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说不出话来。
这问题他没法往后接,听听,“你喜欢我的身体吗”,这是正常的心理医生能问出口的问题吗?虽然在见到亚度尼斯的时候其实艾伦就已经在心里默认了亚度尼斯绝对不可能是个正常的心理医生,可就这么直接把这种问题问出口?
这未免也太不要脸了吧!
这种不要脸的话会破坏医患关系的!
艾伦的嘴唇张张合合,硬是好半晌说不出来一句话,他瞪着眼睛看着亚度尼斯,表情又呆又蠢。
其实布鲁斯在被亚度尼斯推出去之前也做了类似的表情,但这种表情让布鲁斯那张脸来做显然不可能有和艾伦相似的效果。
亚度尼斯说:“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艾伦,请你严肃一点回答。”
“……你知道我见过你的身体,”艾伦古怪地问,“你不觉得困扰吗?你不会觉得这有可能会干扰到我对你的评价吗?”
亚度尼斯说:“那不重要。”
艾伦说:“……我已经开始觉得气氛尴尬了,真的,我真的开始感觉到尴尬了。”
亚度尼斯轻飘飘地说:“别这么想,艾伦。”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照实回答就好。”亚度尼斯停了一下,“其实我已经从你的态度里得到答案了。你喜欢,但没什么感觉,对吗?”
艾伦吞了口唾沫,说实话和就这么默认下来好像都是不错的选择,尤其是后者,简直完美——除了和他真正的感受有稍许差异以外。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艾伦最终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说,“但我想情况应该是……有感觉,又没感觉。”
亚度尼斯点了点头,将手中的平板递给艾伦。
“……你是什么时候拿的?”艾伦一愣,“我不记得……算了,我之前也没怎么注意到你是不是带了东西进来。”
他接过平板,打量了一下平板上显示的图片。
一个穿着短袖衬衫的男人,看起来有一只手臂是金属的,艾伦不太确定那条金属手臂是真的金属制造还是只是在手臂外面套了逼真的模型。
考虑到这条金属臂和他赤^裸在外的另一条正常手臂的比例不太一致,艾伦倾向于认为这条金属臂只是单纯地在正常手臂外面套了一层金属壳。
他评价说:“这条机械臂看起来也很真实。”
亚度尼斯问他:“还有别的感受吗?”
“没了。”艾伦说,“哦,这确实是一张英俊的脸,还有漂亮的肩部肌肉,但我没什么反应。”
他抬起手,想把手中的平板递还给亚度尼斯。
亚度尼斯说:“往后翻。”
*
布鲁斯掉进了洞里。
这个洞太深了,他觉得自己下沉地很慢,还觉得自己的方向感似乎出了点问题。
毫无疑问他在向下坠落,失重感是这么告诉他的,但他的眼睛却不赞同,告诉他下坠是错觉,眼下的情况应该是他在一个长廊里向前移动。
当布鲁斯回头,他能清楚地看到那些被他甩到身后的壁橱、书架和墙面,壁橱里摆着零散的摆件,布鲁斯在匆匆一瞥中看到了几张漂亮的油画,都是以亚度尼斯做画面的主角;一些地图和书籍被胡乱地塞在书架上,墙面画着奇异的图案,画风像是来自中世纪的藏宝图。
他往下或者往前掉了很久,实话说,掉得都有点饿了。
就在布鲁斯开始觉得饥饿的时候,不知从哪儿伸过来一根手臂,手上是容量相当精致的茶杯。
“喝点儿吧。”一个孩子的声音说,“糖浆和茶!”
亚度尼斯的房子居然还抓了一个小孩子来吗?他要小孩子做什么?
还是他现在所经历的事情全都是错觉?
布鲁斯犹豫了一下,而就在他犹豫的时候,这条手臂被他留在了身后,布鲁斯回头去看,背后却空荡荡的,除了刚才他经过的书架外空无一物。
他的脚终于落到了实处。
仿佛只是眼前一花,等布鲁斯的视线恢复了正常,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雅致温暖的小卧室里,从床铺上枕头凹陷的痕迹和床头柜上的唇膏、皮带扣以及一些零碎的生活用品来看,这应该是一对夫妻的房间。
布鲁斯在卧室里走了一圈,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种奇怪的直觉,某种强烈的怪异感正拉扯着他走向某一个房间——他走到床头柜上,然后顺从了那股拉着他行动的预感,打开了抽屉。
他看到了满满一抽屉的女士内衣。
……也许这预感不太对头?
布鲁斯难得地尴尬了一个瞬间,虽然这种事儿在他做调查的挥手也不是没发生过,但那时候的情况和现在也不太一样,那时候他就算是搜查别人的卧室也经过了详细的前期调查,像现在这样一进来就翻内衣的事情,布鲁斯还真没做过。
不过等这一个瞬间过去,布鲁斯立刻发现了这些内衣拱起的弧度不太正常。
*
艾伦把手收了回来,按亚度尼斯的话往后翻图——几乎立刻,他就屏住了呼吸。
图片里的是一个……机器人?还是别的什么?
它裸^露在外的皮肤是钢铁或者其他金属所特有的冰冷质感,但微微的反光和那些细腻的、仿佛真实人体一般的肌肉纹理,又令那种僵硬和缺乏感情的感觉被削弱了很多。
它脸上的表情极富有细节。尽管五官因为那种金属质感而显得有点呆板,有着迥异于人类的异常和冰凉,可是,除了显著的令人感觉到它并不是人类以外,从那些神态和肌理的细节里,它又展示出一种惊人的生机,令人觉得它确实有着那些人类所特有的、令人着迷的情感特质。
一种冰凉的怪异感从艾伦的身体里钻出来,纠扯着艾伦的大脑。
他死死地盯着这张图片,那种躯体上的非人感和精神上的人性感令他感到诡异的凉,他打着哆嗦,觉得脚趾都被冻得失去了知觉。
然后他感到浑身发热。
过了好久,艾伦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
“……这是什么?”他干涩地问。
“就像我告诉你的,你只是经历了一点小小的癖好觉醒。”亚度尼斯温和地说,“再往后看看?”
艾伦盯着他,觉得这个微笑既亲切又恐怖。
他低下头,又往后翻了一页。
这次他看到的是个仿真的布偶。
做成了少女的造型,黑头发,柔顺得像丝绸;蓝眼睛,闪光得像是一片湖泊或者小孩子刚刚哭过。它的嘴唇像玫瑰一样殷红,鼻子是画出来了,可丝毫无损于它神态中的娇柔。
一种让人觉得舒适的真实和娇柔。
它看起来是被用细腻的棉布制作了皮肤,又用柔软的棉花均匀地填充了内部,看起来又蓬松、又柔软,而且十分温暖。
那些棉花的空隙中一定填满了空气,它拥抱起来一定十分丰腴……也许它不是用棉花做的填充物,也许是塑胶粒,艾伦想。
他曾经给他的双胞胎儿子带过一种特殊的用塑胶粒所填充物的摇头娃娃,奇怪的是,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他居然还记得那个娃娃的填充物是塑胶粒,而且一旦想到塑胶粒,他竟然还能自然而然地、清晰地回想起他捏着那两个娃娃时那种奇异的触觉。
艾伦的手指像是针扎一样热辣辣地发起痒来。
在想到更多东西前,艾伦匆匆忙忙地又往后翻了一页。
这次他看到的是一个机器人的剖面图,那些冰凉而又排列有序的机械元件,复杂精密的集合电路,可供改变形态的反关节装置,细长的连杆,半透明的晶体……都是专业相关,他也经常接触的小东西。
但它们被那么细致和精巧地排列在人形状态的外壳中,构造出一种极具有人性和生命感的氛围,仿佛这些小元件能支撑着这个人形机器人做出各种细致的动作,金属在图片中亮晶晶地闪着光,这一切都使得它莫名染上了一种古怪的色^情感。
艾伦不想再往后翻了。
他啪地一声把平板放到小桌上,又慌张地把那盒拿起来压在平板上挡住屏幕。
在这样做了以后艾伦依然能清晰地想起他刚才看到的东西,他惊恐交加又心潮澎湃,思绪混乱又浑身发烫,即使不抬头,他都能感觉到亚度尼斯平缓的注视。
艾伦一想到亚度尼斯看到了他刚才那样子就羞^耻得快疯了。
“你,”他艰难地说,“你给我看、的这个,是从哪儿来的?”
亚度尼斯说;“我不能告诉你它们的来源,我只能承认它们都真实存在。”
艾伦神色复杂地看着亚度尼斯:“你是怎么知道我的……情况的?”
亚度尼斯说:“我在催眠你的时候从你口中得知了你做的梦的每一个细节,对我来说,要弄懂你的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并不算困难。”
艾伦烦躁地揉着头:“我不知道——我不明白,这和超人有什么关系?”
“他有点像个高精版本的BJD娃娃。”亚度尼斯回答,“你当然也能从各种途径看到各种各样魅力充沛的男人和女人,少数人也确实漂亮得让人愤怒造物主的偏爱,但仔细想想吧,你很清楚地知道他们都是真实的人类。不像超人,他不是人类,人人都知道这一点。”
艾伦想说什么,又放弃了。
亚度尼斯说:“我看出来你想问我问题。”
艾伦还没从之前的情绪里走出来:“为什么会有这种事情?我以前从来没有发现过我有这种……这种倾向。这玩意有什么学术用语吗?你们是怎么称呼这玩意的?”
“人偶癖。机械癖。”亚度尼斯说,“两种情况叠加。”
作者有话要说:
亚度尼斯只会尝试和本身就比较花心的人开始一段关系,因为他本身也清楚他的行事风格不太可能成功he
第62章 第二种羞耻(29)
莉娜发现她回到了她的家中。
为什么亚度尼斯的长廊会让她回到自己的家?她短暂地思考了一下原因,同时不无惊讶地意识到她的思维还很敏捷,逻辑也很清晰,当碰到这种明显违背了常理的事情的时候,她还是知道这种事的诡异之处的,只是她不再感到惊讶——就好像任何事的发生都理所当然。
还好艾伦不在家,莉娜想。
她没有带钥匙,但直觉告诉她家门没锁。
她只是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莉娜有点迟疑地走了进去,预备着看到一个完全面目全非的环境。但当她真的看到周围的景象,却发现家中完全就是她习惯的样子。
米色沙发上放着缀流苏小球的靠枕,地上铺了波西米亚风的花纹地毯,双层玻璃茶几,茶几上放着茶壶和果盘,落地灯散发着柔和的光线。
电视机不常开,所以用和地毯同系列的防尘布罩住了,下方的木柜上放着厚重的硬壳大头书,家里不管是她还是艾伦都从来没有人翻过这些书,它们只是用来做装饰的。
莉娜在客厅了站了可能有那么几分钟才猛然惊醒。
有什么不一样。
有什么奇怪的地方,让她寒毛直竖。
很难说到底是什么在让莉娜觉得不自在,是那些始终蒙在她心中的阴影,还是那些总是忽然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残缺的幻象,又或者是那种无时无刻不再被某种东西所关注的惊悚?
莉娜只知道她始终能感觉到不安,这种不安是那么原始地根植在她的内心深处。
可能从她在幼年时哭闹着不肯独自走进黑暗的小巷,从她每当独自站在空旷处心中就会涌出一股恶寒,从她偶尔会在忽然之间因为感受到某种冰冷的注视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时起,它们就已经存在了。
现在这种不安却清晰得像是照在她皮肤上的阳光,逼得莉娜几乎发狂,自从她得到了那个奇怪的盒子开始……等等,盒子?
莉娜忽然想起来,她不久前刚从院子里挖出一个盒子!
太诡异了,她居然忘掉了那个盒子!那个绘制着奇怪的哥特式纹路的盒子,表面上镶嵌着已经失去光泽的宝石,陈旧晦暗的外表丝毫不能掩饰它那种诡异的美,还有那抚摸起来仿佛羊皮或者兔毛般细腻的、充满了诱惑力——那完全是性诱惑力——的手感。
盒子,莉娜想,就放在她床头的抽屉里。
她迅速打定了主意,笔直地走向了她和艾伦共有的卧室。
*
布鲁斯掀开了最上层的几叠内衣。
他迅速被内衣下方的盒子吸引住了。
它看起来实在精致得惊人,当然,这种精致并非是体现在外表上的。尽管那些字符和纹路像极了蕴含着某种诡异的信息,但实际上,布鲁斯知道,它们存在的所有意义都仅仅是充当装饰,顺便恐吓一下无意中得到它的胆小鬼。
他拿起盒子,将它翻了个面,一种模糊的直觉让他知道该如何开启它。
布鲁斯把手指放在盒子一个角上,用力按下,看起来并不尖锐的角轻而易举地刺穿——确切地说,洞穿——他的手指。
肌腱和部分指骨都被碾碎了,布鲁斯体会着这种疼痛想,他轻轻将手指从尖角上拔^出来,大股鲜红的血液喷射了出来。这个尖角切断了他的指动脉,但因为在手指末梢,喷血量并不算大。
布鲁斯用受伤的手指一一抚过盒子的八个角,顺手又将多余的血涂抹在晦暗的宝石上,鲜红的血迹迅速被盒子吸收了,布鲁斯翻动着盒子,发现盒子的某一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凹陷。
他将还在滴血的手指扣到凹陷处,轻轻向外一掰。
盒子打开了。
“你受伤了吗?”布鲁斯听到莉娜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你流了好多血。让我帮你包扎一下伤口吧。”
他回过头。
莉娜在冲他微笑,看起来神志清醒,笑容温柔得像他是个被邀请来的客人,而不是忽然出现在她卧室里的不速之客。
“谢谢,麻烦你了。”布鲁斯在短暂的思索后迅速接了口,他也朝莉娜微笑,好像他真的是个被邀请来的客人似的。
*
莉娜走出了卧室,很快就带着医疗箱返回,她绝口不提让布鲁斯离开卧室的话,她看到了布鲁斯手中被开启的盒子,但同样一言不发,只是伸出手,示意布鲁斯将还在滴血的那只手递给她。
包扎的时候两个人都没说话,莉娜低着头专心为布鲁斯处理伤口,布鲁斯则趁此机会迅速扫视了莉娜一遍。
她看上去非常正常,无论言谈还是举止都是。
但无论是她的突然出现,还是现在的“正常”行为,本身就已经是一种不正常了。
布鲁斯率先开口:“我很抱歉……”
“别道歉,韦恩先生。”莉娜用医疗胶带固定住绷带,“我知道你出现在这里没有恶意。”
“你知道?”布鲁斯试探着问,“你还知道什么?”
“你拿着我的盒子。”莉娜回答。
她放开布鲁斯的手腕,抬起头,将视线放到了布鲁斯另一只手上,看上去倒没怎么生气或者不满。
布鲁斯说:“这里面什么都没有。”
他将盒子倾斜着给莉娜看,表示他说的是实话,盒子里确实空空如也。
起码在他看来是这样的。
莉娜看了看盒子,又有点惊异地看向布鲁斯:“你看不见吗?”
布鲁斯说:“什么?”
“盒子里有一把银钥匙。”
*
巴恩斯忽然打了个哆嗦。
明明是个艳阳高照的天气,他却感觉到仿佛有一道冰凉的阴影掠过了他的身体,就像是在大热天忽然吹来一股潮湿的冷气。
只是那股凉意要比冷气来得尖锐得多。
它们飞快地沁进了巴恩斯的皮肤,活物一样流淌和蠕动着,拼命地往他的骨头缝隙里钻,而等到巴恩斯觉察到这股凉气的不同寻常时,它们仿佛已经从刚才的行动中了解到了巴恩斯的身体并不是那么简单就能侵入的,就如同一阵真正的凉风般刮过了他。
直到这阵奇特的阴影过去,巴恩斯才如梦惊醒,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几乎立刻就想起了前不久史蒂夫做出的异常举动。
史蒂夫做的诡异怪梦应该和他刚才经历的怪事是同一种性质的,就像史蒂夫告诉他的那样,有什么人或者某种诡异的生物想要占据和控制他们的身体。
身后的人推搡着巴恩斯。
红灯已经过去了,被巴恩斯高大的身躯挡在身后的显然对巴恩斯杵在原地颇有微词,但因为他一看就不是好惹的角色,他们也仅仅是用这种轻微的碰撞表达了一下自己的不满,然后就绕过他走向了前方。
巴恩斯站在人群里,罕见地感受到了一阵剧烈的眩晕和作呕。
他扶着额头转身,推开那些挡在他前方的人,脚步略有些踉跄地走向人流较为稀少的地方。他在一棵树前面停下,扶住树干,晕头转向地张望起四周,眼神最终锁定了不远处的公园。
他需要找个有椅子的地方好好休息一下。
*
“盒子里有一把银钥匙。”布鲁斯重复了一遍莉娜的话。
他端详着莉娜,想知道到底是她疯了还是自己疯了,第三种可能也不是不存在,也许他们两个人都疯了。
莉娜坦然地接受了布鲁斯的打量和怀疑,表现得相当镇定。她的视线一直停留在盒子里,好像真的如她所说的那样,空荡荡的盒子中真的一把银钥匙。
布鲁斯没能从她的表情里看出撒谎的痕迹。
他开始怀疑是他自己疯了或者他们两个人都疯了,只不过他们两人各有各的疯法。
莉娜疯在她真的认为盒子里有银钥匙,而他……他疯在虽然他依然坚持认为盒子是空的,毕竟他什么都没看见,但与此同时,他也相信了莉娜的话。
“那是个什么样的银钥匙?”他问,“能形容一下吗?”
“形容?”莉娜冷笑了一下。
这个笑容里终于出现了那些早该出现的东西,冰冷、晦涩且令人战栗的光彩在她的瞳孔深处闪烁。在这一刻,尽管莉娜还是保持着起初那种温和有礼的微笑,她看上去也和其他任何一个普通人一样毫无区别,然而在那具躯体之上似乎展示出了某种诡妙的偏移,令她的整张脸和整个表情都扭曲起来。
像是在那层人类的皮囊之下,有另一种诡异的生物正扭曲着蜷缩着,不怀好意地蠕动和伸展着肢节。
布鲁斯觉得松了口气。
这就对了嘛,他想。
“人类的语言无法形容它。”莉娜说,布鲁斯思考着说话的那个东西到底还时不时莉娜——她是被什么东西占据了身体呢,还是她本身其实就不是人类呢——紧接着他就被莉娜的话夺走了注意力。
她说:“它有光滑的金属外表,以人类的视觉模式看,它麻木,僵硬,而且陈旧。它的表面不反光,有磨砂的质感,有虚幻的、代表梦境和恐惧的齿形。如果你的嗅觉灵敏,你还能嗅到它所散发的香气,这种味道是会令人类感到愉悦和放松的。”
“擦拭这把钥匙,它会为你开启梦境之门,你能在梦中看到一亿两千万年前群山和人类的先祖,旧日某些神秘种族的幻影和亡灵会和你进行接触。”莉娜停顿了一下,“当然,对你来说,这些都是你经历过的。我想你不会对它有太多的需求。”
“我经历过的。”布鲁斯重复了一遍,但这句话就像阳光下的影子一样消融在他记忆里,几乎刚说完这句话,他就把它给忘记了。
他对另一件事更感兴趣:“你为什么需要它?”
“为了抵达终究之门……为了同时存在于不同位面,不同时间,为了得以觐见伟大的全知全能者……并从伟大的全知全能者的注视所带来的庞大思潮中回归。”
布鲁斯愣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一个名字从他的舌头下一咕噜地冒了出来。
“你想见尤格·索托斯?”他梦呓般说道,“你不知道召唤他的祷词?”
莉娜的笑容僵住了。
它说:“你确实携带着接受过吾主恩惠的痕迹……你竟然知道召唤吾主所需的正确的祷词?”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知道,但我好像确实知道,”布鲁斯喃喃地说,“其实我都不知道你刚才到底说了什么,我也不明白我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亚度尼斯,”他咬着牙,“他一定又清洗过我的记忆!”
……等等,他为什么要说又?!
等等,现在更值得关注的事情应该是——
布鲁斯不可置信地说:“你作为信徒,居然不知道召唤自家主神的祷词?”
这么说着,他好像隐约想起了亚度尼斯曾经说过的话,什么“这个世界有最惨的邪^教徒”,什么“倒霉信徒从来没联系上过主神”之类的……
*
亚度尼斯清了清嗓子。
他说:“艾伦?”
作者有话要说:
听群里小伙伴说把这篇文安利给了直男
有没有直男愿意吱个声啊
也别真的就只吱一声嘛【。
第63章 第二种羞耻(30)
艾伦已经足足有五六分钟没开口说话了。
他以接近于凝固的姿势缩在椅子里,眼神涣散,表情变幻个不停,看上去正在内心深处和自己进行激烈的争吵和斗争。
亚度尼斯能理解艾伦的心情——算了,这话也不会说出口,其实他不能真正理解,但根据经验来大致理解这种事带来的冲击力是没问题的。
他相当耐心地等着艾伦回过神,不过没等上太久,作为一个尽职尽责的心理医生,他向来都很为客户的钱包着想,这几分钟时间可是照常收费的。
偶尔亚度尼斯会给客户的第一次交流免单,然而这不意味着他会打折,或者好心地省略掉无对话的时间,不将它们不算在计费范围内。
他不需要钱,实际上他赚到的那些支票、珠宝、金子、稀缺的炼金材料和其它一些东西,全被完整地存放在房子里的某个位置,其中一些支票能上溯到十九世纪,现在拿出来可能都算是古董了。
但需不需要和要不要是两回事。
艾伦不知飞到哪儿去的思绪在亚度尼斯的轻声呼唤中回到了他的身体,他涣散的眼球转动了一下,凝聚到亚度尼斯的面孔上。
他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这什么癖,能治好吗?”
“从学术态度上讲,我们并不认为这是一种疾病。”亚度尼斯放低了声音安抚艾伦,“请不要太过紧张,它不会影响你的正常生活。”
“所以治不好。”艾伦说,他叹了口气,又往椅子里缩了缩,“它已经影响到我的正常生活了……我的婚姻很美满,我的孩子们很优秀,最重要的还是,我很爱莉娜,我不希望……我觉得她对我身上发生的事情有了好几种猜测了,她最近对我的态度也怪怪的……当然,我能理解,都是我的问题导致的……”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说一边看亚度尼斯,想从亚度尼斯这里得到更多的情绪反馈。
他注定要失望,虽然亚度尼斯能做到在他说话的时候耐心倾听,在恰当的时间给一点微笑,时不时点点头,但更多的就没有了。
这种应对在最开始还能应付过去,可随着治疗过程的深入,艾伦在亚度尼斯的面前态度越来越敞开,他对亚度尼斯做出的回应的需求也逐渐增强,到现在,这种简单的肢体动作已经无法再让艾伦感到舒适和放松。
——当然,因为这么做的人是亚度尼斯,艾伦没表现出太明显的受怠慢情绪。
不过亚度尼斯还是觉察到了艾伦微妙的心态变化。
他只是略加思索就明白了为什么,而后愉快了起来——他做这种一对一的治疗,最开始不就是为了从客户身上学习该怎么具体地表现出那些细微的感情变化吗?
事实证明,从伊薇身上学习是错误的选择。
倒不是因为伊薇太过迷恋和崇拜他,这当然也是原因之一,但不是最主要的原因,连第二主要的原因都排不上。
隅悕
最主要的原因是,伊薇本身就不是什么太擅长表达情绪的人。
她是个很好的演员,她很会演,这就意味着她的表情管理能力非常优秀。当她不处于放松状态,而是全力以赴地掩饰自己的时候,亚度尼斯当然始终能体会到她的心情,坏就坏在,她当时的心情和她当时的表情是不一致的。
亚度尼斯到现在都没怎么弄明白为什么当他们第一次谈话,他冲着艾伦微笑,艾伦却露出见鬼一般的惊悚表情。
他觉得他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艾伦说:“……我明白了,治不好。”
他的眉毛拧成了一团,露出愁苦的表情,唇角随着他的情绪下撇,却又硬生生强颜欢笑地被主人控制着翘起来,这个笑容看起来十分惨淡。
他说:“那现在我要怎么办?”
“请不用太着急,艾伦,”亚度尼斯立刻回答,他观察着艾伦的表情,试着在心里模拟了一下他能不能做出来这个动作,“我记得你曾经和我聊起过你和莉娜,你的妻子,你们之间的夫妻生活……似乎比较平淡。”
艾伦说:“现在我知道原因了,我猜——我想——是这个原因,对吧?我的——照你说的,我的小癖好——造成的。”
他说到这里,依然显得非常困惑:“但是我在和你交流之前从来没有发现我有这种癖好。连一点点征兆都没有。我也不是没机会接触那些机器人,甚至包括斯塔克先生的战甲——我是有机会近距离接触的。”
“那具战甲并只能算是类人。”亚度尼斯提醒道,“并不具有清晰的人性特征。”
“战甲的精度太低,是吗?”艾伦说。
他突然有点松了口气的样子:“还好我只喜欢高精度的机器人……”
“或者生化人。”亚度尼斯若有所指地补充道。
“……随便你怎么说吧,”艾伦说,“还好我对那具战甲没兴趣,否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波茨女士,还有斯塔克先生。”
“斯塔克会觉得这件事很有趣。”亚度尼斯说,他微微地笑了一下,“至于小斯塔克先生,我就不清楚了。”
艾伦笑了,他开玩笑道:“如果我有像你这样的脸和身体,我想就算是小斯塔克先生也会表面拒绝心里暗爽吧。”
他想了想,忽然挤眉弄眼起来:“至于斯塔克先生,听说他当年曾经有个非常恩爱的男友,还为了那个男友时清心寡欲了好长一段时间,都说斯塔克先生为对方收了心——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两个后来还是分手了。”
清心寡欲个鬼,亚度尼斯想。
“你笑起来真漂亮。超乎性别的漂亮。”艾伦又说,“如果你愿意这么对着小斯塔克先生笑,我想他可能都不会表面拒绝。”
亚度尼斯说:“那我还是不要对他笑了。”
*
在接到巴恩斯的电话,听巴恩斯详细说明了他们具体的经历之后,史蒂夫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巴恩斯的身边。
他们追查那个超能力罪犯有一段时间了,目前他们对对方唯一能够明确的事情,就是他拥有操纵他人身体的能力。
每一次犯罪事件都伴随着至少两位受害人,被操纵者,被操纵者在被操纵过程中杀死和侵^犯的受害者。神盾局的调查也不算是全无结果,受害者的身体在尸检后只是普通的人类尸体,但被操纵者的尸体上却出现了许多使人难以接受的离奇反应。
在死亡后几个小时内,被操纵者的尸体就会呈现出重度腐败的迹象,经过解剖的尸体内部,每一个脏器都变成了淤泥般的流动状态,但又诡异地保持着原有的形状,只有在被切割后,那些脏器才会失去形状,在尸体的腹腔内爆开。
尸体的血管内滋生出黑红色、菌丝状的腥臭物质,这种东西具有高强度的污染性,即使带着胶手套、穿着隔离服,亲身接触过这些菌丝的法医都会陷入某种诡异的狂躁状态,用低沉又尖锐的声音重复着无人能懂的晦涩絮语——听起来就像是同一个人在同一时间压低嗓音和掐着嗓子说话。
每一个法医都在持续时间五个小时左右的癫狂后暴毙,尸检结果表明他们死亡的时间在数小时之前。
那几乎就是他们开始接触被操纵者的尸体的时间。
这么多年了,从二战到如今,史蒂夫和巴基一起完成了不知道多少险恶的任务,和神盾局一起,他们面对过穷凶极恶又智商绝顶的普通罪犯,击溃过实力莫测的超能力罪犯,剿灭了无数以颠覆/毁灭/掌控世界为己任的势力……在这些大大小小的战斗中,他们当然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
完全无法理解。
完全脱离逻辑。
完全违背常识。
甚至几乎找不到多少共同点足以将这些事件串联起来的联系,好像每一种事件都是完全孤立的。
这些案件总是来去匆匆,在某一个时间段忽然爆发,而后又忽然沉寂,追查的人不是陷入彻底的疯狂,就是出于诡异莫名的恐惧远远逃开。
史蒂夫不知道巴基是怎么想的,但要他来说……
那种恐惧是如此绝望和真实。
就像你知道你被关在一个彻底密闭的房间里,没有任何方法能让你这个房间里逃走,当然,也没有任何方法能从外打破房间。
很长时间里,你都认为你是绝对安全的,这个房间既是枷锁也是保护。
可忽然有一天,说不清楚是在哪一个具体或者不具体的刹那,你觉得你的后颈处寒毛直竖。你忽然发觉这个房间其实不止有你一个人,最开始,这种感觉只是模模糊糊的,是个错觉吧,你这么想,但还是下意识地对这种诡异的恐惧留了心。
你越是留心去感受,越能觉察出生活中某种诡怪的细节。
一阵轻轻擦过你肩膀上某一小块皮肤的风,那绝不可能是风,没有这样微小的一缕自然风,那更像是某种生物在对着你轻轻哈气;一小块可怖的阴影,然而阴影上方本该挡住阳光、造就阴影的地方却空无一物;一种无来由的莫名的窥伺,你拼命在房间里转圈和翻找,你查看了你能够看到的每一个角落,然而无论你怎么变化方向,无论你是站着、坐着、蹲着、躺着还是趴着,你总能感觉到在你眼角的某一处有什么东西,有什么活物在看你。
你慢慢地,慢慢地拼凑着所有不自然的细节,你慢慢地,慢慢地以一种水滴石穿般的毅力,在压得你喘不过气来的恐惧中拼凑出某种可能。
你隐隐约约地意识到有一个巨大的怪物在这个牢不可破的房间里,在某个角落窥伺你的生活。
你不知道它在想些什么,不知道它到底是怀抱着善意还是恶意,你甚至不知道这个房间里究竟谁才是主人——是你,还是那个怪物?这房间里原先住着谁?怪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住在这里的?
你不敢去深想,但你又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想。从你最开始感觉到它所存在的痕迹时你已经犯了错,你越来越留心它存在的痕迹更是大错特错,你后来竟然还热衷于寻找每一份证明它存在的证据,错错错错错,全是错,错得离谱!
但你已经停不下来了,你对这怪物了解得越多就越是清楚它一定存在,可你对这怪物了解得越多,同样也就越怀疑它只在你存在于你的臆想中。
你渐渐知道你已经发了疯,但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疯掉的呢?
尽管你的大脑还能思考,你的认知依然有其逻辑,但你根本无法从那浸透了绝望、绝望和无尽的绝望的记忆中翻找出没有受到过影响的线索。于是到最后,你甚至不知道你是不是在发疯,你渐渐认为最开始那个根本不知道房间里有怪物的人才是真正的疯子。
巴基因为不稳定的心理状态被排除在外。
可史蒂夫近距离地接触过很多疯子。
……这样的,他想,这样的绝望和恐惧。
*
艾伦又说:“我好像没怎么和你聊过莉娜。”
“确实没有,”亚度尼斯说,“你只和我粗浅地谈论了一下你们的夫妻生活,并且给了怀特夫人一个不算很高的评价。”
艾伦有点窘迫地摇头:“这是有原因的……你不是知道吗。”
亚度尼斯说:“有一些癖好不是问题,但一直以来,这种平淡的夫妻生活都没有引起你的重视,这就是你的问题了,艾伦。”
“我要说的不是我们……是其他事。”艾伦说,明显有点疑神疑鬼地瞄了一眼四周。
他说:“莉娜总是非常不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踊跃留言~
第64章 第二种羞耻(31)
说完这句话后艾伦立刻紧张地观察起亚度尼斯的表情,想从亚度尼斯的神色里得到一些好奇和支持,也害怕被嘲笑。
亚度尼斯倒希望他能给出符合艾伦想象的神态来呢,可惜除了微笑着点头以外,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正确地传达情绪。
为什么人类的脸上需要有那么多块肌肉,为什么人类有那么多那么丰富的微表情……还有各种各样的言外之意和肢体语言?
这么多种复杂的交流模式,只为了传达少得可怜的一丁点信息量,也怪不得人类与人类之间总是会产生误解。
亚度尼斯知道就算是这么简单的回应也会让艾伦满意的,首先他本来就不是服务体贴的那种类型,其次艾伦自己也不是什么擅长阅读微表情的人,如果他是,他的社交能力绝不可能惨痛成这样,最后也是最重要的——
不管他做什么反应,人们总会宽容他。
果然,艾伦得到了一个微笑就已经心满意足。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那只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我不太懂要怎么表达自己的‘感觉’,我对抽象的数字很了解,它们迷人极了,但要把一种抽象的感觉形容出来……我不知道,我对这种事毫无经验,我大学的阅读写作课从来没拿到过好成绩……除了莉娜帮我写的那些以外……”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又往椅子的深处缩了缩,完全没有注意到在正常情况下,他是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把自己的大半个身体都塞到座位中的。
亚度尼斯一边继续朝艾伦微笑,一边翻开笔记本,用笔帽点了点纸面,警告椅子别再蠢蠢欲动地想要吃掉他的客人。
也许他应该在房间里放点普通的椅子待客?
但再怎么普通的椅子,只要在房子里待过一段时间就会变得不那么普通,所以要想维持“正常”,他就得不停更换新的。
“艾伦。”亚度尼斯在对方把话题越扯越远前说,“没关系,尽你所能地告诉我就可以了。理解你是我的工作,不要把这部分的压力放在你自己的身上。”
艾伦点头。他又恢复了刚刚见到亚度尼斯时的局促,但无疑又放松了很多,因为这次他明确地展示出了自己的局促。
“她……她非常紧张。”艾伦说,“莉娜没有去读大学,虽然她的成绩比起我也差不了多少,但她没有去读大学。她说——她说她一刻也不想离开我——我那时候还是个沉浸在爱情里的傻小子,我知道这里面肯定有什么内情,但是我……我没有问,我很高兴地和她结了婚。”
他抬手摸了摸领口,似乎是想松一松领带,但一直等摸到领口他才想起来他没戴领带。
亚度尼斯说:“你说她是法语老师,是她自己在家学的吗?”
“……我不知道。”艾伦说,“我们婚后,因为我要读大学,她都留在家里。差不多每天或者隔一两天我们会视频通话一次,有时候我在实验室里特别忙,可能一周才会通话一次……她跟我说她就是在这段时间里自学的那些语言。”
“她不仅会法语一种外语吗?”亚度尼斯耐心地问。
“法语,德语,西班牙语,拉丁语,梵语……我不知道,我说了多少次我不知道了?我不知道。”他有点语无伦次,“她简直——她简直什么都会。她甚至可以用爱尔兰口音和人交流,听起来就像她从一生下来就在那地方。但我发誓她从来没去过爱尔兰。我有她的信用卡记录。除非她是步行过去的。而且每周都返回家里一次,好在和我视频的时候向我展示她养的花。”
亚度尼斯说:“虽然这种情况不是很常见,但我认为怀特夫人可能是天生就在语言上有特别的天赋。会使用多种语言是件好事,她一定经历了很多、克服了很多,才取得你现在看到的这种成果。”
这并不是正确的解释。
但毫无疑问,这是艾伦最喜欢也最愿意相信的那种解释。
他的表情显而易见地缓和了下来。
亚度尼斯提醒道:“你还没有解释那种‘不安’。”
艾伦猛然醒悟:“哦,对,对,不安……对,不安。莉娜她总是非常不安,我的意思说,有时候她会说一些很可怕的话。纽约是个安全的城市,也是个危险的城市,有时候……莉娜她会,会阻拦我去一些地方,或者说一些可怕的话……我过去从来没放在心上,直到——”
说到这里,艾伦忽然呛住了,他剧烈地咳嗽着,有点不稳地端着水杯猛灌了一口。
他喘了口气,休息了一下,继续说:“我记得我刚毕业回家的时候,有一天早上,我和莉娜一起,我们坐在餐桌前吃早餐,吃着吃着,莉娜忽然开始念叨一些奇怪的话。”
“我记得很清楚,她说,‘这些该死的罪犯,老让我们生活得提心吊胆的,你听说最近发生的那些事情了吗,艾伦?’,我说没有,莉娜就又说,‘唉,你不知道也是件好事,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些可怕的事情发生……这已经是第几具尸体被发现了?连美国队长都不得不站出来发表声明,解释他们还没破案的原因。’接着我们又聊了一段其他的事情。到目前为止,事情都还很正常。”
“我在听。”亚度尼斯鼓励道,“你说得很清楚,艾伦。”
虽然他还没解释到“不安”这个重点词汇上去。
“然后,就在当天晚餐的时候,莉娜忽然告诉我说,她觉得美国队长穿的那件夹克衫很漂亮,她决定给我也买一件。‘你现在正是穿得漂亮的年纪呢,’她这么说,‘我记住了那件夹克的牌子,还有颜色。队长穿的黑色的,我想给你买一件灰蓝色的。’就这些,我记得非常清楚。”
亚度尼斯的视线转移到艾伦的身上。
艾伦穿了一件灰蓝色的夹克衫。
对他这个年纪来说,这件夹克的款式稍微有点花哨了。
“这是她不久前买给我的。”艾伦低声说,“不久前我在电视上看到了队长,他……穿了一件和我同一款式的皮夹克,黑色的……他向大众解释,说抓捕行动有了很大的进展,他说很快他们就会抓到犯罪嫌疑人。”
一股寒意顺着艾伦的脊背向上攀爬,他的后颈寒毛直竖。
他觉得在他说完话后的那一瞬间,有无数道邪恶的视线在凝视他的后背——错觉,艾伦对自己说,这都是错觉,是他自己在吓唬自己。
亚度尼斯有点不耐地合上了笔记本,用艾伦无法聆听的声音警告了正兴奋的房子。
停下。不许激动。不许去打扰布鲁斯和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玩意但显然是尤格的信徒的交流。
不行。这些人你一个都不能吃。
房子和各种家具的躁动在他严厉的警告中平息下来。
亚度尼斯有点不太高兴。
为什么所有被他抓捕并最终为他效力的眷族和仆从总会表现得这么饥^渴!
就连原本根本不需要食物的也不例外!
一阵灼痛的干渴感在亚度尼斯的喉咙和胃部沸腾,这令他的微笑稍微有点变形。
某种诡异而又狂乱的诱惑力从他微微掀开的嘴唇中暴^露出来,他红得近乎于黑色的眼睛像动物一样缓慢地收缩和扩张,他的面孔似乎忽然之间湿润起来,仿佛从内部沁出了粘液。
他的微笑像是野兽在龇牙,可没有任何野兽能将这充满威胁的动作做得如此富有性^魅力。
房间里淡得近乎于无的灰雾变浓了许多。
然而艾伦注意不到,他完全被亚度尼斯摄人的笑容给迷惑住了,他的眼神变得涣散和混乱起来,他缓慢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歪歪斜斜地向亚度尼斯走来,直到被小桌挡住前路——
亚度尼斯轻轻咳嗽了一下。
艾伦猛地坐了回去,惊魂未定地发着抖:“……什么?我刚刚是——我刚才是睡着了吗?”
亚度尼斯平静地提醒道:“不安。”
“对,对对,不安。不安。”艾伦说,“莉娜总是很不安。我怀疑这是我的错觉——应该是我的错觉——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件夹克的事情。”
“你们有说起过类似的话题吗?”
“有,但是很少。”艾伦说,“我从来都只当是开玩笑,或者是我自己神经过敏。不瞒你说,我从小到大神经过敏的时候可不少,我父母说我小时候经常因为看到地上的一小块影子连续做一两个月的噩梦,还有,我偶尔会忽然大哭……但这些都发生在我十岁之前,十岁之后我就好多了。”
“他们都说,”艾伦的表情不无遗憾,“在十岁之前,我是个很开朗活泼的人呢。我还真有点怀念那时候,虽然我对我十岁之前的事情几乎都没什么印象了。”
亚度尼斯微微点头,他由衷地说:“不要把过去的事情放在心上,你现在的状态很完美。”
*
“所以,”布鲁斯问道,“你是谁?你是什么东西?”
它回答:“你确定你想知道?”
“我想知道,但我怀疑我能不能记住。”布鲁斯思索着,“算了,我不用知道了,反正像你们这种……不是我能理解的,也不是我能应付的。我觉得我已经在这种事上吃够苦头了——没准儿还死了很多次。”
他想了想,忽然又苦中作乐地笑道:“好消息是,我肯定从来没有被饿死过。”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题材和内容被提醒了一下【。
所以稍微断更了一下,研究了一下大纲和后续的写法……前面最好修一修但是好难啊……我已经尽可能写得安全了_(:з」∠)_
我再研究研究
*
第65章 第二种羞耻(32)
“……我从来没有和别人说起过这些事情,尤其是莉娜的事。”艾伦有点神经质地眨着眼睛,他的瞳孔依然涣散,“因为我有时候也会觉得……我可能也有点问题。不是我之前和你聊起的那些问题——”
“你和我聊过的那些算不上什么问题。”亚度尼斯轻柔地说,“只是一点点小癖好,相对多数人来说数量有点稀少,但实际上,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和你一样有着类似小癖好的人比你想象中更多——你需要一个明确的数字吗?如果这个数字能让你放松一些,我很乐意告诉你。”
艾伦当然没有将亚度尼斯的话放在心上。
一个具体的数字?怎么可能?人口统计总局都不敢说官方的人口数据是完全符合现实的,更别说这种敏感的隐私了。
他觉得亚度尼斯只是在安慰他而已,但——这么说有点可耻,但只要亚度尼斯微笑着,不急不缓地将这句话说出口,他就情不自禁地觉得自己真的开始相信,也真的被安慰到了。
这种感觉让艾伦觉得就算说得再多一点也能接受。他吞了口唾沫,说:“你觉得我的情况正常吗?”
“不是关于癖好的。”他飞快地补充道,“是关于——莉娜,和我,我们两个人的……”
他像是找不到形容词一样沉默下来,只是用信任和期待的眼神注视着亚度尼斯。
这个表情很有参考价值,亚度尼斯想,至少它非常真实。
“您是说那些异常情况吗?”他温和地说,“您认为那些异常都只是您的幻觉?”
“我不知道。”艾伦说,他苦笑起来,语气中带着歉意,“……就算是以你的工作性质,碰到我这种什么都不知道的对象也是很少见的吧?因为据我所知,会主动来寻求心理医生帮助的那些人——起码对自己有一个基础的了解,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亚度尼斯说:“但你不是主动来的。你是收到了我的名片,又在波茨的推动下才决定来见我的。”
这其实不能说是一件好事。
世界上隐藏着各种各样的秘密,有些秘密可能就在繁华街区上某个鲜少有人经过的黑暗角落。
每天都有成千上万人经过并看到这个黑暗的角落,然而只有极少数人会在无意识中留心到这个角落的诡异之处。
要在成千上万个极少数人中,才会有一个人真正将自己在无意识中感受到的东西放在心上——也只是放在心上片刻,这些奇怪的东西、令人在一瞬间里寒毛直竖的恐怖,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最终消失在这个人的记忆之中。
当然,这期间难免会出现一些都市怪谈,不过最终也就止步于此了。
能精准地在日常生活中捕捉到那些可怖的印记是一种天赋。
这些人多半情绪敏感、思维灵活、想象力天马行空,智商倒算不上重点,有时候弱智反而比普通人或者天才更具有能力。
不过,从见面到现在,艾伦的表现和多数拥有这些天赋的人截然相反。
他看起来完全不是有天赋的人,可考虑到他之前的发言,亚度尼斯更倾向于认为他是有天赋的,而且聪明到足够认识到自己具有这样的天赋。
亚度尼斯转移了话题:“刚才我问你是否喜欢我的身体吗,你回答我说喜欢,也不喜欢。如果我再问你一遍,你的回答依然不变吗?”
“……怎么又说到这个了?”
“嗯。”亚度尼斯说,“我知道答案了。”
他停顿了一会儿,思考着要用什么方式来清楚地告诉艾伦他身上真正存在的问题。
坦白说,他自己已经处理得足够好了,如果不是他遇到了莉娜,还和她组成了家庭,也许这种天赋会就此完全埋没。他会度过普通但成功的一生,会遇到的最大的困扰,也不过是夫妻生活没有足够的激情。
也许他的妻子会出轨,也许他发现实情后会和对方离婚,也许他会成为身家不菲的单身父亲,无论如何,他依然是婚姻市场上炙手可热的对象,不会有诡异的事情干扰他平静的生活,大概率上,也不会遇到任何生命危险。
亚度尼斯最终决定缓着点来,别把艾伦吓着了,毕竟是他的客户,对客户体贴是他的工作原则。
“也许你没有注意到,但我是完全符合你的审美要求的,甚至比超人更符合一点。”亚度尼斯说,“可你更多展示给我的反应是回避。”
他会引发观众的欲^望,这种特性和他当时所展示出的外表无关,然而他现在的这具化身就算单纯论外表,也充满了非人的特质,相比起活人,更近似于游戏人物建模和高仿真人偶。
远比超人更非人。
超人所具有的非人感已经相当轻微了,他的微笑和举止都弱化了他的非人感,只有对这种细节相当敏锐而且反应极强的人,才能精准地捕捉到,比如艾伦;没道理在连超人的非人感都会导致强烈反应的情况下,艾伦还能控制住自己,对他展示出强烈的回避态度。
现在亚度尼斯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用人类的方式进行交谈,在交谈中得到信息,将这些信息进行整理和分析,最终得到正确的答案。
虽然原本简单的步骤变得繁琐,可趣味确实增加了很多。
奈亚沉溺于和人类的游戏果然是有理由的。
“我想你也明白这个世界上存在很多难以解释的事情,”亚度尼斯说,“比如魔法,比如来自外星的许多科技,比如变种人——每一种都是对当今主流科学观点的颠覆和反例。”
“你想说什么?”艾伦警惕起来。
“你具有特殊的天赋。”亚度尼斯平静地揭开了谜底,“对一些非常规、超常理的现象,你非常敏锐。你说在你小时候经常莫名其妙地大哭和害怕,这正是因为你的天赋让你发现了一些当时还是个孩子的你无法理解的现象。”
“但是我现在——”
“也许是因为太恐惧了,还是个孩子的你决定不去看、不去想,钝化自己的感官,欺骗自己的感受。最好的天赋也经不起这样的消耗,”亚度尼斯说,“即使最优秀的画家也不可能在拒绝画笔后画出传世之作。”
而艾伦——原本是可以成为传奇调查员的。
就像过去那个还没有在祭祀中死去的他一样。
“你做出了人生中最为正确的选择。”亚度尼斯说。
他觉得自己的喉咙有点痒,但不仅仅是因为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身体内沸腾的饥^渴,更多的,是因为有一声叹息堵在他的喉口。
“不要因为好奇和恐惧去接近他们,不要妄想追寻真相,不要去探究未知的黑暗。注视深渊者必将成为深渊的一部分。”亚度尼斯平缓地说,“保持无知地活着,这是人类能够拥有的最好的结局。”
艾伦茫然地看着他,明显是感觉不出亚度尼斯语言背后的深意。
在封闭自我这项工作上,他做得实在太优秀了。
*
“据我所知,多数人类不会用这种语气来描述自己的死亡。”这个未知的生物注视着布鲁斯,尽管正在使用莉娜的身体,它无机质的眼神依然能让人将它和莉娜区分开来,“你身上留下的痕迹很多……除了吾主的恩赐,还有匍匐蠕行之混沌的意念……你是祂所钟爱之人。”
布鲁斯想了想:“匍匐蠕行之混沌?听起来不太像是亚度尼斯的名号,淫^欲之主比较符合他的表现。”
“他是黑山羊!他是黑山羊之母挚爱的幼子,是祂的半身和丈夫……他是森林之王!”这东西嘶声尖叫起来,那可怕的尖鸣绝不可能出自人类的躯体,“那令人痛苦和渴望的伟力,在圣坛上通过召唤的仪式屠杀了兄长……他在新月中死去和重生……耶!伟大的森林之王!”
“……听起来他们那个种族的亲缘观和人类不太一样。”布鲁斯说,他对此很感兴趣,“你是怎么知道的?他的身份是公开的吗?你们有什么教典记录了他吗?为什么你称呼别人都用‘祂’,但称呼亚度就用‘他’?如果可以的话,我很乐意看看那本教典——需要我入教就算了。”
它盯着布鲁斯,冰冷地回答道:“我们不需要教典,这种知识存在于我们的意识中,就像你生来就会吃奶。”
布鲁斯还想再问——这种机会可不多——好吧,也许对他来说机会是很多的,但既然之前的经历他都没怎么记住,那就直接忽略不计了。
但这个未知的生物已经不耐地摇晃起潜藏在莉娜身体里的肢节,于是布鲁斯识相地改了口。
“好吧,召唤尤格索托斯的祷词是……”
他喃喃地说了一长串话,这些话语连他自己都无法听懂,但他们就在那里,存在于他的意识深处,随着他逐一念出那些音符,仿佛连记忆都开始复苏,布鲁斯意识到他的理智已经摇摇欲坠,然而他对此的认知是如此清醒,就像他的灵魂完全漂浮在身体之外,而发出那些音节的人也根本不是他自己似的。
“……Iak-Sathath!!犹格·索托斯NAFL\''FTHAGN!!!”他终于念出了最后一句,一种仿佛从高空猛然下坠的眩晕和不适感涌上来,布鲁斯踉跄着后退,几乎摔倒。
但一种奇异的力量使他漂浮起来,他置身于无数漂浮的光团之中,仿佛遨游在群星里。一个人影悬停在他的不远处,披着淡灰色的浓雾——这浓雾总让布鲁斯联想到亚度尼斯。
而一想到亚度尼斯,那充斥了他整个大脑的混乱低吟仿佛也黯淡起来。
庞大的智慧被注入了他的大脑,布鲁斯惨嚎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依然是信息量巨大的一章_(:з」∠)_
反正情况很艰难,慢慢苟吧……试着改了大纲但太难了,前面的伏笔太多了【。会涉及到一些蟹脚和祭祀之类的,虽然完全虚拟但目前这个情况,反正就,很艰难
可能写到之后会含糊其辞一点,一些描写也会收敛点,有疑问可以在评论区问问,我能答就答……
ps.亚度过去是个传奇调查员,这点其实不太难猜……吧?
*
pps.其实熟悉克系的小天使看了这一章基本就能脑补出来亚度是怎么从人变成非人的了
ppps.爱手艺原著里关于黑山羊的描写其实很明显是在写雄性,但无论是黑山羊之母还是黑山羊,基本都只出现了名字和一些形容词,其余完全是空白的,所以黑山羊这部分完全是私设
第66章 第二种羞耻(33)
艾伦猛地打了个寒颤。
“你……你听到什么了吗?”他惊疑不定地扫视四周,“我、我觉得有点……冷。”
亚度尼斯说:“不管你觉得你听到了什么,或者感受到了什么,那都是错觉。”
艾伦呆呆地重复:“……错觉。”
“别怕。你做得很好。”亚度尼斯放缓了声音,“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不要去看,不要去听,不要去想。”
“你是对的。也许你是对的。”艾伦情不自禁地朝着亚度尼斯所在的方向倾身,“但我——但我有感觉。而且莉娜她——我、我不可能放着莉娜不管,我……”
“为了她放弃安宁和幸福值得吗?”亚度尼斯忽然问,“我想你其实也是很清楚事情到底是为什么发展到这一步的。你只要移开视线,不再继续关注莉娜,所有问题都会消失。”
“她是我的妻子。”艾伦说,“她……”
他似乎还想再找出更多的理由,说些更容易引发情感共鸣的话,比如我爱她,我的人生不能没有她,她是我此生挚爱……可他的嘴唇张张合合,最后也只挤出一句:“她是我的妻子。”
亚度尼斯说:“会死掉哦。”
停了一下,他又说:“不,其实不会死,但是比死还可怕。”
艾伦愣了一会儿,突然说:“你……你不是人。”
“我是。”
“你不是。”艾伦说,“你看起来像人,你说话像人,你的反应也像人,但你不是。”
亚度尼斯说:“如果我看起来像人,说话像人,反应也像人,那我和人到底有什么区别?”
“你只是‘像’。”艾伦说。
他迟钝地意识到了什么:“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亚度尼斯有点不开心,他说:“我不喜欢你。”
艾伦不吭声了。
亚度尼斯说:“把你想说的话说出来。”
艾伦说:“你根本没有‘不喜欢’这种情绪。”
亚度尼斯笑了:“你知道上一个说过这种话的人有什么结果吗?”
“……比死还可怕?”
“可以这么说。”亚度尼斯回答,“他是我最喜欢的朋友。”
*
布鲁斯在剧痛中看到一轮新月。
冷光照亮了森林。
周围是空地,但环绕着这片空地的巨树令他联想起所有用来形容漫长时间的词汇,古老,陈旧,永恒……生命,死亡,轮回……
他试图辨认这些巨树的种类,好判断他现在所处的位置,可所有巨树的轮廓都是模糊的。他转而去观察群星的分布,星星们亮得惊人,然而并不闪烁,布鲁斯强忍着痛苦观察它们,可这片星空是如此陌生。
在地球上的任何角落都不可能观测到它们。
布鲁斯逐渐觉出一种莫大的恐怖,仿佛此刻正和他对视的不是群星,而是一只又一只圆睁的眼睛。
他用尽了力气才移开视线。
新月的光芒渐亮,巨树依然影影绰绰的,在微风中摇摆枝叶,却没发出丁点声音。
布鲁斯听到甜腻的欢叫。
他寻声过去,欢叫随着他的接近被另一种宏大的歌咏声遮掩,潮润的湿气迎面而来,像是一阵蒙蒙的夜雾……但这雾气嗅起来像血。
不是错觉。
咏唱的声音越发高昂和亢奋,柔情的欢叫和凄厉的惨叫犹如皇冠上的珍珠般交相辉映,血雾沸腾着,即使是布鲁斯也在这浓郁的血气中踌躇起来,但剧痛和好奇心像长鞭一样催使着他继续向前,直到走近了,布鲁斯才意识到血舞的翻滚不是沸腾,而是因为正被无数双翅膀搅动。
是……蝴蝶?
上万只,或者更多。它们在血雾中交.缠,竭尽全力地打着旋儿,新月的冷光将血雾染得透红,也点亮了蝴蝶的羽翼,不断有蝴蝶因为脱力而死,偌大的翅膀纠缠着坠下来,艳丽的尸体枯叶般铺了一地。
余下的蝴蝶还在狂欢和飞舞,求偶的舞蹈癫狂而美艳,鳞粉扑簌地在翻滚的血雾中漂浮,闪烁如眼睛。
布鲁斯在原地停了停。
恐惧堵塞住他的呼吸,剧痛令他昏沉,不安感越来越强烈了,可好奇心简直每一秒都在打着滚暴增,好奇到一定程度之后,连兴奋感都消失了,只剩下压倒了一切的麻木——
这麻木让布鲁斯暂时忘却了恐惧和疼痛。
他继续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歌咏声越来越磅礴,也越来越模糊,最后竟变成了节奏诡异的盲音,反倒是那些或欢愉或绝望的叫声清晰起来,血雾逐渐粘稠如细雨,但在落到地上后却如活着一样扭动着汇聚成线条。
无数具枯槁或丰.腴的人体在线条中交叠,血从他们的皮肤上沁出,又变成雨和雾落下……欢叫的人也在惨叫,惨叫的人也在咏唱,这景色竟一眼望不到尽头。
零星几只蝴蝶仿佛落了单似的在血雨中徘徊,歪歪斜斜地朝着同一个方向飞去。
布鲁斯跟着蝴蝶前行,失去了生机的枯瘦人体越来越多,堆积成了小山,他知道自己正越来越接近这一切的中心。
蝴蝶翩翩落下。
他停下脚步。
在所有扭曲的线条和诡异的歌咏汇聚的地方,布鲁斯看到一个年轻人。
他赤.裸着被绑缚在十字架上,整个躯体上没有一寸皮肤是完好的。细密而又深浅不一的刀伤让他的躯体表面豁开了无数张血淋淋的小口,大片的蝴蝶落在小口上,扑扇着翅膀舔.舐和吮.吸,又在饱尝血肉后死去,跌落在他脚边。
盘旋在他身周的蝴蝶立刻轻盈地落下来填充了位置,艳丽的鳞粉如细纱般笼罩着他,而新月的冷光眷恋不去,将他无遮无掩的面孔照得皎洁透亮。
这年轻人唯有脸庞是没有一丝伤痕和血污的。
有那么一个瞬息,所有强烈的恐惧和不安,眩晕般的剧痛,和使一切都麻木的好奇心都从布鲁斯心中消失了。
生而为人,他感到由衷的、由衷的……
……喜悦和快乐。
*
艾伦突然意识到亚度尼斯有点愉快。
他疑心是自己感觉错了,毕竟在感知他人情绪这一项上他从来都只能得到及格分,唯独在莉娜面前,他总能精确地判断出她的情绪——现在想想,恐怕也是因为莉娜身上的情况。
但如果他能准确地判断莉娜的情绪,没准,可能,他对亚度尼斯的判断……也是对的?
出于艾伦自己也没想透彻的某个原因,他决定试探一下。
他说:“你好像挺高兴的?因为那个朋友吗?”
“一部分是。”亚度尼斯说,“还因为我想起了我的父亲。”
“父……父亲。”艾伦结巴了一下,几乎是脱口而出,“你也有父亲?”
亚度尼斯看着他。
艾伦冷汗直往外冒。
“我有。”亚度尼斯说,“以一种……有点奇怪的方式。”
艾伦知道自己不该问,但亚度尼斯的态度让他觉得他最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于是他问:“什么奇怪的方式?”
*
被绑缚在十字架上的年轻人抬起头,布鲁斯吓得后退了一步,然后才意识到对方根本看不见他。
……受了这么重的伤,流了这么多血,伤口都已经泛白了,这个年轻人竟然还活着吗?
布鲁斯一时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不管这景象有何意味,这个年轻人显然身处于最重要的位置。
失去生机的人越来越多,死去的蝴蝶也越来越多,布鲁斯留心观察四周,发觉不止是蝴蝶,其他动物们也违背了天性围绕在四周,人类和动物的尸体扭曲着重叠在一起,只是他太过关注蝴蝶所以忽略掉了。
歌咏已进行到了末尾,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血雾朝着年轻人所在的位置凝聚和汇拢,地面上有什么图案正在成型。
这一幕总令布鲁斯感到熟悉。
好像他曾经经历过类似的事情,也有诡异的现场和奇特的吟诵声,可能与现在所发生的事情有很多不同之处,可唯独那种不可名状的恐怖和吊诡感几乎一模一样。
他一定经历过类似的事情。
但这熟悉只是一掠而过,没有在布鲁斯的心中激起半点波澜。一个人在身怀自己遗忘的过去时会有追根究底的冲动,可一个人如果身怀难以计数的被遗忘的过去,而且显然不管怎么找都会再次遗忘……抓住那些能被抓住的记忆才是理智的选择。
布鲁斯凝神去看那个年轻人,他无力地睁着眼睛,似乎也意识到了变化正在发生。
他用力地呼吸了几次,腹部还在吞食他血肉的蝴蝶只是在起伏中惬意地张合了几下翅膀,落下更多的鳞粉,仿佛对于猎物濒死的挣扎已经习以为常。
年轻人狠狠地咬烂了自己的嘴唇和舌头,然后微微仰头,张开了嘴。
无数只蝴蝶扇动着翅膀俯冲下来,迫不及待地飞进了他的口中,年轻人如鳄鱼般猛地合拢牙齿,断裂的蝴蝶残躯从他唇边落下,然而即使他闭上嘴,依然有蝴蝶停留在他的脸颊边,贪婪地咂.吸着他破裂的嘴唇。
年轻人用力地咀嚼了几下就吞咽了下去,青绿色的汁液在唇边爆开,而他毫无所觉般重新张开嘴唇,蝴蝶们立刻放弃了他的嘴唇,迫不及待地爬上他的舌头,对血肉的强烈渴求迫使它们自己最终变成了食物——
他不停地吞吃着,到最后,甚至在咀嚼的时候都不闭上嘴了,蜂拥而至的蝴蝶会趁着他张嘴的间隙爬进他口中,只留下两片鲜艳斑斓的蝶翼在外,被他一口咬断。
他应该已经饿了许久,就算蝴蝶的躯体比起翅膀来说极小,可落到地上的残损的蝶翼已覆盖了他的脚背。
他吞吃的架势终于稍缓,像是因为吃饱了,更像是因为在为接下来要发生的做某种准备。
咏唱声到了高.潮——或者终结。
布鲁斯若有所觉地抬起头。
树动了。
不,不是树,而是某种形似树的东西,树干的部分像是某种漆黑的、巨大的黏块,树枝上部分光秃秃的,像蛇一样灵活地舞动,而树根则是诡异的……羊蹄?羊蹄上覆盖着又像是鳞甲又像是毛发的东西。
不断有粘稠的液体从这东西上面滴落,而且这些树一样的怪物还不止一个,随着它们的逼近,布鲁斯嗅到一股腐尸般的恶臭。
他听到一声冷笑。
“居然真的响应了召唤。”那个年轻人用一种充满了倦怠感的声音说,“虽然来的是黑山羊幼崽……只存在于典籍里的传说物种。”
黑山羊幼崽逐渐逼近了他,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仿佛已经斗志全失。
“原来莎布……真实存在。”他低声说,布鲁斯听不到那个名称的全部音节,“看来、看来这次是真的要完蛋了……有生之年居然充当了一次祭品……”
他疯疯癫癫地笑起来,笑得浑身直抖:“只是一本略过没看的传说!只是一本!一本而已!几十本大部头,我只有一本没看——只有几页!只有几页我.操.他妈——我——没有看。”
污血和青绿色的浆.液粘在他的唇边,闪烁着梦幻般色泽的鳞粉乱七八糟地糊在他脸上,按理说到这种程度,他是不可能显得有多体面的,可有些人就是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
新月下,他一团混乱,却依然……那么皎洁,那么美。
黑山羊幼崽朝他伸出了蛇一般的树枝,灵巧地将他从十字架上摘下,而他毫不反抗地任由黑山羊幼崽将他抱到身前,然后猛地张开嘴,朝着这东西树干的位置一口咬下!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_(:з」∠)_
依然是信息量巨大的一章!
请给我更多评论好吗!
这本真的好难,各种意义上的好难_(:з」∠)_
*
对了,记得吗,亚度喜欢翅膀
最后一次吃饱肚子是吃蝴蝶,小可怜【哽咽
第67章 第二种羞耻(34)
布鲁斯又退了一步。
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年轻人如疯子一般对着黑山羊撕咬,居然成功地咬下了血肉——虽然那漆黑粘稠的东西算不算血肉都不好说——咬下来之后这年轻人也不吐出来,而是囫囵地吞咽下去,然后又是扑打和撕咬,惨绿色的浆液四处溅射,场面惊悚残忍且十分恶心,布鲁斯看得胃中翻腾。
又实在是忍不住不去看。
尤其是在这个年轻人发着疯硬生生啃完了一整只山一样高的黑山羊幼崽,浑身黑绿浆液、乌黑淤血和闪烁着晶亮鳞粉半跪在地上的时候。
躯体上的伤口不知怎么都愈合了,粘液的间隙还能看到他健康皎洁的皮肤。
他看起来可怖又艳丽。
他一边冷笑,一边就着血污和黑山羊留下的那些粘液把半长的黑发从额头往脑后一捋,露出了脏兮兮的全脸,嘴角还留着正在蠕动的血肉。
布鲁斯站在最佳位置看着这个年轻人梳理头发,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因为即使到了此刻,这家伙还是那么的,该死的,让人无法理解的充满魅力。
人类真的能长成这模样吗?
不,不对,这个年轻人到底是不是人类根本说不准。
一对残缺的蝶翼粘在他的发梢,失去了生机的硕大翅膀轻轻扇动了几下,竟然重获了生机,以一种不属于蝴蝶的速度猛地飞了起来——
年轻人抬手捏住这只异变的蝴蝶,将它放进口中嚼了。
他咀嚼着蝴蝶,视线又放到了另一只黑山羊幼崽的身上,那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和理智崩塌的癫狂笑脸分明显示出了他接下来要做的事,而不出布鲁斯所料,他也的确踉踉跄跄地爬起身,朝距离他最近的那头黑山羊幼崽扑了过去。
黑山羊幼崽掉头就跑,速度嗖嗖的。
年轻人连滚带爬地追,居然也是速度嗖嗖的。
这年轻人也太……
事情发生到这一步,转折幅度之大已经让布鲁斯都有点大脑宕机了。他默默地跟在年轻人身后,眼睁睁地看着他追上了黑山羊幼崽,扑过去张嘴就是撕扯,啃一口吞一下,啃一口吞一下,连嚼都不带嚼一下。
可就算是被啃食得七零八落了,黑山羊幼崽也仿佛顾忌着什么,只是拼命挣扎,却不去伤害年轻人。
因为年轻人是所谓的祭品吗?因为那个……莎布?
黑山羊幼崽又是什么?
还有他说的那几十本大部头。
几十本大部头,几十本!在这个年轻人口里却轻松得像是随便从图书馆借来的,如果和这东西有关的书籍那么多,布鲁斯相信自己一定有所涉猎。
而现实是他从未听说过这东西。
亚度尼斯会抹除他的记忆,但既然都有这么多次了,布鲁斯也总结出经验了——想想还真是可悲——亚度尼斯只会抹掉具体的内容,却不会消除印象的残留。
布鲁斯对那些可能存在的书籍毫无印象。
他就站在远处,麻木地看着那个年轻人连滚带爬地把第二只黑山羊也吃了,然后又扑向了第三只,紧接着第四只……没有第五只了,一共就来了四只。
这年轻人到底是哪儿来的旷世猛男!
布鲁斯是真的服气。
可能是吃饱了,年轻人长舒了一口气,慢慢地滑坐到了地上,厚厚的蝶翼就铺在他身下,而他曲着腿,静静坐着,骨节分明的脚趾在蝶翼上踩出小小的凹痕。
吃了四只黑山羊幼崽,他的小腹居然都没有鼓起来一点。
年轻人坐了许久,直到新月高悬在天空的正中,他才迟缓地站了起来,而伴随着他的动作,那些干涸的血和污迹片片崩裂。
他抬手梳了梳头发,粉屑落到他凝白的肩头,打滑似的擦过他的躯体,掉到了地上。
布鲁斯提在心头的那口气终于缓缓平息。
事情好像终于了结了,他想,今晚他目睹的一切都太不可思议,谜团太多,他几乎什么都没看懂。莎布是什么?黑三羊幼崽又是什么?那几十本书上记载了些什么内容,又有什么秘密?
包括这个拥有陌生星空的世界。
布鲁斯隐约有些怀疑这是另一个世界,平行世界理论早就被证明了,如果这是平行世界那么所有他完全不知道更完全没听说过的知识,包括这个他理解不了的召唤的仪式,都有了崭新的解释。
当然……前提是他之后还能记得这些事……
不行了!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他一定要在亚度尼斯面前为自己的地位奋起反抗!哥哥怎么了?!救过他父母怎么了?!他的自尊不是这么给亚度尼斯践踏的!
不过,说起亚度尼斯……这个年轻人好像和亚度尼斯长得有点像啊。
但也只有一点。这个年轻人是纯正的东方人长相,亚度尼斯则是好像混了好几种血统的白人长相,一定要说的话,可能这个年轻人跟亚度尼斯有点血缘关系?
——反正别的不说,单看这年轻人这一套又猛又骚的神操作,还真有点亚度尼斯的风格。
都特能吃。
不知什么时候,浓雾笼罩了过来。布鲁斯警觉地左右张望,却发现年轻人有了动作,他仰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空,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他宁静的面孔上流露出骇然和绝望之色,他挣扎着想要离开,然而浓雾却紧紧包裹住他。
一股莫大的……不可名状、无法形容、甚至无法感受到具体情形的……扭曲感……
——祂降临了。
哪怕仅仅是被扫到一点余波,布鲁斯也感到摇摇欲坠。无数种负面情绪海啸般狂吼着朝他扑来,在同一时间里,布鲁斯体会到被子弹爆射、心脏被穿刺和撕裂、汹涌且无尽头的干渴和饥饿、皮肤被活生生剥离身体、浑身的血液都在酷烈的高温中蒸发、头颅被斧头劈砍……无数场死亡蜂拥而至,他感到自己成为了残骸和尸体,他支离破碎却又无比清醒——
“哥……哥我错了,”布鲁斯惨叫着,勉强挤出一句话来,“忘了就、就忘了!忘了是好事!”
淡灰色的雾气慢慢浸入他的骨髓,疼痛还存在,却隔了层玻璃般模糊。
布鲁斯勉强吞下口唾沫滋润干涸的喉咙,然后才惊魂未定地望向了年轻人。
*
亚度尼斯笑了一下。
他对艾伦说:“很难解释,因为在人类看来,这种过程是很不可思议的。”
艾伦立刻识相地回答:“那我就……”不多问了。
“我想想怎么形容。”亚度尼斯说。
艾伦脸上闪过了一系列感情丰富含义复杂的情绪,最后还是没胆子去反驳亚度尼斯的话。
“没关系,我不着急。”他有些讨好地说,“花多少时间都行。”
*
“操.你!狗.屎!”年轻人在半空中破口大骂,前面还是英文,后面就完全换成了中国话,“操.你妈的!操.你老母!操.你祖宗!操!操操操!放老子下来!操!”
他在哭。
虽然口里说的话听起来是很硬气,可他脸上的表情已经很不争气地泄露了他的真实情绪,他瑟瑟发抖,惊恐又绝望,泪水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淌,再配上那么一张惊艳的脸庞,连布鲁斯都生出了恻隐之心。
这个年轻人多大?二十岁有吗?
布鲁斯知道东方人看起来年轻,但他也不是完全不了解东方人,大致估算一个年龄区间还是没问题的。这个年轻人的年纪顶上了天也就二十出头,还是个学生呢。
他抽泣个不停。
“我、我他妈是、是倒了什么血霉,”他哭着说,“我就是放假了,出、出国旅个游,我、我他妈,这辈子也没做过什、什么坏事啊,我就是、我就是长得好看而已!操!我他妈,我、就因为长得好看就被一群蟹脚傻逼盯上了!操!”
“好不、好不容易逃走了,结果、结果还天天做噩梦,幻听,失忆,还他、他.妈的因为身上什么都没有,护照丢了,手机丢了,现金丢了,”年轻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直打哆嗦,“结果、没跑掉多久就又、又被傻逼抓住了!操!”
“我就该,”他哽咽着,“就该把大使馆的电话背、背下来!我就该、好好学英语!不然也不会……偷了手机上网,都不知道怎么搜!妈的!一个普通小村落,有、有图书馆,有、有中文书,结果他妈的,一个、一个蟹脚大本营!”
他说话颠三倒四的,逻辑也乱七八糟,但布鲁斯竟神奇地听懂了,并由衷地感到同情。
这也,他想,太倒霉了点吧。
不过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知道对这个年轻人来说是这样的。
半空中,一团巨大的东西逐渐显出了身形,年轻人还在又哭又笑地发疯,浑然不觉——或者觉了也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没有反抗之力了,他哭得涕泗横流,毫无形象可言。
他已经完全从意志上被摧毁了,
但布鲁斯并不均衡的这有什么问题,扪心自问,换成他面临和对方一样的处境……他也不一定能做得更好、更狠。
起码他绝对不会吃掉黑山羊幼崽。
天空中,星星们闪烁起来。
……原来它们真的不是星星,原来它们,真的,是一只只眼睛。
年轻人喃喃地说:“莎布#¥%……”
他露出一个如梦似幻的微笑,而那庞大的、布鲁斯看不清具体形貌的东西缓慢地张开一个洞口,从头部起,将这年轻人整个吞入了身体。
*
“嗯……也不用想太久,我也不可能真的告诉你整个过程是怎么回事。”亚度尼斯思索了几秒,“一句话就能讲清楚情况。”
他说:“我自己,就是我的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看懂了吗……我不能写得更明显了_(:з」∠)_
*
*
一定有人看懂的对吗!给我评论啊啊啊啊!
每章都有人说看不懂我要自闭了!
第68章 第二种羞耻(35)
艾伦目瞪口呆,以至于只能发出一个单音:“……啊?”
向上帝或者安拉或者任何神系的无上主神发誓,艾伦并不是一个愚蠢的、认不清楚情况的人。
可今天所发生的事都太超出他的理解能力了。
不仅是理解能力,这一切甚至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力,以至于他所接收到的绝大多数画面和声音根本就不存在。
在他的感官里,所有超出常理的都无异于模糊的色块加盲音。
——他到了,他听到了,但他头脑里的某一部分在极力阻拦他去理解他所看到和所听到的事情。
*
如果回去之后能记得这段时间里看到的所有事情,布鲁斯想,他一定要……他一定再也不说什么“不许随便删掉我记忆”的话了。
那些被删除记忆在重新钻进他的头脑,数万次可怕的死亡凌迟着他的思维以及灵魂,最可怕的是,布鲁斯分不清这种凌迟到底是比喻还是真实。
一切都鲜明得令他作呕。
大量的死亡和真正死亡前的濒死体验。混合着奇怪肉泥碎屑的血浆。爆开后隐约还能看清楚原本形状的内脏。尖叫、哭泣、痛骂、求饶和呻.吟,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其他人的。
所有感觉都搅和在一起。
嗅觉和味觉,触觉和听觉,它们融化,然后以一种布鲁斯无法理解更无法说明的方式相通,所有的感觉都因此而重叠且翻倍。
他原本以为不久前他体验到的已经是地狱的终点,没想到地狱是没有终点的,他只会在饱胀的痛苦中不断下坠、下坠、下坠——
而后被浓稠的黑雾猛地提拉起来。
布鲁斯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猛地向上一拽,如果在这种形态下他确实还拥有自己的身体,这猛烈的冲击一定会让他的内脏在体腔中爆裂。
……等等,他经历过类似的死亡吗?
好像是有……又好像没有?
……应该,是有的吧。
是有的。
布鲁斯几乎要苦笑了,可惜他已经没办法靠自己做出这样的表情。他累得想去死,字面意思上的那种想去死,说实话,此刻他漠视生命的程度甚至不会让他感到吃惊。
不管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生命。
他知道他现在的状态非常危险,他也确凿无疑地理解了亚度尼斯删掉他的记忆是为了他好,也是为了这个世界好。
他艰难地喘着气,将自己此刻残存着的所有理智和思维都投向了不远处那个诡异又不可名状的东西,他融化在一起的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和他从一开始就混乱不堪的知觉,带来一种冰凉却又微微发烫的异化感。
现在的他或许看起来还是个人类,但或许已经不再是人类了。
而这时候,不再是人类的他也终于看清了那个不可名状的生物,那个只能听清“莎布”的发音的——怪物,或者神。
祂看起来像是一个巨大的、表面布满大大小小的眼睛的肉团,身下生着羊蹄一般的腿和足,正张开一个洞口,缓慢地囫囵吞食着这个年轻人。
年轻人已经只剩下腰部以下的位置在祂的体外了,丝丝缕缕又像是浓雾又像是黏液的东西环绕着祂,习惯之后,这一幕的恐怖感被削弱,反而生出了诡异又迷乱的旖.旎。
祂庞大笨拙的身躯竟有着异样的袅娜。
祂慢慢地、逐渐地吞吃着,可又那么充满索求,充满贪婪……
令布鲁斯想起了亚度尼斯吃东西时的样子。
但又不一样,因为亚度尼斯吃的时候仅仅是单纯的饥.渴,而祂,这个名字里有莎布的怪物或者神,祂的吞.吃……毫无疑问地带着另一种色彩。
祂确实是在“吃”这个年轻人。
以一种血腥的、癫狂的、暧.昧的、不属于人类的方式。
布鲁斯还想知道更多,他有太多的疑惑想得到解答了,可就在意识到这一刻实际含义的那一瞬间,他便陷入了彻底的、死亡一般的昏迷。
*
“……关于你的小毛病,艾伦。”亚度尼斯说,“我的建议是不要去管它。”
停顿了一下后,他又说:“另外,我认为你需要和你的妻子,莉娜,好好谈谈。既然你已经知道问题在哪里了。”
“莉娜。”艾伦神经质地念叨了一遍,忽然猛地喘了口气,“莉娜、莉娜!莉娜她……她在哪里?”
“就在楼下,你忘记了吗?”亚度尼斯友善地提醒,或者说引导道,“她不是一个人,布鲁斯和她在一起。我相信他会让莉娜感到宾至如归。”
这不算是说谎,从某种程度上说,布鲁斯确实做到了。
就是需要付出一点轻微的代价。
布鲁斯的代价就算了,布鲁斯已经付出了很多次生命以及理智,并且尽他所能地使观赏者感到愉快,莉娜的代价只能靠她自己。
“嗯。”艾伦说,他轻而缓慢地打了个寒噤,又说,“我觉得……我觉得,关于莉娜的事情……”
他不自觉地用双眼捕捉着亚度尼斯最细微的表情变化,想要从亚度尼斯的脸上得到任何一种他想要的反馈:“我觉得,那都是因为我太、我太疑神疑鬼了。”
亚度尼斯:“……”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去评价艾伦装聋作哑的水平。
“也许你是对的。”亚度尼斯决定顺着艾伦的口风往后说,“虽然你在过去没有明确地认识到你的问题究竟在哪里,但你潜意识里知道一定有问题,这造成了你在某些方面可能会过于敏感。”
艾伦露出一个纯然喜悦的笑容,他用力点头:“对!所以我只要,解决我的问题……或者和她坦白,两个人好好聊一聊,或许就好了?”
无论是他的表情还是语调,都充满了对被肯定的渴望。
亚度尼斯认为他的首要任务是满足客户的渴望,其次才是解决他们的问题。
因此他温和地鼓励道:“没错,艾伦,这次治疗结束后,你可以和莉娜来一场仅限于你们两人之间的私密谈话——如果我没猜错,你最需要和仅需要的,都是和莉娜的谈话。”
“要是光谈话还不够,我能再过来咨询你的意见吗?”艾伦眼巴巴地看着亚度尼斯。
“谈话就够了。”亚度尼斯露出微笑,“相信自己的判断,艾伦。”
*
走出房间的时候,艾伦觉得自己浑身轻松。
他对亚度尼斯没有任何疑虑,尽管严格算起来才是他们第二次谈话,但,艾伦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就是觉得亚度尼斯非常可靠和可信,就是觉得亚度尼斯不会欺骗他,更不会糊弄他。
严格说来这种信心极其情绪化,丝毫和理智沾不上边,可就算是理智地想吧,亚度尼斯能图他什么呢?
就算亚度尼斯穷极无聊,想找个人耍着玩,又何必找他?
不是艾伦自惭形秽——也许就是艾伦自惭形秽,可确实没有任何理由能证明亚度尼斯会从他身上找乐子,除非亚度尼斯是那种以他人的痛苦为享乐的变态。
可亚度尼斯给予他的不是痛苦,而是充满耐心的聆听和鼓励。
所以就算亚度尼斯确实以他人的痛苦为享乐(艾伦在心灵深处觉得亚度尼斯有点像这种人,不过他不敢承认),也没有把他当作用于取乐的人。
……艾伦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这么尽力地说服自己。
*
和艾伦想象得差不多,当他下楼,莉娜正和那个有名的花花公子有说有笑。
“……真的?你真的没有和伊薇约会?我不信。”莉娜笑个不停,“她超性.感的,据我所知没有任何男人能拒绝她。那些死咬着牙坚持自己能拒绝的都是没可能见到他的,你可不一样。”
“她相当迷人,我绝不否认这点,”布鲁斯笑着说,“但我们真的只是朋友。别听那些小报乱说,你知道,我从来不会否认在和某个人约会,只要我真的在和她约会。”
艾伦走近了,插嘴问:“这么说,传言是真的?”
布鲁斯朝他眨眼:“和我有关的传言多到我分不清你到底在说哪一个了。”
莉娜和艾伦都笑起来,都用无奈混杂着纵容的眼神注视着布鲁斯,直到布鲁斯举手投降:“我承认,我承认——没错,我确实投资了她即将开拍的新电影。”
接下来又是一通气氛轻松愉快的寒暄,亚度尼斯站在拐角,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才走出来,布鲁斯几乎立刻就抬头看过来,莉娜和艾伦也止住了说笑声。
所有人都变得拘谨了。
连布鲁斯也不例外。
“我们聊得非常开心,以前只听过布鲁斯的名声,没想到见面了发现是这么有趣的人。”艾伦说,他稍微有点僵硬地朝亚度尼斯点头,“我们也打扰太久了,亚度尼斯,是时候离开了。”
亚度尼斯照着习惯将两人一路送到了门口。
他锁上门,转身,不意外地对上了布鲁斯面无表情的双眼。
“那是什么?那个莉娜。”布鲁斯说,“别哄我,我知道以前那个莉娜本来就已经不是人类了。”
“我以为你最想知道的是她究竟是怎么从人类变成另一种形态的。”
“我更想知道她怎么从另一种形态重新变回人。”
“她没有重新变回人。”亚度尼斯说,“这个过程几乎不可逆。”
“依然可逆。”
“我没道理这么做,她自愿为了信仰付出代价。我和她的信仰关系不错,捞你一个出来已经算是虎口夺食了。”
布鲁斯的脸色变来变去,最后咬着牙问:“那是什么?我看到的那个年轻人是谁?”
亚度尼斯说:“我的父亲。”
过去的我。
第69章 第二种羞耻(完)
亚度尼斯的回答没头没尾,不过布鲁斯只是简单地点了一下头,没有多问。他心中盘旋着太多疑惑,纷乱的思绪塞满了他的大脑,不过最糟糕的是脑子里传来的胀痛感,太阳穴突突直跳,仿佛有什么蠕虫正拼命钻动。
这种想象把布鲁斯恶心得够呛。
亚度尼斯在往前走,他就脸色糟糕地跟在亚度尼斯的身后,不知不觉间深入了灰雾中,而等到布鲁斯反应过来,他们已经走到了一个崭新的客厅中。
气氛浓厚的中式客厅。
红木的桌椅和方榻,遮蔽堂后的大幅屏风,雕刻着双龙戏珠的拱形天花板——在中式建筑里这东西似乎是叫藻井,客厅正中的墙面上挂着一幅足有一人高的水墨山水画,泼洒的浓墨绘出重叠的山峰,不过黑白两色,竟也能给人绿意苍茫的错觉。
布鲁斯对国画不甚了解,但也敏锐地知道这幅画绝对价值不菲。
整个客厅给人的最大感受就是方正庄严,甚至方正庄严到了令人感到不适的地步。
亚度尼斯走到了屏风后,布鲁斯赶紧跟上去,这才发现屏风后是一张方桌和两把相对的木椅,桌上一壶清茶。
“你的房子里到底有多少个房间?”布鲁斯在亚度尼斯的对面坐下。
亚度尼斯说:“比你想象得多很多。”
“你的父亲是华国人?”
“嗯。”亚度尼斯回答,他知道布鲁斯能听懂,就继续往后说,“他姓李。在华国,这是很大的一支宗族。”
布鲁斯思来想去,问了他最关心的问题:“所以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莎布……”
亚度尼斯打断了他:“和祂有关的事情你不要知道的好。”
“那告诉我莉娜是怎么回事。还有伊薇,她也不对劲。”布鲁斯从善如流。
亚度尼斯说:“你是打定主意要知道点什么才肯甘心对吗?”
“没错。”
亚度尼斯轻轻叹了口气。
他低声说:“我把你宠坏了。”
*
“不是超能力罪犯。”巴恩斯说。
月光下,他的双眼灼灼地发着光:“你知道的,史蒂夫,那绝对不是什么‘超能力’,我已经确定了,我猜你也是,那完全就是——”
“巴基。”史蒂夫严厉地打断了巴恩斯的声音,他不自觉地皱着眉,神色严肃,“我们都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胡扯,至少有一部分是在胡扯。
他们确实从来都不清楚那些玩意到底是什么,但那些东西一直以来都有其称呼。人们叫它们“恶魔”、“魔鬼”或者别的,它们也是“狼人”、“水妖”和“吸血鬼”。
至少偶然不幸遇见这些东西,又在最后幸运地没有被完全夺走理智的人确信它们是。
但它们不是。
在人类的历史上,这些东西从未消失,只是也从来都藏身在另一些古老而又吊诡的传说里,难以窥见真容,也只有极少数心智坚韧的人,才能勉强分辨出那些东西和恶魔、魔鬼等究竟有何不同。
“这已经不是我们能够处理的了,巴基,听着,”史蒂夫强硬地说,“我们没有办法做任何事,所以不要再把这些放在心上。”
“之前我一直不被允许介入类似的任务里。”巴基忽然说,“一直都是你单独解决的。”
史蒂夫停顿了一下:“……我没有‘单独’解决。”
“谁在帮你?”巴恩斯的语速很快,“复联?不,不可能,如果是复联,我不可能一无所知,正联也是同理。所以是X战警那边的人?也不合理,我从来没听说过X战警出现过原因不明的战损。还有谁?雇佣兵倒是有点可能,不过很难想象……”
“巴基。”史蒂夫略微提高了一点声音。
巴恩斯停下来,默默地看着他。
“我们不会去寻求教官的帮助的。”史蒂夫心平气和地说。
“为什么?”巴恩斯轻声问,他的嘴唇微微颤抖,“他已经拒绝过了?”
这次史蒂夫停顿得更久。
“教官从不拒绝,我们都知道。只要你愿意欠他的账,他会答应任何事情。”史蒂夫说,“但……”
“但什么?”巴恩斯问。
“但向教官寻求帮助就是不对。”史蒂夫心平气和地说,“他没有恶意,可是他并不比那些东西安全多少。”
这个理由无懈可击,以至于巴恩斯想不出任何话来反对史蒂夫的意见。
“那怎么办?那些东西你以前是怎么处理的?”
“有外援。”史蒂夫平静地说,“我已经通知了他,他还没有回复消息,不过我们不会等待太久。”
雨后的公园透出一股奇特的泥腥气,令人忍不住有些反胃。树叶上时不时落下几滴水珠,在水洼中敲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巴恩斯盯着那些涟漪出神。
他说:“……我想念过去的时候,史蒂夫。”
史蒂夫哑然失笑:如果巴基说的是过去和战友们并肩的时光,谁不怀念呢?
他们的旧友几乎全部都已经去世了,他们的过去变成陈列在博物馆中的历史。所有鲜活的记忆都失去了颜色,史蒂夫不认为自己是个念旧的人,可新时代的高科技使他眼花缭乱,而比起加载了各种智能系统的轿车,他依然更信赖摩托。
世界无论如何都比二战时期和平,
但这个相对来说和平了许多的新.世界……却又完全无法满足史蒂夫的期待。
他只能无奈地承认这个世界始终是同一种模样,战争有时候在明面上,有时候转入地下,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战斗、战斗、不停战斗,并且期待世界总是会越来越好。
“我更喜欢现在,巴基。”史蒂夫温和而坚定地说,“我怀念过去,但更喜欢现在。”
*
亚度尼斯思索了一会儿要从哪里开始说。
“按时间顺序来好了。”布鲁斯给他出主意,“先从伊薇开始,首先,伊薇现在还是人类吗?”
“不完全算,她受到太多污染了。”亚度尼斯说,“我很难向你解释我的种族,你可以简单地将我们理解成邪神。”
布鲁斯为“邪神”这个词挑了挑眉:“全都是邪神,没有一个善神?”
“我们没有善恶观念。”亚度尼斯说,“就像暴雨或者飓风,只不过是勉强可以联络和召唤,而且完全不受控的暴雨或者飓风。试图利用我们的力量注定会导致失败,可能信徒希望用一场干旱干掉敌人,但实际上所有人会被一起渴死。”
“污染是什么意思?”
“我们污染一切。”亚度尼斯说,“接触我们、直视我们或者仅仅是了解和我们有关的信息,都会受到污染。污染到一定程度,又满足其他一些条件,就有可能变异成另一个种族。”
布鲁斯陷入思索。
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我还是人类吧?”
“当然,我告诉你的是信息过滤之后的版本,逻辑清晰,有因有果,”亚度尼斯说,“而我说的‘了解’,是指了解真正的我们,我们的本体。我们的本体是自相矛盾的。”
就比如他自己,真正的那个他——永远在母亲、妻子和半身的体.内,无时无刻不在死亡,又无时无刻不在交.媾,同时也无时无刻不在诞生和成长。
他永远在生长发育的幼年期,他也从诞生起就能使任何种族孕育生命。他是邪神,但他同时也是人类。
他是混乱和悖论,是多重状态的叠加。
“另外——这个世界的人普遍承受力很强,你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亚度尼斯说,“所以我只要控制好你知道的信息,删除掉你不该知道的记忆,你就能保持人类的身份。或者你不做人了?”
布鲁斯不假思索:“不了谢谢,我对我的人类身份非常满意。”
“我知道。”亚度尼斯平静地说,“至于莉娜,她已经彻底被撑爆了。尤格·索托斯是全知的神,祂的信徒总会向祂祈求知识,祂往往会慷慨地给予信徒超过承受力的信息,之后会发生的事情概不负责。”
“跟艾伦回去的那东西是什么?”
“一个人偶,完全满足艾伦的需要和喜好,并且拥有莉娜和艾伦相处的绝大多数记忆。”亚度尼斯说,“这是心理医生的附赠服务。我很体贴的。”
理智告诉布鲁斯他应该反驳亚度尼斯,任何人都知道这种“人偶”根本不可能替代一个真正的人,可情感上,布鲁斯相信亚度尼斯这样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至于“我很体贴”这种话……别人来看心理医生,结果妻子是个邪jiao徒还把自己弄死了,你做个人偶假扮他的妻子让他带回家……也算体贴?
倒也不能说是不体贴。就是体贴的方式太奇怪了,奇怪到正常人根本不会认为这是一种体贴。
这诡异的逻辑布鲁斯竟然一想就通,不禁令他仔细思考起自己究竟还正不正常。
*
艾伦从未觉得自己如此轻松过。
不是快乐,不是激动,也不是兴奋,就是单纯的轻松,像是连续加班一个月之后终于能放下手中的所有工作,心无旁骛地睡个懒觉,他浑身上下都洋溢着懒洋洋的轻松,这种心情甚至影响到了莉娜,她坐在副驾驶上微笑,频频向艾伦投以含情脉脉的目光。
一进门,艾伦就拉起了莉娜的手,迫不及待地、一股脑儿地向她倾述了自己的小爱好。
莉娜耐心地听着,直到艾伦说完,她才爱怜地吻了丈夫的脸颊。
然后她站起来,就在艾伦面前,像是撕掉干裂的死皮一样撕掉了身体表面的皮肤。
雪白的皮肤接连不断地从她的身体上滑落,她展开双臂,皮肤之下,半透明的包裹物中,随着她每一个微小的动作,密密麻麻的零件不断翻折、转动、重组并严密地咬合,无数金属的部件有序地运转着,展现出纯粹冰冷的机械之美,而在这个类人的躯体之上,莉娜的面孔微笑着,热切地凝视着艾伦。
艾伦在狂喜中紧紧拥住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
更啦!更新频率的话,应该会逐渐好起来……吧。
不是我不更,是形式严峻啊朋友们!
我也没办法_(:з」∠)_
第70章 第三种羞耻(1)
几个世纪的扩张和殖民后,世纪末的日不落帝国正值鼎盛,然而即使最为繁华的城市里,也不乏有孕育着贫穷和犯罪的温床。
在伦敦,定居了数万移民者,遍布小偷、强盗和昌技的东区,无疑就是治安最为混乱的垃圾场。
凌晨时分,街道上人迹罕至,醉汉和找乐子的票客们也都三三两两地散去,安妮·查普曼拢了拢罩在单薄裙装外的大衣,知道再等下去也没多少赚头了。
白教堂附近已经连续发生了好几起凶杀案,死者无一例外,全都是长期游荡在附近揽客的技女,经过媒体大肆报道,年轻些的技女几乎都不往这地方来了。
但安妮别无选择——她四十七岁了。
换做那些养尊处优的贵族夫人们,四十七岁还是个尤有风韵的年纪,但从年幼就开始在街边小巷里摸爬滚打的安妮却早就被摧残得不堪入目,为了付得起那件廉价公寓的租金,不至于沦落到露宿街头,她不得不硬着头皮一直工作到现在。
冷峻的寒风钻进肌骨,驱散了那点微不足道的困意。
安妮急匆匆地贴着墙边往家里赶,但即使是在这种时候,她也没忘记稍微敞开点大衣,令包裹着黑色.丝.袜的大腿在衣摆中若隐若现。
假如今晚再有几个客人,她一边走一边在心里计算着,不,不用几个,只要再有一个,明天就能多烧一会儿壁炉,也能暖和暖和身体……
这该死的天气。
工业污染造成的浓雾包裹着伦敦,除了眼前那几步,周围的一切都饱含秘密。
安妮其实搞不明白为什么那些高耸入云的烟囱能制造出遮天蔽日的浓雾,她觉得那些浓雾根本就不是因为所谓的工业污染,就算她这种没什么见识的技女都知道世界大得惊人,伦敦只是座很小的城市,而空气是流通的。
就算是有什么空气污染,伦敦也不至于变成这样。
但这些模模糊糊的想法也仅仅只是在安妮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没有留下太多痕迹。
她的公寓就快到了,她已经看到了昏黄路灯勉强照亮的篱笆,一路上再也没能揽到生意的失落被马上就能回到屋子里使自己温暖起来的振奋替代,她拢了拢外套,加快了步伐。
然而就在这时候,不知为何,一股莫名的阴影掠过安妮的心头,令她情不自禁地在原地站定。
“……你好。”她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彬彬有礼,“请问你现在方便吗?”
他是谁?他是什么时候跟上来的?他为什么走路的时候没发出丁点声音?
安妮不是没有考虑到这些疑点,然而对明天能够多烤一会儿壁炉的渴望在短时间内超越了一切,令她迫不及待地回应对方:
“方便,先生,当然方便。”
“非常好。”那个男人低声说,这声音似乎靠近了些,但在浓雾中,他的身影依然不甚清晰,“就站在原地不要动,女士,让我好好看看你。”
要求有点奇怪,但又完全不奇怪。
安妮努力站直身体,又主动掀开了大衣,满怀期待地等待着对方走近,可她等到的并不是温柔或粗暴的抚.慰,而是一条粗粝的麻绳。
它在来人的手中灵活得像一条蛇,闪电般蹿上她的喉咙,又猛地收紧。
“不——不!”
安妮尖叫起来:“救命!救——”
凄厉的女声刺破夜空,惊醒了几盏油灯。
麻绳用力收紧,收紧,直到安妮只能徒劳地蹬着腿,却无法再发出半点声音。她的脸涨得通红,通红又变成了青紫,她站得笔直的身体像是被烤过的蜡烛一样软了下来。
她倒在了来人的怀里。
来人将她拖进了篱笆中。这时候她还活着,但已完全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来人蹲下身,割开她的喉咙,剖开她的腹腔。
她的身体里并未孕育生命。
来人发出一声包含着遗憾和不满的叹息。
但他还是扯出了她的肠()子,随手将它抛到她的肩膀上,然后细致地切割下她的部分子()宫和腹部血()肉,妥帖地收藏起来,
他站起身,带着那些不甚满意的收获离开了现场。
*
布鲁斯试图再在亚度尼斯家里赖一段时间,但这次,亚度尼斯的拒绝非常坚定。
“不行。”他说,“你必须走了。”
布鲁斯把手举起来给他看:“我受伤了。”
“嗯——”亚度尼斯从鼻腔往外发声,“你确实是受伤了。”
布鲁斯说:“我的指骨都碎了。”
“我知道。”
布鲁斯不可思议地看着亚度尼斯:“你就让我带着伤回去?”
亚度尼斯看了看他举起的双手,回答:“是小伤。会好起来的。”
“我不能带着这些伤去见我爸妈。”布鲁斯狡猾地说,“忘了吗?我来之前告诉过他们我来找你。”
亚度尼斯不快地抿起嘴唇。
但他还是伸出手,慢吞吞地拂过布鲁斯的指尖。
“好了,”他宣布,“现在没有人能看出来你的手受过伤了。”
布鲁斯服了,诚心诚意的。他都被气笑了:“你不能直接治好我吗?”
“……我不喜欢这么做。”亚度尼斯回答,“我不喜欢治疗。”
“你说过你们没有善恶观念的,没错吧?那么治好我和让我受伤有什么区别?”
“我们没有善恶观,但我们有喜好。”亚度尼斯说,“奈亚喜欢让人陷入最深刻的绝望和痛苦,尤格喜欢用无穷尽的智慧摧毁智慧生物的理智、精神和身体,我喜欢让人受伤和让人在死去的同时复生。”
布鲁斯默默地收回了手。
他又问亚度尼斯:“我记得之前的那个莉娜是一位信徒?”
“对。”
“你也有信徒吗?”布鲁斯饶有兴致,“召唤你的祷词是什么?”
“通常情况下,我被认为和我的母亲是一体的。”亚度尼斯回答,“母亲的信徒就是我的信徒。母亲偶尔会回应召唤,但鲜少亲自降临,召唤黑山羊之母的仪式最终会招来黑山羊幼崽。”
“……幼崽!”布鲁斯被逗笑了。
亚度尼斯没理他,继续说:“至于祷词,召唤母亲不需要祷词。知晓她的名字该如何正确地发音就能引起她的注意,呈上祭品,就能增强她回应的几率。她最喜欢的祭品是新鲜的、携带着生育之力的物品。在新月下进行召唤仪式会有惊喜。”
布鲁斯下意识地想起了那个被绑在新月下的年轻人。
他琢磨了一会儿,恍然大悟:“所以你的父亲被当成祭品的最大原因是……他携带着生育之力?因为他特别漂亮吗?”
亚度尼斯微妙地沉默了一会儿。
“对。”他面无表情地说。
布鲁斯当场笑出了声。
“但多半时候,信徒不会这么理解生育之力。他们更喜欢用未成形的胎儿或者女性孕育生命的部分作为祭品。”亚度尼斯平静地说,“——好了,不要笑了。”
这种事有那么好笑吗?
他沉下心神,试图寻找不久之前的心境,像是一个真正的人类那样轻松自如地思考和说笑。他是有这个能力的,被莎布吞.食的作为人类的他永远不会死亡,这就意味着他属于人类的部分永远不会消失。
只是那部分实在是太过渺小了,渺小到如果不用尽力气去巩固和维护,他身上就几乎无法体现出人性。
“我告诉过你的,我以前是个编剧。你不知道一个编剧需要看多少烂得让人想吐的本质,需要写多少——重点是写多少让人想吐的本子。”亚度尼斯有点无奈地笑了,“这种‘死于过分美丽’的剧情我都快写吐了。”
“你以前跟玛丽莲勾搭的时候,”布鲁斯好奇地问,“就是靠着编剧的身份吗?”
“她的丈夫才是靠着编剧的身份勾搭她。”亚度尼斯摇头,“至于我——”
布鲁斯用眼神催促他继续往后说。
“我也不知道我当时具体是什么身份。”亚度尼斯不太确定地说,“大概就是……从克拉克·盖博的男友变成费雯·丽的男友,再从费雯·丽的男友变成劳伦斯·奥利弗的男友,再从劳伦斯·奥利弗男友的变成马龙白兰度的男友,然后……”
布鲁斯打断了他:“不用说了,我明白了。”
“……其实我都不太明白。”亚度尼斯笑起来,“我在不同阶段有不同的对外反应。现在想来,我不应该和好莱坞离得太近——我喜欢破碎的人,精神或者身体的破碎都可以。”
“你知道吗,我们在称呼人设的时候有特别的代称。”亚度尼斯起了谈兴,“最能吸粉的人设之一就是‘美强惨’,简单来说,就是长相漂亮,实力强大,还拥有惨痛的经历,而我最喜欢的人就是——”
“美强惨?”布鲁斯说。
“不,”亚度尼斯说,“是‘惨惨惨’。”
布鲁斯陷入沉默。
然后他指出了重点:“但和你有一腿的人好像没有不美的。”
“我个人来说,对于人类长相没什么要求,”他最后一段审美还算正常的时间在文艺复兴的意大利,“但是,长相不达标的人也没胆子往我面前凑。”
“……我回家去了。”布鲁斯说,“我觉得我知道的太多了,现在我有点害怕自己一觉醒来就变成了非人类。”
“不会的。”亚度尼斯亲切地安慰他,“放心,有我在。”
如果你知道得太多,一觉醒来会忘记的。
不过这话当然没必要和布鲁斯明说,他生气起来虽然没什么威慑力,但要哄好也很麻烦。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克拉克·盖博的男友变成费雯·丽的男友,再从费雯·丽的男友变成劳伦斯·奥利弗的男友,再从劳伦斯·奥利弗的男友变成马龙白兰度的男友,然后……”
每两个在一起的名字,都意味着一段似真似假的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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