:“二婶婶是自家长辈,岁安便不隐瞒了。我初入门,难免想要表现一番,所以今日才大胆揽下家宴,但其实,我心里头虚得很,这才有个不情之请。”


    “不情之请”四个字,成功的点亮了郑氏的目光:“你说。”


    岁安像是真的很难以启齿,话音都小了:“我想请二婶婶在这次家宴中替我把关。大事小事,可能还是得由二婶婶来决定,但最后还是由我……”


    郑氏恍然,明白了。


    这小丫头,是想请她坐镇中军帐,帮着她把事情干了,到头来,再把功劳都添她面儿上,叫人以为是她做的。


    这——


    “这有什么难的!”郑氏一拍大腿:“我当是什么不得了的事呢,这是我做婶婶应该做的呀!”


    岁安眸子一亮:“婶婶答应了?”


    郑氏一拍胸脯:“包在我身上!”她冲岁安挤了挤眼,仿佛与她立下了彼此才懂的小秘密,平添一份亲密:“放心,我定会安排的毫无痕迹,叫府里府外的人都瞧瞧咱们大郎的媳妇儿有多能干!”


    岁安又被郑氏的热情冲了一下,努力笑开:“多谢婶婶!婶婶放心,这等要求,以后不会再有了,我会好好同婶婶学习家务,争取早日出师。”


    郑氏受用极了:“不急不急!慢慢来,你放心,婶婶一定尽心帮你!”


    两人谈妥,郑氏喜滋滋收了礼,亲切热情的目送岁安离开。


    没想到岁安刚走,鲁嬷嬷就来了,送了之前郑氏一眼看上却舍不得买的云州绸,还是她喜欢的那个颜色。


    送礼的理由自是怎么体面怎么说,郑氏被这婆媳二人先后捧高,嘴角都快咧到耳后根了。


    “你娘我在这个家还是有些地位的。”


    谢宝宜了解母亲,她多年来最爱挣权抢功,得知嫂子想让母亲暗中帮着操持家宴,明面上装成是她做的,很是意外:“这您也答应?”


    “为什么不答应?”郑氏反问,站起来说道:“我在你眼里,是不是就是个喜欢抢功争风头的无知妇人啊?”


    谢宝宜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这难道不是全府都知道的事吗?


    郑氏愣了愣,没想到谢宝宜是这个反应。


    她脸色不大好,却破天荒的没哭没嚷,只是声音沉下来道:“这些年,我算是看明白了,你祖父位极人臣又有什么用,一副铁石心肠,跟那山间的野鹰般,好好的孩子不好好养,非得叼着扔下悬崖,飞不起来的,便任由他们砸死在崖底下。”


    “是,你父亲也是个不争气的,一点挫折便没了志气,多年来浑浑噩噩,活该你祖父不看重他!可我不能和他一样啊!要不是我咬着牙去跟你大伯母挣着管家,给这个家出了几分力,你怕是连走在院子里都抬不起头!”


    谢宝宜表情慢变了:“母亲……”


    郑氏眼神微乱,又极力稳住,转眼间,竟又露出与从前无二的得意之色,精神道:“我虽不是你大嫂的正头婆婆,却能凭自己的本事做她背后的婆婆,久而久之,她对大嫂是敬爱,对我却是依赖!”


    “那个初云县主,刚嫁进夫家就忙着为夫家谋事了。你且等着,待我用满满的人情把她砸的晕头转向,非得帮你哥哥求个好差事,也帮你求个好婚事,说不定能让你也去皇家御赐的园子成婚呢!”


    “母亲……”谢宝宜竟像是第一次认识母亲,喉头里堵了千言万语。


    郑氏睨她一眼,没好气道:“干什么?”


    谢宝宜探身拉住母亲的手,郑重的说:“这家没您不行。”


    郑氏嘴角动了动,忍不住扬起,抽回手扶了扶鬓,傲然道:“那是自然!”


    ……


    回院子的路上,阿松道:“若是家宴,奴婢可以替夫人操持,何必拉二夫人来掺和?如此一来,她照旧能把持着家务,您还因此欠了人情。”


    岁安摇着扇子,轻轻一笑:“我又没想争掌家权。”


    阿松一万个不解。


    男女娶嫁,便是托付中馈,相夫持家教子,阿松自小训练有素,会被长公主派来,也是要帮着岁安打理家务的。


    可她却说,没想争掌家权。


    “不掌家,如何立威御下?如何坐稳正房娘子之位?若来日……”阿松的话没说完,岁安转头看过来。


    岁安笑了一下,缓缓开口:“君者,国之隆也,父者,家之隆也。”


    “若君主看决策与用人,那家主便是指向和标榜。祖父高官厚禄,已是指向和标榜,谢氏嫡支照样衰弱,可见家族之兴旺不是全靠一个人的地位高低,还需要族人同心同德,同策同力,才可实现真正的家之隆也。”


    阿松:“您想帮扶各房?”


    岁安笑了笑,却轻轻摇头。


    她转头吩咐阿松:“虽是二婶婶来把持,但我会派你过去,做事细心些,也多留心。”


    阿松:“夫人放心。”


    朔月揪住重点:“那欠的人情怎么办?郑氏莫名殷勤,一看就有所图。”


    岁安:“你觉得我还不起?”


    朔月:“……”


    岁安眉眼弯弯,轻轻摇扇:“我既欠得起,便也还得起。”


    ……


    谢原去上值,岁安得了孙氏厚待,不必时时刻刻伺候在侧,索性去书房看书,到了中午,孙氏派人来问她,要不要去外院用饭,岁安爽快答应。


    她虽有些抵抗陌生的聒噪和触碰,但也想克服。


    果然,孙氏不止喊了岁安,还将二房五房都叫上了,眼见郑氏离去时满脸不高兴,眼下却眉开眼笑,孙氏宽慰的想,州绸好歹是哄住了她,却没见郑氏悄悄冲岁安挤眉弄眼,岁安默默忍笑。


    万万没想到,饭食尚未用完,一道消息传回府中——


    大郎君得升,今已是尚书左司郎中,充任翰林学士。


    满堂寂静,各人各相,孙氏险些激动地打翻了碗碟,热泪盈眶。


    清要!清要啊!


    她儿再也不是富贵身劳碌命了


    五房全氏微微张嘴,思绪万千。


    只有郑氏,在短暂的惊讶后,悄悄盯住岁安,眼神藏光芒万丈。


    第47章


    谢原得升一事, 家中自是一片欢喜,朝中却掀起几分质疑。


    朝中设中西东三台辅政, 又设御史台纠弹百官, 为的就是一个相互制约相互监督,却又相互辅成,所以在任命上, 一向有亲族回避之制,有亲缘关系者不可同任要职, 不可有直接隶属关系。


    谢升贤已是尚书省长官加太子太傅, 尚书省下置六部二十四司,以吏部、兵部二司最为剧要, 而左右司作为辅佐左右丞的要职,与前者同样视为剧要之职。谢原是谢太傅的孙儿, 如今进尚书省任左司郎,便违了亲族回避之制。


    但很快,这几分质疑便被压了下去, 其因由可归为三点。


    其一, 谢太傅可能要退下了。


    此前, 尚书省内只有左丞,漕运贪污案后, 尚书左丞蔡鸿志被圣人外调松州任新任刺史,又将吏部尚书卢厉文与户部尚书段海明升为左右丞。


    太子太傅本是个荣誉虚衔,但如今,谢太傅俨然将教导太子当做了主务,省内事务则放手给了卢、段二人,尚书省之职倒更像个虚衔,加之谢太傅年纪最长, 将退一说便越发可信,借亲族回避之制来反对,便少了些力度。


    若谢氏亲族权倾朝野,谢原今日升迁必定受限,偏偏谢太傅一旦退下来,谢家便失去唯一强有力的支柱,眼下提拔后辈,倒成了迫在眉睫。


    其二,是谢原同时充任了翰林学士。


    翰林学士并非正式官职,但自设立起,经多年观察可知,这是个镀金的好位置。


    自前朝起,以某一职位为本职充入翰林院者,出院时多会高升,短则一年半载,至多三载,前途一片光明。


    翰林学士不仅可草拟文书,还可参政议政,表现机会极多。


    偏偏这一位置不拘官职资历,单看文思才干。


    谢原舍校书郎投身科举,进士及第,外派任职时政绩显著,回都后入九寺之一任职。虽非清要,但因涉及案件皆为官员犯罪亦或京中徒以上案件,所以对各司都有了解,不久前又在漕运贪污一案中表现突出。他文武双全,说是实至名归也不为过。


    因这一充任,谢原目前任何种职反而不重要,无论是尚书左司郎,还是中书门下任意一职都可以,踏板而已,重点是他出来时会是何等高升。此刻执着于他能不能任左司郎已毫无意义,一个不慎还会成为出头鸟。


    这就涉及第三点,谢原的另一个身份,北山女婿。


    如今的江山是建熙帝从少年开始浴血踏尸打回来的,手下三支亲兵分镇北域、西南和东南。桓王作为其中一支,多年来劳苦功高,其女出嫁,夫家尚且得升。靖安长公主地位更胜桓王,其女出嫁,圣人岂会置之不理?


    所以,这第三点被搬出来,这反倒成了最具震慑力的理由。


    至此,谢原这个尚书左司郎兼翰林学士的新身份,便算是落定了,至于引起的一些其他变动,便是后话。


    “谢兄好运道,今朝宏图得展,来日必平步青云,祝贺。”散朝后,萧弈主动来同谢原道贺,谢原搭手回礼,不骄不伪,坦然接受:“多谢。”


    “既逢喜事,自当庆贺,今朝下值由我做东,请上同僚为谢兄庆贺。”


    谢原正要拒绝,萧弈已断了他的话:“说起来你我也算连襟,上回表姐救下县主,我们还未曾向表姐正经道谢,本打算几日后再设宴招待,没想卢兄先我一步,也邀了我与县主,我还以为要再等机会,眼下却正是时候,谢兄应了卢兄的约,该不会拒绝我吧?”


    若是换在从前,谢原一句公务繁忙也就过去了,可今日他主要是交接,这个由头都不好再用,短暂思索一番,谢原轻点一下头:“既是如此,便却之不恭了。”


    萧弈朗笑几声,拍了拍他的手臂,一副哥俩好的姿态:“理当如此。”


    应付完萧弈,很快又有其他人前来恭贺,谢原微笑应对,好不容易忙完,又赶着去了尚书省都堂拜谒新上首。


    卢厉文和段海明一向敬仰谢升贤,各府晚辈亦有来往,加上他们刚得到提拔,手中权柄更重,面对谢原时便也更亲和,甚至在言辞上给了许多鼓励。


    是以,单论新差事的任职环境来讲,确然胜过从前许多,谢原应付起来也算游刃有余。


    但他心中并未有一刻放松,却不是为自己的事,而是记挂着岁安。


    今日是他第一日归值,也是她第一日在谢府自处。


    他倒不担心在谢府有谁会对她不敬,毕竟她身边几个丫头,能文能武,粗中有细,甚至有长公主的特别安排,必定会为她打算清楚。


    但偌大一家人,一房一心思,精细到每一件事上的得失衡量,关系平稳,都决定了周遭氛围是令人愉悦还是叫人糟心。


    他自己也是经过这几年的磨炼,才慢慢领会出的道理。


    谢原不希望一个人在外时要披荆斩棘,回到家中还要细密算计。


    家于他而言,是爱之始,避风崖,是最不需伪装算计的地方。


    至于岁安,这几日她的确给了他许多惊喜和意外,但一个人对不曾经历过的环境和人事,并不会因为道听途说两句就忽然神力加身无师自通,说不定会奇思妙想行些怪招,叫人猝不及防。


    可思虑了一阵,谢原又不由转念。


    既将家中之事告知她,便已是一种托付态度,哪怕她真的做错什么,又或是做的不好,慢慢纠正磨合便是。


    他最初任职时,也不是事事完美,总有小错误小疏漏。


    嗯,没关系,慢慢教。


    谢原自我梳理完毕,忙完一日事情,赶在下值之前,又处理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关于松州的案子和霍岭。


    谢原的人已经抵达松州,大约是得了霍岭的授意,两方的人很快相互通了信息,如今正分两路追踪当日那副画买卖双方的商业轨迹。


    至于霍岭,谢原已说过,他是走是留都随意,保持联系即可。


    久良来报,霍岭近日出奇的安分,没有随意走动,也没有要离开长安的意思。


    谢原了解了情况,也没有多问,转而问起第二件。


    那日沁园无端出现青蛇,实在诡异,园主得知后查问了一圈,甚至连事发时散在周围的侍从都摸了一遍,最后除了当日有一人生病告假,什么线索都无。


    为表清白,园主甚至提供了当日进出园子的客人记录,将伺候过他们那座的伙计、告假的伙计身份来历整理承报,保证都是正正经经的人家。


    谢原并不意外这个结果。


    沁园是游览胜地,当日又是休沐,往来的人不少,要隐藏掩蔽实在太容易了。


    他简单过了一遍,便将东西交给另一手下久问,让他带回府中收好,顺带给夫人传句话——今日有应酬,会回去晚点。


    久问片刻不敢耽误,飞奔回府,彼时岁安正在看阿松从郑氏那里要来的府中账册。


    说法上是:虽然是假他人之手,但她也得知道点名堂,否则不就穿帮了吗?


    郑氏不疑有他,但其实哪怕岁安有心掌权,也是摆明了一步一步慢慢来的态度,这正中郑氏下怀,自然配合,给了几册出入账,贴心的让人转达岁安,若有不懂的,一定去问她。


    “小人见过夫人。”久问将东西收好后,转身来见岁安,传达了郎君晚上有应酬的消息。


    岁安默了默,小声道:“可母亲已经叫人备了许多酒菜,等着为夫君庆贺呀。”


    若他应酬归来,怕是已酒足饭饱,咽不下母亲的用心了。


    久问失笑,硬着头皮道:“夫人也知郎君今日得升,在朝为官,难免有交际应酬,都是常事。况且是武隆侯府世子设宴,郎君不好推脱。”


    岁安看他一眼,摆摆手,让他退下了。


    久问一走,岁安没心思再看账册,起身去找孙氏。


    孙氏不仅安排了好酒好菜,还打算亲自下厨做两道谢原喜欢的拿手菜。


    岁安来到厨房门口,看着满脸笑容的孙氏,竟有种难以开口的感觉。


    阿松在旁看着岁安的表情,敛眸思索。


    岁安还是走了进去,“母亲?”


    “呀。”孙氏瞧见她,两手在围布上一擦,走了过来:“这里油烟大,你来这里做什么?是不是饿了?”


    这样看孙氏,哪里有世家贵族大夫人的金贵。


    分明只是个寻常的母亲,亲和的婆婆。儿子得遇高升,有人忙着审时度势,有人忙着拉拢亲近,但只有眼前这个人,第一个想到的是准备好酒好菜为他庆贺。


    虽然朴实,但最真挚。


    岁安拧着眉头,由于表情太认真,反倒吓到孙氏,把她带到厨房外的园子说话:“怎么了岁岁,有什么事你同母亲说,是不是……是不是二婶婶说你什么了?”


    “不是。”岁安轻声开口:“母亲,夫君今日……有应酬,大约会晚些回来。”


    孙氏愣了一下,“啊,这样啊。”又很快恢复如常,甚至觉得好笑:“你这孩子,这副表情,我当是有什么大事呢。这没什么的,大郎的仕途慢慢有了起色,那肯定会有很多应酬。”


    说到这,孙氏反倒宽慰起岁安来:“你是不是不大高兴大郎有应酬啊?安娘,你放一百个心,大郎是我儿子,他是最有分寸的一个人,不会因为这些逢场作戏闹些荒唐出来。”


    孙氏握住岁安的手,“其实你不必担心,谢家没有纵容酒色的规矩,若他犯了,不是你受委屈,是他吃棍棒!你只需记得,这种事母亲肯定是站在你这头的,嗯?”


    嘴上这样说,孙氏的心里已经想到岁安不满大郎应酬,一个不高兴回了北山找靖安长公主,结果将大郎从好不容易升任的职位上给拉下来。


    这可使不得。


    岁安看着孙氏,心里有些怪怪的滋味,面上露出笑容,和声应下,借口回房。


    孙氏一路目送岁安,直到她的身影在拐角消失,脸上的笑容才淡去。


    ……


    “夫人是因郎君要应酬不高兴吗。”走出一段,阿松忽然开口。


    岁安默了默,说:“父亲从来不应酬。”


    不仅不应酬,在岁安的记忆里,父亲是连母亲细枝末节的情绪都放在心上的人。


    之前岁安同谢原说过,有时父亲会因为教务繁忙忘了母亲的事,母亲那么霸道的性子,在这种事上却像是有天然的默契,从不恼火埋怨。


    但她还有下半句没说,那就是父亲从没将忙碌当做理直气壮的理由,他疏漏什么,一定会记得,事后再弥补过来。


    反倒是母亲,并不会在这种小事上纠结在意,甚至教导岁安,做事要分轻重缓急,


    可岁安分明见到,母亲在收到父亲的弥补和回应时,心情骤然放晴的模样。


    识大体,存理智的人,或许是因为从未有人有心去和护过那些最细腻的情绪。


    他们往往被现实和事实告知,在成大者、大事面前,一切小家子气的情绪都是可笑的羁绊。


    岁安忽然站定,冲周围的人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阿松三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她又轻手轻脚返了回去。


    玉藻似乎意识到岁安要做什么,主动上前探路,避开所有可能被发现的视角,成功带着岁安回到了厨房附近,也瞧见了坐在厨房外廊下发呆的孙氏。


    鲁嬷嬷在旁宽慰:“夫人应该高兴才是,郎君长大了,娶了妻,有了事业,一切都是奔着好处去的。若是夫人担心郎君在外面吃的不好,不如做些能存放的糕点,等郎君回来了吃些,压压酒气也好。”


    孙氏低着头,怅然一笑:“我一个内宅妇人,大郎在外头的事我帮不了,反倒常要他操心家里的事,你说我当初若给他多添几个胞兄弟,是不是会好些?他以往得了闲,都是和熟识知己往来,何曾有过什么乱七八糟的应酬,也不知他适不适应。”


    鲁嬷嬷忙道:“夫人可别说这种话,郎君不爱听,郎主也不喜欢,郎君在府中已有兄弟,血浓于水,不分亲疏。也就这几年难熬些,等孩子们都长大了,稳重了,就都好了。”


    孙氏默了默,站起来往厨房走,话题又跳回来:“罢了,不想了。你说得对,还是做些放着,吃不吃随他。”


    人进了厨房忙碌,岁安也从角落缩回脑袋,若有所思的往回走。


    “玉藻。”


    “在。”


    岁安转着扇柄:“你去打听打听,萧世子这几个月可有过什么其他应酬,都是在哪里,若他没有应酬,你就将今日应酬的时辰和位置打听清楚,悄悄的把消息告知初云县主。”


    玉藻:“若萧世子有过颇多应酬呢?”


    岁安:“那就再说。”


    “……是。”


    吩咐完玉藻,玉桑又点了朔月:“去马房把我的马车套好,北山的那驾。”


    朔月麻利去干活,回来的时候却带了一则消息。


    “夫人,五房那位娘子进宫了。”


    岁安正在挑衣裳,反应一瞬,问:“五娘?”


    “是。”春神祭后,谢五娘大出风头,甚至得了圣人恩典,可以凭玉牌进宫。


    朔月也是去马房套车时,意外得知五房近日经常要车,而且是往宫门去的。


    岁安琢磨了一下,她记得王、袁、赵氏皆有女儿充入皇帝舅舅的后宫。


    如今的后宫,唯独谢氏没有女儿进宫。


    朔月:“谢家该不会想把五娘子送进后宫吧?”


    阿松忍不住纠正:“圣人都能当五娘子的老爹爹了,再者,后宫人不多,但要位皆已填满,五娘子就是进了后宫,也爬不上来。”


    岁安忽道:“未必是舅舅。”


    朔月和阿松对视一眼,反应过来,难道是打算留给太子?


    这就对得上了!


    太子都还是个孩子,只比五娘子大四岁,谢氏就算想送女儿,也是往储君宫里送啊。这才有上位机会嘛。


    而且,如今有夫人嫁到谢家,哪怕皇后之位都是可以争一争的!


    岁安听着二人的分析,并无恍然之色,反倒陷入思索中。


    很快,玉藻就把事情办好了。


    萧世子成婚之前,确然是个风流多情的郎君,虽没有闹出过什么男女纠纷,但痴情于他的人不少,他爱玩,也会玩。


    成婚之后,萧世子几乎不怎么应酬,即便有应酬,也必然是随长辈出席,席间氛围相当严肃有尺度,谈的也是从朝堂上延伸下来的话题。


    等于下值后加班。


    不过今日是萧世子自己组的局,邀了些朝中同僚,还有谢郎君。


    至于初云县主,她似乎知道萧世子晚间有应酬,可当玉藻设法将时辰位置传达给她时,她反应又不一样了,冷着脸领人出了门。


    岁安双手合十,轻轻一声响,柔声笑道:“走,我们也出门。”


    ……


    谢原与萧弈素无往来,却因当日出席过萧弈大婚,对他略有耳闻。


    逢场作戏的老手。


    人称,芳心纵火君。


    所以,当谢原看到萧弈呼朋喝友入局,众人三杯两盏下肚便开始涣散形态,甚至开口叫陪酒的歌舞姬时,心头已发沉。


    萧弈却像是在等着这一刻,提盏呼和道:“谢兄,今日你大喜,理当放开了耍玩,放心,我们知道你家教严格,我们也不胡来,只是稍微放松放松。”


    谢原看着萧弈举起的酒盏,心道这人倒是一直在邀旁人喝酒,自己举起的却进来之后的第一盏。


    谢原勾勾唇,淡淡道:“抱歉,内子近来身体不适,又不喜酒气,今日实在不易饮太多。”


    一人都快喝麻了,拉长语调开始嚷:“谢兄竟是个怜香惜玉的多情郎君,这有什么的,夫人不适酒气,谢兄便宿在这里,亦或另寻他处,何苦因个女人苦困了自己,谢兄这等封侯拜相之才,不会束于女人罗裙之下吧?”


    谢原睨他一眼,心中冷笑。


    这话说的就很有章法,若传出去,他的后院大抵就要烧一回了。


    再润色一下,传回北山,怕是更叫他们期待后续。


    谢原直接推开酒盏:“我可以以茶代酒。”


    萧弈眉头一拧,忽而又想到什么,眉目笑开:“好说!”然后叫人去重新备茶。


    很快,伙计送来了一壶茶,与此同时,萧弈叫的歌姬舞姬鱼贯而入。


    就在厢房门大敞时,不知谁乐了一声,指着对面说:“嚯,这是做什么?”


    这里是二楼正厢房,整层又都是四方走廊,一开门就可以看到对面的情景。


    只见他们这头走进歌姬舞姬时,对面的厢房也走进了许多穿戴妖娆的郎君。


    好巧不巧的,对面的房门也大开,因要表演歌舞,所以连门边的屏风都撤掉,两方主座甚至能看到彼此。


    吧嗒,萧弈手一松,酒盏掉在地上。


    对面厢房的主座上,赫然坐了个明艳华贵的女人,她像是早就在等着这刻,直勾勾盯着这头。


    萧弈喉头一滚,一时竟说不上是惊讶还是恼火,嚯的起身,指向对面:“去,问清楚,对面在干什么!”


    奴人应声而去,颤颤巍巍回来。


    “禀郎君,是县主。县主今日设宴招待几位女眷……叫了几个陪酒伶人……”


    “哈哈,她叫伶人。”萧弈来回走了两道,忽然拔高音调:“她叫伶人陪酒!?”


    霎时间,萧弈猛地瞪向对面,一脚蹬开座中蒲团,大步走了过去:我看你是活腻了。


    同一时间,对面雅间的魏楚环砸了酒盏,也走了出去:来啊,谁怕谁!


    谢原默默地把刚刚奉上的茶全部倒到一边的花盆中,施施然起身,跟着出去看戏。


    有趣。


    第48章


    两道人影从相对的雅间同时出来, 一个绕左,一个绕右,狭路相逢。


    “县主怎么会来这里?”


    “这话竟是你问我?我倒想问你, 南北斋何时搬到这烟花柳巷里了?”


    “我来这是谈正事!”


    “是吗?好厉害的正事, 歌姬舞姬能听,我却不能听?”


    “所以你便叫伶人陪酒!?”


    “所以你承认故态复萌?!”


    “你……”萧弈气结,“你就这么不信我?”


    “方才是谁瞧见几个伶人就气冲冲过来了?”魏楚环步步紧逼, 毫无让步之态。


    萧弈早知她是什么性子,加之有人围观, 他压低语气:“这与我信不信你无关!算我求你,别在这闹了,先回去!”


    “那怎么行。”魏楚环笑起来, “三两句就能说清的事情, 非得先拉开我, 好叫你有时间慢慢编纂言辞,再蒙混过关?你且说说,与什么有关。”


    萧弈脸沉下来, “你非得在这说是吧?”


    他今天是来寻欢作乐的吗!?他是来——


    “二位……”正当二人战火渐猛时, 一道温润的声音挤进了战场。


    两人齐齐转头,就见谢原抱手倚柱,姿态清闲的看着戏:“有事不妨好好说,何必争执呢?”


    话是和事佬的话, 可配上这副表情,怎么听怎么像是再说——继续争, 千万别好好说。


    魏楚环看到谢原的瞬间,脑子里飞转起来,而后看向萧弈, 眼里含了询问。


    萧弈竟像是被看穿了心思,前一刻的气势骤然消减,抿唇别开眼,仿佛在说,爱怎么样怎么样吧。


    魏楚环便全明白了。


    谢原今日得升,虽然品级上没有太大变动,清要程度却超萧弈,就连前景都压他一


    这必是北山为他谋的好前程。


    与他做了这些时日夫妻,魏楚环很清楚萧弈那几分邪性。


    今日设这个局,怕是想给谢原施点绊子,让他犯点男人都容易犯的错误,待传至北山,长公主夫妇得知自己帮衬的女婿刚得了甜头便败露了本性致亲女受委屈,谢原必没有好果子吃。


    说不定立马又给他拉下来。


    一股火气直冲魏楚环天灵,她却只能在心里暗骂几句,脸色转向谢原时,已然换了副亲和笑脸:“原来也邀了姐夫。”


    谢原笑了一声:“是萧世子盛情难却。”


    被妻子揭穿了心思的萧弈仿佛迎面中了一箭,脖子都僵了僵。


    魏楚环反应也快,忽略了谢原话中的讽刺,“其实我今日也在隔壁宴客,招待友人,既然是为姐夫庆贺,人多会热闹些,不知姐夫介不介意两方并台,一道坐下吃些水酒?”


    谢原正想婉拒,忽然有一波人走进店内,引人侧目。


    为首是个十分年轻的少女,模样像是未满二八,却已作出嫁妇人装扮,高髻华饰,罗裙翩跹,贵不可言。


    寻常妇人出行,左右随侍都是正常,但这位夫人左右,除了两个模样清丽的婢女,还有一带刀女卫,这种地方,偶尔也会有些姓悍泼辣的妇人带着家奴进来抓人,但她面色气质却娴雅淡定,加上一身不容忽视的贵气,越发惹人侧目。


    魏楚环眼神一变,还没反应,余光里身影已动,她转过头,就见谢原阔步下了楼,目光紧紧盯着李岁安,直至她身前……


    谢原没想到岁安会来,岁安似乎也没料到谢原第一个蹦出来,两人大眼瞪小眼看了会儿,同时开口。


    “你怎么来了?”


    “你没醉呀。”


    谢原:?


    萧弈站在魏楚环身边,细细打量她的表情,只见她眼中深意复杂,分析一下,既有“果然如此”的不屑,又有几分庆幸,与此同时,还夹着几分薄怒。


    当然,前两样是冲着李岁安去的,最后一道却是冲着他来的。


    因为她看过来了。


    魏楚环压低声音:“幸而我早来一步,否则我跟你没完!”


    萧弈悻悻一笑,斜眼挑了下方二人,心里不由酝酿出几分庆幸。


    男人犯错这种事,得事后追究才容易说不清楚,没想到李岁安会这时候杀来,若叫她瞧见吃了加料酒水的谢原,难保不会怀疑迁怒,那时候可就不好玩了。


    “岁安表姐也来了。”


    夫妻二人转头看去,就见魏楚环轻挽萧弈笑盈盈走来:“今日是姐夫荣升之喜,阿羿特地设了宴席为他庆贺,本也想请表姐来的,可表姐一向不喜欢这种喧闹的场合,这才作罢,想不到……”她顿了顿,微含深意:“表姐还是来了。”


    萧弈已经一改方才姿态,冲二人含笑点头,是的是的,就是这样。


    谢原看向岁安。


    她今日是稍微打扮过的,同魏楚环站在一起亦不输贵气,只是性子一如既往,正笑着应道:“不请自来,还请见谅。”


    魏楚环语气一扬:“怎么能说是不请自来呢。表姐能来,只有蓬荜生辉,快请。”


    几句话功夫,魏楚环已占了主场,仿佛今日这局是她设的一般。


    岁安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谢原,谢原笑了笑:“随你。”


    看出岁安刚来就有去意,魏楚环又道:“楼上尚有宾客等候,表姐就算无意参宴,也不至于面都不露就直接将姐夫带走吧,说不清的,还以为表姐不喜外人宴请姐夫,往后可就没人敢邀了。”


    谢原觉得这初云县主也颇有意思。


    她方才针锋相对杀来时,也没见有多为萧弈日后逢场作戏的机会考虑,分明是奔着彻底扼杀的目的来的,如今对着岁安,竟说着反话。


    这要么是在唬她,要么……


    谢原看向岁安,却意外撞上她的目光,不由心头一动,直觉她是在观察他的态度。


    要么,是在激她。


    和之前每一次见面一样,魏楚环都在激她。


    谢原收敛神色,换上一副疲惫之态,捏了捏岁安的手,语调低沉拉长:“我有些累了。”


    他一表态,岁安的思路就通了,她看了一眼对面的夫妻,与谢原打起商量:“环娘说得对,世子是为你设宴庆贺,若此刻直接离开,似乎有些失礼……”


    “岁岁做主就好。”谢原完全进入状态,似模似样的揉了揉太阳穴,仿佛多说一个字的力气都无,情态里全是“还好你来了,我快不行了”的庆幸。


    岁安见状,身体微不可察的往他身边靠了靠,又握紧他的手,仿佛将自己小小的身板拿来给他作靠。


    谢原察觉,在心中偷笑,轻轻掀眼,见岁安眸中含笑看向魏楚环:“的确不该就这么走,但夫君今日身体不适,也的确不好久留。”


    “那就浅饮几盏。”魏楚环眼神直勾勾的,“露个面,两句话,三盏酒,这可以了吧?”


    岁安默了默,笑道,“那好,就小坐片刻。”说完又看谢原一眼,含着无声的示意——可以吗?


    谢原回握住她的手,温热软滑,他微笑道:“夫人请吧。”


    岁安抿唇,梨涡轻陷,“嗯。”


    一行人又回到二楼,魏楚环招来奴仆吩咐几句,很快,客人们汇聚一堂,乱七八糟的歌姬伶人全都退去,萧弈携妻入主座,奉谢原与岁安为上宾,其余客人男女分席作陪。


    萧弈有几个同僚喝高了,但又没完全喝高,至少察觉了眼前的氛围俨然不同,激灵间纷纷望向今日的主谋萧世子——什、什么意思呢这是?


    萧弈目不斜视,仿佛在身边竖起了一层屏障,格挡了所有外界的目光。


    倒是魏楚环,入座后扫了眼萧弈的宾客,一个个酒气冲天,冷笑一声:“喝的很开心啊。”


    萧弈听见了,低声道:“你闻我身上有半分酒气没?”


    他本事打着灌了谢原就抽身而退,放他在这和这群人大放情怀尽情荒唐的,没想到谢原竟是个有定力的,软硬不吃,油盐不进,也不碰那加了料的酒,让萧弈一度怀疑他是不给自己面子。


    至于谢原,他重新入座就发现刚才那些酒水已经全部换掉,连被他倒空了茶的茶壶都被拿走了。


    刚才还是猜测的一些事,已然在心中落实。


    萧弈今日,是真要搞他啊。


    可这是为何?


    他与萧弈毫无过节,难道只是因为,同样作为皇室女婿,他的提拔更胜过萧弈?


    若萧弈是这么一个心胸狭隘不择手段之人,魏楚环此刻还帮他遮掩行径,究竟是一丘之貉,还是另有原因?


    谢原能察觉,萧弈自然也看出来了。


    他心情有些复杂,既为魏楚环的体贴庇护窝心,又为她心中那份别扭的感情感到好笑。


    根据谢原的经验,魏楚环这会儿缓过劲儿来了,大抵又要开始针对岁安。


    但这次,他竟想错了,魏楚环的目光直接扫过岁安,先落在了那几个喝高的年轻官员身上,与身边的萧弈低语几句,魏楚环忽然扬声:“几位郎君是喝高了不成?”


    被魏楚环点名的几人极力睁大眼睛,但酒劲还是令他们晕晕乎乎,“这……这是……”


    魏楚环微微一笑:“这宴席还未开,酒菜尚未齐,人先喝过了可不行啊。”


    下一刻,魏楚环直接唤来近仆,后面还跟两个带刀护卫。


    “将几位喝高了的郎君带出去,醒醒酒。”


    最后三个字,魏楚环咬的意味深长,浑身上下充斥着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嚣张,以至于那几人先后一愣,都来不及张口辩驳什么,就被架小鸡一般架了出去。


    这般宴客,实在霸道,过了今夜必定要疯传一阵。


    但魏楚环无畏无惧,反倒对着剩下尚且清醒的人缓缓道:“我父王十四岁便上战场,跟着当今圣人从大周水深火热的境地里杀出一条血路,直至圣人登基,钦点父王镇守北域,至今为止,二十有六载!二十六载岁月,本县主从未见过父王有过此类应酬……”


    魏楚环环视一圈,忽然露笑,深重的语气转为轻柔客气:“所以,本县主对这类酒宴也并不熟悉,若招待不周处,还请诸位见谅。”


    魏楚环宴请来的都是素有往来的友人,见此情景,无一不对魏楚环投去敬仰的目。


    当中又以赵氏姐妹为最。


    县主太威风了!


    身为女子,出嫁从夫,哪个不希望自己的夫郎既有光明前途,又守一份忠贞深情。


    可男人啊,撒开怀中娇,穿上体面袍,踏出家门,无论做什么都有了天然的理由。


    他们是要做大事的,外面的事儿,女人少打听。


    苦守深闺的妇人们,便是有万般不爽,也只会在长辈的规劝数落下一点点咽下。


    于是,看他们忙碌应酬,看他们逢场作戏,看他们怀中别抱,都成了不该过问,理当习以为常,甚至支持的事。


    反倒是她们,忙于内宅事务,细细打理着所有缠人的人情往来,稍有不慎,便要被指指点点。


    也只有她初云县主,夫君应酬,逢场作戏,她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两厢对上,反而能坐在上位,抑扬顿挫说出这样解气的话,说的这些习惯了逢场作戏的男人们毫无反驳机会!


    今日她们没有白来!


    这场戏太好看了!


    来自拥趸的目光灼热而强烈,魏楚环却只是淡淡扫过,然后看向岁安。


    谢原也看向岁安。


    她明明也来了,却半点没有找茬问罪的意思,更别提说些什么话来警示谢原。


    魏楚环说话时,她只是与谢原在下面偷偷牵手,你捏我一下,我捏你一下,察觉到上方的目光,她轻轻抬眼,冲魏楚环甜甜一笑。


    谢原觉得,这个笑,换做不同的人来看,其实是可以借读成不同意义的。


    在魏楚环看来,这或许是个肯定且感激的笑,含义为:环娘说的真好,说出了我想说而不敢的话,环娘真棒。


    所以魏楚环露出了颇为受用的表情,与此同时,又有些嫌弃,嫌弃岁安的软绵无用。


    但在谢原看来,那清甜柔和的笑容下,分明还藏着一分狡黠。


    所以谢原的借读更偏向于——会说你就多说两句。


    谢原眸色幽深,唇角轻轻提了一下。


    他的岁岁,很有趣啊。


    “话说远了,”魏楚环给了下马威,终于把话题拉回来:“今日是为庆贺表姐夫高升,不当说别的。”


    她看了眼萧弈,萧弈会意,夫妻二人一道提盏。


    “祝贺。”


    岁安与谢原对视一眼,也跟着提盏。


    谢原:“多谢。”


    饮完一盏,岁安看了谢原一眼。


    谢原搁盏起身,对众人搭手致歉:“今日诸位为谢某庆贺,谢某感谢不已,然则夫人不胜酒力,便不陪诸位多饮了。”


    谢原一番话,竟让萧弈的几个友人大松一口气,仿佛找到了生路。


    众人先后起身,都表示今日不胜酒力,既然谢郎君要走,那他们也走吧。


    魏楚环闻言,用惋惜的表情说着愉快的话:“这就散了?岂不是还没喝好?还是因为我来了,坏了诸位的气氛?不然我再将歌舞姬召回?”


    哦不不不!他们要走,今日就是天王老子来伴舞陪酒,他们也得走!


    几番客套话后,众人一致决议,就这么散了。


    初云县主轻松处理了这桩应酬,出座时傲然的朝岁安看了一眼,不料她身边的人脚下一动,高大的身影竟直直将岁安挡住,隔绝了魏楚环的目光。


    谢原捏捏岁安的手,温柔道:“回家了。”


    岁安感受着男人的情绪,并无恼怒不满,这才点头:“嗯。”


    魏楚环无声的翻了一眼,她的手也被握住。


    萧弈站到她身边,也隔绝了那头两夫妻,哄道:“县主,请吧。”


    魏楚环气不打一处来:“回去再跟你算账!”


    萧弈:“是——”


    萧弈夫妇走在前面,岁安与谢原手拉手落在后头,行至门口时,先行出来的人还未散去,重要人物没出来,他们哪敢走?


    最重要的是,酒楼门口停了一辆精致的马车,上面挂着的名牌让喝了酒的人都能立马清醒三分,跟别提其他没喝酒的人,简直为之一振。


    这是北山的马车。


    刚才初云县主威风炫话,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以至于他们都忽视了谢原的妻子便是靖安长公主那位独生女儿李岁安。


    现在,这辆马车赫然停在门口,让今日跟着萧弈来参宴,打算灌醉谢原助他荒唐放浪的陪客纷纷激灵清醒。


    这时,岁安与谢原也出来了,岁安轻轻抬眼,就见魏楚环盯着那辆北山的马车,双目放光。


    又在攒招了。


    “表姐。”魏楚环看向岁安,露出笑来:“我有一个提议。”


    谢原稍稍往后挪了挪,便于观察岁安。


    岁安问:“什么?”


    魏楚环指了指她宽敞精致的马车,“我观好些郎君都已喝高,无论骑马还是行步都不合适,表姐这辆马车宽敞精致,不知能不能拿来先送诸位郎君回府呢?”


    谢原目光一动,立马明白了魏楚环的用意。


    她今日固然是气势汹汹大杀四方狠秀一把,怕是过了今夜,长安城内的人都要传她善妒,连夫君的应酬都不能忍。


    现在她让岁安用北山的马车将陪客一一送回去,便是要将舆论全推向她。


    不错,初云县主今日的确来了宴席,但李岁安也来了。


    就凭最后是北山的马车收尾,在外人眼中,就足够引起许多猜测,毕竟有关北山的话题,一向是更惹人兴趣的。


    “无所谓。”岁安竟一口答应下,又看一眼谢原:“元一,我们另叫一辆马车吧。”


    谢原眼神一变。


    她这么聪明,难道不知魏楚环的用意?


    可眼前情景,更像是她任由魏楚环率性大闹,却自己背下舆论。


    今日之后,恐怕所有人都会觉得,是她李岁安善妒小气,连他高升应酬都不许,还亲自前来给所有人下马威,用北山势力震慑其他人。


    谢原在意吗?


    一点也不。


    他从不觉得这种应酬有什么必要,荒唐且无趣,所以他从不参加。


    可是她呢?


    她是为了他,故意背下名声,让他以后能名正言顺摆脱这些,还是兼有其他想法?


    面对这样的岁安,谢原骨子里几分邪性被激发,竟轻轻笑了一声。


    岁安反倒看不懂了:“元一?”


    谢原眉目淡漠的扫过周围,又在看回岁安时染了笑,神情里的细微变化,黑色的趣味开始酝酿:“岁岁,这样不妥。”


    岁安愣了一下:“不妥?”


    谢原轻轻揽过她,“诸位郎君今日为了祝贺我,相继喝高,都有些胡言,就说那位吧……”谢原指了一下刚才在席间跟他胡言乱语的那位,简单的复述了一下对方说过的内容。


    什么醉了就宿在这里,什么不要束于妇人罗裙下。


    谢原一边复述,一边看岁安眼神里酝酿出沉沉的光。


    “你看,他们是不是喝多,都开始胡言乱语了?若这样送他们回去,叫他们也在自己的夫人前面胡言乱语,那可怎么好?”


    岁安眼神亮了亮,看向谢原,“你想怎么办?”


    谢原坏笑一下:“送是一定要送的,但送之前,先帮诸位大人醒醒酒吧。”


    他明明没有喝太多酒,低沉温润的语调仿佛能醉人,配上那罕见的坏笑与眼神,岁安的心跟着跳了一下。


    这样的谢原,很不一样,竟让她也忍不住短暂的释放了一下心中的小恶魔,“好呀。”


    最后的结果,让魏楚环属实没想到。


    她的确想让李岁安为今日行为背负舆论,却没想到,对方完全没有拒绝,甚至想要坐实到底。


    萧弈请来的客人有近十位,而这十位醉醺醺的郎君,都被请上了那辆马车,原本宽敞精致的马车,因为一下子塞了十个醉汉,变得拥挤又闷人。


    而她一向乖顺绵软的表姐,明明还是露着甜甜的笑,说着软软的话,可一字一句,都跟嵌了针似的。


    “玉藻,诸位郎君醉的厉害,你亲自送他们去兜风醒酒,啊对,城内不许疾驰,记得去城外跑跑,城门落钥宵禁前,务必让每位大人安全归家。”


    玉藻领命离去,据说,当天入夜前,一辆来自北山的马车载了一车醉汉,出城狂奔,又赶着落钥宵禁一路狂奔回来,一群醉汉在马车里吐得昏天黑地,臭气熏天,送到家门口的时候,东西南北都找不到了,嘴里一直念叨着:“啊,不要,太快了,停,太快了,停……”


    第49章


    岁安将萧弈的狐朋狗友送走时, 魏楚环也用自己的马车送走了今日来的姐妹,双方一回头,就只剩彼此在门口。


    萧弈的马车驶来时, 魏楚环主动道:“姐姐的马车送了人,不如让我们送你们回去吧。”


    “不用。”这次,谢原抢在岁安前面开口,“今日酒醇, 我和岁岁走两步醒醒酒。”


    这是摆明不想同行,咎其深意, 不言而喻。


    魏楚环看了岁安一眼,唇瓣动了动, 像是欲言又止, 萧弈看在眼里,主动上前一步,对着谢原夫妇搭手一拜,面上挂笑, “今日的酒不好,招待不周, 还请二位见谅, 往后……不会有了。”


    这话同样藏了深意, 更像一个隐晦的告罪。


    谢原看向岁安, 却见岁安早已看向他,和今晚很多次一样, 她是在观察他的态度。


    谢原心神内敛,冲对方笑道:“言重了。世子,县主,请。”


    萧弈和魏楚环对视一眼, 双双告辞。


    送走了所有人,谢原才说:“回去路远,我还是去叫一辆马车来,你在这等我。”


    这是坦然表明他刚才就是不想与那对夫妇同行了。


    岁安说了句“好”,谢原让其他人照看好岁安,转身去找马车。


    不多时,他租了辆马车回来,见岁安转头看着另一方向出神,喊了一句:“岁岁?”


    岁安回过头,露出笑:“回来了。”


    谢原走近:“在看什么?”眼一扫,她身后少了个人。


    岁安:“没看什么,方才想起来附近有一家你说过味道不错的糕点,我让阿松去买了。”


    谢原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伸出手:“上车,回家。”


    ……


    谢原一上车就完全放松,懒懒倚在一角,长腿闲闲伸展,开始回味今日的情景。


    临时租来的马车缓缓行于车道上,忽然传出笑声。


    起先,他短暂的笑两声,最后是连连直笑,


    岁安挨着他坐,看的疑惑又好笑,结果被他感染,开口时伴了笑声:“有这么高兴吗?”


    谢原忽然掀眼,直勾勾盯住她,外面天色暗下,内里也昏暗不明,可岁安却能隔着这片昏暗,看到男人精亮的一双眼。


    岁安觉得他这双眼里含了许多深意,忽而手腕一紧,已被他握住。


    “我高不高兴,你不知道?”


    岁安心头猛跳。


    谢原笑了一下,动身换了坐姿,握着她的手腕轻轻一晃:“岁岁,来。”


    意识到谢原是要她坐身上,岁安失笑:“还在车里呐!”


    谢原不管不顾,手上发力直接将她过来,横落在他腿上时,岁安下意识动身,谢原的手臂已横在腰间,将她掌控在怀,她一侧首,是他近在咫尺的脸。


    “魏楚环是你唬来的。”


    谢原开门见山,用的甚至都不是问句。


    岁安静静盯着谢原,并不言语。


    谢原笑了笑,一手环着她的腰稳着她,一手摸上她的脸,浅浅的酒气酝酿在两人之间,语调慵懒:“你都看我一晚上了,我什么心思,还没看明白?”


    岁安睫毛轻颤:“元一……”


    “我没想到你会来这里,但你来了,我很高兴。”


    谢原放下手,找到她放在身前的手,轻轻揉捏把玩:“我和你说个秘密吧。”


    他话茬转的太快,岁安前一桩还在缕,又被他带偏,只能顺着他的思绪走:“你说。”


    “我小时候,想当个仗剑走天涯的侠客。”


    岁安笑了一下:“我知道。”已听过很多回了。


    谢原故作严肃:“你别当我是异想天开的做梦,我是相当认真思考过要如何当这样的大侠,上至责任情怀,下至餐温饱,都是有计划的!”


    岁安觉得这样的谢原意外的可爱,想笑又忍笑,配合的露出严肃的样子,在他怀中稳坐听讲:“请赐教。”


    谢原还真来劲了,玩着她的手开始分析:“你想想,大侠,得功夫好是不是?所以第一步一定得勤练武功。幼时被按着习武时,我便是靠着这个信念撑过来的。”


    岁安:“难道不是靠着院中的大槐树?”


    她又在内涵“喜闻夏木盖青天”了。


    谢原面无表情的看她一眼,伸出两根手指,在她唇瓣上轻轻一捏,做了个封口的手势:“那时候还小,哪儿来那颗树,树是我攒够了钱,自己花大价钱让人移栽的。”


    岁安被他捏成鸭子嘴,也不反抗,瞧着怪可爱的。


    谢原手上没用力,说完就放开,指腹上染了口脂,被他轻轻搓揉开。


    “有了功夫,你得去闯荡、增长阅历,这样才能遇见不平事,再去平了它,做了好事,会有人感激我,说不定会拿些红薯芋头,棉衣厚靴什么的送给我,衣食就有了着落。”


    岁安扑哧一声笑出来。


    他压了压嘴角,故作无奈的看她。


    岁安抿住笑:“你这人,行侠仗义还带算计的吗?话本中的大侠若都像你这般,怕就没有那么多追随拥趸了。”


    谢原眉梢一挑:“大侠也是人,大侠就不需衣食住行,不入五谷轮回?”


    这话虽少了些光环霸气,却多了些现实的道理。


    岁安:“也是,若施以救命重恩,却只是要几个红薯芋头,棉衣厚靴,其实还是颇有大侠风范的。然后呢?”


    谢原默了默,说:“然后,还没等我去实现愿望,就先承担起了长子嫡孙的责任。家中养我育我,教我护我,路见不平尚要相助,家中有需,怎能不竭力相报?”


    “人可以有诸多愿望,甚至随心境变化新旧更替,但责任不可抛却。”


    “最初的时候,会频频念想自己一心想要的人生,等过一阵子,便会因为太过忙碌而无暇去想其他。直到有一日,身边的人玩笑般提及,蓦然回首间,会好笑又怅然的想,原来我还有过这种愿望。”


    “其实这时,我已经没有将现在的身份当做责任,人长大了,总会分清什么是虚想,什么是真实。只不过,会在心里有所保留,像在心中悄悄自留的一块净地,谁也不能染指干涉它去想什么,念什么,甚至是人性之中,恶劣的小心思。”


    谢原看向岁安:“所以,刚才我觉得很痛快。”


    “痛快?”岁安试探道:“就因为捉弄了几个胡言乱语的陪客?”


    谢原捉住她的手:“不错,就因为捉弄了他们。那你呢?”


    岁安:“我?”


    她压根没再想这件事,更不是为了这种作怪的痛快而来。


    可刚才,她的的确确是被他诱的恶向胆边生,故意捉弄了那几个人。


    像是两个凑在一起做坏事的坏小孩。


    岁安不觉弯唇笑了一下。


    因她这一笑,谢原忽然将人箍紧,岁安抬眼便对上一双深邃玩味的眼。


    “其实我并非什么君子,我也会有讨厌的人,讨厌的场合,更会有恶劣的想法。今日的局是萧弈所设,真正用意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我不能拿萧弈如何,所以我捉弄他带来的那几个陪客权当出气。”


    谢原微微偏头,压低语调:“就像岁岁,明明不喜欢我应酬,但并不选择像魏楚环那般与萧弈正面对上,而是设计她来此,帮你说出你想说的话。而你只想借机观察我的反应和态度,便可行下一步安排。”


    岁安刚要动作,立刻就遭到谢原更激烈的回应,她被抱得更紧,像是防着她逃。


    “岁岁这么了解魏楚环,怎会不清楚她找到机会便要激你的性子?你看清了我的态度,知我不喜这种场合,所以北山的马车便大大方方停在门口,像是怕魏楚环看不清似的,是不是?”


    “元一……”


    “你出现之前,魏楚环已经和萧弈对上了阵,无论是魏楚环的出身地位还是她今日闹这么一通的举动,都可知她并不怕什么舆论,之所以这么做,只是习惯性拉扯你。但其实,你也不怕,不是吗。”


    “岁岁一直知道,外界对北山、靖安长公主,甚至是你有诸多议论,但你从来不在乎,就连‘有疾’一说,也只是误以为我道听途说信了此事才质问过我一次。如今我没再提过,倒是你,常常拿出来打趣。”


    “你背下这个舆论,以北山之名震慑,让所有人知道,你李岁安不喜丈夫去些乌烟瘴气的应酬,而我以后便不用再费心要如何体面的去挡。”


    岁安柳眉紧锁,试着动了动身子:“你松些,我都不能喘气了。”


    谢原沉笑:“还是得抱紧点儿,叫你得了喘息,该用瞎话糊弄我了。”


    他腾出手拨过岁安的脸,迫着她与自己对视:“我只是不明白,岁岁大多数时候都能坦诚相待,为何在有些事,尤其影响你我关系的事上,就变得如此的……谨慎?”


    这次是,之前家中的事也是。


    一遇到性质特殊的事,她总是先行试探,看他态度如何,所有的应对和态度,都是悄无声息进行。


    几次下来,会让谢原有一种不真实的宁和感。


    谢原谆谆善诱:“魏楚环有的出身地位你也有,她不惧的你也不惧,可你不会像她一样选择正面对峙,而是借力打力,自己默默观察,悄悄安排,但凡少个心眼,都难以知晓,原来岁岁已经做了许多。这或许与性情有关,但我觉得,也不止是性情的原因。”


    “刚才,我同你说了一个自己的秘密,作为交换,你能不能也跟我说一个秘密?”


    岁安虽然意外,但还不至于晕头转向,清醒得很:“你那算什么秘密,我都知道的。”


    谢原:“所有我不愿意主动与别人说,但愿意主动与你说的,都是我的秘密,同样,在今日,在此刻,岁岁有什么不会和别人说,但愿意和我说的,都算你的秘密。”


    不愿意和别人说?


    岁安动了动眼,陷入沉思。


    谢原微微低头看她的脸:“如何?”


    岁安抬眼,语气和神态都有微妙的变化:“你真的想听?”


    “只要你愿意说。”话似乎很宽容,但表情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又是一阵犹豫思考,岁安缓缓道:“那你答应我,不要作无谓的猜测,我能同你讲,便都是出自真心。”


    谢原咯噔一下,反应过来这话好熟悉,好像是他曾经说给她听的。


    在他坦白自己与卢芜薇的事时。


    谢原稳住自己,认真道:“我保证。”


    听到他的保证,岁安轻轻松了一口气,开口就道:“我小时候,喜欢过一个人……”


    谢原猛地抬眼,愣住。


    岁安尚无察觉:“后来,因为环娘的一部分缘故,我们分开了。”


    谢原呼吸一滞,原本搂着岁安的手都松了松。


    “你……”


    一股不受控制的酸涩冲入谢原心间。


    岁安终于察觉有异,忙道:“你别多想呀,都是过去的事,我早已释怀了。”


    这一刻,谢原想到的却是他第一次正式跟岁安交代卢芜薇的事时,她表现出的豁达和淡定。


    【选择去割舍的人和事,必定有自己认定的理由。你娶了我,就是你的选择,是我们之间的结果。】


    这话当时听,谢原还觉得她体贴入微,是在照顾他的心思,如今再想,竟要命的涩人。


    他对卢芜薇,充其量是没有可以排斥这种事的理由,而她说的是,喜!欢!过!


    还不是情尽缘灭,而是被人破坏!多么令人惋惜。


    而她的豁达淡定,是在他不曾参与的过去,由另一个男人教会她的道理。


    谢原喉头滚了滚,暗暗告诉自己,都是过去的事了,有什么好在意的!


    是,不在意!


    谢原露出笑:“傻吗,我只是有些意外,你我已成亲,我不会胡思乱想。所以,你们是因为这件事结怨?”


    岁安松了口气,摇摇头:“这算什么怨呀。我说过去了,并不是在哄你。而是在后来的年月里,连我自己都觉得,环娘当日虽强势霸道,但她做的……也不算错,我与那人,的确不般配。”


    她竟用了“般配”这个词。


    结合语气,倒像是把那人放在很高的位置,自己够不着似的。


    谢原不喜欢这个形容。


    “怎么会?”谢原扯扯嘴角:“只有旁人配不上岁岁,岁岁不会配不上任何人。”


    岁安愣了一下,看向谢原。


    半晌,她噗嗤一笑,又收敛表情,试图认真的和他描述:“我的意思是不合适。不是谁配不上谁的错,就——不合适。元一,你明白吧。”


    第50章


    不合适。


    好微妙的三个字。


    当日他与她形容自己和卢芜薇之间, 也是这三个字。


    个中深意,他却没有解释给她听,当然,她也没有追问。


    但岁安主动解释了:“不同的出身, 家境, 周遭人事,让我们的所好, 所求, 甚至言行举止都大相径庭, 哪怕喜欢同一首诗, 我喜欢个中之美,他却看到个中之悲。”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不过, 这些都是后来我们分开了, 我自己慢慢琢磨出来的, 当局者迷, 真是一点不假。”


    谢原按住不爽,问:“既然不合适,你喜欢他什么?”


    岁安耸耸肩:“那时候小嘛, 也没见过什么外人,只记得他读书最厉害,文章诗赋里是我看不懂、却得老师赞赏的深意。聪明, 也很勤奋……”


    谢原觉得自己的嘴角都要笑僵了。


    他不聪明?他不勤奋?她都把他的文章诗赋背遍了, 他受过多少表扬赞赏她不知道?!


    胡思间, 谢原忽然发现岁安没说话了, 正看着他。


    她又在观察他的反应态度了。


    谢原神色一正:“怎么这么看我?你都嫁给我了,我还能瞎想不成?”


    脑子里却在同步胡思乱想——她说小时候,是有多小?若是十二三岁, 那能是男女之情吗?说不定只是个误认为成男女情爱的兄长。


    等等。


    “你说勤奋好学,难道他是岳父的学生?”


    岁安没料到他问这个,讷讷点头:“你怎么知道的?”


    学生……


    谢原想到了生辰那日,袁培英和袁培正抖出的消息——


    【听说李耀那些学生里,还真有一个打过李岁安的主意……结果就是,你们只能从我嘴里听到曾经有过这号人物,这家伙,早就在长安城销声匿迹,不知道被赶到哪个犄角旮旯,怕是这辈子都无法踏足长安了!】


    会是他吗?


    他当真被赶出长安城,再也无法冒头了吗?


    可是,他陪岁安回门那日,岳母分明说过一句话:你以为自己是唯一的人选吗?


    这个人是他吗?


    既然如此,他是否知道岁岁身上藏着的秘密?


    “谢元一。”岁安何等敏锐,眼神都沉了,“你说话不算话!”


    谢原终于掐了思绪,拉过岁安一通软哄。


    他还是第一次这样做小哄人,岁安心间一松,再开口已不讲那人。


    “最初的时候,我的确恨过环娘,后来想通了,便觉得没什么了,但也不至于因为这个就感激她做过那些事。之后又发生一些事,只能说是因我二人所求不同,生了矛盾。后来我长居北山,她学成离开,就很少见面了。”


    谢原想到魏楚环在沁园对阵岁安时起头两句诗,结合她每每看到岁安时的态度用语,心中一动:“我斗胆猜测,这位初云县主,心中是不是有些仰慕你的母亲靖安长公主?她的大志向,也多因你母亲而起?”


    岁安一愣,笑叹:“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呀。”


    谢原面不改色:“当我聪明吧。”


    岁安:……


    他真的没有多想吗?


    涉及长公主和北山,谢原心中顿时撞响警铃,已不打算深究,他笑了笑:“我现在明白,你为何要设计让她来打头阵。”


    岁安奇道:“你又明白了什么?”


    谢原笑:“倘若萧弈今日真的对我动了手脚,让我做出什么不妥的事让你受委屈,会让你直接想到往事。初云县主以父为荣,心中多不耻下作手段,但她昔日,又的的确确插手过你的事,可能还是不光彩的手段。”


    “她因你们的矛盾怒你激你,为昔日行为愧疚,但同时,又觉得自己的动机没错。”


    “所以,她打从心里不愿意矮你一头,萧弈若做了这事,她便注定在你面前抬不起头了。”


    所以才要那么快清理现场,唯恐岁安发现,会鄙视她。


    岁安笑着抚上谢原的脸,声软而娇:“元一,你真的好聪明呀。”


    谢原拿开她的手,一本正经:“我也很勤奋。”


    岁安:……


    他其实想多了吧。


    “但我希望,我在岁岁眼里,不止是一个有些聪明,还有些勤奋的男人。”


    岁安倏地抬眼,对上一双沉静含笑的黑眸。


    “我还应当是一个,能让你完全信赖,不必区分事情的来改变态度去对待的男人。”


    谢原抬手扫了扫她鬓边的碎发:“不过没关系。岁岁在更小的时候就经历了很多的事,一遇到类似的事,难免比旁人想得多,想的细。”


    谢原微微一笑,无限温柔:“我明白。也接受。”


    岁安的指尖颤了颤,眼神变了。


    “岁岁,若有朝一日,你觉得我错了,便大声的说出来,告诉我,反过来,我也会一样。我不希望夫妻间的矛盾和争执,是靠一个人沉默的化解,我们都不要怕矛盾和争执。毕竟……”


    谢原笑了一声,捏了捏她的手:“毕竟,若是我辜负,谢家是打不过也骂不过的。”


    岁安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笑了一声,竟道:“是啊,若是哪日矛盾大的解不开,我们便合离,离了还能再找。”


    “你说什么?”谢原脸一沉,牙都咬紧了。


    对着别人就是聪明,勤奋,还有才华。


    到他这就成了过不下去就离,离了还能再找!?


    天助岁安,谢原正要发难时,马车已到了谢府门口。


    “不要闹了!”


    岁安脸色涨红,好歹按住了男人的手,忽然想起自己今日去接他的初衷。


    她来之前,已经让人告知孙氏,谢原今日会回来吃饭。


    “母亲今日很为你高兴,你莫要辜负她的好意,只管吃饱喝足。”


    谢原今日在那边根本没动什么,忙了一整日,又和岁安谈了一通,笑道:“别说,我现在还真饿了。”


    岁安笑笑:“那就好。”


    谢原一回府,立马就迎来了各房的热情相迎。


    这时候,岁安多少体现了些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的无情,她直接松开谢原,让他自己去面对以二婶婶为首的狂风暴雨般的热情,默默退到孙氏身边。


    谢原惊奇的看了她一眼,岁安别开目光,假装看不到他。


    就这样,谢原众星拱月般被带到正厅,一坐下就发现,面前的小案上当真都是他爱吃的,从小到大,他说过喜欢的,母亲都记得。


    他看了眼母亲,孙氏正殷勤的盯着他,谢原会意,提筷开吃。


    “如何?味道还行吗?”


    谢原点头:“很好吃。”


    他正要像往常一样表达谢意,脑子里忽然蹦出进门前岁安的一句嘱咐——少说话,多吃饭。


    他看了眼临座的岁安,她根本没看他,正在认认真真吃。


    谢原心中一动,也开始埋头吃起来。


    孙氏见状,心疼叹道:“这孩子,吃的怎么这么急,我就说他在外头根本吃不好。”


    郑氏等人本想再多客套几句,孙氏竟难得强势了一次:“你们瞧大郎,跟饿狠了似的,有什么话吃完再说吧。”


    众人一看,谢原夫妇还真是只顾着埋头吃。


    一般情况下,谢原必定要吃三口喝一杯,应长辈的话,一顿饭节奏拉得无限冗长。


    但随着孙氏发话,旁人竞都没再开口,谢原一顿饭吃的无比顺畅,烤饼都多撕了几张,结果毫无意外的吃撑了。


    孙氏窝心的数落:“吃这么快,跟外头没饭吃似的。”


    岁安抬起头,微微一笑:“母亲这话没错,夫君常说,吃了这么多年的饭,只有家里的饭吃的最舒坦。”


    “那是当然!”孙氏肯定了岁安的说法:“外头那些应酬的局,哪里是为了吃饭才设的,一整场下来,肚里都是酒水,荡一荡能当场呕出来。像这样踏踏实实坐着吃饭的,也只有在家里了。”


    岁安看了朔月一眼。


    朔月立马接话:“何止呀,外头的馆子酒肆,哪里会仔仔细细洗净烹制,讲究好处又讲究滋味的。奴婢下午无意间去了一趟厨房,就瞧着仅是这道荷叶鸡,味料就用了不下十数种,夫人实在用心费神。”


    “用心费神”几个字像是一个提醒,谢原看向母亲,眼里是真心的感激:“有劳母亲了。”


    孙氏一副好笑的模样,“回家吃饭这样的事,有什么好谢的,也是你太忙,否则我巴不得你日日在家吃。”


    谢原道:“如今职务不同,往后说不定真的可以日日回家吃。”


    孙氏面露喜色:“那更好!”


    谢原垂眼看着食案上的菜肴,心想朔月说的不错,这些都是很费心思的菜。


    他抬起头:“以后在家吃得多,母亲也不必日日都做这么复杂的菜,实在太费神耗时了,家常便饭即可。”


    孙氏高兴极了,连连点头:“好。”


    最终,其他人还是没能和谢原说上太多话,刚吃完,谢升贤就让人把谢原叫去说话了。


    五房全氏看到岁安正在漱口,不由将猜测的事说出来:“听说大郎今日本有应酬的,方才怎么见大郎媳妇和大郎一道回来呀。”


    一句话,将所有注意力都牵到了岁安身上,连孙氏都反应过来。


    对啊,岁安之前派人来传话说大郎晚上回来吃,可她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


    只听岁安解释道:“今日应酬是武隆侯府世子所设,算起来也是儿媳的表妹夫。夫君得升不假,但一来,夫君年资尚浅,二来,实际官品并无高升,若这样就大肆庆祝,甚至于烟花柳巷应酬交际,传了出去,恐会有人觉得夫君年少浮躁,眼下正值圣人对朝中新人的考量之际,儿媳以为,还是以谨慎谦逊为重,莫要落人话柄。”


    她顿了顿,沉声道:“儿媳也不隐瞒亲长,若是正经应酬也就罢了,但在烟花柳巷酩酊大醉,儿媳委实不能忍,所以打听清楚之后,便将夫君请回来了。萧世子与初云县主都是自家人,便是夫君中途离席,也不会见怪。”


    但凡换个人说这话,在座诸位都未必听得进去,甚至会道一句妇人之仁亦或妒妇。


    可岁安不同,她出身北山,是靖安长公主的独女,李耀那么多门生,原因之一就是北山亲近天颜,与其自己揣摩,不如有人点拨提醒。


    岁安这番话,在众人听来,便是实实在在的提醒。


    孙氏甚至有些后怕:“对对对,还好你将人拉回来了!”


    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话了。


    岁安交代完,起身冲众长辈一拜:“那儿媳先告退了。”


    ……


    这顿饭果然吃多了,岁安沐浴更衣出来时,胀的根本睡不着,同一时间,谢原也回来了,他竟和祖父谈了这么久。


    谢原同她交代了两句便去沐浴更衣,一出来,岁安不在房里,在荷塘前的小马扎上。


    一只小巧的薰炉放到了岁安脚边,是熏蚊虫的,她扭头看去,见谢原散发披衣,在身边另一个小马扎上坐下来。


    “睡不着?”


    岁安摸摸肚子:“你就睡得着?”


    谢原看她一眼:“我多吃是应该的,你那么卖力做什么?”


    因为不想说话。


    “元一,”岁安看着前面的夜景,柔声开口:“你在马车上跟我说的秘密,是真的吗?你真的很认真的想要当一个大侠,且仔细计划过吗?”


    谢原:“怎么这么问?”


    岁安:“因为母亲很在意你。”


    谢原微愣。


    岁安的声音柔润,能抚平夏日夜里的噪声:“爱你的人会在意你的每一份心情,就像我父亲对我母亲那样。或许,那些在你长大后,可以付之一笑的儿时愿望,还有人在替你牢记。”


    “因为记得,所以会替你惋惜,替你心疼。”


    谢原:“你……”


    岁安笑起来,看他一眼:“你不信吗?”


    谢原看着岁安,眼神涌动着复杂的情绪,并没有解释。


    涉及母子亲情,岁安身为儿媳,其实不太好点评置喙,她也没打算刨根问底,看向前方,脚尖轻轻在地上哒哒点地:“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两人之间的话题仿佛都是随性而起,忽然断了也没人追究。


    谢原沉默了一会儿,心里慢慢有了谱。


    他看向岁安,思绪又转到两人在车上时说的话。


    “岁岁。”


    岁安看过来。


    谢原想了一下:“若今日,我的态度令你失望,你会如何?”


    岁安一愣:“什么?”


    谢原:“若我今日被魏楚环的举动激怒,表现出不喜妇人插手男人之事的态度,甚至在你来时态度更不好,你会如何?还会在离去时,将北山的马车横在门口吗?”


    岁安看向前方的荷塘,浅淡的灯光环绕周围,却在水波上荡出零碎的波光。


    “会。”


    她答得干脆果断,也借由这个答案,向谢原表达方才那番深谈后的态度:“也会用马车将诸位先拉出去醒醒酒,再一一送回去。”顿了顿,她看向谢原,补了一句,“你也得上去。”


    谢原笑起来,朝她伸手。


    他的手非常漂亮,向上摊开时,能瞧见掌心握剑磨出的茧子。


    她伸出手,轻轻搭在他的手心,谢原五指一收,握紧了放到身前,细细摩挲。


    两人都看着前方,谁也没说话,握在一起的手你捏我一下,我捏你一下。


    半晌,谢原轻笑一声,低声呢喃:“……我也上去。”


    他点点头:“挺好。”


    忽而又起话题:“我们今日是不是有些过分?”


    岁安微微歪过头,眼里已有了困意:“嗯。”


    谢原:“今日这个局,说到底是萧弈攒的,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拿一群小喽啰出气,会不会不太光彩?”


    岁安竟闭眼笑了一声,再睁眼时,少女眼中亮晶晶的,荡着几丝狡黠:“放心。”


    谢原把她拉到身前,让她坐到身上。


    岁安靠向谢原,“凭我对环娘的了解,他今夜,不会比那几位醒酒的郎君好过。”


    同一时间,武隆侯府,萧弈裹着薄被缩在地板上,以一个倔强的背影对着床边的屏风。


    屏风另一侧,魏楚环把萧弈所有的钱锁进了新的盒子,又截了他侯府每个月的例钱,以他的俸禄,再想搞类似的事情,先攒个一年半载的钱吧……


    第51章


    次日, 谢原像往常一般早起练剑,回到房中时,内里一片静悄悄。


    岁安还在睡, 其他人已被他打发了。


    谢原走到床边半蹲, 看着床上熟睡的人,心中既甜又涩。


    昨日的事, 分明告诉自己不要多想,但越是忍耐越是难耐, 还会忍不住作对比。


    他没想到, 自己会这么在意。


    谢原伸手拨了拨她的头发,让她继续安睡,自己拿了衣裳去外间换上,独自去给母亲请安。


    孙氏一晚上没睡好,为了昨日谢原应酬的事。


    她没睡好,谢世知就别想睡好, 以至于谢原来请安时, 难得见到父亲还没出门,顶着两个乌青的眼陪着妻子等在这里, 他下意识愣了愣。


    谢世知多年来一直在秘书省任著作郎,著作郎无疑是个清名, 却非要职, 加上圣人另设集贤院后,秘书省地位一落千丈,甚至有不少省内官员想要以秘书省本职充去集贤院。


    但集贤院内多为高阶官员, 实在难以攀附,至今为止,秘书省便更适合初入官场的年轻人捞个职位当踏板。


    谢世知虽不善经营, 厌烦争斗,倒也尽职尽守,每日都第一个到位上值,对省中藏书典籍了若指掌,去了就埋头苦干,很晚才回来,长年累月的,腰、眼、手,哪儿哪儿都是病,人闷话不多。


    孙氏给谢世知使了好几个眼神,她一宅内妇人,并不好过问朝堂上的事,只能谢世知问。


    谢世知叹了口气,问及昨日岁安把他从酒局中带回的事。


    谢原反应过来,也不意外。


    “父亲放心,此事儿子心中有数。”昨日祖父与他谈了许久,也谈了这事。


    谢原默了默,还是道:“昨日之事,岁岁并无过错,流言无稽,外人怎么说我们管不着,但家中不该被影响,还望父亲母亲理解。”


    孙氏连连点头,她肯定不会让家里的人乱说岁岁什么,这点魄力她得有。


    谢世知就淡定多了:“你心里有数,就不必担心家里,往后在朝中要更加冷静谨慎。”


    谢原应下,又道岁岁昨日睡得太晚,今早起不来,希望能免了她请安。


    孙氏和谢世知是过来人,一听这话就知道小夫妻日子过得甜蜜。


    真没想到,他们这儿子二十年守身如玉,一朝开荤竟这般凶猛,也不知儿媳那小身板受不受的住。


    孙氏忙道:“我本就说了不必每日来,是这孩子孝顺,自有一份坚持,我一味拂了也不好。”


    谢世知难得发了话:“靖安长公主与驸马教出的孩子,不会差到哪里。”


    听到母亲的话时,谢原轻轻扬唇,他自然知道岁岁的性子,可谢世知一开口,谢原只感意外。


    多年来,谢世知鲜少过问府中事,更别提多看哪个小辈一眼,他不与人争执,自然也不评价谁,谢原上一次听到父亲作出评价,还是他跟着老师练字时。


    谢原笑了笑:“父亲说的是。”


    因碰上了,谢原便与父母一道用了饭,又和谢世知一起出了门,只是父子二人的话实在少得可怜,马车里各坐一边,谁也没开口。


    著作郎不必每日上朝,谢原则不然,进了宫门,父子二人便分开走了。


    走出一段,谢原回头看了眼谢世知的背影,敛眸掩去几分寂然,转身迈向晗光殿。


    晗光殿外已站了许多朝臣,细细看去,站位分派多有章法,各自低语。


    谢原一来便察觉低语声扬高,又很快落下,变作更细密的议论,权重如袁、王二老,虽不至于聚首议论,然眼神还是往谢原身上扫了两眼。


    谢原心知肚明,不动声色,一旁,周玄逸和段炎先后走来。


    “老谢,你昨儿干什么去了?”


    周玄逸更直接:“今日都在传,你昨日刚刚得升便去烟花柳巷庆贺,没想尊夫人杀到,不仅捣乱了酒席,还对宴中陪客动手。这些事说的有板有眼,只因他们亲眼见到送人回府的马车挂着北山的名牌,说人下车时,半条命都快没了。”


    段炎:“你上哪儿应酬去了?怎么也不跟我们说?”


    并非谢原不告知,昨日那情形他本身就有防备,早已做好见势不对便撤离的准备,若再带自己相熟的友伴,反而有诸多顾忌,不好干脆脱身。


    “此事无妨。”谢原淡定得很:“我能处理。”


    闻言,两人稍显安心,但情态各自不同。


    段炎纯粹是心有戚戚焉,那日在沁园,他第一次和岁安接触,已对她大为改观。


    明明是副软绵绵的样子,却能力压初云县主,豪养凶猛飞禽,蛇从头顶掉下来,她反应比陈瑚一个大男人都镇定机敏。


    也因着这个改观,段炎相信李岁安干得出这种事,但未必如传言那般凶悍,多半是笑眯眯、软绵绵,内里藏针,逮着一个扎一个。


    相较之下,周玄逸的反应就微妙许多。


    他在打量谢原的神情态度。


    谢原一眼扫过二人,目光定在他身上,笑了笑:“怎么了?”


    周玄逸默了默,刚要张口,内侍已高唱升朝。


    议论声歇,众臣肃然列队,有序步入晗光殿。


    建熙帝高坐龙椅之中,目光扫过入内众臣,在谢原身上停顿片刻,又淡淡移开。


    众臣行礼,圣人应声,一日早朝拉开序幕。


    御史中丞朱明焕打了头阵,表示有本要参。


    “臣要参,靖安长公主之女李岁安,公然殴揍朝廷命官;谢氏家法虚设,家风失德;侮辱朝廷命官,无异于藐视王法天威。”


    朱明焕参本一出,满朝寂静。


    来了,终于来了!


    当年圣人曾为躲避妖妃迫害逃离出宫,是靖安长公主陪伴在侧,姐弟二人杀出一条血路,招兵买马,清君侧斩妖妃,这才重固大周江山。


    桓王尊贵不假,但他是因在战场上欠了圣人一命,所以多年来以亲兵身份耿直效忠。


    靖安长公主就不同了,她是护了圣人性命的人。


    当年姐弟二人杀回帝都,太子监国,长公主摄政,都中曾一度引起猜忌,朝中是否又要迎来正主之斗。


    女主临朝早有先例,若长公主称帝,那大周就要彻底变天了。


    万万没想到,这个节骨眼,长公主忽然动了春心,一头扎进李耀的风姿之中,就此终结了朝臣的猜忌,后圣人登基,长公主诞下女儿李岁安,索性携女隐居北山,不问政事。


    可是,长公主每月都会低调入宫与圣人见面,再加上个桃李满门的李耀,以至于长公主给人的感觉是似乎退出了朝堂,但又没有完全退出。


    先有打压世家门荫入仕,后有革新科举,早有人猜测,这是长公主以为圣人集权为名的手笔。


    气就气在这里。


    因圣人本身就是在血战中走出来的,大周三处边关要害的兵马皆属圣人,反倒是在战乱中分崩离析隐居自保的世家不在少数。


    好不容易熬过了战乱迎来了和平,圣人又要搞事情分世家之权。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边关驻军固然勇猛,世家保留的实力也并不小,大家咬咬牙,也是能打个五五开的。


    李耀是个威胁,最理想的方法是,但凡北山门生,若不能为己所用,便都大材小用。


    可李耀的学生太多了,五湖四海,天南地北,不分贵贱,还不定学制,要这么个跟控法,战线太长,不现实。


    于是大家反过来,任人唯亲,凡不得完全信任者,皆按李耀门生处理。


    以至于如今的朝堂,机要之职皆由王、谢、袁、赵各方把控。


    另一方面,他们也一直留意着靖安长公主。


    谁曾想,这一家太低调了,低调到让人想发力都没处使。


    但现在不同了,长公主嫁女了!


    李岁安是长公主和李耀捧在手心的独苗苗,女儿嫁到谁家,便像是伸了一只手到谁家,沿着这个路径,总能找到撬点发力。


    这不,李岁安连朝廷命官都敢下手,真是够大胆!


    谁教的?肯定是长公主教的!


    跋扈!嚣张!目无王法!


    谢家作为夫家,任由新妇这般胡闹,也是家风不严!


    失德!


    朱焕明,敢言敢当,不愧为清正秉直的御史中丞!


    一瞬间,朝堂上位列后排的官员看向朱焕明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哦?”建熙帝应了一声,脸上喜怒不显:“还有这等事。”


    建熙帝少年艰难,一条帝王路走的颠簸不凡,心思很深,也有人说,他是年少时染了太多血,所以老来越发笃信神佛,讲究修身养性,有时朝堂上吵成一团,他都能老神在在的高坐上首,等大家吵完了,再来画龙点睛总结两句。


    所以,但凭建熙帝此刻神态,并不好说他对北山和谢家是心生芥蒂,还是心怀包庇。


    只见他目光找到谢原,悠悠道:“左司郎,你原是大理正,最清楚断案流程,这审案判罪,得讲究双方对峙,李氏是你发妻,与你息息相关,今朱中丞之言,你可认呐。”


    谢原从容出列,向上叩拜:“回禀陛下,朱中丞清正秉直,断不会污言构陷,然则世人多易受流言蒙蔽,朱中丞固然正直,但也难免有误信之时。”


    “简直荒谬!”朱焕明厉声道:“陛下,有人证亲眼看到李氏将入席之人一一送回各自府邸,下车时都已经被折磨的不成人样!若这还不能证明李氏骄纵行凶,谢家与北山无度纵容,老臣,无话可说!”


    就在这时,一殿外内侍行至殿门,向殿门处的内侍耳语几句,殿门处的内侍闻言,转身继续传话,一个传一个,终于传到了建熙帝耳中。


    建熙帝罕见的变了神色,忽道:“来人,设座,请靖安长公主入内。”


    霎时间,满朝皆静,一个个眼神流转,传达深意。


    谢原眼观鼻,鼻观心,岿然不动。


    随着内侍传话,靖安长公主一身紫红华服步入殿内。


    年过四旬的妇人,如三十出头般艳光四射,华贵无双,她甚至未着长公主礼服,便像是自带一股威压,从外入内,眼神扫过处,目光皆垂。


    懂得都懂,当年,靖安长公主摄政,日日随圣人上朝,这晗光殿对她来说,再熟悉不过,而昔日她的视角要更高,是从上面往下看的。


    靖安长公主行至最前,冲圣人叩拜。


    圣人由她拜完,而后才抬手作请:“皇姐赐座。”


    靖安长公主预起,谢原两步上前伸手搀扶。


    长公主睨他一眼,神色寡淡,待她入座后,谢原才又补了女婿的礼。


    众人的反应也不奇怪,自长公主入北山后,再未涉足朝堂,今朝竟破了例。


    靖安长公主落座,手中团扇轻摇,话是对着下面的人说的:“本宫为何会来,想来诸位也都清楚,养不教,父母过,今朝竟劳得朱中丞亲自参我儿跋扈,我这做母亲少不得要来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焕明神色凛然,并不反驳。


    建熙帝淡淡开口:“方才说到哪儿了?”


    谢原重新站出来,搭手一拜,建熙帝“哦”了一声,“你继续说。”


    “陛下,臣昨日的确受邀于一场酒宴,但并非是为了应酬,而是为公事前往,至于内子,她的确曾于宴席过半时出现,却是由于诸位同僚因政事之困共情过深,场面一时失控,这才帮忙稳住众人,且将人一一送回府邸。”


    谢原顿了顿,声沉且稳:“内子性情温和,蕙质兰心,与微臣成婚以来朝暮请安,恭顺娴静,谢府上上下下有目共睹,岂来跋扈一说?”


    朱焕明简直大开眼界。


    都说谢家大郎光风霁月,清正秉直,居然也是个睁眼说瞎话的!


    “你……”


    谢原:“内子一片好心将诸位送回府中,诸位在马车中做了什么,谁能控制?说内子行凶,敢问除了见到人从北山的马车上下来,还有别的证据吗?有人亲眼看到内子的人对朝廷命官拳打脚踢?那他们身上可有拳脚刀剑之伤?”


    “这……”


    朱焕明一怔,忽然有点发毛。


    昨日的事传的很凶,主要是那十来人下车时哭的呼天抢地,全无作假,又有北山身份的马车明晃晃的昭示身份,整件事就非常明朗了!


    怎么谢原三言两语,就多了一股阴谋的味道呢。


    事实证明,朱焕明的政治嗅觉是敏锐的,


    就在谢原陈情结束时,靖安长公主忽然笑了一声,“哟,听闻左司郎也是昨日刚刚上任,其实庆贺一番也不是什么大事,怎么下值了,还在为公事奔波呢?说起来,此事也是因你们下值后聚首而起,不知你们是因哪门公事聚首啊?”


    朱焕明根本没机会反驳,建熙帝已缓缓开口:“朕也很好奇,左司郎,你且说说看。”


    谢原再拜:“是。”


    朱焕明忽然福至心灵。


    转移矛盾,这是转移矛盾!


    第52章


    谢原得了圣意, 开始向众人解说昨日情况。


    昨日他到省内任职后,先过了一遍省内事务。


    左司郎为左丞副手,而左丞一向总领吏部、户部与礼部诸事, 涉及科举选才,国库出入等要务。


    历来革新举措, 拨款支撑是必不可少的条件之一。


    就拿科举来说,要有考生入学, 就要先办学育才, 再层层筛选,各州府中每颁发优生的补贴,顺利入仕的人才上任的俸禄,都是国库支出。


    然而,朝中刚发生的大事便是漕运贪污案,令国库损失严重,甚至会影响军需供给。


    太子近来监国,提出了许多革新之策, 这些都需要钱作铺垫。


    谢原意识到了国库空虚的严重性,目前的朝廷, 也确实不够富裕。


    至少在颁行各种新政时,财政条件会成为约束力之一,这就非常影响国家发展。


    所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正当他为此寻找策略时, 恰逢朝中同僚为他设宴庆贺。


    说到这里, 谢原脸色严肃的表态——


    他的确略有些成绩, 可还没到大肆庆祝的地步。


    但他还是去了,却不是为了欢歌乐舞,而是希望借机和众同僚一起想出破解之法。


    毕竟都是国之栋梁, 借由一份爱国之心,他将忧思表达,大家不免共情,纷纷为国伤神,又在百思不得其解中借酒解愁。


    眼看一个个喝过了,场面失控,谢原这才请了夫人李氏前来解围,奈何同僚们共情的厉害,抱在一起分都分不开,他只能失礼的将人一道塞进马车,逐个送回。


    没想到,李氏一番善意,竟被人解读为歹毒之举。


    他不理解,也不接受。


    谢原振振有词:“若陛下不信,可将当日参宴者一一叫出来,问问他们事情是否如此。又或是将人证请来,但凡有一人亲眼见到内子派人对朝廷命官拳打脚踢,内子之罪,微臣愿加倍承担!”


    这……


    谢原这话,说的就太有章法了。


    他去风月之地不是为了应酬,而是拉着应酬的众人忧国爱国。


    尽扯!


    可他都说了,目前朝中新政欲出,国库充盈是前提条件,身为朝廷命官,陛下尚且在为钱烦恼,身为臣子却在风月之地一掷千金买酒买笑,这算哪门子忧国!


    所以,无论谢原说的是否是实情,他摆了这么个前提,哪怕李氏真是因妒杀去,他们也不能当堂承认自己是去寻欢作乐的。


    如今入仕晋升已经够不容易了,即便散值后去买醉玩乐这事上升不到问责落罪的程度,可在圣人眼里已经记了一笔,前途直接折了一半。


    “别愣着不动啊,”靖安长公主适时地开口:“陛下,口说无凭,还是将人证请上堂,对质清楚的好。”


    建熙帝看了长公主一眼,“皇姐言之有理,证人何在?”


    何在?自然是早已准备好。


    随着建熙帝发话,等候在外的证人与昨日参宴之人纷纷入内,毫无例外,参宴之人皆悲情高呼,自己是为国之忧而忧,一时情难自禁,大放情怀,这才失了礼数。


    后来李氏娘子前来,将他们一一送回府邸,他们在车中相拥痛哭,也是因情绪未受,加上饮了些酒,下车时打了晃儿,摔跤崴脚的都是正常。


    人证就更是无措了,他们的确只看到这些官员郎君们哭着下车,并无人对他们拳打脚踢,更别提刀剑相向。


    他们哭得太凶了,看起来好可怜,难免让人觉得是受了什么委屈。


    众官员闻言,相继肃起脸,郑重的摇摇手,非也非也,不是委屈,是为国共情!


    事实已经相当明显了。


    谢原望向朱明焕:“敢问朱中丞还有何疑惑,这本,还参吗?”


    朱明焕神色几遍,最终冷静下来,对建熙帝一拜:“陛下,靖安长公主护女心切,臣无话可说。”


    靖安长公主抬手支头,嘴角轻轻勾了一下,谢原闻言,也是淡定得很。


    身在朝堂,不到最后一步,就不能轻易承认自己的错误。


    更何况朱明焕还是言官,但凡他承认自己曾错参,那就等于给自己挖坑,往后再有参,只会被堵一句——恐是误信流言。


    所以,即便现在人证已无,甚至局势颠倒,他也只能用一句似是而非的话来盖过。


    谢原:“朱中丞说的不错,既事实有误,就应当查个明白,即便是护,也是在护公理与清白!事实在前,也的确不必多说,臣恳请陛下裁决。”


    靖安长公主亦起身:“请陛下裁决。”


    建熙帝默了默,看向朱明焕:“朱中丞,还参吗?”


    殿中一默,连朱明焕都哑了哑,这是非逼他表态了。


    若参,那就是不服硬刚,不参,就是认错认怂。


    “臣……”


    “陛下。”谢原再拜,竟为朱明焕解了围:“臣以为,朝上应以国事为先,时辰宝贵。今已查明此事真相,便可揭过,再议其他。”


    建熙帝笑了一声:“谢卿言之有理。”言罢,当真没再追究,仿佛刚才那一句是故意逗弄,朱明焕微不可察的松了一口气,默不作声退回原位。


    “既已无事,本宫便不搅扰诸位大人与陛下商议国事了。”靖安长公主起身,冲上方一拜,得建熙帝回应,便离开了晗光殿,至此,此事就算彻底揭过。


    晗光殿中,建熙帝索性顺着今日之事,将谢原提及难题搬上朝堂,集思广益——说的没错,朝廷本就不富裕,还遇上贪污罪案,你们说怎么办吧。


    一瞬间,朝堂上重复热闹。


    有人觉得可加大开矿采金力度,有人觉得可调整赋税,继而抑商或短暂的重商也成了争论要点,还有人觉得这并非当务之急,提出了日前南方各地汛期成灾之事,总之大事小事一堆,一时半刻难解。


    靖安长公主除了晗光殿,并未着急离宫,佩兰姑姑陪着她在御花园散了会儿心。


    “谢太傅近来身体抱恙,入宫多为太子讲学,你备些礼送去谢府。”


    佩兰姑姑微微笑道:“长公主是想念女郎了。”


    靖安长公主笑了一下。


    佩兰姑姑:“长公主难得进宫,女郎如今又嫁了谢家,往后多进宫走动也好,不如去请女郎进宫,便是不为思念,也是为昨日之事再行训话。”


    靖安长公主想了想,允了:“就这么安排吧。”


    朝上风波平息时,岁安也已醒了,她头一回起这么晚,醒来趴在床头,有些发懵。


    昨夜,谢原要的有些凶,倒不是粗鲁,而是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总觉得是因为在意旧事,可开口问他,他只是紧抿着唇,一言不发,然后将她的声音都撞碎。


    什么不在意。


    不在意会是那样?


    岁安埋头闷住脸。


    骗子,再也不同说你这些了。


    岁安起身洗漱,阿松一边为她梳头一边说起昨日的事,她没找到那人踪迹。


    岁安怔然:“难不成是我看错了?”


    阿松道:“也许是奴婢腿脚不利,没能跟上,那是什么人,可要奴婢再派人去找?”


    岁安想了想,摇头:“也许是我想多了。”


    阿松便不再多问。


    岁安洗漱后用了些饭食,想着今日没有请安,还是往孙氏院中去了一趟,来时却见孙氏正在忙。


    “我早已说了,你不必拘礼,这里已是你的家,往日你是什么样,如今还是什么样。”


    孙氏并不在意岁安是否每日请安,跟前侍候,她正在忙。


    岁安:“母亲在晒书呀。”


    孙氏脸上堆笑,语气又无奈又甜蜜:“是啊,都是你公爹的宝贝,旁人可不许碰的!”


    岁安刚想拾起一册来瞧瞧,连忙收手,孙氏瞧见,乐呵呵笑起来:“没事儿的,你碰一下他还瞧得出来呀?随便碰!惯的他!”


    不知为何,岁安觉得孙氏在对丈夫的事上,远比面对府中事务要放得开。


    她小手蠢蠢欲动:“那儿媳……帮您一道?”


    孙氏爽快道:“好。”


    岁安得了允许,雀跃的凑上来帮忙。


    孙氏说归说,还是有些担心岁安粗心大意。


    以往也不是没有其他人要来帮忙,可她们醉翁之意不在酒,压根不用心,时间一久孙氏便不让旁人插手,都是自己来。


    可当她悄悄转头,只见到岁安万分仔细,每本书都跟托孤似的捧出来,再小心翻开晒。


    孙氏忽然就看出小姑娘的几分可爱动人。


    她知道谢原不喜欢家里人心思太多,将简单的事情变得复杂,他对岁安有心,兴许也与她的性子有关。


    这孩子聪明,但也简单。


    孙氏心一宽,便开口念叨起来:“你可看你公爹往日里和和气气不善言语,实则刁钻又难伺候,明明是帮他打理这些,我倒是没少被数落。他和大郎是父子俩,八成有些相同的性子,若大郎人后也这样对你,你可别替他瞒着,告诉我,我教训他!”


    话说出来,身后却没反应,孙氏回头看了眼,只见岁安翻出翻的出神,阿松连忙轻咳两声:“夫人……”


    岁安抬头,一心二用无缝接话:“母亲言重了,夫君对我很好。”


    孙氏心道,是好呀,新婚时自然怎么都好,日子久了总会有矛盾的,可她不想说扫兴话,点头笑了笑。


    帮着晒完书,孙氏让岁安回去休息,待午饭时唤她,岁安站了半天的确累了,没想到公爹有那么多书,而且每一本都是自行手抄装订。


    她以为谢原的字已经算是颇具风骨,可与谢世知比起来,方知何为乳臭未干。


    谢原差远啦,等他回来,她要嘲讽他。


    刚出院门,玉藻忽然看向一旁。


    岁安心情不错:“怎么啦?”


    “有人躲在那。”


    这情景,似曾相识。


    ……


    全氏才转了个身,谢宝珊就跑了,她急的直跺脚:“这孩子,马车还在等着呢!”


    谢宝珊缩在绿丛后,肩膀上被人一拍,她吓得弹起来,还记得要捂住嘴。


    岁安出现在身后,神情揶揄:“干什么呢?”


    “大、大嫂……”谢宝珊一看到岁安,顿时像是看到救星,呜呜着扑过来。


    岁安:?


    谢宝珊道出原委。


    自从她得了圣人夸奖,在院子里几乎能横着走,尤其是母亲,再也不数落她,看她的眼神都亮了。


    可没神气多久,宫中传话,皇后娘娘请她进宫小叙。


    她吓坏了,母亲高兴坏了。


    谢宝珊精心装扮被送进宫,又被皇后告知,要给太子献舞。


    最要命的是,她和太子面面相觑,一个不会跳,只能硬跳,一个不想看,却满脸麻木的看完。


    完了皇后问太子好不好看。


    太子竟然答,好看。


    简直不可置信,储君也可以这么虚伪的吗!?


    于是,就有了她隔三差五低调入宫,然后熬过一场水深火热的尴尬经历。


    谢宝珊泪眼汪汪:“大嫂,救我。”


    岁安:……


    这时,宫里来人传话,靖安长公主今日进宫,让岁安一并进宫小叙。


    刚说完,全氏也找到了谢宝珊:“你乱跑什么!”


    谢宝珊乞求的看着岁安。


    岁安摸摸她的头,好可怜哦。


    “别怕,我陪你进宫。”


    “嗯!”谢宝珊双目一亮,仿佛找到了活着的希望。


    于是,两人一起进宫,随内侍抵达皇后的凤华殿时,太子和靖安长公主都在。


    皇后亲和的免了她们的礼,笑道:“岁安成了婚,便难得见一回母亲,今日可得好好说话。”


    靖安长公主脸上挂着浅淡的笑:“所以娘娘还是好福气。”


    皇后怅然的看太子一眼,笑道:“在跟前也有在跟前的忧心。”顿了顿,又展颜道:“说起来,岁安也许久不曾见过太子了,太子偶尔还会念叨你呢。”


    岁安看了眼端正坐在皇后身边的玉面郎君,冲他笑了笑。


    靖安长公主眼神一动,“不若这样,本宫先同娘娘说说话,让孩子们去外面叙叙旧。”


    皇后:“甚好。”然后看向身边:“宸儿,你不是念叨表姐吗,现在表姐来了,还有谢娘子,你一并招待。”


    太子起身一拜,身边的奴婢已走向岁安与谢宝珊,“谢夫人,谢娘子,请。”


    ……


    三人出了凤华殿,在花园里晃悠,太子闷闷不乐,谢宝珊惴惴不安。


    岁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主动选了处凉亭落座。


    谢宝珊眼珠一转,指着前面:“殿下,大嫂,那里的花儿很漂亮,我能不能去瞧瞧。”


    岁安看向太子,太子稳重道:“谢娘子随意。”


    显然意不在她。


    谢宝珊如获大赦,拔腿就跑,她相信大嫂一定能为她解围的!


    太子看着谢宝珊走远,又将左右谴退,待只剩岁安一人在近前,太子白玉般的脸蛋慢慢垮下来。


    岁安笑了笑,柔声道:“殿下不高兴吗?”


    许是受到建熙帝的影响,太子从小就对岁安这个温柔的表姐有种天然的信赖和喜爱。


    就说春神祭那次,明明是岁安有所求,希望他能帮谢家五娘说两句话,可她指导的那番话,却让他也在父皇和众臣面前出了彩,父皇看他的眼神都欣慰不少。


    这就是表姐和其他人的不同。


    其他人有求,是单纯的索求和回报,但表姐考虑的更周全,不会让人为难,只会让帮忙的人都帮的满心欢喜。


    太子卸下人前的持重,撑住脸:“表姐,我未来真的能当好一国之君吗?”


    岁安:“为何这么说?”


    太子看岁安一眼,语气都沉了:“父皇自数月前起,就为孤指了许多老臣作老师,还将诸多事务都交给孤。”


    岁安点点头。


    太子:“这是父皇的信任,孤是想要做好的。可是每当孤有想法,定会被老师们反驳质疑、说教纠正,他们还爱拿孤与昔日的父皇比较!”


    太子肩膀起伏两下,渐渐激动:“孤是听着父皇的故事长大的,还需要他们来讲吗!?论坚韧、眼界、谋划,孤是比不上父皇,可、可气就气在他们是故意拿父皇来压我,因为知道孤不敢反驳,只能听之任之!若日后的朝堂是这般情景,孤宁可——”


    “殿下。”岁安忽然打断他,脸上的笑容淡去,声音仍温柔,“不可胡言呀。”


    太子及时住口,奈何这情绪憋了太久,今朝吐露,激的眼里都充红。


    岁安心下一软:“我问殿下一个问题。”


    太子收拾心情,静候下文。


    “今有一人,家徒四壁,满室老弱,却凭一己之力携老小熬过荒年,不受饥寒,可叹否?”


    太子点头:“此人必定坚韧勤苦,还有智慧。”


    “又有一人,生于平凡,富裕不足,权势不沾,唯三餐不愁,他不甘于此,苦读书,跃龙门,登青云,封王侯,改家族命运,可敬否?”


    太子微愣。


    岁安:“二者皆有一份坚毅、勤苦与智慧,可个中又有不同。一个是绝处求生,一个是为志向抱负,虽然不同,但在各自的情境中,又都珍贵难得,不应当分高低。”


    “昔年的圣人,的确令人钦佩,但那是时势所逼;殿下生于太平盛世,世间珍贵唾手可得,不受无奈逼迫,您可以用自己的所学所得,来造一个更胜今下的盛世,今非昔比,何必因三言两语困于时势英雄之论呢。”


    在太子逐渐明亮的眼神中,岁安眼珠一转,无端攒出几分刻意的骄矜:“倒是那些拿昔日情景与今朝作比者,我才要问问,他们是希望殿下也身处旧时情景,受同样打磨才值得被肯定吗?这是在盼着国运衰落,国家再陷战火?看不惯这太平日子了?”


    “哈哈!”太子一改颓靡,双手击掌:“说得好!我当时就该这样反驳的!”


    太子一双眼亮晶晶的:“表姐不愧是姑父教的,若叫你去同他们吵架,你定无敌!”


    岁安也撑住脸,微微歪头,笑容清甜:“诡辩罢了。稍稍思索便可破语境。”


    太子不赞同:“吵架就是讲究一个当下的快准狠!回味思索那都是事后的事!我已赢了局面,他们就是回过味来也只有懊恼的份儿!”


    岁安放下手,轻轻叹道:“可殿下是为治国安邦,不是为一时争执得胜的快爽。”


    太子激情略有消减,眼看向岁安,忽然想起父皇与他讲过的故事。


    昔日,父皇的确艰难,但他身边还有姑姑出谋划策,让他全无后顾之忧,放心信任。


    若表姐能像姑姑一样,那就好了。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现实,姑姑有多凶悍,表姐就有多绵软,如今嫁了人,更是不可能抛头露面。


    岁安:“说起来,陛下为殿下选的老师里,应当还有谢太傅,他也不好吗?”


    提到谢太傅,太子抿了抿唇:“说不上不好……就是……”


    就是太沉默冷淡了。


    谢太傅的确是唯一不会频繁拿过往来说教的老师,这一点太子很满意。


    但他也不会在太子被“围攻”时替他解围,多数时候,是太子主动请教疑难,谢太傅才开口解答,当然,谢太傅也是答得最通俗易懂的。


    只是太子感觉不到自己有被保护,就更别提依靠了。


    岁安闻言,嘀咕了句:“原来如此。”


    太子好奇:“什么?”


    岁安笑笑:“大抵他们谢家都是这样教导儿郎的,叫你自己摸索,自己滚爬,再自己攀登。”


    太子眼珠一转,面露调侃:“表姐是想到夫君了吧!”


    岁安敛眸:“我在与你说正经的。”


    太子:“孤也在说正经的。原先孤对那谢郎君不甚了解,但经过今日一事,他倒也是个机灵护妻的。”


    岁安抬眼:“什么事?”


    太子就将今日朝堂上的事全说了,谢原极力护她,不许旁人说岁安半个字不好,御史中丞被怼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当然,还有姑姑坐镇呢!


    岁安怔然:“竟还闹了这么一出。”


    太子忽然拍了拍岁安的肩膀:“表姐别怕!孤平生也最讨厌那些糜烂风气!表姐做得对!就算没有谢郎君,孤也会保护你的!”


    岁安冲太子笑笑,眼底藏了几分浅思。


    她忽然决定不嘲笑谢原的字了,其实他的字已具风骨,挺漂亮的。


    说的差不多,岁安想起谢宝珊的事,遂问了太子。


    太子一听,也是无奈。


    因为朝中的事,他很不开心,母后便想法子为他宽心。


    上次春神祭,他夸了一句谢宝珊有趣,跳的舞都让他心神舒坦,母后就记住了,还把人接进来给他献舞解闷。


    太子是储君,有自己的涵养和孝道,纵然谢宝珊的舞跳的稀烂,他既不能抹杀女儿家的颜面,也不能辜负母亲的好意,只能麻着一张脸,看似在赏舞,实则神游天外。


    思及此,太子拉住岁安的袖口,眼底朦胧升腾:“表姐,帮我……”


    岁安:……


    第53章


    了解到太子和五娘的情况皆源于皇后的爱子之心, 岁安哭笑不得。


    她微微俯身,教太子如何与皇后回话,太子听完,目光已经彻底明亮起来。


    “这样就可以了吗?”


    “娘娘是为你在劳心, 你若好了, 她自然无忧, 殿下是忧思甚重, 本末倒置, 顺着娘娘的心思想,这本就不是难事。”


    言及此, 岁安也轻轻拍了拍太子的肩膀:“殿下还小, 尚且处于学多于用的年纪, 不必急于定论,未来还长。”


    岁安语调温柔细腻, 听来心中熨帖, 太子深吸一口气, 重重点头:“孤明白了。”


    岁安:“那我就将五娘带走了。”


    太子更重的点头:“好!”


    回到凤华殿,靖安长公主与皇后已经谈完, 两人站在殿外, 像在闲谈,又像在等候。


    皇后见太子较离开时活泼许多,心下一松, 见谢五娘安静站在岁安身边也没多问, 只说:“那本宫就不耽误你们说话了。”


    靖安长公主颔首一笑, 岁安与五娘行礼恭送,待人离去,靖安长公主眼眸一扫:“这是……”


    谢宝珊喉头滚了一下。


    没、没跟她说告别了太子就要面对靖安长公主啊!


    岁安:“是府中五娘, 母亲不记得了?”


    靖安长公主:“记得,我是问你怎么把她留下了,人不是皇后给太子请来的吗?”


    岁安言简意赅:“眼下已不需要了。”


    靖安长公主看岁安一眼,点了个头便不再问。


    “许久不见你,陪我走走吧。”


    岁安扶着母亲,乖巧极了:“是。”


    谢宝珊轻轻吞咽:“大、大嫂……”她颤巍巍举起手指向前方:“那、那里有好看的、花……”


    “去吧。”回答她的是靖安长公主。


    谢宝珊飞快一拜,转身就溜。


    母女二人开始散步闲聊。


    长公主开门见山:“今日朝堂上的事,都知道吗?”


    岁安点头:“殿下和我讲了。”


    长公主默了默,忽道:“你是不是同谢原说什么了?”


    岁安一愣。


    长公主笑了笑:“他在朝堂上极力护你,却并未提及萧弈夫妇。竟像是有意抹去了。”


    岁安眼神微变,太子不知实情,自然也没有讲到这个。


    长公主淡淡道:“都是小事,便是有人提了他们,要拎出来撇清也简单。只是他主动不提,难免让人觉得含了动机。”


    岁安:“我同他说了些往事。”


    长公主笑了:“难怪。这孩子,有心。”


    岁安抿唇“嗯”了一声。


    靖安长公主看了她一眼,轻叹道:“桓王镇守北域,责任重大,是你舅舅倚赖的亲兵,今家眷留于长安,尊贵显赫是一回事,行事上应低调内敛又是另一回事,偏偏那蔡氏,养的儿女一个比一个刁,真不知还能安稳几时。”


    昔日在北山,母亲常常随口一念叨,岁安就随意一听闻,有些事即便无人同她分析,也慢慢懂得个中道理。


    她笑道:“都是一家人,相互照拂就是。”


    靖安长公主满不在乎:“你少搭理就行,越搭理越来劲。”这些年来,桓王镇守北域,北山与桓王府确实没有太多走动。


    不想再说这个,靖安长公主问起岁安在谢家过的如何。


    岁安弯了弯唇,细细与母亲说起谢府家事。


    公公婆婆宽和又有趣,二婶婶聒噪却热情,没见面的姑姑在生气,五房婶婶很爱女,至于那位六叔,寥寥几句,风流又神秘。


    靖安长公主听得眼神柔和,抬手拂过岁安的鬓发。


    “听起来,岁岁过得很好。”


    岁安认真点头:“嗯。”


    靖安长公主露出笑来:“那就好。”


    她没有追问岁安和谢原的感情到了哪一步,但见岁安时而深思,时而望向晗光殿的方向,说个话都说的心不在焉,心里便有了数。


    匆匆一面后,靖安长公主便要回北山了。


    岁安知道母亲是为她而来,心中生愧,可还没开口就被靖安长公主抢了白。


    她摸摸岁安的头:“一桩小事,母亲办了也就办了,更何况还有你夫君,算不上劳累。之前不是你自己说,想做大胆的事?母亲说了支持你,还能作假不成?”


    岁安轻轻抿唇,眼眶发热。


    一直跟在后头的佩兰姑姑见状,笑着上前:“女郎向来稳重,此事未必不能自己解决,长公主岂会不知?不过是思念女郎,寻个由头来见见您罢了,其他都是顺手的。”


    岁安一听,更愧疚了:“女儿会多回北山探望父亲和母亲。”


    靖安长公主笑了笑,手上动作更温柔:“好。”


    送母亲出宫后,谢宝珊问岁安:“大嫂,回府吗?”


    岁安想了想,两手撑着膝盖俯身与她平视,甜甜一笑:“我们再等等吧。”


    谢宝珊反应快,坏笑起来:“大嫂该不会想等大哥下值吧?”


    大周官员下值时辰各有不同,若是负责实务的衙门,通常闲不下来,一旦事多繁忙,下值时辰就是虚设,还会加值,即便无事也要守到下衙时辰。


    相对的,一些清要职位,往往只需上朝议政,其余时候,圣人召则入,无召自主,无需整日坐衙。


    如今谢原换了衙门,下值时辰有变,又随时受圣人传召,便相对自由。


    被五娘调侃,岁安面不改色,微笑道:“你又想给殿下跳舞了吗?”


    谢宝珊脖子一僵,立马乖巧:“我年纪小不会说话,大嫂请不要和我一般见识,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岁安直起身,在她脑袋上轻轻扫了一下。


    人小鬼大。


    ……


    岁安带着谢宝珊去了凤华殿见皇后,坦白道明原委,皇后二话不说留了她们,若非有谢宝珊一个孩子在,她还想打趣几句。


    新婚夫妻真是够黏的。


    午膳也是在宫中用的,谢宝珊跟着岁安逛了逛皇宫,心想,皇宫固然贵气华美,但论风雅精致,还是不如大嫂在北山的小院子。


    那才是世外桃源,梦想之地。


    时辰差不多,岁安向皇后告辞,皇后想到什么,特地将五娘叫到面前,为她这一阵的辛苦表示感谢,末了还赠了她一对儿玉镯,名贵非常。


    谢宝珊意识到这是个告别,意味着以后不必再频繁进宫,揣着玉镯,险些喜极而泣。


    出了凤华殿,她看向身边的大嫂,汪汪泪眼里迸射出几分璀璨光芒。


    大嫂她真是靠谱的很呐!


    ……


    因有皇后派遣的内侍领路,两人一路畅行无阻,岁安便分了神开始想谢原的事。


    此前,他用一个秘密跟她换一个秘密,她想了想,选择道出与环娘过往,也不得不提及旧人。


    他心里介意,便以夫妻间的亲密来平复情绪。


    饶是岁安再没有经验,也能从谢原每一次的变化中体会深意。


    他们是夫妻,各自有几个旧人,如今都只属于彼此;过往有多深的情,如今也只剩颔首一笑甚至形同陌路,不可能再有与对方一般的亲密。


    套她话时,他甚至能坦然承认自己不是君子,什么话都说,等真有了情绪,却是抿着唇半个字不吐。


    男人,比那处硬的,果然只有嘴了。


    可是,他也不仅仅只有介意的情绪,醋完之后,依旧是那个冷静睿智的谢元一。


    有些事,她明明没有细讲,他似乎已懂了。


    圣人亲信,多为昔年并肩作战出生入死的亲友伙伴,有心之人,会盼着这些位高权重的亲信因过错与圣人生出罅隙,最终败落,再取而代之。


    是以,风光之下,每一步都该小心谨慎。


    在沁园时,谢原曾真切的对环娘夫妇动怒,是觉得她受了欺负,且想为她讨公道。


    今朝在朝,他却不动声色将萧弈夫妇抹去,以最简单干脆的方法让他们少惹是非。


    听到母亲说这事时,岁安忽然就很想见见他,哪怕想到是如此,也想亲口求证。


    于是等啊等,终于等到谢原下值,她压抑着心中的躁动,一路直奔尚书省衙署外静静伫立。


    ……


    正逢下值时刻,时而有官员和内侍从门内出来,绰绰人影中,青年丰神俊朗,端正挺拔,步履从容,在一片绯红身影中最为亮眼。


    他无意一抬眼,脚下的步子倏地顿住。


    重重人影那头,他好像瞧见了自己的小妻子,一眨眼又不见了。


    人影晃动,将她露了出来,原来是被挡住了。


    她真的来了,正垫脚张望。


    谢原突兀的笑了一声,忽生促狭,站在原地不动了。


    他的小妻子,相貌娇艳,身段玲珑,许是诸多惹眼亮点加身,才压了她的个头。


    站在他面前,她足足矮了一个头,连魏楚环都比她高。


    人都是一波一波走的,这一波走完,碍事的人影散去,视野变得清楚明晰,两人都看到了彼此。


    谢原刚想打招呼,却在瞬息间想到昨夜的事,以及那个明明介意还死不承认的自己。


    正当他思绪微乱时,对面的小妻子倏地露出笑容,像是怕他看不见,还伸手挥了挥。


    我在这儿呐!


    日头将落未落,初染金红,铺于红墙绿瓦,石板宫道,也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漂亮的光芒,衬着粲然笑容,直直的撞入谢原眼中,瞬间驱散了所有胡思乱想。


    谢原迎着那笑,嘴角上扬,身体先于心思,大步走了过去。


    看着迎面而来的青年,岁安被他的俊晃了眼,忽然就忘了自己要问什么,心中只有一股想要拥上去的冲动,但见青天白日,众目睽睽,谢原昔日告诫言犹在耳,便硬生生忍下来,等着他来到面前。


    “怎么上这儿来了。”谢原含笑开口,眼一动,终于看到安静乖巧的立在一旁的五娘。


    他想起什么,看向岁安,却见她的目光也错开他,望向身后。


    谢原回头,只见萧弈在他后面走了出来。


    萧弈为兵部员外郎,他任左司郎,如今也是同署同僚了。


    谢原挑了挑眉,觉得这场景意外的与昨日重合,都是他与萧弈在一处,岁安忽然出现。


    他沉沉的笑了一声,将岁安的目光牵引回来。


    谢原背起手,垂眼与她四目相对,半是揶揄半是自嘲:“又来抓我?这地儿可没酒吃啊。”


    岁安反应过来,终于破功,扑哧笑出声。


    谢原刚要开口,却见面前的少女张臂一扑,娇软身段撞进他怀中,手臂顺势圈住他的腰。


    谢原猝不及防的退了两步,又在被她圈住腰时飞快站定,满面震惊。


    何止是他,一旁官员纷纷瞠目,又立刻扭头避开。


    萧弈瞪大了眼,眼看他们夫妻旁若无人的于青天白日抱作一团!


    谢原手足无措时,怀中人抬头,娇靥泛微红,朱唇轻启,声细且娇:“抓到啦。”


    霎时间,心间轰鸣,咚咚疾响,以至于谢原几乎分不清,自己是被她这一撞惊起的震惊余劲,还是被她这句话撩起的心动之初始。


    燥热的风拂来,吹散了周遭杂音。谢原眼底酿出笑意,指尖动了动,终是抬起一只手,环住她的腰,另一手抬起,将她扑过来震乱的发间流苏一点点拨下来捋顺:“抓到了,所以呢?”


    捋顺了,他垂下眼,深沉的眼对上晶亮的眸,有些时候,她是从不遮掩的感情的。


    岁安仰头看着谢原,轻声开口:“抓到了,就归我了。”


    谢原眼神一动,目光凝在了她身上。


    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想承认她是个高手。


    这不是第一次了,她似乎总会某个时候,抛却所有心思顾虑,用最简单直白的表白话语,让人动心。


    因为动心,这个时刻合适或者不合适,都变得不再重要。


    萧弈在旁边站了小半刻,猛一摇头,终于回神。


    想他堂堂武隆侯世子,曾也是个风流不羁的俏郎君,于男女情爱上颇有造诣。


    倒是谢原,从没有听说他有过什么风月往事。


    谁能想到,一朝成婚,他后院烧成了渣,谢原却稳稳当当爱巢高筑。


    他好像被谢原上了一课!


    就荒谬,非常荒谬!


    当最后一个旁观者拂袖离去时,干巴巴站了许久的谢宝珊不免开始思考——


    不然,她自己走回去吧。


    第54章


    马车停在宫门处, 谢原牵着岁安一路出来。


    听说谢宝珊的遭遇,他陷入短暂的沉默思索。


    岁安瞄见,心头思绪飞快发散了一下。


    五婶婶对五娘进宫献舞是乐见其成的。


    如今的后宫, 各家皆有女儿入宫, 唯独谢家没有送女儿。


    自古以来,前朝后宫都有切不断的联系。


    但凡事总有例外。


    先帝受妖妃蛊惑, 后宫干政, 险些害死岁安的母亲与舅舅。


    是以, 建熙帝登基后, 对后宫的约束管辖空前严厉。


    若有后妃大胆涉问前朝之事, 企图想为家中助益, 哪怕正得盛宠的妃嫔,也会被不动声色的冷下来, 冷到与弃妃无异时, 所在宫殿便是一座现成的冷宫。


    若此女出身高门, 背后家族多半会想办法补救。可是世家对圣人的牵制力度尚不足够,还有个靖安长公主暗中相助,选择在前朝拉扯, 极易损耗过度,也不值得为一个棋子如此,但若想继续送女入宫, 除非老老实实再不犯过,否则一样凉掉。


    久而久之, 建熙帝的后宫彻底安歇, 众妃嫔只管使出浑身解数谋得恩宠,有一儿半女傍身足以,但建熙帝爱重皇后, 不行宠妾灭妻之举,因此,王皇后地位稳固,日子舒心不少,见到长公主母女,亦格外亲和。


    太子才十五岁,环娘更小,五婶婶心思动的太早,对环娘没有好处,更别提皇后和太子都没想到这处。


    可是,这只是岁安的想法。


    不是自己觉得好的事,旁人也觉得好。


    谢原身为谢家郎君,自有站在谢家立场上的考虑。


    再者,后宫虽被压制,但袁、赵、王各家一样送女进宫。


    若能诞下一男半女,便与皇室血脉有了羁绊,这始终被视为一层保障。


    可处在这等人生中的女子们,未免被动与悲哀。


    岁安因谢原沉思而出神,最后反被他捏了一下手,转过眼,谢原看着她笑:“想什么呢?”


    岁安身子贴着谢原的手臂,低声道:“你觉得我多管闲事吗?”


    她瞄了眼谢宝珊,谢原便懂了。


    想来是又被她瞄见他的神情,转头就胡思乱想去了。


    谢原有些无奈于她的敏锐,用力握住她的手,十分认真地说:“不,你做的很好。”


    短短六个字,驱散了岁安的不安。


    “我希望他们都能依着自己的本心长大,待到有能力时,可以自己决定自己未来的路。”


    岁安默了默,听出话外之音:“那你呢?”


    谢原看向她:“什么?”


    岁安:“你如今的路,不是自己选的?”


    谢原笑了,晃了下她的手:“这是什么话,你不就是我选的?”


    岁安心头被小小的戳了一下,抿住笑:“哦。”


    谢原单挑眉毛:“哦?”就哦?


    岁安眼珠轻转,就是不看他:“如何,要我磕头谢恩呀?”


    尾音微微拉长,尤似娇嗔。


    谢原侧首看她,嘴角噙了个玩味的笑。


    从她载着满满的热情扑来时,像敞开了一块隐秘心田,露出新的样子。


    “五娘的事情,我会同五叔说清楚,五婶那边,你不必过多解释。”


    岁安眨眨眼,没有立刻回答。


    五婶若知道这事,难免会觉得是她截了五娘的锦绣凰途,他是在替她善后。


    谢原:“听见没?”


    岁安瞅他一眼,“哦。”


    ……


    回府后,谢原先与岁安去见了母亲,孙氏见他果然回来得早,欢天喜地去张罗晚饭。


    接着,谢原让岁安先回院子,自己带着五娘去见五叔五婶,大约两刻钟后才回来。


    岁安问:“五叔五婶怎么说?”


    谢原笑笑:“还能怎么说,本来也没什么。”


    岁安没再说话。


    谢原今日下值早,换了身舒适的白袍便往书房去了,岁安没打扰他,拿柄小锄头蹲在园子里摆弄花草。


    玉藻像往日一样,趁着岁安干些闲活儿时随口说些事情给她听。


    谢原今日在朝上转移重点,提出充盈国库之必要,引得众臣在重商与抑商之间争论不休,结果又牵扯出许多其他的问题,诸如赋税、徭役,甚至是土地分配。


    岁安往日都当是干活时的背景音来听,今日却分了神,干活的动作一顿,抬头看向阁楼书房。


    阿松见状,低声道:“郎君充任翰林伴驾左右,说不准圣人何时就拘他到跟前发问,难免要将政事搁在心头思索,以便随时应对。”


    岁安若有所思,忽而抛下手中锄头,净手更衣,也跑去了阁楼。


    谢原带了几分公文和信报回来,正坐在书案前细细详读。


    信是松州那头送回的,那副画的买卖双方除了正常营生,再未发现端倪。


    拘霍岭所言,万劼是发现了参与贪污的同谋才招惹杀身之祸。


    所以他从销赃思路入手,在一场异常拍卖里发现线索,从而与岳母多年来查访的旧事挂了勾。


    但其实这当中有一个误点。


    霍岭想从贪污销赃入手没错,但他偶然撞见那副画的虚假交易,只能说符合销赃思路,却不能证明这桩异常的买卖一定是参与了漕运贪污的人在处理脏银,变赃为明。


    而他之所以会顺藤摸瓜找来长安,还因他另生心思,想通过对岁安下手来引起轰动,逼着朝中重视这件案子。


    所以连他自己也不能肯定这件事。


    如果把那副画的交易与贪污案剥离,单独来想,那就是疑似与怀玄妖道有关的乱贼尚在人间,可能还在经营买卖,且是隐藏身份,多道转手的买卖。


    谢原忽然背脊生寒。


    试问一个昔日的妖人贼子,逃出生天后暗藏身份来经营买卖,究竟只是想衣食无忧得一份安宁,还是贼心不死又有谋划?


    想要谋事,有钱不够,还得谋权,若不能直接从朝廷内部下手,便是从地方官下手,官商勾结,比如伙同地方官贪污受贿……


    谢原深吸一口气。


    主动剥离开的两件事,思来想去,竟又合起来了。


    谢原眸色沉冷,运指将信纸翻折几下,送至烛火上,火舌一舔,丢入一旁的铜盆内。


    走出书房,院子里已没了人,隔壁的房间传出动静。


    是岁安给自己布置的书房。


    谢原脚下一转走了过去,书房门开着,他抱手靠在门边,看她在书架前晃来晃去,时而垫脚拨弄,时而挠头,几个婢女并不在旁,因为找得太专注,都没发现身后有人。


    当她再次垫脚去够最上层一个书盒时,一个不慎,装着成套书册的书盒被扒掉下来!


    “砰!”


    岁安轻呼抱头,却没被砸到。


    她仰起头,只见从身后探过头顶的一双手,稳稳接住了掉下来的书盒。


    岁安转过身,拍着心口小声嘀咕:“吓死我了。”


    没等谢原开口,听到岁安呼声的玉藻飞奔而来:“夫人!”


    阿松和朔月紧随其后,谢原看到她们每人手里都拿了几册书,像是去了库房。


    岁安的陪嫁不少,就说她带来的藏书和古画,这个书房都摆不完,只能暂存库房。


    岁安冲她们摆摆手:“没事没事。”说着,目光瞄向谢原,攒了无言的感激。


    谢原直接瞪了她一眼。


    刚才那一瞬间,他先是惊,再是怕。


    这东西要真砸下来,非得在她脑袋上砸个口子,他恰好赶上才没事,但凡他慢了半拍,看看有事没事!


    岁安默默收下谢原这记眼神,看到玉藻她们找来的书册,立马把刚才的惊险抛诸脑后:“就是这个!”


    三人先向谢原行了礼,阿松和朔月将书册仔仔细细摆好:“夫人没记错,是放在库房没有拿出来,都在这里了。”


    玉藻拧着眉头看向书架,发现岁安自己取了书,结合刚才那声惊呼和响动,叮嘱道:“书房的书架太高,夫人别自己取,都是笨重的书册,砸到怎么办。”


    岁安似是不喜念叨,抱起书往书案后走,闷不吭声。


    谢原忽然沉声开口:“玉藻说的不错,你听见没有?”


    这是他今日第二次用这种语气说她了。


    岁安睨他一眼,听见了听见了,两只耳朵都听见了。


    “嗯。”


    这态度,她竟还不高兴?


    谢原轻叹,想到她今日专程去接他,也就不计较了,走到书案前,找话试探:“在看书?”


    从他的角度,能看到她浓密的睫毛随着抬眼上翘,又很快垂下。


    在瞄他。


    岁安抿了抿唇,“嗯。”


    这个语气才对了。


    谢原笑了一下,也绕到书案后,俯身而下,单手撑住书案边沿,“我瞧瞧看什么呢。”


    这一看,谢原愣了愣。


    多是文义颇深的古籍,还有些是残本。


    谢原知道岁安爱看书,也绝非瞧不起她是个女娘,只是纯粹的了解古籍残本的晦涩程度,遂脱口而出:“你看得懂?”


    岁安抬起头看他,一双眼又大又亮,诚恳的摇摇头:“全本还能慢慢琢磨,若有残缺,琢磨都难。”


    谢原乐了一下,“我就说……”


    岁安眉眼一凝:“你说什么?”


    “不是。”谢原挠挠鼻头,“不是不懂?我看看,兴许我知道些。”


    他给弟弟妹妹讲课讲惯了,认真起来挺是那么回事儿,说着就伸手去拿。


    还没碰到本册,一双白皙的小手抢先拿走,别到身侧,岁安看着谢原:“我不问你。”


    谢原挑眉:“不问我问谁?”


    “问父亲呀。”少女想也不想,脆生生道。


    谢原愣了愣。


    岁安见他没有要抢,这才小心翼翼把自己的藏本放好,“我今日见到母亲晒书,才知道父亲读过好多书,我原先就有些不懂的,说不定父亲能教我。”


    谢原目光轻动,无端深邃了几分,垂眼看向岁安,语气都低了几度:“岁岁……”


    岁安扭头看他:“嗯?”


    谢原想问,好端端的,为什么忽然要去跟父亲请教这些。


    可到了嘴边,又开不了口。


    既成夫妻,朝夕相处,有些事岁安早晚会察觉。


    父亲是嫡长子,论理,祖父之后,当是他担起重责当家做主。


    可他却因性格原因,躲过了这份责任,让它早早落在谢原身上,靠祖父安排得了个著作郎的清职,十几年如一日的过活,只有在母亲面前才会略有不同。


    面对母亲的柔弱和无措,谢原尚且能应付,可面对父亲,他们彼此间似乎都不知要说什么,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谢原心里从来都没怨过什么。


    相反,他更愿父母能释然,而不是面对他时,始终像欠了什么一般。


    回来的路上,他说希望家人都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过活,也包括父母。


    岁安此举,谢原很难不多想,他想告诉她不必这样。


    不必因为嫁进这个家,成了他的妻子,便把根植在家中的顽疾当做自己的责任。


    可迎上她的目光,谢原脱口而出的话却是:“父亲下值很晚,你等不到的。”


    岁安闻言道:“没关系,我读书时,父亲也会将其他学生的学业放在前头,处理完了才来给我答疑。”


    顿了顿,又偏偏头:“你是怕我耽误父亲休息吗?那我可以等到父亲休沐时再问吗?”


    谢原见她脑袋一动,发间的流苏便轻轻晃动,那还是他给捋顺的。


    他抬手,指尖一挑,流苏晃得更狠:“所以就是不问我?”


    岁安看了他一眼,扭头翻出一本《古今注》,小心翼翼翻到一页,指着道:“译。”


    谢原嗤笑,译就译。


    他俯身一看,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


    古籍珍本最怕潮湿虫蛀,这一册明显是残本中的残本,纸页已经磨损的非常严重,很多字都看不清了。


    非无中生有不可破。


    谢原转头看她,微微一笑:“我给你写一本怎么样?”


    岁安默了默,竟学着他的样子嗤笑一声,原封不动回敬。


    谢原:……


    ……


    谢原并没有唬她,父亲谢世知的下值时辰并不晚,但他未必按时下值回来。


    岁安出去用饭时便在留意,忽而大门口传来动静,她蹭的直起身子翘首以盼,结果来的是佩兰姑姑。


    长公主得知谢太傅身体抱恙,特地备了些药材补品送到谢府。


    府内顿时热闹起来。


    名为探望谢太傅,实则各院都有单独的一份,全氏今日原本还在为岁安擅自把五娘的事给搅和了而憋闷,结果靖安长公主的礼一到,她顿时就忘了烦忧,眼神都亮了。


    五娘现在的确还太小,左右是门好亲家,慢慢来吧!


    全氏欢喜的收下了礼物。


    大家快乐分礼物时,只有谢原留意到岁安朝外看的眼神,待她回头,他挑眉丢了个眼神过去——我说什么来着?


    岁安敛眸,不理他。


    孙氏这个婆母分得的礼物自是不俗,就说那上乘衣料,不仅仅是料子珍贵,而且颜色和送来的款式打样儿都非常贴合她的风格。


    想也知道,必定是日日在这府中的人,将她看在眼里放在心里,才有了这样细致的安排。


    孙氏看向岁安的眼神更加慈祥,再看谢原,不免叹息自己这辈子还是少生了个贴心的女儿。


    儿子是好,有什么好东西,他二话不说就买,多少钱都掏的痛快。


    除了买回来不适合,其他都好。


    是以,见到岁安看着长公主送来的东西,神情却略显失望,孙氏心道,得跟大郎说说,有空陪岁岁回北山走走,从小在北山长大的姑娘,只因出嫁就彻底离了那里,难免思念。


    吃完饭,分完礼物,岁安跟着谢原回院子。


    谢原有心逗她两句,可见她闷不吭声,又消了心思,拉过她的手:“你是当着不懂要问,还是为了别的?”


    岁安抬头,怔然看向他。


    谢原抿了抿唇,别过脸:“岁岁,我……”


    “夫人,大郎主回府了!”玉藻从院外跑来,汇报情况


    公爹回来了!


    岁安原地复苏,精神焕发,对玉藻道了句:“去拿我的书!”


    然后“刷”一下抽回手,对谢原丢下一句“我去去就回”,便如一阵风般跑回了房间,阿松朔月紧随其后。


    谢原手一空,指尖磋磨两下,好气又好笑的冲她的背影嚷:“院门在这边!”


    院中飘回少女清脆的回声:“我要整装漱口!”


    拜见公爹,得庄重礼貌些才行!


    谢原站在院子里,仰头看天,沉沉的笑了两声,长长叹出一口气。


    算了,随她。


    今日对孙氏来说简直是惊喜连连。


    不仅儿子能回来吃晚饭了,亲家母送来了很珍贵的礼物,就连酷爱主动加值的丈夫都学会了按时回家。


    可惜饭吃过了,孙氏连忙让厨房另备一份,笑盈盈走在丈夫身边,说起今日的事。


    谢世知面露疲色,却很认真在听孙氏说,孙氏特别高兴时,他还会跟着笑两声。


    两人还没进房,奴人来报,大郎君夫人求见。


    夫妻二人一愣,确定是儿媳一人,而非儿子和儿媳。


    孙氏以为是找自己的,“快请!”


    谢世知一个老男人,跟亲儿子都没话说,更别提儿媳妇,他独自进房,让妻子和儿媳慢慢絮叨。


    没曾想,岁安抱着一堆估计过来,想求见公爹。


    孙氏愣住:“啊?”


    片刻后,孙氏同谢世知说了说儿媳的来意。


    谢世知刚更衣,一身居家常服,饶是岁月无情,但依旧能瞧出几分年轻时的清俊风采。


    看着抱书站在面前的小姑娘,谢世知跟着愣住:“啊?”


    第55章


    谢原沐浴更衣出来,携了卷书在卧房边看边等岁安。


    以往他看书,总能认真投入。


    今日翻了几页,竟怎么都看不进去,反倒清晰的算出,岁安已经去了快一个时辰,外面天都黑了。


    对于岁安主动亲近父亲这件事,谢原说不上反对,也说不上赞成。


    有些关系根深蒂固,不会因为哪一方忽然改变态度就跟着变化。


    放在四五年前,他或许还会不懂事的顶撞几句,抱怨或烦躁。


    但经历数年磨砺,他早已不再是当初的少年心性,甚至看懂了父母对他存着的那份隐晦的愧疚。


    他表态过,也以行动证明过。


    他希望长辈安康,姊妹和乐,他便无后顾之忧,能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


    可即便如此,他们依旧是那样。


    久而久之,谢原再不为这种事表态,只管做该做的事,说还说的话,身上的责任,家中的琐碎,都耐着性子慢慢应对。


    没来由有些烦躁,大抵是门窗都关着,使得卧房太闷了。


    谢原都没叫来禄,自己麻利的套了外袍,出门往前院走,去了阁楼的书房。


    站在阁楼的廊前,他看着通往院外的路,未见归人。


    耳边忽然响起蚊虫嗡鸣,谢原眉头紧拧,转身进书房,淡淡的熏香早已驱散房中蚊虫,可以安心看书。


    才怪。


    斜倚座靠,等待的每一刻都被无声的拉长。


    谢原看了看自己一身整齐的穿戴,忽然甩了书册大步下楼,一路出了院子。


    ……


    天色已经暗下来,孙氏却叫人又添了几盏灯,将书房撑得亮亮堂堂。


    谢原来时,就见母亲孙氏和鲁嬷嬷站在书房门口嘀咕着说什么,书房中露出的灯火映在母亲脸上,可见她是挂着笑的。


    其实并不意外,但谢原心头还是一暖,脚下放轻,迈步走了过去。


    刚走一步,里面忽然传来谢世知的声音:“这不可能!”


    声音很沉,似在呵斥,谢原心头一跳,脑子里浮现出父亲呵斥岁安的场景来。


    父亲为人沉闷严肃,性格并不算好。


    若岁安以为是对着自己父母那般,露出几分可爱讨喜便可承欢膝下,那就太单纯了。


    但她亲近父亲,究其根本是为了他,若被父亲责备,他并不好受。


    这么一想,谢原步子就走得快,眼看着要直接冲进书房,当场被孙氏无声的拦下来。


    “为何不可能?”内里同时响起岁安的声音,并不像谢原以为的那般,受了惊吓亦或委屈。


    反倒是父亲的语气颇有起伏。


    “卫良比崇尹晚生五十年,他出生时崇尹都不在了,这个注解形式是卫良首创,极显个人之长,崇尹怎么可能在卫良出生前就用上卫良注解时常用的特别符号?这崇尹注本定是假的!”


    最后几个字,谢世知说的激动,伴着手指叩向桌面的咚咚声响。


    既有爱好收藏古籍的人,便有贩卖古籍的人,这也是一种古玩藏品。


    一旦有利,便有造假,好此类者,对待真品自然如珠如宝,对假的只会嗤之以鼻,且瞧不上那种连真假都分不出,还自称博学之人。


    谢原看向母亲,孙氏无奈一笑。


    如你所见。


    书房内,岁安捧过一份曲谱递给谢世知:“请父亲过目。”


    谢世知半信半疑接过,先是大略扫了一遍,愣了愣,又从头细细看来。


    岁安的声音在旁响起:“卫良的注解方式便于查阅还有巧趣确属首创,但卫良的标记符号,却与崇尹君曾经谱写的一首古曲谱十分相似。”


    “今朝曲谱固有定式,可百年前甚至更早的古谱较之又是不同的,可见谱曲一说,是会因个人之好而变动修改。”


    谢世知看了岁安一眼,又对着灯细细研读。


    “您仔细看看,卫良注解所用的符号与曲谱所现有细节不同,且符号不过是个人趣味,换成点还是圆都无妨,更重要是解读标注的内容,但若此符号源于崇尹公,那他在注解时画上类似符号,这本崇尹注解本,就未必是假的了。”


    谢世知:“那你也不能保证这曲谱就是崇尹所作。”


    岁安笑笑:“若无此曲谱,崇尹注本必是假的,但有了它,曲谱真假各占一半,这份崇尹注本的真假,也变成各占一半了呀。”


    谢世知一愣,竟觉得有些道理。


    岁安:“做学问本就是千家千言,多听一言便是多一份眼界,更何况,有时真中藏虚,假中有实,尤其像父亲这般,有足够的积累与沉淀,自能决定何为精华可取,何为糟粕当舍,真假反倒不重要了。”


    谢世知老脸一热,抬手抚须,发出几声抑制不住的轻笑。


    他还是第一次听岁安这种小姑娘直白的夸赞。


    这笑声震惊了外面母子一人。


    谢世知:“我可当不起这夸赞,枉我自以为博览群书,却真假不辩,叫你见笑了。”


    岁安摇头:“您钻研精深鞭辟入里,若您都是‘见笑’,其他人便是玩笑了。”


    她笑着解释:“父亲有所不知,是因我父亲也喜收藏注解古籍,母亲投其所好,曾派人花大价钱搜罗古籍真本给他,这份崇尹古曲谱就夹在里面。若非见此古谱,我们只会同您一样,认为这版崇尹注本假得离谱。”


    谢世知了然:“原来如此,靖安长公主对驸马果然有心。”


    “父亲这话有失偏颇,母亲对父亲何曾少过用心?儿媳见母亲为父亲晒书打理时,都是万分小心,仔细谨慎,我母亲可从未替父亲细致到这个地步,倒是父亲,常常道她暴殄天物不识宝笈。”


    谢世知正要开口,门忽然被推开,孙氏虎着脸走进来,后面跟着谢原。


    她将灯盏往书案上重重一放,谢世知直接抖了一下,当着儿子媳妇的面不好说什么,眼观鼻鼻观心。


    谢原走到岁安身边,拉着她的手起身:“父亲下值归来已然疲累,岁岁打扰这么久,便不耽误父亲歇息了,多谢父亲指教。”


    谢世知刚下值回来时的确面露倦色,但此刻他精神奕奕,分明是越聊越精神。


    “一家人,不必这么客气。”谢世知和颜悦色的回道,目光却瞄了瞄岁安带来的孤本。


    一双白白的手伸过来,仔仔细细将它们包好拿起。


    岁安乖巧立在谢原身边:“父亲,若再有不懂,还能再来请教吗?”


    谢世知当即道:“那是自然!”


    岁安笑道:“那我等父亲休沐再来,省得耽误父亲歇息。”


    谢世知摆摆手:“无妨,无妨。”


    谢原伸手拿过岁安怀里的书,腾出她的手,自己握住:“不打扰父亲和母亲歇息,儿子与岁安先告退了。”


    孙氏站到谢世知身边,两人笑着点点头,谢原一手拿书,一手牵着岁安离开。


    门在身后关上,谢原忽然站定,偏头对岁安低语:“下次别乱说话。”


    他不仅没有责怪,甚至是带着点揶揄味道说的。


    岁安眨巴眨巴眼,学他压低声音:“怎么了。”


    话音刚落,里面传来孙氏刻意压低,又在激动时格外清晰的声音:“……我不用心?你就会买买买……一堆……自己收拾啊!”


    “啪!”一掌震响。


    “嘶——”一道吸气。


    岁安娇躯一震,茫然看向谢原。


    他老神在在,唇角一勾。


    看吧。


    “父亲在母亲面前,似乎又是一个样子。”回去的路上,岁安小声嘀咕。


    谢原笑了笑,“那你觉得,我在你面前可有不同?”


    岁安闻言,身子倚向他:“你也有在我面前才有的样子?”


    谢原睨她一眼:“你看不出来?”


    岁安笑容天真:“看得出来呀。”


    谢原追问:“那你说说。”


    岁安眼底暗藏狡黠,忽然站定,谢原随她站定。


    岁安冲他招招手,示意他贴耳过来,谢原皱皱眉,怎么还神神秘秘的。


    还是随了她,附耳过去。


    岁安抬手掩唇,在他耳边低语,谢原听着听着,脸色骤变,刚一转头,身边人嗖一下跑出去老远。


    谢原气笑,他身高腿长,三两步追上去逮住人,岁安轻呼一声,笑声连连。


    谢原用力箍着她,低吼道:“李岁安,你还是不是个姑娘家了!”


    岁安咯咯直笑,扭着身子挣扎,谢原一阵燥热,把人搂到怀里:“再闹我回去收拾你了啊!”


    岁安表情一僵,立马乖乖不动了。谢原正要开口,这才发现周边藏了好些府奴,随着他抬首四顾,纷纷作鸟兽散。


    岁安不知死活的开口:“呀,被看见啦。”


    谢原:……


    他紧抿着唇,眼神慢慢沉了。


    岁安以为谢原发现有人,会立刻弹开,没想到他竟笑了,笑的阴沉沉。


    “看见了又如何,报官抓我啊。”


    话音刚落,又是一道惊呼,谢原竟单手将人抗到肩上,大步走向自己的院子。


    他是真的小看她了,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竟也能说出调戏的话来!


    闻声回头躲在暗中的府奴们瞠目结舌。


    噫,大郎君为什么那样!


    回到院中,谢原将书册交给玉藻放置,又让阿松和朔月备了热水,岁安伺机想逃,被他捉着丢进净室,待沐浴更衣毕,他抱着洗的热乎乎的人回了房,身体力行的向她演示自己只有在她面前才有的一面——


    【比如,你只有在我面前才“坦诚相对”?】


    筋疲力尽时,岁安发誓再也不同他胡说八道。


    这人,一点也玩不起!


    ……


    五房的事情,谢原替岁安善了后,但他并不知,岁安很快得到了反馈。


    从一婶婶那里。


    郑氏不愧是撑起了内宅半边天的一夫人,府中大小消息,轻易不会错过。


    她很快找到岁安,借着安排家宴的事情,有意无意和岁安打听起五娘进宫的事。


    岁安默了默,直接问:“五婶婶是不是不高兴呀。”


    就这么一句,郑氏就完全确定这事是真的了。


    她一摆手,完全站在了岁安这边:“这话说的,她本就办的不对,你和大郎是为大局考虑,这么早就想送人,当然不合适啦!”


    心里却在想,五娘年纪是小了些,可三娘正值妙龄啊。


    这事儿,郑氏有自己的琢磨。


    虽然大郎给的理由说的过去——圣人最恨后宫干政弄权,便是谢家送了女儿进去,眼下也难为家族谋利,更何况五娘还小,生孩子都轮不到她。


    但也不能保证,这里面没有岁安的意思。


    她执掌半个家的一夫人,尚且知道要从谁手里讨一个前程,那全氏看着不声不响,竟是打算越过府里和北山,悄摸给女儿挣一条锦绣凰途。


    她也不想想,五娘能有此机缘,还不是因为北山给的机缘。


    这不是过河拆桥的相么。


    她就不一样了,已经稳稳把握了通往康庄大道的方向。


    郑氏已察觉岁安不喜太过热情,如今相处已改变态度有了克制,满脸中肯道:“你别多想,五娘还小,等到她以后有了好亲事,这就不算什么了。”


    岁安笑笑:“嗯。”


    “不算什么?她倒是会巴结,揽了一身活儿,讨得一堆好,看戏还来来不及,当然觉得不算什么!”


    全氏昨日听了谢原的解释,又收到北山的礼物,已然被说服,明白现在安排还太早了。


    况且,以宝珊现在的姿色,真进了宫未必比得过别家的天香国色。


    作为母亲,全氏也有很多后宅之道还没教,的确可以再锻炼几年。


    但这并不代表郑氏就可以当个新鲜笑话。


    全氏平日里心思都在自己的院子,并不插手府务,可她会暗中观察。


    岁安主动请缨要置办家宴招待姑姑,府中忙碌的分明还是郑氏平日里最得力的下人。


    这事,恐怕还是郑氏在暗中操控。


    郑氏长袖善舞,也不知耍了什么花招,竟叫岁安这般倚赖。


    全氏倒也不急,都是一家人,若北山真的帮扶了大房一房,她不信五房这碗里会没水。


    她就是恼火被郑氏看了笑话:“她就不怕得意忘形,乐极生悲么!”


    全氏说这话时只是一时之气,可她没想到,自己竟一语成谶。


    岁安和谢原赴卢家宴的前一天,是一郎谢佑回家的日子。


    就在谢佑刚到家没多久,卢照晋忽然来了谢府。


    谢原不在府上,岁安外出相迎,却见卢照晋神色严肃:“弟妹,一郎可有归家?”


    岁安:“已归家了。”卢照晋:“我有要事问他。”


    岁安觉得卢照晋有些古怪,让朔月去请了谢佑出来,本想奉茶招待,待卢照晋却竖手阻止:“弟妹不必麻烦,我问完就走。”


    岁安笑笑,还是将卢照晋请到正堂,又让人备了茶,等谢佑出来,她不动声色呆在一旁。


    卢照晋也没管她,直接问谢佑,他今日归家时可有区别的地方,或者做别的事?


    谢佑一脸迷茫,其实他今日归家时间有些晚,从前放假,还能赶回来吃午饭。


    “我有些心烦,在外面散了会儿心才坐车回来。”


    卢照晋默了默,问:“当真?”


    谢佑拧眉,岁安开口:“卢郎君,到底何事?”


    岁安不是外人,这事大概今日就能传遍谢家,卢照晋也没有隐瞒。


    原来,今日有一监生散学归家的路上,忽然被人打了,打的有些厉害,都破相了。


    那监生名叫张骁,是圣人改制后,从俊士升入四门学,又在今年凭较好的成绩,考进了率性堂,率性堂是高级学堂,也是谢佑之前跟岁安私下说过的第一种入仕方式。


    谢佑同岁安说那些话时,其实也已经顺利考入了率性堂,且一直都是名列前茅。


    可就在昨日,一向勤苦拼命的张骁竟以一级甲等上的试策成绩超过了谢佑的一级甲等。


    谢佑何等骄傲,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几番对比自己与张骁的答卷,越发确定两人根本不相上下,博士评级有误,不当如此!


    可张骁同样心高气傲,抱负深远,好不容易夺魁,岂能任人质疑?


    两人竟当堂争论起来,还差点动了手,最后是卢照晋赶到,及时拉开了。


    卢照晋是一众友人中最年长的,比谢原还大一岁,自国子监结业后,选择留监谋事,今已是四门博士。


    本以为这事就此作罢,谁知张骁在回家的路上被人打了,满脸是血。


    张骁是寡母养大的,其父曾是个下州小吏,早亡后的了一笔朝廷颁发的抚恤钱。


    自此,张骁就是母亲的命,为了他能好好读书,甚至带着儿子搬到了长安城,在南城租了个小屋子,早出晚归挣钱供他读书。


    张骁是母亲的骄傲,也没有让母亲失望,眼看儿子宏图将展,却被人暗算,其母刚烈,直接报了官。


    监生被打,国子监非常重视,卢照晋自然得了先手消息。


    他会赶过来,只因最大的嫌疑人就是谢佑。


    “我没有!”谢佑嚯的站起来:“我没有打他!”


    “一郎。”岁安忽然开口,脸上挂着浅笑,看向谢佑的眼神却带了几分威压:“坐下。”


    谢佑:“我……”


    “坐下。”


    谢佑不情不愿的坐下。


    岁安看向卢照晋,不慌不忙道:“想不到天子脚下,竟有如此恶徒,光天化日也敢伤人,多谢卢博士专程前来告知,一郎往后出入也会更加小心,避免这等无端祸事。此外,若我们察觉任何线索,定会第一时间告知官府,配合调查。”


    谢佑怔了怔,安静下来,卢照晋则完全语塞。


    张骁无缘无故被暴打,其母闹到了官府,国子监不可能不管,不止因为张骁是率性堂的学生,更因他是寒族。


    圣人改制后,国子监加大了对寒族学生的培养,也降低了晋升门槛。


    卢照晋看过两人的文章,谢佑其实可以和张骁同时评为第一,他的不忿不是没有因由。


    但国子监吃了一次亏,难免见风使舵。


    在圣人有意提拔寒门的情况下,压一次谢佑,提拔一次张骁,也不是不可能。


    因两人争执引来很多人围观讨论,所以张骁出事,谢佑成为第一嫌疑人。


    卢照晋因与谢原有私交才赶过来,可岁安一番话,让他幡然清醒。


    张家告官归告官,却并没有明确的证据指向谢佑。


    倒是他,这么跑过来,跟通风报信徇私似的,好像已经认定了谢佑是凶手。


    岁安这话无非是在暗示,谢佑还不是凶手,注意语气。


    而她暗示归暗示,礼数仍旧做足,更没有半点怠慢。


    卢照晋回过神来,冲一人笑了笑:“说的是,我只是来告知此事,你们知晓便好,我还有些旁的事,便不打扰了。”


    岁安颔首一笑,亲自送走卢照晋,一回头,便是谢佑眉峰紧蹙的俊脸。


    “大嫂,我没有!”谢佑很郑重的解释。


    岁安想了想,“我听一婶婶说,你今日回来的较之前更晚,你说你散心去了,还记得去了哪些地方吗?”


    听起来她似乎是想替他找证据,谢佑有些惭愧:“大嫂,我……”


    岁安微微一笑,声线轻柔:“好好想想,不着急。”


    她不急不缓,语气里充满了信任与安抚,谢佑竟真的平静下来,同岁安说了自己回来的路线。


    岁安:“我方才并没有唬你,指不定真有这样的歹徒行凶,往后你出入也要小心些。”


    谢佑听着岁安的安抚,忍不住苦笑一下,“是。”


    岁安把谢佑送回院子,出来时对玉藻低语几句,玉藻点点头,转身离去。


    谢府的安宁一直维持到临近黄昏,谢原回来时。


    他甚至都没见岁安和母亲,直奔谢佑的院子。


    很快,郑氏泪眼婆娑来找岁安哭诉,此事终于在谢府传开。


    “不可能的,我们一郎是个多么温柔善良的孩子,你说他埋头读书他会,你说他买凶打人,这绝不可能!岁岁,你要替他做主啊。”


    一个长辈,拉着一个晚辈求救,显然是期盼这个晚辈背后的强大势力能给点力。


    岁安有点收不住这类突脸的沟通,给朔月使了个眼色,朔月立马会意,拉过郑氏,连哄带骗将人劝走了。


    岁安站在院中,轻轻摇扇,转头看阿松:“元一是直接去的一郎的院子呀。”


    阿松点头:“郎君应当是在外面知道的此事。”


    岁安摇扇的手一顿,团扇边沿轻轻搭在挺翘的鼻骨,遮住半张脸,小声嘀咕:“如今的流言,都传这么快的吗?”


    第56章


    流言传的快慢,看的是推波助澜者卖不卖力。


    事情今日才发生,谢原在宫中上值,下值时就听说了,可见传播之广,速度之快。


    岁安在院子里等谢原回来,她捏着团扇,扇沿轻轻敲打鼻梁,低声道:“不简单呀。”


    此事绝不止是表面上所见,是谢佑与一寒门监生因成绩问题有争执,后者在回家路上被打,谢佑成为嫌疑人。


    自圣人推行科举提拔寒门以来,朝堂上的声音归结起来分为三类。


    一类是以皇后母族王氏为代表的反对态度;一类是以谢太傅为代表的赞成态度;最后是以袁、赵两家为代表的中立态度。


    而无论哪种态度,一旦新人能够为己所用,各自都乐见其成。


    这件事一出,流言会努力打谢氏的脸——


    你谢氏作出这有容乃大一心为朝廷社稷的姿态,可到头来,压根还是不能容人啊。


    如今只是一个文章成绩压了谢氏郎君的寒门监生被打,来日在朝堂上,若有人与谢氏针锋相对,那不是连命都没了?


    所以,若推波助澜者是打着要让谢家立场崩塌的目的来的,哪怕谢家此刻帮着张家把凶手找出来,流言风向也可能变成——瞧,这是见事情闹大,主动找替死鬼了。


    阿松怔然道:“找出凶手都没用?”


    岁安:“也不是完全没用,得看这个凶手的身份。”


    除非这个凶手是谢家鞭长莫及不可控制压迫的身份,亮出来之后,能让人相信,这绝不可能是谢家安排的替死鬼,比如赵、袁、王氏,比如圣人。


    “若这事真是他们做的,能叫我们轻易找到线索破解吗?”


    阿松已经感到了个中艰难。


    流言这种东西,只有在最热乎时最具杀伤力,最无奈的,是无辜含冤者为自己洗清冤屈,可已经没有人在乎了。


    这就是一盆脏水,水干了,还会留下痕迹,谁粘上谁倒霉。


    见阿松眉眼深沉,岁安又笑了:“别着急呀,这事若不是二郎做的,对方想栽赃嫁祸硬塞给他,也没那么容易。”


    阿松:“就怕流言败名誉。”


    岁安笑了笑,并没有回答。


    又等了会儿,岁安没等到谢原,等来了鲁嬷嬷。


    “夫人,大夫人让您去劝劝大郎君,他下值回来便去找了二郎君,也不知说了什么,两人关在书房,似乎吵起来了,还有打砸声,二夫人吓得直哭,大夫人正在宽慰,郎主和太傅都未回府,没人敢闯进去。”


    岁安愣了愣,是没想到谢原会在这事上和谢佑有什么争执,忙道:“我这就去。”


    等岁安赶到谢佑的院子时,外面已经站了好些人,孙氏正在安慰郑氏,全氏一脸复杂的站在一边,几个郎君娘子面面相觑,见到岁安来,纷纷松了口气。


    谢宝宜拉过岁安的手,怯道:“大嫂,你快去看看吧。”


    刚说完,里面有什么东西撞到的声音。


    “哎呀,他们不会打起来吧。”郑氏吓了一跳。


    “大郎会功夫,二郎不会呀,他们若打起来,二郎哪还有命啊!”


    孙氏忙道:“不会不会。”然后看向岁安。她们是长辈,却也是妇人,干涉不了男人们在外面的事。


    谢原过来应是为处理此事,她们不好贸然闯入责备谁,让岁安去探听最合适。


    岁安留阿松陪着几位长辈,自己走向谢佑的书房。


    廊下无人,没被谴走也该被吓走了,房里有低吼,不是谢原,是谢佑。


    岁安想的没错,谢原并未与谢佑争吵,大多都是谢佑在说话。


    人的情绪一旦豁了口子开始崩溃宣泄,就容易翻来覆去说同样的话,岁安听了会儿就理顺了。


    谢佑一直想尽早入仕为官,为的是帮谢原一道撑起谢家。


    谢原看出他的急躁,一直在压着他这份心思,让他按部就班一步一个脚印来。


    谢佑明白道理,也只能接受。


    可为何按部就班也会招惹是非?


    同样的事情放在从前,世家贵族连一个眼神都不会赏给这些人,在意他们等于自降身份,晦气。


    可如今局势不同,祖父谢升贤在朝中亦有一番立场,谢佑自问是个有担当的人,张家想要如何,他奉陪便是,甚至可以前往张府探望,替张家抓出凶手。


    他渴望在面对质疑时,以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姿态和行动去回应。


    可是,谢原否定了他的想法。


    他要谢佑一如既往该干什么干什么,除非这事真是他做的,证据确凿,朝廷追责,否则就不必花费太多心思在这件事上。


    按部就班,又是按部就班,为何无辜受冤的人反而要像缩头乌龟一般沉默,而不能痛快反击!?


    “若我不表态,外人只会觉得我在逃避!面对质疑,我连正面反驳都不敢,算什么大丈夫!”


    谢原面无表情,语气平冷:“造谣你的人,会盼着你反击,你越来劲对方越高兴,因他们能发现更多破绽,一次又一次攻击你,你以为的堂堂正正,其实是正中对方下怀,被人牵着鼻子走。”


    “那也不能毫无作为任由污蔑!”谢佑搬出祖父:“若此事影响了祖父和谢家的立场,也要继续沉默吗?”


    “怎么影响。”谢原十分平静:“证据呢?”


    “流言可杀人!”


    “光阴可败流言。”


    “大哥!”谢佑红了眼,委屈攀升到了极致,已经不再关乎这件事本身。


    “你到底是真的为我好,还是你根本不信我!?”


    谢佑这个信,显然不是指对他清白信任。


    “你总要我按部就班慢慢来,可祖父现在已经快退下来,朝中局势瞬息万变,我们哪有那么多时间去慢慢经营?还是你当惯了一言九鼎的谢家大郎君,习惯了一锤定音无人敢质疑,所以你不相信、也不希望我能帮你?”


    “是,你坦然,当日外界传言你与大嫂关系匪浅,北山或与谢家联姻,你的确是半句解释都无,而是迎合流言求娶大嫂,叫众人无话可说!”


    谢原彻底沉默下来,连话都不回了。


    岁安站在门口,虽然没有看到谢原的脸,但她似乎能想象他此刻的脸色。


    脸上没有表情,看起来冰冷又恼火。


    叩叩叩。


    几道叩门声响起,轻缓而温柔。


    谢原眼神一动,大步走过去拉开房门,果见岁安在门口。


    “岁岁……”


    “大、大嫂……”谢佑浑身一僵,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脸色更不好看了。


    岁安扫过屋内两兄弟:“你们吵什么呢?这么大声,母亲和婶婶们都吓坏啦。”


    谢佑垂眼,紧抿着唇。


    谢原和声道:“没有吵架,只是在谈事情。”


    他回头看了眼谢佑,眼神冷了片刻:“你好好想想,若你做不到坦然应对,不妨告假在家安心读书。”


    这与坐实心虚一说有何区别?!


    谢佑刚想反驳,抬眼间撞上岁安投来的目光,顿时喉头一堵,忍住了话。


    谢原牵着岁安离开,出来时对众人道明原委,强调此事与谢佑无关,不要作无畏的揣测和担忧。


    他发了话,就算定了论,郑氏再想为儿子争论辩驳,也只能忍住。


    回去的路上,岁安轻声道:“二郎正值少年热血,遇上这种事难免不忿,一心求清白。”


    谢原“嗯”了一声:“我明白。”


    顿了顿,他目光微沉,低声道:“他是一时激动口不择言,你不要放在心上。”


    岁安完全没有胡思乱想:“嗯,我知道。”


    “对了。”岁安扯扯谢原的手:“我已让玉藻沿着二郎归家的路线去找线索,至少能证明张生遇袭时,二郎是完全置身事外的。”


    “这种无凭无据的事,对方想借无中生有嫁祸定罪未必容易,若他们真敢这么做,反而给了我们抓住破绽的机会。所以,我觉得此事更偏向于借人言来攻击谢家。”


    她并未被谢佑刚才那番话影响,反倒在琢磨这件事,谢原心中一软,语气跟着放软,“不错。”


    所以他才让谢佑不要理会。


    敌不动,我不动,这种没有真凭实据的污蔑,往往会在回应之后矛盾升级,甚至真的说错话做错事。


    不予理会并不代表心坐以待毙,而是暗中蛰伏,做足准备,一旦对方发现他们不接茬,再想有动作,对方就成了极易露出破绽的一方。


    岁安瞄谢原一眼:“你这会儿倒是温和耐心了,刚才怎么就不把这些分析说清楚?”


    谢原:“是我没说清楚,还是他根本听不进去?”


    岁安:“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在你觉得二郎根本没心思听你的话之前,可曾想过,是你言行表态在前,让他对你的言行,都有了一个刻板的理解?”


    谢原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岁安脑袋一歪,靠着他肩头走:“当大哥哥真难呀。”


    谢原正在思考,冷不防她蹦出这么一句,直接被这句话逗得笑了一声。


    他反问:“那当大嫂嫂难不难?”


    岁安脑袋在他肩头滚动,“如果是配你这样的大哥哥,那就有点难。”


    谢原伸手把她靠着的脑袋推开,斜睨道:“你再说一次。”


    岁安侧首看他,倏地笑道:“还有功夫跟我计较,看来这事也没那么麻烦。”


    谢原才明白她是故意分他心思,别开脸,无力的笑了一声。


    忽然,他想到什么似的,回过头盯着她看。


    岁安察觉他眼神,将他胳膊一抱,慈祥道:“有什么话要同大嫂嫂说吗。”


    谢原失笑,捏住她下巴轻轻晃了晃,咬着牙道:“这么能贫呢。”


    她明明比二郎还小一岁,可无论是面对流言蜚语还是突发状况,她表现出的冷静和成熟更胜二郎。


    追本溯源,其实也有据可依。


    昔日岳母辅佐圣人还朝掌权,临朝听政,就引起过不小非议,后来岳母远离朝堂长居北山,岳父这位山长又引起了外界注意,岁安作为两人独女,少不得被波及。


    谢原并不了解过去的岁安,但现在来看,外界议论对他们一家来说还真是家常便饭。


    若每一次都要大动干戈去出手应对,哪里还有精力去做更重要的事?


    谢原眼神一柔,忽道:“我方才对二郎,真的有些凶?”


    岁安点头如捣蒜。


    谢原:“行,我稍后去宽慰宽慰他,把道理捋顺。”


    岁安:“那不如我去。”


    谢原眉尾一挑:“你去?”


    “嗯!你这严肃的大哥哥已当了这么多年,忽然自毁姿态,再想树立起来可就难了。”


    谢原眯眼:“就是我当恶人,你当好人呗。”


    岁安眼神一亮:“可以吗?”


    还可以吗?


    谢原忽然发现,她近来活泼不少。


    他别开脸,笑了一声:“可以——”尾音拉出无奈的语气。


    岁安得了谢原允许,半道就折返回谢佑这边,谢原站在原地,看着岁安摇着小团扇越走越远,眼神微微一变,隐藏身形跟了过去。


    二房这边,孙氏没急着走,还在安慰郑氏。


    岁安绕过正厅,直接来到谢佑的院子。


    奴人正在清理被谢佑砸坏的花瓶杯盏,书房里没人。


    岁安一转头,谢佑换了身居家的白袍,从卧房方向过来了。


    青年眉峰紧蹙,俨然还在受此事困扰,但看他往书房来,似乎也将谢原的话听进去了,准备继续读书。


    碰上岁安,谢佑狠狠一怔:“大、大嫂。”


    岁安笑容温和:“我来看看你。”


    谢佑想到自己刚才的失言,又见书房还用不了,连忙唤来仆从去收拾茶室,抬手道:“大嫂请。”


    两人到了茶室,谢佑仍有些局促,想为刚才的失言解释。


    结果岁安先开了口:“能说说,你今日为何这么生气吗?”


    谢佑一愣。


    岁安笑笑:“之前你曾与我谈过心事,我便觉得,我在你心中,是可以信任的人。放心,若有什么旁人不能听的,我绝不外传。”


    顿了顿,岁安又道:“我觉得,你虽有许多想法,但也兼具理智冷静和对亲长兄弟的敬爱。今日的事,道理你都懂,但你仍激动过头,我便想问一问,也好过你一个人憋在心里。”


    谢佑眼神轻震,沉默了好一会儿,竟真开了口:“我与张生争执,因我觉得自己的成绩不当在他之下,也因我太气恼,所以卢博士与我说了个中玄机。”


    岁安点头:“嗯。”


    谢佑:“昔日贵族压制、瞧不起寒门,寒门出头艰难,可如今,只因圣人抑制贵族提拔寒门,便要对寒门大开方便之门,甚至有作假的提拔,这不讽刺吗?”


    “大家都有自己的抱负,凭什么我要让他?就因为他是弱势寒门,我便要让着他?”


    “好,我让了,结果呢?换来的是一盆脏水!”


    “就因为我合理的质疑了他,我就有了嫌疑!若有朝一日找到凶手,那我今日被毁的名誉,谁来偿还?”


    谢佑深吸一口气:“好,泼了便泼了,我问心无愧,甚至愿意去面对回应,这也错了吗?我当然知道回应之后一定还会遭到质疑,但我更不愿被说成心虚不敢面对,便是熬干了精力,我也要为自己正名!”


    岁安:“可是你没有这么做,虽然生气、委屈,但还是换了身衣裳,重整心情,你刚才是想去书房读书吧?”


    谢佑眼神一凝,他身上那种矛盾的感觉又出现了。


    纵然心思活泛热血沸腾,但身体却听从指挥,按部就班。


    这时,有人来奉茶,却不是谢佑的小厮,而是阿松。


    不仅有茶,还有精致的点心,是谢佑没吃过的。


    岁安一边为他摆小点心,一边和声细语道:“有没有听过‘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谢佑原本盯着小点心,闻言抬眼看向岁安。


    岁安不急不躁,声细气和,说话时仿佛能将时间拉长,也将躁动抚平。


    “其实,你不必将此事看成什么要命的麻烦,相反,它或许是个契机。”


    谢佑不解:“契机?”


    岁安:“这件事往小了说,会影响你清誉,往大了说,会影响谢家在朝堂的立场。还像一盆擦干了都会留下痕迹的脏水,让你膈应。”


    “但其实,不是没有根除的办法。”


    “若你能做到,可不费口舌解释就将脏水抹净、恢复清誉、稳住谢家的立场,同时,你也能向祖父、兄长证明你的能力,甚至改变他们对你的态度,允许你开始大胆尝试自己的想法。”


    谢佑眼神都亮了:“请大嫂赐教。”


    岁安笑笑,干脆给出答案:“只要你一如既往,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做得更好。”


    谢佑拧眉:“这和大哥说的有什么区别?”


    岁安夹起一块软乎乎的水晶糕放到他的碟子里:“我还没说完,急什么。尝一个。”


    谢佑讷讷应下,提筷浅尝。


    柔软在口中化开,是让心情舒适的香甜,不腻,甚至让谢佑在万般烦恼中都分心暗叹一句,好吃!


    岁安的声音同时响起:“你兄长要你这么做,更多是为磨练你的心性,我建议你这么做,则是为实现方才所列、迎合你心中所求的诸多目标呀。”


    说着,岁安伸手,食指与拇指轻轻捏在一起:“当然,还要加一点点小心思,就一点点。”


    谢佑飞快眼下口中食物,坐姿都端正了:“请大嫂赐教。”


    岁安收了笑容,变得认真又严肃:“我提醒你几句,你的抱负不是赌场里的一局博弈,成败输赢当场见分晓。”


    “它更像棋局,要经过漫长的布局和筹划,时而势如破竹,时而九死一生,时而胜利在望,时而希望渺茫。但只要你的局面还在,就有赢的希望。所以,你需要足够的毅力、耐心、包容,甚至隐忍。”岁安轻轻弯唇:“谢佑,你要想好。”


    谢佑慢慢捏起拳头,眼神坚毅的看向面前的人:“我愿意,我也可以。”


    岁安满意的点头,开始与他慢慢分析……


    ……


    夜色悄然而至,虫鸣夜更沉,房门被推开时,烛火轻轻炸响,似在提醒等候中的人,佳人已归。


    岁安并没有逗留太久,但回来时天色已暗了。


    她走进房间探头寻找,在临窗的斜榻上发现了谢原。


    他一身宽袍与长发齐摊于榻,左手手臂枕在脑后,右手握一卷书,看的十分认真。


    耳畔凑来一道热乎乎的气息,岁安立在塌边,弯腰撑腿与他一起看书。


    谢原单手翻书,目不斜视:“热。”


    岁安忽然鼓起腮帮,对着他颈窝猛一吹气:“呼——”


    谢原飞快缩脖,大喝:“痒!”


    岁安嘻嘻一笑,转身就跑,谢原伸手一捞,人就原路退回来了。


    宽大的衣袍缠在一起实在碍事,谢原扯了她的广袖外袍,让她窝进怀里,外袍搭在身上。


    岁安光着手臂抱住谢原的腰,脑袋在他肩窝拱了拱,终于找到个合适的位置枕好,嘟哝道:“不问我怎么宽慰二郎的吗?”


    原以为他会在意,没想到稳如泰山,半个字都不问。


    没关系,他不问,她主动提。


    谁知谢原眼不离书,单手翻书翻的贼溜,分明在认真看,而非做样子。


    “有什么好猜的,想也知道。”


    嗯!?


    岁安抬头看去,看到他漂亮的下颌线如刻如描,鼻梁挺拔肤质细腻,一双眼最俊,却只看着书。


    “那你猜呀!”


    谢原笑了一声,胸腔微震:“你哄人那套,我又不是没见过,无非是换个花里胡哨的说法,明明还是让他乖乖听话,却又听得心甘情愿,甚至心生欢喜。”


    他终于垂眼,分了她一个眼神,剑眉一挑:“如何,我说错了?”


    是,但又不完全是。


    岁安重重枕回去,重新抱住他的腰:“我不同你计较。”


    谢原无声弯了弯唇角,目光早已离开书卷,无声的落在她身上。


    大家都长一张嘴,偏她这张嘴,安静时总挂着笑,叭叭起来简直攻无不克。


    特别能忽悠人。


    他一个偷听的都被说服了。


    岁安一躺下来就生了困,她以为谢原还在看书,索性窝在他怀里眯觉。


    发顶忽然被轻轻压了一下,还有灼热的气息,她动了动脑袋躲开,舒舒服服的睡去……


    第57章


    和所有人想的一样, 谢升贤和谢世知等人回府后虽过问了谢佑的事,但听到谢原已处理后就再不多问,仿佛此事已然翻篇, 又像默认交给谢原全权处理。


    次日是前往卢府赴约的日子,也是谢佑在家的日子。


    张生的案子经过一夜发酵,已经被官府受理, 同时引起了国子监和朝廷的重视,但因为没有真凭实据,张母就算把嗓子喊劈了也没用,还得慢慢查。


    和岁安想的一样,的确有人借谢佑有嫌疑一事, 暗示谢氏道貌岸然, 根本容不下寒门子弟, 却又表态接受。


    然而,整个谢府, 上至谢升贤,下至朱红大门上的衔环铜兽,谁也没被这事儿搅乱了自己的节奏,谢升贤照旧抚东宫讲学,各房也按部就班。


    流言猛烈袭来,却像是一拳打进了棉花里。


    谢原提早下值回来接岁安时, 她已装扮完毕, 还帮他选好了衣裳。


    帮谢原换衣裳时, 岁安告诉他,谢佑今日状态极好,吃饭一顿不落,在家也没有耽误读书, 中途还带着三娘和五娘过来给她送点心。


    “劳逸要结合,所以我们还在院子里玩了步打和投壶。”岁安眼睛亮晶晶的:“一郎瞧着文质彬彬,可是好厉害呀!”


    听前半段时,谢原多少松了口气,看来谢佑是真的听进去了,也重新整理了心情。


    听到最后一句,他眼神微变,睨岁安一眼,懒洋洋道:“能不好吗,我手把手教的。”


    岁安已能熟练给他束腰带,完事抬头看他一眼,很敷衍的笑了一下,神情仿佛在说:嗯嗯嗯,你真棒,你真棒。


    然后又跑去妆台前最后一次整装。


    谢原伸手摸下巴,戏谑的想,还真是过了新婚的新鲜劲儿,便越发不将他的长处当回事了?


    成婚才半个多月,除了夜间厮磨,寻常时候已难看到她作为新妇应有的羞赧。


    她适应的速度简直快的离谱。


    转念一想,这也没什么不好。


    她适应谢府生活,习惯有他这个丈夫,他们总会越来越好。


    整装完毕,两人同孙氏交代了一声便出府。


    卢照晋是在自己的院子招待客人的,谢原来过多次,岁安却是第一次来,时不时撩开车帘往外瞧。


    马车转入巷道将要抵达卢府门前时,岁安瞧见了停在前面的武隆侯府马车。


    卢照晋虽是以岁安相救之情设宴,但当日世子夫妇也在场,不好单独将他们隔开,便也一道请了。


    自从应酬事件后,萧弈狠狠吃了一次亏,近来都安分得很。


    偶尔和谢原在衙署碰到,谢原主动颔首致意,他也会略略回应,彼此话不多。


    谢原见她一直盯着外面,便也凑过去,与她脑袋挨着脑袋:“嚯,这马车,气派。”


    岁安扭头看他:“羡慕呀?”


    谢氏不行奢靡之风,自然也不在意这种外在的奢华。


    谢原笑了一下,眼神意味深长:“那倒没有,咱们有更气派的。”


    北山马车啊。


    岁安瞬间懂了,学他之前的动作,伸手捏住他的下巴轻轻晃了晃:“这么能贫呢!”


    耍完一回合花腔,夫妇一人先后下车,也与前面的萧弈夫妇碰上了。


    魏楚环见到岁安,笑容亲切如旧,主动打招呼:“表姐,姐夫,好巧呀。”


    岁安更是老样子,笑容温和:“是呀,好巧。”


    紧接着,魏楚环露出惋惜又担忧的表情:“我以为谢府出了这种事,表姐和姐夫都没心情赴宴了,如今看来,似乎还好?”


    岁安无事人一般:“什么事呀?”


    魏楚环噎了一下,这是逼她言明吗?


    萧弈忽然挪步,挡在了魏楚环身前,将她们的视线隔开。


    岁安站在谢原身边,模样温和乖巧,倒是魏楚环,觉得萧弈影响了她的发挥,默默的朝天翻眼。


    谢原发现,一旦看透了她们之间的关系,彼此言行态度透出的用意便非常清晰。


    他心如明镜,索性也露出微笑,俨然一副被岁安同化的夫妻相。


    这时,卢照晋得了府奴传话,亲自出来迎接:“贵客到府,有失远迎,见谅见谅。”


    两方简单寒暄几句,已有奴人将各自马车上的礼盒搬下来。


    然后又是常规客套。


    卢照晋:人来就好了,带什么东西嘛。


    两对夫妇:要的要的,小小薄礼。


    萧弈夫妇是初来,伴手礼少不了,但谢原这头,礼物是岁安提前准备的。


    进门时,他偏头对岁安低语:“下回不必这么麻烦。”


    岁安知道他们交情深,还是笑道:“哪有空手登门的道理。”


    谢原不赞同:“卢照晋回回找我帮他填词改文时,也没给我润笔费。”


    岁安悄悄摸到他后腰,藏在广袖中的手轻轻掐了一下,批评道:“计较。”


    谢原不惧这点痛痒,纯粹喜欢与她拌嘴耍趣,每当这时候,他多会流露出天真少年的模样:“就计较。”


    魏楚环忽然扭头看过来,眼里带了审视。


    岁安冲她回了个笑,谢原见状,有样学样,也回了个迷人的微笑。


    魏楚环一个激灵,表情不适的收回目光。


    他们什么情况?


    卢府这边已有人先到了,直至谢、萧两家到场时,只剩下周玄逸和段炎未到。


    严氏上了好些茶水点心,一旁还有歌姬弹唱,氛围十分不错。


    岁安与谢原先后入座,夫妻两个开始讲小话。


    谢原告诉岁安,周玄逸和段炎都是科举入仕,周玄逸进士及第,段炎则是武举出身,不过两人并未外派。


    他们一个去了太府寺,管着两都市场贸易,一个去了卫尉寺,管着军械,都属于实务衙门,事多时长。


    这里便不得不提,随着谢原的晋升,世家贵族对于入仕的选择已然默默发生变化。


    从前,九寺五监因职务与尚书省大量重合,便被归位实务衙门,实打实干活儿那种,不符合权贵选官的“清要”条件。


    但谢原这个真实案例让大家看明白了一件事。


    实务虽累,但容易出政绩,能力都实实在在彰显在每件事情的处理中。


    若走运些遇上大事件,稍稍冒头便可飞黄腾达,若不走运没有大事件垫脚,家中为之打点安排时,这些实实在在的政绩,多少能让人更有底气。


    谁说贵族子弟靠门荫入仕是占用资源的草包?


    摆政绩讲道理,我们能干着呢!


    谢原笑了笑:“如今这九寺五监的职务,可抢手的很。”


    当然,太仆寺、司农司的人气依旧排在末尾。


    他们一人说话时,卢芜薇和胡洪一起走进院子。


    胡洪是卢家准女婿,来了卢府必然要拜见准岳父岳母,卢芜薇则在旁陪伴。


    胡洪只比卢芜薇大几个月,也是国子监生,不久前刚刚通过开始进入广业堂。


    广业堂属于初级,还要经过两年考核,一路升至率性堂,才能得到历练机会。


    胡洪是卢照晋还在国子监读书时认识且喜欢上卢芜薇的。


    胡洪为人温和沉稳,内敛宽容,卢芜薇喜欢谢原多少年,他便暗暗爱慕了卢芜薇多少年。


    谢原成婚,卢芜薇伤心失落,他全都明白,也给足了时间让她缓和。


    这次谢佑忽然出事,卢芜薇很担心,想打听情况看看能帮什么忙。


    胡洪看在眼里,今日来时主动说了情况——对方并无真凭实据,到目前为止都只是外界猜测了。


    卢芜薇感动之余,亦表态自己只是寻常朋友的关心,胡洪温和一笑,什么都没说。


    两人拜见了长辈,一道来后院,刚跨进院门,卢芜薇一眼就看到了谢原,眼一动,也看到了与谢原咬耳低语的李岁安。


    卢芜薇垂眼敛眸,双手端在身前,手指搅缠。


    胡洪不动声色看在眼里,温声道:“薇娘?”


    卢芜薇抬头,扯出个笑:“走吧。”


    岁安也瞧见了卢芜薇和胡洪,她一眼扫过并无逗留,而是转眼看向一旁的袁家兄弟。


    这两人来得早,吃吃喝喝都不耽误,可总给人一种坐立难安的感觉。


    岁安想了想,问谢原,他一人是不是憋得慌。


    谢原笑了一声:“眼睛倒是尖。”


    之前岁安总是调侃谢原,是在哪里听说了关于北山和她的瞎话,谢原避而不答,岁安便从他的日常社交推测,说不定是哪个友人。


    后来几次见面,她便锁定了袁家兄弟。


    这两人没别的爱好,就喜欢秘闻逸事,想来若是他们兄弟友人间私下聚会,这会儿大概已经畅快的开讲了,但今日来了其他人,还带了妻室,自然就不能畅所欲言,憋得慌了。


    岁安好奇的问谢原:“那他们说的事,是真的比较多,还是假的比较多。”


    谢原喝着茶,睨她一眼,低声道:“别问我。”


    “为何不问你?”


    “怕你生气。”


    岁安恍然,他又在预警“有疾”的典故了。


    她拧起眉头:“你这话没有道理,我何时生过这种气?”


    谢原调侃:“是,你也不曾大半夜里一把鼻涕一半眼泪,呜呜咽咽的质问我,‘什么叫李岁安身有隐疾,我到底染了哪种疾’。”


    岁安双目一睁,小脸一沉,悄悄摸上谢原后腰,寻找最好下手的一块肉。


    谢原不动声色,借着理袖子的动作一把抓住她的手,拉到身前控住。


    他认输了,斟酌道:“只能说……空穴不来风。”


    岁安闻言,若有所思的“喔”了一声。


    这一头,袁培英忽然对袁培正强调:“我看表兄夫妻两个淡定的很,你可管好这张嘴,今日别胡说。”


    袁培正睨亲哥一眼,不服气回敬:“彼此彼此。”


    关于谢佑的事情,他们都已经知道,换在平常,只有他们兄弟友人私下小聚,他们肯定早就提了此事,再加以宽慰。


    可一来,今日在场的客人有不大熟悉的外人,他们不好去提谢府的家事;一来,表兄如今是北山女婿,若谢家真有什么事,李岁安甚至靖安长公主焉能毫无作为?


    动动小指头,真凶都立马给找出来。


    加上这夫妻一人一副趣味闲谈的姿态,根本不像在为府里的事情烦恼,袁家兄弟左思右想,决定不提,省的扫兴。


    他一人能这么想,其他人自然也知情识趣,心照不宣,只管尽情玩乐。


    除了魏楚环。


    “表姐……”魏楚环盯着岁安,刚刚开口就被谢原打断了。


    “世子之前就说,想要专程设个宴以谢岁岁在沁园的救命之恩,只因卢兄抢了先,你们不好重复名头设宴,便一道受邀来此。”


    谢原看向岁安,一脸宠溺笑容:“其实完全不必如此,岁岁早已忘了这事。”


    萧弈:……


    魏楚环:……


    岁安愣愣看向谢原,只见他眼含深意,还挑了一下眉。


    我拿捏的好不好?


    岁安抿唇,轻轻压下嘴角,状似无意的点了一下头。


    好得很。


    想也知道谢原是在堵初云县主的嘴,卢照晋见状,顺势接话:“说起来,舍妹也未曾向弟妹好好道谢。”


    说着,卢照晋看了卢芜薇一眼。


    卢芜薇抿了抿唇,也不迟疑,走到岁安面前作拜:“多谢夫人在沁园相救。”


    岁安实实在在的受了,笑着回道:“小事而已,卢娘子不必挂心,下次要小心。”


    谢原意外的看了岁安一眼。


    凭他对妻子的了解,一般情况下,她会轻描淡写揭过此事,绝不会居功。


    但卢芜薇性格骄傲,未必愿意在岁安面前矮一头或是欠些什么,若岁安当真谦虚客气免了她道谢,只会叫卢芜薇觉得虚伪不喜。


    所以大大方方让卢芜薇谢,她受得起,大家谁也不欠谁。


    谢原正琢磨着,岁安忽然朝他看来,两人不光不期然的对上,谢原敏锐的捕捉到岁安眼中没来得及藏起的隐晦审视。


    他冲她露出了然于心又意味深长的笑容。


    岁安有种心思被看穿的不自在,扭过头不看他了。


    “咦,还设了投壶和箭靶,还有蹴鞠呢!”袁家兄弟不能说八卦,实在闷得很,瞄见了严氏设在院中供客人解闷的游戏,当即来了兴趣。


    往日里卢照晋他们在一起玩,也爱弄些简单的切磋,都是从小玩到大的,彼此有输有赢。


    随着袁家兄弟嚷嚷组局,席间开始变得热闹起来。


    左右周玄逸和段炎还没到,他们先玩着也好。


    谢原问岁安:“要不要试试?”


    岁安笑着摇摇头。


    谢原瞟了眼跃跃欲试的初云县主夫妇,心中了然。


    她若是去玩,魏楚环保不齐又得追着较劲,万一玩砸了,还将气氛毁了。


    干脆老实坐这儿,我不动,敌不动。


    谢原失笑,他其实玩不玩都行:“那我陪你。”


    “别呀。”岁安推推他手臂:“你去玩,我看你玩。”


    谢原纹丝未动:“不玩。”


    岁安偏偏头:“你还怕输呀。”


    谢原像是听了个笑话:“激谁呢?输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是觉得奋力赢了也没彩头,大热天的,何必劳动一身汗。”


    岁安觉得好笑:“那你要什么彩头。”


    这可是你让我说的。


    谢原从善如流的偏过头,在她耳边低语。


    岁安笑容一僵,旋即脸蛋爆红!


    她含怒望向身边的男人,声音压到最低:“不要脸!”


    竟然提这种要求!


    岁安心跳加速,看了看周围,还好没人听见。又忍不住想,真是过了新婚初期,彼此都熟悉了解对方,就开始奔向下流。


    什么清正郎君,骨子里还是个食髓知味的臭男人!


    谢原眉眼清亮,近乎期待,“如何?”


    “不如何!你别去了。”


    谢原:“偏去,一言为定,不许反悔。”


    谁和你一言为定了!


    恰好严氏一早准备的凉茶送了过来,她笑道:“天有些热,请诸位先饮些凉茶再去吧。”


    说话间,婢子已分好茶,一一送到各位客人的小案前。


    “贵客请。”


    谢原颔首点头,刚端起来,身边忽然伸来一只白嫩的手,轻轻按住他提盏的手腕。


    他抬眼,却见岁安的目光是从萧弈夫妇方向收回,眼里无端多了几分肃然,压低声音:“先别喝,我有件事要同你说。”


    ……


    喝完凉茶,众郎君开始分组开局。


    他们选了蹴鞠,因为是在院子里组的简单局,场地缩小,身后的球门也是简略支架竖起的,比起真正的蹴鞠场轻松不少,不至于大汗淋漓。


    毫无意外,萧弈和谢原分在了不同组,又是对立。


    萧弈同组有卢照晋和陈瑚,谢原选了袁家兄弟,胡洪判分。


    上场前,萧弈捏了捏魏楚环的手,在她看过来时,风流潇洒的挤了挤眼:“瞧好吧,看你夫君我怎么给你挣面子。”


    魏楚环想笑又忍笑:“不要你挣面子,你当心些,谢原习武,玩的不见得比你差。”


    萧弈:“他习武,我难道是弱鸡不成?”


    萧弈也习武,最精骑射,他与魏楚环还是因此结缘。


    魏楚环倍感窝心,还是提醒道:“别受伤。”


    萧弈已褪去广袖外袍,拿过奴人递来的护腕,闻言,猛一拉紧腕带,眸光凌厉:“这话,你还是和姐夫说去吧。”


    这头,岁安借帮谢原缠腕带的动作,凑近说了一句。


    “下手轻些。”


    谢原淡定的拍拍她的手:“我心里有数。”


    ……


    事实上,战局刚刚拉开,势头就完全一边倒了。


    嗖——


    只见藤球如离弦之箭般冲射而来,萧弈几乎本能闪躲,压根没想过要回踢。


    藤球穿过木架球门,直接飞跃荷花池,重重撞上另一头的凉亭红柱,柔韧的球身撞瘪反弹,落回这一头的池边。


    满场寂静。


    稳重如卢照晋,慢慢抬起手,按在了心口。


    陈瑚满眼震惊,谢原平日里和他们玩有输有赢,如今看来,分明是没有下狠劲儿。


    可、可他今日为何这么狠啊。


    球是擦着萧弈眼前而过的,他惊魂未定的看向谢原——你是要杀人吗!


    谢原活络了一下脚踝,看向一旁观赛的岁安。


    岁安很配合的露出了崇敬的表情。


    袁家兄弟在谢原身后对视一眼。


    袁培正:我觉得我们现在躺下也能赢。


    袁培英:有道理。


    谢原看向对面:“还来吗?”


    一语惊醒全场,萧弈长这么大,还不曾像这样一而再再而三于同一人手中吃瘪,他被激出血性:“来!怎么不来!”


    卢照晋和陈瑚对视一眼,神情复杂。


    现在退出还来得及吗?


    严氏看着卢照晋,一颗心揪的老高,能不来了吗?


    胡洪拽紧分牌,还好他只是分判。


    比赛继续,谢原变本加厉,越踢越狠,萧弈不遑多让,两人眼看着就要一对一杠起来。


    魏楚环看的莫名其妙:“怎么回事……”


    突然,萧弈身子晃了一下,谢原一球过来,萧弈闪身一躲,下盘一软,竟摔倒在地。


    “阿羿!”魏楚环吓了一跳,冲上前去,其他人也纷纷围过来。


    “我没事……”萧弈摆摆手,一来是要面子,一来他的确没受伤,“方才没站稳。”


    魏楚环猛地转头,狠狠瞪向谢原:“你是踢球还是杀人!”


    谢原神色淡淡的:“抱歉,不是故意的。”


    他身边探出一颗脑袋,岁安面露关切:“没事吧?”


    你说有没有事!


    卢照晋连忙唤来仆从:“天气热,刚才又踢得太狠了,现在离开宴还有一阵,府中有厢房,先扶世子去休息片刻吧。”


    魏楚环挥开前来帮忙的人,自己将萧弈扶起来,两人去了厢房休息。


    卢照晋让人收拾了蹴鞠场,走到谢原跟前,无奈笑道:“怎么玩这么狠。”


    谢原的目光从萧弈身上收回,他握住身边岁安的手,一反常态的嚣张:“谁让他们夫妇欺负岁岁,看他们不顺眼。”


    岁安站在谢原身边,脸蛋红红的,当真像个被保护的小娇妻。


    这一幕震惊了袁家兄弟等人。


    老谢他,竟然是个护妻狂魔!


    卢照晋哭笑不得,还是端起了主人家的姿态,招呼客人们重新入座。


    萧弈夫妇已经走远,谢原和岁安对视一眼,眼神间交汇着彼此才懂的深意。


    这一头,萧弈在客房躺下。


    魏楚环担心得很:“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打到哪里了?”


    萧弈实话实说:“真没事,没被打到。”但还是心有戚戚焉:“想不到这个谢大郎,看着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发起狠来这么疯。”


    魏楚环握拳:“只怕是有人教唆!”


    萧弈笑了一下,顶着昏沉的脑袋和她说话:“谁?你那绵软的像只兔子似的表姐?”


    “兔子?狼牙兔吗?”魏楚环现在不想谈他们:“你是不是不舒服,我看你不对劲。”


    萧弈:“大约是最近长辈的应酬多,没怎么练功,天气热,突然用力过猛,头有些晕。”


    刚才也是因为这个摔倒的。


    魏楚环一听就来气:“让你少去些!”


    萧弈苦笑着哄:“多亏夫人体谅。”


    他舒了舒气:“环娘,我想睡会儿,若你不想回去,让卢郎君在旁边给你另开间客房?等会儿正宴开了,我大概也休息好了,正好入席。”


    魏楚环压着火气:“过门是客,你抱恙休息也就罢了,我也呆在客房不出不合适。我不打扰你休息,等会宴席快开的时候,我再来叫你。”


    她再骄纵,也始终将他放在第一位,萧弈抬手按了按她紧拧的眉心:“好了,别生气了。”


    不气才怪!


    李岁安,你给我等着!


    安置好萧弈后,魏楚环留了个贴身婢女守在这里,自己回了席间。


    随着魏楚环离开,房间里安静下来。


    萧弈躺了会儿,非但没有好转,身上还开始发出异样的燥热,一种异样的痒携着渴望从身下奔腾而上。


    萧弈神情骤变,不对劲!


    正当他想要喊人时,一个人砸进了他的怀里。


    萧弈伸手一抱,是魏楚环留在外面的贴身婢子,人已经昏了过去,女人的幽香荡开,身体处处柔软。


    萧弈脑中一轰,不受控制的摸了上去……


    第58章


    客房的门被人轻轻合上, 婢女打扮的少女看似在守门,实则一直留意着里面的动静。


    贴耳去听,甚至能听到男人粗重的喘息。


    少女眼中划过一丝厉色, 脸上漾起得逞的笑容。


    该!


    忽然, 里面轰的一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砸在地上。


    少女吓了一大跳,左右四顾,见无人过来, 这才推门而入查看情况。


    不妙。


    萧弈非但没有将那女人当做救命良药, 反倒将人推下了床。


    婢女昏迷着滚下来, 将立在床边的屏风都撞的朝外翻到,她一眼便瞧见萧弈趴在床头,面色潮红,大口喘息。


    萧弈猛一抬头, 也看到了她。


    他以为是府中闻声而来的婢子, 努力作镇定装,指着地上的婢女:“把她带出去,关上门,谁也不许进来!”


    指令发出去,对方却没动作, 反而冷笑一声。


    萧弈眸色一愣, 再次抬眼看过去。


    对方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 瘦高, 肤色光洁未施粉黛,长眼眼尾微扬, 薄唇轻勾, 说不上倾国倾城, 却是极易辨识的清丽模样。


    萧弈肯定自己没见过她。


    “你什么人。”


    少女并不理会萧弈,自言自语道:“不愧是风月老手,还挺能抗。不过,我猜你更多是不敢碰别人,怕被你那位县主夫人掀了后院吧?”


    这人不像是卢府的人,可她竟能偷偷潜入进来,想来有些手段。


    萧弈伸手狠狠掐自己的大腿保持清醒:“这位娘子,我们素不相识,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少女冷笑:“别跟我拖延时间,剂量不够,我再加便是,我看你能扛到什么时候。”


    她走过来,单手将昏迷的婢女捞起来丢回床上。


    萧弈勉力接住婢女,然后用力推至床角。


    他脸色难看极了。


    这女子怕是有功夫在身上,他这个样子,想强撑一口气暴起制服都难。


    就在少女行至床前探身要拉萧弈时,身后一只手落在她肩头,轻轻拍了一下。


    少女下意识想躲开,下一刻,她眼神一怔,浑身汗毛倒数,飞快转身劈掌攻去。


    谢原出手如电,擒着她的手腕扭到她身后,少女顿时面露痛色,反手又劈,谢原借力打力,擒着她的手一扭一抬,她便自己劈了自己,身子扭得几乎要抽筋。


    谢原拿起她掉在床上的药,捏着她的嘴悉数喂进去,继而猛力一搡,抬脚在她腿上一踢,将人撂到地上,出手快准狠,没有一招一式是多余的花架子。


    少女浑身上下剧痛无比,一时间竟瘫软在地。


    谢原转身拉过萧弈,在他身上点了几个大穴,萧弈只觉手脚冰凉,胸口一闷,哇的一口吐了出来。


    燥热冲动的感觉被身体的不适盖住一些,虽仍有药性作祟,但已不像刚才那般无法控制,他靠在床头,看着自己吐出来的污秽物,生不如死的闭上眼。


    原来,一个人真的会一而再再而三栽在一个人手上。


    他的不堪,被看光了!


    谢原处理完,这才转身看向地上的少女:“解药。”


    她下给萧弈的是部分药,谢原喂给她的是却是剩下全部的药,加上她刚才动了手,身上血气运行,药性发作的比萧弈要快。


    她看了眼谢原和萧弈,忽然铆足气息猛的大吼:“救命啊——”


    同一时间,她开始飞快的解自己的衣裳。


    夏日衣着轻少,她两下便露出肩膀胸口。


    谢原飞快侧身避视,萧弈先是不可思议的瞪大眼睛,然后也坚贞的转开眼。


    他已是成婚了的男人,环娘就是最好的。


    等等,环娘!


    萧弈意识到她的歹毒用心,下意识瞪过去,视线刚触到一片白花花,又飞快避开,心急如焚:“简直歹毒不要脸!你到底要干什么!”


    少女恶狠狠的盯着面前两个男人,许是药性原因,让她的笑声带了些媚:“我就是想看看,两位光风霁月的郎君,被两位夫人撞见你们共娱一女,会是何等场景。”


    萧弈现在是没法发力动作,不然早把她踹出十丈之外。


    他看一眼还侧着身避视的谢原:“都什么时候时候了还在充正人君子,把她叉出去,丢远点!”


    谢原的目光像是凝在了墙上挂着的画里,一动不动:“你怎么不搬。”


    “你以为我不想!?我身上中了药,定是这毒妇所为,谢大郎,谢姐夫,你现在把人弄出去,我对天发誓会替你保密,绝不叫岁安表姐知道你碰了别的女人,可你要是让她们瞧见了,你就是一眼没看,也洗不清了!”


    谢原终于动了,却只是转头看他一眼,冷漠拒绝:“要去你去。”


    萧弈瞠目结舌,不可置信。


    这到底是哪门子才智无双?!生死关头,连变通都不会。


    愚蠢!


    外面忽然传来人声,听不太清楚,但像是往这边来了,萧弈背脊一僵,没有时间了。


    谢原袖口一沉,被一只手抓住。


    他看向手的主人,萧弈眼睛都红了:“谢大郎,谢姐夫,你坚贞自洁不想碰她,找个人来把她叉走行不行?你刚才怎么进来的,现在就怎么出去,我求你了,只要你把她弄走,你要我做什么都行!”


    此话一出,那少女变了脸色,她巴不得这两人继续在这耽误时间直到有人来,若谢原叫了别人来,她就白折腾了。


    谢原默了默,却道:“我依稀记得,世子夫妇在沁园双陆输给了岁岁,本就欠了一个条件还没兑现。”


    “加上!两个条件!不然大家一起死!”


    谢原凝视他片刻,又问一遍:“萧世子真不认得她?”


    “当然不认得!”


    谢原想了想,道:“许是我问的不够细致,我再问一遍,听闻萧世子婚前风流好玩,未必是此女子,也可能是与此女子相关的娘子。”


    “没有!”萧弈气疯了:“你别污蔑我?你就清白吗?!你敢让李岁安查你吗?”


    “世子别误会,寻常问话,排除嫌疑罢了。”


    两人说话时,并未看到地上的少女露出几丝得意的笑容。


    与此同时,她心里又有点急,怎么还不来人。


    萧弈松手往后一靠,破罐破摔中倒真酝酿出几丝理智来:“行啊,看来谢郎君对自己的夫人很有信心,那我也没什么好怕的!我身上中了药,待环娘来了一看便知我是被设计……”


    萧弈的话没说完,目光直勾勾盯住谢原身后探出来的小脑袋,讷讷吐出剩下没说完的字音:“……的”


    岁安见萧弈状态好了许多,在谢原背上捶了一下以示惩罚:“让你救人,你逗弄世子做什么。”


    谢原见她出现,先是诧异的愣了愣,然后又看了看床后方的窗户,明白了。


    岁安冲萧弈微微一笑:“世子别急,没事啦。”


    她转身朝大门走去,路过石化在原地的元凶少女,将门拉开,“把她带走。”


    门口的玉藻抱手领命,进来时随手扯了一块帘子,一手劈晕了那少女,裹起就走,眨眼之间,房中已清理干净。


    原来刚才外面的人是她们。


    可李岁安是怎么进来的?


    危机过去,萧弈清醒许多,猛然回神,觉得今日的事发生的是在古怪。


    他第一反应是自己被设计了,然后开始怀疑谢原夫妇。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若真是他们,合该让他中招,然后被环娘发现,而不是出手相救。


    萧弈迷茫了:“到底怎么回事?”


    谢原:“不知,尚需审问。世子方才说答应我一个条件,现在我提第一个,希望世子不要将今日的事告知初云县主。”


    萧弈拧眉,“为何?”


    谢原没耐心和他解释:“既是条件,世子答应便是。”


    萧弈解了危机,这会儿也硬气起来:“你不说明,我怎么答应?”


    岁安走过来,和声笑道:“环娘性子刚烈,看事情绝对,有时还爱胡思乱想。世子的确是被人陷害,可你中了药,又在房中呆了这么久,若你真要告知环娘,焉知她会不会作无谓的猜测呢?”


    萧弈神情一肃。


    理智上,环娘能听进去,可理智之余,她会想些有的没的。


    譬如——呀,你中了药,岂不是身不由己?那你身不由己到什么程度?摸了吗?亲了吗?硬了吗?


    而且,这种后续往往是没完没了,她一想起来就会说道。


    引申一下,可能会变成他一个大男人却女人毫无防备之心,再变成他就是容易对女人动心。


    萧弈陷入深思,岁安又道:“让世子隐瞒此事,一是为世子好,二是为我们自己。”


    萧弈抬眼,已然懂了。


    环娘每每遇上李岁安,态度就很不一样,今日的确是他们夫妇救了他,但若让环娘知道,难免多想,简单变复杂。


    事实证明,环娘每次与李岁安杠上,受伤的都是他。


    “表姐,不必多说。”萧弈严肃的竖手,“此事我绝不泄露半个字。”


    岁安微微一笑:“那就太好了。”


    谢原:……


    “不过,”萧弈拧眉:“她是什么人,为何你们会出现?”


    若不能解释这一点,谢原夫妇还是有些可疑的。


    岁安也没有隐瞒:“我见过她,三次,也可能是四次。”


    萧弈:“可能是四次?请表姐说的明白些。”


    岁安也不隐瞒,坦白道来。


    她的确见过这个少女,第一次,是在环娘和萧弈成婚的那天。


    岁安抹去卢芜薇和谢原的前因,只说那一日有个婢子在席间传话,谢郎君请她去南园一聚,领路的就是这个少女。


    岁安之所以对她印象深刻,是因她明明是侯府侍女的打扮,穿戴细节上却有很多问题,是管事嬷嬷瞧了都要打手板的程度。


    侯府大喜,宾客满堂,这么一个穿戴不细致的女婢,竟能出来侍奉。


    当时她便存疑,却没多想,又因知道了谢原和卢芜薇的事,越发抛诸脑后。


    第二次,是谢原被萧弈拉出去应酬那日,散场时,岁安看到了她。


    这个少女的面相属于一眼就能有印象,而且,她那日穿的是店里歌姬的衣裳。


    同一个人,又是婢子,又是歌姬,那么极有可能,她两个都不是,临时充的罢了。


    第三次是今日,她竟成了卢府婢女,端着茶汤走来,直接送到了萧弈面前。


    岁安隐隐觉得这女子是有针对性的下手,又不确定她会不会有同伙隐在暗处,索性顺水推舟,让谢原借比赛稍微伤一下萧弈,让萧弈落单,看看对方会如何反应。


    没想萧弈中了药,自己发作了,而这女子似乎并无同伙,下手也是真狠。


    岁安:“今日的情况自不必说,她没安好心,不择手段。推及你与夫君应酬那日,若环娘没有赶到,或许她也会动手。”


    至于萧弈和魏楚环大婚那日,他们被重重包围,对方根本碰不着,此女说不定是打算将岁安骗走,再伺机对她下手。


    可是,岁安的身边,除了朔月这等弱质女流,还有一个玉藻。


    寻常贵女身边,不会时时刻刻跟着会功夫的女卫,她大概是意识到这一点,所以没动手。


    当然,这些也都是推测。


    谢原忽道:“说不定我也见过她。”


    “诶?”岁安看先谢原。


    谢原:“依稀记得,当日我从南园离开时,被一婢女撞了,当时我还想,这侯府婢女怎么莽莽撞撞,但因心里记着别的事,便没在意。”


    “一定是她!”萧弈极力维护着自己和侯府最后的尊严,正色道:“武隆侯府家规森严,才不会有这等没规矩的奴婢!你们猜测没错,定是她混进来了!”


    顿了顿,他又问:“第四次呢?为什么说是可能。”


    这次都不用岁安说,谢原已经想到:“世子可还记得,在沁园时,树上无故掉下一条小蛇?”


    谢原转眼看向岁安,“那日你说要放叫叫兜风,原是个借口?”


    岁安:“是顺便,也是借放叫叫之举遮掩。”


    谢原:“你又看到她了?”


    岁安摇头:“那日沁园人太多了,想躲起来非常容易,但我出去放叫叫时,游客多半会驻足观看,我便观察那些反其道而行者,当时没有这么多线索,也就没有刻意留意她这个人。”


    所以才说这次是可能。


    萧弈拧眉:“照这么说,她不是只针对我,还针对你们啊。”


    发现了这个真相,萧弈一下子找回十足底气,刚才谢原怎么质疑他,他这会儿悉数奉还:“你们二位,当真不认识她?或许是我问的不够细致,我是说,不止是她,可能是与她相识的人。”


    说着,萧弈眼瞄谢原:“听闻谢大郎从小到大都备受女子喜爱,上值耄耋老人,下至豆蔻少女,都能被你的风采打动,你好好想想……”


    谢原表情淡下来:“看来你是好了。”


    说着,他上前解了替他压制药性的大穴。


    萧弈惊骇,体内那股汹涌的燥痒卷土重来,才平息下去的药性竟有复苏之相。


    听了岁安的话,谢原已融会贯通:“其实,初云县主知道,也不至于将这些事硬赖到我们身上,顶多是要费心应付她的纠缠折腾,不过,我们夫妇不想应付能躲,不知世子能躲到哪去。”


    这时,朔月在外敲门。


    那女子已被玉藻秘密送走,她中了药,痛苦之际终于从身上摸出个小瓶子,嗅闻可解。


    谢原刚要转身,袖子被扯住,他转头看去,萧弈已换了副面孔,和气又礼貌:“姐夫,一家人,都是一家人……”


    谢原:……


    岁安走过来,手肘轻轻撞了谢原一下——被再吓唬他了,环娘不知什么时候就来了。


    她给萧弈解了药,又让朔月将那被药昏的婢子带出去醒神。


    “找个理由告诉她情况,她生不生疑无所谓,不敢开口乱讲就行。”


    朔月了然于心:“夫人放心。”


    ……


    说来也是惊险,刚处理完一切,魏楚环过来了,时间仿佛被掐算过一般精准。


    “你们怎么在这?”魏楚环一脸狐疑,看看岁安,又看看萧弈。


    谢原抬手揽过岁安的腰,“球场上一时莽撞,险些误伤世子,宴席将开,我夫妇二人特来探望道歉。”


    魏楚环拧眉:“翠苑呢?”


    让她守在这,就是为了有情况第一时间禀报。


    岁安:“我们一来她便要走,想来是要去给你报信,被我拦下了。元一是无心之失,我们也只是想来浅浅探望一下。”


    魏楚环挑眉,语气逐渐尖酸:“这是说我来了,会为难、会起争执?我竟不知,自己是这么个不讲道理之人!”


    岁安正要回应,谢原忽然抢白:“县主的意思是,她并不会为难起争执,岁岁,你不该这样想县主。”


    岁安露出恍然的表情:“是我想多了,环娘别生气。”


    魏楚环:……


    以往只是面对李岁安这一团棉花,如今他们夫妻二人竟组团绵软起来。


    魏楚环一口气出也不是咽也不是,凑巧的,卢府婢子来传话,贵客皆至,要开席了。


    谢原爽朗一笑:“看来玄逸和段炎已到了。”他又看向萧弈:“世子休息好了吗?”


    “好了!”


    萧弈身体里还残余不适,但基本已经无异,虽脸色泛着潮红,借暑气为由也说得过去。


    他不想继续留在这了。


    事情就这么被悄然无声揭过,入席前,萧弈趁魏楚环不注意,悄悄对谢原道:“审出来给我个交代。”


    谢原压低声音:“自然。”


    入席后,魏楚环瞄了岁安两眼,低声问萧弈他们在房中说了什么。


    萧弈正色道:“他们的确是开看我的,带着很大的善意。”最后几个字,堪称发自肺腑。


    魏楚环并未质疑这一点,而是问:“你没问问谢家的事情他们怎么处理的?”


    萧弈笑了,有点无奈:“你心里是不是更希望自己有个狼牙兔表姐?你想看她在这件事里出手帮解家?”


    魏楚环表情一僵:“胡说什么你。就她?”然后习惯性流露出不耻的嘴脸。


    萧弈就爱看她别扭的小样子,笑了笑,不再提此事。


    宴席过后,众人相互道别。


    萧弈离开前,意味深长的看了谢原一眼。


    记得告诉我真相!


    谢原颇具意味的眨了一下眼。


    放心。


    回城路上,岁安撩起车帘,发现这不是回府的路,转头问谢原:“你把人送去哪里了?”


    谢原反问:“你想和我一起去?”


    岁安身板一直,“你不会想丢下我独自去审问吧?”


    谢原听出她想去,便道:“今日你是功臣,岂能越过你,一起去吧。”


    岁安悄悄瞅他,有些话到了口边,却没问出来。


    谢原将她欲言又止的别扭看在眼里,眼中藏笑,也没有问。


    马车一路抵达南城,在一条小巷子外停下。


    这片地段多是租给城中外来务工或读书人的宅院,也是相对寒酸的一片,巷子连马车都进不去,得下车走。


    夜已深了,朔月提了盏灯笼过来,岁安从谢原身后探出头来,看着幽幽的小巷,“要进去呀?”


    谢原挑眉:“不是你要来?”


    岁安正色道:“我又不怕。”就是觉得这种小巷子有些危险,得警惕着走。


    谢原:“也是,有我在,你怕什么。”


    这话竟给岁安充了底气,她眼中映着微弱的灯火,却亮亮的,认同道:“我才不怕!”


    谢原朝她伸手,岁安立马搭上来,仿佛慢半拍都显得她不够勇敢。


    谢原弯唇,收指一握,牵着她往里走。


    家境贫寒,夜里连房中的灯都舍不得点,更不可能在外面挂灯,两人行至一间带小院的宅子前,朔月上前叩门。


    很快,久良和久问来开了门。


    这里是霍岭在长安城的住处,玉藻将那女子打晕后带来了这里。


    谢原和岁安进来时,霍岭一脸复杂的坐在堂屋,怔然看向来人:“谢、谢大人……”


    谢原神色淡定:“今日抓了个人,带过来是想问问你,认不认识此人,若认识,咱们便坐下一道审,若不认识,权当我借你的地方夜审此人。”


    岁安偷偷瞄谢原。


    他对外或办正经事时,当真又是一副模样,板正冷漠,这语气并不客气,甚至隐含后果严重的暗示。


    霍岭果然乱了心神,猛然起身:“这当中定是有误会!”


    谢原了然点头:“看来是认识的,那就坐下,一起审吧。”


    玉藻走了过来:“郎君,人已弄醒了,还有些恍惚。”


    谢原牵着岁安在霍岭另一侧的位置坐下,霍岭此刻气短,主动让开,谢原便在他的位置坐下,冷声道:“那就让她醒醒神。”


    谢原看向霍岭:“先问你也一样。”


    第59章


    谢原问话很有一套, 简洁扼要,直取重点,又前后照应, 对方稍有作假,便可勘破。


    此女是万劼的女儿, 名叫万柔,父女二人相依为命, 一直在松州漕运线上谋生。


    因家中无人操持, 万柔的性子越发像个男孩子, 严格来说,不是万劼救了霍岭一命, 而是万柔无意间发现受伤落水的他, 将他捞起来, 在万家养了一阵子。


    “她本性并不坏,多是恩公之死令她大受打击,若她做了什么事, 还请谢大人宽宏谅解!”


    谢原早已不是轻易就为他人的难言之隐、内里原委而动容、生出恻隐之心的年纪。


    他笑了一下:“就怕这位万娘子, 做的事情不止一件。”


    霍岭气息一滞, 看向一旁单手杵着脑袋听故事的少女。


    他知岁安身份,更清楚北山这门婚事于谢家之重要程度,便想从女人的善良柔软入手, 恳切道:“谢夫人……”


    岁安一手杵头,一手指了指谢原,无声且明确的表态:别问我喔,他做主。


    霍岭:……


    谢原:“万劼那封血书,是不是她送来长安的?你会选择来长安,又在长安逗留这么久, 是不是想到她也可能在这里,所以在找她?”


    霍岭怔然,又很快如常。


    想也知道,他人在谢原眼皮子地下,谢原不管不问,并不代表真的放任自流。


    他的一举一动,怕是都被谢原看在眼里。


    “血书的事,我也是后来听闻,猜测是她。但她今日出现在此,相比不会错了。”


    万劼只是个微末小吏,一朝出事,家里哪个都担不起,只有这个女儿能替他千里奔波,将血书送往长安。


    “郎君,夫人,她已清醒了。”


    谢原做了个利落的手势,带过来。


    万柔身上的药已经解了,但腿上被谢原踢了一脚防止她逃跑,走路便一瘸一拐。


    “跪下!”玉藻用力一搡,万柔跌倒在地。


    霍岭正欲上前搀扶,谢原倏地抬眼,目光无声的将霍岭钉在原地。


    落在谢原手上,万柔一点也不意外,可当她看到霍岭出现在眼前时,刚清醒又懵了。


    谢原看向万柔:“醒了吗?”


    万柔眼珠一动,垂下眼去。


    谢原:“你叫万柔?”


    万柔默不作声,岁安目光一垂,见她撑着身子的手慢慢握拳。


    谢原:“你本事不小,竟能单枪匹马潜入卢府对客人的饮食动手脚,想来是没少做这种事,熟能生巧啊。”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万柔终于开口,却是一副决绝姿态,她抬起头,笑容冷漠凄然:“左右,你们也没少杀害无辜,多我一个不多……”


    谢原眼底划过一抹思虑。


    霍岭眼见情形不妙,主动道:“谢郎君,可否让我与万娘子解释?”


    万柔眼一动,冷漠道:“他的话我都不听,你是什么东西?”


    岁安偏头打量万柔。


    万柔显然不知情况,但这么说话,更像要和霍岭撇清关系。


    谢原没说话,算是默许,霍岭对他抱拳,走到万柔面前蹲下,也不管万柔态度冷漠,一五一十将大致经过说了出来。


    万柔起先还冷着一张脸,可渐渐的,她的神情开始松动,慢慢转过头看向霍岭,一边听着解释,一边审视坐在上首的一男一女,似乎是在思索判断。


    等到霍岭说完,万柔沉默了好一会儿,抬眼看向谢原:“你真的能为家父翻案?”


    谢原:“万劼的案子尚未定案,你若还不信,我也没有办法。不过,在你为你父亲鸣冤之前,是不是也该先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任?”


    谈到这个,万柔反倒松懈下来,她笑了一下,毫不避讳谢原审视的目光:“我人已在这里,大人想怎么处置都行。”


    谢原:“本官并没有屈打成招的办事习惯,既要定罪,自然要证据确凿,你父亲是,你也是,所以,你大可不必阴里阳面的试探。”


    万柔面色一僵,显然被戳中了小心思。


    岁安忽然放下杵着脑袋的手臂,人微微后靠,换了个闲适的坐姿,谢原敏锐的看了她一眼,只见她正低头拨弄手腕上的镯子。


    片刻后,万柔开口,语气稍微软了一点:“大人明察秋毫,民女自是不敢造次。”


    谢原:“今日之事自不必说,沁园那日,是不是你在树上放蛇偷袭?”


    万柔扯扯嘴角,无畏无惧:“是。”


    “当日武隆侯世子设的酒宴,我夫人曾见到你作了歌姬打扮出现在酒楼,那日,你也想动手?”


    万柔开始失去耐心:“谢大人,你这么问可就没完了,我在长安城呆了好几个月,还真数不清到底计划过多少次,哪能都记住?你也说了,今日我是被当场抓获,你们足够判我的罪,至多要我一条命,再多我也没了。如何?”


    “谢大人!”霍岭自对上谢原以来,一直有些明里暗里的较劲,但今日,他竟完全卸下了自己的姿态,言语间全是恳切相求:“霍某知道万娘子所犯罪过,定难轻饶,霍某愿代为受过,绝无二话。”


    其实,在听到万柔的话时,谢原心里基本上能确定,岁安列举的那几次,十有八/九都没感觉错。


    至于她的目的,恐怕和当初霍岭的动机有些异曲同工。


    他们都看到朝廷没能还万劼一个公道和清白,心感愤怒不公之际,也选择了用极端的方法。


    但不同的是,霍岭是有计划的埋伏在北山,想借岁安将事情闹大,逼的朝廷去查。


    而这个万柔,她跟着父亲混迹漕运线,性子养的像个男孩子,纵观她的行事——疑似拐骗岁安,放蛇,下药,这种直接又没有底线的行为,说是发泄和报复也不为过。


    霍岭是长公主派给他帮忙的人,一向与他不对付,今日还摆足了要保万柔的姿态。


    谢原倒是不担心与他撕破脸,毕竟他有心,人家未必领情。


    果然,霍岭说完,万柔非但没有心软动容的样子,反倒恼怒起来:“你这人怎么回事?我和你很熟吗?我虽是个女子,但也知担当二字,你说他是个好官,那我就看看,他怎么当这个好官,我的罪你尽管定,我父亲的冤,你最好也能平!”


    最后几个字,万柔咬的格外重,浑身上下透出一股不服不甘的逆反姿态。


    谢原见多了这样的人,自是有招数让他们学乖,可这里并不是司狱,岁安也还坐在一旁……


    就在谢原无意瞥向岁安时,发现她已没玩自己的镯子,而是盯着万柔,若有所思。


    刚刚成婚时,谢原觉得与岁安相处的越多,不懂她的也越多,而今却觉得,与她相处的越多,发现的惊喜就越多,让他忍不住更加认真的审视她、了解她,也更喜欢她。


    经历了这些事,若再将她当作天真小娇娘,他就真是个天真小儿郎了。


    谢原眼珠轻转,心思内敛,有了主意,轻声唤她:“岁岁。”


    岁安思绪被打断,转过头,意外的发现谢原脸上泛着难色。


    她怔了怔。


    谢原用笑容掩饰自己神情里的不自然:“岁岁觉得,应当怎么判?”


    他这么一问,所有人便都看向岁安。


    阿松玉藻等人是惊讶于郎君会在办正经事时征求夫人的意见,万柔是不解与审视,至于霍岭,他一开始就想从岁安这里求情,现在见谢原都在征求岁安的意见,越发将这面善可爱的小娇娘当做了希望。


    岁安被谢原这么一问,不免思考起他的态度和立场。


    万柔做了这些事,死罪可斟酌,活罪却难逃。


    偏偏她浑身是刺,逆反到了骨子里,别说谢原,就是霍岭一心救她,她也未必领情。


    谢原自是不会被一个小女子的态度困住,让他露出这等踟蹰之色的原因,难道是霍岭?


    霍岭是母亲留给他的人,为的是追查杀害松州小吏万劼的真凶,查出参与贪污漕银的全部犯人,若谢原此刻要动万柔,霍岭必定出手保她,两方很可能产生摩擦,甚至关系崩裂。


    谢原是顾忌和霍岭闹僵,顾忌母亲,所以才要问她?


    其实,这事也不难办,谢原要办万柔,霍岭要保万柔,关键便也在万柔身上。


    岁安眼珠一转,反问:“夫君,妾身可否问万娘子两个问题。”


    谢原微微一笑,心底竟忍不住升起些期待,语气亦是明显区别于对外的温柔:“随意问。”


    岁安得了允许,有模有样的正了正,她看向万柔,声平且柔:“万娘子,我想问你两个问题,希望万娘子能如实回答。”


    万柔已经受不了了,“你们到底……”


    “张骁是你打的吗?”


    岁安话一出,全屋皆静。


    谢原本是在观察岁安,结果被这句话惊住,继而飞快反应,倏地看向万柔。


    万柔惊愣着,眼神明显心虚无措,是没想到岁安会忽然跳到这一点上。


    谢原从她的反应中猜到答案,眼底浮起难掩怒色,他竟忘了还有这茬。


    霍岭并不知张骁是谁,他留在长安只为寻找万柔,但看谢原神色变化,他也能猜到万柔怕是又做了什么好事,一颗心悬的更高。


    万柔以为岁安是在问责,却听她道:“不是也没有关系,那我先问第二个问题。”


    岁安竟轻巧跳过了第一个令众人震惊意外的问题,又问:“万娘子,你真的想为你的父亲鸣冤吗?”


    第二个问题多少让万柔松了一口气,也找回了原本的底气:“这话问的实在可笑,我当然想!”


    岁安:“为何不报官,而是藏在长安城做这些小动作?”


    万柔像是听了一个笑话,直勾勾瞪住岁安:“这位娇滴滴的夫人,怕是从小到大都不曾受过什么委屈吧,别说是含冤丧命,便是有人伤你一根小指头,都会有无数人替你报仇雪恨。”


    万柔情绪上头,仿佛将岁安当做了一个宣泄的口子:“像你们这样的皇室贵胄,就算是杀了人也可以被保下来!”


    她猛地抬手指向一方,仿佛那里站着罪魁祸首:“那些监生,他们贪墨漕银,证据确凿,却因为出身勋贵,即便东窗事发也能被保下来!最后,州官竟抓我父亲这般的微末小吏来当替死鬼!堂堂上州,漕运重镇,贪墨巨款的是漕运线上的小吏,说出来谁信!?”


    万柔嘶吼着:“这等荒唐的污蔑,不过是朝廷不愿动那些世家大族!真正贪污的世家子弟被各种理由保下来,还好好的活着,能吃能喝,反倒是被污蔑的卑微蝼蚁,早已成丧命亡魂,你问我为何不报官!?我倒要问问你,公理何在,清白何求!”


    岁安静静地听完,道:“所以你心有不甘,却又能力所限,只能用自己的方法来报复,是吗?”


    “是!”


    可惜当日涉事的监生里,嘉勇侯府的庶子全夏被关了禁闭,因全氏为皇后母亲的母族,皇后为此事雷霆震怒,勒令嘉勇侯府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务必谨慎低调,以至于整个侯府人人自危,小心谨慎,万柔没找到机会。


    同样情况的还有袁淑妃的侄儿,也是谢原姑姑婆家的郎君,近来低调的很,身边里三层外三层守着他,堪比坐牢。


    至于前任尚书左丞蔡鸿志,其子蔡正炜虽保了下来,蔡鸿志却被外调为新任松州刺史,从各方面衡量来看,都属于降职了。


    大周家眷可随官员一道赴任,蔡正炜便离开了长安。


    但这当中还夹着一层关系——蔡鸿志的亲妹正是武隆侯府的夫人,萧弈的母亲。


    所以蔡氏不可能不为兄长求情。


    偏偏赶上了时候,武隆侯府和桓王府定了亲,桓王的女儿初云县主成了萧家的准媳妇。


    天子脚下遍布达官贵人,又多娱玩场所,闲谈几句,便都议论起来。


    这蔡鸿志是降职了没错,可他去的地方是松州啊。


    松州刚刚经历这波大案,拉下不少地方官员,一切尚在恢复之中,挑战越大,机会越多。


    圣人日理万机,未必每日都会将各州情况细细看来,但松州在未来一段时间内的重建状况,一定是受圣人关注的。


    若蔡鸿志做得好,那就是将功补过,加上朝中有武隆侯府和桓王府两层关系,但凡能做出成绩,调回都城指日可待。


    在朝为官嘛,升升降降很正常。


    万柔逗留许久,经过一番蛰伏分析,最后将矛头对向了谢府和武隆侯府。


    谢原身为大理正,参与调查此案,根本是办事不利,反而升官发财娶媳妇,娶的还是靖安长公主的女儿,成了个皇亲国戚。


    萧家也一样,若非他们仗着侯府和王府的关系保了蔡家,蔡鸿志理当罚得更重。


    被保护的人万柔接触不到,但萧、谢两家人并无防备,出入走动频繁,万柔便将怨气都撒在了他们身上,一有机会就搞些小动作给他们添堵。


    岁安之前提得四次情况,全都属实。


    万柔怎么都没想到,这个模样天真的小娘子,竟这般敏锐,竟会提到张骁这一茬。


    可她也无惧,知道就知道了,小命一条,给你就是。


    岁安耐心的听她说完:“第二个问题,万娘子已回答的很明白,所以,你的确想要为父亲报仇,之所以做这些,是求路无门而生的怨愤。那我们说回第一个问题。”


    “张骁是国子监生,他出身寒族,却因努力而得到提拔,也与我谢家郎君有了竞争,甚至生出冲突。张骁在回家路上被人偷袭,谢家郎君便成了嫌疑最大之人。”


    “可这件事,远不止是监生之间的冲突这么简单。”


    “近年来,圣人选才更注重真才实学,使得众多寒门子弟得到重用。朝中态度不一,却有谢氏无任支持,认为选贤与能,方能稳固社稷。”


    “然而,谢氏的态度,却因谢家郎君与张骁的恩怨,遭到了外界质疑。只因在外人眼中,谢二郎不止是谢二郎,他还是谢氏嫡亲,一脉相连,他受谢氏教养,所言所行,皆可放大对照到谢氏的门风教养。”


    “所以,谢二郎不够礼待寒门士子,就是谢氏不容寒门士子。谢二郎德行败坏,便是谢氏家风不洁。养不教,父之过,谢二郎的错,就是谢氏的错。”


    岁安忽然起身,慢慢走到万柔面前,万柔本就听得心间惴惴,一抬头,岁安居高临下的立在跟前,她竟像是被一股无形威压笼罩,全无前一刻的嚣张叛逆。


    岁安垂眼看她:“若你不识张骁,全当我只是做个类比;但若你就是那个凶手,我也想问问你,你让谢二郎、真个谢家身陷囹圄时,可曾想过,自己的所作所为,也会被放大对照到你父亲的教养之上?”


    万柔双目一瞪,面色忽然变得激动狰狞起来:“你、你胡扯!”


    “我胡扯?”岁安扬声,气势陡然凌厉:“你身为万劼之女,为父鸣冤本是常理,可你的鸣冤方式,极端,偏激,下作卑劣,那甚至不是鸣冤,而是你个人的宣泄和报复!”


    “你可曾想过,有朝一日,当令尊冤情被昭告世人的同时,你这个女儿的所作所为,一样会被世人知晓,他们未必会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冤死之人有多深的动容,却会对素不相识之人的恶行抱以最恶劣的猜想。”


    “上梁不正下梁歪,那么反过来,为人子女,行事偏激,恶劣,反叛,其父该是个什么样的人,才能将她教成这样?贪污案被诬陷的小吏不止他一人,为何只有他死了?会不会恰好死的这一个才是死有余辜!?”


    “不是!”万柔怒吼辩解:“我父亲是因为……”


    谢原忽然看向万柔。


    万柔却顿住,几乎是咬着牙说出的话:“是被无辜杀害的!”


    岁安退后半步,在万柔面前缓缓蹲下,仿佛借着这个动作,卸下了一身凌厉。


    她眼神柔软,语气温和:“万娘子,这世上并非只有你一人记着令尊的冤屈。我的夫君,由始至终都按着这桩案子未判,只为找出真正凶手,得一个真相;你的朋友,不远千里来到长安,不惜以身犯险也要争取翻案机会。”


    “他们或因职责所在,或因恩情在心,这条路上,你终归不是孤军奋战。可也只有你,选择了最偏激、也是最不该的方式。”


    “若你的父亲知道,你因他而生怨愤,偷袭、下药、毁人毁己,他真的能瞑目吗?”


    “若世人听闻你的所为,真的不会让你父亲蒙羞,甚至反过来受到诟病质疑?”


    万柔浑身一松,跌坐在地,眼神仿佛碎了一般,低下头去。


    “我今日所言是好言相劝还是危言耸听,你不妨好好想。”


    岁安说完最后一句话,缓缓起身,忽的,她的袖子被万柔扯住。


    谢原当场就站了起来。


    但万柔仅仅只是拉住了她的袖子,慢慢抬起头。


    她眼已红了,努力忍着泪,吞咽几下,哽咽开口,第一句是:“我错了。”


    “这位夫人,我从小就没有了母亲,是我父亲将我一力拉大。可他是个男人,我是个女娃,他不能像母亲一样细致的照顾我,还要营生挣钱,供我吃穿,送我读书,他没有教坏我,是我没有好好受教,摸爬着长成这样的混账性子。”


    “为了教养我,他曾续了一个夫人,可那妇人待我刻薄,罚我虐我,我父亲一生和善,却因这件事发了火,还被那恶婆娘反咬一口。可哪怕要分割钱财合离,他也毫不犹豫。”


    “他的的确确,只是漕运线上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小吏,但他在我心中,无人可比。”


    万柔紧紧盯着岁安,眼泪不受控制的滚出来,那双眼却越来越清亮坚韧:“蛇是我放的,我错了;药是我下的,我错了,人是我打的,我大错特错!”


    “我可以一一去赔罪、赎罪,有什么后果我都认,但我求您,求您……在我父亲沉冤得雪时,不要因为我的无知过错,让他被质疑……”


    同样是认罪的话,却再也不是用嚣张不甘的语气来说。


    “我求求您!”万柔双掌撑地,重重的磕了一个头。


    那一声沉响,所有人都能听见。


    霍岭跟着跪下来:“不,我愿代为受过,我来赎罪。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万家父女受无妄之灾,请谢大人谢夫人……对她网开一面!”


    万柔终于忍无可忍,倏地扭头看向霍岭,故作的冷漠变成加倍的凶狠:“你是被河水泡傻了吗!我去死你都要跟,我吃屎你吃不吃啊。”


    霍岭转头看向这个张牙舞爪的少女,眼神转柔,扯了扯嘴角:“死可以一起,屎你自己吃。”


    万柔:……


    谢原、岁安:……


    第60章


    随着万柔态度转变, 僵局化解,主动权又落回了谢原手里,他让玉藻在屋内看着两人,借此事不好立刻定论为由, 带着岁安到院子里单独商量。


    可一到院子, 他的态度意外的果断。


    暂时保万柔。


    岁安看了他一眼, 没有说话表态。


    谢原也知自己这个决定未必能被理解, 所以努力解释。


    尚未发生的事情姑且不谈, 放蛇的事控制的快, 并无太大的实质性伤害,今日的事, 也算力挽狂澜,就是萧弈最受罪。


    可谢佑的事,造成的影响并不小,若让谢佑得知他们抓到凶手却不供出,会不会委屈误会?


    谢原:“所以我说, 只是暂时保她一回。”


    岁安眼神动了动, 瞅向谢原的眼神里多了点不一样的思虑。


    谢原看出来, 以为她还不理解,越发条分缕析的说给她听。


    首先一点,万柔是个小人物, 而且还是之前涉案之人的家眷。把她推出去,真的能让人信服这个真相,而不怀疑是谢家拿捏了她当替死鬼?


    人是万柔打的, 但后续流言风波,未必是她的手笔,只是她给了有心之人推波助澜的机会, 把矛盾问题升级。


    可见此事未必会因谢家找到凶手而圆满终结,甚至会引出新的争论,将局面从眼前的可控变得未知甚至不可控。


    再说谢佑。


    谢原觉得,若他能在这件事情上稳住自己,对他日后的行事是有助益的。


    他也了解谢佑,一旦他知道万柔是凶手,却因各种明里暗里的势力搅弄继续污蔑谢府,他很有可能钻牛角尖,什么磨炼什么成长机会都不重要了。


    他只会全力证明万柔真的是凶手,去说服根本不想承认这个真相的人,但凡质疑的声音存在一日,他就一日无心其他。


    最后,也是谢原最大的顾虑。


    万柔被推出去,须得阐明作案动机,其父的事会被摊开,而谢原仍在暗察此事的事实将不再是秘密。


    设计谋害皇亲国戚罪名不小,极易被闹大传播,倘若杀害其父者就是曾参与漕运贪污、至今隐在暗处的幕后黑手,他们很有可能会知道,还有人在调查他们。


    这是打草惊蛇。


    “暂时把万柔握在手里,主动权便还在我们手上。”


    谢原握住她的手:“岁岁,我定会把整件事情查清楚。”


    不止为无辜者鸣冤,令作恶者伏法,也为你能早日康复,朝朝如新,岁岁平安。


    月光映的岁安肤色皎白,明眸璀璨,她凝视谢原的眼神泛着柔柔的光,仿佛要将他认真又严肃的模样用目光一点点刻下来保存。


    她露出笑,同样认真道:“我相信你,你一定能做到。”


    一句真心无杂的肯定,竟真如力量源泉,无形注入谢原心间。


    此事便算是说定,谢原牵着岁安进屋,接下来是要安置这两人。


    向两人说清了决定后,谢原道:“我与岁岁打算将万娘子送至北山。”


    “我不同意!”霍岭当即站出来。


    他是在靖安长公主手里吃过大亏的,那女人长得有多美艳,下手就有多狠,他的伤到现在都没好透。要是让她知道万柔曾对岁安下手,万柔命都得交代在那。


    万柔此刻已从霍岭那里知道了岁安的身份,她直勾勾盯着岁安,仿佛把她看做了最大的希望,“我可不可以随夫人回府?我可以扮作小丫鬟,我什么都能干!”


    “我不同意。”谢原想也不想就否决了,且不说她在谢府进进出出会暴露身份,就说她那毫无底线的做派,谢原就不可能让她近岁安的身。


    换在平常,万柔早就反驳了,但一想到自己在卢府做的事情,瞧见谢原眼神里的防备,到底没了底气。


    霍岭忽然提议:“让万娘子住我这里,我可以照顾她。”


    万柔:“我不同意!”


    岁安、谢原:……


    最后,谢原连夜将霍岭和万柔送去北山,两人一道留在那。


    “万家对霍岭有救命之恩,霍岭曾在万家休养,似乎对这万娘子有些日久生情的情愫,万柔现在不便抛头露面,换了别人我还要担心,但若让霍岭看着她,必定十足上心。”


    临行前,谢原先把岁安送上马车,让她先回府,顺带说了这个。


    岁安瞅瞅另一头的两人,小声道:“那霍岭可信吗?”


    谢原笑了,抬手勾勾她鼻尖儿:“你不信他们,也要信你母亲啊。”


    所以才安置在北山,最稳妥。


    岁安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瞅了他一眼。


    谢原没忍住,皱眉道:“你今日怎么总用这个眼神看我?”


    岁安有点状况外:“啊?”


    这样子看着更奇怪了,谢原琢磨不透她,但这会儿已经很晚,不好再耽误,他拍拍她的手:“我把他们送到北山之后可能赶不回来,你早些睡,有话明日说。”


    说完便下了马车,安排了人送岁安回府,他则带着两个手下送他们去北山。


    马车驶动,岁安从窗户探出头。


    月色下,谢原翻身上马,他神色冷厉动作利落,指挥若定,与私下相处时很是不同。


    她抿抿唇,坐回马车,拍拍脸蛋,算了,不想了。


    这一头,谢原飞驰赶往北山,一番通报折腾,终于顺利入山,见到岳丈李耀前来,谢原立刻拜见,又道明前因后果,末了表示,想将人安置在北山一阵。


    李耀自始至终都是一副淡定姿态,扫了眼谢原带来的人,叫来两个护卫:“去安排一下。”


    当真是一句废话都无,利落又干脆。


    李耀看一眼谢原:“这个时辰,你怕是也回不去了,岁岁呢?”


    谢原:“小婿已将岁岁安置回府,道明缘由。”


    李耀点点头:“那你今日宿她房中吧。”


    “多谢岳父。”


    ……


    北山的人很快将霍岭和万柔安置好。


    谢原没有急着回岁安的房间,趁夜去见了万柔。


    万柔正在上药,谢原踢那一脚实在狠,她小腿骨都淤青了,再重一点怕是能断了。


    她一边上药一边暗暗腹诽,瞧着俊朗温和的男人,出手竟这么狠。


    有人在敲门,万柔以为又是霍岭,心烦意乱间,谢原走了进来。


    万柔差点从床上弹起来,结果触动伤处,疼的脸都扭曲了。


    没办法,人家是北山女婿,当然想去哪儿去哪儿。


    万柔做事的时候偏激狠厉,多是冲动所致,现在冷静下来,又是深更半夜的,想到自己在卢府的放浪行为,终于后知后觉的防备起来。


    谢原一路绕过屏风走到床前,万柔已把裤腿裙摆放下遮住腿,脚也藏进被褥:“谢大人这么晚有事吗?”


    谢原:“有事,且要紧,所以趁夜前来,还请万娘子海涵。”


    话客气,语气却冷,万柔瞬间清醒。


    这可不是满心风月的男人该有的态度。


    “大人请讲。”


    婢女给谢原搬来坐具,万柔一看谢原坐下来,便觉这不是言两语能交代的事。


    “当日漕运贪污事发时,我收到的那封血书,是否就是万娘子替令尊送的?”


    万柔眼神垂了下来:“是。”


    “好,那我想问,令尊交给万娘子的,真的只有这封血书吗?”


    万柔的身体不自然的僵了僵,搭在身前的手想要拽住个什么,五指刚收,又怕被谢原看出破绽,连忙松开。


    谢原眼神一凝,看的清清楚楚。


    “一般来说,既送血书鸣冤,必然已穷途末路,若真想借此举求救,阵仗越大才越容易引起旁人注意。”


    “令尊含冤入狱,但受累不止他一人,按照常理来说,联名上书会比一个人的力量更强大,更容易引起重视,可他没有。”


    “那么多相同遭遇的受害者他不集结,仅以个人名义上书,到头来,其他人得救,唯独他丧命。所以才叫人怀疑,他是因别的原因而死。”


    万柔垂着头,谢原看不到她的表情,却见她放在身前的手终是拽紧了褥子。


    谢原:“万娘子听人质疑为何死的只有令尊时会格外激动委屈,本官便猜测,是因你知道,令尊到底是因为什么才死的。”


    “所以我怀疑,血书说不定也只是个幌子,即便它丢了或是被拦截,只要你平安就没事,因为令尊真正想传达给朝廷的事情,未必是那封血书所言的冤情,而是告诉了你。”


    万柔彻底不说话了,一动不动僵在那里。


    谢原耐心的等了一会儿,又道:“万娘子蛰伏长安多时,想必事事小心时时防备,所以我也不逼着万娘子此刻坦白。但你已在北山,不妨打听打听这里住着什么人,若连这里的人都不可信,整个朝廷或已没什么人是你能信的,那你此次替父奔赴千里,便也没了意义。”


    “此外……”谢原语气微转:“霍郎君其实与这件事情并无干系,但他所涉之险,所付心血,远不是他在刚才的小屋里言两语的概述能说明的。”


    “我听闻万娘子一家对他有救命之恩,若一个人因救命之恩便甘愿做这么多,那这个人便很难得;若是因就救命之恩以外的、因万娘子而起情谊才做这些,那他对万娘子来说,一样难得。”


    万柔这才有了反应,抬头看谢原,只是仍不言语。


    谢原却已起身:“不早了,万娘子好好休息,若你想起任何有关于令尊的嘱托,可随时让霍岭转告给我。”


    谢原离开后,房中变得静悄悄的,万柔抱膝坐了好一会儿,唤来一个守夜的婢子,让她请霍岭过来。


    霍岭来的很快,风风火火的身影越过床前的屏风时,硬生生缓和下来,换成从容的礼貌:“万娘子,你找我何事?”


    万柔迟疑着开口:“这段日子,你都在与这个谢大人周旋?他真的在查我父亲的案子?”


    刚才在小屋里情况紧迫,这会儿时间充裕,霍岭索性又讲了一遍。


    万柔在长安呆了几个月,自然听说了很多,但这种流于茶余饭后的闲谈,真假参半,还夹着散播者的个人情绪,其中就包括对北山的传闻。


    霍岭耐着性子与她讲了许多北山的事,多是他自己眼见为实,尤其是那位靖安长公主。


    她罚了他,得知内情后又保了他。


    因为那副画的原因,霍岭隐隐觉得,靖安长公主也在查什么事情,目前来看,似乎和恩公的案子有些勾扯。


    而谢原是北山的女婿,他会查这宗案子,应该也是靖安长公主的授意。


    万柔边听边思索,末了,她的目光落在霍岭身上。


    霍岭也在留意她的动静,不由坐正:“怎么了?”


    万柔终于说了见面以来,第一句类似叙旧的话:“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跑回来了?”


    霍岭:“我当日是家中有急才不得不赶回,我留了书信,也说过定会回来重谢!”


    万柔目光闪躲,一副心虚又不想承认的样子。


    霍岭猛地站起来:“你、你该不会以为我是什么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伤势好了就跑路了吧?”


    他当然不是,不仅不是,还在万家出事之后第一时间赶过来,为万劼鸣冤,不惜以身犯险,知她下落不明,一直留心寻找。


    所以她选择不答,捂住腿,面露痛色:“啊,腿疼。”


    霍岭面色一变,上前查看,见腿骨尚好,忙宽慰了几句。


    她一个女儿家,奔波至此,无亲无故,现在还受了伤,霍岭想到自己受伤被她照顾那阵,心便软了:“忘了你在养伤,我、我刚才大声了些,抱歉。”


    万柔轻轻推开他,低声道:“我接下来可能会在这里逗留一阵,我的事,你别再管了。”


    霍岭眼神一凝,盯着万柔看了好一会儿,终究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只说了句“你好好休息”便离开了。


    ……


    次日,谢原很早起身回城,早膳都来不及用便去向李耀道别。


    李耀有早课,习惯早起,谢原交代那两人的处置时,李耀还在批阅文章,过程中头都没抬一下,听完后说了句,放心。


    谢原见惯不怪,也的确放心,正欲告辞时,忽然想起什么:“小婿还有一事想要请教岳父。”


    李耀:“说。”


    谢原想了想,说:“回门时,岳父曾告诉小婿,岁岁不是会我的负担……”


    他才开口,李耀的动作便顿住,抬起头。


    谢原觉得自己猜到了一些,便继续说下去:“岁岁聪慧,心思剔透,与他在一起,小婿常感惊喜,又或受益匪浅。想来,这些都离不开岳父岳母的教导。”


    李耀慢慢放下手中的笔,拿过湿帕子擦手,目光一动不动打量着谢原。


    谢原眼观鼻鼻观心,站姿端正。


    李耀丢了帕子:“所以呢。”


    谢原一怔。


    李耀端起一旁的茶水饮了一口,嗓音清润许多:“你从前如何看她?”


    谢原思考后答:“从前相处,经历不多,只觉得她性情温和,乖巧动人。”


    李耀笑了一声:“那现在就不温和,不动人了?”


    “不,”谢原毫不犹豫:“她从未改变,依旧温和动人,只是小婿从前,看到的还太少。”


    “现在你就看全了?”李耀的每一次回话,几乎是贴着谢原的答案问出,仿佛早已料到他会问什么,答什么。


    谢原正色道:“请岳父明言指教。”


    李耀缓缓起身,他已过不惑,却半点不受岁月欺压,即便不曾习武强身,修长身形始终挺拔端正,周身环绕一股冷厉肃然。


    “你已是岁岁的夫君,所以我不跟你打哑谜。”


    “过去,你或因不够了解,或因道听途说,对她有些误解,甚至对着门婚事的利弊自有一番分析,而今相处下来,正如你所言,你欣然于她的聪慧带来的意外和惊喜,或许正在改变对着门婚事的看法,觉得她是一个越来越合意的贤内助。”


    李耀来到谢原面前,淡淡一笑:“可然后呢?”


    谢原拧起眉头。


    “所谓贤内助,是站在你身后,为你操持家业,分担内务的人。但接着,她或许还会继续向前,来到你的身边,与你并肩齐行,甚至有朝一日,走到了你的前头。”


    李耀眼泛精光:“那时,你还能欣然接受、还会觉得她是个合心意的妻子、还会像现在这样,觉得庆幸愉悦吗?”


    谢原眼珠一动,拧起的眉头骤然松开,愕然怔愣。


    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谢原回过神,此情此景,竟让他想到第一次与李耀深谈时,对方大笑着的夸赞——你得当,也只有你当得。


    有那么一瞬间,他竟觉得,自己得到这门婚事,竟像是在无形间经过了许多非常的考量,亦被给予了非常的期待。


    而此刻,这个或许对他有考量也有期待的人,正在指一条他从未想过的路。


    “岳父……”


    “元一。”李耀认真的看着谢原:“两个人在一起,若一个人始终挡在另一个人身前,又或是一个人始终将另一个人按在身后,最终能得长久者,少之又少。”


    “岁岁是我的女儿,我了解她。她与你在一起,能让你感觉到欣喜惊喜,可见你们相处得很好。但如果你们要一直这样好,必定不是靠哪一个的聪慧和伶俐,而是你们彼此之间,在面对任何人和事时,都能最快的找到正确的位置和姿态,由此契合。”


    李耀笑了一下:“所以,你大可不必现在就对这门婚事下结论,未来还长,你们的路,还得慢慢走。”


    李耀一番话,竟将谢原说的愣住,好半天没有回应。


    他挑了挑眉,调侃道:“怎么这幅反应,我话说重了?”


    谢原回神,自心底涌起复杂滋味,眼眶发热。


    他怅然一笑:“小婿如今才知,岁岁能看事敏锐,言语犀利,分明是高徒有名师。小婿竟有些羡慕她。有一个像岳父这般,一语点醒灵台,给予指引的亲长,大约能少走许多弯路。”


    李耀深深地看了谢原一眼,忽而一笑,避重就轻道:“你觉得她像我?”


    谢原纯粹有感而发,并非想要拿自己的情况对比什么,便顺着李耀的话揭了过去:“是,很像。”


    李耀朗声笑了起来,一扫这室中的沉闷情绪,“年轻啊,我若是你,便不这么想。”


    谢原因他这笑,心情轻松不少,笑着问:“为何?”


    李耀露出讳莫如深的艰辛:“像我也就罢了,若连她母亲的秉性也一并袭了,我怕你吃不消。”


    谢原一愣,旋即握拳抵在唇间,忍了忍笑,抬眼看向李耀:“这话小婿不同意,且不说岳母有哪里不好,单说岳父能与岳母相伴多年,感情依旧,为何小婿就不可以?”


    这话少了许多拘谨与客气,作为晚辈,青年骨子里显露出的狂妄和大胆,竟让李耀也较上劲来:“你跟我比?”


    谢原下颌微扬:“难道比不得?”


    李耀瞪了谢原两眼,忽又转笑,他点点头:“好,我看你拿什么与我比。”


    话题似乎又转回到了最初时候,氛围却已截然不同。


    谢原觉得,自己好像在今日重新拥有了一个可敬的长辈,郑重的搭手施礼,是回应李耀,也是督促自己:“那便请岳父大人,拭目以待。”


    ……


    岁安一觉醒来,竟在床上愣了许久,阿松和朔月来伺候她也不理。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才半个多月的功夫,她就打破了十七年的独睡惯例,习惯了身边有个人。


    不,不是有人,是有谢原。


    他在床上的时候,其实不大正经,近来还起了玩花样的心思,但最后都没玩起来,因为她羞赧不愿。


    可是,即便每次都作罢,他也并不会遗憾甚至不高兴,倒像是更乐于欣赏她的羞赧,是在故意逗弄。


    除此之外,他处处都很贴心,很合她意。


    谢原习武,耳聪目明,就算是夜间熟睡,也从不会彻底睡死,她偶尔夜起,他一定醒来起身相伴,每回入睡,一定拥她入怀。


    她起先不习惯,后来背靠他怀里,竟睡得无比安稳。


    若说谢原是越来越不正紧,她则是越来越不老实。


    从前与谢原有什么不对付,她默然一个眼神丢过去也就作罢了,现在则不然。


    捏他腰肉,按他喉结,他不大舒服,可顶多故作凶狠的瞪她一眼,便由着她了。


    直到岁安反应过来,才惊觉最初时候为自己设下的夫妻相处界线早已面目全非。


    在她快速习惯谢府的一切之时,最习惯的,是她的身边有了他。


    而这份习惯,竟在昨夜浅浅的一次小别中,一下子浓烈的像要炸开。


    昨日的小心思尚未得解,又在此刻混入了挂念,复杂的纠缠在一起,变成了不高兴。


    “哼!”平躺着的少女忽然拽起拳头,狠狠捶了一下身下的床,生气了。


    朔月:?


    玉藻:?


    这是生的哪门子气?


    阿松思考片刻,上前轻轻翻动岁安的衣裙,了然道:“夫人快起来,您小日子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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