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三名女性手持身份证实名举报为契机, 一度沉寂的曹平江案再度引爆了舆论。
这一次,由于举报线索充分、证据确凿,也因全平台大量媒体集中关注, Z大第一时间对曹院长进行了彻底的停职调查, 并火速进行了通报:开除党籍、撤销职称、解除聘用关系。
在此趋势的鼓舞之下,又有十多个女生陆续参与了指控, 其中还有未成年者被实际侵犯的实际证据,季辞先前安排下的人马借机推波助澜,一举将作恶多端的人渣送入了监狱。
“周跃跃学位取消,被市台辞退,”季辞与程音汇报其他涉案人员的情况,“她男友失去了留校资格。”并被打断了一条腿。
后一件事就没必要让她知道了。
就像她也没必要知道, 周跃跃之所以嫉恨她,是因为他男友一直眼馋程音美貌,又觉得她既然能未婚生子,必然作风豪放,因此三天两头试图说服周跃跃, 想让程音加入他们的SQ派对。
不能想。季辞捏紧骨节。只断一条腿实在太便宜那个人渣。
程音并不关心这些闲杂人等,这段时间每天都在信息大爆炸,她算是轰轰烈烈地出了一回名。
在舆论忘记她之前……她正好在家养脚,借以躲开这个纷扰吵闹的世界。
通州是个好地方, 远离市中心,远离舆论中心,远离公司那群八卦分子, 唯一的问题——无法远离某个人。
程音现在有点无法直视季辞, 自从那天傍晚窗台上的一个吻。
跟季辞接吻不算新鲜事,数下来已是第三回 , 她甚至开始习惯他身体的温度与气息。
但这一次,他是彻底清醒的状态。
这是最令人难以置信的。
她无法想象他是如何清醒地说出那句话,在一次次辗转缠绵的吮吸之后,半迫半哄道,“知知,张嘴。”
说这句话时,他用指尖摩挲着她耳畔触碰不得的区域,奇异的酥麻令她浑身战栗,他趁她情思恍惚,直接掠夺了个彻底。
那吻太欲,她无法将之与季辞联系在一起。
吻到最后,她被压在窗上,觉得他们随时就要擦枪走火——她并非全不经事,知道男人动了念是何种状态。
好在他控制住了,从她身上撤开半寸,额头抵住冰凉的玻璃窗,借以冷却滚沸的冲动。
“该吃饭了,鹿雪估计很饿了。”他在她耳边说着日常的语言,唯有起伏压抑的鼻息泄露了他真实的情绪。
而她骨酥腿软,意志全失。
这才是最让程音无法直视的:她居然一点抵抗的想法都没有,在他怀里,她投降得如此彻底。
那天之后,程音开始逃避与季辞目光接触。
这很难,房子不小,但也就这么大,低头不见抬头见,而且他总莫名其妙往她眼前凑。
她不看他,倒是给了他更多机会看她。程音虽然没有证据,但眼角余光告诉她,他只要跟她在一个房间,有事没事就会盯着她看。
导致她连跟他共处一室都十分困难。
怎么就她尴尬呢?他怎么做到的?继续儒雅斯文,道貌岸然,好像那天那个登徒子不是他!
程音也不是吃素的,被逼到墙角也会跳墙。
终于有一次她被季辞看毛了,恶狠狠扭头迎视,凶巴巴地甩出了一句东北名句:“你看什么!”
季辞的回答也很东北。
他先是愣了下——因为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四处游走——随即缓步走到程音面前,两手扶住她的轮椅扶手:“看你。”
程音:……
“最近是瘦了吗?”他端详她的尖下巴,“白天在家没人盯着,是不是又挑食了?”
撩人和撩架差不多,若是一方打直球,另一方就只好打躲避球。
那个吻对于季辞而言,或许只是成年人的一时兴起,因为此后再没有重演过。他又恢复了那种好哥哥的状态,对她嘘寒问暖,体贴入微,坦荡得仿佛心无邪念。
程音却被拐带着进了一条歪路。
她变得满脑子都是不可言说——毕竟她已知晓男女之间的那些事,有过虽不算丰富但也刻骨铭心的经验。
不知为何,那一吻之后,她被唤醒了一些遥远的回忆。
关于曾经的那场从天而降的艳遇。
大二那年,程音通过学校的音乐社,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兼职,到某酒吧担任驻场钢琴。
钢琴是她的童子功,虽然高中之后再没碰过,捡起来并不困难。
她背谱能力强,流行歌曲信手拈来,还会爵士钢琴,擅长即兴演奏,因此很受市场欢迎,有时一晚要连赶两个夜场。
虽疲于奔命,奈何报酬实在丰厚,为了赚足生活费,她强迫自己连轴转了很久,每晚靠着黑咖啡续命。
那天晚上,钢琴旁喝剩的半杯美式,因为凉透而显得分外酸苦。程音皱着眉将之喝完,收拾书包从酒吧的后门离开,匆忙赶往下一场。
不料越走眼皮越沉,险些昏睡在凌晨两点的暗巷。
不喝离开视线的饮料是重要的安全守则,程音只是没有想到,竟有人胆敢对工作人员下手。毕竟酒吧里有监控,钢琴台也放在人来人往都看得见的地方。
如果不是遇到了那个男人,她的下场估计会非常凄惨。
严格说来,那是她的救命恩人。
男人身形魁梧,皮肤黝黑,像是退伍军人或是摇滚歌手。他留着炫酷的光头,头上还有新鲜缝合的伤口,看上去就不太好惹。
下手也很重,给程音下药的那两个脏东西,只挨他几拳头就立刻犯怂,当场逃之夭夭。
程音最后一点清醒意识,是听到那个人问她是否需要报警——他的声音清冽如珠玉,与外形不太相配,一瞬间让她想起了故人。
故人有毒,只要一想起来,程音就立刻会犯病。当即她的嗅觉也开始失灵,竟然在陌生人身上嗅到久违的气息。
每当视力受限,她的嗅觉会变得格外灵敏,并以具象的方式呈现。
每个人的气息都有不同的颜色,在那一刻,她嗅到他身上太阳晒过的软意,是温淡的洋红,夹杂着消毒药水的犀冷,是凉薄的天青。
这不是陌生人,是她思念多年的三哥。
既有如此认定,那么后面发生的事情,只能用水到渠成来形容。
他们在昏暗私密的小房间,做尽一切亲密之事。
起初他还温柔怜惜,几番纠缠过后,野火终究燎原。
窗外雪片纷飞,细密无声地将这一方空间与世隔绝,迷乱的霓虹灯影之下,他咬住她的颈侧,从身后与她抵死缠绵。
她屡次觉得承受不住,又屡次主动伸手撩拨。那杯咖啡让她既亢奋又昏沉,但她知道最毒的一味药是什么。
是他用压抑隐忍又宠溺疼爱的声音叫她:知知。
叫她知知的人只可能存在于梦中,第二天早晨程音醒来,满心都只有惊吓和懊悔。
与她共度一夜的陌生男子还在熟睡,剃得发青的头皮,肌肉流畅的肩背,很有男性魅力的背影,但她全无欣赏的心情。
她甚至不敢面对。
窗外浩荡的雪光映着零落的霓虹,冰蓝与橘红叮当碰撞,似一杯加了冰的威士忌。
她头痛欲裂,比宿醉还剧烈。
程音那年21岁,同龄人可能还被准许承欢膝下拒绝长大,但她早已学会了独自收拾人生的烂摊子。
她光脚悄无声息走在地板,忍着浑身不适与酸痛,清理干净了房间每个角落的痕迹。
荒唐场景历历在目,她只庆幸那个男人醉得比较厉害,连她不小心碰翻了花瓶也没被吵醒,始终背朝床里,躺着一动不动。
最终她斗胆抽走他身下沾血的床单,又将书包里新发的工资全部塞给了前台小妹。
“任何人问起,就说没见过我。”
关于那一夜,程音努力毁灭了一切痕迹,不料命运捉弄,给她留下了最确凿的一项证据。
药她紧急吃了,竟然没有用,不知是过期还是什么原因。一个月后,妇产科的女医生见怪不怪,甩给她一张带加号的验孕单:“跟你男朋友商量一下,打算怎么处理。”
不过这次,她还对程音多说了一句。
“最好跟你父母也商量一下,从检查结果来看,你的生育条件比较差,可能一辈子就这一次怀孕机会,打了可就没了。”
程音拿着报告单,在医院大厅的蓝色塑料椅上坐了一下午。
周围来来去去,都是满脸幸福或者愁苦的准母亲,却很少有人像她,独自一人来到这里。
大部分人都拥有幸福的家庭。
唯独她,无父无母,无亲无故,没有任何人可以商量,到底要不要留下这个意外降临的生命。
但这似乎已经是一种提示。
作为一个一而再、再而三被人抛弃的倒霉蛋,命运如同开玩笑一般,给了她一次选择的机会。
一生仅此一次,获得一个血脉与共的家人。
她知道将来的路会很难走,为此,上天给了她一个极大的诱惑。
她有了选择余地,可以不用再一个人走下去。
作为一个曾经被母亲抛弃的孩子,命运问她,要不要成为一个不抛弃孩子的母亲。
这是一道……答案是唯一解的单选题。
……
程音觉得自己犯了怪病。
她一边躲避,一边忍不住观察季辞的背影,还会想象他脱掉衬衫,剃光头发的样子。
她觉得他和那个人很像。
至少他们亲吻的方式很像,她想,季辞既然能以那么放肆的方式亲吻,必然也能以同样放肆的方式做/爱。
她清冷克制的三哥,在她心中的形象于不知觉间缓慢崩坏,逐渐与记忆中那个放纵情/欲的陌生男人合而为一。
她知道这都是她毫无根据的想象,但完全控制不住要这样想。
想象。代入。夜里梦,白日也梦。
某一天,程音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无法好好听季辞说话,她的目光完全流连于他边角锋锐的喉结,她好像很确定地知道,以哪种方式吮吻它,能让他控制不住激情。
对面,季辞说了几遍都没得到反馈,最终无奈笑了,手指碰了碰她的脸颊。
程音仿佛触电般躲开,眨了眨眼,总算听清了他的问题。
“我们下午去领证,好吗,知知?”
哦,对,他们商量好了,要一起结个婚。
或许这就是那个吻的由来。
成年男女,名正言顺,在某方面有冲动和需求,实属人之常情,无需小题大做。
她应该感到高兴,总算比早年有了极大进步——他开始对她的身体感兴趣。
岂不正好?反正她对此亦有期待。
程音又记起第一次与季辞重逢——电梯中挤满了人,她一眼看到他的背影,当晚回来就做了玫瑰色的梦。
取向自有天定,无论相遇多少次,哪怕他是陌生路人,她都会被他吸引。也许她应该试着更加主动一些,先不去考虑爱或不爱之类的矫情问题。
她是成年人了,可以用成年人的方式来取悦自己。
于是她点头,握住了他的手,“好,下午就去。”
她的手掌比他小太多,握也握不完全,只能收拢手指,像爬山虎的卷须,轻轻卷住他修长的无名指。
有了这个助力,她才能从轮椅上站起来——此刻他们正站在花园的花架之下,周围开满了让她叫不出名字的花朵,脚下也是绵软的花床。程音一只脚当然不可能站稳,便放心大胆地朝季辞身上倒去。
他当然也不可能让他摔跤。
如愿以偿,她得到了一个拥抱。
“我想吻你,可以吗?”这次轮到她问。
算是礼尚往来,并不显得她有多么贪心,担心倒是真的,因为觉得季辞也许会拒绝。
拒绝也没关系,这次和过去有所不同,她要的又不是他的心。
这是一个不带感情色彩,最多只是带点颜色的邀约。
季辞根本没有想到,会从程音嘴里听到这样的问句。
她已经很久不曾对他主动,虽然话音未落,她已涨红了脸,但目光仍然勇敢直率。
让他想起她十七岁时的模样。
他愣愣将她看着,迟迟没有回答,连动都没动一下,直到她眼中的光从明亮转为黯淡。
变化并不明显,不仔细看会以为是有蝴蝶飞过,翅膀扇动出的光影。但他观察她向来比世上任何人都仔细,几乎在同一时刻感知到了她的失望。
她只是想要一个吻。
他们已经吻过了很多次。
他们今天将要结婚,她会成为她的法定妻子。
一个吻而已,不算越线。
心理建设在闪念间完成,他反手将她的手握牢,低头将她轻轻吻住。
稳住。季辞告诫自己。
绝不能像上次,险些破了戒,这一次他必须浅尝辄止,让这个吻温和平淡,更像家人之间的吻——他努力自欺欺人。
可是他却忘了,知知是一个多么勇往直前的女孩。
一旦想通了,她就敢想敢干。舌尖柔嫩,轻轻舔过他紧闭的唇,她没有说出那两个字,他却瞬间理解了她的意思。
季辞忍了又忍,终究还是启开双唇,狠狠吮住了她的舌头。
程音一时吃痛,再想退缩却为时已晚。花架之上藤蔓繁茂,遮得住天光却挡不掉声音,鹿雪的房间就在花园上方,窗户敞开着,隐约传来稚嫩的童言童语,是鹿雪和Ruby在对话。
他不允她因此分神,手指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只对他专心。
天火零落,丝丝缕缕,从无形高空坠落。
恍惚间,她似乎听到鹿雪在呼唤,忍不住略睁了下眼,被他惩罚性地轻咬了下唇瓣。
他的手掌完全张开时,能从后侧握住她整个腰肢,因此她无法躲避,只能密实地与他相贴。
火花沿着脊椎一路往上,背后的藤蔓簌簌作响,好像被火舌一并席卷点燃。
热火漫无边际。
吃午饭时,鹿雪满筷子给程音夹胡萝卜丝。
“妈妈你嘴都上火了,还不好好吃蔬菜!”鹿雪对她提出严厉批评。
程音一声不吭吃菜,完全不敢抬眼看在座的任何一个人。
她心虚。
第62章 陈词
鹿雪激动地冲进房间去收拾小书包, 她确定季辞刚才说的是:“爸爸妈妈要去结婚。”
“爸爸,我也可以去吗?”她再三确认。
不是她抱怨,自从搬到一起, 这两个人就变得过于黏糊, 走到哪都仿佛自带结界,说话或者对视的时候, 其他人既插不进嘴,也没有存在感,全世界被他俩隔绝在外。
鹿雪觉得自己十分多余。
甚至担心自己很快要被嫌弃。
“当然,程女士是我们最重要的特别嘉宾。”季辞捏了下鹿雪的鼻尖。
“最重要”“特别”,很好,程女士很满意。
等下到地库, 程女士又猛然懊恼,爸妈结婚这么重要的事,她怎么能只穿一套运动服出席?
“妈妈,我想回去换条好看的裙子。”鹿雪提出请求。
她最近得到了很多漂亮裙子,季辞给她买衣服根本不眨眼, 只要她敢说喜欢,他就敢同一个款式每样颜色各来一件。
“不用,爸爸给你买条新的。”看,就是这么ῳ*Ɩ 豪爽。
去买裙子的路程音倒是很熟, 之前她曾在这里挑过一套婚纱。
接待他们的还是先前那位设计师助理,移动衣架推来一整排华丽小礼服,一一向程鹿雪展示。
“程女士, 你在这里慢慢挑, 挑完会有人来帮你化妆做造型。”季辞说。
“哗!还有造型!”鹿雪惊叹。
“待会还有摄影师跟拍,请她们务必给你画得漂亮一点。”
程音比鹿雪还要惊讶, 造型师?摄影师?
“不是要去领证吗?”她悄声问季辞。
“我去小红薯做了点攻略。”他说了一句绝无可能从他嘴里说出的话。
程音:?
“通州的婚姻登记处是北京民政局的天花板,宣誓厅光线很赞,没有魔鬼顶光,脸照出来很漂亮,还有超绝外景,不能浪费。”他说了一串绝无可能存在于他词汇表的词语。
程音:??
“网红登记处,好容易才约上的,每一对新人都会认真打扮,”他说得理所当然,“知知不想漂漂亮亮的吗?正好我们有现成的婚纱,不穿也浪费。”
程音:……为一张九块钱的证书照穿一条三十多万的裙子才浪费吧!
有一种浪费叫季总不觉得浪费。
既然婚纱已经是顶配,化妆和造型当然也要匹配,他直接从电影节抓来了女明星御用团队,还给人家提了一堆匪夷所思的要求。
不要夸张舞台妆,不要前卫杂志妆,不要俗气新娘妆,务必真实自然,不能用脂粉遮盖了新娘原本的美貌。
化妆师乍听之下只觉得有钱人真癫,就算真女明星也不敢这么吹素颜。
但给钱的就是甲方,而且这次甲方实在给得很大方。
等见到程音,见多识广的化妆师也不得不承认,确实有圈外素人天生丽质,用不着过度的修饰。
最后她只给新娘略微修整下眉形,五官照原本的线条做了精细勾勒,仅十几分钟就结束了战斗。
完工时,化妆师有点不好意思,感觉没有值回票价,未体现自己化腐朽为神奇的精湛技艺。
好在甲方甚是满意。
对于程音,季辞从来没有任何不满意。
何况是她为他披着婚纱的样子。
他做梦都不会梦到这样的场景,因为超出了想象的边界。野地里长大的孩子总是非常富有想象力,他经常能盯着狼群一整天,编造它们整个家族的爱恨情仇。
唯独眼前这一幕,他连想也不敢想。
他觉得自己不配。
他的知知值得最盛大的婚礼,与一个深爱着她,能陪她共度此生的男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将真心寄托于假意,没有仪式,没有祝福,没有亲友见证。
甚至不知道她的新郎有多爱她。
爱到可以为她放弃生命,却连一个爱字都无法说出口。
“知知今天好漂亮。”
最终,面对他梦寐以求的新娘,他只能说出如此苍白的一句。
他们在无人的试衣间里接吻。
这次说不准到底是谁主动,一切发生得过于顺理成章。
或许只是为了应景——他们是新郎与新娘,在今天这样的日子,他们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亲吻彼此。
程音谨记之前的教训,不敢再蓄意撩拨,可她只需轻轻动作,他就会予以回应。
温柔而缠绵,热切而强悍,她不知道这究竟是出于爱还是欲望,只能觉察到一种仿佛暗含绝望的渴求。
那样沉溺,那样深切,仿佛再也没有明天一般。
她现在完全读不懂他了。
唯一能确定的一点:三哥并非如她所认知,是个清心寡欲的禁欲派。
吻到情浓,他惯拿试管的手指,会沿着她的脊梁上的那排纽扣,一颗一颗往下轻抚。明明它们还好端端扣着,但他看她的目光,会让她觉得它们正逐一崩开,让她慢慢敞露。
她再怎么厚脸皮,也实在承受不住,不得不再次闭上眼。
于是引来了更深入的吻,胸前的蕾丝精美却不柔软,漂亮裙子都是这样折磨人,却也没有他折磨人。
不过正如她所预料,在一切走向不可控之前,他会负责踩住刹车。
程音当然没打算在更衣室做什么,这毕竟不是私人场合,但如果他真的想做什么,她也许真的无力阻止。
可三哥还是那个极妥当的三哥。
他又一次率先停下,待她喘匀了气,将她抱回轮椅坐好,用湿巾帮她清理花掉的唇妆,再请化妆师进来替新娘补妆。
程音脸上红潮未褪,他居然已经好整以暇,跟化妆师讨论应该用哪个色号。
果然他是更理智的那一个。
鹿雪在休息室吃完了两碟蓝莓,终于等到了她盛装而来的父母。
季辞也简单做了造型,梳油头,系领结,三十年代黄金时期风格。
设计师助理见到季辞欲言又止——新娘的哥哥过于英俊,穿得又太有派头,新郎到底得弄成啥样,才能不被抢尽风头?
待到那个比手办还精致漂亮的小女孩一蹦而起,说“爸爸妈妈我们走吧。”
助理彻底精神炸裂。
她就说那俩看着很可疑,终是让她抓住了证据,父女俩长得实在太像了!
同时经手了一家三口妆造的化妆师,也给出了同样的评价。
此话一出,季辞和鹿雪好奇地跑去照了半天镜子,互相对着啧啧称奇。
“妈妈,爸爸有没有可能真的是我亲爸?”回到车上,鹿雪小声地与程音耳语。
说是耳语,季辞其实也听得见,程音干脆扬声回应:“不是,你亲爸在非洲。”
这是她第一次当着季辞的面,正式提及鹿雪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
亲爸这个措辞有些扎心,程音留心观察季辞的脸,丝毫不见波澜,他貌似并不在意。
鹿雪却如推理侦探上身,继续提出一个合乎逻辑的见解:“那他和爸爸是不是长得很像,就像双胞胎一样?”
“比爸爸长得帅多了。”程音故意道。
这次总算引起季辞的注意,他转头瞥她,笑意淡淡,似乎看穿了她的用意。
程音有种被戳穿的尴尬,闭了闭眼继续胡扯:“真的,剃光头,戴墨镜,肌肉发达,好像骇客帝国里的尼奥。”
鹿雪猛点头:“那是好帅的,但爸爸也还可以呀。”
季辞牢固的自尊心,终于被这句“还可以”刺痛,“爸爸也曾剃过光头的,”他插言道。
“哇,”鹿雪惊喜,“有没有照片?”
“我不喜欢拍照。”
鹿雪失望,程音满意,总算激出了他一句嘴硬。
民政局。
仪式是一种很玄妙的存在,像一座无形的界碑,将事物的存在状态划分为完全不同的两个阶段。
程音承认她低估了结婚仪式的力量,她原想民政局也就是个政府机构,打印宣誓词的粉红纸看起来也很土,他们不过是一同走个流程而已。
却没料到,她和季辞一起读那段话,居然有点手抖。
“无论顺境还是逆境,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无论健康还是疾病,无论青春还是年老,相濡以沫,钟爱一生。”
太美好了,让人不由心生贪念,希望它是真的。
真假暂且不论,季辞倒是做了相当完整的准备。
捧花、对戒、钻戒、喜字,别人有的他们也都有,样样都不缺。
喜糖甚至还是定制,亚力克盒子里一对翻糖小人,精致得人见人爱,登记处的工作人员见者有份。
他是如此用心,几乎让她心生幻觉,他们确实是一对真心相爱的新人,这确实是她人生中极重要的一天。
轮椅出入登记处并不方便,季辞一路抱着她上下台阶,足不沾地走完了全程。
工作人员说她真的幸运,嫁了个好男人。他却笑答,幸运的人是他,娶了个好太太。
说得真心诚意。
从登记处出来,不远处就是西海子公园,初夏绿意盎然,正适合婚纱外景。
随车的摄影师让他俩贴近些,亲密些,他也全无心理障碍,表现得比她更加自然。
演得也真心诚意。
结婚的婚大概是昏字旁,否则程音为何渐渐有些昏头。
然而当他们路过燃灯塔,在塔下看到一棵缠满许愿牌的树,忽有凉风吹开了她的额发,重新让她恢复了清醒。
额头被降了温,眼睛才能看得更加清楚。
她看到他的目光落在那些随风翻飞的许愿牌上,每一张都写满了新人的心愿,无外乎是一些“百年好合”“白头偕老”“早生贵子”之类的陈词滥调。
他大概不知道,她特别喜欢陈词滥调。
渴望在生日的时候,有人对她说生日快乐。
过年的时候,有人对她说万事如意。
结婚的时候,有人对她说百年好合。
旁人唾手可得的爱与祝福,与她而言都是奢求。幸好她生了鹿雪——她的宝宝,是全世界唯一会对她说这些陈词滥调的人。
“妈妈,这棵树好漂亮,这座塔据说存在了一千多年,来许个愿吧,肯定会很灵的!”鹿雪不负期待,连蹦带跳取来了一张空白的许愿牌。
季辞闻言也看了过来。
“爸爸的字更好看,”鹿雪笑嘻嘻将笔递给了季辞,“就写白头偕老,好不好?你会写偕字吗?”
“还真不会,”季辞一副被考到的样子,“还是换一个吧,我们一起祝妈妈一生平安,健康幸福。”
季辞当真写下了这八个字。
他用拇指沾了一旁的红色印泥,在落款处留下半个手印。再拿起鹿雪的小手,印下另半个,正好组成了一个心形的落款。
程音看着他将许愿牌系到了最高处。
“你已经得到了很多,不应该再奢望更多。”她吹着凉风,轻轻闭上眼睛,脸上是笑着的。
回去的车上,鹿雪和季辞热烈讨论婚礼的相关事宜。
“我在电视上看到过,要有香槟堆成的塔,比人还高的蛋糕,鲜花扎成的拱门。”鹿雪积极建言献策。
“知知想要吗?”季辞不置可否,却来问程音。
“什么?”程音正对着窗外发呆,于是鹿雪又重复了一遍。
程音摇头。
“我不喝酒,不吃甜,也不喜欢花。”
见女儿面露失望,程音解释:“你说的这些,都不是婚礼最重要的部分。”
“那最重要的部分是什么?”
“亲朋好友齐聚一堂,见证新郎新娘的人生大事,为他们感到高兴。可是妈妈没有别的亲朋好友,只有鹿雪一个大宝贝,”她亲了亲女儿的鼻子,“你今天高兴吗?”
鹿雪也亲了亲她,她的小脚快乐地晃动,阳光将她白皮鞋上的水晶照出七色火彩,“高兴。”
程音拉了拉她的小手,“那就足够了。”
“那爸爸呢?”鹿雪转头又去问季辞。
季辞拉住她的另一只小手,“爸爸也很高兴。”
“爸爸……”他顿住,“也没有亲朋好友。”
后面的话题完全走偏,鹿雪悉心传授这两个“孤僻”大人,如何打开心扉广交好友。
季辞学得认真,一路和小姑娘有问有答,程音含笑听着,忽然想到,她虽然没有亲朋好友,但有一个安全树洞。
她将自己(假)结婚的消息,汇报给了许久没聊的熊医生。
熊女士最近离开了心理医生的岗位,说话比之前听起来更直接,听起来有了损友的味道。
雪莉玫:很狗血,像小说剧情。
Yin:其实只是各取所需,有现实客观的原因。
雪莉玫:你要注意,小说里喜欢写先婚后爱,其实都是针对女人的陷阱,男人可以将性与爱分得很清,女人却很容易走心。
Yin:不会。我没有心。
雪莉玫:最近您的八卦又传得到处都是,我倒希望传言非虚,你若真是个坏女人就好了,睡他,利用他,花他的钱,然后潇洒离开。
Yin:我很坏。也不爱他。
雪莉玫:你最好是。
Yin:今晚就睡他。有证驾驶。
雪莉玫:对对,来都来了。也许你暗恋多年的男神是个短平快,马上祛魅。
程音开怀大笑。
季辞停下与鹿雪的交谈,侧过脸来看她:“跟谁聊得这么开心?”
程音转身挡住他的视线:“不告诉你。”
第63章 那年
这一夜鹿雪睡得早, 因为白天玩得太累。
领完证季辞没有即刻领着她们回家,而是驱车去了雁栖湖。
暮色柔软,覆盖着绿意茸茸的草甸, 像莫迪利安尼笔下慵懒侧卧的裸女。程音的夜晚总是来得比旁人更早, 这种时候,她的视线所及已经光线全失。
但下一秒, 大量无人机腾空而起,在夜空中组成了无数变幻的图景,航行灯明亮耀眼,连她也能看得清楚分明。
“你小时候说,结婚要在夏天,要和新郎一起看烟花, ”季辞站在程音身后,“北京禁燃,电子烟花行不行?”
程音抬头看天,电子烟花显然缺少烟火气,却有奇特的赛博朋克风味, 最关键的,她能亲眼看见那些光点。
“还说度蜜月要去芬兰,住那种一半埋在地里,一半是玻璃穹顶的酒店房间, 免得半夜错过了极光。”他的声音微带笑意,“等你脚好了,眼睛也好了, 可以去看个够。”
她的眼睛怎么可能好, 他这是在乱画大饼。
也就鹿雪肯信,积极争取说她也要同去, 兴致勃勃跟季辞从圣诞老人聊到北极科考,一直聊到她趴在季辞肩头睡着。
程音全程淡笑倾听。
晚些时候,他们从怀柔回到了通州。
车入地库,门口竟还铺了一段红毯,门楣上方挂悬了一排正红囍字,随风摆荡,热热闹闹,很像那么回事。
或许因为自幼由老人带大,季辞素来讲究仪式感,有很多传统老派的习惯。
怪道假戏都要做出三分真样子。
所以当他停在门口,说,三哥抱你进去好不好,程音并没有反对。
做戏做足吧,也算讨个好彩头,免得骗来不该她的姻缘,被神仙一怒之下降罪。
无论真假,从今天起他们将以夫妻的名义共同生活,契约似无形的绳索,已将他们牢牢绑定,直至解除的那一天。
季辞的仪式感头脚俱全,屋内也做了喜庆装饰。床品换的是软缎料子,龙凤百子、鸳鸯戏水,好彩头堆了满满一床。
丽春红配彩金绿,泥金底绣粉牡丹,俗气至极便是复古时髦,程音多看了好几眼。
是她喜欢的陈词滥调。
季辞爱不爱她不知道,但一定记得她随口说过的小心愿,会把她的喜好放在心里。
程音闭了闭眼。
她的手指抚过牡丹花娇黄的嫩蕊,耳根微微发热:“三哥,我今天有些累,想泡个澡。”
说完,她移动轮椅进了盥洗室。
季辞愣了片刻才跟上,走到门口,看见程音在镜下卸妆,不疾不徐,抹去艳丽的唇脂,露出浅而娇的唇瓣——她用不着那些俗物。
原也没什么可卸的,化妆师不曾在她脸上砌墙作画,卸妆巾随便擦几下,便恢复了素净容颜。
年龄一下小了好几岁似的。
有点像小时候的她,莫名的禁忌感油然而生,在门前设下了无形屏障,季辞靠在盥洗室的门口,没有贸然进入,只静静地看着她拆头发。
头发可不好拆。
季总先前可劲儿找造型师麻烦,让尽量不要给程音使用发胶,气味大又伤发质。造型师使出浑身解数,总算不辱使命,仅用发夹、编发和巧手,构造出了一个优雅的新娘盘头。
古法榫卯结构当然牢靠,程音感觉自己仿佛头顶着一个鲁班锁。
盲拆鲁班锁的本事她可没有,抬眼看到季辞正袖手相望,她出声求助:“帮下忙。”
声音软软,难得的撒娇姿态。
无形枷锁应声而碎,季辞踏入盥洗室,耐心帮程音拆发辫。
小时候不是没给她梳过头发,但此情此景,新婚之夜,显然有点闺房之乐的意思。
心有野物蛰伏,表面他却极平静,将她的发丝一层层梳顺。梳妆台上射灯明亮,照着她一头乌发光亮如缎,让人爱不释手。
全都拆完,他将手指轻轻探入她的发丝,给她按摩紧绷的头皮。
“今天累不累?”
程音没有回答,头皮按摩再配上他身上熟悉的气息,愉悦舒适得让她睁不开眼。
过了一会儿,程音人都有点犯迷糊了,忽然听到了浴缸放水的声音。睁眼看到季辞站在浴缸旁,正弯腰帮她点燃香薰蜡烛,腰窄腿长,那叫一个赏心悦目。
蜡烛是什么香型她不知道,她想,大概是心猿意马的味道。
程音将轮椅移到浴缸旁,抬头与季辞对视,水声哗哗,在浴缸中冲出雪白绵密的泡沫。
提出泡澡的是她,让他梳头的也是她,既然开了这个头,本该一鼓作气。
然而见他开始解领带,她还是悄然红了脸。
“剩下的,我自己来吧……”她别开了视线。
别开视线也知道他在看她,似笑非笑,了然的神情,聪明人的那种讨厌脸。程音觉得他真的很讨厌,居然还站着不动,只好伸手轻推他。
季辞笑了一声。
他将领带缠在喷头支架,嘱咐她进浴缸时千万小心,领带他系牢了,挂在这里可以供她借力。
“要是有什么需要,大声叫我,我就在门口。”
“知道了。”她专心致志观察泡沫的生成。
“真不用帮忙?”
“现在不用,”她用手指拨弄热水,发烫的却是耳朵,“你先出去吧,帮我关上门……”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可怜巴巴,带了点恳求的意味,他才开恩移动尊脚,留给她独处的空间。
单是跟身后的那排扣子搏斗,就花了她足足十分钟。
程音从那件美丽刑具中脱身,努力爬进了浴缸。肌肤被细腻泡沫温柔包裹,她满足地长吁了一口气。
上一次泡澡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应该是在初中吧,她跟程敏华一起到古北水镇玩耍。总之那次没有季辞,他对于“玩水”从来敬谢不敏。
母女俩泡温泉到半夜,头发半干半湿,她牵着妈妈的手,在空无一人的小镇乱转悠。
林音同学在晚上基本看不见,但她走得很自信,因为知道程敏华绝不会让她摔了。
那天晚上的星星很美,程敏华说,总有一天会让她亲眼看看,北半球最知名的猎户星座。
也是个会画大饼的,不愧是亲师徒。
不该想起程敏华的,上好的心情又一次转为沉重。
三哥待她如此细致周到,恐怕也是出于这点师徒之谊,和她本人没有太大关系。
季辞缺乏母爱关怀,对程敏华充满孺慕之意,程音一直知晓。
她本以为他是孤儿,因此才渴求家庭温暖,近来得知了他与傅晶的关系,又觉其中隐情复杂,恐怕比单纯的孤儿还更伤痛些。
总归他把程敏华当做母亲,季三之名也因此而来——程家同辈还有另外两个表亲,排下来季辞正好行三。
她一直叫他三哥。
而他一直把他当妹妹,无论她怀有多少非分之想,做出多少非礼之举。
直到最近。
最近到底发生了什么,程音一直试图复盘,始终复不明白。
可能一切起始于那两次病中的纠缠,量子纠缠一旦发生,从此再也拆解不开,这是科学规律,当然不容违背。
或者就是单纯的身体吸引,这也不无可能。
程音斜眼去看浴室那扇落地镜,镜中的女人被热水泡的红粉菲菲。并非她自恋,镜子客观地反映了事实,女人曲线柔腴如粉红软玉,恐怕莫迪利安尼的妙笔都难以绘成。
很少有男人在面对她时,能够不动邪念。
当年的事不能作数,她那时候只是个单薄的纸片人少女,脸孔再漂亮,都和漫画没有太大区别。
哪有现在活色生香。
程音背靠着浴缸,将伤脚尽量抬高,红紫已经消退,仅从外表来看,她雪白玲珑的脚腕仿佛完好无损,是玉雕的艺术品,会有无数狂徒愿意跪地只求一吻。
她若是想,确实有点颠倒众生的本钱。
可惜她从小到大想颠倒的,只有一个人。
泡沫渐消,浴缸中的水也逐渐变冷,程音做了几番心理建设,仍然没有勇气主动出声。
这跟索吻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她有些焦虑地等待,手指无意识地拨弄水花,终于等到门被敲响,季辞在外面喊了一声“知知”。
当然不能应答,她立刻闭上眼,仰头靠在了浴缸上——她知道这个角度能展示柔美的颈,圆润的肩,似隐若现的胸。
她知道自己怎样看起来最美。
门开启又合上,脚步声停在了浴缸旁,程音等了又等,心跳得厉害,到底按捺不住睁开了眼。
直接与他视线相连。
其实程音起这个头时,心中并没有一个成型的计划,那只是一种冲动,来自最近新长出的贪欲,混杂了经年的不甘心。
三哥是一道她从未解开过的证明题,最近突然有了新进展,她当然忍不住想要证明。
具体证明什么她甚至都没想好,人就已经出现在了战场,就在此刻,他们短兵相接。
此刻当然不能退缩,必须临阵御敌。程音脑内疯狂在播放那些史上著名魅惑女性——埃及艳后、叶卡捷琳娜、苏妲己,想象她们如果处在她的境地,将会如何应对。
反正……肯定不会慢慢往下滑落,将自己更深地藏进浴缸的泡沫中。
程音内心对自己有多唾弃,表面就有多镇定。
从季辞的视角,这一幕估计颇具喜剧色彩,某人面无表情沿着浴缸往下滑落,直到水和泡沫淹过她的口鼻,还如忍者一般坚定无畏。
他伸手将她从浴缸中捞出,用手指刮掉她脸上的圣诞老人白胡子:“泡澡不能睡觉,容易感冒,还危险。”
程音:……
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他的手甚至还放在她身上不该放的位置,指腹顺着湿溜泡沫不住地滑动收紧,以免让她摔落。
居然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教……
程音敢打包票,就算她真的穿清凉情/趣内衣从季辞面前走过,也只会得到一句淡淡的批评:“小心着凉。”
本题证明,再次失败。
程音彻底陷入自暴自弃,任凭他将她从浴缸中捞出——整个过程也就几秒,她身上还有残留的泡沫遮挡,但他若是想看,也能看个八九不离十。
她敢说,若是换成其他男人,她已经被按在洗脸池上就地正法,她就有这个自信。
可她三哥哪是一般人,居然只是将她轻轻放进了淋浴房:“快冲热水。”
瞧吧,比“多喝热水”更气人的台词出现了。
说完这句话,他甚至还背转过身,要多绅士有多绅士。
程音垂头丧气,坐在淋浴间里冲热水。
这段时间她腿脚不便,淋浴间特意放了凳子,此外还有无数未开封的洗浴用品,甚至还有洗浴玩具,长相可笑的巨嘴鹈鹕,倒进沐浴液能吹出无数泡泡。
他是不是觉得她还是小孩?这东西给鹿雪都会被嫌幼稚。
雾气缓慢蒸腾,程音想起自己早先还跟雪莉玫夸下海口,今晚就要持证上路,结果仍是开往幼儿园的路。
三哥不是不行,所以不行的是她——程音木然地坐在热水下,垮着肩膀,仿佛又变回十七岁那年,屡战屡败的可怜小女孩儿。
他到底对她感不感兴趣?
雾气蒸腾。
程音这个热水澡冲得有点久,季辞中途变换了数次站姿,“还没洗完?”
他的声音里有淡淡的忍耐之意。
程音听起来要死不活:“不用管我,你出去吧。”
季辞低头,看水蒸气沿着瓷砖积聚,他洗澡时根本不会甩出来一滴水,刚才抱着她手忙脚乱,导致干区也全弄湿了,整个人仿佛站在了沼泽。
他烦躁地闭上了眼。
沼泽里,有股让他极其厌恶的气味。
闭眼也不行,水的声音和触感,浴液粘腻的香气。
方才进来时,他分明心旌摇摇,走到浴缸边,突然被一阵可怕的气味所笼罩。
他不知道程音今天用得是哪瓶沐浴乳,也许是新开的,新开的也不对,他绝不会买这种香型。
佛手柑,血橙,总之他痛恨一切柑橘类。类似的辛香被水蒸气挥发,会将他瞬间带回九岁。
九岁的他乘车三十多个小时,到北京来找傅晶。
阿玛说傅晶最喜欢吃酥酪糕,季辞因此学了很久。临上火车前他还带了一些,没想到北京的暖气开得这么足,只过了一夜就都放馊了。
他不知道在哪儿可以买到酥油,最后是空着手去见的傅晶。
他想她应该不会怪他,因为她曾给他打过电话,每年两三回,每次都聊很长时间,阿玛说那是他的小姨,镇上人却说,那是他的妈妈。
听说他的妈妈很漂亮,也很厉害,他一直想见见她。
季辞没想到北京城那么大,他三天后才找到了傅晶的公司,又跟着她去了附近的温泉会所。
她下班后惯来此地休闲,季辞从后门悄悄潜入,入眼金碧辉煌,浴池都由雪白大理石砌就,如同一千零一夜里的皇宫。
皇宫里的那个女人,似乎并不那么想看到季辞。
起初傅晶以为是别家小孩走错了房间,待定睛看清楚他的样貌,再听他了声“妈妈”,终于才大惊失色。
多余的话根本来不及说,今天她不是一个人,柳石裕马上就要到。
门被推开的同时,季辞被按进了满是泡沫的浴池。
后来傅晶反复向他说明,她当时只是太过心慌,因为实在无法解释,为何房间里会有个小孩,小孩还坚持叫她妈妈——时间仓促,她来不及告诉季辞为什么不能那么叫她。
其实柳石裕根本没有进来。
他只是站在门口,讲了半分钟电话,然后告诉傅晶他今天有事要先走。
那却成为季辞生命里最漫长的半分钟。
柑橘泡沫,是他的死亡沼泽。
柳石裕离开后,傅晶立即将季辞从水里捞了出来,他在应激状态下狠狠咬了她一口,头也不回逃出了会所。
他出逃在一个雪天。
第64章 绮梦
佛手柑的气味如影随形, 即使湿透的衣服很快冻得板结,那股新鲜又辛辣的气息仍然挥之不去。
那是绝望、心碎和恐惧的气味。
至今季辞也没有问过傅晶,如果柳石裕再多待几分钟, 她会放他出来吗?还是干脆让他溺亡?
可惜过去的时间线无法回溯, 人性也无法通过假设来考验。
他只能说,感谢上天垂怜, 没有让他死于生母之手,也没有让她面对艰难抉择。
毕竟在那时候,柳石裕正在考虑是否要娶傅晶进门。
毕竟众所周知,柳石裕对于女人只有一个要求,必须干净完璧——傅晶能爬上他的床,必然也是挖空心思, 用尽手段。
她不可能有一个私生的小孩。
他与钱,此与彼,二者不能共存,她只能择其一。
雾气蒸腾,似绳索将季辞锁牢, 又塞住他的口鼻,令他呼吸困难。
终于他忍无可忍,转身跨入了淋浴间,伸手关上花洒, 将程音裹进浴袍,直接扛出了浴室。
程音一路惊呼。
季辞这表现,貌似是要将她正法, 但她心知事实绝非如此——她能感觉到他身体紧绷、肌肉坚实, 是因为愤怒而非冲动。
他在生气。
气什么她不知道,不过应该不是针对她, 他的步子迈得虽大,仍小心顾忌着她的伤脚。
走到床边,他将她轻轻放下,又回洗手间取来了她的关节固定支具——进门前季辞犹豫了片刻,出来时脸色仿佛又更差了一些。
程音看得出来,他的心情非常不好。
手里却没有停,他像骑士单膝跪于床边,帮公主穿上她麻烦的长靴。
等到护具穿戴完毕,季辞的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
情绪控制力无人能敌,从小他就这个特性——季三的小嘴淬了毒,然而从来只毒别人,自己向来八风不动。
“头发自己吹,好吗?”他平静地问。
当然可以,她又不是真的公主,程音点头。
“我去楼下洗澡。”他交代了一句。
这个做派她就不能理解了,甚至有些被冒犯到——她占领的是他的卧室,他所有的衣服和洗漱用品都在这个房间,之前每天他都洗得好好的,为何今天就要去楼下?
就因为她刚刚在他浴室里试图作妖?
此人说要下楼,莫名其妙再次拐进浴室,这次他拿出来一小瓶沐浴液。
“你的?”季辞问程音。
是她的,既然要结婚,那间胡同房便没有租住的必要,季辞叫日式搬家将小屋里的东西一股脑全部打包运来,ῳ*Ɩ 使这富丽堂皇的家里多了一些平民用品。
“扔了,可以么?”他紧紧皱着眉。
为什么要扔,才刚开盖呢,就因为这是超市开架货的赠品小样?
程音俭省惯了,根本不能接受这种无端浪费,怀疑他是在嫌弃关于她的一切。
“要么,我去楼下吧,楼下不是还有一个客房?你用自己的浴室方便些。”她礼貌微笑。
客客气气的,开始跟他装样儿。
季辞叹口气,将沐浴液放在床头柜,从程音手里接过吹风机。
“不关你的事,是我不喜欢这个气味。”他解释,见她还在假笑,边吹风边用手指梳理她的发丝,又揉了揉她的脑袋。
猫闹小脾气了,得顺会儿毛。
发丝吹到蓬松,头皮按摩三遍,猫总算不怪笑了,季辞继续耐心解释:“一闻到就头晕,我很怕橘子味儿,知知不记得了?”
哦,好像是这样的。
她小时候淘气,故意用橘子皮挤汁进三哥的眼睛,结果他冲出去狂吐,吐到整个人痉挛。那是个雨天,后来她才知道,他讨厌雨水和橘皮混在一起的气味。
幸好北京城的雨天不多。后来类似的事反正再也没发生过,她也就淡忘了。
“可以扔掉么?”他诚恳请求。
“扔吧。”她法外开恩。
最终他还是去楼下洗的澡。
时候已经不早,程音躺在床上了无睡意——这婚结得,忽然就有了实感。
两个物质条件迥异、精神世界也并不相通的人,莫名被绑定到一起,丢到同一屋檐下生活,必然会有矛盾碰撞。
以前虽然也一起生活,但他似乎很少公开表达自己的好恶。毕竟住在她家,他算寄人篱下。
后来两人同居,她又精神脆弱,他呵护她如娇贵兰花。
所以,刚才他愿意敞开心扉,其实算是一种实质性的进步?
刚才他也不是故意无视她的浴缸秀,其实只是讨厌沐浴液的气味?
猫撇了撇嘴,心气总算没那么不顺了。
只是经这么一闹,旖旎心思也像浴缸里的泡沫,被打消得七七八八。
看了看钟表,还没到午夜,夜猫子干脆起身打开了电脑。
今天光忙着结婚,工作都没抽出时间。
羲和参展在即,她有一堆展会细节要和大师兄敲定。赵奇是个不肯出门的理工宅,正巧程音的腿脚也不方便,他俩一拍即合,每天在线电话会议。
晚上十一点,正是羲和实验室忙得热火朝天的时刻,电话一接就通。
程音和大师兄正畅聊,季辞洗完澡上了楼,没注意到她在电话上,张口就问:“还不睡?”
她当即变脸,对他做出噤声的手势。
然而为时已晚,大师兄已经捕捉到了这边的动静。
“哟,我们小师妹有男朋友了?”好在隔着电话,他没认出季辞的声音。
什么男朋友,老公都有了……程音嗯嗯啊啊含混应答,试图赶紧糊弄过去。
“女大不中留啊,那先不打扰了,明天再说。”大师兄倒很识趣。
程音火速挂了电话,和季辞解释,对面的人是赵奇——季辞曾叮嘱过程音,不能让大师兄知道他们私底下相熟。
现在他俩岂止是相熟。
他在夜半时分进了她房间,站在床边与她讲话。
身着睡袍,头发半湿,要说暴露或者不得体,那是一点也没有,但这一幕的冲击力有多强,只有亲眼得见之人才能体会。
程音几乎怀疑,季辞深知自己魅力所在——知道他将头发往后梳起,再戴个细金丝边眼镜,魅力值会指数级增长,他最适合做这种斯文败类的打扮。
睡袍材质薄软,比衬衫更显身材,此时给季总直接拍张照,就从程音这个仰视的角度,不论大头还是全身,都能挂去夜店招揽顾客。
头牌范儿。
可惜,季头牌没有任何理由,三更半夜跑来找她释放魅力。
程音叹了口气,目光从他秀色可餐的脸,移回她寡然无味的ppt。
“你现在怎么戴眼镜了,近视吗?”到底没忍住,她的目光又移了回去,多问了一句。
这纯属没话找话,季辞从小户外跑马,雪山攀爬,视力远比一般人好。
“不近视,防蓝光。”他道。
这个回答更莫名奇妙了,主要是显得有点不专业,不像从Dr.季嘴里能说出来的话——防蓝光眼镜很多时候是商家鼓吹的营销概念,一般只对有视网膜疾病的人有意义。
“你需要防蓝光?”她重新抬头瞄他,唉,真好看,即使不需要也戴着吧,对她的眼睛好。
季辞还真需要,高强度的假体刺激使他对短波蓝光比一般人敏感,看电子产品经常眼睛不适。
但他不能对她说。
“不需要。我凹造型。”
这是什么胡说八道,程音觉得十年后的季总,可比季三费解多了。
“知知不喜欢?”他忽然笑道。
这一笑简直迷得程音头晕目眩。
喜欢啊。当然喜欢。
初中时她十分痴迷网球王子,给手冢国光写了好多篇同人文,还上网买了个类似的空镜框,试图骗季辞戴给她看。
冷峻威严的眼睛美男,永远是她的取向狙击。
可是他当年根本不配合她发疯……现在他……
“特意凹给你看的。”他笑意加深。
季辞垂眸,觉得程音语塞的模样非常可爱,忍不住将手伸到她的颈后,指尖探入发丝,轻轻摩挲她的后脑勺。
像在摸猫。
猫舒服得缩起了脖子,不由自主眯起了眼。眯了两分钟,又努力恢复清醒,甩开了他的手。
“那天在车上,我第一次见你,你就戴了眼镜。”她指出他话中的漏洞。
怎么可能是凹给她看,他难道早早知道会见到她?这锅她不背。
季辞不与小猫斗嘴,弯腰合上她面前的电脑,“不早了,再不睡,你的眼睛也得熬坏。”
这个调调,好像当年程敏华在睡前强行收走她的故事书。
“牙刷过没有?”甚至还有例行的睡前检查。
猫点头。
“牙线呢?”
点头。
“那睡吧。”
这里说睡,那里他已经关了灯,随手将程音塞进了被窝。
雪花形状的小夜灯温暖可爱,她听着他脚步声往外,脑子一热,脱口叫了声“三哥”。
声如蚊蚋,理论上他不会听见。
脚步声却立即停住,重新又移回到了床边。
“怎么了?”他俯身,发现程音将自己裹进被子,半张脸都捂在里面。
伸手摸摸,居然额头还有些潮热:“不舒服?傍晚吹着风了?”
“我……晚上怕黑,但开着灯,又睡不好……”
程音说这些话时紧闭着眼,知道他必能听懂她的弦外之音。
当年她搬去和季辞同居,三天两头在半夜搞突然袭击,理由永远只有一个:怕黑。
她一个夜盲症患者,怕黑怕得理直气壮,可惜这一招只在小时候对三哥有用。
长大后她再怎么说怕,他也不会再陪她同睡,甚至连自己房门都要锁好,防她像防采花大盗。
三更半夜爬床这种事,她也不是没干过。
程音刚说完就有点后悔。
她居然直接挑战了最高难度,这借口用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成功过。
也是太紧张了,她连鼻尖都冒出了亮晶晶的汗珠,被夜灯一照很是醒目,可怜兮兮的模样。
季辞站在床边看了她片刻,忽然温声道:“知知,我今晚,可以回房间睡么?”
程音倏然睁开了眼。
“我们结婚了,要是还分房,对鹿雪不太好。”季辞擦掉她鼻尖上的汗珠。
程音觉得自己不算愚笨,却完全无法理顺这句话的逻辑关系。
关鹿雪什么事?
“婚前分房,是洁身自好。婚后如果还分,就是感情不和了。”
“父母如果感情不和,小朋友会缺乏安全感,影响生长发育。”
季辞讲得一本正经,程音分辨不出他是讲真的,还是贴心地给了她一个台阶。
她还愣着,他已经回客房去取他的枕头。仰面躺在床上,过了好半天,程音才意识到——她居然再次轻易取得了胜利。
难道之前三哥说的是真的,只要不犯法,她提什么要求,他都会予以满足?
失去了夜灯的照明,整个房间都陷入了柔软而扎实的黑暗。
程音躺在床上,睡姿笔直如同图坦卡蒙一世,事情的进展正如她所期待,但后续要如何推进,她又不会了。
任何作战都讲究一鼓作气,之前被一瓶沐浴液拖了后腿,她的勇气已然枯竭——连浴缸戏都没有效果,她还有什么其他聊斋可以演?
而且……季辞一躺下就直接睡了。
话都没有多说,只淡淡“晚安”二字,便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他的睡相想来极好,要么就是这床垫卖得极贵,什么独立弹簧睡眠系统,总之身边多睡了一个人,她丝毫感觉不出来。
哦,也不能这么说。
周围太黑了,导致她的嗅觉立刻调整到了灵敏模式,翻来覆去,总能闻到他身上新鲜沐浴过的气息。
不知是什么香味的沐浴液,清刚明快,像海风萧萧吹拂着竹叶。
这两种东西本不可能存在于同一空间,就像她和他本不应该存在于同一张床上。
一想到沐浴液,程音顿时有点懊恼,刚她应该进浴室重洗一回,至少冲掉身上的橘子气味。
她往床的边缘挪了挪。
新婚之夜新郎冲去卫生间吐了,这传出去可不是什么美名。
她越想越后悔,还想继续再挪,突然听到季辞无奈的声音:“躺过来些,别掉下去了,我又不碰你。”
哦。他没睡着。
只是不想碰她而已。
程音说不明白心里滋味,有点气恼又觉得没必要,如释重负还有些不甘愿。
就这么左右互搏着,她僵着脖子睡着了。
自然是很难睡得舒服的。
梦里她被一条蛇追着满世界跑,蛇还戴了一副眼镜,像哈利波特加入了斯莱特林,只不过那蛇的瞳仁是深灰色,看着格外冷漠无情。
可是它的躯体又是热的,可以说很烫,完全不符合冷血动物的定义。程音被它缠绕了几次,简直都要热死。
她最终是被热醒的。
夜仍然很黑,沉沉覆在身上,程音分辨了片刻,不是夜,是一只手臂。
那只手倒是安分,什么都没有做什么,相较之下,她的手就很不客气,直接摸到了别人的胸口。
手感真好。
季辞的睡袍被她扯得松散,前襟几乎完全敞开了,如果程音能有黑暗视觉,估计当下这一幕能让她流鼻血。
即使看不见,也已经足够刺激。
第65章 分床
程音不料自己睡着了还能对人意图不轨, 小心谨慎地收回了手,还摸黑/帮季辞整理好了衣襟。
他的手臂比看起来重很多,她颇使了点劲才将之移开, 一点一点往后撤离。
能撤挺多的, 她的身后有大片的自留地。季辞说话算数,绝不碰她, 躺下时在哪现在还在哪,是她心怀叵测,睡相太差,入侵了邻国的土地。
然而她只稍微一动,就又被那只手抓牢,再次拖了回去。
男人身材高大, 即使躺着,肩膀也是她的两倍宽,轻轻一个转身,半压半倚,她就被他整个拘在了怀里。
“想要?”他的声音含糊, 分明是没睡醒。
台词已经足够炸裂,动作还要更加惊人,他屈膝压住她挣扎的腿,手已经探进了她的睡衣。
程音原本也是半梦半昏, 此时一激灵清醒过来。
他的掌心滚烫,呼吸更烫,几番厮磨纠缠, 她已经晕陶陶不知南北。
这种感官刺激实在久违, 甚至让她想起那个久远的雪夜。
那一夜她在醉梦中,以为陌生人是他, 因此也觉得样样刺激,倒不在于他做了什么,只在于……那是他。
他的手和唇。爱抚和亲吻。他从背后将她拘住,长腿压着她不让乱动,在她身上四处点火。
与临睡前那个温柔冷静的三哥截然不同,夜半的季辞,完全是另一个人。
程音简直怀疑他又犯病了——无法想象白日里光风霁月的人,会有那样重浊的呼吸。他牢牢拘住她,不允她挣扎避让,动作甚至有点强制意味。
耳珠忽然一痛,竟被他用牙齿不轻不重地叼入口中。
……要么他就是……又被那只狐狸上了身……
程音被刺激得眯起了眼。
爱吃肉的狐狸……
狐狸用齿尖叼住她耳垂的软肉,并不着急吞吃,而是耍弄似的,不紧不慢地旋转研磨。
除了耳朵,其他地方也……
要疯了……
程音闭上眼,难耐地扭了下腰。
便在此时,他忽然停下了恣肆的动作。
季辞也没想到他能如此娴熟。
他从很久之前,就对程音怀有见不得人的心思,加上受到假体植入的影响,常年会做各种见不得人的梦。
但梦中演练和实际操作毕竟是两回事,只能说他无师自通,确实在各方面都是人才。
从半梦半醒到彻底转醒也就两分钟,这两分钟却已经足够让他攻城略地。
等季辞发现自己不是在做梦,程音已经衣裳半褪被他禁锢在怀中,他的掌下一片柔腻绵软,齿尖正轻咬着她的耳垂。
即使是掌管情绪稳定的神,此时也难免慌了一下神。
季辞松开了口中圆润的耳珠。
“知知。”他尽量平复着呼吸。
程音的呼吸仍乱着,不明白为何他忽然停止,忍不住又轻轻扭了下腰。
他没有叫错名字,所以应该回应,她转过脸轻轻“嗯”了一声,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听起来有多娇。
季辞没能把她叫清醒,反而差点让自己当场破功。
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控制住冲动,松开了禁锢她的腿,再帮她将睡衣穿好。
程音茫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听到他说:“对不起,知知,我刚以为是梦。”
泥金底绣粉牡丹的缎被,在黑夜里摸起来凉丝丝的,让她一团浆糊的大脑陡然冷却。
以为是梦,他情致高昂。
发现是她,他“对不起”。
“有没有弄疼你?”季辞并未觉察她情绪的变化,手往下探,去摸她伤着的那只脚。
“没事。”
他仔细帮她检查了护具,确认一切确实安好。
“那睡吧,晚安。”他又亲了亲她的额头。
这次程音连晚安都不想和他说。
她需要紧紧闭着眼,才能压抑住心中饱胀的羞耻感,防止它们从眼睛里跑出来。
早上醒来时,程音仍觉得有些难堪。
季辞比她醒得早,不用去看她也知道,他的呼吸轻而浅,偶尔翻身小心翼翼,像是怕将她惊醒。
这样的同床共枕,两个人都十分辛苦。
“今晚,还是分房睡吧。”程音说。
她背对着季辞,天已经亮了,略显刺目的光线从窗帘的缝隙中刺入,像一把光的匕首。
身后的呼吸一顿,过了会儿,他的手落在她的发上。
程音没有回头。
她正想接着说,你的房间还给你,今天起我去客房睡,忽然房门被轻轻敲响,随后探入了半个小小的鸡窝头。
“妈妈,你醒了没?”鹿雪悄声问,在看清房间里的情形时,露出了有点害羞又极其幸福的笑容。
“爸爸也在!”
那天程鹿雪躺在大床的中间,一会儿左翻看看爸爸,一会儿右翻看看妈妈。
她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运的小孩。
她希望每天早上醒来都能得到这样的一刻钟。
那天程音所下的逐客令,只能当场作废了事。
分房是分不成了,但床还是可以分一分。程音另备了一床被子,大一时学校发的,蓝格子纹老棉絮,盖了七年还暄软,质量好得很。
什么粉牡丹白牡丹的,季总自己留着盖吧!
而新婚夜发生的那场意外,便如流水一般随着日历纸被撕走,再没有发生过。
*
伤筋动骨一百天,程音却不可能真的在家休满三个月,脚肿一消,复查两回,她便杵着拐返回了工作岗位。
大半个月已过,网络热点与公司八卦换了无数轮,算是躲过了迎头的那阵风雨。
目前唯一需要谨慎控制的变量,只有一个。
“我自己叫车,我们分头上下班。”
“请季总在公司,千万别显得跟我很熟。”
“等上班了我去找人力确认,婚姻状态一栏是否需要更新,能不改就不改。”
她想起一桩,与季辞叮嘱一句,中心思想只有一个——他见不得光。
程音说这些话,当然是觉得这样相对比较妥当,但稍微也有点赌气的意思。
至于赌得什么气,她没好意思说,总不能直接讲她欲求不满。
两人结了婚,睡在同一张床,她也给出了充分的暗示和许可——这样他还信号接受不良,那就真没必要再自讨无趣了。
她务必做好准备,一年之后好聚好散。
说起来她还是得感谢三哥,毕竟这场婚姻中,她是得益更多的那一方,他也是为了鹿雪上学才帮了她这个大忙。
她不知道的是,季辞与她结婚其实另有目的——让她以季太太的法定身份,名正言顺地继承他的全部遗产。
更不知道他假装无动于衷,假装信号不良,假装看不懂她的期盼……却会在她熟睡之后,从背后隔空抚摸她,而不敢有任何真正的触碰。
她就躺在他的身边,这让他连梦境都变得旖旎至极,经常面红耳赤从梦中苏醒,半夜悄悄下楼去冲凉。
但所有激烈的渴求,滚沸的欲望,都被他压抑在清冷平静的外表之下。
一个每天都在思考如何料理后事的人,是没有资格谈情说爱的。
所以,明知他的回答一定会让她生气,季辞也只能笑着回应。
“好,对外确实要瞒得严密点,这样将来我们离婚了,也不会有太大影响。”他道。
“是啊,马上换届选举,真弄得满城风雨,孟老那边也不会高兴。”她道。
季辞没想到她会提及此事,换届选举是个关键时间节点,他正打算借此作为引子,引爆他布局已久的计划——这是他最不想让她参与的部分。
“你不用管这些。”他淡淡道。
程音立刻闭了嘴。是,她又说多了,本来她也管不着他的事。
结了婚,但各过各的,这才是合约婚姻的要义。
程音的回归受到了从上到下的热烈欢迎。
工具趁手,用在手上的时候不觉得,弄丢两天才能觉出好。不光王云曦有点想念这个伶俐人,就连物业的阿姨都念了她好几周。
程音不来上班,连关心她们午饭有没有肉菜的人都没有!
也实在是她平常做人周到,因此至少在她周围的小环境,没人大声议论她的那些八卦。
反倒是隔了十万八千里的人,一个个有滋有味在那儿津津乐道,好像比身边人更了解程音的为人处世。
哪怕只是曾经因为工作关系打过一个电话。
或是,曾经吃过一顿不那么成功的相亲宴。
潘家园的赵氏书局,老吊扇在房梁上悠悠旋转,将灯影搅得昏昏然,房间里的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
屏幕上的视频已经播放完毕,赵长水重新点击播放键,程音举着身份证,又一次开始她的举报陈述。
她的声音如同上好的和田玉,温润剔透,神情也沉着坚定,赵长水这一生很少遇到这种类型的女子,因此他对她有些着迷。
和平年代,即使当过兵的人也未必见过血,但他曾见过,还见过不少。
练得一身好本事,却因为脚伤不得不荒废,他不服气。
赵长水已不记得自己怎样走上了这条路。
市场有需求,而他有本事,于是便有了买卖,也有了杀害。
钱倒是次要的,做这种生意当然钱不会少,但他主要还是需要一种证明——证明自己并非一个废物,他曾经最拿手的本事,是知道如何将人一枪毙命。
而今这门本事更加专精,只是用得不再是枪而已。
用巧妙的设计,法律的漏洞,人性的缺点……反而更加有成就感。他从一切达官显贵处接单,解决一切令人头痛的问题。
在他的领域,他掌控一切,他是暗影里的王,注视着那个光天化日之下的世界。
道貌岸然,虚伪至极,他从看不上眼。
不知为何,偏偏看上了这么一个跟自己不大可能有交集的人。
她若不是因为有个孩子,恐怕也不会跑来跟他相亲,这种城里的,读名校的,从小被捧在手心长大的姑娘。
赵长水反复观看她的视频,心中有一种恶意的快乐,看吧,果然也不干净,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雪白的。
那天那个将她接走的男人,恐怕也和他的客户们一样,会在深夜找他下单,借助他的手,去完成一些自己不想干的腌臜事。
只是皮相漂亮,里面都烂完了。
而他,虽然是个跛子,却有最精湛的技术——技术和艺术是一样的,只有优劣,没有对错。他手上是有血,可是他一点也不脏。
工具人无辜,使用工具的人才罪恶。
赵长水又一次点击重新播放,忽然有外来者鲁莽闯入,搅乱了他时间停滞的私密空间。
不用看就知道是谁,“搞艺术的”老裴。
老头挺有意思,管自己叫搞艺术的,其实也就是个三流画家,更喜欢搞“搞艺术”的女的。只可惜他口袋里掏不出几个子儿,平常没人愿意搭理——他家的财权掌握在他女儿手中。
他女儿裴沐是个人物。
长得漂亮,豁得出去,还会点怪力乱神,在圈内混了没多久,人脉已经遍布四九城。
赵哥能忍老裴,也是看他家裴大师的面子。
此外他还有个很给劲的老婆。
老裴的老婆也是个画家,平常不怎么见得到人影,整天关在房间里作画,有种艺术家的疯癫,从娘胎里带来的痴气。
他老婆的痴,除了体现在艺术追求,剩下的都集中在老裴身上。
听说裴沐劝了不知多少回,老裴这人要不得,偏生她妈不离不弃。裴沐因此上收了家中的财政大权,防止老裴出去烂赌乱睡。
就这都管不住。
老裴私底下让她老婆仿制名人字画,放在赵长水的店里代售。他老婆那真是一双妙手,造假造得惟妙惟肖,美院教授都看不出端倪,除非上仪器检测。
糊弄一般买家足够了。
赵长水的生意,明面上总归做的还是古玩字画,因为大部分精力都放在暗处,他没花心思去搜罗文玩货源,有个现成的上游渠道,就住在几步远的地方,正好。
反正字画挂满一屋,经年也卖不出去几张。
而且他一直琢磨着,能不能让老裴老婆这一手神乎其技,用在真正的刀刃上……
正因如此,赵长水并没有因为老裴的闯入而生气,反而笑着请他落座。
“上回让你劝一劝,劝动了吗?”赵长水给老裴斟茶。
他暗线的那条生意,有时会涉及争遗产、打官司,如果有人能完美复刻法律文本上的签名,将成为无往不胜的大杀器。
这不比仿制黄宾虹来钱更快?
老裴当然没有意见,他的口袋永远干瘪缺钱,他也有自信说服自己老婆参与,那女人被他拿捏了一辈子,是个任凭压扁搓圆的泥人。
哪知道偏偏在这事上,泥人冒出了几分土性。
“说什么都不肯,觉得违法。”老裴直摇头。
“她可真逗,制作假画就合法了?”赵长水不懂这女人的脑回路。
老裴也挺着急,他当时翻了黄历精挑细选的姓,貌似还是不大吉利——老裴,老赔,最近他网上赌马又输了,手头特别紧。
裴沐那死丫头又不孝,扬言只要债主找上门,她就自己卷包袱走人,让老夫妻俩自生自灭。
那丫头狠心,还真干得出来。
若是他家音音还在……老裴,也就是更名易姓的林建文,忽然于这暗室之内,想起了他那个掌上明珠似的女儿。
要不是实在没钱,他也不会把孩子丢下,幸亏姜明月心善,给了她一笔傍身钱。
不知音音现在怎么样,算算岁数,也该成家立业了。
他们回国半年有余,他怎么到现在才想起还有这么个女儿?
“老弟,你人头熟,能不能帮我找个人?”老裴腆着脸请求。
赵长水懒得搭理他。
给他下委托,那都得付费排期,先交钱再干活,老头上下嘴皮随便一碰,以为就能白得?
“不难找,就一个小姑娘,您老一句话的事。”老裴还在试图空手套白狼。
他一张谄媚脸,凑到赵长水身边,正想着要怎么说服一下……说他女儿是个超级大美女,是不是赵哥能感点兴趣?
忽然他看到了赵长水面前暂停播放的屏幕。
“诶这!这视频哪来的!”暗室里响起了老裴惊喜交加的声音。
第66章 暴雨
程音首日复工, 扫清了积压的全部工作,理顺了待办的任务清单,还抽空和姜晓茹打了一小架, 可谓效率满满。
江媛媛称赞她:身残志坚, 尤为励志。
“有音姐在,谁想把这家公司搞垮都不容易。”下班时她送程音出门乘车, 推着轮椅嘴里如此念叨。
这话听着有些奇怪。
“没看出来,你还有这志向呢,竞争对手派来的?”程音开玩笑。
小神婆一贯活泼爱闹的性格,这回却没有笑。
“音姐你有没有想过,有时候你以为自己在做对的事,其实在另一人看来, 是在作恶。”
这么哲学?程音诧异回头。
江媛媛语调沉沉:“你知道吗,那天来抗议的白发大叔,前两天跳楼了。”
哪个大叔?杭州那个?
柳世的舆论危机不归程音处理,是姜晓茹经的手。这女人一贯是结果导向,为达目的不管路径, 她要是用上什么激烈手段,也未可知。
“没死,肋骨戳肺里了,刚抢救过来, 但人没醒,要花一大笔钱,自杀的保险不赔。”
程音沉默了片刻:“有捐款吗?”
她不是见人就施舍爱心的滥好人, 但这人她曾见过, 是个挺面善的中年人,即使落魄也看得出来受过良好的教育, 情绪再怎么激动都不会说脏话。而且他自己的衣服都已经磨得毛了边,老婆女儿却穿得干净整齐,只肯自苦,不苦家人。
他的诉求也不过分,让柳世付给他专利费,用于遣散公司的员工。
柳世当然不可能付,这相当于承认了他的控诉——大型医药集团使用阴暗手段,挤垮并收购中小公司,赤裸裸的垄断。
“有,我们都捐了,回头链接发你。”江媛媛叹了口气,“音姐,你说柳世要是垮了,是不是反而能养活更多人?”
一鲸落而万物生,是这个道理,但也不能这么想。
更大规模的生产更有可能带来技术的进步和成本的降低,对大众反而有利……当然,前提是大众真的能够得益。
“我不知道。”程音坦言,“我们能做的,只是尽量做对经手的每一件事,至少在我们自己面临选择的时候,问心无愧。”
“可我们每天经手的也就是些鸡毛蒜皮。”
“那可未必,”程音转过头不再看她,露出一丝了然的微笑,“上一次,记者能登上我们大楼的天台,不也就是因为我们这样的人,不小心出了一点小小的纰漏?”
江媛媛一惊,默默闭上了嘴。
和聪明人讲话容易暴露马脚,以后她还是只跟她音姐聊八卦和塔罗。
程音和江媛媛在公司侧门等车时,偶遇了下班的陈嘉棋。
其实不是偶遇,他特意来找她想聊两句,但程音觉得他们除了工作之外,已经没有什么多余话题可展开。
运动会之后陈嘉棋给她打了无数电话,她都没接,于是他长篇大论地发信息,解释自己身不由己,一直跟程音对不起。
程音自己倒无所谓,他真正对不起的是程鹿雪,她又没有立场去帮小程女士原谅什么人。
可陈嘉棋既然连这一点都想不明白,注定就和她不会是一路人。
总之聊工作欢迎,聊私事就免了,已读不回。
由于程音身边还有江媛媛,陈嘉棋并未直接上前与她招呼。
他穿得比往常讲究许多,有点孔雀开屏的意思,江媛媛立刻分享八卦,说陈嘉棋这段时间忙于相亲约会,估计是好事将近了。
说完,她观察程音脸色,平静无波,完全置身事外的神情。
程音这种生人勿近的调调,还是跟她哥学的,一般人看着轻易不敢造次。
陈嘉棋站在旁边苍蝇搓手,最后也没敢上前跟程音说上一句半句,头一低走了。
这一幕看在季辞眼里,根本就是畏罪潜逃。
虽是合法夫妻,在公司却不能表现出亲密,季总只能委屈自己,下班时将车远远停在对面的街角。
隔着单面玻璃,看江媛媛笨手笨脚扶程音上车,他略感焦躁。
见陈嘉棋贼心不死,妄图冒出来ῳ*Ɩ 刷存在感,他十分焦躁。
总算看到程音的车发动,季辞立刻示意司机“跟上”,老头摇了摇头——若不是知道他们如今住在了一起,他会以为他老板突然成了超级跟踪狂。
而且……不都领完证了吗?怎么搞出了这么浓的偷感?
两台车前后脚进了地库。
小区既然能住明星,私密性自然有所保障。季辞的车后发而先至,他下了车并未回家,站在地库等程音抵达。
季辞从烟盒中抽出一支烟,捻在指尖没有点燃,勉强起个安抚的作用——最近几天知知不爱搭理人,他的烟瘾犯得很容易。
但自从她说了反对,他便再没有抽过一次。
老李继续坐在车里摇头。
烟不能吸,戳在车库吸尾气,季总竟然有今天,算是遇到了真克星。
克星上了一天班,整个人神清气爽,下车看到季辞,难得是轻盈的笑模样。
“坐了一天,累么?”他推着她进了地库层的入户门。
“不累。”她喜欢上班,工作让她充满安全感。
门口有防水台,程音想下来自己走,被季辞连人带轮椅直接抬起,继续边走边聊。
“脚呢?疼不疼?”
怎么可能,季总有多夸张她都不想说,一早差人往她办公室送了无数东西,甚至还有可升降垫脚凳,若不是她紧急阻止,恐怕能将康复医生遣来陪同办公。
程音还没回答,季辞已经蹲下,抬起她的脚腕细细查看。
结论相当小题大做:“有点肿,先去泡个澡。”
他将她推入室内电梯,摁下了卧室层的按钮,程音脑中警铃大作——她听不得泡澡二字。
那晚之后,她连浴缸都不想再多看一眼。
然而季辞君子坦荡荡,进了浴室,径自拆掉了她脚上的护具,拉高裤脚露出整截白净小腿。
过于白净了,他皱眉:“今天没抹油?”
红花油一天三次,在家时他会严格盯着她按时涂抹,结果第一天上班她就溜号。
“忘了。”
主要是味儿有点冲脑袋,即使想起来她也不好意思真抹,怕熏着办公室里的其他人。
程音不敢说话,她哥的脸开始冷了。
开盖倒药,以指腹均匀抹开,季辞动作流畅,程音也不敢阻拦——往常她是绝对不可能同意他来给她涂药的。
那毕竟是脚,受不起季总如此躬亲伺候,且古往今来脚都被划定为隐私部位。
她确实有点不好意思。
偏他动作还轻柔,碰触似有若无,指尖所及既痒且麻。
程音努力转移注意力,眼睛盯着药油的成分表——丁香罗勒,樟脑桂叶,无论对于嗅觉还是触觉,都像扎了仙人掌的细茸,带来轻浅却绵延的刺激。
醺色在她脸上缓缓晕开,倒不是有多害羞,完全出于生理反应。
简直是在上刑!
这场漫长的刑罚,终止于突然响起的门铃。
程音如释重负,一把按住季辞的手:“是不是鹿雪回来了,要不我们先下楼吃饭?”
她简直有点花自飘零的模样,眼眶轻红,泪光点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怎么她了。
季辞全程没怎么看她,这一抬眼难免呼吸一乱,他起身洗手:“应该不是,我去看看。”
今晚有暴雨橙色预警,幼儿园估计会让小孩留宿。这处居所刚搬不久,地段也很隐秘。他想不出会有什么访客。
心中难免警惕。
门铃是可视化的,清晰映照出了叩门者的容貌,乍看之下陌生,仔细分辨后,季辞讶异地认出了故人的脸。
他让那人稍事等待,先上楼去接了程音……这个来客,恐怕需要她共同参与接待。
来者是林建文。
季辞其实并不确定,程音对她的父亲是什么态度,毕竟他们没有聊过相关话题。
十年前的林音对林建文满怀恨意,不肯与他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后来她却与他一同移居南方。
再后来的事,程音绝口不提,季辞单方面调查出的信息,似乎她在读大学之后,就与林建文断了往来。
他不知道程音是否愿意与此人相见。
季辞开口时十分谨慎,依照十年前的经验,但凡提起让林音回自己家,她就会进入一轮情绪大崩溃。
长大后的程音却连眉毛都没有抬。
“既然都找到了这里,那就见见。”
程音的这句话完全体现出她超乎寻常的敏锐——她搬家不多久,躲得很彻底,连同组的同事都不知道她的新住址,而今天,是她蛰伏许久、恢复上班的第一天。
林建文怕是守在了她公司的门口,再一路跟车来到了此地。
他能混入这个安防严密的小区,还摸到正确的门牌号,也算是相当本事。
之前住在这栋楼的明星,曾多次在地库遭遇代拍,看来小区物业还是有疏漏。
程音在下楼途中,试图思索林建文的来意——他如此不辞劳苦地绕着北京城寻到她,总不可能是为了与她父女情深。
毕竟他们之间不存在那种东西。
必须承认,她心里更多的是好奇,有点想知道那个生了她、又扔了他,独自逃往异国的男人,现在究竟变成什么样子。
大约也不会差,如果上次那位“生于艺术之家”的裴大师真的林霏霏,那么这家人现在混得还挺风生水起。
等见了面,程音立刻后悔自己的好奇心过剩。
林建文哭天抹泪,先诉说这么多年的思念和担心,再回忆当年小林音的活泼与可爱,最后还痛苦地回忆当年,直说自己满心悔过,若不是程敏华坚持切割,绝不会闹成那般田地。
说一千道一万:都是别人的错。
程音就不该指望从他嘴里能说出什么新颖论点,然而老借口正好能戳到旧伤疤。虽然过去这么多年,她一直执着地在单方面和程敏华闹矛盾,但林建文没资格说她妈半句坏话。
全世界数他最不配。
林建文见程音一直面无表情,心情倒比进门时要放松。
他这个女儿从小暴脾气,有点情绪全都写在脸上,若要翻脸早就翻了,现在虽然看不出对他有多友善,至少不像从前那么敌对。
亲生的还是不一样,他毕竟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我前些年,还托人往台州的学校寄钱,你收到没?”他瞎话张口就来。
这句不过是个引子,为了引出后一句来。林建文用手指潇洒地梳过自己日渐稀疏的头发,眼睛滴溜溜望了一圈屋子里的陈设,将目光落在了始终不发一言的季辞身上。
“小季啊,当年哪想得到,你能这么有出息,这房子买下来得不少钱吧?有按揭要还吗?”
季辞不语,眉心微微收拢。
“嘿呀,瞧我问的,季总买房肯定全款!”
林建文笑得见牙不见眼,牙龈由于营养缺失,萎缩出一个个黑色小三角,远看像魔鬼口中的对排的锯齿。
程音忽然涌起一股极强的耻辱感,她太了解林建文,几乎能猜到他下一句要说什么。
还能说什么?永远在赌,永远缺钱,赌徒是没有人格尊严可言的。
就算十年不曾见面,当年像扔旧家具一样将她丢弃,也能毫无心理障碍地厚着脸皮出现,和她谈钱。
林建文却根本没打算和她谈,他的笑模样完全做给季总看。
“你俩现在,还在一起呢?”
且不说二人同居事实确凿,端看他俩之间的化学反应,他这情场老手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更别提季辞对程音那过于明显的保护姿态。
林建文越看越得意。
“我这闺女,十几岁就跟了你,那会儿可还未成年啊,我老早看你小伙儿有前途,干脆睁一眼闭一眼,怎么样,老泰山够意思吧?”
程音若不是坐着轮椅,恐怕已经跳了起来。
这老不修在说什么?还是说,在威胁什么?他怎么能这么不要脸!
她刚一直起腰,还没开口说话,便觉季辞往她肩膀落下一只手,轻轻的安抚意味。
“林叔,”一直沉默观察的男人,终于说出林建文进门后的第一句话,“外面天气不错,不如出去边走边聊?”
初夏的北京,今日天气预报说降水概率80%,外面正大风卷着垂杨柳,似摇滚歌星疯狂甩着长发,不知哪里看出的“天气不错”。
然而林建文定定看着季辞,这个曾经借宿于他家的年轻人。
当初不过是个青葱少年,如今已经是成熟男人了,久居高位使他的眼神充满压迫感,鬓边微微的灰调和眉间淡淡的倦意,让他无需多言便有掌控者的气势。
他笑着说天气不错,天气就不错,你只能附和。
林建文面对他时,有一种被正值壮年的头狼盯住了咽喉的战栗。
狼王现在要从领地将他驱逐,他只能同意。
第67章 盛夏
林建文二话没说起身出门, 能有机会和季总谈条件,原本就是他的来意。
不料程音却不允许他继续信口雌黄,脱口道:“林先生, 我从没收到过你的汇款。”
她叫他“林先生”。
林建文扭头去看程音, 这还是他进来之后第一次正眼好好看她——有什么可看的,就是个不重要的小道具, 他用来谈判的筹码,和赌桌上花花绿绿的代币没有太大区别。
仔细看,却和从前大不相同了。
她的目光安静而深邃,像流沙或者沼泽,可以将面前的人无声吞噬。
林建文这才注意到,她居然坐了个轮椅, 这让他心生惊恐,她是残疾了?受了挺多苦?直到现在他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程音像是读出他心中所想,笑得阴柔:“对啊,你们把我一个人丢下,我太害怕了, 连夜追出去找你们,半路上被车撞了,从此半身不遂。”
她显然是在扯淡,季辞却眉心一跳, 捕捉到了其中一个关键信息。
“把你一个人丢下?”他问得是程音,看的却是林建文。
“唉,我当时也没办法, 都是你姜姨不同意, 她不舍得多花一份钱。”林建文继续熟练甩锅。
“是姜明月留给我一笔钱,让我能付学校的住宿费和伙食费, 不至于进收容机构。”程音继续戳穿他的谎言。
“那会儿你都高三了,跟着我们偷/渡出国,学业可就荒废了,你妹妹成绩差嘛反而不可惜。你看你留在国内多好啊,考了好大学,找了好工作,又跟你从小喜欢的人在一起……”
“这些都是我靠自己努力得来的,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别说的好像你是为了我好。我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更有可能遭遇的是各种不幸。被拐卖、□□、诈骗。被完整地或者拆开来卖。一个没有任何社会关系的孤儿,不正是刽子手最喜欢的目标?”
程音冷笑,本意是要将丑陋的事实狠狠砸向林建文,不想被砸的另有其人——季辞搭在她肩头的手指倏然收紧,甚至控制不住微微颤抖,她立刻闭上了嘴,不再继续多言。
但季辞的情绪,似乎遭到了十分剧烈的冲击。
一时疏忽……她给忘了,他并不知道她在台州时的悲惨往事。
“知知,你要是饿,冰箱里有你喜欢的点心。”季辞俯身在她耳边道,“我送林叔一趟。”
他的声音轻缓柔滑,像是半空中垂落的尺素白绫,只有程音听得出,那背后藏着雷霆万钧。
三哥生气了。
也罢,至少他不会再相信林建文的巧言,老东西休想再从她这儿骗走半毛钱!
季辞其实并不像程音想象的那么轻信。
虽然在过去的岁月,他始终对林建文保持着晚辈的谦卑,但那只是出于对程敏华的尊重,他不想令自己的恩师感到难堪。
这不代表他不知道林建文是哪种货色。
毕竟,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交锋。
雨倾盆而下,将车前玻璃变成了毛花玻璃。
雨刮器忙忙叨叨,林建文却满心踏实——他跟季辞一起进的地库,亲眼见到他挑了最贵的一台豪车。
特意为了送他。
一旦不用四目相对,无需直面季总的目光压迫,林建文又重新拿起了倚老卖老的岳父范儿。
小季的开车技术不错,怎么看怎么顺眼,他几乎想不起他当年一穷二白的样子了。
林建文一度很烦季辞。
确切说,他烦的是程敏华的软心肠,刚结婚的时候,她可喜欢往家捡猫捡狗,弄得他颜料里成日都是猫毛,画面还没干透,上面又多出两个狗爪印。
林建文大发了一通雷霆,程敏华捡小动物的毛病是治好了,竟然又开始往家里捡人!
还赖说是林音捡的?有什么区别,她们母女俩性格如出一辙。有那个闲工夫,怎么不知道多伺候点自家的男人?
他委实讨厌家里突然多出的这个半大小子。
脸倒是漂亮,却有一双野物似的眼,远远地打量着人,眼神让他极为不适。
仿佛一个半大的狼崽子,然而认下的主子并不是他,旁人一个唿哨,就能冲上来将他咬得血肉模糊。
有季辞在家里,他再不敢对程敏华大小声。
后来终于让他寻了个由头,将这小子赶回了老家。
那是盛夏,雷雨连绵,明紫色的闪电于云层之间起伏,上万伏的高压刷过隐秘的峰峦,正是万物勃发的时节。
同样生机勃发的,还有少年人蓬勃发育的身体。
季辞以为没有人在家。
他枕着一件洁白的校服上衣,似有若无的馨香如同夏蝉薄如蝉翼的蜕,将他轻轻细细地包裹,完全无法挣脱。
手臂上的青筋随着激烈的动作时而饱胀凸起,英俊的脸却慢慢涨红,仿佛沉醉于某种折磨,是矛盾挣扎的神色。
又一道闪电劈下,他用力收拢手掌,将脸埋入那件校服,身体如弓紧绷,难以自抑地发出低吟。
刚刚度过变声期的少年,声音已经转为深沉醇厚,与沉沉雷音混在一处,本不会被人听到。
偏偏有人路过了他的门口。
季辞睁大微微失神的眼,如同被雷电当胸劈中。
他的动作很快。
迅速翻身而起,清理痕迹,试图以被单遮挡一切,然而留在枕上那件被揉皱的校服上衣,已经被大步闯入的林建文一把拎起。
罪证确凿。
这个寄人篱下的乡下小子,不知从何时起对恩师未成年的女儿产生了龌龊念头。白日里与小姑娘兄妹相称,一旦入了夜,他那肮脏心思便再压抑不住。
可惜那年季辞也未满十八,否则林建文还能给他罪加一等。
好在少年人脸皮薄,被随意辱骂了几句,已羞得面色紫涨。
第二天季辞便收拾东西回了老家。
林建文以为,他是害怕自己将这件事告诉程敏华,毕竟季辞视她亦师亦母,非常在意程敏华对他的观感态度。
这当然也是一个原因,但最关键的,除了当事人谁也不知道的原因是——那天晚饭后,林音给季辞悄悄塞了一封情书。
少女情怀纯白如诗,显得他的所做作为愈发龌龊难言。
季辞躺在月光中,闭着眼都能复述信中字字句句,月光使人疯狂,他想他真的不能再留在林音的身边。
她也喜欢他,这是圣徒都无法抗拒的诱惑。
只能以漫长时光和千山万水,将这诱惑强行隔断。
“你小子,还挺长情的。”林建文将座椅调整到舒适角度,对季辞的称呼已经变成了“你小子”。
若不是韧带弹性不支持,他能把脚翘上驾驶台去。
“林叔,”季辞客客气气,“这些年在哪里发财?”
“我一个老头子发什么财,哪有季总混得开。”
“听知知说,你们全家都移民了?怎么不带上她。”
“移什么民啊,野路子过海,搞不好是断头路,才没舍得带上她。那几年过得可苦,东南亚各国跑着,卖佛牌,养小鬼,好容易攒到钱回来。”
“那她倒是幸好没去。”
雨哗哗地下,季辞没开车载音乐,白噪音大得聊天都听不大清。
天光也黯得快,仿佛一眨眼就黑天了,既看不清路,也看不清赶路人的神色,只能听到他温和的声音,带着催眠似的韵调,季辞只要愿意,绝对是最好的陪聊者。
“林叔,我其实,经常会想起当年。”
“想什么……哦哈哈哈,现在得偿所愿,爽了吧?”
老不正经,一开口就直奔下三路去,季辞捏紧方向盘,声音仍是平稳无波。
“想起音音有一次,曾经遭遇过火灾,您还记得吗?”
雨刷器咯吱作响,在挡风玻璃上快速往返,试图让视线变得清晰真切。但这一场雨实在太大,无论怎么擦都是徒劳无功。
季辞的提问,也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林建文突然改换了坐姿,不再那么轻松恣意,他眯眼盯着窗外,专心研究了会儿路牌。
“啊?你说什么?什么火灾?”他半天才反应过来。
“程教授实验室的火灾。很奇怪啊,那天晚上也下着雨,也有这么大,空气很湿,怎么可能起火?”
“啊,是啊,怎么可能呢……”
“您说,会不会是有人纵火?”
“不会吧!那天下雨了吗?”
“哦,也许是我记错日子了。还是林叔的记性好。”
“哦哈哈哈,我那天跟人去簋街吃小龙虾,坐在户外院子里,被蚊子咬了一腿的包,记得可清楚呢。”
“原来如此。”
季辞噙着一丝笑,忽然轻轻踩下刹车:“到了。”
林建文疑惑地抬头,车外一片风卷浪的黑,连绵地拍打着车窗,像暴风雨中夜晚的海,雨实在太大,将目力所及的全部灯火都扑灭,能见度几乎只有半米。
这是到哪了?
季辞松开安全带,开门下车,在林建文震惊的目光中,步入了瀑布似的雨幕。
暴雨如注,瞬间将他浇得浑身湿透,衬衣与西裤紧贴于身体,显出蓬勃而张力的肌肉线条。
在车前灯刺目的光照下,男人仿佛突然卸下了文明外衣,显露出野兽般危险的内在。
季辞从车前绕到副驾侧,打开车门将林建文从车内拖出。
老头挣扎着发出恐惧的叫嚷,不明白为何季辞突然翻脸。
他的手劲太大,几乎是锁喉的姿态,瞬间扼住了林建文的呼吸——其实只是拎住了他的领口,他会觉得呼吸困难,只因季辞的眼神过于骇人。
有一瞬间,林建文觉得自己会被季辞扼杀,或者至少挨一顿狠揍。
但这个恐怖的瞬间迟迟没有到来。
暴雨如注。
季辞将林建文抵在车门上,虎口缩紧再松开,松开又缩紧。雨太大了,仿佛直接冲刷着他的灵魂,试图扑灭他滚沸的暴戾念头。
最终让他冷静下来的,还是仪表盘上的时间。
快七点了,该吃晚饭了。
他现在不是一个人,有人在家里等他回去吃饭。新来的阿姨做饭有点够呛,今晚的胡萝卜丝炒得卖相一般。
他要是不回去哄着,知知肯定不会乖乖就范。
有的人也许确实该死,但不是今天,也不是这里,更不是以这种方式。
于是季辞松开手,帮林建文整理好衣领,甚至还和善地拍了拍他:“从这里往西走十公里,就是高速入口,去吧。”
没有将老东西丢进山谷,他已经算是克制。
季辞转身上车,发动机爆鸣,尾灯划出两道如血的红痕,车辆消失在雨幕之中。
程音在家等得心神不宁。
这么大的雨,行车本不安全,何况季辞还有些情绪起伏。
他本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虽然现在看起来温文尔雅,但她总觉得那只是一层皮,皮下仍然年少时的季三,一把开过刃的藏刀。
尤其当季三对上了林建文。
她至今记得,当年林建文因为赌球和程敏华大吵特吵,险些动了手,被三哥当场卸掉了一只胳膊。
少年瘦削如竹,身手却利落得惊人,程音以前只见过季辞拿笔算习题,见到这一幕才相信他能在奔马之上如履平地。
惊人的核心与腕力。
她有点担心老头满口胡言,别搞出点什么意外碰撞……给季辞带来麻烦。
终于听到楼下门响,程音松了口气。
待季辞走进餐厅,这口气又重新吊了起来——乍看她还以为季辞浑身浴着血,因为身上的戾气实在太浓,像刚跟人打了一架,定睛一看却只是雨水。
“怎么淋得这么湿?”程音惊道。
浑身都被浇透了,站在那儿淋淋漓漓的,没一会儿,脚边就积了两小圈的水。
季辞没有回话。
他站在门口,用一种奇异的眼神将她望着。
程音一直怀疑季辞身上是不是混了一些藏彝血统,因而眉骨比一般人高,个子更是高,顶天站在灯下,显得眼窝格外深邃。
目光因此而明昧不定,柔软且锐利,激昂又沉寂,矛盾得让人看不懂。
“上去换套衣服吧,”她移动轮椅,去拿桌上的纸巾抽,“这样吃饭你会感……”
她的话没有说完。
季辞忽然疾步而来,双膝触地跪于她的面前,将她用力揽入了怀中。他体温还是一贯的热烫,抱着她时微微颤抖,像高热病人控制不住寒战。
程音贴在他的胸口,听到他极速搏动的心跳。
“你怎么了?又不舒服了?”她被他抱得有点喘不过气,伸手试图推他,被他捉住了手,十指牢牢相扣。
“知知。”他的声音哑着。
季辞小时候不善言,沉默锋锐如一把藏刀,被岁月一遍遍打磨,才成为了今天的季总。
此时他仿佛又退回了当年,语言并非他所长,语言无法表达他所思所想。他有积年的想望和压抑,有无尽的懊悔和喜悦,还有压抑不住的疼惜和骄傲。
她曾一人独行于沼泽和悬崖,历经千辛万苦,终究毫发无伤地走到了他面前。
命运对他如此残忍,又如此心软。
种种心情不能言说,也无人可说。季辞忍了又忍,终究还是低头捧住了她的脸,寻觅到她的唇。
他的吻毫无章法,混乱而急切。
第68章 荒唐
窗外, 暴雨被狂风卷出了无数白色的漩涡,程音被突来的亲吻堵住了呼吸,他的吻比雨点还更密集。
她轻喘着将他抱住, 手指深入他湿透的发。
这是季辞惯做的动作, 每当她心绪烦乱,他都会如此予以安慰, 如同抚摸应激的小猫。
难得他也有情绪失控的时刻,她试图效仿一二。
可惜,这种程度的抚慰,对他完全无效。
似乎只有她,她的嘴唇、呼吸、跳动的脉搏、呜咽的娇吟,才能给他真正的抚慰。
程音再度睁开眼, 是因为身体突然悬空,季辞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走入了电梯。
上行两层楼不过几秒,他竟也没停,换了姿势将她抵在轿厢壁上, 吻得越发深入。
等到进了卧室,她的衬衣纽扣已经松开了大半。
新婚夜以来,他们进入一种莫名的僵持,或者说矜持也好, 总之再未有过亲密接触。
连亲吻都再没有过。
可是这样下着暴雨的夜,深浓的云层中起伏着明紫色的闪电,整个世界都在白花花的雨水中化为模糊背景, 让这栋房子变成海中孤岛, 让他们相依为命。
他需要确认她还活着,他也活着。
暴雨冲刷, 衣裳委地。
暗室内,他抱紧她微凉的身体,像在海边深黑的礁石上,捉住误闯领地的惊慌人鱼。
人鱼细白的手指被人握牢,引着探索未知的领域,翕动着,潮湿的,遥远而模糊,海的气味。
程音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
但她知道抱着她的人是谁。
是季辞的手指和亲吻,是他在对她做这些事——只这一个念头,快感的浪涛便从远海奔涌而来,一层层堆叠,轻易将她没顶。
迷蒙中她听到他问,可以吗,知知?
程音可能回答了,也可能没有,她拒绝承认耳边听到的是自己的声音。鼻音轻软如同邀约,她干脆抬头吻他,让所有声音被吞没。
雨越下越大了。
夜雨停在几时,程音并不知晓。
她睡得沉倦,神魂却飘飘荡荡,浮在云端没有下来。迷糊中她知道自己被放入了浴缸,灯大亮着,她该觉得羞涩,但她实在困得睁不开眼,只能任由他将她细细清洗。
中途竟然又来了一回。
这回依旧和之前一样,全然只顾及着她。他的唇舌耐心无比,慢慢将她身体中的潮汐引至半空,再轰然散落,比烟花更灿烈。
初时见他俯身,她震惊又羞急,躲也躲不开,只能紧闭着眼,由着他荒唐行事。
雪白脚趾将床单揪紧再松开,几番沉浮抛掷,极度的羞耻并欢愉。
程音不能说未经人事,但在清醒状态下尚属初次,精神与体力消耗极快,此时已是完全的娇软无力。
陷入昏睡前,程音努力睁了下眼,男人跪在浴缸边,抬着头看她在波涛中沉沦。
他的笑容温柔得近乎虔诚。
程音又一次在睡梦中被热醒。
季辞从身后将她紧搂着,体温高得如同在发低烧。先前她曾就此问过好几次,他总是说已经看过医生,确实有人体温中枢高于常人,影响不大。
对她影响还是挺大的。
如果他今后都打算这样搂着她睡觉的话……室内空调确实要放在15°。
睡衣恐怕也得穿个短袖,他的服务实在周到,洗完还将她整整齐齐穿好。若不是门把手上还挂着她的胸衣,程音几乎以为昨晚发生的一切只是做梦。
就算是做梦,也过于荒唐了。
他用最温柔谦卑的方式,将她反复折腾了一整夜,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行为发生。有好几次她彻底按捺不住,又羞于说得过于直接,干脆伸出手去引导,却屡屡被他半途拦截。
最后为了防止她作乱,他干脆用领带捆住了她的双手。
这一幕发生时,她又想起了曾经的那个雪夜。
当时她也是撩拨得太过,被人将手捆住,连打结的方式都类似——领带尾露出两个小小的尖三角,像交尾中的两条蛇。
但那人捆她完全是为了彻底占有,季辞昨晚的行为……她不大懂。
他不是没有需要,甚至现在,他从身后将她搂着,需求都表现得很明显。但他居然就真的整晚克制,仿佛在守什么戒约。
她都快要怀疑她真是他亲妹妹了。
不管是什么,门把手上的胸衣还得尽快拿下来,天光探入窗帘缝,照亮了她刚刚睡醒的羞耻心。
这一幕过于酒池肉林。
程音悄然移开季辞的手臂,刚打算下床,身后的人也醒了:“知知,去哪?”
她僵住:“……洗手间。”
“我抱你去。”
虽说程音和季辞在过去的两周也算同床共枕,但都枕得十分貌合神离,每天一个早睡,一个晚起,愣是在同一张床上过出了两种时差。
这样一起醒来的早晨,属于绝对新鲜的体验。
程音觉得有些尴尬,眼下这幅光景,好像办公室同事酒后乱性,第二天醒来不得不尴尬相对。
季辞却不见丝毫窘态,很自然地将她抱进洗手间,再帮她关好门,自己像往常一样靠在门口等。
……好像前夜什么都没发生过。
前夜毕竟还是下过一场暴雨,尽管雨水将一切冲刷得了无痕迹,地下的暗河却水位暴涨,悄然改变了一切。
吃早饭时鹿雪都觉察出了异常,爸爸实在过于腻歪,她严正提出了抗议:“林老师说,每个小朋友都要学会生活自理,妈妈都这么大了,吃东西怎么还要人喂?”
程音无颜以对。
等到四下无人,她也提出抗议:“你在干嘛?”
季辞弯腰,看着她的双眼,亲了下她的鼻子:“我想回到你17岁那一年。”
原来如此。
种种古怪有了答案,是林建文的出现起到的效果。
“也没你想的那么惨,学校的老师同学都对我很好,逢年过节叫我一起回家吃饭。考上大学后,还有助学贷款能申请,社会主义不会让一个高三生饿死的。”程音半开玩笑。
她还不如不说,反倒给他更多想象空间:年节时去别人家打扰怎么可能,她必然独自一人在宿舍,大年夜给方便面多加一根ῳ*Ɩ 火腿肠,权当是加菜。
“今后……”
季辞本想说今后逢年过节有我陪你一起,又意识到他根本不应该说这种话。
“今后,会有鹿雪一直陪着你。”最后他道。
程音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他连哄她一句都不肯,她的未来图景中从未有过他的身影。
“嗯,我一点也不后悔生下她,”她笑道,“是很辛苦,但也超级幸福,每分每秒都很幸福。”
季辞上前一步,将程音连同她的错愕一起紧紧抱住。
这又是为什么呢,他的身体语言明明写满了疼惜,甚至愿意服务她一整晚,单纯只是服务而已,不停地问,舒服吗,喜欢吗,还要不要……
却连哄她一句都不肯。
你和他拥有的,只有一个为期一年的短暂约定,一定要记住这一点。她对自己这样说。
*
秋季来临之际,程鹿雪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小学生。
开学的第一场家长会是季辞去参加的,因为程总现在比他更加忙——程总是大师兄玩笑的称呼,他天天试图说服程音辞职,去羲和当行政部一把手,他们公司现在缺人缺得很。
羲和的在眼科年会的首发式,获得了意料之外的大成功。
原本整个行业都阻塞在瓶颈,连柳世这样的头部名企都很久没拿出亮眼的新品,明珠二号由于丑闻危机被监管严查,至少要搁置一道两年。
忽然有一家公司横空出世,新方向,新技术,成本更低,效果更好,市面上连竞品都看不到,自然在业内搅起漫天风云。
展会结束后的几个月,赵奇见投资人见到头秃。
原本买卫生纸都要等618满减的小破公司,一夜之间成为了资本的宠儿,私募经理排着队来送钱,他头疼的内容变成了到底该拿谁的钱、怎么谈合同条款。
程音帮他整理了全部资方的资料,并给出了一些选择建议。
成熟、理智、考虑周全,对市场数据记忆准确,赵奇有时候听着听着,都想喊她来当公司总裁——正好放他一马,他搞技术可以,搞经营是真赶鸭子上架,玩美食餐厅都能玩到破产。
程音当然不可能同意。
她一个工作才刚半年的菜鸟,哪有当总裁的金刚钻,敢给赵奇出主意,纯粹是背后有人垂帘听政。
“选择GP主要考虑几点,除了给钱,还要看能不能协助找人、找渠道、疏通上下游。如果能提供专业经验和流程优化,条件苛刻些也可以考虑。”
书房中一张超长书桌,一边趴着一个写作业的小女孩。
季老师从《一年级开学注意事项之铅笔得用六角杆》讲到《初创企业融资须知之基石投资者选择》,忙碌堪比暑期培训班讲师。
最终还是鹿雪同学比较优秀,迅速做好了开学准备,抱着Ruby回房间睡觉去了。
程音还在咬着铅笔继续思考,不过她想得却是另一个问题——季辞似乎志不在柳世,他将全部身家和精力都暗地里放在了羲和。
可在柳世的内部会议上,他又将羲和的威胁描述成一家极具威胁的独角兽,并以技术专家的身份提醒柳石裕,务必关注这家新公司的动向,它很可能成为颠覆现有眼科医疗商业版图的引爆点。
奇怪的点就在这里——如果季辞不在意羲和,他不至于如此尽心尽力。
但若他真的在意,又为何将它暴露于行业巨头的死亡视线?
自相矛盾。
程音疑惑许久,一直没能想出合理解释,有一种可能性是,他要将羲和打造成一颗举世瞩目的明珠,并以此为筹码,在柳世一步步登顶。
毕竟他和柳亚斌在现有状态下,几乎打成了平手,若他能将一家超级独角兽带入集团,那么柳亚斌这个嫡子的身份可就不那么值钱了。
对于股东来说,谁能赚到钱,谁才是那个真正的嫡子。
合乎逻辑,合乎情理,就是不怎么合乎程音的心意。
那是羲和。
当初程敏华无论如何不肯卖,大师兄辛辛苦苦守了十年,好容易才重见天日的羲和。
他从一开始,派她去和赵奇打感情牌,送羲和一场难得的曝光机会。
到鹿宴聚会,将明珠二号的核心投资人,全部转移至羲和。
再到精心筹办发布会,手把手教她如何搭建管理框架、内控流程、风险底线……
步步为营,精心铺陈,难道都是为了这个目的?
他难道不知,羲和这颗明珠,如果镶嵌在柳世的王冠上,很可能会泯然失色。
巨头吞下的小企业,要么会直接消失在柳世的地下资料库,一如当年的老羲和。要么会被包装成全新的产品线,可能保持原有的设计,更可能变得面目全非。
因为它需要卖得很好、卖得很贵,它将不再是程敏华最初设计的那个羲和,“要让最穷的孩子也能看得见太阳照见的颜色”。
它会成为另一个明珠二号。
连她都想得明白的道理,季辞难道会不懂?
不过程音也只是心里想,嘴上什么都没说。
交浅言深,她没想到有一天会在自己和三哥身上用上这个词,但这就是事实。
过往的时光将她锻造成一把寒光如水的利刃,尤其擅长斩断纷繁芜杂的混乱头绪。季辞确实对她极好,说是捧在手心宠溺也不为过。
可与此同时,他对她却没有完全敞开——不,这个用词还是过于粉饰,她应该坦然承认,是完全没有敞开。
无论事业,还是情感,甚至身体,他都呈现一种自我封闭的状态。
三哥身上藏了很多秘密,没有一件愿意拿出来与她分享,她完全不知他心中所思所想。
程音不想在意,却又真的在意。
出于一种隐秘的窥探心理,程音去暗访了那个跳楼的杭州男人。
事情闹得不小,怕又是季辞的手笔,新闻铺得到处都是,她轻易找到了男人住院的地方。
门口的护工与程音多聊了两句,直说这人太惨,公司没了,自己又成了植物人,捐款的速度哪里赶得上住院烧钱的速度,这两天老婆还要送女儿回老家,孩子升高三,不能耽误了念书。
“升高三”三个字让程音恍惚了一秒,和她当年很像。
财阀作恶多端。
“幸亏还有好心人,一直帮忙照看。”护工朝门里努了努嘴。
程音隔着门玻璃往里看,居然看见了熟面孔,江媛媛惯来缺心少肺的脸,此时看起来十分凝重,她拉着连连道谢的中年女人的手,“婶儿,没关系,我就当叔是我爸了,我爸也是这么被他们害死的,姓柳的一家没有好人,那时候……我才刚上小学。”
程音呆若木鸡。
无数疑点迎刃而解,中东王子的红桌布,日本客户的毒点心,还有被故意放去天台的记者。桩桩件件,原来都不是工作疏忽,是刻意报复。
家破人亡的孤儿,以微薄的力量,企图蚍蜉撼树。
财阀果真作恶多端。
医院惨白的灯光,照着程音惨白的脸。此情此景,顺理成章将她带回了程敏华被敛尸的那一夜。
同样的因,带来同样的果。
她忽然想起季辞在去鹿宴的路上与她说过的那句话。
他说……老师不是自杀的!
第69章 门徒
程音疯了似的往公司跑。
她趁着午休来的医院, 此时日正当午,秋季的金风吹着她的脸,呼啦啦带走所有水分, 是北京城进入枯水季的标志。
她跑在路上, 顾不得刚养好的脚在隐隐作痛,只觉得皮肤被风吹到皲裂, 一片片从身体剥落,灵魂也都碎了,风一吹就散落天际。
她当然可以直接打电话,但这种事,只能当面去问。
梁秘书挂着两轮黑眼圈,像一只残电的僵尸玩偶, 正在辛苦调停两位分公司大佬的争执。
每个都说自己的事更重要,都要先进去和季总汇报,照他看,什么都不如码字重要,距离黑三期还差三千字, 人就不应该兼职写小说。
人,就应该好好当一个白天上班,晚上娱乐,早睡早起, 健康的大写的人!
连季辞这种卷王都开始准点上下班,过上了正常人类的生活,他到底是为什么要自讨苦吃, 非要用键盘来描绘和创造世界!?
气若游丝地劝了大佬们两句, 梁冰坐下来继续办他的公,力气得省着电泳, 晚上回去还要写稿。
抬眼忽然看到程音,刚还有气无力的梁秘突然满电,从座椅上弹射起立:“姐,有事?”
他姐没说话,只用表情就回答了他,有事,有急事。
“傅董在里面,您得等会儿。”梁冰让她先坐。
程音根本不可能坐,就站在屋里等,两个分公司大佬也不吵了,好奇地斜着眼睛觑她。
过了一会儿,他俩开始用手机互通起了运动会的八卦,梁冰也给季辞发了条信息,人人低头与手机较劲,整个房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又过了一会儿,隔壁门响,傅晶从季辞办公室走了出来。
她妆容精致,面若冰霜,从秘书室门口路过时,无意往里扫了一眼,目光在程音身上停留了几秒。
傅晶前脚走,后脚梁冰就让程音插队进了季辞办公室。
那二位大佬当然不依,他们是来说紧要事的:明珠二号无限搁置,一号又非最新技术,销量日渐萎缩,再这样下去今年的全年任务根本完成不了,他们需要更多的营销费用。
有什么事能比要钱更重要?
“费用的事找首席财务官。”季辞一句话将他们打发走。
转身关上门,他将程音牵去会客区坐下。
“出什么事了?”季辞面色凝重,捏了捏她冰凉的手。
程音目光发直,头发跑得有些乱,整个人魂不守舍的。她平常在公司与他相见,回回都绕着走,永远假装跟他不熟,直冲进办公室来寻他还是头一回。
“是鹿雪?”季辞照着最严重的方向猜,见程音摇头,立刻放下一半的心,他们家也就这么一个小宝贝。
“你生病了?被人欺负了?”他继续猜,她还摇头。
大宝贝也平安,那没事了,天下太平。
季辞这才去倒了杯热水,想了想,又换成冲咖啡用的鲜奶,泡进热水里温着,等不冰了才端给了程音。
她还在发呆,整个人魂游九天的样子,看不见杯子也不会接,喂到嘴边都不会喝。
“到底怎么了?”季辞摸了摸她的头发。
小猫貌似处在应激状态。
他又捏了捏她的脖子,程音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语言系统,但系统正在紊乱,连好好地遣词造句都困难。
那个猜测,在她心中疯狂生长,越来越庞大真切,她几乎认为这就是事实了。
“我妈谋杀的,被人,对吗?”她有些语无伦次。
程音发誓,季辞听到她的话时,神情当场就凝固了,过了好几秒才重新浮出笑容,浮于表面的那种,像匆忙翻出了一个面具戴上。
“胡说什么。”他摸了下程音的头顶,被她让开了。
“是你说的。你说她不是自杀,让我一定要相信这一点。”她记性很好,绝不会记错。
“我的意思是,”他有些无奈的语气,“也可能只是一个意外。”
“但有遗书,如果是意外,怎么可能会留那样一封遗书?”
“也许她那段时间心情不好,写下遗书不是没有可能,但她不会什么都不说就直接抛下你不管,所以我判断,大概率是发生了意外。”
“也许不是呢?你在柳世这么多年,应该知道他们是什么行事风格吧?这么多年,被扼杀在摇篮里的小公司,可不止羲和一家。死掉的公司负责人,也不止我妈妈一个。”
“收购都是商业行为,不至于杀人放火。”
“刚刚还有人被逼得跳了楼。”
“那也是他自己跳的,不是谋杀。”
“当年负责收购羲和的人是谁,是柳亚斌吗?”
这个问题像石子扔进湖面,总算打破了季辞的平静。
“不要乱猜,”他皱眉道,“任何指控,都需要证据。”
“那你在过去这十年,找到证据了吗?”
“知知。”
“你来柳世,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你一定是知道了什么,对吗?”
“知知!”
程音的情绪过于激动,季辞只能握住她双手,牛奶杯被不慎打翻,在地毯上留下无可挽回的湿痕。
等到她稍微平复些,他才拿了张纸巾,不急不缓擦净她沾着牛奶的手。
“我教了你这么久,竟还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将来要怎么独当一面。”
“什么意思?”
“程音,你看着我。”他破天荒地叫了她的全名。
程音抬起了头。季辞神色清冷,坐在他蟹壳青的玻璃办公室,像坐在冰湖的中央,瞳仁是冻结的深灰,夏天结束了,他仿佛又回归了少年时。
“看看这间办公室,和它赋予我的身份地位,力量资源。”
程音眯起了眼,隔音玻璃窗外,是人烟阜盛的长安街,脚下熙熙攘攘,有无数如她这般在红尘中挣扎的辛苦人。
“你该不会觉得,我在柳世这么多年,勾心斗角、建设人脉,只是为了寻找一些未必存在的证据吧?又不是演电视剧。”
他笑容温和理智且无奈,看她的眼神如同看天真孩童。
是啊。
他当年离开,怎可能是为了程敏华,当然是为了傅晶。
他是傅晶的儿子,某种意义上也是嫡系,这方庙堂才是他真正的战场。
所以他才会彻底放弃之前的研究方向,从可植入视觉假体转为玻璃体内注射药剂,这在学术上完全就是不同流派。
早在十年前,他便已选好了未来要走的道路。
是她想多了。
“所以,你投资羲和,到底为了什么?”程音忍不住问出了那个困扰她许久的问题。
“当然是为了让它更好地发展。”
“你打算让它归柳世所有吗?”
“归我所有,至于给不给柳世,得看柳世对我的诚意。”
程音没想到季辞如此开诚布公,所以,他确实是将羲和当成了一枚重要筹码。
“我妈以前说,被巨头并购的小公司,就像被豪门大户收养的小孩,很少能有什么好下场。”
季辞看着程音,忽然笑了笑:“好久没听你说过‘我妈’这个词了。”
程音愣了下。
是啊,她从前可是个妈宝女,每天我妈这样我妈那样,她就是程敏华的超级迷妹,哦不,全球后援会长。
她默默闭嘴,立刻转移了话题。
“要是大师兄不肯卖,你要怎么办?”
“说服他。”
“当年就没能说服,现在为什么能?”
“已经十年了,大师兄的心气早就被磨平了,他没有再一个十年去蹉跎浪费,他的团队也不会允许他继续任性。而且,即使他想拒绝,索毅也不会拒绝,只要价码足够高,他一定会卖。”
“你让大师兄引入这些GP,是为了捆住他的手脚?”程音恍然。
“时代变了。”季辞无奈,“没有投资,羲和要怎么运营,医药研究真的很烧钱。”
程音沉默。
她兴许是有些天真,从程敏华那儿遗传的天真,总觉得有些东西不应该用金钱来衡量,就像当时曹平江要用二十万买她的录音……
如果她真的卖了,后面再想举报就会变得很被动。
“我知道你很在意老师的心血,但如今这个时代,各行各业都面临马太效应,能依附柳世这样的航母,反而是一件好事。”
程音将信将疑。
“知知难道不相信我?”
她斜睨他,18楼的季总风度翩翩,生就一副令人信赖的样子,在她眼中却是一团看不透的迷雾。
“你是老板,你说了算。”最终她如此道。
季辞将程音送出了办公室,脱力地倚在门上缓了很久。
他的额头所抵之处,热气在玻璃门板上积了一小片灰白的雾,最近这具身体越来越拉垮,情绪波动一大就容易红温。
他一路走一路解衣扣,进盥洗室里冲了五分钟凉——其实凉水的用处不大,只能临时性地缓解焦躁,更好的方式是长时段的有氧运动,通过排汗将多余的能量疏发。
但今天他没有时间去健身房,程音太过聪明,比他料想得更快发现了柳世的猫腻,他需要提前约见赵奇。
那个只要一见面就会唾他一脸的男人。
赵奇这次倒是没有唾人,他像蜻蜓甩籽,甩了季辞一脸的嘲讽。
“唷,是什么让尊贵的季总大驾光临?让我想想,肯定不是为了我这个不成器的师兄,不然怎么十年都不见你出现?”
“大师兄,你还是骂我吧,”季辞苦笑,“这么说话我不习惯。”
“骂你都嫌脏了我的嘴,别特么以为我不知道,羲和东山再起,你又想起你爷爷了?”
这便宜占的……
季辞笑着摇头,欣慰地环视周围——程音会挑地方,物业也选得好,行政管得井井有条,新公司的职场整洁明亮,实验室小而精当,和当初那栋小破楼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这么个小公司,我还真未必看得上。”
嘴上他却这么讲。
赵奇气得差点往他头上扔茶杯,被季辞一句话阻止——他这脑袋可金贵,算的上是羲和唯一且不可再生的知识产权载体。
“你的0号受试人,是不是还缺最后一批实验数据没给?”他微笑道。
赵奇的茶杯直接落地,在吸音地毯上摔得囫囵乱滚。
“你……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知道羲和最大的机密?我还知道,你们在半年前遇到了怎么都通不过的技术瓶颈,最终是靠程老师的实验笔记,才度过了难关。”
“你……啊……”
赵奇看季辞仿若在看妖怪,一时疑心他在自己身上装了窃听器,一时怀疑核心团队出了不得了的叛徒。
可那张实验笔记,是有人用匿名邮箱背对背发给他本人,再没有第三人知情。
当时赵奇想破脑袋都想不出到底是谁从哪里得到了这样一张笔记,只能诉诸玄学,相信来自于他导师的在天之灵。
“电化学阻抗谱的初始实验结果,是那页笔记的内容,用蓝黑钢笔书写。电化学阻抗在1KHz时,阻抗为36.54±0.88kΩ,相位角为-73.52±1.3°,电荷储存能力为103.33±15μC/cm2,电荷密度为22.3μC/cm2。”
“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封邮件是我发的,笔记从柳世的资料库获取。”
季辞看着他年纪轻轻却已白发苍苍的大师兄,忽有一层泪花浮上,给眼前这座实验室蒙上了一层如梦似幻的辉光。
“我就是那个0号受试人。”
叛出师门的小师弟,投奔敌营数十年,只为从敌方的藏宝阁中盗回本派流失的秘宝。他甚至不顾经脉逆行,偷偷研习本门心法,只为有朝一日将门派发扬光大。
这比武侠小说还跌宕的绝地反转,让直肠子的赵奇半天都没转过弯来。
“你的这个身体状态,现在还行吗?”这是赵奇缓过神后问的第一句话。
他先前要完那波数据就很后悔,尽管受试人表示影响不大,但他感觉剂量已经超出了常人能够承受的范围。
“不太行。”季辞直接告知。“但我说不行,你就不要了吗?”
“副作用很大的啊!”赵奇立刻去摸他的脑门,果然烫手。
“确实出现了神经系统干扰,多梦、幻视、记忆紊乱,抑制剂目前还能起效,但边际效用在递减。”
“你不要这么面不改色地说出这么可怕的话……你会变成一个疯子的……”
搞不好早就已经疯了!
不然怎么可能拿自己的脑袋去试验芯片?赵奇瞪着眼前这个面色平淡如水的男人,长了一张聪明脸,做事怎么这么莽。
“当时出了一点事故,那张芯片成为仅存的备用,不能浪费在实验动物身上。”季辞解释。
“而且……”季辞忽然笑道,“我们拿到的第一批人体数据,那个让我们完成了首次飞跃的珍贵实验结果,女,45岁,你猜来自于谁。”
他脸上的笑容实在过于熟悉,赵奇曾无数次看到过,在每一个通宵达旦的夜,程敏华与季辞废寝忘食地讨论,像两个不停歇的永动机。
大家都说他是个实验室疯子,在他看来,羲和的疯子另有其人。
“对了,你见到小师妹没?”赵奇忽然道,“她最近回来了,帮了我很多忙,你要不要和她见一面?”
季辞抬了下眉。
他的神情如此微妙,像天顶画上被圣光照耀的门徒,柔和沉静而笃定,有一种即使面对深渊也可以一往无悔的勇气。
“不了。”季辞笑笑。
“还有件事,”他没有就着他的话往下说,“你的投资人,也是我找的,此外我个人通过代理人出资了40%,全副身家都压给了你,老婆本都在里面,师兄可得好好运营。”
第70章 遗愿
赵奇以为, 季辞的疯狂只到“试药”这个程度,直到听他说出自己真实的来意。
“你要拆了柳世?”他还道是自己听错了。
这跟一个赤手空拳之人,扬言要拆掉一艘航母有什么区别?就算他是副舰长……
“你不是柳世的副总吗?”赵奇瞠目结舌。
“所以我最知道, 应该从哪儿开始拆。”
“从哪儿?”
“柳亚斌。”
“不是, 咱为什么要干这事儿……把羲和好好弄起来不行吗?那么大个公司,跟它较什么劲呐。”
“因为柳亚斌。”季辞丢给他一个文件袋, “你该不会以为,老师真的死于自杀吧。”
如果程音在场,大概会指着季辞大喊“骗子”,这正是她所怀疑的内容,和最想得到的答案。
文件袋内按年份整理了柳世过去十几年的收并购案例,搜集了那些小公司负责人在谈判过程中遭遇的种种“事故”, 以及后续的结果。
“过高的意外概率,意味着其中有人为干预,当年羲和的火灾,老师的突然离世,都很可疑。”
“啊, 你当年是发现了什么吗?所以才突然决定离开,去了柳世……”
赵奇还没从“小师弟没有背叛师门”的惊喜中恢复,又陷入“师父可能是被人谋杀”的震惊。
“你查到了什么?”他猛然起立,满头乱发张牙舞爪, 仿佛立刻就想冲出去报仇。
“什么都没查到。”季辞一句话又将他按回了座位。
“但你不是说,姓柳的很可疑?”
“我几乎可以肯定,背后那只黑手一定是柳亚斌, 但他实在太聪明, 做得太隐蔽,每一次我都试图抓住他们的尾巴, 但都被他逃脱,我猜替他办事的,一定是只非常狡猾的狐狸。”
“那怎么办?这些资料也不够给他定罪吧。”
“当然不够,柳世毕竟是知名企业,没有确凿的证据,办案力度也不会大。”
“师弟,你既然今天来找我,一定已经有了方案,对吗?”
赵奇仿佛回到了十年前,当季辞提出一个问题,大多数时候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或者至少有了去往答案的路径规划。
小师弟永远是羲和的主心骨。
他们的主心骨终于回来了。
“是有一个初步的想法。”季辞再次确认周围无人,只有赵奇听得到他的声音。
“我们需要一个更诱人的饵,还要让他饿得慌不择路,才能将他诱入陷阱。”
“这个饵,就是羲和。现在柳世的明星产品遭遇了严重的声誉危机,新品研发需要大量时间和金钱,如果当下能有一个现成可立刻上市的替代产品,可以直接解决他们的燃眉之急。”
“让他饿,是我这么多年一直在做的事。步步紧逼,分庭抗礼,为了防止我上位,柳亚斌想方设法推迟了股东大会,但最晚只能拖到年底,在这之前,他会想尽一切办法,增加自己的筹码。”
“至于陷阱……陷阱里得有一个自己人,里应外合,才能捉住这只狡猾的狐狸。”
“大师兄,参与此事会非常危险,我们面前的对手,手段很是毒辣,所以我必须提前告诉你。如果你不愿参加,能不能让我安排一个代理人,来公司负责谈判?”
赵奇憋了半天,憋出了一句:“锤子哦!你都不怕,老子怕个球?”
“他会想方设法弄死你。明里暗里,各种方式。”
“川军你听说过不,我们赵家村就没出过孬种!”
季辞当然知道赵奇一定欣然参加,否则也不会与他如此和盘托出,至此,他才从实验椅上站起,给了他满头白发的大师兄进门来的第一个紧紧拥抱。
“那就干吧,”他的声音轻而坚定,“这血债,是时候该讨回来了。”
当晚他们议定了后续的行动方案。
季辞在过去十年踽踽独行,无论多么孤单寂寞只能人机对话,此时总算可以将胸中谋划与人分享,几乎想与赵奇彻夜详谈。
只可惜他滴酒不能沾,只能就着茶水和大师兄碰杯叙旧,绿茶苦中又有回甘,在他喝来便是纯然的蜜水。
“若是将来我不在了,我的股份,就都留给小师妹吧。”季辞笑得比蜜甜。
大师兄简直看不下去他那嘴脸,故意刺激他道:“小师妹有男朋友了。”
季辞还笑:“那就当她的结婚礼物,我人不在,礼物到了,也是个心意。”
“听你放屁!怎么人就不在了,不可能不在,咱们一起干掉那狗娘养的,再把羲和干成世界第一!”
“师兄,副作用那篇文献,还是你写的。你这些年从头到尾追踪我的数据,应该知道,我好不了了。”
“狗屁,医学日新月异,我再研究研究,不能让你死我手里。”
“好好研究我的遗体,很值钱的,孤品,”季辞指了指他的脑袋,“要让羲和毫无瑕疵。”
“呸!你好好活着才对羲和更有帮助!”
“我只有一个要求,专利能不能也捐了?让这药人人都能用得起,这是老师的遗愿。”
程敏华的遗愿,正如研制出脊髓灰质炎疫苗的顾方舟(注),如历史上每一位以身试药的医学专家,是为了自己的孩子,也是为了大家的孩子。
大师兄愣了许久,碰了下季辞的茶杯,这次他没有骂骂咧咧。
“你既然回来了,就是当之无愧羲和的掌门,你给我好好活着,等到羲和一号上市,自己来做这个决定。”
那一晚季辞没有喝酒,出门时候却分明微醺。
世上真正醉人的从来都不是酒,是感情、梦想、爱之类无色无味,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东西。
*
季辞与赵奇之间的联系,当然是要隐秘背着人,尤其不能让程音觉察,因此关于今夜的晚归,季辞给程音的理由是“有个商业应酬”。
然而夜深人静回到家,他轻手轻脚进了房间,突然听到黑暗中程音半梦半醒的声音。
“三哥,你去羲和了?”
季辞惊得险些灵魂出窍。
程音倒不是有千里眼,只是她夜半转醒,闻到一股格外熟悉的气息。
每个地方,每个人,所散发的气息都有独一无二的纹理,由不同的气味分子编织而成。
程音的鼻子比眼睛更有辨识力,她嗅觉方面的本领,几乎可以去当一个合格的闻香师。
“没有,”季辞总算还镇定,“我刚从公司回来,进了趟实验室。”
所有实验室都是同一种气味吗?程音没进过别的,不太能确定,但她睡得有些迷糊,便也接受了这个说法。
三更半夜跑去实验室,确实是季辞能干出来的事。
“抱歉,吵醒你了。”季辞没想到程音睡觉这么轻。
其实她睡眠质量还算不错,他被□□和杂念煎熬的那些个不眠夜,这只小猫从来都睡得心无旁骛。
程音当然不可能承认——她习惯了床上有个热力十足的男人,入秋了,今晚他不在身边,她睡得有些孤单寂寞冷,不踏实。
“正好想上洗手间。”她随便找了个借口。
程音刚想下床,季辞已经走到她的床侧,弯腰将她抱了起来。
这套动作他做得过于娴熟流畅,毕竟在过去的几个月,但凡她需要起夜,用的都是这根人体拐杖——不管程音动作多轻,季辞都能瞬间睁眼,她都怀疑他是不是整晚醒着。
但今晚,他刚将她抱起,两个人就双双愣住了。
“我脚好了。”程音小声提醒。
“嗯。”季辞应了一声,却没有放她下来的意思,仍旧转身走向洗手间,“房间里黑,我抱你过去。”
哪里黑了,夜灯亮着呢……这就有点暧昧了老铁。
程音没有料到,更暧昧的还在后头。
今日阿姨忘记烘干衣服,她只能翻出一ῳ*Ɩ 套旧睡衣,穿了小十年的古董,纯棉洗得软软塌塌,袖口领边都绽了线。
这种东西哪经得起拉拽,季辞抱她时不知扯到哪处,刚一走动就听到清晰的撕裂声。
低头一看,怀中人纽扣扯落两颗,胸口春光乍泄,即使夜灯昏朦,也能在雪色团团中窥见樱粉一抹……
考验来得毫无预料,季辞当场崩了道心。
程音正被他搂在怀中,当然立刻有所感知。
她伸手笼住了领口,耳根发热之余,不由再次生出疑惑:他明明也想的啊,到底在矜持什么……
为了证实她的触觉并非幻觉,程音状似无意移动臀部又轻蹭了下,果然引发了更加明显的反应。
两个人同时僵住,身体都有些紧绷。
到底还是季辞撑得住场面,不动声色将她放下,肩膀朝前转了个面:“我下楼洗澡,你好了先睡。”
程音:……
Yin:你说说,他到底是哪里有问题?
凌晨一点,这种时候要想找人聊天,只能去找夜行动物熊女士。
雪莉玫:不是脑子有问题,就是那里有问题。
Yin:可是那里明明没有问题……
雪莉玫:难道他跟张三丰和王重阳一样,练了什么纯阳神功,必须保住童子金身?
雪莉玫:要么就是天生童子命,到人间转世投胎渡劫来了,一旦破了金身,容易妖邪附体,可能会短命。
Yin:解释得真科学,您不愧是一位医生。
雪莉玫:怎么啦,相貌美丽,绝顶聪慧,婚姻不利,每一条症状都符合童子命。
Yin:照这么说我更符合,我还自幼得病。
雪莉玫:呸呸呸,你好着呢,你先莫慌,我已经给你开了药方。
Yin:什么药方?
雪莉玫:我看已经签收了呀,你今天没收到快递?
程音正坐在床上与熊女士对着胡扯,季辞已经冲凉完毕回到了房间,一切异状均已平复,他又恢复了斯文儒雅的形态。
为了尽快消除邪念,他洗澡时快速进行了处理,洗完还楼上楼下巡视了一圈,才回到了卧房。
“鹿雪今天怎么没在家?”
“学校有个活动,夜探天文馆,她跟同学们去睡帐篷了。”
“带睡袋没,最近晚上冷,别着凉了。”
两个人聊得道貌岸然,语气温馨如同老夫老妻,那件闯祸的破睡衣已经被扔进了垃圾桶,程音重新换了一件格外朴实的文化衫。
但不知为何,房间里的气氛还是显得有些欲盖弥彰。
热络地聊了半天,两人之间连一个正式的对视都没有。
季辞清了清嗓子,举起手中一个文件袋:“楼下看到一个你的快递,我拿上来了。”
一般情况下他不会管快递的闲事,但程音搬来这么久,从来没进行过网购,收她的快递还是头一回。
东西用牛皮纸袋封装,外面写着“绝密文件”,摸起来却鼓鼓囊囊的,透着几分可疑。
知道程音地址的人几乎没有,他有点担心是林建文在作什么妖。
因此在程音拆快递时,他一瞬不瞬站在旁边监督。
于是她便当着他的面,活生生从牛皮纸袋中抽出了一套丝薄性/感情/趣内衣。
那玩意塞在纸袋里一小团,抽出之后却仿佛银耳见水,琳琳琅琅洒了满满一床。其中甚至还附有一对毛绒猫耳,一条可爱尾巴……除此之外的其他部位薄如蝉翼,形同于无。
这难道就是雪莉玫说的药方……
这庸医开得什么药啊!合欢散吗!
程音面红耳赤,想将那堆东西全部塞回去,手忙脚乱反而碰掉了好几样,雪白蕾丝挂在季辞的黑色拖鞋上,简直不堪入目。
她两眼一闭,干脆恶人先告状:“不是我的快递,是不是你买的……”
季辞不语,俯身将东西逐一拾起,一样样塞回纸袋,捡到一副粉红毛绒手铐时还顿了片刻……
“快递的名字,写的是你。”他平静以对。
那又怎样!这点责任都不肯为她承担吗?三哥真是毫无担当!
程音气得想哭,也不是气,主要还是羞,心里将熊女士骂了一万遍,表面却只能继续掩耳盗铃。
她将夜灯恨恨一关,被子蒙头一盖,眼泪当真没忍住冒出来了两颗。
当然不是因为今晚这个乌龙,程音转头把脸埋进枕头,生怕让季辞听到什么动静。
这是从新婚夜启程,延迟至今才抵达的委屈,她能忍到现在已经很坚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