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庭笙的话令沈南皎诧异, 偏过脸看了她一眼。
她还是老样子,满脸没睡醒的困倦,微微垂着眼皮, 两手结印搭在膝盖上。在她收拢的掌心之间, 源源不断的灵力宛如月光流转, 维持着小舟四面的屏障,抵御外面的海波。
她好像并没有一种自己说了非常不得了的话的自觉。
沈南皎:“你怎么知道?”
薛庭笙道:“多看书。”
她平淡语气中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嘲讽意味。不必明说沈南皎也知道,这是在回敬他之前管薛庭笙叫半文盲的事情。
他还要再说话,薛庭笙却抬手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同时撤去了小舟外面的屏障。
没有了屏障的保护,一层层海波噼啪噼啪拍到船舷上——不过已经不是之前那种能强行将人推进前方白雾之中的那种诡异海浪了。
锁星派的人结束了操纵海波的阵法。
前方大船的边缘, 出现了数名素白衣裳的年轻剑客, 纵身飞下, 足踏水面,目标明确的用剑尖直指那些尚未被海浪卷入白雾中充当踏脚石的散修!
很明显, 锁星派已经确定了蛟穴的位置。
他们不再需要散修来做自己的踏脚石,所以要开始清场了。
薛庭笙收敛自身气息, 一掌拍碎他们所乘坐的小舟,另外一只手抓住沈南皎胳膊, 悄无声息跳上大船船尾。
海船庞大, 中间凸起的建筑隔开了船头船尾的视线, 令前方的人无法直接看见船尾的情况。
修士固然可以通过灵力的波动来找人, 但沈南皎现在修为弱到几近于无, 根本没有什么灵力波动。
而薛庭笙的灵力又尽数收敛。
隐藏自身气息是薛庭笙的拿手好戏, 毕竟她树敌颇多, 倒也没有强到无论什么样的敌人都能拿着剑直接冲上去一较高下的程度。
所以学会收敛自身气息用以躲避一些仇家的追杀,也是薛庭笙的必修课。
落地站稳后, 薛庭笙摸了摸船板,正试图找个可以藏身的地方——被她拽着胳膊的沈南皎忽然反手扯了扯薛庭笙。
薛庭笙回头,没说话,用表情询问沈南皎又要发什么颠。
沈南皎指了指船尾处的一块船板,又指了指被薛庭笙抓住的胳膊。
薛庭笙沉默片刻,在他掌心写字:【没东】
她手指划过沈南皎掌心,修剪平整的指甲并不尖利,划过的地方留下一串酥麻的微痛。
沈南皎有点不适应,强忍着,反手在薛庭笙掌心写下:【是‘懂’不是‘东’】
薛庭笙:“……”
沈南皎撇撇嘴,又写:【你松开我,我知道哪里能躲。】
薛庭笙松开沈南皎胳膊,然后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心。
她还是头一次被人在手心上写字,触感很怪。指甲划过皮肤确实是痛的,但又和薛庭笙所习惯的痛不太一样;没有那么尖利,还有点痒痒的。
和刀刃割开掌心的痛处截然不同,温柔得令薛庭笙无从适应。
在她短暂发呆的瞬间,沈南皎已经掰开了船尾的活动板,自己跳下去,只露出一个脑袋,冲薛庭笙招手。
沈南皎从小接触过很多海船,对这种东西的构造十分了解。
薛庭笙跟着跳下去——
底下是专门开辟出来安置灵力发射炮台的空间,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光源。
薛庭笙一下去就感知到了空气中剧烈的灵力残留。
在外面甲板上时还会觉得有些凉意,但是这里面却很热,空气发热到有些灼人的地步。
黑暗中骤然亮起一簇白光,薛庭笙有些不适应的眯了眯眼睛,狭窄的视线范围内,看见两指并行夹着发光符纸的沈南皎。
她想起沈南皎的芥子囊中确乎有很多符纸,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不是用来打架的法器。
那些东西对薛庭笙无用,所以就没有收缴。
他的脸被照得明亮,眼尾上挑的桃花眼婉转多情,浅色的瞳孔里倒映出符纸明亮的光点。
很直观的美丽,不需要找形容词,那张脸摆在人的视线所能看见的地方,人就要承认他是美丽的。
薛庭笙盯着那张美丽的脸,半秒钟后她移开了视线,抬起手来,掌心一道微弱的灵力扩散开些许凉意,驱散了这片空间中的灼热。
这里的灵力残留反应很剧烈,所以在这里使用少许灵力不会被锁星派的人察觉。
薛庭笙向沈南皎伸手,沈南皎会意,从芥子囊中摸出第二张发光符纸放到薛庭笙掌心。
薛庭笙举起符纸,借着光环顾四周——炮台的灵力压缩管道就在他们左边,往前是炮台底座,右边则是坚固的铁木船身。
为了保证散热,这片空间被开辟得很大,完全足够容纳她与沈南皎二人。如果往后走,还能隐约听见甲板上锁星派的人说话的声音。
不一会儿大船开动了,薛庭笙熄灭发光符纸,直接靠着船壁坐了下来。
沈南皎左看看右看看,觉得没什么意思,于是也熄灭符纸,在薛庭笙旁边坐下。
薛庭笙掌心散开的那点微弱灵力,还维持着清凉的空气,笼罩在二人身侧。
薛庭笙正闭目养神,原本平稳前行的大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一个急拐弯。她睁开眼睛,一只手撑在地面稳住了自己。
她是稳住了,但是旁边的沈南皎没有稳住,一头撞上来,先是撞到薛庭笙肩膀,然后滚进薛庭笙怀里。
他身上一股海水的味道,又混合了点不知道什么东西的干净香气,骤然铺面时并不让人觉得难闻。
只是沈南皎手忙脚乱的想要爬起来,起身时一只手撑到了薛庭笙腿上。
手掌按上去的瞬间沈南皎就呆住了,薛庭笙也呆住。
毕竟是夏日,她穿得并不厚实,单层的裤子,布料轻快,被少年手掌按下,几近于无——他掌心不太柔软,有些粗糙又滚热。
沈南皎慌得要张嘴,喉咙里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已经被薛庭笙一把捂住;他这才反应过来,此时此景并不适合说话。
修道者大多耳聪目明,他们里主舱又近,说话的话很容易被听见。
只是不说点什么解释一下的话,眼下情形又实在尴尬。
薛庭笙还捂住沈南皎的嘴,而沈南皎的手还摁在薛庭笙大腿上。
他常年惯用弓箭,左撇子,左手比右手更擅长精细的掌握。这种本领已经变成沈南皎的一种本能,并不会因为修为消失就跟着消失。
于是此时此刻。
他的左手也像感受灵力流动,感受日光风向,感受箭矢本身的轻颤一样,轻易感受到那层绸缎单薄,底下少女年轻柔软的肌肉逐渐变得紧绷。
情况有些复杂,他抬眼看向薛庭笙,试图用眼神和薛庭笙交流。
他们离得太近,薛庭笙能感觉到沈南皎呼吸的气流拂在自己手指上。她注意到沈南皎的眼眸看过来了,但她没懂沈南皎这样看着自己是几个意思。
不过沈南皎眼睫毛真长啊。
沈南皎对她眨眼睛。
薛庭笙困惑:他有病啊?都这情况了还对我抛媚眼?
沈南皎又对她眨了一下眼睛。
薛庭笙沉默片刻,思考:他眼睛里进东西了?
沈南皎第三次对她眨眼睛。
薛庭笙:……
猜不出来他要说什么,他的手到底要在我腿上放多久?我大腿快被按麻了。
两人一个各种使眼色,一个死活接收不到,近在咫尺的距离,薛庭笙思考得快要累死了,沈南皎的眼睛也快要眨得抽筋了。
就在这时,海船陡然又是一个甩尾大转弯——沈南皎被颠得整个人往前摔,压到薛庭笙身上。
两人脑袋撞到一起,中间隔着薛庭笙捂住沈南皎嘴巴的手。
薛庭笙满脑袋都是嗡嗡的回响,脸被沈南皎撞得好痛,后脑勺被船壁撞得好痛,平时很少完全睁开的眼睛一下子痛得睁大了。
还有不知道为什么,捂住沈南皎嘴巴的手也好痛。
沈南皎像弹簧一样跳起来,往旁边滚,和薛庭笙拉开一段距离,两手抱着脑袋。
明明脸和后脑勺被撞的人都是薛庭笙,但是沈南皎看起来比她还崩溃,全靠死死咬着后槽牙,才强忍住了没有叫出声。
薛庭笙低头看了眼自己刚刚捂住沈南皎嘴巴的手,看见自己掌心留下了几颗不太明显的牙印,牙印边缘正在缓缓的往外渗血。
难怪,她就说,怎么感觉手心痛痛的。
沈南皎是狗吧?撞一下都能用牙齿给她手掌心撞破皮。
虽然对于薛庭笙来说,这种程度的伤口根本不能被称之为伤口,也根本不觉得痛就是了。
薛庭笙盯着自己掌心的牙印看了一会儿,歪过头去找沈南皎。
沈南皎坐在离她有点距离的地方,还双手抱着脑袋一副很崩溃的样子,也不知道在崩溃些什么。
薛庭笙挪过去,拽起沈南皎衣角把自己掌心黏糊糊的水液擦干净。
沈南皎对薛庭笙拿自己衣服当抹布的行为一无所知,满脑子只剩下【亲到了亲到了亲到了亲到了我不干净了我完了亲到了亲到了亲到了我不干净了我完了】这行大字在循环播放。
他的脑子暂时宕机了,什么也没办法想。
这时,只听见外面甲板上隐约的一声欢呼:“快看!是金羽仙鹤!”
薛庭笙听见这声欢呼,目光陡然凌厉起来,抓起长鲸剑,打开活动板翻上去——不同于底下的炙热,外面的甲板上仍旧有一层淡淡的白雾笼罩。
不过已经不是之前那种会将人的视线完全蒙蔽的蛟吐息,而是正常的带着凉意的白雾,透过那层单薄的白雾,可以清楚看见周围的景色。
薛庭笙收敛气息贴着船舱往前面甲板靠近,只见前面的甲板上正全须全尾站着锁星派的人。
他们已经通过了蛟穴,此刻海船正置身于一片碧蓝的海面之上。远处晨曦金辉璀璨,被白雾折射成无数曲折美丽的光束。
而在那万千光束之中,最为醒目的,莫过于那三只形态优美,通体金光闪烁的金羽仙鹤!
仙鹤体型较寻常的鹤要大上两倍不止,正悠悠踱步在海面上,就像在自家庭院里散步一般悠闲。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觉被金羽仙鹤吸引,和元良与燕飞翼也不例外。
他们比其他人知道得很多,也更能理解金羽仙鹤的含义,此刻他们望向金羽仙鹤的目光,都不自觉带上了狂热的痴迷。
就在他们皆惊叹于金羽仙鹤的美丽时,大船侧面忽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多谢锁星派诸位带路,这金羽仙鹤我就收下了!”
一道虚影破水而出,直奔前方那三只悠然散步的金羽仙鹤而去。
那些灵鸟并不怕人,无论是大船的接近,还是船上人说话的声音,都半点没有惊动它们,依旧怡然自得的在海面上缓步走动。
燕飞翼有过金羽仙鹤近在眼前又被散修夺走的先例,故而虽然被金羽仙鹤的美丽所震撼,却仍旧留着七分精神,见有人隐藏船身一路尾随至此,面色一沉,心中又被勾起懊悔与恨意,双手结了个翻天印,虚虚罩向虚影,大喝一声:“镇!”
灵力借由手印凝结,于半空中迅速形成一个巨大的山河印章,当头将那道虚影镇入海水之中;顿时海水飞溅,那虚影露出真身,却是一束稻草人。
众人注意力都被稻草人引走,另外一道人影急速靠近了金羽仙鹤。
眼见那金灿灿的灵鸟近在咫尺,散修脸上不自觉露出微微笑意。
燕飞翼不慌不忙露出一丝嘲讽的冷笑,“翻!”
原本镇入海水之中的山河印章倒扣过来,印章上由灵力虚幻的雪山霎时化为实体磅礴扣下,直接将那名散修压成了烂泥!
海水之下,渐有血色涌起。
燕飞翼松开手背于身后,海面上那巨大的山河印章随之消失。
他不屑道:“一群自作聪明的宵小之辈,也敢在我面前用这声东击西的拙劣技巧。”
说罢他直接飞身向那三只金羽仙鹤而去——若轮所长,其实和元良比他更适合出手抓捕金羽仙鹤。
只是燕飞翼此前已经在秘境中失手了一次,这次便难免想要寻机证明自己,故而更加急躁。他已经因为上次失手的事情而受到宗主的责备,这次务必要好好表现,才能取得宗主的原谅。
和元良望着他飞身而出的背影,有些不悦的皱了皱眉,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收回了刚迈出去的步伐。
就在燕飞翼手掌将要抓到金羽仙鹤时,海面陡然起浪!
海浪张开犹如一张巨兽的口齿,径直将燕飞翼吞入大海之中。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别说本就认为自己已经势在必得的锁星派了,就连暗中观察的薛庭笙都没能反应过来。
她暗暗比较了一下,得出结论:就算是自己去,也难以及时反应,还是会被那奇怪的海浪吞下去。
因为那海浪涌起时薛庭笙没有察觉到任何的灵力波动。
不是没有灵力波动,而是对方的灵力太快太迅猛,令人无法察觉。
有种这片大海就是对方的绝对主场的无力感。
和元良脸色一变,后退离开船头,大喊:“结阵——”
他话音未落,大船四面海浪涌起;不同于之前月潮应海阵只是暗波阵阵的架势,这次的海浪涌起有千米之高,以丝毫不允许人反抗的姿态,直接将整艘海船给吞了下去!
薛庭笙反应迅速用灵力给自己构筑出一个屏障,磅礴海浪狠狠撞在她的灵力屏障上,在月潮应海阵内都能安然无恙的屏障,却在海下暗潮的冲击出裂开蛛网般的痕迹。
她面不改色的再度加强屏障,大量灵力供给迅速将那些蛛网裂痕全部修复平整。
隔着一层淡蓝色的屏障,外面是翻滚的海水与破碎木板。
刚才那瞬间冲袭过来的海浪足以将整艘海船撞碎,薛庭笙甚至在残缺的木板之中看见一些漂浮的血迹,还有已经彻底断气的白衣锁星派弟子。
会死人倒也正常,那么可怕的海浪,若是无人伤亡那才是不正常的。
薛庭笙只瞥了一眼便移开目光,借用灵力稳住身形后四处寻找沈南皎的踪迹。
她并不担心沈南皎的安全,只是有点担心这海浪会不会把他冲到别的什么荒岛上,那样的话她找起来会很麻烦。
即使是薛庭笙,毕竟也还是个人。个人的力量在茫茫大海中就显得格外渺小。
她还没来得及找到沈南皎,原本就暗潮涌动的深海,骤然又卷起许多旋涡。
薛庭笙连同她的灵力屏障一起被卷进旋涡之中,像颗马场上的蹴鞠球,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滚得晕头转向;尽管还本能的维持着灵力屏障,但薛庭笙也确实被转得头晕眼花。
漩涡散去,薛庭笙终于脚踩实地,除了晕之外还有点想吐。
她用长鲸剑支着地面,抬头四顾,很快就发现了被甩在自己旁边的沈南皎——沈南皎已经晕了过去,但好在身上没伤,只是手腕上那条碧色手链的表面有了些许划痕。
不过那些划痕正在缓慢的消失,就好像那条手链是一个有着自我修复能力的活物一样。
薛庭笙用剑鞘用力拍了拍沈南皎的脸,坚硬的剑鞘拍到沈南皎柔软的脸颊上,给他脸上留下两道红色的印记。
沈南皎在昏迷间痛得皱眉,觉得自己好像被人迎面打了两个耳刮子。
他慢悠悠醒转,看见薛庭笙的脸。沈南皎脑袋还有点晕乎乎,看见薛庭笙的脸近在咫尺,于是想也不想就伸出手去掐了一下。
薛庭笙:“……”
沈南皎自言自语:“我怎么死了还能看见薛庭笙?薛庭笙不是应该在十八层地狱吗?”
薛庭笙拍开沈南皎的手:“看在孩子的份儿上,你自己起来,别逼我抽你。”
她语气冷冷,沈南皎脑子一下就被这句话弄清醒了,睁大眼睛一溜烟爬起来,摸摸自己肩膀又摸摸自己胳膊。
沈南皎:“见鬼了,我居然还活着?!”
那么大的海浪,以他现在的修为,居然还能活着?
沈南皎看向自己手腕上那条材质古怪的手链,正在怀疑——薛庭笙忽然拔剑,站到了沈南皎前面。
长鲸剑出鞘时带有轻快的剑鸣,那声音细听很像鲸鸣。
薛庭笙握紧剑柄,目光凌厉望向前方。
沈南皎也意识到现在不是想东想西的时候,收敛心神的同时左右看了看。
他和薛庭笙被海底旋涡卷到了一个看起来像是……宫殿的地方?
而且还是非常华丽的宫殿。
光是他头顶横梁上镶嵌的那些紫色珍珠,就价值连城。
第025章 第 25 章
面前天然而巨大的红珊瑚屏障向两边分开, 露出后面穹顶高阔的宫殿,满地堆积的宝物犹如光耀的晨曦一般璀璨夺目。
在宝物之上,由珍珠和紫水晶缠绕的王座, 坐着黑发黑眼, 皮肤也如小麦一般富有旺盛生命力的少女。
而在少女的宝座旁边, 三只有着金子般闪耀颜色的羽毛的仙鹤,正温顺的绕着她散步。
少女明显并非人类,但幻化出来的人形却完美无瑕,没有丝毫妖气外溢,光是凭借这点也能确信对方修为极高。
她高踞宝座,声音是与外表截然不符合的空灵威严。
【你们扰乱吾的小憩时间, 本该全部葬身海底, 方能平息吾的怒火。不过——】
她那双黑宝石一般幽深的眼眸往下望, 目光落到底下那手持利剑,短发凌乱的薛庭笙身上。
薛庭笙坦然与她对望, 并不因为自己所处的位置较低就流露出恐惧之类的情绪。
少女:【告诉我,小丑八怪, 你从哪里来?那个人类是你挑选的伴侣吗?】
她的声音虽然充满了威严,但却并没有杀气, 甚至还带着一丝好奇。
沈南皎紧张的和薛庭笙站在一起, 骤然听见这句话, 只觉得一头雾水。
小丑八怪是谁?什么叫做‘这个人类是你挑选的伴侣吗’?他和薛庭笙不都是人?
他往薛庭笙胳膊上写字:她在说什么?
薛庭笙回手往沈南皎掌心写字:不之刀
沈南皎:知!道!
薛庭笙没理沈南皎给她纠正的错别字, 而是抓分夺秒快速的在沈南皎手臂上写下了一句话。她写的句子有点长, 还全都是错别字, 指尖从沈南皎手腕写写画画到他小臂。
沈南皎有些不自在的蜷缩了一下手指, 面上微微泛红。
他发誓自己绝对没有把薛庭笙当小姑娘看!
但——但无论如何,不管他怎么看, 薛庭笙本身就是个小姑娘的事实,是不会改变的。一个姑娘拉着他的手臂摸了这么久,就算这个姑娘是薛庭笙,他也是会觉得不好意思的!
“我来取金羽仙鹤。”
薛庭笙跳过了对方的问题,目光落到对方王座附近盘旋的金羽仙鹤身上。
金羽仙鹤虽然是灵鸟,但毕竟不是活物,被谁所掌握,就会绕着谁转圈。
所以她如果找准空隙冲上去抢的话,倒不用担心被仙鹤尖尖的嘴巴叨到手。唯一麻烦的只有王座上那条玄龙。
薛庭笙从被海底旋涡卷进来开始,就已经察觉到了玄龙的存在。
她天生就对这些东西的气息很敏感,无论玄龙幻化出来的人形有多么完美无缺,薛庭笙也能一眼看出它的本来面目。
玄龙微微眯起眼,漆黑的眼瞳骤然竖成纤细一线——那是玄龙情绪波动的前兆。
【放肆!】
平底起风席卷着庞大的灵力撞向薛庭笙,她反应极快的闪身避开,握紧长鲸剑的同时绷紧了全身肌肉。
玄龙从宝座上跃下,她外形纤细娇小,落地时却发出了巨大的动静,仿佛是千百吨的悍然巨物砸落地面;事实上,玄龙真身远不止这点重量。
薛庭笙一手剑指,一手背长鲸剑于身后——长鲸剑霎时分出六道剑影,随着她剑指向玄龙,六道剑影先后而去。
玄龙不闪不避直迎而上,剑影打在她肩膀和头顶,擦出一连串电光火花,却无法伤玄龙分毫。
人形只是玄龙幻化出来的表象,而她的真身拥有水火不侵刀枪不入的坚硬鳞甲,绝非几道剑影就能轻易划开。
眨眼间玄龙就已经冲撞到薛庭笙面前,薛庭笙面色平静到不起半分波澜,灵力转瞬之间就已经在她和玄龙中间筑起一道屏障。
经过之前的海浪与旋涡,还有玄龙落地动静,薛庭笙早已大致推断出玄龙单纯以蛮力冲撞的威力。
那道屏障连同薛庭笙一起被撞飞出去,旋即碎裂。而屏障后面的薛庭笙却什么事也没有,带着些许困倦的眼皮半垂,那把长鲸剑仍旧背在身后。
玄龙抬手捋起自己刘海,黑色短发下的额头被撞破皮了一块。
她饶有兴趣望着薛庭笙:【小丑八怪,你的灵力很强啊——为什么要拿着那把剑?是人类教你握剑的吗?】
【那你学错了,我们龙是不用那些无用的东西的。】
她用手掌粗暴擦去自己额头上破皮流出的血迹,抬起手臂——刚刚被玄龙擦在掌心的血迹飘飘摇摇自己升了起来,旋即目标准确砸向了薛庭笙!
【记好了小丑八怪,我们玄龙是用身体打架的!】
几滴血液凝结后滚烫的能将空气也烫到扭曲,划过半空中时发出极其可怖的破空声;薛庭笙依旧以灵力筑起屏障。
血液‘铛’的一声砸入灵力屏障,玄龙嗤笑:【人类的防御是挡不住龙血的,马上就会被烫穿……】
她脸上笑容凝固,连讽刺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完——被激射出去的龙血撞上薛庭笙的灵力屏障之后,确实将灵力屏障烧起淡蓝色烟雾。
但随着那层灵力屏障被消耗完全碎裂,龙血也在屏障破口消耗殆尽。
玄龙眉头一皱,心底不爽起来。
虽然她和薛庭笙只交了两手,但始终有种难以言喻的不痛快感。
尽管薛庭笙一开始有驱使剑影对她进行攻击,但薛庭笙的攻击也只有那不痛不痒的一次,后面便都是防御。
偏偏她的防御每次都恰到好处的能化解玄龙的攻击,连一点多余的灵力都没有浪费。
这给了玄龙一拳打进棉花里的无力感——相当烦闷不爽。
若非察觉到这小丑八怪身上有自己同族的气息,她也不会将这两人都卷入海底龙宫来,更不会手下留情。
忽然,玄龙发觉薛庭笙抬眼看了一眼自己身后。
她骤然反应过来,扭头往身后看;薛庭笙连续两次被动挨打,玄龙追着她,两人居然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和宝座与宝座上的金羽仙鹤拉开了距离!
而此时,另外一名胆大妄为的人类,不知何时爬上了玄龙的宝山,已经用芥子囊把她的金羽仙鹤全部装了进去!
玄龙勃然大怒,扭身冲向沈南皎:“居然敢偷我的东西!找死!”
她生气到都直接用嘴巴吼了。
龙的速度何其之快,两次移动拉开的距离,在眨眼间就被玄龙填平。
直至此时,薛庭笙一直背在身后的长鲸剑,终于被她抽出!
出剑同时,剑气环绕而散,以薛庭笙为中心,如无数凭空生出的铁链,横拦在玄龙身前!
这些剑气和之前打在玄龙身上的剑影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玄龙撞上去的瞬间,身上被剑气分割出条缕分明的剑痕,霎时鲜血自剑痕中飞溅而出。
她怒而发出一声龙啸,啸声搅动海潮,引得整个龙宫地动山摇!
好不容易爬上宝山堆的沈南皎直接被这一番动静掀翻,滚下宝石。
一路上无数宝石珊瑚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珠子,硌得沈南皎龇牙咧嘴。
他滚到平地上,就地一翻爬起来,将芥子囊贴身放好,扭头就往远离玄龙的地方跑。
重重剑影交叠间,人类少女的身形已经彻底消失,一条巨大的青龙狰狞挣破剑影,满身鳞片熠熠生辉,犹如这世间最纯净的翡翠。
薛庭笙掌心一托剑柄,灵气将她短发吹得凌乱,罡风狂舞间,她握剑前指。
“言不苟造,论不虚生。”
“推类结字,校度神明。”
凌空一剑虚化开日月幻象,剑意之庞大瞬息间压过了青龙的体型,狠狠刺入青龙身体之中!
青龙倒飞砸入她那座宝山里,无数世人狂热追求的珠宝在青龙巨大的重量下直接被压成了粉末!
薛庭笙握剑落地,一口气消耗了过量剑意与灵力,她面色变得比平时更加苍白;她从芥子囊出取出回灵丹塞入口中,边吃边使出缩地成寸跑到沈南皎身边。
沈南皎回头看了一眼:“死了?”
薛庭笙抓住沈南皎手腕,飞快回答:“我的剑破不开玄龙的鳞片,她就是被打懵了,趁她还没反应过来,快跑!”
缩地成寸转瞬间带着二人跑到了龙宫边缘——宝山之中,玄龙挣扎着爬起来,碧盈盈的鳞片缝隙间,不断有鲜血流淌而下。
凡间珠宝无法承受龙血的威压,一触碰到从玄龙身上流下来的血, 就全部化作飞灰。
她漂亮的宫殿也因为刚才自己任性使用真身,而被撞得破破烂烂。
辛苦收集的,会闪闪发光的仙鹤,更是被那个卑贱的人类给装在袋子里偷走了!
低头看着自己鳞片上那些灰白色的划痕——尽管这道划痕对玄龙来说根本不痛,但其中饱含的屈辱,远比身上的伤口更让玄龙愤怒。
她黝黑眼眸已经完全变成两条纤细竖直的线,抬头望着跑远的薛庭笙与沈南皎,玄龙咬牙切齿:“跑?你们两个都别想跑,给我进贝海幻境里好好反省吧!”
玄龙怒喝一声,张嘴吐出一枚紫光灿灿的贝壳。
紫贝内壁光华流转,轻易照出薛庭笙和沈南皎的影子;随着紫光大盛,二人被摄入贝中。
‘吃’了两人的贝壳慢悠悠落下来,重新落入幻化成人形的玄龙手掌。
玄龙的手掌上还遍布着纤细的剑痕,她看着自己身上的剑痕,因为剑气作祟,即使是用灵力,也无法立刻将那些剑痕复原。
她咬着后槽牙,狠狠盯着紫贝,自言自语:“真是个心思狠毒的小丑八怪,自己那么丑,就要害得别人也不好看,肯定是因为她身体里那一半的人族血统所致!”
*
薛庭笙眼前有炫目到近乎发白的紫光闪过,她一阵恍惚,眼前视线再变得清明时,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在海底龙宫之中了。
虽然还在宫殿里就是了——但这座宫殿的奢华程度,远远无法与玄龙的那座宫殿相媲美。
唯一的优点就是人比玄龙的宫殿人更多,檐廊下,殿宇里,处处站着身穿绸缎的侍女。
沈南皎左顾右盼,做出定论:“这似乎是凡间帝王的宫殿。”
薛庭笙:“我看出来了,但我们为什么会在这?”
她伸手去摸旁边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侍女,但是手却从那个侍女的身体里穿过去了。
不只是手触碰不到对方,就连自己说话的声音,对方也听不见,就好像她和沈南皎是不存在的人一样。
沈南皎思索片刻,道:“是幻境——我记得我自己失去意识之前,曾经看见一个散发着强烈紫光的贝壳。”
“或许是贝海幻境。”
薛庭笙:“贝海幻境?”
沈南皎:“一个法器的名字,我也没见过实物,只在万宝书上看过关于它的描述,是万年蚌妖兵解后留下的妖身自然形成的宝物。”
“妖身的内壁会根据照见的第一个人的记忆,去制造出逼真的幻境,将人留在幻境之中。”
“不过,我印象里没有见过这样的宫殿啊——这是你的记忆吗?”
沈南皎左看右看,颇为新奇。
他离开望棠山外出游历,主要去的也是各种秘境或者妖邪肆虐的地方,人间帝王的宫殿沈南皎还真没有去过。
但他又觉得奇怪,因为薛庭笙看起来也不像是会和人间帝王搭上关系的人。
这时宫殿内传来一声尖叫,周围的侍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慌忙冲了进去。
薛庭笙没理会沈南皎的话,慢慢走入宫殿——宫殿内部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穿着明黄龙袍的俊美少年将一样东西掷在地上,失声大喊:“这是什么?谁拿进来放在寡人床上的?!”
那东西圆润,被扔在地上,发出一声干脆利落的响声,却也没坏,在地上滚来滚去。
沈南皎俯身细看,发现是一枚硕大的,墨绿色的蛋。他觉得奇怪,绕着那枚蛋走来走去——但是看不出来是什么品种。
会下蛋的妖怪太多了,有些妖怪没有抚育子女的概念,随便把蛋下在人类的房子里面,也是时常会发生的事情。
只不过那位年轻的帝王却反应很大,先是惊慌失措了一会,随即又暴怒开始斥骂身边的侍女。
宫女们跪在地上,因为天子之威而瑟瑟发抖。
薛庭笙没什么可怕的,也不像沈南皎那样因为好奇心而左顾右盼。她只是站在那里,面无表情的看着龙床上已经站起来,正在暴怒中的年轻帝王。
年轻帝王的脸很模糊,令人看不清楚。
很快就有两个嬷嬷走进来,将那枚蛋抱出去。
周围场景变化,华丽明亮的宫殿溃散,变成了昏暗狭窄的一处房间。
这里太窄,以至于沈南皎不得不蹲下去。
他没办法站直,一旦站直,脑袋就会撞到屋顶。
沈南皎蹲下来,目光往前,看见离自己很近的一个黑色铁笼;是那种关小猫小狗的笼子,里面有不太好闻的味道,在笼子的角落里,有个缩成一团的影子。
房间门从外面打开,一束刺眼的阳光照了进来。
借着那束光,沈南皎终于看清楚了角落蜷缩的影子——是个衣不蔽体的小孩儿。
非常小,看起来不过五六岁,外露的皮肤上歪歪扭扭生长着暗绿色鳞片。
四周环境恶臭糟糕,那孩子身上的鳞片却很漂亮,只需要一点光源,就能像宝石一样熠熠生辉。只是小孩整个人蜷缩了起来,沈南皎看不清楚对方的脸。
沈南皎还想仔细看,忽然间眼前一黑;他的眼睛被薛庭笙从后面捂住。
薛庭笙捂得很用力,沈南皎被带得蹲不稳,往后一仰,后脑勺靠上薛庭笙肩膀。
在这片虚幻的脏污的臭味中,沈南皎清楚闻到薛庭笙身上的气味,很干净的草木香,像某种晒干的花叶。
她声音冷冽,带着警告意味:“把眼睛闭上,敢看的话就挖掉你的眼睛。”
薛庭笙说话时并没有在看沈南皎,而是在看蜷缩在笼子一角的幼年期自己。
她难以克制的流露出厌恶情绪,尤其厌恶弱小无用的自己。
感觉到被自己捂住眼睛的沈南皎点了点头——薛庭笙也没有要松开手的意思。
她对沈南皎的信任还没有到沈南皎点头了,她就会松手的地步。
薛庭笙绝不愿意让其他人窥见自己狼狈弱小的丑态,与其被他人怜悯的表情恶心,不如杀了那些怜悯自己的人。
她的手心很冷,指尖用力到陷入沈南皎的皮肤。
沈南皎的脸被薛庭笙捂得有点痛,但他没敢吱声——这种时候他终于记起来,自己记忆中没有这些东西,所以第一个被紫贝内壁照到身影的是薛庭笙。
那么自己现在所处的,应当是薛庭笙最不堪的记忆幻影。
刚刚让他闭眼时薛庭笙身上明显的杀意几乎要满溢出来,所以沈南皎自发的把眼睛给闭上了。
不过即使如此薛庭笙也没有松开手。
由此可见薛庭笙对他确实没有几分可信度。虽然不信任他却可以把偷金羽仙鹤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他……
薛庭笙别是个多魂症吧——沈南皎在心底暗暗吐槽着。
虽然眼睛被捂住了,但是沈南皎的耳朵却还能听见声音。
他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刚才房门打开应该就是有人走进来了。
这时沈南皎脑海中又想起刚才随意一眼所瞥见的,被关在笼子里的孩子。那孩子是薛庭笙小时候?不过她身上的鳞片是怎么回事?被喂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妖血妖丹吗?
据说如果从小给小孩子喂这些的话,就可以改变小孩子的体质。
仙门里面,也有拿妖丹来给小孩子洗髓的,虽然效果好,不过后遗症也大,而且洗髓的过程非常危险,不仅有洗髓失败的风险,一不小心还有可能被洗成半妖。
但薛庭笙显然不是半妖,怎么看都是堂堂正正的人的模样。
沈南皎正胡乱推测着,又听见了一阵对话。
“最近上面抓得严,斗兽场只怕要关闭一段时间了,这小畜生暂时没法上场。”
“关闭一段时间?关闭多久?”
“那些海外仙人不准圈养半妖斗兽取乐,你没看见六皇子的小舅因为卷入此事,都被仙人当街斩杀了吗?我们还是别触这个霉头……”
“放他娘的屁!”随着一声脏话怒骂,旋即便有铁笼子被踹动的动静。
沈南皎眼皮跳了跳,长而浓的眼睫刮了下薛庭笙的掌心。
她的掌心还是很冷,并且因为情绪起伏而出了汗,变得潮湿起来,紧密无隙的贴着沈南皎的脸皮。
那种潮湿的润泽浸得沈南皎眼眶有些发酸,不自觉一直的眨眼睛,试图舒缓那种难受。他不停的眨眼,眼睫毛上上下下刮过薛庭笙掌心。
薛庭笙本来就有点烦,掌心不断传来羽毛轻触的莫名痒意,令她有点烦上加烦。
不过也确实令她的注意力从那些幻觉上面移开,转而垂眼看向被自己用力捂住眼睛的沈南皎。
沈南皎半跌坐的姿势,终于在高度上要比薛庭笙矮了几分;他仰面朝上,一副被薛庭笙捂得很难受的样子。
但居然一直没有挣扎——这让薛庭笙在觉得很烦的同时,又感到些许意外。
“什么狗屁仙人!断人财路,我看是妖人还差不多!”
“行了行了,知道你生气,少说几句吧。那些人哪里是我们能抗衡的——小心隔墙有耳。”
“那眼下怎么办?说不定斗兽场的路子直接就黄了,妈的,总不能老子一直养着这些畜生白吃白喝吧?”
“也不是没有别的赚钱法子,”有人轻笑了一声:“你养的这头小畜生不是说有蛟龙血脉吗?蛟龙褪下来的鳞片不值钱,但刚从活蛟身上拔下来的新鲜鳞片,可是十分昂贵的药材,千金难求。”
第026章 第 26 章
站在门口商议事情的男人们, 在谈及这件事情时,充满贪婪的目光落到那尊低矮的铁笼上。
玄金铁加固后的铁笼坚固无比,别说幼小的孩子, 就算是正统的成年妖怪, 也难以撕开。
是人类用来囚禁妖物的最好手段。
薛庭笙垂眼, 松开了自己捂住沈南皎眼睛的手。
她松手之后沈南皎也没睁开眼睛。沈南皎倒是说话算话,答应了薛庭笙不看,所以眼睛就一直紧紧闭着。
但是薛庭笙很清楚,并不是捂住沈南皎的眼睛,他就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抓住沈南皎衣领将他拽起来。
沈南皎个子高,被薛庭笙拽得踉跄了几步;抬着手臂拽他有点麻烦, 薛庭笙松开沈南皎衣领, 垂下的手顺势扣住沈南皎手腕。
这种时候沈南皎还紧闭着眼睛, 因为踉跄了一下所以有点慌张,但在慌张的同时, 他依旧没有睁开眼睛。
沈南皎:“怎么了怎么了?我们要走?去哪?嗳,薛庭笙你慢点!我看不见!”
薛庭笙:“……你把眼睛睁开不就能看见了。”
沈南皎诧异:“我可以把眼睛睁开了吗?”
薛庭笙:“嗯。”
沈南皎连忙把眼睛睁开。
骤然的光线变化, 他的眼睛因为不适应而感到一点刺痛,眨了几下后便有生理性的泪光闪烁。
薛庭笙没有等他的眼睛完全适应光线, 拽着他往屋外走去。
两人从门口立着的那三个男人身体之中穿过, 薛庭笙紧紧扣着沈南皎的手腕, 她掌心冰冷的汗水浸得沈南皎手腕上那块皮肤也变得滑腻。
他微微侧过脸, 这个角度就算是回头也已经看不见铁笼了, 却可以看见那三个男人的脸。
其中一个男人穿着黄色道袍, 两手抄在袖子里, 面容带笑。
剩下两个男人一个满脸匪气凶悍异常,另外一个则是名瘦高的瞎子, 颧骨高耸得略显刻薄。
那三个男人的脸在沈南皎眼前一闪而过,他被薛庭笙大力拽着走出那个房间,然而走过那扇门后却听见了震天响的欢呼声,伴随着刺耳的尖叫。
“踩死它!把它撕碎!”
“冲啊!不准停!给我撞死它!”
……
尖叫声充满了癫狂的兴奋,转瞬间塞满了沈南皎的耳朵,吵得他脑子一阵一阵的疼。
他环顾左右,发现自己身处一处地下斗兽场。
周围的观众衣着华丽,看得出来非富即贵。只不过他们脸上的表情过于狰狞,完全破坏了自身的气质。
薛庭笙垂眼看着底下,声音冷冷:“把眼睛闭上,我没有让你睁开之前不准睁开。”
沈南皎:“……”
薛庭笙偏过脸,眼神冰冷的望着他。
沈南皎上一次在薛庭笙脸上看见这种表情,还是她用剑捅穿自己心脉的时候。自从他死而复生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薛庭笙用这样冰冷的,充满杀意的眼神注视自己。
他不自觉咽了咽口水,扭开脑袋的同时也将眼睛闭上,嘟囔:“知道了知道了——我又不稀罕看,凶什么凶。”
这次薛庭笙没有伸手去捂沈南皎的眼睛,见他闭眼后便移开了视线。
她重新将目光投向斗兽场中央,用阵法隔离开来的斗兽台上,三只巨大的成年蜥蜴妖正绕着一个瘦弱的小孩打转。
小孩衣衫褴褛,光看外貌难辨男女,但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却覆盖着墨绿色的厚实鳞片。
如此……丑陋。
薛庭笙冷眼望着幼年的自己与那些已经完全成熟的妖怪拼死搏杀,每一次摔倒或濒死的瞬间,都能引发看台上巨大的欢呼声浪。
血液和死亡刺激了这些人的神经,铁锈一般的腥臭味让这里的环境躁动不安。
当战局分出胜负,浑身几乎都沾满墨绿血迹的孩子踩上蜥蜴妖巨大的尸体时——四面的欢呼尖叫几乎要掀翻这座斗兽场的屋顶!
当情绪燃烧过临界点时,看台上的客人不顾一切抓起自己身上值钱的东西抛向场内。
香囊,璎珞,玉坠,金锁。
数不清的,闪闪发光的珠宝,宛如暴雨从天而降。
有几颗洁白的珍珠砸到女孩额角,沾染上妖物的血迹后又滚到地面。她抬起头,那张苍白的脸上,浓黑近墨的眼珠遥遥望着薛庭笙。
那双眼瞳因为主人情绪的变化,已经变成纤细的竖直一线。
视线对上的瞬间,明知道那只是幻境制造出来的假象,薛庭笙的情绪仍旧难以克制的出现了起伏。
一种被挑衅的愤怒油然而生,她紧绷着脸,额角上的青筋微微抽动。
但薛庭笙的眼睛没有变化,眼珠仍旧是圆润的。
她现在已经不是那个情绪稍微起伏就会被影响到控制不住眼瞳变化的幼崽了。
沈南皎的声音从旁边传过来:“发生什么了?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吵?”
周围的人群尖叫声过于声势浩大,沈南皎不明所以的反问轻易被淹没。
薛庭笙根本没有听清楚沈南皎说了什么,不过沈南皎毕竟就坐在薛庭笙旁边——即使听不清楚沈南皎说了什么,但薛庭笙能意识到了沈南皎确实说话了。
她原本专注于幼年期自己的眼神,微微偏移方向,看向旁边的沈南皎。
沈南皎还乖乖把眼睛闭着,而且闭得特别紧,用力合拢的眼皮将眉心挤出褶皱,但表情很茫然,一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样子。
薛庭笙沉默了片刻,上半身侧转倾斜向沈南皎,“你刚刚说什么?”
她语气平静,不想被沈南皎听出异样。
但薛庭笙平静的声音也很快就被四周狂热的欢呼声给淹没——沈南皎只隐约听见薛庭笙的声音,但是完全听不清楚她说了什么。
沈南皎:“啊?你——说——什——么?”
他将一只手笼在耳朵边,往薛庭笙的方向靠近。
因为紧闭着眼睛,什么都看不见,沈南皎对两人之间的距离出现了判断失误;他是按照两人刚开始的间隔距离去靠近的,但沈南皎万万没想到薛庭笙为了听清楚自己讲话,也主动凑近了。
他侧着的脑袋毫无防备撞上薛庭笙的脸,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二人不约而同冒出的痛呼声被周围的尖叫声吞噬。
薛庭笙捂住自己鼻子,因为外力撞击,她感觉自己鼻腔里变得酸酸的。
原本因为幻境而波动的心情,反而因为沈南皎这一撞,重新又变得冷静了下来。薛庭笙现在已经没有心思去关心斗兽场内的那个虚假幻影了。
她的目光落到对面的沈南皎身上。
沈南皎被撞到侧脸,一副很痛的样子,皱眉又皱脸,在整个过程中他倒是很守承诺,一直没有睁开眼睛。
就是被撞得很痛,又痛又懵,一只手捂住自己被撞到的左脸,一只手本能的伸出去在空中胡乱抓了几下:“薛庭笙?薛庭笙?你撞我?”
薛庭笙一把抓住沈南皎在空中乱晃的手,“少血口喷人,明明是你撞我……你故意的吧?”
沈南皎恼了,紧闭着眼睛大声哔哔为自己辩解:“我为什么要故意撞自己?薛庭笙,你不要因为自己是这样的人,就也这样揣测别人!”
薛庭笙:“……”
薛庭笙:“呵。”
拜沈南皎所赐,薛庭笙的心现在已经像一滩死水那样平静。
就算还有什么情绪起伏,那也基本上和这个幻境没有关系了,单纯只是被沈南皎烦的。
沈南皎总是有这样的能力,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抓走薛庭笙的注意力和视线——薛庭笙不理解这是为什么,时常因此而感到烦躁。
她抓着沈南皎的手腕,拖着他往外走去。
那些形形色色衣着富贵的‘人’,像许多彩色的幻影,薛庭笙拉着沈南皎穿过这些幻影,那些幻影身上颜色鲜妍的光泽掠过她眼睫。
沈南皎被她拽得踉踉跄跄,时不时鬼叫两声:“慢点慢点——我闭着眼的啊!我看不见啊!薛庭笙你慢点!”
“薛庭笙我能不能把眼睛睁开了啊?我看不见路……哎哟!什么东西拌着我了!”
薛庭笙回答得言简意赅:“闭嘴,不准睁眼。”
沈南皎:“不是,你记忆里到底有什么机密这么神秘啊?看一眼会死吗?”
薛庭笙:“想死的话就直说,不要这么辛苦的到处找理由。”
沈南皎:“……”
终于走出斗兽场,眼前所见的一切都化作云烟消散。
薛庭笙松开沈南皎的手腕:“可以睁眼了。”
沈南皎:“可算是能睁眼了。”
他早就已经闭眼闭得烦闷,得到薛庭笙允许后连忙睁开眼睛左右看看。
此时他们已经不在斗兽场中,眼前所见是明显带着江南水乡风格的街道和房屋,不远处便有小桥流水,河面上零星生长着几片翠色荷叶。
沈南皎自言自语:“这地方看着有点眼熟。”
薛庭笙没理他,自顾自皱眉,目光扫过两边街道。
街道上有零星行人,和一些门庭冷清的铺子,距离薛庭笙不远的地方便有一个客栈,客栈外面挑着一面有些褪色的红旗子,正在晚霞的余晖中迎风招展。
那间客栈有点眼熟,薛庭笙盯着客栈试图回想——她对幼年时期的记忆,除了少部分特殊事件还有一点印象之外,剩余的基本上都变成了模糊不清的画面。
沈南皎注意到薛庭笙的视线,便提议道:“要不要进客栈里看看?”
薛庭笙微微皱眉踌躇片刻,点头。
见薛庭笙没有意见,沈南皎抬起脚就往客栈方向走去。他才迈开一步,那一步还没来得及落地,胳膊就猛地被薛庭笙往后一拽,拽入旁边的拐角。
这回沈南皎是真没办法站稳,整个人往后栽倒,撞到薛庭笙身上。
薛庭笙也没站稳。
她过于专注的盯着某个地方,只顾着要把沈南皎拽回来,却根本没有注意到沈南皎是往自己这边倒;刚刚被沈南皎的脸撞过的鼻子还残余一点酸涩,紧接着就又被沈南皎的后背再撞了第二次。
两人撞成一团摔倒在地,沈南皎倒地之后居然不怎么觉得疼。
他正疑惑间,后背被人用力推了一把——被蛮力推开的沈南皎反应过来:哦,压薛庭笙身上了。
难怪不疼。
沈南皎揉着肩膀悻悻翻起身,扭头向薛庭笙:“你有……”
他本来是想要骂薛庭笙是不是有病。
但是骂人的话沈南皎只来得及说一半,目光和薛庭笙对上视线时,他愣了愣。
薛庭笙刚单手撑着地面坐起来,脸还是那张脸,半垂耷拉的眼皮显得有点无精打采,但苍白的面颊上却微微泛起红晕——那点红晕令她脸颊上细小的红血丝变得格外清晰。
当然,更醒目的还是从薛庭笙鼻子里流出来的两行血红,正不紧不慢淌过她人中,嘴唇,啪嗒两声,在她胸口的衣襟上晕开暗红色血迹。
她好像还没意识到自己被撞得流鼻血了,也没有伸手去擦一下,甚至还因为沈南皎诧异的视线,而略带迷惑的歪了歪头。
紧接着,薛庭笙就感觉到有腥咸的液体浸进嘴巴里,她茫然又下意识的伸出舌头舔了一口,舌尖尝到她熟悉的鲜血的气味,腥热又带着一股诡异的甜。
沈南皎眼皮跳了跳,反应过来:“你干什么?嘴巴闭上——你怎么还伸舌头舔啊!”
他卷起袖子,用干净的里层摁到薛庭笙鼻子上。
沈南皎并不是自来熟的人,薛庭笙同样不是。但此时此刻两人却都没有察觉到这个动作越界的亲密——薛庭笙是因为自己刚刚看见的那两个人而陷入了回忆,而沈南皎则是因为心烦。
刚刚看见薛庭笙流鼻血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沈南皎被吓了一跳,心慌得很厉害。
他也不是没有见过薛庭笙受伤。
有时候薛庭笙受伤还是他亲手揍的。
但以前沈南皎从来没有那种心慌的感觉,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因为不明白所以下意识的为此而心烦意乱,只想着快点把薛庭笙脸上的鼻血擦掉。
只要不看见薛庭笙脸上的鼻血,自己应该就不会那么烦了吧?
抱着这样的念头,沈南皎连爱干净这点习惯也抛弃了一半,直接用自己的里衣袖子往薛庭笙脸上用力揉搓。
沈大少爷在给别人擦脸这件事情上实在是缺乏经验,拖着袖子往薛庭笙脸上乱擦一通,等他挪开手后,便沉默的发现自己不仅没有把薛庭笙的脸擦干净,反而将暗红血迹都糊开了,糊得薛庭笙脸颊上到处都是。
她皮肤本就苍白,再糊上一层凌乱血迹,完全是民间话本里索命艳鬼的模样。
薛庭笙抬眼看向沈南皎:“擦干净了?”
沈南皎:“……”
薛庭笙伸手往自己脸上一摸,摸到满手湿润的红色血迹。
她眉心跳了跳,顿时无暇顾及自己刚刚看见的人,注意力又落回了沈南皎身上,“你故意的?”
沈南皎立刻举起一只手:“对天发誓,这次真不是。”
薛庭笙:“你觉得我会信吗?”
沈南皎:“这次是真的!”
薛庭笙懒得理他,反手将掌心湿润的血迹全部抹到沈南皎衣摆。
沈南皎自知心虚,也不躲,任凭薛庭笙把血迹往自己衣摆上擦,小声为自己辩解:“刚刚要不是你突然拽我,我也不会摔倒。我不摔倒,就不会撞到你,不会撞到你,就不会……噫!好脏!”
沈南皎的容忍度,终于还是在薛庭笙把脸扎进他胸口用他衣领子擦脸的时候,到达了极限。
他迅速后退,用手撑住薛庭笙的脸:“有话好好说!别把血蹭我胸口!”
第027章 第 27 章
为了确保将薛庭笙推开, 沈南皎的掌心几乎亲密到没有任何缝隙的贴在薛庭笙脸颊上。
她脸颊皮肤上的黏糊血迹也跟着蹭到沈南皎掌心,皮肤和皮肤摩挲时发出轻微‘咕叽咕叽’的粘稠声音。
那种黏腻的触感很奇怪,沈南皎一时半会找不到触感接近的比喻。
他张开的手指缝隙间露出薛庭笙的眼睛, 她面无表情盯着沈南皎, 片刻后慢吞吞开口:“给我一张干净的手帕。”
她说话时, 唇瓣一张一合,有温热的气息落到沈南皎掌心。
沈南皎迅速抽回手,被薛庭笙这样提醒,他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个装了很多东西的芥子囊;就是不知道在幻境里芥子囊还能不能用。
他试探着伸手往腰间芥子囊里一摸——还能用。
扔给薛庭笙一张干净的手帕后,沈南皎自己也抽出一张手帕擦拭自己掌心,抱怨:“所以我们到底在躲什么?”
刚刚薛庭笙拽他胳膊的躲避意图十分明显, 不过沈南皎搞不明白, 这个幻境里有什么东西是需要薛庭笙去主动躲避的。
薛庭笙正在用手帕擦拭自己的脸, 抽空回答了沈南皎:“这里已经是幻境深层。”
沈南皎感到诧异,往旁边看了看, 果然发现有好几个路过的人,都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他们俩。
他们现在能被看见了——因为是深层幻境。
随着幻境对被投射者记忆入侵的程度变化, 幻境也会从浅层幻境逐渐进入到深层幻境。
浅层幻境对外来者没什么杀伤力,因为它还不够真实, 不足以欺骗外来者的意识。但如果是深层幻境, 就足以致死了。
在深层幻境中所受的伤, 是真实的受伤, 同理, 人如果死在深层幻境中, 那就是真的死了。
沈南皎:“这幻境入侵记忆的速度还挺快……所以, 言归正传,你刚才在躲谁?”
薛庭笙仍旧在用手帕擦脸, 因为手帕遮盖着脸的缘故,她声音有些沉闷:“太簇和‘我’。”
沈南皎很快的反应过来:“幻境中的‘你’?”
薛庭笙的大半张脸都被手帕盖住,那双浓黑的眼珠滚动着瞥向沈南皎,在太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那对眼珠像两块打磨圆润的黑琉璃。
沈南皎注意到她忽然看向自己,不明所以,歪了歪脑袋,也盯回去。
二人四目相对了一会儿,薛庭笙眼珠转动,视线又撇开了沈南皎,道:“说什么废话,不是‘我’自己还会是别人吗?”
这里是以薛庭笙的记忆为地基所铸造的幻境,她所说的‘我’自然也就是指薛庭笙自己了。
沈南皎回忆了一下,刚才他就站在薛庭笙身边,如果附近有第二个‘薛庭笙’,他肯定会看见的。
毕竟薛庭笙本身就是一个很醒目的人。
但是沈南皎回忆了半天,愣是没有回忆起来。
刚才他和薛庭笙站在街口,街道上零星有行人,但都是很不起眼的身影,和这个街道灰青色的墙砖地面融为一体,沈南皎去回忆他们时只能回忆起一个模糊的影子,根本记不起那些路人长什么模样。
不应该啊!
他怎么可能认不出薛庭笙?
薛庭笙就算是变成灰洒进沙漠里,他也应当一眼把薛庭笙认出来才对!
沈南皎还在那纠结的瞎琢磨,而薛庭笙已经把脸擦干净了。
她用灵力在自己掌心幻化出一道镜子,低头对着镜子看了看,确定自己脸上的血迹都被擦干净——那条脏手帕被薛庭笙随手掐了个聚火决烧干净。
她回头,见沈南皎满脸放空纠结的表情。
也不知道在纠结什么——她这个被幻境窥探了记忆的人都没觉得纠结,他有什么可纠结的?
薛庭笙走过去拍了拍沈南皎的肩膀,沈南皎不动,回答:“我在思考。”
薛庭笙:“思考怎么出去?”
沈南皎:“啊?哦哦,对,要想一下怎么出去……”
薛庭笙:“……”
薛庭笙:“那你刚刚在思考什么?”
沈南皎扭过头,那双本该含情脉脉的桃花眼,此刻充满不解困惑的注视着薛庭笙:“没道理啊,你都看见你自己了,我为什么没有看见?我怎么可能没注意到那么大一个薛庭笙?”
薛庭笙:“……”
算了,人不与狗争。
薛庭笙绕开沈南皎往前面街道上走去——街道上已经没有了太簇和‘她’的身影。
刚才薛庭笙之所以躲,也是担心被太簇发现。目前尚且不知道这个幻境的威力,所以就暂时当它虚构出来的‘太簇’确实具备太簇的能力那样来应对好了。
太簇作为蛟龙,感知能力相当敏锐。
如果自己站在后面一直盯着他们看,很容易就会被太簇发现。就算薛庭笙能克制住自己的目光,但也不能保证沈南皎不坏事。
所以保险起见,刚才薛庭笙才拽着沈南皎躲了一下。
沈南皎三两步追上薛庭笙,还在纠结:“是不是这个幻境针对我?”
薛庭笙不耐烦:“自己眼瞎怪幻境?”
沈南皎愤愤不平:“我怎么可能没看见你!”
薛庭笙眼皮跳了跳,深呼吸,冷冷扔出一句:“闭嘴!”
沈南皎:“你不觉得这很反常吗?”
薛庭笙:“闭嘴!”
沈南皎:“话说回来太簇又是谁?这个名字听起来好耳熟。”
薛庭笙:“闭嘴!”
沈南皎:“唉我手帕呢?你用完了得还我啊。”
薛庭笙:“……”
薛庭笙:“闭嘴!”
两人说话各说各的,口角纠纷间也不耽误走路,说着说着就走进了一家客栈。
客栈大厅里分散的坐着几桌客人,店小二见有新客进来,热情上前问是吃饭还是住店——薛庭笙面无表情道:“住店,一间上房,饭菜挑好的招牌菜送到房间里来,没事不要来打扰我们。”
“付钱。”
她后一句话是对沈南皎说的,沈南皎 也不觉得有哪里不对,伸手往自己芥子囊里一摸,摸出两块银锭子扔给店小二。
因为钱给的多,所以店小二安排房间也很快,并且绝口不问为什么两个年轻男女要住一间房这种废话。
单间上房,床只有一张,从窗户处往外看可以看见客栈大门的入口。
薛庭笙站在窗户边,眼睫低垂盯着窗户外面想了半天——她在想要怎么破除这个幻境。
薛庭笙和幻境打交道的经验很少,她以前遇到的那些幻境和贝海幻境也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东西;薛庭笙以往的经验没办法用在贝海幻境上,想了一会儿想不出什么头绪。
因为想不出什么头绪,所以想着想着,她就开始不自觉的走神发呆,大脑放空,眼睛的视线也放空。
直到一股食物的香味将她思绪拽回,薛庭笙一回头,看见沈南皎在吃烤鸭。
薛庭笙:“……”
薛庭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吃东西?”
沈南皎觉得莫名其妙:“不管什么时候也不能耽误吃东西啊!”
薛庭笙无语了片刻,后知后觉也感觉到了一点饥饿,干脆走到桌边坐下,拿了筷子也吃起烤鸭来。
烤鸭皮酥肉嫩,咸香带甜,被烤得恰到好处。
薛庭笙默默加快了吃东西的速度,并抢在沈南皎前面掰走了烤鸭腿。
等沈南皎啃完鸭脑袋,伸手想去摸烤鸭腿时,盘子里已经只剩下几块干骨头。
他盯着那盘干骨头看了一会儿,抬眼看向薛庭笙——薛庭笙咬着烤鸭腿的骨头,满脸‘我在思考’的呆滞表情。
沈南皎:“……”
沈南皎:“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吃烤鸭腿!!!”
明明是他先看上烤鸭腿的!
薛庭笙面无表情:“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吃烤鸭腿……啊这个不重要。”
她把骨头嚼碎咽下去,抓起一边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凉茶:“现在的重点不是烤鸭腿,是怎么离开这个幻境,金羽仙鹤还在你身上吧?”
沈南皎拍了拍自己腰间的芥子囊:“在我的捕灵网内,安全着呢。放心,我们现在已经在贝海幻境的深层幻境之中了,破解它简直是轻而易举!”
沈南皎满脸自信,眉目飞扬。
薛庭笙无视他的废话,直奔主题:“有话快说,不要绕圈子耽误时间。”
沈南皎撇了撇嘴,想装一下但是没装完,不过还是老老实实说了下去:“万宝书上有记载贝海幻境的解法——只需在深层幻境中找到幻境核心,杀了核心就能破除幻境。”
薛庭笙思索片刻,很快就反应过来:“要杀了幻境中的‘我’?”
“没错。”沈南皎点头,道:“幻境复制出来的泡影,顶多只有本体九成的实力,你去杀‘你’,轻而易举嘛!”
薛庭笙:“……”
薛庭笙:“理论上来说是这样。”
沈南皎愣了愣:“——你说理论上,什么意思?”
沈南皎之所以如此悠闲自得,便是笃定了薛庭笙本尊必然胜过幻境制造的泡影,他们要破开贝海幻境完全是必然的事实。
然而此刻坐在他对面的薛庭笙,却露出了凝重的神情。
薛庭笙起身,走到窗户边。
沈南皎不明所以,也站起身跟着薛庭笙走到窗户边,顺着薛庭笙的视线往下看。
此时天色已暮,但镇子街道上并不冷清,甚至在天色暗下来之后,街道上的人变得更多了。
沈南皎盯着街道上人来人往的场面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特别的,扭过头问薛庭笙:“你在看什么?”
薛庭笙:“等人。”
沈南皎顿时露出了无语的表情。
虽然不知道薛庭笙在等谁——不过十有八九是在等她自己的幻影。
想到这个可能性,沈南皎也不回去坐着了,而是和薛庭笙一起站在窗口,瞪大两眼表情严肃的盯着楼底下。
他就不信自己这次还能看不见‘薛庭笙’?
两人直站到腿都微微发麻。
原本一直保持一个姿势的薛庭笙忽然动了动脚腕,沈南皎跟着动了动脚腕:“还没来吗?”
薛庭笙:“来了。”
薛庭笙这短短两个字,令沈南皎立时精神大振,两眼炯炯有神望向楼下。
他很快就找到了薛庭笙的目光停留所在,却并没有看见‘薛庭笙’,而只看见一个白衣青年,牵着一名细瘦矮小的短发女孩子。
这两个人沈南皎都不认识,他搞不明白薛庭笙为什么要看这两个人,觉得莫名其妙——正当沈南皎困惑时,薛庭笙抓住他胳膊往旁边一躲,避开了窗口。
两人在窗户边挤成一团,挨得很近,薛庭笙几乎是贴在了沈南皎胸口。
这令沈南皎不得不注意到薛庭笙,他顿时没心思关注那两个人了,眼睫一垂,就看见薛庭笙半张脸贴着他胸口的衣襟。
那窗户大开着,风从窗户外面吹进来,吹得室内烛火摇曳。
烛火的光是那种很温暖的橘黄的色调,摇晃着,穿过薛庭笙脸颊侧垂下的碎发的间隙,照在她脸上,照得薛庭笙苍白的皮肤都有了暖意。
但仍旧很白,白得像一张纸,没什么血色,偶尔她情绪激动起来,脖颈上青色血管微微跳动,脸颊上的红血色也攀岩上来。
红,黛,白,三色边界分明的交织在薛庭笙这个人身上。
边界过于分明的颜色会让一个人显得很冷冽,但是今夜烛火昏暗,沈南皎自高处垂眸低望,看见薛庭笙那双黑琉璃似的眼珠里浸着火光,是一簇暖和晃动的昏黄色。
沈南皎咽了下口水,好像囫囵咽下去一颗心脏,胸腔里咕咚咕咚跳得飞快,心跳声撞得他脑子有点发晕,不自觉抓住了窗户框的边缘,指节用力到泛白。
他脑子里不合时宜的想起了翠钱镇客栈。
在翠钱镇客栈里,有一回沈南皎去洗澡,在汤池子里撞见薛庭笙——她肩胛骨往下都泡在热水里,那热水是奶白色的,有很潮湿的荷花香气。
而薛庭笙的肩背线条却削瘦伶仃,如一支荷花笔直的花/茎。
夜是黑的,烛光是亮的,薛庭笙的肩膀苍白得像一张白纸裁出来的,让人担心她泡在水里会不会被水浸坏。
薛庭笙还歪着脑袋,从窗户缝隙间往外看——忽然额头上感觉湿润润的。
她伸手摸自己额头,“下雨了?没下……嗯?”
她盯着自己手心,发现自己手指上蹭到了湿润新鲜的血。
薛庭笙没往沈南皎身上想,还以为屋顶上倒挂着一个在流血的索命鬼,所以抬起头来往天花板上看,意图一探究竟。
结果一抬头,就看见沈南皎表情呆呆的挂着两管鼻血。
鼻血已经流过他嘴巴和下巴,滴滴答答淌到衣襟上。薛庭笙和他贴得太近,所以也有一些滴到了薛庭笙的额头上。
他不知道在发什么呆,不去擦也不去舔,长长的眼睫毛半垂着,血迹蜿蜒在他人中与嘴巴上,薛庭笙光是看见,就觉得自己口腔里尝到了那种涩而腥甜的气味。
她愣了愣,不明所以,怀疑沈南皎是不是被什么她没有察觉到的妖怪勾走了魂,所以试探性的喊了一声:“沈南皎?”
他很快的回过神来,一下子站得笔直,用自己袖子快速在鼻子底下乱擦一气。
沈南皎给自己擦鼻血倒是比给别人擦要擦得干净,但也没有特别干净,鼻子旁边和左边脸颊上留下几道暗红色调的影子。
他擦完鼻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嗯嗯,我在,怎么?你看见人了?”
薛庭笙:“……嗯,人出来了。不过它警惕性很强,我们不能直接站在窗户边看。”
沈南皎:“这样啊。”
他扭过头去,顺着薛庭笙目光的方向往外看,仍旧只看见那白衣青年,和跟在他身边的小姑娘。
第028章 第 28 章
沈南皎沉默片刻, 眼角余光瞥向薛庭笙——薛庭笙的视线方向显而易见在看那边,而且整个街道上一堆面容模糊的路人,只有那白衣青年和他身边的小女孩格外醒目。
他迟疑:“那不会是……小时候的你吧?”
薛庭笙:“白衣的是太簇, 小女孩是我。”
沈南皎:“太簇这个名字听起来好耳熟——”
薛庭笙:“蛟龙。”
薛庭笙一说出关键词, 沈南皎立刻记起了这个名字对应的形象——北冥山上那条浑身雪白的蛟龙!
他沉默下来, 和薛庭笙一起挤在窗户边,呆呆看着窗户外面。
白衣青年与小女孩停在一个摊位面前,不知道在和摊主说什么。
沈南皎:“你能打得过太簇吧?”
薛庭笙皱眉:“不好说,得看幻境复制出来的太簇到底有几分真正的实力。”
于是两人继续沉默,沉默的同时又无声而默契的继续盯着楼底下那两个人。
在这沉默的间隙中,沈南皎缓慢地呼吸, 每次呼吸都有一股铁锈腥甜的味道从鼻腔流进喉咙——是流鼻血的后遗症, 也可能是鼻子里的血没有流干净。
他脑子里有点乱, 也没敢再看薛庭笙。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被幻境影响了,这个幻境说不定有什么能令人意乱情迷的能力……必然如此。
这时楼下的白衣青年从自己腰间钱袋里掏出人间银钱付账, 小姑娘从商贩手中接过了一盏荷花灯。
沈南皎略感意外:“他还会付钱啊?”
他和太簇交集不多,对太簇的印象只剩下讨厌人类这一条。别说按照人间规矩买东西付钱了, 太簇愿意化成人形沈南皎都觉得挺意外。
毕竟被太簇养大的薛庭笙,可是连他那套有感而孕的鬼话都会相信。
一人一龙看起来都没什么脑子。
薛庭笙没理会沈南皎的问题——她以为沈南皎在嘲讽太簇, 不过薛庭笙还没有闲到要去给太簇正名的程度, 所以姑且不管沈南皎的问题。
她下了决定, 道:“我们跟上去, 我找机会引开太簇, 你去杀了那个小的。”
沈南皎:“啊?我?杀你?”
薛庭笙抬头, 看见沈南皎睁得滚圆的眼睛。
他眼睛这样睁大时, 眼睫毛长得更明显,无论是上睫毛还是下睫毛都很长, 浅色的眼珠子里满是茫然。
薛庭笙:“不然你去打太簇?”
沈南皎:“……”
想到之前只有一面之缘的纯白蛟龙本体——他整个人塞进蛟龙嘴巴里都不够对方塞牙缝的。
如果是修为尚在的沈南皎,大概会回答我来就我来。
但他现在是修为几近于无的沈南皎。
沈大少爷摸了摸自己鼻尖,提出最后一个问题:“小时候的你,呃,凶吗?”
薛庭笙回忆了一下自己幼年期的战斗力,再抬眼看看面前的漂亮花瓶,沉默。
沉默了一会儿,她从自己芥子囊中取出一把长弓,递给沈南皎:“用这个,应当足够了。”
这把观风月是沈南皎惯用的长弓,他死后便落到了薛庭笙手里。
薛庭笙不善用弓,但因为这把弓又确实是样好东西,她一时半会没想好怎么处理,就一直搁置在自己的芥子囊内。
如今兜兜转转,这把弓倒是又回到了沈南皎手上。
两人动作迅速的下楼,彼时外面已经完全是夜幕笼罩——这镇子白日里冷清,晚上倒是热闹,街道两侧商贩不断,有门面铺子,也有支着地摊的,卖的东西五花八门,但以花灯为最多。
街道上行人大多三两成群,多为年轻男女,而且人手一盏荷花灯。
也有拿着其他样式花灯的,不过到底是少,仍旧是荷花灯占了主流。
薛庭笙目光迅速的往人群中搜罗,很快就找到了太簇和幼年版的自己——彼时跟在太簇身边的小女孩,虽然还是瘦弱苍白,但已经衣着得体,皮肤白净,看上去完全是个普通人类的样子了。
他们买了花灯,慢慢走在人群中,走的速度不快,想要跟上去不难。
薛庭笙为了不让自己在人群中显得异类,于是也从芥子囊中取出几粒碎银子递给旁边的商贩,随意从灯架上挑走一盏荷花灯。
她也没细看那盏荷花灯长什么模样,挑了灯就打算混入人群中去接近太簇二人——然后薛庭笙刚迈开脚步,衣袖被人扯住。
她回头,看见沈南皎一手扯着她的衣袖。
虽然扯着薛庭笙的衣袖,然而沈南皎人并没有在看薛庭笙,而是半弯腰在认真的挑花灯。
花灯架旁边用于展示的荷花灯已经点上了蜡烛,烛火透过一层绯红色油纸,也变成忽明忽暗的红,铺陈于沈南皎脸颊上。
他当真在费心思的挑花灯,抓住薛庭笙衣袖是怕二人被街道上的人群挤散。
薛庭笙感到无语:“你在干什么?”
沈南皎:“买花灯啊,你不是都付钱了。等等,你不会没有付我那一份吧?”
他扭过头来,带着一点不可置信的表情看向薛庭笙。
薛庭笙:“……一块付的。”
沈南皎:“那你还问我。”
沈南皎嘀咕完,把头转回去还想继续选花灯。
薛庭笙笑了——被沈南皎无语到才笑。
她终于意识到,原来人在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有时候薛庭笙很想掰开沈南皎那个花瓶脑袋,看一下里面装的都是什么品种的草包。
从成堆的花灯中随手扯出一盏塞进沈南皎怀里,薛庭笙道:“选你个头,随便拿一盏就行了!”
沈南皎:“可是……”
薛庭笙:“闭嘴!”
她抓住了沈南皎的手腕,挤进人群之中。
好在太簇化作人形时那一身白衣足够显眼,薛庭笙往前小跑几步,目光精准的在人群中将那白衣青年和小女孩找了出来。
她在找人,沈南皎在端详自己手里的灯——薛庭笙随手塞给他的是一盏兔子灯。
沈南皎看了会儿自己手上的兔子灯,又看向薛庭笙手上拎着的荷花灯。
他撇了撇嘴:“怎么我的是兔子?”
薛庭笙眼角余光注意着太簇,并没空搭理沈南皎,回答:“随手抓的。”
沈南皎:“那为什么你的是荷花灯?”
薛庭笙觉得他很烦,便将荷花灯塞给沈南皎,并抢走了他怀里的兔子灯自己拿着。
沈南皎怀里揣着的灯一下子被抢走,一下子又被塞了盏新的灯。
他茫然:“你为什么抢我的灯?”
薛庭笙:“……闭嘴。”
她把沈南皎手上那盏荷花灯也抢走,一手拿着两盏灯,打算一盏灯都不给沈南皎留了。
沈南皎不服气:“你怎么连我的荷花灯也抢走?”
薛庭笙:“闭嘴!屁话那么多就别要灯了!”
沈南皎:“我又没说不要——至少把我的兔子灯还……”
薛庭笙抬手示意沈南皎闭嘴,沈南皎连忙把嘴巴闭上,表面上假装和薛庭笙一起研究灯笼,实则二人眼角余光都瞥向那白衣青年与小女孩。
只见那二人停留在了一个糖画摊子面前,白衣青年面无表情,小女孩则伸出手摇动糖画转盘。
糖画摊子旁支着挑高的灯笼,灯光摇曳清晰照着站在摊位前的青年与小女孩。
小女孩清瘦得厉害,灰青色衣裙穿在她身上有些松散,她伸出来摇动转盘的手腕是一截纤细的皮包骨。
沈南皎用眼角余光看了小女孩好几次,无论如何也无法将那瘦弱到有些脱相的小女孩与薛庭笙联系到一起。
薛庭笙固然身姿纤细,然而并不瘦弱。
而且她很凶,这个小女孩看起来不凶,不仅不凶,还显得有些可怜可爱。
沈南皎压低声音:“你小时候怎么是这样?”
薛庭笙回答:“别逼我扇我孩子的父亲。”
沈南皎:“……”
糖画转盘被小女孩拨动,那根滚碌碌摇摆不定时,白衣青年微微侧脸,眼眸瞥向薛庭笙与沈南皎——薛庭笙立刻警觉起来。
她扣着沈南皎手腕大步向前,顶着太簇怀疑的目光,直接一步走到了糖画摊子面前。
沈南皎被她拽得踉跄,哎哟一声撞上薛庭笙后背。
薛庭笙没空理他,两眼盯着犹在转个不停的糖画转盘,对老板道:“我也要一个!”
糖画老板抬眼一看,少年少女并肩而立,端的是十分相配。
他不禁眯眼露出一个善意的笑来,道:“稍等,这个小姑娘先来的,得等她转完。”
薛庭笙:“哦——”
沈南皎这时候站稳了,扶着薛庭笙肩膀探头,问:“一定要转转盘吗?哦对了,这是什么东西?”
沈大少爷还没吃过糖画。
他入人间也没几年,虽然在常识上比薛庭笙强一些,但对于人间的东西,也并没有比薛庭笙博闻广见到哪里去。
薛庭笙言简意赅的回答:“糖画。”
这时被小姑娘拨动的指针转停,最后指向一条鲤鱼。
老板连忙道:“恭喜恭喜,是鲤鱼,鱼跃龙门,年年有余!”
在说话的空隙间,老板已经用勺子颠起糖料,牵丝浇筑于石板之上。
小女孩转完转盘,往旁边让了让,轮到薛庭笙和沈南皎站到转盘面前。
薛庭笙本意并不是想吃糖画,所以随便用手扒拉了一下,见指针停在了蝴蝶上,便也就收回了目光。
沈南皎蹲在转盘面前,满脸纠结:“你说我是选龙好呢,还是凤凰比较好?鲤鱼也不错,这个马踏飞燕我也喜欢。”
薛庭笙:“随便你。”
沈南皎:“要不然我们买二十四个吧?每个图案都买一种?”
他说完这句话,久久没有得到薛庭笙的回答。
沈南皎奇怪于薛庭笙为什么不回答自己,转过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薛庭笙看弱智的表情。
不只是薛庭笙,旁边的小女孩也用一样的眼神看着沈南皎。
老板迟疑:“所以你们要买几个?”
薛庭笙绷着脸,从芥子囊中掏出碎银递过去:“买二十五个,一个蝴蝶,剩下的每个图案来一个。”
小女孩的鲤鱼很快做好了,她举着糖画鲤鱼,好奇的看着旁边那对奇怪的大哥哥大姐姐——太簇也不催她,随便她好奇的站在那里看。
太簇对孩子一贯是放养,只要孩子还活着才不管其他。
小女孩看了一会儿,跑回太簇身边,小声:“那个姐姐好奇怪,她的相好是个傻子,她还对他不离不弃,是不是因为他长得很漂亮?”
太簇冷淡回答:“关我屁事。”
老板掂了掂薛庭笙递来的碎银子重量,当即喜笑颜开,用勺子颠出满满一勺的糖料,开始了自己炫技般的图案浇筑。
沈南皎是第一次见糖画,觉得很有意思,站在摊位边津津有味的看。
而薛庭笙却对糖画没有丝毫兴趣,眼角余光只顾着瞥太簇和幼年的‘自己’,拿在手里的蝴蝶糖画根本无心食用。
眼看那道白衣越走越远,薛庭笙立刻拉住沈南皎手腕就去追。
沈南皎被拽得身子一歪,喊:“唉我的糖画——”
薛庭笙把自己手里的糖画蝴蝶塞给他:“吃吃吃,给你吃,把嘴巴闭上!”
多买的那二十四个糖画,沈南皎一个也没拿到手,手上只有一个被薛庭笙塞进来的蝴蝶糖画。
他跟着薛庭笙在人群里跑,边跑边忍不住回头,那个糖画摊子太小,转瞬间被淹没在人群里。
这时跑在前面的薛庭笙忽然脚下急停,沈南皎忙着想自己的糖画,没能跟上薛庭笙的节奏,一下子撞到薛庭笙后背。
薛庭笙被撞得踉跄了两步,怀里的花灯滚落在地。
沈南皎刚要喊‘花灯’,薛庭笙已经反应迅速的探出脚尖勾住花灯,轻轻一踢将花灯抛起——沈南皎配合默契,伸手出去接住被抛高的花灯。
那盏荷花灯又回到了沈南皎手上。
不过薛庭笙没在意,拽着沈南皎胳膊,低声:“他们在看射灯笼游戏。”
沈南皎接着花灯的胳膊被薛庭笙拽住,只能继续保持那个姿势,目光顺着薛庭笙指引的望过去。
只见前方不远处,就是射灯笼的擂台。
那擂台半人高,台上一面十尺高的木头架子,上面按排按列扎着整齐的灯笼——灯笼用涂了萤火粉的纸料扎成,无火自亮,隔着一层纸皮,隐约可见灯笼里面模模糊糊装着什么东西。
这次沈南皎看懂了——射灯笼游戏嘛!他在望棠山也玩过的。
这些灯笼里面装的是奖品,单个射中的灯笼里面只有单个的奖品,若要连续拿走多个灯笼里面的奖品,必须在半柱香的时间□□中指定的灯笼数,才能将所有射中的灯笼奖品尽数拿走。
沈南皎:“真看不出来,太簇还会帮你射灯笼。”
薛庭笙没理他,只是微微皱了下眉。
她不记得太簇有没有帮自己射过灯笼了——对于来到北冥山之前的记忆,薛庭笙一直没有很清楚的印象。
她不太喜欢那个时间段的自己,连带着平时也绝不会刻意的去回想,加上岁月悠悠,久而久之,大部分记忆都变成了模糊的几个印象。
人群中,小女孩两眼闪闪发光的盯着灯笼架子。
她盯着灯笼架子看了好一会儿,纠结半晌,小心翼翼扭过头望向太簇,轻轻扯了下太簇的衣袖。
那种充满希冀和卑微小意的表情,出现在瘦弱干净的女孩脸上,确实令人不自觉怜惜。
但是沈南皎只要想到这个女孩子不是别人,而是小时候的薛庭笙,他就觉得很奇怪。
嘴巴里咬碎的糖画顿时也不甜了,他目光飘移了一会,悄悄瞥向站在自己身边的薛庭笙。
薛庭笙还在观察那两个人的情况,没有看他,也没有凶巴巴的喊他把眼睛闭上。
第029章 第 29 章
但是在之前的幻境中, 薛庭笙明明都是会喊他把眼睛闭上的。
是因为太想要早点找机会脱离幻境,而忘记了让自己闭上眼睛,还是因为……
对比起之前那些画面, 现在这些于薛庭笙而言, 已经算不上难堪耻辱?
思及此, 沈南皎思绪走神起来。
之前薛庭笙喊他闭眼时,他确实是结结实实的把眼睛用力闭上了,半点没有偷看。
他确实好奇薛庭笙的过去,但如果薛庭笙很坚决的不准他看,沈南皎倒也不会非要去看不可;他没有揭人伤疤的癖好,推己及人, 如果今天被入侵记忆的是沈南皎, 他也不会愿意别人看见自己幼年时被母亲穿上裙子的模样。
只是眼睛虽然闭上了, 但沈南皎的耳朵却还能听见。
他能听见那些人意图处置斗兽场半妖的话,也能听见斗兽场内那些尖锐的, 充满了癫狂与兴奋的欢呼声。
但是沈南皎很难想象这些东西会和薛庭笙扯上关系。
沈南皎所熟悉的薛庭笙,很凶, 狡猾,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是个天才, 宛如皓月, 璀璨夺目。
他没办法把薛庭笙这样的人, 和斗兽场, 还有那些被圈养的半妖联系到一起。
薛庭笙的记忆里为什么有斗兽场?
她在那种地方长大吗?和半妖们一起长大吗?
沈南皎心头有无数的疑问——但他知道薛庭笙根本不会回答他的那些疑惑, 所以干脆不问。
但不问不代表沈南皎就不会困惑。尤其是当他终于看见幼年期的, 和薛庭笙完全不像一个人的小薛庭笙时,这种好奇达到了巅峰。
不远处, 太簇将自己衣袖从小女孩掌中扯出。
它丝毫没有被小女孩可怜巴巴的目光所打动,仍旧环抱着自己胳膊,板着那张美丽妖气的脸——那张脸分明生得妩媚,却因为太簇气质过于高冷,而显得像一朵美丽的高岭之花。
花朵固然美丽,然而高处不胜寒。
太簇:“别烦我,夜市已经陪你逛了,少得寸进尺,我是不会和那群臭人类厮混在一起玩游戏的。”
它语气也冷,冷得吓人,没有刻意压低声音。
周围有离得近的人听见了太簇的话,惊诧的望了太簇与小女孩几眼。
小女孩已经失望的垂下胳膊,不再辩驳什么,只是那双墨色圆眸,仍旧眼巴巴望着擂台上的灯笼。
沈南皎忍不住:“不就是几个灯笼吗?它好歹是……它射几个下来哄一下小孩子又不会怎么样!”
薛庭笙平静回答:“倒也正常。”
说实话,刚才沈南皎的话,才是让薛庭笙略微有点诧异。
因为对来到北冥山之前的记忆有些模糊,薛庭笙并不记得自己和太簇是否有在这样一个地方歇脚,也不记得太簇有没有给自己射过灯笼。
太簇看起来不像是会哄小孩的人,难道在自己已经忘记的记忆里,太簇对自己还有过些许温情的时候?
薛庭笙心里刚升起这样的困惑,那边太簇很快就身体力行的回答了她:并没有。
太簇还是薛庭笙熟悉的那个太簇,不可能哄小孩,也不会照顾小孩。
她没被太簇养死纯靠身强体壮,耐得住折腾。
太簇环顾左右,到处都是人。
它不耐烦的皱起眉,垂眼一望,看见小女孩还眼巴巴盯着擂台上的灯笼——太簇道:“还看吗?不看我走了。”
小女孩连忙道:“再!再看会儿!”
太簇不明白在人群里挤来挤去的干看着有什么乐趣可言,但既然幼崽要看它也只好陪着。
周围到处都是人,人类的气息令它很不愉快,而身边挤在人堆里的小幼崽正努力垫着脚尖跳来跳去,试图用她那可怜的身高看清楚前面的擂台。
太簇心想:她在干什么?
在人间呆了几年,被人类的脑子传染了?还是因为她身体里到底有一半人类的血统,所以才会这么愚蠢?
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就是食物链上层的蛟龙,并不太能理解一个自幼颠沛流离,从没过过好日子的小幼崽的心情。
虽然不能理解,不过她想站在那里看,太簇也只能臭着一张脸陪站。
一边心情很不爽的在那陪站,一边思考那个蠢幼崽什么时候能把精力折腾完然后回客栈好好睡觉。
原来养幼崽这么麻烦的吗?
能不能现在把她扔掉?
不然送去给老虎当晚餐……算了。
蛟龙要言而有信。
太簇想着事情,满脸发呆式的神游天外。
薛庭笙观察着他们的动向,努力回想这个年纪的自己下一个目的地可能去哪里。
旁边沈南皎忍无可忍:“你不管管?”
薛庭笙茫然:“什么?”
沈南皎:“你不管管你自己?”
薛庭笙:“管什么?”
沈南皎下了决心:“你不管的话我可就管了!”
薛庭笙:“?”
沈南皎挤开人群,大步走到小女孩面前——小女孩额头上已经浸满汗水,正仰着脑袋眼巴巴看向前面。
他一靠近,太簇目光落过来,先扫视了一遍沈南皎那张脸;他对沈南皎的脸很有印象,即使是讨厌人类的太簇,也不得不承认面前少年有一张好脸。
若海上明月,庸中皎皎。
太簇:“怎么又是你?”
沈南皎不理他,在小女孩面前半蹲下来,“你想要玩射灯笼吗?我可以带你去玩。”
小女孩眨了眨眼,有些踌躇,偏过脸看向太簇。
她刚刚跳来跳去,消耗了很多体力,原本苍白的小脸因为血气上涌反而多了几分红润,看着不那么病弱可怜了。
太簇莫名其妙:“看我干什么?”
小女孩磕磕绊绊开口:“射灯笼……我可以,去吗?”
太簇无所谓:“随便你。喂,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怎么又是你?你干什么的?”
它后两句是在问沈南皎。
太簇并不在乎小女孩想干什么,要干什么,也不在乎她要不要和沈南皎一起玩——它只要确定这个漂亮的人类少年不会把它费劲巴啦弄回来的混血幼崽给吃了就行。
沈南皎严肃回答:“我叫沈南皎。”
太簇:“我没问你叫什么,我问你是干什么的!”
沈南皎道:“我是专门帮小孩子实现愿望的热情开朗帅气善良的好心路人。”
太簇:“……”
这时薛庭笙终于追了上来。
刚才她被人群挤了一下,沈南皎动作又太快,就导致薛庭笙过来的动作慢了一步。
等她追过来时,沈南皎都已经和太簇以及小时候的自己搭上话了;迅速判断了一下现场的情况,薛庭笙毫不犹豫对太簇道:“他脑子有病。”
太簇颔首:“看出来了,你又是谁?”
薛庭笙:“……”
小女孩仰起脸,充满同情的望着薛庭笙:“姐姐,你是大哥哥的家里人吗?”
薛庭笙沉默片刻,点头。
沈南皎:“喂!薛——”
薛庭笙踹了他后膝盖弯一脚,沈南皎噗通一声半跪在小女孩面前,没说完的话也被咽了下去。
小女孩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呆呆的睁大眼睛望着半跪在自己面前的沈南皎。
薛庭笙垂下眼,看着被自己踹得半跪在地的沈南皎。
她心里没有几分愧疚,反而是迅速的意识到这是一个将‘自己’和太簇分隔开来的好时机。
薛庭笙单手垂下去摁住沈南皎后脖颈,声音有些阴恻恻的:“不是 说要帮小孩子实现愿望吗?我看这个小妹妹就很想去玩射灯笼,你去吧。”
她的手掌并不太热,是一种微微的凉,指腹有些粗糙,摁到沈南皎后脖颈上;皮肤接触的瞬间沈南皎整个人一激灵,险些跳起来给薛庭笙一拳。
他绷着肩膀,肩胛骨抖了抖,但很快意识到薛庭笙的意图,于是强行将自己本能的反击行为压制下去。
沈南皎向小女孩伸出手,“去吗?”
小女孩已经得到了太簇的‘同意’,所以毫不犹豫将手放到沈南皎掌心。
漂亮的哥哥却有一张和他脸蛋截然相反的手。
他的脸看起来很美丽,像是昂贵的月亮。但是他的手掌却宽厚而温暖,掌心和指腹覆盖一层常年练习的薄茧。
小女孩觉得好奇,手搭上去后摩挲了两下沈南皎掌心。
沈南皎两手抄着小女孩胳膊,轻而易举将她抱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他个子本就高,小女孩坐在他的肩膀上,视线顿时也鹤立鸡群起来,可以清楚的看见整个擂台——她‘嗳’了一小声,眼睛闪闪发光看着台上。
沈南皎问她:“有想要的灯笼吗?”
小女孩道:“我想试试自己用弓。”
沈南皎:“行,我带你上去——你要灯笼吗?”
他偏过脸,看向薛庭笙,明显是在问她。
薛庭笙愣了愣,没有反应过来——沈南皎这次没喊她名字,大概也是意识到了太簇在这,不能喊薛庭笙的本名。
但就算他喊了薛庭笙的本名,薛庭笙也很难意识到这是在问自己。
她一时没能接上话,两人之间变得静默,而四周却涌动着吵闹,好似静默只在这方寸之间,沈南皎浅色的眼瞳里落着融融烛火光芒,那光芒映得他眼睫也像火光。
薛庭笙:“……我不要。”
沈南皎:“真的不要?别绕弯子啊,要就要,我给你打回来。”
他说这话时不笑也不皱眉挤眼,脸上表情严肃。
他这样严肃,让薛庭笙摸不着头脑。即使是在两人互相厮杀的时候,薛庭笙也没在沈南皎脸上看见过这样的表情。
她歪了歪头,目光缓慢偏移到擂台上。
一会儿的功夫,擂台上已经上去过好几波人了,不过目前只有人拿走单个灯笼的奖励,还没有人取走过复数灯笼的奖励。
复数奖励要求参赛者在半柱香时间□□落半架花灯,挽弓瞄准的时间大约都难以分匀,无人达成也很正常。
这对薛庭笙而言,毕竟是太久之前的事情。
她被太簇带上北冥山时不过九岁,一晃数年而过,要现在的薛庭笙去回忆那时候的心情,实在为难。
她不会记得这个小小的江南镇子,不会记得那时候刚从地下集市走到太阳光里去的九岁小孩,望着夜色中满架藏满礼物的花灯,是何种新奇艳羡的占有欲。
薛庭笙指尖随意往台上一指,道:“那你试试去射落半架灯笼吧。”
她语气平静,面朝着擂台,半垂眼皮下浓黑的瞳孔偏移向沈南皎。
沈南皎挑眉,转身挤开人群,肩膀上坐着年幼的薛庭笙,大步流星上擂台去了。
这对奇怪的组合,一上擂台就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尤其是沈南皎,他长得实在太引人注目,人往台上一站,恰如绿槐高柳,月波晃眼。
他向台主要了把小重量的弓,递给小女孩——女孩瘦弱,个子也不高,沈南皎干脆在她身后半跪下来,扶着她的胳膊,简单教了她如何开弓。
小女孩看着瘦弱,力气却完全出乎沈南皎的意料。
原本向台主要了最轻的弓,沈南皎还有点担心小女孩会拉不开;但他把着她的胳膊只教了一次,小女孩便将弓弦拉满月。
只可惜准头不佳,夜风中烛火晃动,初次接触弓箭又尚未开始修行的小薛庭笙一箭射出去,箭矢‘哆’的一声刺入灯笼旁边的木板。
她当即不甘心起来,立刻从箭囊中重新拿了一支箭矢搭上弓。
这时候沈南皎已经没什么用武之地,干脆退到一边。他看着小女孩专注的将脸颊抵上弓弦,浓墨似的眼珠子眨也不眨的盯着对面灯架。
直到这个瞬间,沈南皎才终于在这个瘦弱可怜的小女孩身上,找到些许薛庭笙的影子。
薛庭笙确实应当是这样的。
坚韧,强大,执着。
连试了五箭,小女孩终于力有不逮,但也射落三只灯笼。
因为规定的缘故,虽然射落了三只灯笼,但是小女孩只能从那三个灯笼中挑一个带走。
尽管只能挑一个,小女孩却也已经十分开心,跑过去选了一只。
接下来轮到沈南皎——他没用观风月,觉得没必要,跟台主要了最重的弓。
那张弓重而大,被身子修长的少年单手握着,弓弦被烛火照得闪闪发亮,好似一线锋利的月光。
他偏过脸向台主点头,台主上前掰断半支香点燃,示意沈南皎可以开始了。
特殊材料的香燃得很快,又提前被人掰断半截,时间紧迫。
薛庭笙站在人群之中,抬脸望着沈南皎。
她在想沈南皎修为几近于无,又不用观风月,要怎么射灯笼呢?
像凡人那样一个灯笼一个灯笼的去射,显然时间是不够的。
拿着弓的时候,沈南皎看起来就和他的外貌一样了,是高不可攀的皎皎天上月。
他从芥子囊中取出四指护手戴上,取出碧绿扳指套上左手大拇指;等他戴完扳指,香已燃过三分之一。
台下议论纷纷,有人不忍这样漂亮的少年受挫,干脆喊沈南皎直接下来。
沈南皎对底下的声音恍然若未闻。
他用弓是左利手,大拇指扣着弓弦,那一线锋利的月光割在碧色扳指上——沈南皎右手从箭囊中抽出五支箭。
有人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小公子!箭是要一支一支的射的,你弄错了!”
此时沈南皎已经站到擂台对角线上,弓弦逐渐被他拉满,用大拇指扣住弓弦可以给予更多的力。
松手的瞬间,弓弦绷出一声嗡鸣,余力在他脸颊上甩出一条红痕,连带着扬起他耳边几缕黑色碎发。
那五支箭齐发,飞落不同位置,齐刷刷射落五排灯笼。
底下霎时鸦雀无声,一个个嘴巴张得能塞下鸡蛋。
就连太簇,也在略一挑眉后,慢悠悠评价一句:“不论人品,只看箭术,倒是对得起他这张脸。”
此时香才燃过一半,而那整架灯笼已经只剩下最底下两行。
沈南皎站在台上,回头,目光往人群中搜寻着薛庭笙。
烛火跳动在他脸上,他左脸上那一线被弓弦打出的红痕迟缓的破皮,渗出行殷红的血珠,像是名贵的珊瑚,缀在少年美貌而年轻的面庞上。
片刻后,人群反应过来,欢呼声与掌声齐刷刷响起。
掌声如浪潮涌动,持弓的少年在人群中看见了自己要找的人,遥遥冲着薛庭笙挑眉,唇角上牵露出一个笑脸来。
他左脸颊上那一行血珠慢悠悠沿着少年人的皮相滚落,坠于下颚,倒映一点赤红光芒,晃得薛庭笙眼睛疼。
她沉默不语,一时间甚至忘记了去注意旁边的太簇和小姑娘。
正如薛庭笙最开始所烦躁的那样——沈南皎总有办法夺走她的注意力。
第030章 第 30 章
沈南皎在规定时间□□落了半架以上的灯笼, 按照游戏规则,那些被他射落的灯笼他都可以带走。
他把弓还给台主,兴冲冲拉着薛庭笙去看自己的战利品。
那些被射落的灯笼里, 装着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的东西。薛庭笙掰开封口往里面看了看, 有布偶小风车, 也有用红纸包起来的不知道什么口味的点心,还有一些小刀,簪子,杂七杂八的。
薛庭笙眼角余光瞥见人群中,小女孩正和太簇在往外走。
她怕跟丢,就没细看那些灯笼奖品, 将所有的灯笼囫囵塞入芥子囊中, 拉着沈南皎越过人群追出去。
她原本是想直接追上去的。
人群密集, 薛庭笙觉得自己混在人群中跟着,太簇未必能察觉——然而她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预想失败。
因为沈南皎。
刚刚一发五箭, 射落大半灯架的少年,又有这样一张醒目的好脸, 几乎薛庭笙拽着沈南皎走到哪里,周围齐刷刷的视线就跟随到哪里。
这样明显的关注量, 让薛庭笙几乎不可能悄无声息的跟上太簇。
她只要拉着沈南皎稍微走近一点, 周围人群的目光和议论声就能让太簇立刻注意到他们。
薛庭笙不得不停下脚步, 沉思片刻后, 她走向最近的一处面具摊子, 从挂着面具的木架上随手扯下一个, 抬手扣到沈南皎脸上。
沈南皎猝不及防, ‘哎哟’了一声,脑袋下意识的就想往后仰。
薛庭笙声音严肃:“别动。”
沈南皎:“不是, 这面具大小不对啊……”
薛庭笙随手拿的是张猴子面具,小孩儿戴的那种,扣在沈南皎脸上有点小了。
他抓住薛庭笙手腕,道:“你好歹拿个我能戴上去的。”
薛庭笙:“……”
心情很烦的将猴子面具扔回去,薛庭笙回过头,目光扫视过挂满面具的木架。
她这样板着脸时凶恶得明显,目光震慑下商贩也不敢说话,抱着自己摊位上的面具浑身僵硬的站着。
薛庭笙自木架上摘下一个赤面獠牙的鬼脸面具,按到沈南皎头上:“这个可以。”
这回大小合适,沈南皎不哔哔了,自己抬起胳膊将面具绳子绑到脑后。
他并不排斥戴面具,走到哪都被人关注也确实不方便。
见沈南皎自己在戴面具了,薛庭笙便不再管他,转头去找人群中太簇和小女孩的身影。然而等薛庭笙回头时,只看见自己身后人潮涌动,哪里还有那白衣青年与小女孩的影子!
刚才她的注意力都在沈南皎身上,只是片刻分神,没有注意着,居然就把人跟丢了。
薛庭笙沉下眉毛,低声:“人跟丢了。”
戴好了面具的沈南皎却道:“放心,能找到,他们要去河桥边放花灯。”
他语气笃定,薛庭笙抬眼瞥他:“你怎么知道?”
沈南皎抬了抬下巴,颇为自得:“我就是知道。走吧?去河桥边,唉我花灯呢?就我那个荷花的花灯啊——”
薛庭笙把自己一直提着的花灯递了一盏给沈南皎:“荷花花灯是我的,你的是兔子灯。”
沈南皎不满:“明明中间你和我换了,说荷花是我的。”
薛庭笙觉得他很烦——换成平时薛庭笙大概会对沈南皎冷嘲热讽一下。
但是今天她自己也有些心神不定的烦,所以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两盏花灯都塞给沈南皎,自己加快脚步走向河桥。
河桥横跨一条大河,夜色中河水潺潺作响,倒映桥影与月光。
薛庭笙到的时候,河面上已经漂着许多河灯了。粗略的一眼望去,荷花灯居多,但也有很多其他形状的花灯。
她一眼就看见了太簇,没敢走太近,只在稍远一点的河堤上站住脚;薛庭笙看见了,沈南皎自然也看见了。
他抱着两盏花灯,眨了眨眼,压低声音问薛庭笙:“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薛庭笙没有立刻回答沈南皎,只是望着远处的太簇和小女孩沉默了一会儿。
那小女孩怀里抱着荷花灯,还有一个大大的圆脑袋布偶。
她的眼睛亮亮的,面颊因为兴奋而泛红,不时转动脑袋左顾右盼。
薛庭笙对那个布偶没有印象,所以应当是射灯笼游戏里小女孩得的奖品。
但这只是幻境——现实中的薛庭笙在幼时并不会遇到沈南皎,自然也不会有好心人,像拔萝卜似的将那个小姑娘从人群里拔出来,带她去玩射灯笼。
那时候她大约只是在人群里被挤来挤去,等到游戏散场之后再满心不舍的离开擂台。
然后便会因为在射灯笼擂台那边耽误了太多时间,而彻底错过放花灯的时间。
入夜放花灯的人很多,如果来得晚了,河面早已放满花灯,后来者就不能放自己的花灯了。
只能等到第二天,有人过来清理了河面,晚上才能继续放灯。
她那天晚上有放到花灯吗?
薛庭笙回忆了一下,却没什么印象。
像这种不重要的琐事,她会忘记也很正常。这是太簇教的,它说人的记忆有限,最好脑子都拿来记重要的东西,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的记忆,要‘清理’掉。
这样才对脑子好。
远处,小女孩左手抱着布偶,微微俯身,右手将花灯放入河水之中。
月光荡漾于河面,水光粼粼照着小女孩清瘦苍白的脸庞,她眉眼俱都弯弯笑着。
在小女孩身后,太簇正在盯着天空,百无聊赖的发呆。
薛庭笙低声:“幻境破除后,玄龙必然在外面守株待兔。届时我来拖住它,你带着金羽仙鹤离开。”
“上岸之后不必等我,直接回北冥山,将金羽仙鹤交给太簇。”
沈南皎一愣:“不等你?”
薛庭笙回答:“我未必能上去,你又修为尽失,带着金羽仙鹤留在明珠庭,多留一时便是多一分被发现的危险。”
她这话里有几分诀别的意思,语气却一如既往的平静。沈南皎听得一惊,正要再说些什么,薛庭笙却已经抬手屈指弹出一道暗劲。
那一下精准无比撞到小女孩后背,将正在俯身放河灯的小女孩直接推下了河;周围的人惊叫一声,太簇反应过来,只是碍于在人间不能轻易显出原形来,眉头一皱便要跳下去救人——
它脚步刚动,尚未靠近河边,便有一道凌厉剑风划过面前;太簇惊了下,后跳避开,抬眼看向来者。
正是之前在擂台下与它搭过话的短发少女。
刚刚虽然用剑风阻挡了太簇去救人,但对方并没有拔剑,那把剑还好端端的呆在少女后背剑鞘中。
太簇眯了眯眼,并不感到意外。
它和小女孩自出客栈起,就总是碰到面前少女与她的同伴。太簇并不相信巧合这种东西,更倾向于对方在跟踪自己。
虽然有了这样的猜测,但是太簇并没有将其放在心上。
它是一头年岁悠久的强大蛟龙,能与它为敌的人类属实寥寥无几。
气氛到这了,太簇也不爱跟人废话——它两手背于身后,直接冲撞向薛庭笙;无论是蛟龙还是龙,和人族比起来,它们更偏爱于直接使用自己的身体作为武器。
薛庭笙没避,抬手于身前用灵力筑起一道屏障。
她需要测试一下这个‘太簇’到底有多强。
灵力屏障与太簇撞上,余力将屏障连同屏障后面的薛庭笙一并撞飞出去,横跨整个河面,倒栽入远处山林重重的黑暗之中!
河边的人被惊吓,顿做鸟兽散。
彼时小薛庭笙艰难的自己从河里爬了上来,边往上爬边扭过头呸呸呸的往外吐水。
然而她尚未完全爬上岸,变有一道阴影笼罩下来。
小薛庭笙抬起头,于月光下,看见一张赤面獠牙的恶鬼面具。
*
后背将要落地的瞬间,薛庭笙将身一扭甩开了太簇,卸去余力——周围的山林霎时被太簇撞倒一片,树林倒塌后没有了遮挡,清晰的露出天空和月亮来。
薛庭笙面前的灵力屏障已经布满裂痕,她抬手为屏障补入灵力,裂痕复又消失。
撞空了的太簇回身翻起,身形霎时暴涨。
此时周围没有凡人和拥挤的建筑物,它径直显出了原身!
身若山脉起伏,首如明月高悬,一身雪白鳞片寒光烁烁。
蛟龙真身御风浮空,昂首吐息——龙息苍白冰冷,所有触及龙息的活物瞬间坏死;薛庭笙对太簇的斤两太过熟悉,在它吐息的瞬间便已经闪身避开。
只有六成,而且还是身外化身。
能打。
她抬手,长鲸剑应声出鞘,幽蓝剑身发出长鸣,剑鞘上栩栩如生的山水霎时流淌出来。
薛庭笙左手按住剑鞘,叱喝:“山河镇尺!”
自剑鞘中流出的山河气势磅礴压向太簇,即使是力有千钧的蛟龙,亦被这山河之中压得浑身一沉,砸入地面。
薛庭笙右手掐住剑诀:“言不苟造,论不虚生。推类结字,校度神明。”
长鲸剑听令而去,剑气浩荡间幻化日月,犹如天外流星斩向山河镇尺下的雪白蛟龙!
一剑未落,薛庭笙手中剑指变化,势若莲花,足下清光一化十六,剑鸣阵阵。
薛庭笙:“三五既和谐,八石正纲纪!”
十六道剑气铮铮落下去,声如落雷,精准集中的与长鲸剑斩在一个位置。
山头硬生生被这十七剑轰出一道内陷百米的深坑,连带着整个幻境都不稳定的扭曲了起来。
山河镇尺重新化作图案流回薛庭笙剑鞘之上,十六道剑气折回薛庭笙身边,环绕于她。
一口气砸出去那么多技能,也只是剥落白蛟一身雪色鳞片——看着还有一息尚存。
它刚开始有些轻敌,薛庭笙又太了解太簇,起手就是杀招,将它硬生生打了个措手不及,底牌竟是一张也没来得及亮出。
此时太簇虽然没死,然而也没有机会了。
原本就有些承受不住薛庭笙轰炸的幻境,自边缘开始出现大片碎裂的痕迹。
随着幻境的动摇,幻境内捏造出来的景色与人物,也像摔坏的陶瓷一般慢慢碎裂。
薛庭笙明白,这是沈南皎已经杀了幻境核心——核心消失,幻境不攻自破。
深幽的夜幕中出现一个白色光环,薛庭笙知道那是出口,御风而起直接从光环处冲了出去。
她人刚冒出一颗脑袋,便有玄龙庞大的身躯横扫出来;薛庭笙指尖一动,灵力转瞬间筑成屏障护在身前,很快就本人和屏障一起被龙尾抽飞,后背着陆重重砸入巨大的红色珊瑚之中。
一时间头晕眼花,喉咙里亦尝到了血液的腥甜气味。
薛庭笙一口气还没缓过来,暗碧色龙尾再度甩下来;空气都被劈出滋滋声响,好似被一条放大了无数倍的柔软鞭子撕裂。
那扇充作门扉的珊瑚瞬息之间被龙尾抽碎,薛庭笙则反应迅速再度聚起灵力护住自己心脉,被抽飞出去后以长鲸剑支地迅速的爬了起来,呕出一口鲜血。
玄龙坐在自己被烧焦了一半的宝山上,半龙化的身躯——人首龙尾,胸腹间密布鳞片。
她歪了歪脑袋,纤细一线完全与野兽无异的瞳孔好奇盯着薛庭笙。
玄龙:“你的护心鳞为什么不见了?你……咦?”
它伸手虚空一抓,灵力卷着薛庭笙呕出来的鲜血飘荡到玄龙面前。
刚才薛庭笙虽然反应迅速的用灵力筑起防御,然而那点抵御在完全投入的真龙面前犹如螳臂当车——她呕出来的不仅有血,还有些许内脏的碎片。
那些血液一靠近玄龙的手指,便亲昵的凑近,毫无阻碍的融入了玄龙指尖。
它面上的愤怒霎时凝固,然后又迅速的消失。
它茫然看向薛庭笙:“你为何会和我——血出同源?你是我的孩子?”
薛庭笙:“……”
五脏六腑太痛,痛得薛庭笙眼前视线一阵阵的发黑。
尽管玄龙的话令她惊讶,不过她也只惊讶了瞬息,很快就意识到这是一个好机会,运转起体内灵力——精心温养出来的十六道剑气中有八道自她内窍之中飞出,直刺向玄龙眉心!
玄龙正因为它与薛庭笙血出同源的事情感到困惑,不防薛庭笙这人毫不讲究,放冷箭也下死手;它慌忙挥手躲避,五剑扎在胳膊上,两剑扎在脸上。
那是薛庭笙日夜打磨出来的剑气,她修杀道,自身灵力便狂躁暴戾,打磨出来的剑气亦是如此,其杀伤力甚至胜过许多先天至宝!
一时间玄龙脸上和手臂上被划出数道深可见骨的伤痕,翻起的龙鳞与血液齐飞——
趁着玄龙在发呆,薛庭笙立即使出缩地成寸,朝龙宫之外逃去。
她的‘虚生校度’那一整套都没能打破玄龙的外层龙鳞,这几道剑气更是难以伤到它的根本,放出去不过是为了自己争取逃命的时间。
以龙宫这点距离,薛庭笙缩地成寸,不过两次便能逃出。
一头扎入汹涌海水之中,薛庭笙呛了口气,差点窒息。从她口鼻中渗出的丝丝缕缕的血,在深幽近黑的海水里扩散开。
她闭了闭眼,握紧长鲸剑。
血腥味可能会引来别的海兽,得做好与其一战的准备——以及玄龙也随时有可能追上来。
她的脑子高速运转着,眼皮飞快的跳,胸膛也急速起伏,每次以灵力换气,内脏都是一股钻心的剧痛。
不过这种程度的痛对薛庭笙来说不过是开胃小菜,并不会影响她动脑子。
忽然有人从旁边扣住了她的手腕——薛庭笙握剑的手一紧,扭身一剑压上对方脖颈。
那人被她压到就近的一片珊瑚丛中,眼睛睁大,吓得嘴巴里咕噜咕噜冒起一串气泡。
四目相对,薛庭笙凶恶的眼神慢慢消失:是沈南皎啊。
那没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