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音屏住了呼吸。
她仿佛站在夜之海面, 巨型的水晶玻璃球中。
而季辞,就坐于她的对面。
由于光照的关系,他的上半身隐在暗中, 只能看到一双长腿交叠, 手上举了个瓷杯,黑暗中淡淡一盏光亮。
大约刚被拿起, 尚未来得及送去口边,那只瓷杯就这样停在了半空。
童话故事中常有那种无聊的魔法师,路过人间,随手洒下一个咒语。
程音怀疑她就遇到了这种怪事。
时间暂停,连她自己也一同失去了眨眼的能力,惟有那只杯口上方, 白雾缭绕,仍在轻盈地飘散。
片刻之后,魔法总算失了灵,季辞将杯子放回桌面,发出了清脆悦耳的碰撞音。
古怪的是, 程音仍然无法眨眼。
淘气的魔法师四处作乱,或许又给她施了一个定身咒,使她只能呆立于台上,看着季辞起身缓步向她走来。
光束滑过他英挺的眉骨与鼻梁, 他看她的神情,让她脸红,还让她伤感。
他走到她面前, 向她伸出了手。
魔法就此打破。
程音眨了下眼, 那只手确实在她面前,指节修长, 骨相完美。
来自于季辞的邀约,不管她十七岁,还是二十七岁,都不可能狠下心拒绝。
程音将手交出去,听凭他引着她走到大厅的另一侧,那儿有一整面的落地镜,像童话故事中白雪皇后的巨大冰湖。
湖面晶莹,倒映着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一对新人。
季辞没有说话,就着镜中倒影,静静地将她看着。
如此顶奢的店铺,穿衣镜必然也有黑科技,比程音见过的任何一面镜子都更加剔透和高清。
她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季辞下巴上的胡青。
却看不明白他当下的眼神。
如果非要形容——就像盛夏时节黑云摧城,空气中低气压满载,一场风雨即将来袭,却被极好地控制着,涓滴不漏。
程音不自觉吞咽口水,主动发言打破了静默:“不好看吗?那换一条。”
正好,这条她也嫌贵。
季辞却没动。
“很美。”他看着她在镜中的双眼,声线低回。
现在可不是昨晚,季总没醉也没病,程音倒觉得自己怕是病了,太阳穴剧烈跳了几跳。
他说她很美。
这还没完,他又抬起手,专心致志帮她整理头纱:“我很喜欢。就这件吧。”
这态度口吻,真的很像新郎。
这样的对视也只应出现在婚礼现场,程音明明身强体壮却头晕目眩,完全无法承受与他四目相对的压力,即使只在镜中。
她掩饰地低头:“好。”
他刚才说了什么?
不重要了,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会说好。
设计师助理一边填写订单表格,一边偷眼观看面前这对兄妹。
男帅女美,但仔细看眉目,其实完全不相像,难道其实是异父异母的兄妹?
方才试纱的一幕在她内心反复播放,让她想起藏在自己手机中,某些不可告人的深夜读物——不怪她想歪,她干这一行这么多年,见过的新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他看她的眼神,绝不是哥哥在看妹妹。
“婚戒挑好没?”男的又继续问。
女的显然被这句话惊到:“婚戒也让你买,就真的不合适了。”
听听!听听!这英俊狂徒!真是太超过了!助理小姐的手指在桌子下面偷偷扭成了麻花结。
莫名其妙的,也不知道磕到了什么,反正她就是磕到了。
程音也磕到了。
走路磕到脑袋的那种磕,整个人七荤八素,判断能力急剧下降。
季辞和她之间的关系,理论上已经十分明确——“我妹妹”,是他从小到大一贯的态度。
按说是一种非常健康的关系,但现在怎么感觉如此不健康呢?
怪她心怀鬼胎?怪他长得太帅?还是怪他前两次病中胡来,让一切都变了味?
程音的警报一旦开始响,必定雷厉风行把问题解决。
于是,当他们从婚纱店出来,季辞又提出,可由他来协调安排婚宴场地,程音决定再次把话说绝。
“季总,我也不是你亲妹妹,受不起这么重的恩惠。”
她在其他人面前大可巧言令色,当着季辞却永远是根棒槌,实心的,梗得要命。
季辞果然陷入了沉默。
程音以为药到病除,他会就此罢休,却听他道:“怎么受不起,这世上,我的至亲之人,就只剩下你了。”
程音震惊。
这话耳熟,她也曾说过,在程敏华去世之后不久。当时她真心实意觉得,他俩从此孑然一身,只能相依为命。
季辞的爷爷奶奶去世之后,他确实将程敏华奉若至亲。
但,不都过去了吗?他不是有妈妈么?也回到了自己亲妈身边。
偷听来的秘密不可言说,程音只能换个角度反驳:“我们过去十几年,连面都没有见过。”
这话硬邦邦的,扔在地上叮咣作响,季辞却没有生气。
他反而抬起了手,温柔地抚了抚她的额发:“但我不会忘记,你救了我的命,不管是十几年前,还是十几年后。”
这话……好像也没说错。
甚至前天晚上,她才刚又救过他一次。
他的神态如此和煦,几乎是在用目光拥抱她了,程音只能软下浑身的尖刺——原本也是在虚张声势而已。
“三哥给你什么,你尽可以拿着,知知什么都受得起。”
温柔的三哥,比冷厉的季三更加让她手足无措。
程音都不知道要怎么往下接话,只能埋头假装玩手机,手机真是现代人逃遁尴尬的利器。
翻了翻微信,她忽然发现刚才漏掉了陈嘉棋的大串信息。前面在抱怨她手机太烂,怎么又自动关机了,后面是连发的紧急通知。
说他父母临时改了航班,今晚就会抵达北京,指名要和程音吃饭,不知哪里走漏了消息,他们竟然提前知道了他的婚事。
计划赶不上变化。
程音当即给陈嘉棋拨了电话。
电话那头听起来比想象中焦虑,程音只要不对着季辞,观察力与判断力立刻直线上升。
没听两句她就领会到,陈嘉棋的父母,不太好相与。
对此她早有心理准备,陈嘉棋有一次说漏了嘴,他妈希望他能取个本地姑娘,新上海人都不赞同,身份证最好是310开头。
她连基本条件都不满足。
“我现在赶紧去买点菜,之前让你学几个本帮菜,学会没有?”陈嘉棋听起来仿佛热锅上的烫脚蚂蚁。
“只背了菜谱。”程音实话实说。
她家又没个正经厨房,没有任何实操的可能性。背菜谱对她来说倒是小菜一碟。
到时候现学现卖,用法用量她都烂熟于心,不就是往器皿中依次添加溶液和固体吗,跟做化学实验区别不大。
“这样,你现在就过来,我现场给你指导一下,先练一轮。”陈嘉棋提议。
“没问题,”面对合作伙伴,程音的态度比对季辞可配合多了,“但我得先去接上鹿雪,我们午饭后见?”
周末鹿雪不住校,上午上完了课,下午还得有人陪。
“音音……”陈嘉棋忽然支吾其词,“能不能……找个朋友帮你临时照看一下孩子?我姐跟他们说得时候,没说你有小孩……”
哦。
是了,她的相亲履历拿出来,最大的漏洞,还不是身份证号。
程音挂了电话,看季辞的眼神欲言又止。
季辞抬起眼皮:“说。”
“陈嘉棋,他爸妈来了,我得去见他们一面。”
季辞笑了,笑意冷冷:“你们之前都没见过面?”
确实听起来不怎么像话,月底就要结婚,连对方父母都没见过一次。
个中原因当然无法跟他详细解释,她灵机一动:“我又没父母,哪来的父母见面环节。”
这个机灵抖完,她自己都陷入了沉默。
季辞明显被她一枪毙命,压下了那种有点生气又带点嘲讽的声腔。
“总算见到了,也行,”他恢复温和之色,“这也算婚前的家长见面,我陪你一起吧。”
程音惊了,这又不是去学校开家长会,虽然他确实代替程敏华帮她开过家长会……
季辞要真出现在现场,这次会面的主题就要跑偏了,估计陈嘉棋会疯狂追问,怎么他男神就忽然成了他大舅哥。
“你还是陪鹿雪吧。”她脱口而出。
刘婶是被她给得罪完了,尹春晓忙离婚忙得焦头烂额,江媛ῳ*Ɩ 媛一个小姑娘还冒冒失失,程音刚想了一圈,竟无其他靠谱人士可以请托。
叫季辞陪鹿雪玩,指不定小朋友还挺高兴呢。
就很奇怪。
也不知道这人有什么魔力,她自己还没叫习惯哥,程鹿雪连舅都喊上了,早上出门的时候那脆生生的一嗓子,差点没把程音吓一跟头。
季辞却再次不爽:“鹿雪不用去么?”
程音以为他不乐意帮忙看孩子——也是,堂堂季总周末给人当保姆,说出去确实不怎么像话。
“没事,”她赶紧自我反省,不该这样顺杆爬,“你要是不方便……”
“没不方便。”季辞摇头,“你忙你的,孩子放我这儿,有事给我打电话。”
“哦。”
程音摸了摸鼻子,还是没能适应她和季辞之间这种熟稔至极,亲密无间的气氛。
“谢谢……”
最终,她也没能自然而然叫出那声三哥。
*
陈嘉棋一见到程音,首先就她的OOTD发表了评价:“这套不行,回家去换。”
程音低头看了看自己。
白T恤,牛仔裤,如此经典的搭配,甚至有那么几分青春活泼,有什么问题?
“真正的老钱,不会让牛仔布料出现在自己身上,我妈肯定不满意。”
程音都没听懂。
老钱?什么老钱?社会主义只有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而已。改革开放到今天,满打满算也就四十几年,大家兜里都是崭新的人民币,哪来的什么老钱?
“你们家,生意做得还挺大的?”她试探着问。
婚纱都定完了,竟然对新郎的家庭背景还一无所知,程音也挺佩服自己。
“没,就我爸那边,搞了个连锁饮品店。我妈退休前是外企高管。另外家里还有几套拆迁房。”
程音:“……几套?”
“十几套吧……”
好嘞,陈少爷,失敬。
陈嘉棋平常并不显山露水,聊起婚礼预算也显得十分捉襟见肘,程音以为他来自普通工薪家庭,此时随口交代几句,方听出情况不对。
这要是放在小红薯的相亲贴中,妥妥的“上海A9男”,金字塔的上层。
她要往这个高度去够,好像有点吃力啊。
程音独身时间太久,有点遗忘人类作为社会动物,浑身系满了多少社会关系。而婚姻,正是让这些社会关系浮出水面的重要节点。
“以前我没问过,你父母,是做什么的?听说他们都过世了,是吗?”陈嘉棋也趁机做起了背调。
“我妈是大学老师,多年前过世了。我爸是画画儿的,欠人钱跑路了。”程音如实交代。
陈嘉棋呆了一瞬:“呃,大学老师好,大学老师挺好的……”
“要么,我们还是算了,”程音忽道,“你就跟父母说,和女朋友闹掰了。”
陈嘉棋当场变了脸,如果给他拍张照片,都能挂在遗弃动物收容所的墙壁。
“音音,我妈不会嫌弃你的,你家世虽然不好,但你人特别好,我能说服她同意我们结婚。”
“陈同学,你别忘了,我还有个孩子呢。”
“孩子……你也知道你还有个孩子,她下个月就要报名上学了,你不结婚怎么行!”
“我再想别的辙吧。”
“你能想什么辙,你唯一的辙就是我!”
陈嘉棋死缠烂打,好说歹说。
他家要不是还有点家产,也不会老催着他结婚了……程音既然答应了要帮他,临阵脱逃可不行……做人要讲究契约精神,口头协定也是协定……
一通摇舌鼓唇,他总算说服了程音,继续硬着头皮迎难而上,先去楼下的商场买了套连衣裙。
莫兰迪色系,羊绒材质,裙子上的每一个褶都精致如同刀切,好嫁风的终极形态,能让好太太们穿着去看温布尔顿网球公开赛。
可惜没有像样的首饰和手表,临时找人借也来不及。
“我不肯去相亲,我爸停了我的卡,没法给你现买。”陈嘉棋很抱歉。
程音当然不介意,甚至还有些高兴,看来陈嘉棋没夸大其词,他确实需要抓紧时间结个婚,他俩是在互相帮助、各取所需。
第52章 牙膏
于是母后大人见到的, 便是一个打起百般精神,几乎无懈可击的儿媳候选人。
母后是个洋气人,衣着十分有品, 小黑裙配珍珠链, 居然和程音说,可以叫她Tracy。
中山东一路的首批外企职员, 浑身洗不掉的洋墨水味儿。
翠西女士对北京的嫌弃也是溢于言表,一进门先挑剔陈嘉棋的公寓,窗户不够大,格局不够好,公共区域维护得一般,也没什么绿化。
“北京三千万的房子哦, 比上海还是差得远嘞,噢哟,这里竟然也叫新天地!”她说着自己笑了起来。
“也不差的,李嘉诚1993年投资,当年也豪华的。”陈爸爸说。
“佳佳去年非要在北京买房, 我真的一个都看不上。要是回了上海工作,新天地旁边,翠湖,露香苑的房子, 哪个不灵?滨江的房子也老好咯。”
“佳佳喜欢北京这个工作嘛。”陈爸爸又说。
“迟早要回去你公司帮忙的呀,我们哪里忙得过来!”翠西翻了个白眼。
陈爸爸看着脾气不错,像一切典型的上海男人, 特长之一必然是给老婆捧哏。他俩聊得水泼不进, 程音站在旁边陪笑陪得嘴酸,觉得自己十分完蛋。
翠女士看不上北京的新天地, 那肯定也看不上北京的大妞,她今天恐怕要有辱使命了。
果不其然,聊了一会儿,翠西笑眯眯看向她,张口就问:“程小姐的房子买在哪里?”
“我……没房子。”
“没房子?”她睁大双眼,比听见程音说自己没鼻子还要吃惊,“没房子你住哪里?”
话音一落她就四下看,检查儿子屋里有没有女人的东西。
程音赶紧挽救陈嘉棋的名誉:“我现在租房住。”
“啊?借的房子啊?”
上海人租房通常不说租,说借,因为觉得“租”听起来羞耻。
翠西已经开始替人尴尬,程音还是面不改色,也罢,就让这股不可抗力来毁掉协议吧。
她看她这个婚,恐怕是结不成了。
陈嘉棋也看出风向不对,立刻介入了对话,解释说程音有房,临时卖了在置换,还没找到合适的标的。
瞎话张口就来。
程音忽然有点不太想参与了。
她轻轻代入一下程鹿雪——光是想象女儿长大之后胳膊肘外拐,为个臭小子跟她撒谎,她的怒气值就开始暴涨。
“置换”一次听起来过于小康家庭,翠西也没有觉得十分悦耳,不过也算可以接受。
她撇了撇嘴,转头又问程音:“那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书香门第!”这次陈嘉棋抢答了,“音音的妈妈是教授,爸爸是艺术家。”
这个答案还算差强人意,翠西总算没再继续问。
陈嘉棋抹了把汗,决定不能再放任他妈做身家调查,便推说时候不早了,程音会做很地道的上海菜,不如叫她去厨房忙。
“周末都她做饭给我吃的。”他信口胡诌。
翠西闻言,终于露出点笑模样:“确实,北京那些餐馆也是真的难吃。”
程音奉旨前去做饭,陈嘉棋瞅空溜进了厨房:“我妈挺满意你的。”
他还挺能自我安慰。
“真的,她愿意吃你做的饭,说明对你还是认可的,否则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程音无语。
“真的!因为我老不谈恋爱,我妈都开始怀疑我是不是性向有问题了,领回家的是个女朋友,她就偷着乐去吧。”
程音持续无语,他还挺骄傲……
“就算我先斩后奏,直接跟你领了证,她也不至于就让我立刻离婚,再说了,不还有离婚冷静期么。”
“那是什么?”程音忽然指着厨房台面上的红色纸盒问他。
“生煎,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一家店,我妈上飞机前特意买的,但凉了根本不好吃了……”
“陈嘉棋,”程音打断他的话,“我觉得,我们还是想得太简单了,结婚不只是两个人的事。”
“啊?什么意思?”
“你父母,应该挺盼着你能结婚生子,有个幸福的小家庭。”
“对啊,所以我如了他们的愿,找了个自己喜欢的人结婚啊。”
“如果他们知道了关于我的那些事,会很生气的。至少,你不应该对自己的至亲之人,进行欺骗和隐瞒。”
“又有什么关系了……顶多闹两天而已……”
当然有关系。程音打开纸盒,将生煎放进空气炸锅,难得严肃道,“别伤害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不是所有小孩都这么幸运,可以得到妈妈的爱。”
程音这顿饭做得还挺用心。
她用心时极其沉默,像一台无声运作的精密仪器。虽然她没怎么做过饭,但有食谱和厨房秤,她就有信心准确还原菜品口味,标准一如分子料理。
在整个过程中,她只走了一次神。
貌似是陈爸爸说了句什么笑话,惹得老婆儿子齐上阵怼他,客厅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程音侧耳倾听,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
貌似很多年前,在她小的时候,也曾拥有过如此幸福的时光。由于记忆过于久远,已经模糊得无法勾勒,只剩下一种极淡的情绪。
而她的女儿,甚至无法得知,这是怎样的一种情绪。
走神的下场,是被油星溅到了手。
挺大的一片,落在虎口处,立刻烫出了一朵淡红的花。
程音将手放在凉水下冲了半天,还是火辣辣的疼,她取牙膏轻涂了一层在外侧——知道这是错误的处理方式,但好歹白色可以遮盖。
不想让人发现,无论大惊小怪还是视而不见,都闹心。
托这一桌子本帮菜的福,晚饭吃得十分愉快。
聊到最后,翠西给了个基本态度:“不要急着结婚,搞这么仓促做什么?”
陈嘉棋试图辩解,他们认识好多年,彼此了解很深,被翠西狠狠瞪了回去。
容你们先谈已经算是法外开恩,还想得寸进尺?
程音全程沉默干饭。
经此一役,她对自己在婚姻市场的定位有了准确认知——跟找工作差不多,她的履历漏洞百出,只要上了审判庭,初审都很难通过。
翠西既是洋气人,晚饭不可能不喝洋酒,待到饭毕之时,桌上喝空了两个红酒瓶。
微醺的翠西像个爱娇的小女孩,抓着陈嘉棋一直念叨,为什么不能回上海,每天陪在妈妈身边多好。
念了一会,又抚撸他的脑袋,太晚了,该睡了,小孩应该早点睡,长身体又长脑子。
总归在妈妈眼中,不管长到几岁,自己的小孩永远都是小孩。
“我也该走了,鹿雪还等着我。”程音瞅空和陈嘉棋耳语。
“那我送你……”他刚要起身,又被翠西拉回去,抱着他的手,像抱着最亲爱的小猫咪。
“好好照顾阿姨,厨房有醒酒汤。”程音都没意识到,自己声音有多柔和。
随后她拉开门,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夜晚的巴士空旷无人,车窗外是北京城难得一见的清朗春夜。
好像回到了九十年代末。
那时高楼没这么多,路上的车也少,程敏华带她去白石桥的动物园,在门口给她买了一串金红欲滴的糖葫芦。
小孩子出门去玩,最后记住的永远只有吃食。
那时候程音才七八岁,并不知道如此普通的一天,是她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奇珍。
每每念及于此,她都会忍不住反省,是不是陪鹿雪的时间太少——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在刻意冷酷。
但在这个春风如水的夜晚,程音忽然意识到,她心中所有的柔软和坚强,都来自于童年的喂养。
是程敏华带她堆过的雪人,看过的话剧,读过的睡前故事……无论科研工作有多忙,她的妈妈总会留足时间来陪她。
甚至她还发现过程音偷偷写下的情书。
虽然不知道写给谁,但她当时笑得啊,如同程音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闺蜜。
她说哇好棒,我们知知长大啦。
程音望着窗外,行道树簌簌地刷过车顶,熟悉的指路牌从眼前掠过。时隔这么多年,她第一次生出了淡淡的疑惑。
她的妈妈,真的会丢下她去自杀吗?
八点半,按说没到鹿雪的睡觉时间,小院的西屋却静静悄悄。
程音掏钥匙开门,发现室内孤灯一盏,季辞坐在床边灯下阅读。
光源半明半暗,仿佛高对比度的笔触,夸张地勾勒出他的阔肩长腿,显得周围的家具都有些迷你。
她这间陋室,单身女人带个孩子住起来都嫌拥挤,再塞进这么个气场两米八的男人……
很唐突。
她是说她自己。
竟然听任鹿雪缠着季辞玩了整整一个下午。
让公司总裁给自己带孩子,就算与他从前交情不浅,程音也无法心安理得——何况人家有女朋友的人,周末时间原本就宝贵。
所以下午见到陈嘉棋,程音第一个问题是能否把鹿雪送去陈珊店里,在得到堂姐的肯定答复后,她立刻重新联系了季辞。
他的答复是发回了一张照片。
自拍,合影,程鹿雪同学正全神贯注地玩老鼠,和他戴了同款护目镜。
Z:忙,勿扰。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Z先生每过一会儿就发回一张前线速递:逛书店的鹿雪,吃雪糕的鹿雪,又去了一趟自然博物馆的鹿雪,和人体馆的眼珠子快乐合影的鹿雪……
小孩看起来很开心。
他应该也……没有不开心吧?
最后程音只剩下一个想法:幸亏他俩只拍了一张合影,还都戴着护目镜。
否则也许季辞会发现,鹿雪和他,长得实在是有点像。
此时在灯下看到两张近似的脸,程音不可谓不心虚。
鹿雪估计是玩得太累,早早落入了黑甜乡,睡得那叫一个四仰八叉,轻轻打着成串的小呼噜。
她的睡姿有几分霸道,不但攥着季辞的衣角,还把一只小肥脚丫踹在了他身上。
如此亲密无间,看起来越发像亲生父女……
程音的心跳得凌乱,总觉得再这么下去,季辞迟早能发现她最龌龊的秘密。
她弯下腰,试图将那只不懂礼貌的脚丫挪开。
季辞轻声阻止:“别动,才刚睡着。”
“无妨。”
程音直接搬开了鹿雪的脚,又将娃的小手塞回了被子。鹿雪并没有醒,只哼唧了两声,翻了个身,又继续打起了呼噜。
“今天太麻烦你了,快回去休息吧。”她侧过身,轻声对季辞道。
是真过意不去,也有下逐客令的意思——每次季辞进入她的蜗居,都让她觉得有些越线,哪怕他什么都没有做。
刚作如是想,他便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手怎么了?”他将她的手移到灯下细看。
真好眼力,牙膏遮盖的烫伤,刚才蹭掉了一块,露出了小片红肿,这都能让他发现。
“做饭烫了一下。”程音试图抽回手,失败。
“做饭?”季辞皱眉,低头嗅了下,“抹了什么?”
“牙膏……”
程音的脸已经红了,就算是哥哥,这样的互动也太亲密了。
季辞哪管她挣扎,一直将人拖到了窗边。
窗边有书桌,正是上回那个雪天,她被他抱上去坐着的地方。
他拉开书桌的抽屉,翻找碘伏药棉,另一只手还扣着她的手腕没放,微微用着力。
面色也差,似乎在生气。
“烫伤不能用牙膏。”彻底清干净了创面,他才冷脸说了一句。
道理她都懂,这不是当时不想惊动旁人么……
可能是程音的表情太过无所谓,季辞在抹红霉素软药膏时,下手便略有点重。
创面被牙膏捂得有点红肿,程音忍不住轻嘶了一声。
季辞冷笑:“明天肯定要起泡,你再努努力,给它弄破,能疼好几周,还能留疤。”
咦,小嘴淬了毒,好像季三。
长大后的季辞,成熟稳重温和淡定的外皮披得毫无破绽,完全让人联想不到当年那个冷酷毒舌的少年。
面冷心热也像季三,听到她疼得抽气,他立刻停了手,握住她的虎口,对着伤处轻轻吹了几口凉气。
确实不疼了,但很痒,程音扭了扭手,耳朵滚烫的,她又想逃了。
“别动。”他不耐烦。
“你不是去见家长么?怎么会让你做饭?”然后他又开启了审讯模式。
“没出门吃,在家做的。”程音答。
“你会做饭?”季辞严重怀疑。
不怪他不信,且不说以前她手有多笨,就看程鹿雪那个不挑食的模样,他做个普通的三明治,孩子都能捧场到舔盘子。
“我今晚一个人做了六个菜呢!”程音不服。
“一个人?”季辞眯眼。
他的脸色实在难看,以至于程音以为他抬手是要揍人,下意识的要躲闪,被他一手扶住后脑勺,一手用手背擦了擦脸颊。
“脏猫一样,把人厨房给点了?”
怎么还污蔑人呢!程音也伸手擦了下脸,果真擦下来一片深色痕迹:“好像是酱油……”
季辞这时貌似已经压下了情绪,可以好好说话了。
“今天都见到谁了?”
“他爸妈,还有堂姐。”
“一家子都在?”
“嗯。”
“一家子都在,陈嘉棋也有手有脚,就让你一个人在厨房干活?怎么,你嫁去他家,是去当厨子的吗?”
程音:……
以为他能好好说话了呢,怎么又把季三给放了出来。
季三可不是好说话的人,护起短来丝毫不讲基本法,当初程音横行学校无法无天,有一大半原因是被他给惯出来的。
妹妹养在他手里的时候,连厨房门往哪儿开都不知道,怎么可能嫁去别人家做牛马?
“那个男人,你就非嫁不可?”他垂眸看她,凶相即将毕露。
这不巧了,她正想跟他说这个事儿:“我们今天订的那套婚纱,定金能退不?”
第53章 反悔
季辞被这峰回路转给噎住了。
事态发展正如他所预料, 但发展的速度则完全超出了预料……他还没放杀招呢。
“他父母不同意?嫌你不好?”季辞问得平淡,心里已经在考虑,杀招是不是还得加码。
程音忙摇头, 她只是过不了心里那一关, 可别害陈嘉棋背负了恶名。
他将来还得在季总手底下讨生活,不能因为一时好心帮衬她, 从此上了老板的黑名单。
程音解释:“是我的问题,我觉得,我们还是有点不合适。”
不解释还好,解释完季辞直接爆了:“孩子都生了,现在才觉得不合适?”
啊……忘了这一茬了,她前两天信口开河, 给陈嘉棋扣了一顶不负责任的帽子,现在可好,不结婚成他始乱终弃了。
“孩子不是他的,是我之前跟人一夜情,不小心怀上的。”她为了给无辜者平反, 连真话都说了出来。
季辞才不要听,认准了她鬼迷心窍,在盲目维护陈世美。
“你现在,到底什么想法?”他矛头调转, 又开始审讯程音。
什么什么想法,她的想法就是找个人迅速结婚,再离婚, 但不能是陈嘉棋。
不能有任何感情因素牵扯其中, 亲子感情也不行,她负担不起, 钱货两讫才是世界上最健康的人际关系。
“之前你不是说,他是你当下最好的选择?”他对她的信口开河记得还挺清楚,“需要我出门和他父母谈吗?”
程音跳将起来:“您可千万别!”
季总亲自出面,她分分钟要在柳世出名。
季辞不以为意:“没关系,你要是想嫁,我就能让你嫁成。不想嫁,他就百分百娶不到。”
这什么霸道发言……程音扶额。
“我不嫁了。真的。”
这个回答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也挺出乎季辞的意料。
他本以为程音与陈嘉棋纠缠这么多年,必然是因为情感上的留恋,不想断,因而断不了。
可看她神情平静,完全不见悲喜,仿佛在说一笔虽然没谈成,但也不怎么遗憾的买卖。
倒是让他喜不自胜了。
季辞喜怒向来不形于色,此时却显而易见地春风拂面:“好,那我们就不嫁。”
他说这句话时,眼睫低垂,声线低沉,连目光都有点撩人,带着难辨的情绪和暗涌的热意。
程音呼吸一窒。
什么情况,她脑壳又坏了吗,为什么觉得他下一秒就要低头吻她……
她退了半步,错开脸,努力转移着话题:“对了,鹿雪今天的滑冰课,上得怎么样?”
“蛮好。”
“要继续上吗?”
“你们商量着定,”季辞回头看了眼鹿雪,目光带笑,“但我担心,我们要不继续上,老师都会生气,她说鹿雪是很难遇到的好苗子。”
“可她都六岁了。”
“是晚了点,所以每周安排三节课,赶上生长进度。”
每周上三节线下课,从操作上说,根本不可能执行。
季辞自己不养孩子才会张口就来,正常家庭如果夫妻都上班,家里还得有老人搭把手,或者请全职阿姨帮忙,才能这么安排课外班。
像程音这种单亲带娃还请不起阿姨的,工作日能有寄宿学校可以送,都算烧了高香。
“我没钱,也没时间接送。”她道。
“课时我买完了,这个退不了。”
“怎么可能?所有教育类的合同都有退款条款,不退的话,你打12315。”
季辞无语,妹妹小时候过于傻白甜,长大后又过于难蒙骗。
他叹了口气:“接送不用担心,我有司机。或者,训练场旁边买套房子,正好离学校也近。”
程音也叹了口气,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还当现在是小时候吗?她想吃个零食,买个发夹,三哥说买就买了。
季辞当哥哥的时候,那真的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虽然自己也是穷学生,但他兜里但凡有十块钱,眼睛不眨就能给妹妹花掉九块。
也许这毛病延续到了现在,但今非昔比,时移世易,她不可能心安理得平白受他如此多恩惠。
且不说旁人讲不讲闲话,反正她也习惯了被人嚼舌根。
但孟小姐知道了会怎么想?
要是因为她的关系,影响了三哥的家庭幸福,她可真是罪过大了。
“你已经帮我很多了,更多的,我不想要,会让我心里不舒服。”
这话说得,深得人际沟通之精髓,开诚布公,谈心理感受,一竿子插到底,以季辞的本事也无法往下接着聊。
“你还在怪我。”最后,他只能另行揣度。
“我真没有。三哥,求你了,给我留点颜面,当初你借住在我家的时候,我送你的那些东西,你不也都不肯要?”程音干脆把话说白。
那能一样吗?季辞想。那是少年人过剩的羞耻心……以及面对漂亮妹妹时的无谓自尊心。
“你想要什么?”他也直白,“什么都行。”
我想要的不能说,说了你也没法给……程音沉默。
“什么都行吗?”她没好气,“每周帮我带半天小孩?”
鹿雪喜欢季辞,这一点毋庸置疑。
熊医生说小朋友成长过程中,需要成年男性适当参与其中,既然没有爸爸,有个舅舅不也正好?
“就是别耽误了你约会。”她小声补充了句。
季辞没听清,他自顾自笑道:“行,帮你带七天都行。”
陈嘉棋这一晚睡得不怎么好。
他喝了些酒,凌晨时分起夜,路过父母卧房时,听到了二老的夜半私语。
絮絮叨叨地在聊程音。
夸赞是有的:长得漂亮,学历高,看起来也还贤惠,菜做得又那么地道,估计对自家儿子十分上心。
但若真要谈婚论嫁,他们还是觉得她的家境贫寒了些,孤苦伶仃没个依傍,也不能给家庭带来助力。
“是个可怜小囡,但我还是喜欢王局长的女儿,让他回上海相亲阿否肯。”
“非要谈就谈吧,总比同性恋好,之前吓煞忒我。”
“也这么大了,没个女朋友,要去外面找否二否三的。”
“谈个半年,搞否好就分了,过年回去找个机会让他和王小姐见见。”
“要是欸否肯见呢,信用卡彻底断掉好了呀,侬尼子哪吃得了苦哦。”
陈嘉棋听得心惊肉跳。
否二否三,连这种词都用上了,万一让他爸妈知道,程音的过去也有点不清不白……
看来他俩结婚的阻碍,比想象中大得多。
第二天一早,程音正考虑要如何跟陈嘉棋开口商量,对方却先她一步提出了悔婚。
“昨天我想了一晚上,觉得你说得挺对的,结婚不应该这么仓促,我父母那边的态度,最好还是考虑一下。”
陈嘉棋说到一半耳朵就开始泛红,程音笑了,看来他父母那边的态度还挺激烈。
她在婚姻市场上,原是一支基本面不被看好的垃圾股。
“好呀。”她从善如流。
陈嘉棋做好了一大篇安抚解释的腹稿,不料她答应得如此爽快,反倒让他生出了些许不爽快。
“你是不是生气了?”他试探着问。
“没有啊,本来我也觉得,这事我们想得太过儿戏,昨天见到你父母,心里就更过意不去了。”
“他们确实喜欢你,真的,让你今晚还去吃饭。”
是让她去做饭吧……程音有点无语。
她还有个孩子要喂养,他怕不是忘了。
“鹿雪一个人在家呢。”她淡淡道。
“哦,对,鹿雪……”陈嘉棋恍然,“对了,她上学的事,你不用太担心,我早上联系了一家中介,能想办法给落户口。”
“不会是房产中介吧?”
“对啊,小刘挺靠谱的……去年我找他买的房……”
“不太合规。”程音摇头。
这十几年地产超级繁荣,好多人买房如同买大白菜,七、八位数的房子都要限购摇号,为了倒腾买房指标,假结婚真落户愣是被做成了一条灰色产业链。
“会有法律瑕疵。”她不肯在这件事情上冒险。
“我给你找的,肯定合规合法,你信我。”
陈嘉棋大包大揽,不仅是为临时毁约感到过意不去,也想让程音欠下足够的人情。
毕竟认识了这么多年,他多少也知道她的脾气——不怕欠人钱,只怕欠人情。
他担心此时不结婚,将来程音离了,他俩也不大可能走到一起,不如抓紧时间趁热打铁,尽量参与到她的生活中去。
他有种感觉,程音嘴上不说,其实还挺渴望一家人其乐融融。
“我妈还说,想约你一起逛街,要不晚上我带鹿雪去吃大餐,你陪我妈逛逛SKP?”陈嘉棋借机提议。
知名销金窟SKP?
她在那栋楼唯一的消费经历,是地下一层的吉列鸡排咖喱饭——还没舍得买两份,她和鹿雪分享了一套39元的单人套餐。
“周末我有其他安排。”程音直接拒绝。
倒不是找借口,年会在即,大师兄忙得麻爪,她周末得去帮羲和筹备展会。
这么一想,孩子扔给季辞她反而心安理得,毕竟她拿一份工资打两份工,算是合法劳动所得。
陈嘉棋不明所以,以为程音真生气了,不免有些着急。
左思右想,他决定改换策略,从关键节点入手来寻找新的突破。
于是这天下班时间刚到,他就立即下了楼,等在了幼儿园的班车停靠点。
“这是什么?”程鹿雪接过陈嘉棋递给她的盒子,透过玻璃纸往里看。
“典藏版芭比,绝版的,保准让你们班同学羡慕。”陈嘉棋吹嘘。
鹿雪听完,直接将盒子递还:“太贵了,我妈不让收。”
陈嘉棋噎住,他竟忘了这一茬,但凡超过20的东西,程音都不会让鹿雪拿。
“不贵,人家不要了,要丢掉,我才拿走的。”他又塞回鹿雪怀里。
“哦。”鹿雪将盒子放进书包,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不打开看看吗?你们小姑娘不是都喜欢芭比吗?”
“没有不喜欢,”鹿雪很礼貌地说,“就是这个人体比例结构,有点不协调。”
说完,她又将目光转向了陈嘉棋,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一眨不眨。
“怎么了?”陈嘉棋不明所以。
程音家的这个小姑娘,漂亮是漂亮,聪明也聪明,就是满脑子稀奇古怪,不知道装着什么黑洞。
她喜欢的东西总是有点吓人,肌肉解剖,人体骷髅,福尔马林泡器官……
陈嘉棋知道这样不对,但他总忍不住想,鹿雪那个不知名的爹,恐怕是个怪人。
“陈叔叔,你这个周末有空吗?”黑洞小姐不知又开了什么脑洞。
不会又要去ῳ*Ɩ 人体馆吧……陈嘉棋有点犯怵。
“当然有,你想去哪里玩呀?”他笑道。
“你能陪我去参加这个吗?”鹿雪从书包里拽出一张通知单。
通知单花花绿绿,被揉得皱皱巴巴,标题上印着“柳世幼儿园亲子运动节”。
这东西发了三天,鹿雪头疼了三天——让程音带她去参加运动节当然没有问题,问题是,她又一次被同学集体嘲笑了,说她没有爸爸。
小孩子未经社会规训,每张小嘴都仿佛泡过砒霜,程鹿雪被一顿无情围攻,终于理智崩溃,当场夸下海口,说她也是有爸爸的。
鹿雪本来思路很清晰,虽然暂时没有爸爸,但她现在有个舅舅了。
男的,个子又高,肩膀也宽,很适合参与竞技类项目,最重要的是——这个男的对她有求必应,跟爸爸又有什么区别?
假冒一下怎么啦,舅舅连老鼠都愿意陪她一起玩,让她骑在脖子上投个篮又有什么问题?
小姑娘想得挺美,不料回家和程音一说,当场获得了长达十分钟的严厉警告:
季辞不是她舅舅,更不是她爸爸,她甚至不可以告诉同学,她认识季辞这件事。
“因为季叔叔是大人物,如果认识我们,会给他带来很多麻烦。”
程音见鹿雪情绪低落,试图与她解释。
鹿雪压根没有听懂。
怎么连认识都不行了,难道她是什么晦气的小女孩吗?
不过她和程音一样,生怕给任何人添了麻烦,惹得对方厌恶——好容易才有了这么个舅舅,她还是别冒险了。
如此,她才将主意打到了陈嘉棋的身上。
陈嘉棋当然跟她一拍即合,他正愁要怎么润物细无声,全面进驻程音母女的生活。
瞌睡有人递枕头,机会这不就来了吗?
他仔细读了读运动会宣传单的措辞:首届,大型,隆重……估计工会是把它当做年度重点员工活动来安排了。
也就是说,还能顺带在所有领导同事面前做个官宣,完美。
“我们老师说,这次请了电视台,比赛前还得练一练,你有没有时间呀?”鹿雪问。
“有啊,随时都能奉陪,不过我建议,暂时先不要告诉你妈妈,到时候给她一个惊喜。”陈嘉棋提议。
鹿雪问出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你……在公司里是什么大人物吗?”
“我……”他仔细观察鹿雪的表情,“你希望我是吗?”
鹿雪摇头。
“哈哈,我当然不是了,就是一个普通员工而已。”
“那就行。”鹿雪满意点头,接受了他的提议。
第54章 metoo
其实如果程音稍加观察, 便能发现鹿雪和陈嘉棋之间的“密谋”,然而她这几日着实过于忙碌。
工作量饱和不说,精神压力也不小, 季辞最近当哥哥上瘾, 对她体贴得超乎寻常。
小冰箱里永远有他亲手做好的新鲜三明治,有多新鲜呢, 都是在她家厨房现场制作。
他来她家的理由,她也无法拒绝。
鹿雪养的那只名叫Ruby的小白鼠,据说见不到主人就不肯吃饭,必须鹿雪亲喂……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小孩的宠物饿死。
养在她家也不可能,她不能接受晚上跟一只老鼠同睡一个房间。
多雪白、多乖巧、眼睛多像红宝石都不行。
所以季辞每天过来送一趟小鼠,等鹿雪喂完再带走。
鹿雪喂宠物, 他做早餐喂鹿雪,听起来很是公平合理。问题在于,喂完之后他不会立刻离开,还会陪小孩睡前阅读,直到将她哄睡。
然后边做三明治边和程音闲聊, 大部分时间关于羲和的宣讲会,偶尔也聊些生活琐细。
譬如问程音,鹿雪要上哪个小学,户口弄妥没。
或者让她帮忙递个调味料, 就放在哪格抽屉里。
实话说,这样的季辞,程音有点招架不住。
虽说当年也是如此, 他在厨房准备她第二天上学要带的便当, 她在外面餐桌上写作业。
但,今非昔比。
季三的背影比早年更加秀色可餐, 系上围裙那叫一个肩宽腰窄兼臀翘,难怪某片区会有专门的厨房主题。
食。色。性。
成年人就连YY,都比年少时细节丰富、味美多汁,她根本管不住自己飘移的眼神,更管不住她那缥缈的脑子。
激素过度波动真的不好,很影响她的睡眠品质。
何况季总矜贵人儿,进出陋室必然惹人侧目,每次程音开关门,都像兔子进出洞,警惕的眼睛四处打望,生怕被邻居看了去。
看了必有闲话要讲,寡妇(?)门前原本是非就多。
她倒是不怕闲话,主要怕闲话广为传播,万一污染到了职场,总归会平添一些闹心。
好比当年在学校的闹心事,至今都还余毒尚在。
是了,最近Z大暗潮涌动,曹平江的院长之位,怕是坐不稳了。
程音接到蒋知韵的电话时,想了几秒这人是谁。
搬砖一天,人间十年,她刚上了几个月的班,学生时代已经像是上辈子的事。
直到小姑娘叫了声“师姐”,她才反应过来——是他们系的那个小美女。
说要实名举报她导师曹平江的那个。
蒋知韵说到做到,过去几个月,当真联系了几个同受曹院长骚扰的女生,要向校方集体举报。
“程师姐,我们能有这个勇气,也是受到了你的鼓舞,到时候你也一起去,好不好?”
程音无动于衷。
这事如果落在程敏华头上,必然要拍案而起,她素来自有侠女的品格。
程音可没有。
她孤僻成性,从不参加任何形式的团建,更别提这种给自己找麻烦的活动。
当初她之所以会去设计曹平江,也只是想拿他个把柄,用做自卫武器。最后没有使用,纯粹因为一时脑抽。
“我不参加。”程音直接拒绝。
她忙着呢。
忙了一下午,居然效率十分低下,临到下班程音情绪不稳,把电脑一关,出门去打电话。
“医生,请问这又是什么原理?”她有点生气。
“你想去吗?”熊医生笑吟吟问。
“完全不想啊,搞不懂我在心神不宁什么。”
“可能是因为,你曾经接受过的教导,还在继续散发余温。”
“你是说我妈那套假大空?”
程音很没好气。
毫无疑问,她从小接受的教导十分伟光正,毕竟她妈有一颗普照众生的圣母心。
但那一套人间美好,她早就不信了,好人有没有好报她不知道,反正程敏华没得到什么好报。
正因如此,她不想再对世界继续热忱。
凉薄一点吧,凉薄的人才能过得更好,别轻易承诺爱,相信爱,给出爱。
无爱一身轻。
“去了未必心里舒服,不去心里肯定不舒服,不是吗?”熊医生分析她的心理。
“好像是。”程音沮丧承认。
“所以,你打算怎么选?”
“答案很清楚了吧。”程音十分不爽。她是理性主义者,当然会理智地规避掉确定的坏结果。
待到晚上,进一步找蒋知韵了解了一下事态进展,程音更加确定……
这场“倒曹运动”她非参加不可。
姓曹的手段太厉害,但凭那几个胸无城府的小姑娘,搞不好要被他玩死。就算只是为了让自己爽一下,她也得想办法去抽丫的一顿。
曹平江是一个很懂得掩埋痕迹的老妖怪。
在行骚扰之事时,他绝不会将确凿的证据很少落于纸面,电话中也保持道貌岸然,只有私下无人才会暴露本性。
因此,尽管他作恶多年,却始终没有露出马脚。
上一回要不是程音技高一筹,连环设套,降低了他的防备,也不大可能叫他着了道。
所以,当他走进督导团听证会,发现只有两三个黄毛丫头在场,没见到那只诡计多端的小狐狸,他大大松了一口气。
果不其然,一群人来回扯了快一个小时,反正就是“口说无凭”。
到最后,曹平江甚至还摆出语重心长的模样,手指头一个接一个点过去:“你们几个,是不是因为被我挂了科,所以心怀怨恨?”
明明是因为不肯就范才被挂了科,这一招颠倒黑白,直接将几个小姑娘气哭。
这么问下去没个结果,督导专员趁机也顺水推舟,开始讲场面话,接下来会让学院进行调查云云。
曹院长在新闻学院只手遮天,这不就等于不了了之。
正在曹平江得意忘形,蒋知韵狠抹眼泪的时候,穿化纤衬衣的女人敲门进了会议室。
人一旦开始上班,就会有班味儿,程音面无表情的脸上明确写了“很烦”“别惹”“这女的不好弄”。校方对她明显要比对几个在校生客气,询问了她的来意,让她自己找地方坐。
曹平江大惊。
他不错眼珠地将她盯住,神态警惕如同野兽——要不是屋里坐满了人,程音觉得他还真有可能扑上来将她生吞。
前一次交锋之后,曹平江不是没联系过程音,一度想要高价从她手里买下那段要命的录音。
程音完全不为所动,表示那是她的战略核武,藏于库中,但存一个威慑作用。
确实挺有威力,第二天曹平江就主动调整了奖学金报送名单,将程音重新加了回去。
录音不给就不给吧,他大致了解程音的风格,向来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给了她应得的公平,后续找茬的可能性不大。
再后来程音顺利毕业,消失于众人的视野,他才彻底放下了心。
真没想到这次她竟然管起了闲事。
程音目光扫过全场,走到蒋知韵身边坐下,先给她递了张纸巾,再对督导专员微笑问好。
“老师,您刚才说,下定论要有证据?”她从包里拿出了录音笔,“各位请先听听看,这份可算证据。”
蒋知韵顿时泪崩,转身抱住了程音,将脑袋埋进她怀里,痛痛快快哭出了声。
程音当初演的那一场“羊入虎口”,台词都是预先设置,句句暗藏心机,目的就是留有证据。
曹平江微信里的“可疑”名单,她挨个问了个遍,不同代号指代谁,关系发展到哪种程度,尽管他努力搪塞,话语间也都露了罅隙。
便可顺着往下一查到底。
这段录音何其精彩,蒋知韵也是头一回听完整版,手在桌下与程音紧紧相握。
告倒曹平江,她总算有了信心。
“录音我不能给你们,其中涉及太多人,未必人人都愿意出面。但我希望,以此为契机,能够成立专门的督导小组,严查曹院长是否学术不端,道德失范。”
程音回头,看看坐在她身旁的几个女生。
“我愿意和她们一起,成为第一批实名举报曹平江的人,并会从我的角度,给出其他相关证据。”
“另外,我已经毕业了,但深爱我的母校,不希望它有清除不了的毒瘤。”
“如果你们做不到严查、彻查,”她的目光轻轻掠过校方代表的脸,“我不介意让上级部门一起听听这段精彩录音。”
程音说话时,还是一贯的轻言细语,面如止水。
她最知道校方,永远想着如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事态能压住就压住,这是他们面对危机时,最经典的处理路径。
尤其当面对在校生,他们还握着“毕业”这个命门。
所以她强调也好,威胁也罢,直接拿出已毕业的校友身份,说话的份量自然更重。
对面那一排中年男人,肉眼可见地挺直了脊梁。
他们总算决定认真地对待此事。
曹平江离开之时,神态凶恶不加掩饰,程音直接起立,挡在了那几个本科生前面。
她不带表情看人,总带了一点漠然的疯感,像是什么都不在乎,气场莫名慑人。
与此同时,蒋知韵也上前一步,与程音并肩而立。
小姑娘红着眼圈,按说没什么气势可言,可她的目光却极其坚定,直直看着曹平江,丝毫没有闪躲。
最终,还是曹平江率先移开了眼。
直到他摔门离开了会议室,蒋知韵才垮下了肩膀。
刚才她紧张得要命,如果程音没来,她还真不知道要如何应对这些成年人。
虽然她并非未成年,但毕竟成年没多久,还没完全搞明白这其中弯弯绕绕。
“这段时间,注意人身安全,晚上不要独自出门。”程音临走前叮嘱她们几个。
“法治社会,天眼系统,首善之都,他能把我们怎么样?”其中一个女生说道,她不是抬杠,只是想给自己打气。
“有的是你意想不到的肮脏手段,”程音道,“打开防御模式,总归没错。”
程音没料错,曹平江这厮,有的是她意想不到的肮脏手段。
隔了几日,她去上班,刚进公司就感觉到气氛诡异——沿途被人行注目礼的概率明显增高,仿佛梦回了大学校园。
凡是她走过的地方,背后准保有人指指戳戳。
踏入办公室,诡异气氛更甚,原本三个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见她进来立刻四散。
王组长故作镇定与他打招呼,满脸藏不住的做贼心虚,和被老婆捉到偷藏私房钱一个样。
最后还是尹春晓,给她揭了谜底。
原来大家是在传看一份聊天记录。
现代社会吃瓜便捷,八卦只要能戳中大众癖好,准能在一天之内传遍全网。
炮制这份记录的人,显然深谙传播学法则,很会拿捏新闻爆点——师生恋,婚外情,带球过人,小三逼宫,反咬诬告。
那叫一个buff叠满。
关键还很图文并茂,貌美小三穿学位服,在名校牌匾下拍照留念,手上还牵了个小女孩,很能刺激人的神经。
难怪传播度这么广。
程音只看了一眼,怒气条就爆了。
尽管在照片中,程鹿雪出现的只是一个背影,但这造谣之人已经狠狠踩进了她的雷区。
聊天记录中附有一段录音,是她在听证会上播放的那段,只是被人抹去部分内容,再恶意剪辑嫁接,听起来完全就是她在主动勾引。
此外,对话中还提及了其他几名与曹院长有“不正当关系”的人,赫然就是当日参与指控他的那三名女生。
姓曹的这一手,可太绝了。
性骚扰是违法,师生恋只是失德,先一步把指控者的名声玷污,在众人眼中,她们的指控便会自动失去说服力。
此前在院里,他就是这样应付程音的。
虽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但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估计他能救二百是二百,只能垂死挣扎挽救声誉。
“你没事吧?”尹春晓拍了拍程音的肩,“要不今天别上班了,先请一天假。”
程音压住怒火,眼神恢复清明:“好,今天有几项重要工作,尹姐帮我照看着些。”
“没问题。”
“对了,你上次找的那个离婚律师,接不接刑事案件?”
“你要……干啥?”尹春晓紧张。
“放心,不杀人,杀人犯法,”程音平静道,“同样的,毁谤也犯法,我待会儿要去报警,如果立案开庭,会需要律师辩护。”
“……哦。”尹春晓简直佩服,这女的情绪真稳定。
“但我的离婚律师,挺贵的,红圈所。”她提醒。
“那算了,我找免费的法律援助,或者自己辩护。”程音挥了挥手,法条也可以现学,她背得下来。
程音这边还在继续静水深流,其他所有人的情绪都已山崩海啸。
蒋知韵第一个扛不住,电话里虽然憋着没哭,然而声音嘶哑如同裂帛。
她忍了这么久没有去举报曹平江,就是因为畏惧人言,如今突陷流言漩涡,自觉连父母都无颜面对。
“别担心,你父母只会心疼你。等你的情绪好转,再给我打个电话,我需要你帮忙做几件事。”程音口吻平和。
蒋知韵被她的冷静所感染:“学姐你说,我能帮你做什么?”
“第一,将我们之前整理搜集的证据,做成一个格式规范、可读性强、易于传播的PDF文档,要有理有据,逐条反驳谣言中提出的观点。”
“第二,在表白墙和树洞联名发文、实名举报,选流量最高的时段,标题要有爆点。”
“第三,联系今天发过聊天记录的博主和自媒体,主动投稿提供后续材料,强调反转和打脸。”
“如有必要,我们也可以做一个对话形式的聊天记录,更符合网络阅读特征。学妹,你的传播学概论,想来也拿过高分,都是专业人士,我们难道会输给那个学术荒废的老家伙?”
第55章 汤面
和蒋知韵的电话讲到一半, 江媛媛跑过来知会程音,王云曦有请。
王姑奶奶面色铁青,她看好的种子选手, 居然整了个这么大的幺蛾子, 她打量程音的眼神都变了,从脸蛋看到身材, 嗯,确实有兴风作浪的本钱。
“曦总,那些都是编造的,我才是被骚扰的人。”程音维持着一贯的情绪稳定。
王云曦倒不在乎她的个人风评,说到底那玩意和工作能力关系不大,但她本有私心, 既看出程音和季辞之间的化学反应,便寄希望于她能给他的联姻搅搅浑水。
如此一来,无论传言真假,这条路是肯定走不通了。
着实可惜。
“女儿又是怎么回事?”王云曦问。
“跟前男友生的。”程音干脆翻出了鹿雪的照片,又上网搜出一张曹平江, 一同拿给王云曦鉴别。
别说找不出任何外貌上的相似之处,简直都不是同一个物种。
曹平江那张脸,就算向下数三代,代代嫁娶俊男美女, 也救不回来一点,绝无可能和程音家的小女孩有任何生物学意义上的关联。
“这件事属于造谣毁谤,我已经报警了, 也准备了几种应对方案。”程音简单做了汇报。
她的态度和平常谈工作区别不大, 王云曦面上不显,心里又一次赞叹上了。
遇到这么大的事, 搁一般人恐怕早已情绪崩溃,程音居然还能如此八风不动,应对有方。
不说处事能力,心理素质绝对是第一流的,不愧是她一眼看中的人。
“别闹出舆论危机来,让公司不得不处理你。”最后,她这么叮咛道。
“我是受害者,公司处理我,才会闹出舆论危机。”程音道。
王云曦点头,且看她怎么应对吧,这算一次小考,能平安度过算是她的本事。
顶头上司的反应还算风平浪静,陈嘉棋的出现就电闪带着雷鸣了。
他似一阵龙卷风把程音从办公室拎走,刮到一个无人的角落,站了半天没有说话。
“是真的吗?”他盯着她,面色极凝重。
会这么问,就代表着他至少相信了部分流言,程音笑着反问:“你觉得呢?”
陈嘉棋不知道,他确实有所动摇,毕竟这样的打击不是第一次了,她当年突然怀孕,就颠覆了他对她的所有认知。
这一次同样如此,那段录音直接掀了他的天灵盖,陈嘉棋第一时间感受到的,是一种被欺骗的愤怒。
亏得他在校期间还一直帮她四处辟谣。
而在这场流言以病毒速度传播的同时,另一个传言也被柳世的八卦分子们津津乐道——据说八卦女主在柳世还有个男朋友,已经打算今年就结婚。
“你们猜,这个婚还结不结的成?”
“人力那个男的?条件很好啊,估计要分手。”
“不好说,女的挺本事,据说和18楼好几个都不清不白。”
议论纷纭。
这让陈嘉棋在愤怒之外,还多了一层屈辱。
之前他有多想昭告众人他与程音的关系,现在走在路上就有多抬不起头。
相较于陈嘉棋的激动,程音对这件事的反应是如此平淡。
“你一点都不在乎吗?怎么还笑得出来?”他忍不住质问。
程音抱臂看他,嘴角仍然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是真是假,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何必还来问我?”
说完,她转身即走,直接结束了这场对话。
陈嘉棋绝不会追上来继续盘问,程音对此心知肚明,因为她离开之时,特意挑了人多的那条路。
直到回到办公室,那抹笑意仍然没有消散,它倔强地存在着,像是一种叛逆和嘲讽。
看吧,程音想,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就是如此塑料。
季辞的电话来得比想象中要晚一些。
他连轴转地开了一上午的会,一直未有机会接触今日最爆炸的新闻,还是梁冰趁着茶歇之机,见缝插针地汇报了紧急事态。
后一场会议季辞没有参加,手机、座机逐个打过去找人,程音一概没有接听。
她下午请了假,正和蒋知韵等人聚在一起,讨论具体的反击方案。
季辞的来电号码闪过,只响了一声,便被她手动掐断,随后迅速关了机。
她有本事应对一切难缠或者恶意之人,唯独面对他时,只能念一个“逃”字诀。
害怕他盘问,害怕他不盘问。
不想被他看轻,更不想被他怜悯。
这几个月她端端正正做人,好容易在他面前攒起来一点微薄的尊严……
她不愿意让他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
程音借了旁人电话,给幼儿园的林老师报了个备,今晚鹿雪仍需在校晚托。
林老师或许还没来得及听闻八卦,对她的态度和往常没什么不同,临了还提醒程音,不要忘记后天还有一场亲子运动会。
“小朋友每天都在努力练习,对比赛非常期待哦。”女老师的声音温温柔柔。
程音疑惑了一秒,不懂鹿雪一个人要如何练习亲子赛,但当下她没有心情顾及这种小事,只随口应了声好。
几个人头碰头商议到午夜,才将所有起诉和宣传文档都定了稿。
程音搭末班公交车回了家,怀里抱着一大捧打印资料,她腾不出手来打手电,干脆摸黑往胡同里走。
好在都已经是走熟了的路。
边走她边想,明天到底去不去上班,她倒不是畏惧人言,只是有点畏惧见到某个人。
当然,这也可能只是一种庸人自扰,季总日理万机,也许根本没时间关注她这点破事。
季总还真有这个时间。
拐过老槐树就是院门,门口如往常一样点了盏灯,不过今夜,灯下多了一道熟悉身影。
程音在认出人之前,先是闻到了一股薄荷烟气。
她对气味记得牢,立刻记起曾经在季辞的车里闻到过。当时她没往心里去,在她的认知中,季辞绝不可能抽烟——他就是那么一个自律甚严之人,一切无意义、非理性的行为,都不会在他身上出现。
此刻男人大步向她走来,分明有跃动的橘红火点在夜色中划过。
隔着轻薄的烟雾,季辞蹙着眉打量程音。
“你还好吗?”他问。
“抽烟不好。”她答非所问。
季辞没想到他焦心如焚一整天,见到面先得了句批评。失笑两秒,他转身走向一旁的垃圾箱,在灭烟板上揿灭了烟头。
垃圾箱上的烟头不止一只,收纳盒里堆出了一小座山,程音在夜里眼力不济,看不见这番景象,便无法衡量季辞的焦躁程度。
她还试图公事公办:“季总找我有事?”
“季总”二字成功地撩出了他的火气,季辞扯起程音便往院子里去。
到她家门前,令她开门,话都是从齿缝中挤出的,仿佛他还用力咬着根烟。
“你干嘛……”程音被他的气场震慑。
“进去说。”他冷冷回答。
“就……就在这儿说不行吗?”
他从她手里拿过钥匙,直接开门将她拎进去:“你都这么大了,在外面骂你,怕你不好意思。”
他竟要骂她!
程音瞪大眼,承认事态走向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她确实预想过一些来自季辞方面的反应:鄙夷,同情,疏远,不一而足。
刚回来的路上,她甚至一时脑抽,幻想他会温柔地将她抱在怀中,给她温暖的支持和安慰——就像此前在儿童福利院时那样。
却没想到……她会一见面就挨骂……
究竟是怎么个骂法,她暂时还无法一饱耳福,因为季总有很多个电话要打。
“多谢哥,人已经找到了,不用忙了,下次一起吃饭。”
“沈队,不好意思,对,她已经回家了,感谢感谢……”
“方局,抱歉这么晚还打扰,我妹妹找到了,劳您费心。”
又是道谢又是道歉,连续十多个电话来回,程音越听越心虚。
她预感自己何止要挨骂,挨顿揍都是轻的,季总今天为了找她,貌似把半个北京城都翻了个遍。
所有人情债都止损完毕,季辞丢开手机,也丢开他温文尔雅的外皮,开始准备找程音讨债。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他说的是中午的时候。
不想接呗,还能是什么原因,程音跟别人估计已经冷言冷语,但对着季三,她完全不敢造次。
季三是她的天敌。
“坐下说。”天敌黑着个脸。
连台词都一样,这套模式过于熟悉,她小时候但凡惹是生非,都会被三哥这么提溜着审问。
必须坐着说,因为时间不会短,且有得训呢。
程音几乎没过脑子,瞎话张口就来:“我手机没电了……”
“给你个机会重编,”季辞冷笑,“没电和主动掐断,系统提示音不一样。”
完了,这人还和以前一样不好骗。
说话间,他又丢给她一个盒子,最新款的智能手机,大存储,长续航,显然不打算容她再找此类的借口。
“我不要……”
“不是送你的,借你个工作机,”季辞看穿她又有拒意,“接下来羲和的项目会有很多沟通,请你保持24小时在线。”
一提及工作,程音立刻俯首帖耳。
“说吧,学校那边,怎么回事?”他接着审问。
程音以为她会抗拒聊这个话题,至少会觉得有点尴尬,然而根本没有,因为季辞的态度过于正常。
和小时候没什么两样,一张错到离谱的卷子丢在她面前,“说吧,这次考试,怎么回事?”
下面就是走流程了,她承认错误,他分析错题,再做两套模拟卷巩固一下,结束。
“都是假的。”她言简意赅,不想解释太多。
季辞靠着桌子,表情有点啼笑皆非。
什么意思?他爱信不信。程音忿忿转开脸,却听他道:“不然呢?”
她又转回了脸。
“你从小只喜欢帅哥,”他有点嫌弃的神色,“看见漂亮的人就走不动道,怎么可能看上那种货色。”
他这是在表扬她审美高,还是在自我夸奖?
程音眨了眨眼,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沉默了片刻,季辞接着往下问:“怎么会有那种录音?你又参加了戏剧社?”
别说,他猜得还真准。
这种事没必要隐瞒,程音如实交代,她本着怎样的意图,去骗到了对方的“犯罪证据”。
季辞听到这里脸色骤变:“长本事了你!”
这回可不是表扬了。
“以身涉险,殊为不智,真起了争执,你确保能全身而退?”
“我算得好好的呀,逃脱路线、防身武器、目击证人,有好几重保险。”
“万一都失效呢?命只有一条,你就拿来赌概率?”
若是程音知道,此人说起别人头头是道,自己却连保护措施都不做,就直接植入假体以身试药,可能面临失明或神智失常的危险……此时必然能大声反驳一番,咱五十步别笑百步。
但她对此完全蒙在鼓里,只能低头听训。
季辞此时又不说话了,面无表情抱胸看着她,貌似已经输出完毕。
可程音多有经验,端看他微微隆起的咬肌,就知道这只是中场休息,后面还有新一轮的狂风暴雨。
她努力在想究竟要怎么脱罪,忽然平地一声响,打破了这暴风雨前的寂静。
她亲爱的肚子勇敢发言,跳出来救她了!
程音立刻福如心至,抓住了这宝贵的救命稻草,小声对季辞请求:“家里有吃的吗,我饿了……”
“饿死你算了。”他才不吃这一套。
“我一天没吃东西了……”
“你又不怕死。”
“三哥……”
程音沉睡已久的演技忽然复活,这一声三哥叫得娇软可怜,铁石心肠都要当场融化。
季辞瞪了她两秒,转身去开了冰箱。
关门声好响,替人受过呀,她可怜的小冰箱。
季辞很会煮面,因为曾经要应付挑剔的食客。
汤要鲜而不浊,面要弹而不粘,蔬菜翠绿蛋饼金黄,颜色必须搭配得宜。
非要加点胡萝卜丝也行,但绝不能有胡萝卜味儿。
程音趴在桌上,一言不ῳ*Ɩ 发看季辞忙碌。白衬衣黑西裤是男人的制服,如果袖子卷起一半,露出结实小臂,那简直是制服诱惑。
这一幕像是梦中的情景。她十七岁时经常做的,关于未来的梦。
面端到眼前,居然也和十七岁时一样,鸡蛋两面煎,火候刚好,筷子戳进去会流出一点黄。
这种煎蛋程音好多年没吃过了,她买不起无菌蛋。
自从三哥开始买菜,她家冰箱里的食材实现了全面升级。
程音夹起面塞进嘴里,一口一口吃得认真——是熟悉的味道,她从小惯吃的,季辞一个四川人,怎可能会做如此地道的苏式汤面。
只因她小时候只肯吃程敏华的手艺,他认真学过,才可能如此完美复刻。
是妈妈的味道。
水雾蒸腾,扑湿了程音的脸,像一首旧曲的引子,勾出了无数滋味。
泪珠大颗滴落,咸而苦,辛而涩,也是这碗迟来的面中,不可或缺的调味一种。
第56章 线索
程音放下筷子, 以手撑着额,将脸半遮半挡,若不是面汤被砸出了细小的涟漪, 无人能发现她正在哭。
脊背微弯, 浑身绷紧,身体语言充满抗拒, 以至于季辞并没有妄动,只是将一只手轻轻贴在了她的脑后。
“这么难吃?”他语气轻松。
程音吸了吸鼻子:“超级难吃。”
“很久没煮了,手生。”
“煎蛋里也没放盐。”
“晚上吃淡点。”
“里面还有好多胡萝卜。”
“猪油煎过,很香,不信你尝尝。”
“不尝,烫。”
扯, 她面都吃了一大半了,这会儿才想起来烫。
季辞却愿意惯着,另抽了一双筷子,从面里捞起胡萝卜丝,轻轻在半空晃了好几下:“现在不烫了。”
程音又捂住脸:“我饱了。”
在季辞这儿试图挑食, 程音迄今为止的战绩,是零胜全负。
他移开她的手,露出她哭花的脸,用指肚擦掉她脸颊上的泪珠, 声音温和而坚定:“张嘴。”
舌头尝到了生平最讨厌的胡萝卜味,程音终于委屈地哭出了声。
“嘘,”季辞将她从凳子上捞起, 抱在怀中, 像哄小孩似的轻拍,“吃东西的时候不能哭。”
她边咀嚼边抽噎。
“吞下去没有?”他在她耳边问, 等到她点头,他将她的头按在胸口,“现在可以哭了。”
程音好好地哭了一场。
畅畅快快,完全不顾个人形象,中途甚至冒了个透明的鼻涕泡,被季辞用纸巾擦干。
他一直耐心地拍她的背,擦她的脸,等待她将全部的委屈哭出来。
她在他的怀里尽情任性,这是非常久违的体验,对他们两个人皆是如此,一路苦旅的人终于回到了家,窝进了自己最舒服的角落。
他身上有很熟悉的气息,犀冷的消毒水,洁净的植物香,也有陌生的新气味,有些刺激的薄荷烟。
但她知道这人是谁,知道至少在此刻,她被人好好保护着,这人不会给她冷眼和伤害。
直到哭得脑仁儿发疼,浑身力气都被抽干,程音才歇了劲。
生理反应却止不住,她情绪已经平定,人还在抽噎,尴尬心也渐渐复苏。
他的衬衫前襟都被她哭湿透了。
因为耍赖不肯吃胡萝卜,就闹了这么一大通,让程鹿雪知道八成要笑她一星期……关键是现在她不知道要怎么收场。
季辞情绪平稳,摸摸她乱七八糟的头发,腾出一只手去倒了杯水。
“哭完了么?”他感觉到她慢慢摆正了身体,试图从他怀里脱离。
低头看看,两只通红的小耳朵,不知是哭的还是羞的,年龄的增长到底还是给他家知知带来一些成长,居然学会不好意思了。
他没再继续逗她:“哭完干活吧。”
说干活是真干活,季辞将程音带回的资料在桌上一字铺开,问她打算如何应对这一次的公关危机。
“好好处理,你们曦总,也许会考虑让你管PR。”
程音诧异,抬起哭得红肿的眼皮。
季辞递给她一个冰袋:“专业对口、本领过硬,怎么不行?”
她默默接过冰袋——不是诧异这个,他竟真的完全不信她是传言中的那种人,不带任何有色眼镜看她。
……明明当年她在他面前,是个十足色色的小女孩。
程音大致说了她的打算。
听起来有章有法,把公众反应和网络风潮都考虑到了,唯一让他不满意的是蒋知韵提出的干脆开一场网络直播。
“不要曝光个人信息,不安全,会被无聊人士开盒。”
这个提议程音也同意,她还有小孩,确实不好冒这个险。
“尽量联合更多的受害人。另外,查查信息的源头。”
“我们报了警。”
“网警太忙,这件事没想象中那么大的社会影响,未必会查到这个程度。”
季辞提点完,又拨出去几个电话。
从只言片语中,程音清晰地感受到了什么叫“阶层差距”。
困扰她们一整天的聊天记录,傍晚时分突然被全网删除,原是季总的手笔。
那几家她们本打算花钱投稿的火爆自媒体,出自同一家MCN公司,他直接将招呼打到了对方的管理层。
公检法系统虽公事公办,有认识的人,总归可以办得更快些。
至于能花钱办事的地方……一流的刑事律师随时就位,季辞面色淡淡:“告死,五年起步。”
程音静静听着,心里轻轻转着一些疑惑。
季辞为何会有如此密织而高效的关系网络,可以随时调用,如臂指使,让一场舆论事件消弭于无形?
有钱人都这么本事吗?还是他特意深耕于此,有意罗织?
可他既如此有能量,为何明珠二号的负面风潮始终存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总之,听到最后,程音莫名产生了一个很荒谬的怀疑……
她觉得明珠二号丑闻,季辞是故意为之。
可是故意在换届选举的关键时刻,让自己陷入被动,他为何干这种自毁长城的蠢事?
古怪的想法一闪而过,很快消失在她疲惫到即将罢工的大脑。
精神紧张了一整天,往返东城与海淀两地奔波,横穿北京城六七个环,程音此时电量已告急。
季辞也看出她眼皮发沉,将资料归拢:“其余的明天再说,你先休息。”
他垂眸,目光落在她哭得有些肿的脸上,这孩子从小生得好颜色,鼻尖与唇瓣弧线俏丽,微微翘着,仿佛随时随地在耍小性子。
很招人的一张脸。
这些年她孤苦伶仃,会引来多少心思肮脏之人,他光想一下心都会疼。
而她独自一人长得多好,一点都没歪斜,还生出了会扎人的刺,让人骄傲的姑娘。
季辞愣神的时间,程音已经控制不住睡趴在桌上。
睡得很沉,很显然对她所身处的环境,和身边的这个男人,放心的不得了。
季辞叹了口气。
他将程音抱去床上,脱掉外衣和鞋,尽量忽视手底下软玉似的触感,也不去看她被洗得松垮变形的领口,以及领口下方隐隐若现的风光。
他家这个小姑娘,现在似乎真的不把他当个男人看了,这可怎么办?
“晚安,知知。”他俯身,在她眉心留下了一个吻。
这一晚的睡眠质量可打五星高分,以至于程音后几日都心情甚好。
桃色流言的影响还在,但只要暂时影响不到鹿雪,她就百无禁忌。
食堂吃饭被人行注目礼,她大大方方回看,甚至还点头微笑,反而会让对方不好意思,要么眼神闪躲,要么满脸通红。
“你厉害的。”尹春晓发自内心赞美。
“这个时代,每个人都能火十分钟,也只能火十分钟,大众很快就会忘记你,去追下一个热点。等这一波风言风语过去,接下来就要进入打脸和反转节奏了。”程音谙熟网络传播学。
她不惧风雨。
底气从哪来她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某人连出差在外,都不忘电话指导工作,比她还想将曹平江绳之以法。
她觉得18楼的季总,最近稍微有点黏人。
临到下班电话又来一通,提醒她别忘了今天要接鹿雪,程音失笑,搞不清谁才是真的家长。
“明天有运动会,气温很高,注意防晒。”他竟还越说越细了。
程音简直纳罕,一个幼儿园的运动会而已,搞得这么声势浩大,周围每个人都在讨论不说,连京外出差的季总也念念不忘。
她都怀疑这场运动会明修栈道,其实是为了暗度一个什么别的陈仓。
程音还真猜对了。
柳世这段时间的社会形象过于负面,管理层认为应该想办法出手挽救。身为公关组长的姜晓茹灵机一动,提议把一年一度的亲子运动会搞大搞强搞响亮。
“公司出笔钱,捐几个儿童相关的慈善,作为奖品发给参赛者,由优胜者亲手发出,后面还能让小朋友们互相写信,在公司官网做个全新栏目,会有不错的长尾效应。”
这个提议得到了柳石裕的首肯。
小朋友之间的事,媒体也不会说得太难听,他大笔一挥批了同意。
于是一个普通的幼儿园活动,被弄成了全集团共襄的盛举。
程鹿雪头一回参加如此大规模的集体活动,临睡前兴奋得满床翻滚,向程音展示自己这段时间训练的成果。
“至少能拿两个奖吧!”她折腾得小脸蛋红扑扑,双马尾乱糟糟。
程音对此表示怀疑:“不是亲子运动会吗,可是我俩都没提前练习,这能行吗?”
鹿雪一双眼睛滴溜直转:“当然行了,又没说非得和妈妈一起参赛。”
“啊?那还能叫亲子吗?”
“哎呀别问了,明天你就知道了。”
嘿,还卖上关子了。
程音浅浅一猜,估计有的小孩会跟老师一起搭档,便没接着往下追问。她在鹿雪热腾腾的脑门上印下了一个响亮的吻,将小女孩塞进了被窝。
运动会借了附近高中的足球场,曾用作08年奥运会的场地,布置起来很是大气恢弘。
程音老远就看见市台记者的红背心,猜到今天的活动一半团建、一半宣传,估计会有无数大佬莅临,集团总部有娃没娃的闲人,大概都会跑来凑一脚热闹。
果不其然,刚进门她便遇到了陈嘉棋。
陈嘉棋挽着翠西,也算是亲子搭对的一种,当然以他们的高龄,不太可能是参赛选手。
这对母子,妈妈穿海派旗袍,儿子穿亮漆皮鞋,瞧着仿佛要参加晚宴,着装风格和运动场差得有点远。
程音想着,买卖不成仁义在,她和翠西也算有同桌吃饭的交情,路上既然遇到,总该打个招呼。
不想她牵着鹿雪往过走,半路却得到翠西一枚凌空飞来的眼刀,仿佛他们之间有仇。
陈嘉棋则一味低着头,任凭他妈将他拽往另一个方向,全程假装没看见程鹿雪又蹦又跳和他招手。
程音愣神的工夫,尹春晓跑了过来,与她分享刚刚获得的路边社消息。
“说是待会儿要带他去相亲。”富婆姐虽不富了,华妃脸还在,鄙夷的白眼翻得娴熟,“都说你被连夜甩了,男的嫌你名声不好。”
程音恍然。黄谣后遗症。
她倒是没什么,原本就打算悔婚,只是其他姑娘们恐怕都要受些影响。
更想割了姓曹的了。
程音这边琢磨着怎么才能找到更有力的证据,将曹平江的刑期再做做实,那边锣鼓喧天彩炮齐鸣,运动会开始了。
照惯例,先奏拉德斯基进行曲,彩色方阵逐一从主席台前亮相。
工会此番颇费心力,舞龙、舞狮、机器人、啦啦队,花样多得叫人瞠目。小朋友们大多胡乱比划,动作幼稚而快乐,大人们就显得有些用力过猛,都可着劲儿在表现。
程音探头看了一眼主席台。
以柳石裕为首的集团高管整整齐齐坐了一排,身边还坐着区领导,估计一会儿要发言,确实规格很高。
她又多看了一眼,柳石裕右手边,清俊挺括一个背影,不是季辞还能是谁。
昨天他还在上海自贸区,竟连夜回了京,就为个运动会?
像是心有灵犀,季辞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程音不太确定,虽然确实看的是她在的方位。
随即手机跳出了一条微信。
Z:遮阳帽呢?
遮阳帽忘了,早上走得过于匆忙,由于前一天他刚提醒过,程音不敢答。
Yin:春天阳气生发,中医说要晒背。
这句话未经大脑被她直接发出,发完才想起来,是程敏华过去常爱说的。
春天的时候,她会领着季辞和程音,一高一矮两小只,在校园里到处溜达。
程音忽然有些意兴阑珊,季辞也没再回应,因为区长开始讲话了。
这种讲话都是枯燥八股,愿意仔细听的人很少,看台上的闲人们开始自行畅聊八卦。
毫无疑问,前两天的热点新闻必然会被涉及,好多其他部门的人都只在通讯录上见过程音这位八卦女主,能有看真人的机会,纷纷交头接耳,状似无意或干脆大剌剌的,频频探身回头向她张望。
行政部后勤组这种垫底部门,位置自然靠后,她便仿佛在高台上展览一般。
纵使心理素质如程音,这时也觉得有些难受。
还有更让她难受的。
红背心的电视台摄影师为了取个全景,特意站在看台山顶,正好是旁边的过道。姜晓茹陪着随行女记者,也在你一言我一语地大肆八卦。
“居然是真的?”
“你以为,我跟她住同个宿舍,夜里经常回来得可晚,满身烟味酒味,在附近酒吧街做那个。”
“哪个啊?”
“就你想的那个。”
“啧啧!”
没有什么比同班同学的背书更能令人信服,何况还住同一个宿舍。
程音冷脸听热议,还是没搞懂这个千古之谜:她到底哪儿得罪了周跃跃?
周女士的人生远比她圆满,父母双全,家庭富裕,男朋友是学工部的助教,和就业处的老师很熟,她连毕业找工作都比其他人顺遂。
市台那是一般人能进的吗?
何必盯着她不放呢?
程音好涵养,被人当面造谣还能面无表情,尹春晓这暴脾气可受不了。
“不给她点颜色看看?”她踢了踢程音。
程音正低头给律师发信息,告知他又有新的线索发现——此前她就好奇,那段录音到底是从哪儿传出的,当天的督导谈话除了老师,只有学工部的人在。
这不就都连上了?
发完信息,她抬头对尹春晓笑:“我喜欢玩儿阴的。”
尹春晓都懒得理她。
看台后方在做局部修葺,就地堆了些沙子,她弯腰抓起一把,翻栏杆到周跃跃等人后方,伸手扬了把沙,再闪身进了出口通道。
三分钟后富婆姐好整以暇回到座位,拍了拍掌心的灰:“姐喜欢现世报。”
程音噗嗤一声笑了。
第57章 结婚
姜晓茹一边怒骂着京城的妖风, 一边帮周跃跃清理头发上的沙土。摄像老师等不及记者就位,直接将镜头拉近,对准了运动场。
第一个项目即将开赛。
开场得要鲜亮、热闹、先声夺人, 因此工会选了个趣味项目。彩色毛毛虫一溜儿排开, 全景拍出来甚是好看,但景别再往近了拉, 画面中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不和谐音。
一个哭丧着脸的小女孩。
小女孩长得漂亮,即使哭丧着脸也很上镜,可能因为这个原因,她被放在了第一排。
也因如此,她的无助便被展示得格外彻底——赛事场地有自带摄像机位,连接了看台对侧的巨幅显示屏, 于是全场数千人众目睽睽,看着小女孩一点点涨红了脸,急红了眼圈,马上就要掉金豆子了。
“那个小朋友怎么啦?”柳石裕都忍不住问了一句。
坐在他右侧的季辞没说话,蹙眉盯着屏幕, 然后低头发了条短信。
柳亚斌接住了他爹的问题:“好像是家长迟到了,没法参赛吧。”
家长确实迟到了。
三次检录通知都没叫来人,程鹿雪心急如焚,身后的嘴欠小男孩还在拱火:“我就说你没爸爸吧, 你爸在哪呢,净吹牛。”
男孩的爸爸坐在他身后,闻言吓了一跳, 抬手给了小男孩一巴掌:“别瞎说。”
“谁瞎说了!昊昊妈妈说, 她妈妈是坏女人,在外面乱搞。”
小孩学舌, 连自己说的是啥恐怕都没闹明白,被他爸蒙头蒙脑一顿抽——好奇的眼神已经忍不住看向了鹿雪。
程鹿雪听而不闻,只强忍着眼泪央求裁判,能不能再广播通知一次。
五分钟后,广播声响彻场地:“毛毛虫竞速即将开始,请006号选手程鹿雪同学的家长尽快到赛场参赛,请程鹿雪同学的家长尽快到赛场参赛。”
程鹿雪同学的家长在观众席,心中深感迷惑。
所以鹿雪不是和林老师一起表演?那她怎么也不说一声?
程音顾不上太多,从坐席一骨碌爬起来,赶紧往看台出口跑去,从看台山顶到赛场且有一段路呢。
刚跑到一半,又听广播喊:“请程鹿雪的家长陈嘉棋先生尽快到赛场参赛!”
嗡的一声,程音的头炸了。
看台上也嗡的一声,细小的私语如暗流四下翻涌。
谁?人力的小程?她男朋友吗?还说要结婚呢……铁定结不成了呀……这种女人……
程音站在看台出口处,周围一圈议论纷纷,听在她的耳朵里断断续续。
她满脑子只有大屏幕上鹿雪哭泣的脸,想催着自己的再走快点,脚却完全不听使唤,刚迈出去就踏了个空,重重摔在了台阶上,往下滑了好几阶。
太痛了,甚至分不清到底哪儿在痛,手蹭破了一大块油皮,脚腕也很不对劲,程音坐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
等痛感过去,她才重新听见了议论声,声音还不小,就在她的头顶。
“陈嘉棋是我们院的院草,比我高三届吧,以前他们是同学,程音一直想追他来着。”
“你不知道,陈家可有钱了,他就是比较低调,这女的心眼儿贼多,天天幻想嫁入豪门。”
“这回丢脸丢大了吧。”
她那位想象力丰富的舍友,还真是给她准备了一整本的故事会。
程音满心惦记着女儿,没工夫搭理神经病。她想赶紧跑下去救火,但别说参赛了,她此刻连路都走不了,脚踝怕是扭伤了,一落地就钻心地疼。
大屏幕上,她家小姑娘已经红了眼圈。
赛事组当然不可能无穷尽地等人,广播三次无人应答,便宣布了006号选手弃权。
裁判上前去拉程鹿雪,试图让她离开赛场,小女孩人站着没动,金豆子已然掉了下来。
程音颓丧地靠在了出口通道,风吹着她浑身发冷,这是一片太阳完全照不到的阴凉地。
忽然,满场哗然声起。
程音疑惑抬头,然而从她所在的位置,只能看到对面的大屏幕。
屏幕上,赛场上所有人都抬着头,表情十分诧异,鹿雪的眼睛越睁越大,脸上的悲伤之色烟消云散,像是被忽然升起的太阳照亮。
发生了什么?
场内所有人,除了程音以外,都亲眼目睹了正在发生的事。
坐在董事长身边的男人,忽然起身离开座位,走到了主席台的边缘。
这儿离赛场最近,半悬于看台一侧,距场地有一米多的高度差。于是所有人眼睁睁看着柳世那位素来做派儒雅的季总,就这样直接单手撑地,翻身跳下了主席台。
帅是帅极,惊也惊呆。
此时程音也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因为季辞已经在满场的哗然声中走进场地,进入画面,她可以在大屏幕上看到他了。
只见他笔直地走向鹿雪,弯腰抱起她,让她坐在自己的臂弯,一只手的食指屈起,擦掉了她滚落的眼泪。
“舅舅。”鹿雪小声叫季辞,有点不好意思。
舅舅个儿太高,她被他这么抱高高,连站在后排的人都能看见她在哭了。
“对面有个摄像头,正对着你的脸,”她那没心没肺的舅舅竟还继续戳她,“你再哭,就要上电视了,全市人民都能看到。”
鹿雪惊恐地瞪大了眼。
她抓起季辞递给她的纸巾,响亮利索地擦干眼泪、擤了鼻子,一出溜回到地面。
“我们快点去比赛吧,你会毛毛虫竞速吗?”她紧张地问。
“我什么都会,”季辞自大地答,“走吧,小姑娘,让我们去拿几个奖牌。”
他接过她刚擦完鼻涕的纸巾,毫不在意地塞进了西装裤兜,然后抬起长腿,跨坐在彩色毛毛虫上,在满场震惊的目光中,对程鹿雪拍了拍手掌。
“过来,宝贝。”他神态自若道。
程音被尹春晓寻到,搀扶着回了看台。
她整个人处于一种过载之后的空白状态,眼睛在看,耳朵在听,大脑却不肯接收信号,滋滋地充斥着杂音。
王组长和小神婆在轮番问她问题,可她并没有答案,她也不知道季总为什么突然出现,激情投入了可笑的幼儿园大班竞技项目。
“可能是,为了塑造企业社会形象。”程音喃喃。
“那这形象也太……”尹春晓看着赛场上那一对配合默契、大杀四方的亲子档,“天伦之乐了。”
尹春晓转过头,一旁的摄像师已取完了全景,周跃跃正拎着话筒往出口通道走。
“我就说吧,这种人,天天想着攀高枝儿。”周跃跃的嘴巴拧成了M型。
“也不可能真的娶回家。”姜晓茹也不痛快。
她想的是,同样都是不能过明路的关系,怎么程音就能搞到这种好货,年轻英俊头发浓密,肩宽腿长腰腹有力。
这二位不痛快,尹春晓可就痛快了,冲着这俩的背影又丢了一把沙子。
酸鸡变成了柠檬酸鸡,酸去吧!
鹿雪玩得也很痛快。
她老舅没骗人,真的擅长一切项目,杀得对手片甲不留,她现在都有点担心,会不会自己拿到的奖金太多,最后所有的助学款项都由她来捐出。
那她每天光给那些大山里的小伙伴写信,都能写到半夜去。
“奖金分给其他小朋友吧,每个人都捐一些,大家一起来写信。”鹿雪提议。
“你的钱,你处理。”季辞甩手掌柜。
“是我们的钱。”鹿雪当场纠正。
这一天程鹿雪扬眉吐气,骑大马,打胜仗,然而等到凯旋时刻,她忽然想了一件要紧事。
妈妈说过舅舅身份特殊,不能对外乱讲……
她苦着脸,冲季辞招了招手,等他弯下腰,忽然张开两条肉嘟嘟的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
“舅舅,我想跟你说件事。”
“什么事?”季辞抬手就把她抱了起来。
“我有一个小小、小小的请求。”
鹿雪央求地揪住了他的袖口,季辞的心瞬间化成了软泥,可以任凭这小屁孩搓扁捏圆。
“什么请求呀宝宝?”
什么请求都行,要月亮都行,初一到十五,不同形状各来一个,给我们鹿雪凑成一整套。
“我能不能告诉同学,你是我舅舅?”
这是什么古怪请求?季辞差点就想点头。
但另一个更古怪的念头,却让他保持了静止与沉默。
鹿雪眼里期待的光慢慢熄灭,她难过了,不过还是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今天的程鹿雪已是满载而归,她妈说过,人贵在知足。
“好吧,不可以也没关系,还是谢谢你。”她小声道谢。
“程鹿雪同学,”季辞总算开口,很严肃的态度,“今天原本是陈嘉棋来陪你比赛的,对吗?”
“对……”
“他爽约了?”
“嗯。”
“那你觉得,他能和你妈妈结婚吗?”
“啊?”
小姑娘莫名其妙,不知道运动会和结婚有什么关系。
“你想让妈妈像你今天这样,一个人披着婚纱,站在人群里哭吗?”
程鹿雪大惊,原来是这个类比,简直很有道理,没有信用的人根本不能相信!
“不能,妈妈绝对不能跟他结婚!”她成功地被他把话题带跑偏。
“可是婚纱都定好了,特别漂亮。”
“那怎么办?”
“要结也不是不行,换个人就是了,”季辞说得轻松写意,“程同学,我也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什么请求?”
“你能不能告诉你同学,我是你爸爸?”
我们的话题女主程音,并没有等到鹿雪的大满贯颁奖礼。
她的脚踝像发酵的紫薯面包,痛得一秒钟都无法再忍。程音将女儿托付给尹春晓,再给季辞留了个言,便让江媛媛陪着,去积水潭医院挂急诊去了。
小神婆心里也很急,一路都在抓耳挠腮。
公司里有超绝八卦,就发生在她身边,而她竟然一无所知,她的磁场失灵了吗?
“音姐,你和季总在谈?”
“……不是,我们以前认识。”
“你们以前谈过?”
“不是!很小的时候认识。”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程音都无奈了,为什么一定要往那种方向猜,“普通邻家小妹,你们季总看不上的那种。”
这个理由说服了江媛媛,按照她所掌握的宫斗进展,季总目前的任务是在攻略孟家千金,这种关键时刻,怎可能突然旁生枝节。
除非他疯了。
待到晚霞满天,逢魔时刻,小神婆却亲眼见证到,他们季总究竟有多疯。
看崴脚到积水潭,这无疑是个不太明智的选择。急诊室挤满了危急重症,高空坠落头骨撞出坑的,路遇车祸肋骨戳进肺的,程音的那个紫薯面包不管有多紫,在此地都不算大事。
先疼着吧。
可是真疼,起初她还能好好坐着,逐渐有些体力不支,最终只能奄奄一息半躺在椅子上,尽量把脚抬高。
程音脸白得像个蜡人,昏昏沉沉等着医生叫号,忽然听到鹿雪的声音,在叫她妈妈。
她勉强睁开了眼,牵着鹿雪站在她面前的人,竟不是尹春晓,而是季辞。
程音觉得自己大概是痛昏头了,她有点不太确定这人到底是季辞,还是某个长得像他的人,或者干脆就是她在昏沉状态下产生的幻觉。
季辞怎可能直接跪在急诊室的地上,将她的脚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检查……
检查完他匆忙离开,过一会儿重新回来,带着不知从哪弄来的夹板。
他给她的脚做了简单固定处理,然后直接将她从椅子上抱起,小心翼翼地避让着人群往外走。
“知知,我们换个地方去看,好不好?”他连声音听起来都特别温柔。
程音没力气回答,她觉得这个身体姿势很别扭,再不抱住他的脖子,她可能就要滑下去了。
小神婆呆若木鸡,看着18楼的儒雅男神,以一种特别偶像剧的姿势,当众表演了一个标准公主抱。
他甚至还非常肉麻地在哄人:“知知乖,再忍一会儿,马上就不痛了。”
……这什么虎狼之词啊!
她刚为什么没给他们录下来?现在就算回去跟人讲,也绝不会有人相信她的!
程音不知何时陷入的昏睡,也不知自己醒在了何方。
窗外大片暗蓝色的天空,被树枝分割成雅致的半透明色块,墙上的油画也雅致,射灯投下椭圆的光,仿佛美术馆的布展。
身下的病床却告诉她,现在她在医院。
大概是私立,环境才会如此宜人,还能为挂水特意开出一间病房。
外面的走廊安静仿若无人,程音视线转动,看到了守在床边的人。
季辞单手支颐,轻闭着眼,从指甲尖到睫毛尖,都是女娲花了心思的造物。
唯一破坏艺术感的是上唇与下巴上的胡青,这一天由于过于疲惫和漫长,连季总都显得有些不修边幅。
护士推着轮椅进来时,雕塑似的美人转醒,程音闭上了眼装睡。他们聊天的声音很轻。
“季先生,挂完这支水,您太太就可以出院了。”
“谢谢。”
“踝关节切忌受力,这个月最好卧床。”
“知道了。”
剩下都是些老生常谈的医嘱,程音没注意听,心思都在护士进门时的那句话上。
他太太?
她闭着眼,耳朵热热的,并不知道在雪白的病床上,那一双红耳朵看起来有多醒目,自以为装睡很成功。
忽闻季辞含笑的声音:“醒了就起来,回家再睡。”
一只脚打满了石膏的人,要“起来”谈何容易,程音乱按病床上的按钮,反而调错了方向,变成脚高头低的体位。
这下连脸也一起红了。
季辞强压着嘴角,将某个倒挂着笨蛋从床上抱起来,轻轻放进了轮椅。
他竟还变出了张羊毛小毯:“刚醒会冷,盖着点。”
待安置好程音,他又去旁边的床上抱鹿雪,小姑娘不知睡到了那个爪哇国,被挖出被窝时说了句梦话:“爸爸加油!”
还挺应景。
说加油就加油,季辞单ῳ*Ɩ 手托住鹿雪,忽然弯下腰,看着程音的眼睛,说出一句骇人听闻的台词。
“知知,我们结婚吧。”
第58章 协议
程音在少女时期, 曾无数次幻想季辞跟她求婚的情景,无不浪漫而盛大,布满了花瓣、气球、蜡烛、水晶等常见爱情元素。
她没想到它当真发生, 居然是在如此新颖的一个场景。
程音愣愣看着季辞。
走廊虽安静, 并非无人往来,门上的长条方窗好似一个窄形电视, 播放着夜班的护士、溜达的病人、沉默的家属。
这儿是医院,人们在此生老病死,桩桩都是人生的头等大事。
但很少有人在这儿求婚,还用那种聊家常似的口吻。
程音没有回应,而是低头去找手机。
她打给了梁冰。
怕被季辞听到,她还特意背过身去, 小声地问对面:“你老板今天下午,又发病了?”
正忙着赶榜的冰凉薇甜太太,疑惑地停下了疯狂码字的手指。
没有啊,他老板只是在颁奖仪式结束后,抱着一起比赛的小女孩离开了现场, 导致他被一群人追着打听,是不是季总隐婚生了个女儿。
他也想问呢,怎么季总和音姐女儿长得那么像,难道这故事竟是总裁夫人带球跑?好古早的狗血题材!
程音没能满足梁冰的好奇心, 她的手机被人抽走了。
“我现在很清醒。”季辞看她的眼神有些无奈。
程音对此持保留意见,您听着可不清醒,结婚对象您确实是有, 但从来不是我啊。
上周挑婚纱的时候我还是你妹妹呢, 你猜怎么着,我当时的结婚对象也不是你。
程音满腹的心理活动, 最终化作一个大无语,听着季辞继续往下说:“你最近病急乱投医,到处找人相亲,是不是为了给鹿雪上户口?别在外面乱找了,我正好没有结婚。”
……正好这个词是这么用的吗!
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啊,如此轻描淡写,仿佛在说,“别在外面乱吃东西了,厨房正好空着,三哥给你下碗面。”
程音哪可能跟着他一起疯。
“三哥,我一个有孩子的人,就别拿我开玩笑了。我不知道你和孟小姐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既然谈了这么多年,家中长辈也都赞同,有什么矛盾你们好好解决。”
她本意是想好言相劝,劝了两句心中酸涩,干脆闭了嘴,眼睛去看墙上的画。
此时才注意到,画是古斯塔夫那幅著名的《吻》。
“如果你在奥地利听故事,那么离开维也纳那日,请务必带走一个吻。”如此浪漫热烈的主题,所表达的情感却是——毕生的情人从未真正在一起。
很好笑。
程音笑了,命运真是最好的幽默大师,如此卖力地讲冷笑话,她想不听都不行。
腿摔断了,她连跑都跑不出去。
季辞将鹿雪重又放回床上,扯过被子一角,盖住她圆鼓鼓的小肚皮。然后他将程音连同轮椅一起,转到他的方向。
她还不看他,他只好伸手扶正她的脸。她垂着眼皮,他干脆单膝触地,试图与她目光相接。
……这下真是求婚的姿势了。
“我和孟少轶是普通朋友,之前跟你解释过的。孟老师也许有其他想法,但那不是我的想法。”
“我跟少轶偶尔一起出门,因为她是个好向导,而我需要去一些比较偏远的地方。”
“我这些年一直在找人。”
“一个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人,突然失踪了,我无时无刻都想找到她,经常焦虑得通宵睡不着,怕她挨饿,受冻,一个小姑娘在外面被坏人欺负……”
“我哪有什么多余的心力,跟别人谈恋爱。”
程音不知何时与他目光相接。
她三哥如今成熟儒雅,已是高不可攀的清贵之人,此时与她相对恳谈,却是显而易见的低姿态。
就算年少时,她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季三,他何曾与人低过头。
“我知道你现在独立又能干,你把自己照顾得很好,鹿雪也养得很好,但这世上恶意之人太多,我真不放心你跟什么乱七八糟的男人结婚。”
“已经四月份了,下个月就要提交幼升小的资料,你临时找人,哪还来得及?”
季辞这样的谈判高手,要说服人只是时间的问题,程音还在做无谓的反抗,试图提醒他正身处于宫斗漩涡,总要顾及孟老的想法。
季辞冷然:“你哥暂时还不需要靠出卖自己,来获得旁人的选票。”
他说这话时,像极了年少时的桀骜模样。
她最爱的初恋脸都被祭了出来,程音哪还招架的住,谈判高手精准把握到她面露犹豫的一线时机,放下了最后一块砝码。
“我的病,总是不定期发作,又不敢让外人知道。知知帮了我那么多回,不如救人救到底?有个明面上的身份,方便随时照应着,我很需要你。”
他家这个姑娘,历尽沧桑归来,变得吃软不吃硬,不谈感情只谈交易,他得换个方向拿捏。
果然她迟迟疑疑松了口。
“所以,我们只是假装结婚,对吗?”程音说不好心里是觉得失望,还是松了口气。
季辞微微歪头,笑得光风霁月:“不然呢?”
话里有话,程音秒懂,恨自己一时多嘴——好似她巴望着发生点什么似的。
“要假装多久?我这边只需要配合给孩子上个户口,加上30天的离婚冷静期,一个多月的时间就够。” 她立刻撇清嫌疑。
季辞失笑,好没良心,但也非常帅气,这种用完就扔的态度。
希望某一天哪怕他不在了,她也不会感到难过。希望她面对世上所有男人时,都是同样的理智冷静,一切都先考虑自己。
心中酸涩混着欣慰,表面他却云淡风轻:“我自是希望,你能一直帮我打这个掩护。不过一直绑着你不放也不现实,不如先以一年为期?届时看你的意愿,是要终止还是继续。”
一年,听起来也还适宜。
但和季辞结婚非同小可,她其实还有其他顾虑。
“我的职业发展才刚起步,要是跟你结婚,算是直接站了个队,而且,还不是我预先选好的那一队。”
季辞挑了下眉:“对我这么没信心?”
那倒不是,程音其实是对季总太有信心。
若是宫斗失败,他被逐出公司,一切倒还好说,她这个“前妻”在柳世仍可有立足之地——参考王云曦,凭自己的本事,在职场还是能吃上饭的。
可若他赢了……这家优质公司,她还真就没法再待了。
说一千道一万,夫妻是过于深度的绑定关系,董事长夫人是个专属职业,好比一个小型的总统夫人或大使夫人,别说沿着职业道路稳步前行了,想在本公司当个普普通通的打工人,都是奢想。
再说了,万一到时候季董有了正牌夫人,得多大的心胸,才能容忍她继续待在同一家公司?
“我们能隐婚吗?”程音提了个附加条件,“尽量别让同事知道。”
如此,也能将对她职业生涯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
“我有这么见不得人?”季辞这回真的气笑了。
“不想引发太多议论。”程音解释。
“好。”季辞扶额。
本来也不打算让她直接暴露于人前,但真听她亲口说出……
他家知知还是这么会气人。
正聊着,护士推门进来,问是否需要帮忙协助出院。
季辞直起身,帮程音盖好小毯,又将鹿雪重新从床上抱起,调整好她的睡姿。
“劳烦送我们去停车场。”他道。
程音也对帮忙推轮椅的护士道了声谢。
两个人都平平静静,没人看得出来,这里刚刚进行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求婚。
车还是前几日那台,迈巴赫的黑色商务车,新提的车,车身太长,司机老李不怎么开得惯。
事先给他的地址,他也从未去过,不是季总常住的公寓,也并非后海的老宅。
他忍住了没往后张望,但眼角余光看得到,程小姐是被季总抱上车的。
小心翼翼,护若珍宝,瞧着不像只是崴了脚,倒像整个人都是琉璃做的,生怕碰坏了似的。
老李松开手刹,油门都没敢给,让车平稳丝滑地滑出了停车位。
直到车上了京通快速路,程音才发觉窗外的景色不对。
“开过东单了?”这不是她回家的路。
“你脚这样,回自己家怎么住?谁送孩子上学?一日三餐怎么吃?”季辞先斩后奏,理由倒很充分。
程音被这一连串问号塞住了嘴。
季辞如今也算摸清了她的脉——不肯平白受人恩惠,就算是他也不行,或者说,是他尤其不行,必须来点儿自食其力。
于是他现场给她派了个活儿:“脚要消肿至少两周,你先休半个月病假,这段时间在家别闲着,把羲和的宣传方案做完。”
妹妹爱上班,也擅长上班,那就让她上个够。
他笑得仿佛过年时跟亲戚炫耀的家长:“听说我们知知,每年都拿国奖,让我看看传播学优等生的专业实力。”
建国门往东是通州,史称通县。
这些年建设北京城市副中心,市人民政府被迁移至此,区域内肉眼可见的繁华了不少,一路见到新楼盘鳞次栉比,入住率并不低。
车开进一个崭新小区,地库宽敞明亮,程音略感困惑,她记得季辞住在城里。
车停稳,季辞将睡得奇形怪状的鹿雪从车里抱出,理了理她乱七八糟的羊角辫,然后一手抱着娃,一手推上程音的轮椅,示意司机离开。
老李一言不发将车开走,他想,从今日起,季总或许需要更多的隐私空间。
老头放了一首欢快的凤凰传奇。挺好,他老板是个好人,老板高兴他也高兴。
“这是哪儿?”地库直达的入户门,肉眼可见的造价不菲,程音忍不住问季辞。
“这儿离幼儿园不远,附近有冰场,等到九月开学,旁边好几所重点小学。只是我们上班稍远,但我考虑,还是紧着孩子方便,你觉得呢?”
我觉得您……进入角色未免有点太快……
程音很不适应季辞这一身纯正的奶爸风味,然而他对鹿雪的喜欢,看起来完全发自内心。
甚至陈嘉棋……被鹿雪叫过那么多声“爸爸”的陈嘉棋……都没他这般事事有考虑。
此时程音不得不认可了太子党对季辞的评价——姓季的手段了得,收买人心太有一套。
等见到了鹿雪的儿童房,程音已经彻底无话可说。
据季辞所言,这套独栋原是某明星预定,由于出国定居临时转卖。
208们不差钱,给女儿装修的房间就算放在迪士尼乐园,也能当个专门的展区。程音不敢想象鹿雪明天早上醒来该会有多高兴。
这是她穷尽一生都无法给孩子提供的成长环境。
不怪季辞当初选择离开,人往高处走是客观规律。
由奢入俭难也是,看来接下来这一年,她得经常跟程鹿雪洗洗脑——别把这样的生活当做人生常态,她们只是来这儿度假的过客,不能因为天上掉了个馅饼,就不再自己耕地。
多少中了彩票的人,人生反而过得越发糟糕。
同一个道理。
季辞将鹿雪放入挂着海蓝色帐幕的公主床,回头便见程音扶着轮椅,坐在门口若有所思。
她看起来不悲不喜,眉目生而秾丽,神情却极素净,似乎很难被俗世的尘埃沾染,明明就在眼前,却仿佛神魂飘荡去了遥远的地方。
他忍不住快步走到她面前:“怎么?累了?”
程音抬头看他,不言语。
他摸摸她头发,“累了早点休息。”
季辞说不清心底的失措从何而来,他从来都是镇定而有主意的人。
从他九岁那年,瞒着家里的老人,偷偷攒钱买了开往北京的火车票,去找他传说中的“小姨”,凡是他想做的事,无论结果如何,终究都能做得成。
可此时,明明他已开始收网,确信一切尽在掌握,她也一同被网罗于他的计划……
他却觉得,她不会乖乖听从他的安排和指令。
原本她也不是他计划中的一环。
季辞上前,将程音连轮椅一同推到了走廊的尽头。
“晚上你睡哪?我房间,还是客房?”
他步履平缓,态度自然,径直将她推到了主卧:“睡我房间吧,客房没有洗手间,你的脚不方便。”
程音若是腿脚好使,此刻恐怕已经蹦了起来,而今只能如坐针毡,连连摆手:“我们又不是真的结婚了……”
季辞低头,看见她顺滑乌发间,粉红耳廓隐隐若现:“我的意思是,主卧让给你,我睡客房,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宽敞的主卧确实是唯一选择,只有在这儿轮椅才能畅行无阻。
程音将自己关在洗手间,学习如何单脚站立,杵着拐刷牙洗脸,不时地瞄一眼雪白的猫脚浴缸。
她住在胡同这半年,甚至没有好好洗过一次淋浴,更别说舒舒服服地泡一次澡了。
眼馋。
可是不行,门外有人等着,隔着花玻璃都能看到模糊的身影。
他总不至于每次都要陪她用卫生间吧……程音把水龙头开得哗哗响,才肯坐下用马桶,但脸还是烧得厉害。
太奇怪了,这种感觉。
她很不适应家里同时还住了一名成年男性。
“柜子里有干净睡衣,可以自己换吗?”季辞在外面问。
程音心慌慌:“可以!”
她说不可以,难道他还打算进来帮她换不成?
一通搏斗,程音将自己折腾进了睡衣,大小正合适,就是图案可笑,印了一群绿色恐龙,难以置信这是季辞的品味。
可偏偏就是,十几年前他也买过类似的一套。
程音看着镜中的自己,岁月厚待她,没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松松绑个高马尾,她还是十来年前的高中生林音。
眼神却是完全不一样的。
林音照镜子时带着满腹怨念,她可不想穿这种没名堂的睡衣!
她自己选的多好看啊,买一套却被他退掉一套。丝绸吊带不行,可爱女仆也不行,季三这个老古板,连她晚上穿什么睡觉都要管。
他说他来买,买就买吧,这豁丑的一身,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林音越看越气,脱下恐龙睡衣扔到一旁,忽然眼前一亮,看上了季辞挂在浴室的白衬衣。
第59章 巴掌
季辞那天回来的晚。
喝了点酒, 整个人处于非正常状态,不过那段时间整个实验室的人都不怎么正常。
大师兄从仓库翻出了半箱啤酒,大家聊着天, 互相打着气, 一人两罐分着喝了,有点借酒浇愁的意思。
谁也不知羲和的未来究竟何去何从。
只能靠你了, 小师弟,赵奇重重拍季辞的肩。季辞沉默不语。
就在半小时前,他收到了JHU的录取信。
啤酒花苦涩,不对季辞的口味,但这一晚他还是跟每个人都碰了杯,因为不知将来是否还有这样的机会。
美国他是一定要去的, 林音暂时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安排。直接带去巴尔的摩肯定不合适,她即将升读高三,这时转IB体系申请国际校,在完全没有基础的情况下,成功的可能性为零。
唯一的方法, 让她先在国内高考,读国际联合培养的专业,大三再接去美国,继续待在他的身边。
可这家伙任性, 程老师走了之后,更是一天都离不得人。
他没想好要怎么与她开口。
季辞晕晕沉沉,踩着月色回到家, 发现屋里没亮灯。
林音很少这个点就睡觉, 今早起来叫嚷着鼻塞头疼,估计是暖气停了, 夜里贪凉踢被子,受了点风寒。他想想不放心,停步在她房间外,轻轻敲了敲门。
无人应答。
又提声喊,里面仍然猫悄的,季辞没有迟疑,直接推了门进去。
窗户半开,晚风掀起帘子,间歇性地送入月光,如潮汐拍打着斜倚在床上的身影,他第一反应是伸手去试她的额温。
才刚碰到人,耳边听到一声娇笑,手被捉住用力一扯,他已猝不及防跌在了床上。
林音起初只是淘气吓人,不想季辞喝到微醺,居然真的一拽就倒。
少年的身体劲瘦结实,比想象中重许多,压在身上叫人喘不过气。
林音的眼睛在夜里纯然是摆设,嗅觉却一如既往可靠——甜的青草气,苦的消毒水,还有微辛的啤酒味,混在一起等于她最喜欢的那个人。
她脑袋懵懵,情不自禁伸手环住了他的腰。
季辞在那个瞬间,脑袋竟也是懵的。
清醒是他一贯的底色,毕竟川西的风凛冽,京城的雪也苦寒,他从小到大很少有机会去体验什么柔软的东西。
此时不知是酒意消磨,还是夜色迷离,他忽然跌入了一段桃花色的梦——这一年春天来得格外晚,已经到了五月,窗外还看得见垂枝的桃花,空气中浮动着小满时节特有的湿意与躁动。
几个呼吸之后,他才意识到触手温软,不是梦也不是桃花,是少女馨柔的身体。
腰腹猛然紧绷,他火速撤身离开,然而为时已晚,她既缠住便无松手的道理——谁让他擅自进了她的房,又上了她的床,她是无辜的一方。
无辜的人直接开了灯。
她的衣着其实还算齐整,扣子一颗没落都好好扣着,衬衣的衣摆也一直遮到了腿弯,问题是……那是他的衬衣。
“你穿得什么!”季辞简直疾言厉色。
“旧睡衣没干,新买的太丑,我都没衣服穿。”林音还能振振有词。
台灯的光离得太近,将阔大的白衬衣照成了半透明,那一弯隐匿其中的娇柔曲线,直接看红了他的脸。
季辞倏然转身,“换件你自己的T,长裤要穿,晚上冷。”
硬梆梆丢下几句,他便要往外走,忽闻身后瓷砖地噼啪轻响,她居然光脚跑下了床。
“穿拖鞋!”他气急。
一转身被小疯子跳进了怀里,他没有办法,只能伸手去接,总不能摔了这祖宗,地太硬也太凉了。
她是故意的,他心知肚明——仗着他最近对她宽松,很久没说重话,有事没有撩他一把简直成了她每天的恶趣味。
但没有哪一次会像今晚这般过火。
季辞接住她之后立马后悔,想扔地上又舍不得,可她实在太疯了,衬衣底下不能算是完全的真空,但也只是“不能算是”。
他的手无处安放,只能一路上移,掐住她腰侧,她却在这过程中一路下滑,险些掉了下去。
林音发誓,她真的是害怕摔了,才下意识搂住了季三的脖子,用双腿勾住了他的腰。
该环节绝非蓄意设计,因此当他震惊望向她,她自己也惊呆了。
夏日衣料轻薄,阴差阳错,误打误撞,他们前所未有地亲密贴合。
她直着眼睛与他对望,风正好吹开窗帘,月亮的潮汐冲刷过少年人的身体,隐秘的,忍耐的,搏动的。
他额角的青筋。
林音反应过来之前,已经被季辞从身上扒拉下来,面朝下丢到了床上,像在扔一只面粉口袋。
鼻梁在荞麦皮枕头上撞得酸疼,她扭身要抗议,屁股一阵火辣辣的痛,竟挨了响亮的一巴掌。
“你打我!”她震惊无比。
季三从小到大何尝动过她一根手指头,这一巴掌也是真的气恼——但与其说是恼她毫无分寸的举动,不如说是恼他自己,居然真的起了反应。
是羞恼的恼。
少女扑在枕头上,蓝床单,白衬衣,比衬衣更白的腿,以及隐隐若现嫣红的巴掌印。
这一幕像盛夏艳阳天,让他呼吸紊乱口干舌燥,几乎喘不过气。
“衣服穿好早点睡。”季辞稳住心神转身出门,步履还是稳的,摔门声却有点响。
林音被关门声震得一抖,扭头把 脸埋进枕头,又羞又气,呜呜地一直哭到了睡着。
她并不知道,他在浴室冲了半天澡,路过她门口时踟蹰许久,还是再次敲了门,进了门,帮她穿好睡裤,盖好被子,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不知道他摔门并非出自鄙夷和拒绝,而是濒临失控,落荒而逃。
程音被一套睡衣翻出了陈年记忆,有些疑心季辞是故意找来的同款,一想人家日理万机,哪能如此闲极无聊。
她坐在轮椅上将睡衣换毕,镇定地将车滑出了洗手间。
季辞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两秒,疑似压下了唇角半个隐笑,程音不太确定。因为他很快就非常亲切地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再睡。
程音摇头。
她没这个习惯,也没这个条件,穷人都是靠早睡来抵御饥饿感的。
“那睡觉吧。”季辞弯腰将她抱起,直接放到了卧室的床上。
这个动作在这一天发生了无数次,她的身体甚至已经习惯了这种过于密切的接触——但此时此地,在午夜时分,幽静卧室,配上这么一句台词,程音还是受到了强烈的精神冲击。
如果今早起床时有人告诉她,今晚她会被季辞抱上他的床,她一定觉得对方八成是疯了。
更疯的是,接下俩他们还要一起结个婚。
程音直着眼,红着脸,难得看起来有点呆萌,表情一如她睡衣上印着的绿色恐龙。
季辞克制又克制,才没有顺势亲一下她的额头,灯光照着她毛茸茸的发际线,仿佛阳光下嫩黄的鸡仔。
“晚安。”他帮她垫高伤脚,盖好被子。到底没忍住,伸手抚了下她的头发。
“手机帮你放在床头柜,有事打电话叫我。”
程音点头。
“一个人睡觉会害怕吗?”
程音摇头。
“害怕也可以叫我,我就在对面房间,开着门。”
程音点头。
“半夜要是想去洗手间,一定要叫我,不可以自己去。”
程音僵住,这个要求她可能办不到。正想蒙混过关,点头应付,忽见季辞面露微笑:“不用不好意思,以前也不是没陪过。”
以前,是说她学龄前吗!
程敏华曾有一次出差,她半夜叫不醒林建文,只能叫醒季辞。厕所可黑了,晚上她也不敢下地走,怕床底下有妖怪吃她的脚。
季辞虽然不比她大几岁,力气是真大,轻松把她抱去洗手间,然后靠在门口等。
不说她都忘了……
程音真的觉得,她的脸皮有点支撑不住,好在这时季辞帮她关了灯。
她不知道的是,他也快支撑不住了——逗弄她是很有意思,但她躺在他的床上,很乖巧的模样,裹在黑色被褥中,看起来比任何甜点都可口。
再看下去……他可能控制不住晚上的梦。
“睡吧。”黑暗中传来他温和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又亮起一团柔和的光,托在他的掌心。
“给你留了盏夜灯。晚安,知知。”
那团暖光被留在了她的床边,是一片六角雪花的形状。
暖的雪,真少见。
程音打了个哈欠,听着他的脚步走出了房间。
程音以为自己在陌生地方必然认床,不料一睡而沉,比千古沉船都沉。
被褥有她很熟悉的气息。
早上也是被她熟悉的方式叫醒,鹿雪用娇嫩的手指轻挠她的鼻尖,“妈妈,起来吃早饭啦!”
她睁眼看到鹿雪,以为自己在做梦,怎么好像看到她自己?
再仔细看还是鹿雪,乍看觉得像,是因为梳了她小时候常梳的公主发箍辫。
程敏华的拿手戏,很费妈的手艺活。
季辞什么时候学会的,她已经想不起来,总之就是程敏华有事不在家,她早上起来嚎啕大哭,不肯就这样去上学,嫌丑。
少年冷着脸给她梳头,十分不情愿。
他一学就会,手艺精湛,但也只给她梳过那一次。直到很多年后,她和季辞在小屋同居,才又重新获得了这种待遇。
程敏华离世后的那段时间,他对她堪称予取予求。
正如此时。
“去帮妈妈拿牙膏牙杯。”季辞将鹿雪从程音身上拎下来,“小猪好重,别压到妈妈的脚。”
“我不是小猪,”鹿雪不走心地哼唧抗议,“我都知道避开伤脚的。”说话间,已经噔噔噔从洗手间取来洗漱用品,装在干净的盆里,端给了程音。
这也是她小时候病中的待遇。
当年还用搪瓷盆,印着花开富贵,边缘和底部磕出细小的黑色豁口,里面装着牙缸牙杯。刷牙洗脸完毕,一日三餐也这样端来,她可以躺着一天都不用下床。
程音看着牙膏鼻子发酸,到底没有如此骄奢淫逸,推说她要上厕所,坐着轮椅去了洗手间。
早餐是在餐桌吃的。
太阳煎蛋,番茄酱画出笑脸,鹿雪得意显摆:“早餐我和爸爸一起做的!”
这称呼让程音一愣。
他俩似乎都没觉得有何不妥,十分顺畅地接受了彼此的新身份,要说反常,鹿雪是很反常,她很少这么多话而活泼,叽叽喳喳的。
吃完饭她还想带程音参观她的房间,又警告她不要去打开隔壁挂着“实验重地”的门。
“里面有你一定不想看到的东西,”鹿雪神神秘秘,“比蓝胡子的房间还吓人。”
不就是大鼠小鼠,眼球头骨,程音用断掉的那只废脚都能想的出来。
小孩还有其他的宝要献,季辞却提醒她注意时间:“晚上回来再和妈妈玩,爸爸先送你去上学。”
这称呼!
从季辞嘴里说出来,比听鹿雪说还要惊悚百倍。
那俩就这样有说有笑,有问有答,抓起书包和小水杯,手拉手准备出门赶校车了。
临出门前,鹿雪跑回来抱着程音耳语:“舅舅说,以后他就是我爸爸了,你们结婚了,是真的吗?”
听听!这是能让外人听见的话吗……程音尽量管理住自己的表情:“是。”
“所以,我可以一直住在这里?”鹿雪眼睛亮晶晶,“每天都能见到Ruby?”
程音虽不忍,仍如实告知:“暂时吧,能住多久,不确定。”
鹿雪的有一秒的失落,但还是努力扬起嘴角:“希望稍微久一点。”
程音没忍住亲了她一口:“嗯,去上学吧,晚上见,程同学。”
这句话直接把小姑娘的表情点亮,从现在开始,她每天晚上都能回家了。她拥有了自己的房间、宠物,还有爸爸和妈妈。
鹿雪蹦蹦跳跳跑回她新得到的爸爸身旁,朝程音挥了挥手:“妈妈,晚上见!”
门一开一关,室内恢复宁静,程音坐在轮椅上四处看。
来时黑着天,她什么都看不见,此刻天光大盛,照着客厅三组间断的落地大窗,在北方算是难得一见的设计。
程音小时候跟程敏华回老家,去了几趟杭州过后,就开始嫌弃帝都干巴缺水,绿植都不够鲜嫩蓬勃。房子的窗户也不够大,为了冬天可以保暖。
她曾经有心愿,将来长大搬去南方,家里落地大窗要有一整排,窗外枝叶葳蕤,像美术馆。
这个家就有点像。
也不知道是哪位明星卖出的二手房,品味跟她实在契合,程音都想找找那人的电影来看。
程音正对着窗外出神,玄关传来门铃声,她艰难地调转轮椅,尚未适应这个新的交通工具,门锁已自行开启。
以为是季辞,却听到柔和礼貌的声音:“您好,请问可以进来吗?”
一个穿整洁制服的中年妇人。
手机同时响起,这回当真是季辞,“刚给家政阿姨开了门,见到没?若是不合眼缘,我们再换。”
他挑的人哪能不合眼缘,一眼就稳重和善。
“我去上班,需要什么和阿姨说,腿尽量抬高,多休息,药等我晚上回来换。”
“……哦。”
这对话风味,简直像是过上了。
挂掉电话,家政师笑着请示:“太太,午饭您吃哪种口味,常见菜系我基本都会。”
“……都行。”
确实是过上了。
第60章 甘霖
程音病假请了一个月, 人不在江湖,江湖却飘满了她的传说。
运动会的余温尚在,微信右上角显示有上百条未读信息, 大多是在询问她和季辞之间的关系。
只有王云曦把流言当做事实, 回给她三个字:“做得好。”
误打误撞,超额完成了任务指标, 王云曦若是知道她即将和季辞结婚,恐怕会给她额外多发一笔年终奖。
程音一律没回。
她不回,不代表其他地方不泄露信息。
梁冰和老李从来滴水不漏,原先想要巴结季总的人,连他口味偏咸偏淡都打听不着。
这次却和往常不同,知情者比想象中要多。
人力组的组长说, 季总很早之前就找他调阅过后勤组的简历资料。
幼儿园的林老师说,季总是程音女儿的紧急联系人。
如果这ῳ*Ɩ 种只算捕风捉影,季辞本人的反应则格外耐人寻味,据说程音传说中的前男友陈嘉棋,因为联系她不上, 没忍住在路上拦住季总,问他是否知道程音的去向。
那位一贯情绪稳定,随时随地对任何人都和颜悦色的笑面虎,居然当场垮了脸, 干脆利落送给陈嘉棋一个字:“滚。”
上述八卦,多由尹春晓向程音转述,她想了想, 只回了简短的五个字:“姐, 好好上班。”
她不在的日子,后勤组得靠尹女士支应门庭, 可别等她回去复工,连人带组已经被姜组长端了,叫她无工可复。
尹春晓惯知进退,见程音不打算深聊,便也回了五个字:“姐,好好休息。”
这俩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在办公室互相称“姐”。
“姐”与年龄无关,那是一种江湖地位。
不过程音哪可能休息。
她是个劳碌命,只要没在工作,整个人就焦虑得坐立难安——如今扭了脚,立都立不起来,更叫她着急难受。
衣食住行有人照料,闭眼睡觉睁眼吃饭,她上次过这种蛀虫生活,还在幼儿园。
抓耳挠腮一上午,程音拿出反复审阅过的羲和宣传方案,决定再往里添些花头。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她现在完全把季辞视做自己最大的甲方。
甲方爸爸给她提供如此上等的工作环境,给鹿雪提供如此高级的情绪价值,她不得连轴加班、肝脑涂地?
刚打开PPT,就有电话突然拨入,程音低头一看,是蒋知韵。
前次她们算是打赢了一波舆论战,至少在网络上获得了大量支持的声音,临时注册的社交媒体账号,关注人上万,都在等着院方进一步的处理意见。
“听内部消息,曹的靠山太硬,他们还是打算保。”蒋知韵气得声音都抖。
“怎么保?”
“拖到风声过去,这事到现在都是空来空去,打嘴仗,舆论场很快关注别的事情去了,会审美疲劳。”
“你们打算用最后一招?”程音问。
既打电话过来,估计就是与她商量此事,真人出镜,实名举报,这是终极杀招。
“学姐,我也不知道这样做,究竟好不好,最近我压力一直很大,期中考试也考砸了。”她声音低落。
还是个小孩子呢,期中考试是天大的事。
对小孩子下手,曹平江怎么还不死。
“我想想,”程音果断道,“晚上给你答复。”
其实她一时脑热,险些就点了头,只是忽然想到自己现在并非孤家寡人,还有个甲方……
事涉声誉风险,她有必要知会她的重要合伙人。
季辞破天荒准时下了班,梁冰没忍住多问了一句,他行色匆匆的老板停下脚步,微微一笑:“要接孩子放学。”
梁冰呆若木鸡,第一个想法是音姐牛逼,随即狂喜他即将拥有充裕的创作时间,最后才后知后觉——他老板那一脸荡漾,是在跟他炫耀?
跟他一个工作忙到无暇恋爱,只能在小说里搞点海市蜃楼的可怜人炫耀?
真比杀人犯回到凶杀现场自拍还要恶劣!
季辞恨不得能跟全世界炫耀。
可惜程音不让,他只能坐在商务车里,耐着性子等程鹿雪蹦蹦跳跳跑过来,哼着歌跳上车。
“爸爸,我同学都好羡慕我的头发!你太棒啦!”小姑娘一上车就先给他颁了个奖。
老李身为总裁司机,也算见多识广,仍然被这声“爸爸”惊得头皮一炸。
更惊的是季总脸上那个笑……总裁何止好久没笑这么开心了,总裁看起来连智商都降低了。
“明天早上给你梳个新的,我会很多种。”
“天哪,我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女孩。可是你知道吗,我同学不相信我养小白鼠当宠物,也不相信我有爸爸。”
“那可不行,周末请他们来家里玩吧。”
“玩老鼠吗?恐怕男生也会吓到哭鼻子的,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不知道这俩在笑什么,也不知道季总怎么就成了程小姐的女儿的爸爸,但老李现在基本肯定一件事——
八卦所言非虚。
日影西斜,客厅的落地窗外铺满橘玫色的晚霞,程音接到了季辞的通知。
Z:快到家了,准备开饭。
程音恍惚了一下,以前程敏华下班到家前,也会给她发这么一条短信。
那时候还是世纪初,智能手机尚未普及,程敏华怕她夜里找不到人又看不见,给她买了最新款的摩托罗拉。
很小巧的手机,除了打电话发短信,最多就玩一玩贪吃蛇,程音主要拿它和程敏华聊天。
老手机早不见了,SIM卡也都换了,但她记性是真好,没办法,闭上眼就能想起她和妈妈聊天的内容。
关于天气。路边看到的花。邻居家来偷东西吃的小狗。刚刚读完的书。
她们会争论到底斯嘉丽应该嫁给阿希礼还是白瑞德,基督山恩仇记和荆棘鸟哪本更狗血。
程音在漫天霞光中,听到季辞和鹿雪开门回家的声音,他俩正就金毛和萨摩耶谁更加忠诚,进行一场十分无厘头的辩论。
程音想,已经多少年了?她没有过这种“回家了”的感觉。
“菜要凉了,快去洗手,”她抱住朝她奔来的鹿雪,“我投金毛一票。”
鹿雪怒目而视,她的心永远只属于拥有白色皮毛的小动物。
“好啦,胜负已分,金毛赢。”季辞笑着将小女孩拎去洗手池。
“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鹿雪冷着脸搓泡沫,“谁说二比一就是你们赢。”
季辞摊手:“在我们家,妈妈永远是对的,这才是金毛胜出的主要原因。”
晚饭吃得很快乐,只有程音在吃胡萝卜丝的时候不快乐。
虽然妈妈永远是对的,但挑食也是绝对不行,鹿雪觉得这样的规矩也算公平合理。
吃完饭,程音请鹿雪自行回房间玩耍,她和季辞有事要谈。
“你们不会要生新的宝宝吧?”鹿雪立刻警惕。
程音的脸色顿时和窗外的火烧云连成了一片,季辞还算镇定,稳重地笑答:“不会,这么重要的事,会先征求你的意见。”
鹿雪满意离开。
程音并没有想好,到底要怎么和季辞开口。
对于她实名出镜举报曹平江,他曾明确表示过反对,此时再提,估计也不会获得赞同。
若她坚持要参与其中,他是否会取消婚约,她并十分不确定。
再紧急去找一个结婚对象也不是不行,只是她现在不良于行,出门都不方便。
程音不想承认,她沉吟着不开口,是因为舍不得与他的婚约。
哪怕只是形式上的,也算一种得偿所愿。
季辞见她面露迟疑,猜测她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请求。
“怎么了?有什么想要的,”他笑道,“只要不违法,三哥都可以去办。”
程音无语,她在他心目中是什么不法分子吗……
她心一横,说了自己的打算。
果然季辞收敛了笑意,他将程音的轮椅调转方向,推进了书房:“正好,有些东西要给你看。”
他从电脑中调取了一些刚收到的资料。
上次季辞帮她扑灭网络流言,程音已经惊讶了一回,他居然有一整套的舆论控制班底,这次给她看的内容更是非同小可。
都不是从官方渠道可以轻易获得的信息。
包括曹平江早年的论文抄袭、在职期间的以权谋私,极其详尽,甚至有他老婆在学院报销停车费的凭证。
“这些证据,提交给学术廉洁委员会和纪律检查委员会,”季辞提示,“先停职审查,再移交司法。”
“没有性骚扰相关的罪证?”程音往后翻。
确实没有,老狐狸很小心,只能找到一些他与不同女性进出酒店的监控片段,并不能证明什么。
不过其中一张视频截图让程音停下了鼠标,她将截图放大。
竟是周跃跃?
程音还真不知道,她与曹平江如此过从甚密,要是没记错,周甚至没选过曹的任何一门课。
“这个姓周的女人,你跟她结过仇?”季辞忽然问。
程音不知季辞为何有此一问,其实她也有类似的疑惑——宿舍里的那些小摩擦在她看来不算什么,但周每次跟人提起她,都仿佛恨之入骨。
从她留级到这一届,换班换宿舍遇到周跃跃第一天,就感觉到了很大的敌意。
“已经基本查明,炮制那份虚假聊天记录的就是周,录音资料是她男朋友找人偷录的,他与那天督导组的记录员曾是学工部的同事。”季辞道,“起诉材料已经在准备了,到时候我找代理人替你出庭。”
“自己出庭也行,我已熟练掌握了轮椅的使用方法。”程音道。
“不想让你再听到、看到这份材料里的任何一个字,”季辞冷道,“周跃跃的保研资格也有疑点,她和曹平江之间,钱色交易至少占了一样,足够叫她一同身败名裂了。”
程音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三哥护犊子的样子好凶。
两人正聊,又有新的邮件进入,附件是.mov格式的视频,季辞随手点开。
一阵荡漾销魂的不可言说之声,在书房中赫然响起。
季辞下意识的反应又是去挡程音的眼睛,仿佛她还是个未成年,另一只手紧急去关视频,不知为何却遭遇了播放器卡死,怎么也关不掉。
于是程音就靠在他的胸口,听了足足一分钟的活春宫。
如果不是这个蒙眼环抱的姿势……可能氛围也不会如此荒糜,她当然是面红耳赤的,抱着她的人也没好到哪儿去,心跳急促如同鼓擂。
最终他长按开关强制闭机,才结束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尴尬。
“曹平江,周跃跃和她男朋友,还有一个女生没听出来,应该不是我认识的人。”程音对着黑掉的屏幕,尽量镇定地提出自己的见解。
怕季辞误会,她又补充:“我听力比较好。”
他的回答也很镇定:“知知真厉害。”
对话简直无法进行,好在这时忽有电话呼入,季辞接通,是飞马的调查员。
他开通免提,好让程音一起听。
“哥,视频厉害不,其中一个男的偷录的。要不要帮你们找个平台发布,让这几个都出出名?”
季辞未答,依他的性子,送他们一场全平台发布多点曝光,都是这帮人应得的报应。
但他把决定权留给了程音。
“能形成很大的舆论爆点,贵校会立刻处理回应。”他只给出了这个意见。
程音当然也知道。
她却摇了摇头:“不公开。”
“提交纪检,他们也会立刻处理回应,”她分析,“至于舆论……视频里有其他无关的人。”
“就算是周跃跃,也不应该以这样的方式被报复,对女性进行□□羞辱,我岂不是跟她成了同一种人?”
“偷偷录下这个视频的人,才真正该死。”
“我还是想要真人实名举报曹平江,这不是什么羞耻的事,受害者当然可以选择沉默,但如果她们选择大声抗议,就是勇敢的,了不起的,会让更多的人有勇气站出来说话。三哥,我想加入其中。”
“我希望获得你的同意。”
程音抬头看着季辞,她说这些话时神态平静,态度却很坚决。
她自幼如此,凡是决定了要做的事,再没有什么能够将她阻止。她去往的方向,一定向着光,亮着光,远远将他照耀,温暖而堂皇。
照见他的偏隘与冷寂,照见他身后那个色深而重的阴影——如果不是她将他从路边捡走,他不知自己会从那个人生的岔路口,走向怎样绝望的深渊。
那天晚上,暗无天日的暴风雪中,她是世间唯一的光。
羲和。他的神女羲和。
时隔这么多年,他终于再次看到了她笑着奔赴光明的样子。
季辞站在程音的身后,沉默地将她注视,丝绒窗帘悄然垂地,将他笼罩在天光照不到的暗影之中。
世人皆道他高岭之花,温文尔雅,其实一切不过皮相。
他心思深沉,性格偏执,极善于谋划与猎取。折多山高寒缺氧,却有狼群终年出没,是他童年为数不多的陪伴。
他的寡言、凶狠与善谋,都从观察狼群中习得。
凡是被藏狼盯上的目标,绝没有逃出生天的可能,除非有什么理由,让狼主动放弃。
克制,季辞告诫自己,别惊扰她,要多加克制。
一点点,千万别贪心,只汲取一点点,这世间独属于他的光明。
程音说完那些话,心中忐忑的感觉已经完全消散。
是程敏华跟她说的吧:人这一辈子,必须做正确的事,才能吃得好,睡得香。哪怕一时间招至了厄运,那也是堂堂正正活着,抬着头做人,这种活法才漂亮。
她生平最爱漂亮,脸和姿态都要最漂亮。
让她困惑的,是季辞当下的反应。
他并没有生气,或者训斥,或者如她想象中进行劝说……而是用一种非常奇特的,几乎让她有点羞涩的眼神将她望着。
如此热烈,又如此压抑。
“怎么了,三哥?”她问。
季辞没有回答。
他俯身,将她从轮椅上抱起来,抱到了自己的腿上——他在与她说话的时候,一直靠在书房阔大的飘窗上,被厚重的窗帘所包裹。
此时他暂时地移出了阴影,傍晚柔和的光线落在他的肩头,是泛着珠光的暮山紫。
被程音错愕的神情逗笑,季辞将她鬓边的碎发轻轻别到耳后。
“我想吻你,可以吗?”他温柔地问。
随即他低头,不那么温柔地,甚至有些迫切地吻住她因为惊诧而微微张开的唇瓣。
如同渴水之人跋涉千里,终于找到了他的甘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