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时节, 万物生长繁茂,花草林木幽深,正是燥热难耐之时。
好在南扬州背靠青山, 坐拥百里大泽得享水利, 城中?四?方水路通畅,正是避夏消暑的胜地。
这种?酷热的天气?,午间暑气?极盛, 催得蝉鸣愈发?显得聒噪扰人。
城郊路畔,路边蛇虫都?被烈日烤得没精打采,等人靠近了才不情不愿似的往路旁草丛中?一钻了事。
一队着黑金色袍服、头戴遮阳大帽的除魔司卫使就是这时候策马自远郊扬尘而来。
酷烈的日光将一行人身影投映到波光粼粼的湖面,岸边躲在水草下的鱼儿被惊动?, 摇摆鱼尾顺着湖中?暗涌分散开来。
有几尾得了灵性的大鱼离群失散了方向,随波逐流被卷入漩涡中?。
它们挣扎着好不容易逃出来,在湖底不知游了多久, 又经过数条地底河道暗流, 终于得见天光。
大鱼从黑漆漆的山洞里欢快跃出, 在假山石堆砌成的小瀑布上方划出一条流畅的抛物线落入水中?, 激起一阵波光粼粼的水花。
廊亭间穿行的官员差吏不由也略停了停脚步, 于忙碌的差务空隙间贪凉欣赏了这一番鱼跃之景。
人赏景,鱼儿也在园中?湖泊浅表巡游了一圈, 好奇浮上来点了一下水面, 在扩散的涟漪中?间, 小小窥探了一下不久前才在城外见过的这一波人。
这是紧邻南扬州州府重地的一处幽静官邸,不算大, 和本土大户人家常见的私宅样?式一样?, 都?内置了一片小小的园林。
这处官邸前庭后院皆以?交错贯通的廊桥相连,廊亭建在水上, 其下是从南扬大泽引来与地下水系贯通的清泉活水。
南扬州本就是一片坐落在万里水泽上的连岛之地,也是国朝江山最富庶的几处大州之一。
这样?水土丰饶的福地,自然?也孕育出了无数仙山洞府。
如今玄门七派仅剩的四?派里,除去内斗分裂已沦入三流末等门派的坤岭宗,琉璃若水阁、药王谷以?及符琊山,后两者山门基址都?在南扬大泽之上。
罗绯领着妖山院众人刚从城外赶回,此时简单冲了个凉,洗去周身灰土汗渍方才觉得清爽松快了些?。
她换了身衣服,随便点了两人沿水上长廊朝正堂走?去。
送信的小吏还有别的活计要做,方才就已离开了。
罗绯站在长廊之上,将手里的信折好收起来,目光从水榭池塘泛起的涟漪上挪开,嘴角挂着少?见的笑意,脖颈蔓延至脸颊的若隐若现?蟒麟蛇纹也显得柔和了许多。
一旁犬妖司卫低声道:“大人,是好消息么?”
罗绯迈步前行,面上神情愉快。
“琉璃若水阁阁主?闭关时不明不白死了,轻水令再度失踪。
门中?至宝流落在外五十年,与盟友翻脸,好不容易同仇敌忾从外人手中?夺回来,却不料门内反倒有人起了贪心……
正卿大人说的果然?没错,贪婪与不知足是玄门膨胀至今最大的驱动?力,也是他们的死穴。
狗咬狗,琉璃若水阁也完了。”
“可是,轻水令咱们就不管了吗?这东西能吞河化脉,炼化天下水系灵脉为己用,大人……”
蛇女神色轻慢,步态妖娆,手里红鳞蟒鞭尾梢在空中?轻荡。
“没什么好担心的,大人早便考虑到了这个。
她已上奏枢密院,请得钦天监与水部辅佐,天下各州郡皆有水部曹郎派遣官员协同我除魔司监管。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等宝物归属落定之时,琉璃若水阁也就完了。
到那时,持轻水令者但凡敢打水脉主?意,还怕抓不到人么?”
水脉与别的灵脉不同,水流动?无形,成规模的大江大河水系大多都?四?通八达,一旦有人捣鬼,很容易便能顺藤摸瓜追溯到源头。
至于那些?小的水系……用就用吧,那么点水脉灵气?,都?不够填补歹人动?用轻水令的消耗亏空。
世上不存在得到就能让人一步登天的法宝,被尊为水系功法至宝的轻水令哪儿那么好使的?
没有海量化汽的灵脉之水支撑,普通修士用一次只怕都?能抽干气?血。
宝贝是好宝贝,正卿大人暗中?做推手把宝贝还给琉璃若水阁,却切断了任何人动?用这项至宝的条件。
正堂里燃着素雅的淡香,窗棂大敞而开,冰鉴被放在了窗前木桌上,将窗外自水面吹来的热风都?染上了凉爽宜人的清新之感。
午后虽炎阳高照,但直射不到窗户,只叫屋内通透明亮。
已无需繁复华美又奢丽的官袍加持身份,萧缇只着一身寻常黄衫罗裙,长发?挽起,正坐在桌案前执笔批复公文。
容颜姣好的主?官眉宇间神光自显、已有不怒自威之态。
而她身后画壁上,则悬着一幅自枢密院赐赠的天子?墨宝,“代天巡狩,国镇诸魔。”
萧缇停笔抬眸,微笑道:“陈院卿派你回来,想必是又有好消息了?”
罗绯敛睫,身后两名司使行礼退至门边值守,她屈膝恭敬道:“妖山院巡检指挥使罗绯,代院卿向大人回话!符琊山掌教?方鹤晨间寅时暴毙而亡,玄门至此分崩离析,宗大人遗愿,已于今日了了。”
方鹤的私生子?黄阆在药王谷当了二十多年的少?主?,当然?不可能认回亲父。
事发?后,他为了向一夜之间变成“养父”的谷主?表效忠心,手刃其母,又使计接近方鹤斩了他一条手臂。
玄门修道讲究一个断灭俗情,为凝练道心而杀亲证道者也不少?见。
黄阆如此作?为,倒也合乎他一派少?主?杀伐果决的身份。
“有我们借南天门及坤岭宗之名暗中?援助扶持,黄阆自己这二十多年的少?谷主?也不是白当的,他……”
罗绯话突然?打了个磕巴,只见正卿大人旁边,一只毛茸茸的猫爪从下面伸了上来,肉垫张开,在桌面上摸来摸去。
萧缇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眼眸弯弯笑了起来。
猫爪摸半天没摸到东西,一个耳朵压趴的猫猫头便探了半个脑袋上来,扒桌边往上面瞧。
萧缇伸手将桌上果碟拖过来,摸摸猫儿的头,狸猫便顺势把脑袋拱她手心里蹭。
“睡醒了?”
小猫尾巴翘了起来,环她手腕上轻轻摩挲,算是回应。
它跳到萧缇腿上支起身子?,两只前爪并拢按在桌案边缘,低头在果碟里嗅了嗅,随即便失去了兴趣。
它抬头看了罗绯一眼,脑袋歪了歪,喵一声和蛇女打声招呼,便张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仰头舒展身子?立起来,拿毛茸茸的脑袋去蹭萧缇的脖子?。
蹭到以?后就势一歪,小猫便躺倒在正卿大人怀里懒洋洋卧下了。
萧缇托抱住它,另一只手自它头顶顺着软乎乎的背脊摸到尾巴尖,就叫这刚午觉睡醒的猫儿又闭上了眼睛,喉咙里舒舒服服发?出呼噜声。
罗绯嘴角不自觉一抽,实是对这胆大包天又懒惰散漫的猫妖无话可说。
她视若无睹,手捏住袖角继续回禀:“黄阆在药王谷经营了那么多年,如今方鹤一死,外患暂时压下,药王谷父子?两派势同水火jsg,只怕不久后也会步上坤岭宗的后路。”
过去二十多年中?,所有可能阻碍儿子?顺利接管药王谷的长老都?被谷主?除掉了,如今他再想废了这个继任者,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亲手扶持起来羽翼丰满的幼狮,与根深蒂固大权在握的老狮子?之间,可还有得斗呢!
但无论如何,曙光已现?,可以?告慰宗篱大人在天之灵了。
等罗绯离开后,小猫脑袋一下子?抬了起来,它蹦到地上化作?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走?窗边看了看,哼哼一声:“可算是走?了,自来这南扬州,你就是连休沐都?不得清闲。”
罗绯是知道她妖魄模样?的,少?将军不满心上人被一大批公文差务压着,休沐日都?要被人扰了清净,故意跑出来搅气?氛。
在外人面前,萧缇不至于跟一只小猫还避嫌。
但对于同为大妖、且知道这只猫儿就是少?将军幻化的蛇女而言,看见她俩的互动?,简直浑身都?不自在。
稻琼坐回来把人纤腰搂着,另一只手把桌上的文函推开,尾巴晃悠着凑上前亲她脸,眼睛亮晶晶的。
“大夫不是说了吗,你身体?底子?并不差,先?天没有不足之症。
以?前老关在侯府那三分地里不动?弹,难怪总生病,走?,我们出城去大泽边逛逛!”
萧缇把她靠过来的身子?抵住,“你也不瞧瞧外头是什么时候,午后暑气?正盛,现?在出去不热么?”
猫妖黏人,亲了脸还不够,脑袋一歪就擒住了她的唇,“那就晚一点,黄昏时候再去。”
唇间才勾来的一点凉滑一触即分,摄骨销魂,少?将军呼吸乱了几分,美人就从她怀里挣脱开来,笑着推她,将还未批复完的公文又拿到了手里,“你身上好热,捂得我都?要出汗了。”
稻琼不说话,萧缇便偏头瞧过来,将背贴她怀里,想了想仰头亲她的下巴,“阿琼?”
少?将军心里又闷又柔,说不出什么滋味,只把怀里重又盈满的香软身躯搂住,耷拉着猫耳朵恹恹道:“前几日你月事来了难受,还要我帮你捂腰腹,说我身上暖和,抱着你就能好受舒服很多,现?在却嫌弃我身上热……”
萧缇拿她没办法,将手里的函文放下了,起身坐少?将军腿上,将蔫巴巴的大猫下巴托抬起来,“这怎么是嫌弃,你冬日的时候难道会嫌我身上凉吗?”
别扭的猫妖不说话,只手上用力,将人按搂在了怀里。
萧缇舒展身子?迎上去,在她耳边柔声劝哄道:“我知道你是关心我身体?,想陪着我一起出去逛逛,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你方才不是听罗绯说了嘛,方鹤已死,玄门七大派如今四?分五裂,只剩残阳一缕,不日便要凋亡。
可人心贪欲无穷无尽,今天没了七魁首,明日说不准又来五天宗,除非能从根上就遏制玄门诸派的发?展,将他们圈定进一个可控的范围内。
我已就此事向枢密院上奏,若有答复,不仅是玄门修派,日后便是大妖之宗国,也不怕再受人欺辱,或如玄门一般树大招风惹来祸患了。”
猫妖本来也就是自己闹闹别扭,要是秦洛惟在,肯定会劝萧缇不要惯她臭猫病,扭头她自己也能顺坡下来。
但萧缇总是舍不得叫她不开心的。反正顺毛摸或逆毛抚,她都?有办法。
正卿大人眸光一闪,卧在她怀里幽幽发?问:“阿琼,是不是陪在我身边,叫你觉着憋闷无趣了?”
“怎么会!”少?将军忙将她的脸从颈畔捧起来,认真道:“我一点也不闷,我就是,就是……”
她索性破罐子?破摔,垂着脑袋嘟囔:“你现?在是除魔司正卿,而我身上也没个正经差使,成天无所事事瞎晃悠,吃了睡睡了吃,什么也不操心,跟个废人似的。”
做个什么也不必操心被人圈养起来的小猫也没啥不好的,只不过吧——
“我定期会跟祖母写信报平安的。
二哥说,祖母最近老唉声叹气?,说我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放哪家都?不像个正经过日子?的良配……
她老人家最近还捡起了几十年前的老交情,重新跟赵国相家的老夫人走?动?起来了。
她说我脾气?也不好,若以?后一直叫你养着,万一闹矛盾惹你生气?,也好有个能说和的。”
萧蕴和赵相家的小公子?成了婚,老人家这关系攀得挺委婉。
少?将军叹了一口气?,尾巴又往她腰上绕。
“我想着,正好大夫说你身体?底子?弱,需要多去外头走?走?嘛,那我们就多出去逛逛,甭管游山玩水还是一起踏青野游,多多少?少?算是做了一些?事。
不然?回头给祖母写信,又是你忙碌没空,我则溜达乱晃或干脆又在你身边睡了一天……”总不能把情人晚间亲密说的私房话拿出来叫老人家安心吧?
萧缇唇角微扬,勾着她的脖子?调侃笑道:“祖母担心我们半路而散,无法相守百年,阿琼你不担心吗?”
猫妖耳朵压趴下来,眼睛不可置信般瞪大、化作?一双圆溜溜的竖瞳,把人搂胸前压低声音,凶巴巴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美人软声讨饶,笑着推她。
午后炎热,窗边放的冰鉴已经化了大半,猫妖热乎乎的身子?正面贴覆过来摩擦揉弄,萧缇有些?吃不消,背脊发?软,颈间已出了一层薄汗。
推搡间,香气?愈浓,萧缇握着她肩膀,似推似抱,唇齿间含着的话语湿热,甫一出口就被吮咬着吞了下去。
“这是白日呢,怎能又这般荒唐……”
她颤声吸气?,将身前大口吞咽的脑袋抱住,挺身攀她的肩膀,含咬住面前耸立的尖尖猫耳,“阿琼,抱我去里间吧。”
这便是允了。
怎会不允?失而复得,每每能搂住这一副柔韧的身躯,都?能叫她快活到几欲流泪。
窗外柔风阵阵,抚动?水面涟漪不断。
地脉走?势轻微的偏移引动?了南扬大泽下的暗涌,时不时有几尾大鱼从园林假山石的活水口欢快跃进廊亭溪边,随着瀑布一并溅起清亮的水花。
一只毛发?通体?乌亮发?亮、黑中?隐隐透着赤红的玄猫正蹲坐在廊亭顶上晒太阳。
它长长的尾巴轻甩着,耸立的耳尖在风中?晃了晃,哪怕捕捉到了几丝令人脸红耳热的呢喃声也丝毫不以?为意。
年轻人嘛,就是火气?旺,天天黏一起纠缠也不腻,真叫人难以?理解……
它愉快地盯着下方池子?里的大鱼,舔舔爪子?洗脸,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龙脉抬头,欣欣向荣。跟着龙脉孕育出的伴生灵猫真不错啊,处处都?有好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