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愣了愣, 回答:“不会,我们互相救过对方的命,就算没有孩子, 我现在也不讨厌你。”
烛火晃在薛庭笙侧脸, 也晃得沈南皎心脏怦怦乱跳。
他无意识的攥紧了自己衣角, 感觉自己掌心都因为过度的紧张而微微冒出了汗。
其实沈南皎还有别的问题想问,比如说问一下如果没有这个孩子了,我们还可以像现在这样待在一起吗?
但是这个问题有点突兀,沈南皎不敢问。
薛庭笙又不是傻子,自己问了这个问题她很有可能会察觉到什么。
沈南皎避开了薛庭笙的目光,“说实话, 我……我不知道。”
“我需要时间, 来好好想一下, 毕竟这不是一件小事。”
薛庭笙觉得可以理解,便点了点头。
“你早点休息, 想好了再回答我。”
*
程扶离开秦府,往外走的路上碰见两个脸熟的缥缈宗弟子, 笑着与对方攀谈了两句,便离开。
他并不住在秦府, 而是住在距离秦府有一小段距离的交易街——那里有很多客栈, 之前薛庭笙和沈南皎刚入明珠庭时, 所住的客栈也在这一片。
不过程扶住的并不是客栈, 而是一个独立的宅院。
宅院不大, 小门小户, 虽然有个地窖, 但主要功能是拿来放腌菜和海货,也没有什么秘密的地下通道之类的东西。
甚至连一只信鸽都没有养。
就算缥缈宗巡查的修士把这里翻个底朝天, 也只能得出这是个没什么人长居的普通房子。
程扶进门后,看了看大门背面:门扉背面贴着两个纸人,一个是普通的黄纸裁剪,一个是稍微有些褪色的红纸裁剪。
他从自己怀中掏出一张黄纸裁剪的纸人,将其贴在那两个纸人旁边,然后放心的走进饭厅。
饭厅门是敞开的,梨花木的交椅上坐着一位容貌清秀眼眸明媚的少女。
她穿这件上白下紫的襦裙,乌黑长发一直垂到地面,像很多互相纠缠身体的蛇。
程扶从衣袖中取出用白布包裹的茶杯,放到饭桌上:“都打听清楚了,诛灭幻梦蚌一事,并非单独的个人所为,而是三个修士一同完成的。”
“缥缈宗青岚峰弟子李望春,望棠山的沈南皎,还有薛庭笙。”
“这是薛庭笙房间里的用过的茶杯。”
“沈南皎的修为好像出问题了。”
少女歪了歪脑袋,杏眼微转,波光涌动——原本只是秀气的容貌,在她眼波流动间,竟然有了一种与外貌年纪十分不符的成熟妩媚。
她开口,声音轻而柔,“薛庭笙是谁?”
程扶道:“是个散修,来历不明,我问过好几个不同门派的弟子,都不清楚她的路数到底从哪里来的。”
“不过,此人并非寂寂无名。据说是修杀道的剑修,具体修为不明,但修杀道的能活到现在,也说明未曾有过败绩。”
少女偏着脑袋在认真听程扶说话,一缕黑发沿着桌布蜿蜒而上,窸窸窣窣拆开白布,缠绕住程扶带回来的茶杯。
她道:“只是用过的水杯,用来溯源的话,效果会差一些。”
“没办法,此人谨慎狡猾,我翻遍了她的住所,也没能找到遗留的毛发或者贴身使用过的物品。”程扶摇了摇头,显得有些无奈。
“和元良和燕飞翼极有可能就是死在她手上,幻梦蚌突然得到的护心鳞与她出现在明珠庭的时间很近,说不定二者之间也有关系。”
末了,程扶问:“秦翟才呢?”
少女语气随意的回答:“杀了,留着他也是麻烦。他的头还在缥缈宗手上,若是魂魄不死,也许缥缈宗可以借他的头招魂。”
“现在还不到撕破脸的时候, 在界内,锁星派仍旧需要‘名门正派’的身份。”
“如果那两个废物是薛庭笙杀的,那么金羽仙鹤也在她手上咯?”
程扶:“可能性很大。可惜了,现在不是个好时机——秦翟才已死,幻梦蚌也没了。”
明珠庭的贝壑早在五年前就出现了衰败的迹象。
贝壑衰败,这也就意味着明珠庭最大的优势消失。秦家作为贝壑的利益既得者,自然是急得不行;锁星派就是在这时候找上秦家的。
当然,那时候锁星派还不知道明珠庭有金羽仙鹤——也不知道距离明珠庭那么近的地方,居然还活着一条玄龙。
他们只是按部就班的派出使者,接触秦家家主,为他们找来幻梦蚌,并在贝壑深处布下了以幻梦蚌为载体,可以不断榨干周边其他生物汲取灵力的经纬奉日阵。
有此阵法作为维系,贝壑得到了额外的灵气滋养,犹如得到了一条人工制造的灵脉——虽然这条‘灵脉’需要烧祭品的命来维持,但它确实好用,可以源源不断的为贝壑提供灵力。
在弄明白这个阵法的作用,并发现它切实的拯救了贝壑之后,秦家家主秦翟才便不由自主的感到几分心动。
他今年百岁有余,已经卡在地仙境界十来年,却始终看不见突破的希望。
秦翟才寄希望于经纬奉日阵法制造出来的虚假灵脉,意图借这些灵力形成的磁场来进行突破——为了能够保证阵法内部所有的灵力都能为自己所用,秦翟才不惜砍下自己的脑袋,将自己的肉身与阵眼幻梦蚌融为一体。
只要能够成功突破,日后有太玄强者坐镇,秦家便不必再依仗贝壑生存!
而恰好,幻梦蚌也受够了被锁星派压制,不得不奉献自己作为阵眼,日复一日为贝壑贡献灵力的日子。
一人一妖,一拍即合,背着锁星派直接融合了。
事情到这一步为止,其实都还在锁星派的控制之中;他们并不在乎贝壑或者明珠庭与秦家的死活,他们只需要这个阵法存在于明珠庭,并源源不断的汲取那些活物生命就可以了。
那种汲取是很缓慢的,当祭品察觉到自己正在不可避免的滑向死亡时,所产生的那种痛苦,怨恨,麻木——这些才是锁星派需要的东西。
他们要在不引起界内注意的情况下,收集这些能量,而且需要很多很多。
但直到一个意外出现:明珠庭出现了金羽仙鹤的消息。
在锁星派内部,找金羽仙鹤和收集能量的是两拨人,前者只是小卒,并没有资格知道后者的存在。
而后者——后者把明珠庭内部考察了一遍,觉得应该没有人能跟锁星派抢金羽仙鹤,于是就干脆不管这件事情了。
找金羽仙鹤对他们来说不重要,只是顺手帮一下的事情,不帮也没什么影响。
正如程扶对那位缥缈宗弟子的解释一样,在这点上程扶并没有撒谎。
而找金羽仙鹤的弟子觉得金羽仙鹤很重要,也仅仅是他们这样以为而已。
于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一连串的事情,就像个巨大荒诞的闹剧,沿着锁星派控制不住的方向一路狂奔。
燕飞翼等人在蓬莱海上没能抢到金羽仙鹤,铩羽而归——而秦家没有把这件事情传递给程扶等人,他们压根不知道燕飞翼这群人在蓬莱海挨了揍。
也不知道蓬莱海的海底可能有一条玄龙。
更不知道只会吸祭品的幻梦蚌从哪里搞到了一片活着的玄龙护心鳞。
毕竟在他们看来——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还有一条玄龙活着,那么玄龙抽幻梦蚌就跟虎鲸抽海豹一样,看见就抽了。
怎么可能有机会让幻梦蚌这种只会制造幻觉的废物拿到活着的护心鳞?!
就算龙性本淫——
但玄龙的审美也不至于抽象到这种地步吧?
幻梦蚌也行?
但无论程扶等人如何想不明白,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幻梦蚌得到了一枚玄龙的护心鳞,并因此认为自己已经可以完全摆脱锁星派,于是提前开饭,准备吞吃明珠庭里的所有活人,助力自己飞升半步圣人。
迈入太玄境的幻梦蚌,所制造的幻境,就算是程扶等人,也不敢确定自己能否挣脱;而且幻梦蚌还可以制造梦中梦,光是数个幻境重叠就能活活把人玩死。
事情发生后他们第一件事便是打算撤离明珠庭——阵法什么的失败了就失败了吧,厄运珠没有填满就没有填满吧,还是先保住自己的命比较要紧。
结果他们前脚才走出城门,一抬头就遇上缥缈宗就近的一峰人背着武器气势汹汹冲进来了。
那群正道疯子气势很盛,吓得程扶差点以为是不是锁星派的事情败露,缥缈宗的人来抓他们了。
好在他没有贸然动手,伪装迂回一番后得知他们是收到传信,过来支援的。
程扶担心缥缈宗的人会发现什么——他们走的时候认为明珠庭很有可能会变成一座死城,所以没有仔细的清理干净所有痕迹。
为了清扫尾巴,程扶和少女跟随缥缈宗修士,再度回到了明珠庭。
这种时候‘正派宗门’名头的好处就显露出来了,缥缈宗的人根本不怀疑他们有问题,还觉得这两人怪好的,虽然是隐世门派出来的弟子,但仍旧愿意帮忙。
现在虽然知道金羽仙鹤极有可能在薛庭笙手上,但是明珠庭现在住着一峰的缥缈宗修士,里面说不定还有个峰主。
程扶不想送死,只能假装不知道这件事情。
少女的头发已经完全将那枚茶杯包裹了起来:“无妨,年纪轻轻就有这般修为,就算是散修,身后也不会无人。就让我来看看她到底是何方神圣——弄清楚来历之后……”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取回金羽仙鹤也不过顺手的事情。”
说话间,她的头发宛如活物,包裹着茶杯将其托到少女眼前,她伸出手,掌心悬于茶杯之上,口中低低念起咒文。
淡淡的金色光芒浮现于少女掌心,纵横交错成古老的文字,缓慢落入茶杯之中。
她翘起唇角,微微一笑:“薛庭笙——让我来看看,你到底是什么来历。”
少女手掌握住茶杯,金色文字如蝴蝶蹁跹而起,飞入她双眸之中。
她眼前展开了一片碧色的画卷,她看见山,连绵的山脊,繁茂的树木,林叶间有许多妖物穿行。
不过这只是表面,少女目光继续深入,旋即看见一条奔涌的河盘绕在山林之间。
顺着河水往上,急流的河水渐渐变成雪白蓬松的鬃毛——其间有七彩幻光流转的白色鳞片,层层叠叠的生长。
那是一条硕大无比,完全与河,与山,融为一体的白蛟龙!
少女甚至没能看清楚蛟龙的全貌,她意识到那只蛟龙‘看’了她一眼。
蛟龙赤金的竖瞳在她的意识之中无限放大,她的头发纷纷炸开,发出一声惨叫!
贴在门扉上的红色纸人‘嗤’的一声四分五裂,少女捂住眼睛倒在地上痛苦的打滚。血迹缓慢从她洁白的手指缝隙间流出。
程扶吓了一跳,连忙过去按住她,给她喂了两颗暗色丹药。
凭借着丹药的帮助,少女终于喘过气来。
程扶将她扶起,惊疑不定:“你看见了什么?怎么会这样?”
少女死死抓着程扶的手臂,指甲陷进了对方手臂的肌肉之中。
她视线所及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刚才的‘对视’毁掉了她的眼睛。
少女喘息着,急促道:“马上离开这里!现在立刻就走!”
*
沈南皎烦躁的卷着一本书,没有控制好自己骤然恢复了大半的灵力。一丛火焰腾的燃起来,尽管沈南皎已经很快的熄掉了火焰,但书籍下半部分还是被烧掉了。
他懊恼的将书扔出去,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把自己的头发都抓得乱乱的。
沈南皎都不记得这是自己翻的第几本古籍了——虽然在看书,但是沈南皎的心思跟本就没有在这些古籍上。
他满脑子都是薛庭笙昨天晚上过来和他说的那些话。
沈南皎很想直接和薛庭笙坦白,他也知道这种虚假谎言构建起来的关系,就像海上的泡沫一样脆弱。
只要太阳光晒一晒,就会轻易的消失。
但是沈南皎又不敢跟薛庭笙坦白。
以前不敢坦白是怕薛庭笙重新杀自己一次,现在不敢坦白是怕薛庭笙讨厌自己——沈南皎连‘恨’这个字眼都不愿意提。
他觉得‘恨’这种情绪太重了。
如果薛庭笙恨他的话,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
沈南皎目前所能想到的,唯一既能维持现状又不用继续骗薛庭笙的办法,那就是把谎话变成真话。
只要他真的生一个,那就不算他骗薛庭笙了!
但问题是——
沈南皎掏出一本新的书,恨恨磨着后槽牙将其打开:男人无性繁殖这么有意思的事情为什么没有修士研究?我都翻得手指起火了,还是一点参考资料都找不到!
气死了!
他一边生气一边翻开新书,一目十行的看过去。沈南皎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看漏,他对自己看书的反应能力很自信,边一目十行边想对策。
说实话,昨天薛庭笙走了之后,沈南皎脑子里甚至想过跟薛庭笙说他不想要孩子——这样就可以顺理成章的把事情糊弄过去了。
但是辗转反侧不过两三念的功夫,沈南皎又立刻把这个想法给踹了出去。
这不还是骗人吗?
更何况——
更何况。
薛庭笙是真心实意在为他着想,才会问出昨天晚上那样的问题来。
越想越烦,刚好手上这本也翻完了,沈南皎顺手将书扔出去。
砸到了刚进门的林司林。
他‘哎’了一声,有些手忙脚乱的接住那本书,打眼一看,地面上还扔着很多别的书。
林司林把那本书放回自己的芥子囊中,再去看沈南皎——只见少年面色苍白如纸,眼眶发黑,很明显是熬了大夜。
林司林吓了一跳:“你不会从昨天晚上我走,一直翻书翻到现在吧?”
沈南皎懒得回答这种废话,站起来时顺便捋了捋自己凌乱的头发,“听说昨天明月姐救了一个孕妇?”
林司林唏嘘:“是啊,好不容易才救回来的呢。”
沈南皎面色变得微微有些古怪。他沉默了片刻,问:“那个孕妇现在怎么样?母子平安?”
林司林摇头:“不太好,孩子没保住,她丈夫更离谱,今天一早带着仆役和软细直接乘船跑了——那位夫人晌午醒来之后就一直在哭,东西也不肯吃。”
沈南皎皱了皱眉,下意识的就要骂一句蠢货——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件事情和自己没有关系,没必要骂一个不相干的人。
他环顾左右,干咳一声,压低了声音:“你来的时候,有看见薛庭笙吗?”
第072章 第 72 章
“薛姑娘吗?”林司林回忆了一会儿, 道:“没看见她出房间,大概是想好好休息,早点恢复吧。”
回答这句话时, 林司林悄悄观察着沈南皎的表情。
他知道沈南皎现在不肯回望棠山, 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薛庭笙。
但偏偏林司林不太清楚沈南皎和薛庭笙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 沈南皎那态度,显然也不会跟他说。
这就让林司林想要从中调节,也无从下手。
更准确一点来说,自从沈南皎离开望棠山后,林司林几乎就没有再见过他了。
当初沈南皎离家出走,林司林将他送到桂月驿站暂住。
之后林司林回了望棠山两天——他原本想着, 也就两天而已, 就算沈南皎再能闯祸, 也不至于连两天都消停不了。
但事实证明,林司林还是低估了沈南皎。
沈南皎到桂月驿站的第一天晚上就被来历不明的神棍骗走了十二天的运气, 当天晚上和大堂的客人打起来被扔出了驿站。
等林司林回到桂月驿站的时候,沈南皎人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正当他急得焦头烂额, 满世界找沈南皎时——沈南皎在五天后给他传了信。
信上说他已经找到了落脚的地方,也想好下一步要去哪里了, 准备自己去闯荡一番, 让林司林不必为他担心, 当然, 也不用再找他。
自从这封信之后, 沈南皎就没有再联系林司林了。
等林司林再度听到自己这位小师弟的消息时, 就是他在砺心秘境里把所有人连带秘境主人都打了一顿, 弄得幻境崩溃分崩离析。
自此望棠山沈大少爷的恶名彻底传扬,同辈人都知道了此人脑子有病, 修为还高,没事最好离他远点。
听到薛庭笙没有动静,沈南皎幽幽叹了一口气,又歪回床上,掏出一本新的书开始看。
林司林道:“你要不然歇会儿?我怕你没死在贝壑里,结果死于过劳。”
沈南皎:“有空管我,不如多开动脑子帮我想想办法。”
林司林终于忍无可忍,翻了个白眼,“想办法?想办法的前提得是有办法啊!你自己摸着良心说——你又不想要有□□的过程,又想要确实带有对方的血脉,还要正儿八经的活着的小孩。”
“女娲捏的泥人都和伏羲没血缘关系呢!你这要求比女娲捏人都苛刻!”
沈南皎:“……蛟龙不就可以吗!随便拖个梦就能让对方怀上了!”
林司林无语:“那你怎么不说有感而孕里面,十胎有九胎是死的呢?这概率比□□一次怀上的都低啊!”
沈南皎觉得很烦,但是林司林说的是实话。
书本翻过一页,上面还在不痛不痒的讲凤如何孵蛋。沈南皎把书本卷起来,拍到枕头上,眉头紧皱,愁得话也不想说。
尤其是当他很发愁的时候,感觉自己居然没有像之前一样胸闷气短,而是气息通畅时——沈南皎更愁了。
气息通畅是因为他体内有灵力在生生不息的运转。
有灵力在生生不息的运转是因为他体内生种正在缓慢松动。
沈南皎用灵力内视时可以清楚看见自己体内的生种已经只剩下很微弱的一点了。
当然,外人不用灵力看的话是看不出来的。
薛庭笙现在受了重伤,大概不会像之前那样时刻保持着灵力覆盖五感的状态。但瞒得了一时瞒不住一世……
林司林又嘀嘀咕咕说了几句话,但是都没有得到沈南皎的回应。
沈南皎盘腿坐在床沿,单手支着脑袋,眉头皱得能打结。他这两天几乎没睡,眼尾耷拉,下眼睑一圈明显的黑眼圈,但这些特征落在那张美人脸上并不显得难看。
只是让盛气凌人的美少年变成了颓废的美少年而已。
林司林习惯了沈南皎的态度,没得到回应也只是叹了一口气,转而想起薛庭笙。
他都不敢想这两人私下是怎么相处的。
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少爷,一个说一不二的剑修,这两人光是站在同一个画面里,林司林都觉得他们会打起来——明明以前听说的,这两人关系也不好。
怎么突然就有了这么复杂的纠缠呢?
他想得头疼,眼角余光瞥到床头柜上的糖罐。
于是林司林顺手就想去拿两颗糖吃,他的手刚伸出去,还没碰到糖罐,就被沈南皎一把拍掉。
刚刚还在神游天外苦恼事情的大少爷,这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又回神了,拍掉林司林的手后一把摁住糖罐盖子:“你干什么?”
林司林被拍得莫名其妙:“我吃个糖也不行?”
沈南皎挑眉,食指曲起敲了敲糖罐盖子:“要吃自己去买,怎么,没有人给你买糖吗?”
林司林:“……”
我多余的好心应该拿去喂狗,而不是在这管你这条一米八的傻狗。
*
薛庭笙午饭是和明月明一起吃的。
明月明带了饭盒过来找她,这次薛庭笙没有拒绝。
反正明月明之前就照顾她好几天了——该欠的人情早已经欠下,也不缺这一顿饭。
虽然发生了昨天那样的事情,但是明月明吃饭的时候并没有表现出精神不济的样子。
而且还比薛庭笙多吃三碗。
这让薛庭笙觉得很神奇。
她按耐住好奇,只多看了明月明两眼,没有做出别的多余的表示。
吃完饭,明月明将碗筷收进食盒里,单手支着脸,叹了一口气。
薛庭笙:“……”
薛庭笙:“有话直说。”
明月明眼珠微转,悄悄瞥她一眼——薛庭笙道:“昨天那人确实很烦,但我不会帮你杀他的。”
修士乱杀凡人,很容易成为界内公敌。
除非原本就是歪魔邪道,本就在被正派通缉的角色,债多不愁,想杀也就杀了。
这也是昨天那个男人敢骂明月明的原因之一。
还有一部分原因大概是因为明月明没有带着武器,是个医修。
众所周知,并不是所有的修士都很会打架,比如说大部分医修在打架这方面都挺弱的。
当然,这种‘弱’只是相对于其他修士而言。和凡人比起来——再不济也是经历过锻体的修士,一拳打两三个普通人不在话下。
明月明吓了一跳,连连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怎么会让你去杀人呢!”
见她拒绝得情真意切,不似客气。
薛庭笙迷惑:不是找她杀人,那是找她干什么?
明月明干咳一声,不再和薛庭笙绕圈——她意识到自己委婉表达的话薛庭笙很有可能真的听不懂。
明月明:“我是想问,你是不是和南皎吵架了?”
薛庭笙摇头:“并未。”
她觉得自己最近和沈南皎相处得挺好的,昨天晚上他们甚至还浅浅交心了一番。
虽然那番谈话于其他人而言属于很正常的交流,但对于当独狼当惯了的薛庭笙来说——
完全算是交心了。
明月明困惑:“你们没有吵架吗?”
薛庭笙:“谁跟你说我和沈南皎吵架了?”
明月明:“……并没有人和我说,但是我去给南皎把脉的时候,察觉到他有些焦虑过头。”
薛庭笙一愣:“沈南皎——焦虑过头?”
明月明点头:“嗯,虽然不知道他在焦虑什么,不过看得出来,他很烦恼,被困扰得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吃饭没胃口,睡觉看起来也没怎么睡的样子。”
得知沈南皎连吃饭睡觉都不香了,薛庭笙不自觉眉头一皱。
明月明:“所以我以为是你们吵架了……因为南皎看起来很在意你。”
“不过,既然你说没有吵架,那么他应该是在为别的事情焦虑吧。”明月明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烦什么事情,希望他早日想通。”
“一直保持这么焦虑的情绪,对他的身体可没有什么好处。”
薛庭笙没说话,半垂着眼皮,看起来好像在打盹。
明月明也没有指望薛庭笙这个木头葫芦能给出什么反应,她只是担心小朋友的社交,所以过来找薛庭笙吃午饭,顺便问问。
没问到也没关系,小孩子嘛有心事也很正常,应该不是什么大事。最大的事不就是幻梦蚌吗?
那玩意儿已经被解决了,明珠庭里也不可能突然又冒出一只幻梦蚌来,对吧?
明月明收拾好了食盒,正准备离开时,薛庭笙破天荒的主动开口:“你……了解沈南皎吗?”
明月明动作一停:“啊?”
薛庭笙抬起眼,平静的望着她:“你和林司林是朋友,林司林是沈南皎的师兄,你能不能帮我问一下林司林,沈南皎喜欢什么东西?”
明月明:“!!!”
不得了。
木头葫芦原来是开窍的啊!
薛庭笙没直接去问林司林,因为她和林司林不熟,而且她感觉得到,林司林也不怎么喜欢她。
当然,她也不怎么喜欢林司林就是了。
太簇对‘人’是厌恶,而薛庭笙则是单纯的无感。
薛庭笙对这种东西很敏感——出于一种野兽的直觉。
明月明跑出去,不到半个时辰,明月明又跑回来。
不过这次她回来的时候,没有带着那个很大的食盒。
明月明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眼睛因为兴奋而亮亮的:“运气不错啊我,刚一出院门就碰上司林了,他说他刚给南皎送完书离开。”
薛庭笙:“噢——”
明月明:“司林说,南皎喜欢人间的一些小玩意儿,比如说灯会啦,烟花啦,还有糖人,风车,肥皂泡泡之类的。”
薛庭笙困惑:“就这?”
她还以为沈南皎会喜欢天山雪莲啦,七窍玲珑心啦,天下第一宝剑啦——之类的。
明月明弯起眼眸笑:“哈哈,我也觉得挺诧异的,这些东西听起来都很普通。”
“不过,他说望棠山上规矩很多,私自把外面凡间的东西带回岛上,如果被长辈发现了是会挨罚的。而南皎从小就不被允许出岛,小时候司林偷偷给南皎带凡间的零嘴,被抓到后两个人都挨罚,司林是师兄,还挨了板子。”
薛庭笙认真听着,也觉得不明所以:“为什么不允许他出岛?”
明月明摊开双手:“这我就不知道了。他没有和我解释,不过望棠山上确实管得很严,我之前去暂住过三天,特别无聊,连一只飞鸟都找不到。”
薛庭笙本来以为自己呆在北冥山练剑的日子已经足够无聊了。
没想到沈南皎以前的日子比自己还过得无聊——难怪他那么喜欢逛灯会,明明翠钱镇的灯会不好玩,他还要去逛。
明月明有些兴奋的问:“你要送南皎礼物吗?”
薛庭笙想了想,点头。
明月明‘哎哟’了一声,两手捂住胸口,一副很感动的样子。薛庭笙没明白她在感动什么,疑惑的看着她。
明月明道:“太可爱了你们!”
薛庭笙:“……”
明月明好怪啊——薛庭笙在心里默默想着。
薛庭笙并没有送过别人礼物。
太簇不需要她送礼物,而太簇给她东西的时候也不觉得自己这个行为是送礼物。
不过俗话说得好,虽然没有吃过猪肉,但是见过猪跑。
薛庭笙好歹也已经在人间呆过两年,而且偶尔也会伪装身份在凡间待一段时间。
因为北冥山上实在没什么可吃的。
食材倒是有,但是薛庭笙又不会做饭。
她不怎么参与人间的热闹,但是她有眼睛,会自己看。
薛庭笙知道,在人间,如果想要让一个人开心,就要送他喜欢的礼物。
夜色渐浓,而沈南皎的房间还点着灯。
薛庭笙本来想直接进去——她的手都已经放到了门扉上,但是犹豫了一下,薛庭笙放弃了直接推门,而是非常少见的改用了敲门的模式。
等了几分钟,才终于等到沈南皎来开门。
他脸色很差,表情又臭,好像有人欠了他八条命一样,开门的同时他嘴巴也打开,张嘴就要骂人——然后他看见薛庭笙。
骂人的话在喉咙里哽住,沈南皎只是张着嘴,但是没有发出声音。
他被薛庭笙吓了一跳。
薛庭笙什么时候学会敲门了?她不都直接推门而入的吗?
她什么时候变得比我还礼貌了?!
这种毫无缘由的变化,弄得沈南皎有点毛骨悚然。
他连续三天都在那翻书,到处搜集有没有办法能凭空让男的怀上孩子。多人紧绷的神经让他有点敏感,薛庭笙稍微有一点变化,沈南皎就忍不住胡思乱想。
比如说眼下。
薛庭笙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礼貌?
他两手握着打开的门扉,杵在那呆立着,既不说话,也不做下一步的动作。
主要是不知道做什么。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的杵着,今天晚上天气晴朗,月光像河水漫过屋顶,薛庭笙微微仰着脸看沈南皎,看见少年年轻的鸭壳青色眼白边缘攀爬有些许红血丝。
熬夜熬的。
薛庭笙道:“你这两天心情不好……”
沈南皎急着找补:“心情不好?哈哈!怎么可能!我没有心情不好啊,我心情挺好的!我睡不着是因为不想睡!真的,我心情很好——”
他一边找补,一边对着薛庭笙挤出笑脸,不过笑得很假,说话时他眼瞳不自然的打颤,晃得月光也颤颤,倒映在他长长的睫毛尖。
沈南皎因为心虚而一口气说了很多话,说完之后他感觉自己嘴巴发干,不自觉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薛庭笙等他说完,‘噢’了一声,并不关心沈南皎说了什么,自顾自继续:“所以我给你准备了礼物,希望你收到礼物之后,可以心情好一点。”
沈南皎舔嘴巴的动作停住,连带着在刚才那一瞬间,脑子疯狂转动所冒出来的各种想法,也因为薛庭笙这句话而一并凝固。
沈南皎:“……啊?”
第073章 第 73 章
薛庭笙让开身体, 沿着台阶往下走。
沈南皎迟疑了一下,跟着她的脚步向前走,下了台阶就是中央有树有假山还有小池塘的院子。
沈南皎脑子有点发晕, 只剩下一个念头:薛庭笙会送我什么礼物?
薛庭笙牵引走了沈南皎太多的注意力, 以至于沈南皎短暂的忘记了要去焦虑孩子的事情。
如果沈南皎是二十七岁而不是十七岁的话, 他大概就不会这么焦虑了。
他会意识到这不是什么大事,只要坦白了,只要好好聊,这是很好解决的事情。
因为他真的跟薛庭笙同生共死过,而薛庭笙也真的没有那么讨厌他。
至少在贝壑里,他说要半盏茶时间——薛庭笙就去争取半盏茶时间的时候, 沈南皎如果再年长一点, 再聪明一点, 他就该明白薛庭笙之所以答应他,是因为本身就信任他。
信任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好感。
但是十七岁的少年没有思考这么长远的余裕。
他因为谎言而辗转反侧, 焦虑不安,有时候甚至恨不得突然跳出来一个莫名其妙的灭世大反派把世界给炸掉——这样他就不用再烦那个不存在的‘孩子’的事情了。
薛庭笙走到小池塘旁边, 有两条石子路在这里交叉,形成一块空地。
池塘里的荷花都没开, 里面的锦鲤被脚步声惊动——它们不怕人, 听见脚步声也不跑, 而是纷纷冒头出水, 以为有吃的, 嘴巴在水面一张一合, 脑袋顶着绿色的小片的荷叶。
她在那片空地上蹲下来, 地面有薛庭笙提前画好的阵法,用肥皂水画的。
薛庭笙在画阵法这方面实在是天赋有限, 折腾了一下午,好不容易才画好——中间明月明提出要帮忙,但是薛庭笙拒绝了。
她掌心贴上那个小巧的阵法,灵力注入的瞬间,平底起风,吹过水面,吹得水池里的荷叶摇摇晃晃,数不清的肥皂泡泡从阵法里冒起来,伴随着轻微的‘咕噜咕噜’的声音。
沈南皎立住,愣了愣,一连串的泡泡从他眼前升起,往上飘,折射着月光,泡泡表面浮动着七彩色的油光。
薛庭笙就蹲在他面前,仰起脑袋望着他——泡泡单薄的影子落到她雪白脸颊上,重叠成数个虚幻的圆环。
薛庭笙道:“本来想给你放烟花的,但是我没办法把灵力控制到足够柔和的程度,用那个炸烟花的阵法,很容易把这个院子给炸了。”
“我试了几次,就决定改成放泡泡了——林司林说你以前也很喜欢吹泡泡玩儿,不过不知道你现在还喜不喜欢。”
“你如果不喜欢的话,我明天还可以送你别的。”
从阵法里冒出来的泡泡有大有小,而且越来越多,堆叠得像一场虚幻的梦。
直到有一个泡泡撞到沈南皎脸上。
泡泡轻得近乎没有重量,撞碎了也只有‘啵’的一声。
但是沈南皎一下子被这个声音惊醒,回过神来:“没有——没有不喜欢。”
他走到阵法旁边,也蹲下来,恰好和薛庭笙面对面。
薛庭笙原本往上看的视线,随着他蹲下来的动作,而慢慢下垂眼睫。
沈南皎:“你还去问林司林了?”
薛庭笙回答:“我让明月帮我问的,没有直接去问。”
虽然她说没有直接去问,但也足够沈南皎难受了。
他觉得自己真不是人。
薛庭笙不需要关心任何人,更不应该为任何人费心到这种程度——那是薛庭笙啊!
如果没有他临死前的那句胡言乱语,薛庭笙本来应该好好的呆在北冥山,偶尔下山去收集金羽仙鹤,但也多的是人愿意抢着跟她合作。
明码标价的利益交换,然后薛庭笙看心情选择合作的对象。
沈南皎垂下眼,盯着那个还在冒泡泡的阵法——他听见薛庭笙说话:“孩子的事情,你不用太焦心,按照你自己的想法来就行。”
“我并不急着要答案,如果你觉得有 些难以抉择的话……”
薛庭笙停顿了一下,目光微妙的瞥了瞥沈南皎——有颗泡泡停在他右脸上,但是没有破。
不过沈南皎好像没察觉。
薛庭笙收回目光,继续道:“我们可以暂时分开一段时间,让你自己独自冷静。不用担心当归蛊,我不会乱摇铃铛的——若你实在不放心,我可以把铃铛给你。”
沈南皎喉咙里又堵住了。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沈南皎知道此刻最好的选择是顺着薛庭笙的话说。
生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完全溃散,短暂和薛庭笙分开也就为他争取到了将谎言变现的时间。
无论时间长短,但总比眼下不知道还有几分钟就会完蛋的局面好。
但是沈南皎望着薛庭笙的眼睛,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他没办法再对着薛庭笙撒谎——谎言继续就是深渊,但坦白也是深渊,舌头上像是悬着刀片,往那边选择都会割得他鲜血淋漓。
他以谎言,换到了薛庭笙的真心。
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半晌,沈南皎才艰难的,在周身咕噜咕噜往上冒的泡泡里面,找到自己的声音:“我没有……不放心。当归蛊,你如果不提的话,我都差点忘记我身上还有这样东西了。”
“不用给我,你自己留着吧。”
薛庭笙:“噢——”
她曲起手臂搭在自己并拢的膝盖上,低头看着那个阵法。
肥皂水横竖构造的阵法正在逐渐变淡,说明这个阵法就快要失去效力了。
她在阵法这方面实在不太擅长。
虽然也看了很多阵法书,还特意去收集过。但还是画得不好。
幸亏我是剑修——薛庭笙这样想着,抬起眼睫,看向沈南皎。
沈南皎右边脸颊上那个泡泡还在,泡泡表面晕晕的晃动着一层波纹。
薛庭笙正想开口提醒沈南皎,他脸上粘着一个泡泡,沈南皎却突然开口:“薛庭笙,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沈南皎脸上粘着一个泡泡,这是件小事。
所以薛庭笙只是停顿了一下思维,很快便放弃了提醒他:“嗯,你问。”
沈南皎:“……在贝壑里,你为什么——觉得我喜欢你?”
他太紧张,问完之后,立刻舔了舔自己的嘴巴,肩膀绷得十分坚硬。
薛庭笙视线放空了一小会,然后慢吞吞的开口:“因为你为我掉眼泪了,人会因为自己真心喜欢的人死掉,而掉眼泪。”
沈南皎:“你怎么知道?”
薛庭笙肯定的回答:“我见过,所以我知道。”
薛庭笙可以像分辨恶意和善意一样,敏锐的分辨出一个人是真的在哭,还是在虚假的流泪。
而她判断的标准是太簇。
薛庭笙见过太簇哭——在太簇刚带她离开黑市的时候。
太簇刚开始是想拎着薛庭笙,一口气直接飞回北冥山的。它没什么仇家,也不赶时间,只是单纯的不想增加和人类的接触。
结果才飞了一小段路,它就发现自己拎着的幼崽弱得离谱,居然直接晕过去了。
太簇一边为幼崽的柔弱而感到震惊,一边老老实实落地;而幼年薛庭笙在落地惊醒的第一秒,冲到旁边开始狂吐。
太簇等她吐完,两人开始以步行的方式赶路。
那时已经是深夜,月亮升得很高,他们行走在一片芦苇丛里,夜露打湿了薛庭笙的衣袖。
太簇没有要牵着她走路的意识,所以薛庭笙走着走着就摔了一跤。但在她脸着地之前,走在她前面的太簇头也不回的拎住了她。
太簇判断出幼崽有些脱力——于是赶路暂停,两人坐在芦苇荡边休息。
薛庭笙抱着自己的膝盖发呆,太簇盯着天空发呆。
他们没什么可聊的,因为确实不熟。
薛庭笙在黑市里习惯了独自一人,不说话很安静的情况也不会觉得尴尬。
两人之间安静了许久,太簇忽然开口:“薛松风呢?她跑哪去了?为什么不在你身边?”
它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薛庭笙发呆片刻,反应过来太簇是在问自己。
薛庭笙回答:“薛松风死了。”
太簇:“死了?”
薛庭笙:“嗯。”
太簇不说话了,薛庭笙以为这段对话已经结束,于是继续盯着前方的芦苇丛发呆。
不时有夜风穿过芦苇,吹到她身上,吹得薛庭笙感觉有点冷。
她渐渐恢复了一些体力,仰起脑袋想跟太簇说自己休息好了——当她望过去时,却看见太簇在流眼泪。
它流眼泪时没有任何声音,甚至连表情都没有,那幅漂亮的人形仍然维持有原本的仙姿玉貌,唯独两行眼泪,滚圆利落的往下掉,像一颗一颗的小珍珠。
薛庭笙以前是见过人哭的,但是太簇哭得和那些人都不一样。
不只是因为太簇哭得很漂亮。
而是它哭得很伤心——虽然它没什么表情。
就好像薛松风死了,它身上的一部分也跟着死了。
自己身上的一部分死了就会痛,因为很痛所以才会这样哭。
薛庭笙心底泛起波澜,她还以为薛松风和自己一样。
结果根本不一样——她死了肯定不会有人这样为她哭,但是薛松风有。
从那以后,薛庭笙就坚定的认为:真正的哭就应该像太簇初初得知薛松风死讯的时候那样,其他的都是假哭。
后来薛庭笙进入人间,也见过很多人哭。
但大部分都是假哭,真哭的人很少,通过那些哭泣的人和死者的关系,薛庭笙推理出来了这样的公式:人会因为自己真心喜欢的人死掉,而掉眼泪。
沈南皎在得到答案后沉默了下来。
月光照着他的脸,薛庭笙没有别的事情干,在沈南皎不说话的时候,她就只好盯着沈南皎的脸看,思索着沈南皎什么时候可以发现他脸上贴着一个泡泡。
虽然沈南皎一直没有发现他脸上贴着一个泡泡。
但是薛庭笙盯着沈南皎看了一会儿,忽然发现沈南皎好像削瘦了很多。
脸色也变得苍白了,虽然还没有白到薛庭笙那个地步,但是看起来气血很不好的样子。
他眼睫微微低垂着,刘海被月光照出来的阴影落在颧骨上,脖颈修长,衣领有点松,露出一点很明显的锁骨。
薛庭笙还想往下看,但是目光顺着滑下去,只看见沈南皎衣领。
往下就没有了。
她蹲得有点脚麻,小幅度挪动了一下,低头看向地面:肥皂泡画出来的阵法已经完全消失了,也不再有泡泡源源不断的往外冒。
虽然他们周边还有一些泡泡在不停的冒起来。
薛庭笙提醒沈南皎:“泡泡放完了,你还要不要问别的?不问的话就回房间吧。”
沈南皎一下子回过神来,有点恍惚的‘噢’了声,站起来。
粘在他右脸颊上的泡泡,随着他站起来的动作晃了晃。看起来很脆弱的样子,但就是没有破掉。
他站起来后见薛庭笙还蹲着:“你不起来吗?”
薛庭笙动了动脚腕,继续蹲着:“腿麻了,要缓缓。”
受了内伤就是很麻烦,她身体健康的时候自然不会这么轻易的腿麻。
沈南皎想了想,问:“我捞你起来?”
薛庭笙思考片刻,同意了:“也行。”
沈南皎绕到薛庭笙身后,两手抄到她胳膊起来,像捞一个大号的布偶娃娃一样,把薛庭笙从地面‘捞’起来。
把人捞起来的瞬间,薛庭笙短暂的,脊背靠着沈南皎胸口;她凌乱而蓬松的短发支棱到沈南皎脸上,戳破了沈南皎脸颊上粘着的泡泡。
很轻但又可以明显感觉到的‘啵’的一声,泡泡裂开时给人带来片刻恍惚,沈南皎鼻端缭绕肥皂水和薛庭笙头发上的气味。
他动作停了片刻,很快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将薛庭笙捞起来——她站直后脊背很快脱离沈南皎胸口,背着的长鲸剑剑鞘轻轻一撞沈南皎衣服上的玉扣。
那种坚硬的,石头叩到玉石上的声音,轻快的落进两人耳朵里。
薛庭笙站直,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小腿,问:“你心情有好点吗?”
沈南皎摸摸自己右侧脸颊,摸到一点濡湿的肥皂水痕迹,他笑了下:“嗯,有好。”
薛庭笙:“那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沈南皎:“……没有了。”
薛庭笙歪过头看着他:“真的没有了吗?”
她觉得沈南皎是一个很难搞的人,他心情不好的话应该会折腾所有人,而且还要哄很久。
总之不可能这么好应付。
“没有了。”沈南皎摇头,抿了抿唇,声音稍微小了点,“我其实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
……怎么又有事情。
沈南皎事情真多。
薛庭笙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只是道:“那你说吧。”
沈南皎偏过脸去:“今天晚上不能说。”
薛庭笙:“……你如果只是为了吊我胃口的话,这种话术就显得你很幼稚,你知道吗?”
沈南皎很坚决:“反正今天晚上不能说。”
今天晚上气氛那么好,薛庭笙第一次正儿八经的送他礼物——她愿意为他用肥皂泡画小阵法,愿意去打听他喜欢什么,愿意了解他……
沈南皎不想在这个时候坦白。
满院子的泡泡还在四处乱滚,像轻飘飘的风滚草,甚至不需要夜风,气流轻微的变化,就能拨动它们的行动轨迹。
过多的肥皂泡泡,使得这方寸之地犹如某种虚幻的梦境。
沈南皎心想:死刑犯上断头台之前还能吃碗断头饭呢!
而他只是在坦白之前还想要最后一晚薛庭笙的好脸色,又有什么错!
沈南皎坚决不肯说,薛庭笙只好放弃。
第074章 第 74 章
薛庭笙回到自己房间——她的房间原本住的应该是一名女子, 因为有梳妆台,妆奁,旁边还有一面很高很清晰的西洋镜, 镜面光滑如水, 照人纤毫毕现。
她打了个哈欠, 坐在镜子面前,抬眼看着镜中的自己,然后缓慢脱了上衣,侧过身去。
镜面顿时清楚的倒映出薛庭笙大半边后背来,原本盘踞着狰狞疤痕的皮肤此刻光洁如雪,连一点红痕都找不到。
自从那片陌生的护心鳞钻入体内之后, 薛庭笙后背上的旧伤疤就莫名其妙的痊愈了。
她意识到这应该是那片护心鳞的作用, 但是薛庭笙弄不明白原因。
因为她自己也有护心鳞, 但她背上的疤痕也没有因为护心鳞的存在就消失——护心鳞和护心鳞之间也有如此之大的区别?
薛庭笙单手按住自己单薄削瘦的肩,这段时间已经恢复了许多的灵力改变路线往那片护心鳞栖息的地方而去。
一开始薛庭笙没办法把那片护心鳞取出来, 是因为她当时重伤,没有余力去管它。
不过现在薛庭笙有余力了。
护心鳞固然好用, 看幻梦蚌有恃无恐的模样就知道。
但薛庭笙对来历不明的东西实在无法放心,更何况还是一片活着的护心鳞。
灵力游走寻觅, 很快将那枚护心鳞包裹着——碧青色鳞片约莫巴掌大小, 光华盛盛如一片硕大的宝石, 缓慢从薛庭笙后背的皮肤上浮出来。
当那片护心鳞完全和薛庭笙的皮肤脱离时, 她额头上也冒了一层薄薄的汗。
原本光洁的后背皮肤, 迅速攀爬上一层狰狞可怖的伤痕, 暗色血痂交错如鱼鳞状, 遍布于苍白皮肤。
薛庭笙穿好上衣,将那片护心鳞用灵力布阵封锁, 然后收进芥子囊后,同金羽仙鹤放在一起。
做完这一切,薛庭笙又再度检查了一遍这个房间。
除了昨天遗失一只茶杯外,房间没有任何的变化。
就连残留的气息,也只有她,明月明,和沈南皎三人的,根本找不出第四个人来过的痕迹。
薛庭笙没有在这件事情上浪费脑子,在她看来,这不是什么大事。
不管是单纯的偷窃财物,还是别有用心,在明珠庭当下的情势中,都已经翻不起太大的浪花。
而薛庭笙的目标仅仅是金羽仙鹤,金羽仙鹤以外的事情——除了沈南皎之外——她并不感兴趣。
第二日天光微微亮,薛庭笙自混乱的噩梦中惊醒,起身看窗外:外面太阳还没升起来,但天色已经变成冷色调的浅灰蓝,月亮淡得像要融化,浅浅一弯缀在边缘。
薛庭笙横竖也睡不着,抬手便于掌心浮现数道缩小了许多的剑气,模拟起剑阵冲杀来。
她现在气息不稳,观剑效用不大,不如抽空练习一下剑阵。
这次明珠庭的经历虽然凶险,但也确实让薛庭笙于剑道上再度有所领悟。
修杀道者于生死之间最容易开悟,所以薛庭笙自下山以来修为进步神速。
这时有脚步声接近,在门外的人叩门之前,薛庭笙先开口:“进。”
门外的人‘咦’了一声,随后薛庭笙的房门被推开。
她右手掌心剑气消散,回头看向来者——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李望春和林司林。
虽然这两人还在门外的时候,薛庭笙就已经从气息上分辨出是这两人了。
但直到他们走进来,薛庭笙还是感到困惑。
我和他们又不熟,一大早来找我干什么?
林司林手里提着一个食盒——食盒看起来有点眼熟,薛庭笙多看了两眼,然后慢慢记起来,之前明月明来找她吃饭的时候,拿的也是这个食盒。
李望春脸色已经恢复了平常的红润,他从袖中取出一枚戒指,颇有些不好意思:“我是来还这个的。”
是之前在贝壑,薛庭笙为了吸引幻梦蚌的注意力,扔给李望春的那枚骨戒。
他要是今天不来还,薛庭笙很有可能会忘记。
但一般只是短暂忘记,也可能薛庭笙突然哪一天记起来了,又会去找李望春讨要。
她盯着李望春手里的骨戒看了一会儿,‘噢’了声,接过骨戒。
李望春还完戒指就告辞离开了,林司林还没走。他把食盒放到桌子上,笑眯眯的说:“今天明月有事,我帮她来送早饭。”
薛庭笙捏着那枚骨戒,重复刚才说过的语气词:“噢——”
林司林:“我刚刚过来的时候,遇到李望春——李道友年纪轻轻,但练功很刻苦啊,这么早就在院子里进行吐纳练习了。”
薛庭笙:“……”
感觉这人想说的应该不是李望春。
她打开食盒,一边等林司林说出真正想说的话,一边看了眼今天的早饭:噢,早饭是蜜枣粽和春卷。
薛庭笙还没吃过蜜枣粽,先捡了个蜜枣粽尝味道,连眼神都没分给林司林一个。
林司林干咳一声,继续往下说:“不过南皎也很努力,今天月亮还没下来,他就去秦家的藏书阁看书了。”
沈南皎的名字对于薛庭笙而言,有点像触发词。
她抬起眼,困惑:“他为什么要去秦家的藏书阁看书?”
林司林回答:“为了你。”
薛庭笙:“……”
她没有说话,沉默了几秒钟。
在薛庭笙不说话的那几秒钟里,林司林总觉得她看向自己的眼神应该是在骂自己——骂得还很脏的那种。
实际上林司林想多了。
薛庭笙只是单纯的没听懂他这句话想表达什么,多看他的那几眼是在等他解释。
但是林司林迟迟没有说话,所以薛庭笙很快的收回目光,继续吃粽子。
蜜枣粽被薛庭笙从粽叶里扒出来了,雪白糯米还冒着热气。
薛庭笙咬了口粽子,意图用眼神示意林司林继续说。
林司林不着痕迹往房间大门的方向挪了挪,正色:“我可没有在开玩笑——我知道,这是你和南皎的私事,我不应该插手。”
“但你们一直这样僵持着互相折磨,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薛庭笙安静无声的吃着粽子,也有分心在听林司林说话,但是一句话都听不懂。
什么叫做她和沈南皎僵持着互相折磨?
明明她昨天还给沈南皎送了礼物,而沈南皎也难得没有嘴硬,承认了他喜欢那份礼物——两人还好好探讨了孩子的问题。
怎么看,他两的关系都在稳定进步。
林司林:“在一段感情里面,互相喜欢,互相爱护,互相信赖,这才是最重要的,孩子不重要——如果不是真心相爱的人,就算有了孩子,也不会幸福。”
薛庭笙没听懂,继续吃粽子,看林司林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林司林:“已经发生的事情确实是沈南皎的错,他理应补偿,道歉,弥补。但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挽回,强求已经失去的孩子自己复生,也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薛庭笙:“……”
这个粽子里面还包了红豆啊,甜而不腻,软软糯糯,好吃。
林司林:“我能感觉到,薛姑娘你并不讨厌南皎。”
薛庭笙:“确实。”
终于来了一句薛庭笙能听懂的话,但薛庭笙还是没理解林司林想说什么。
他的最后一句话和前两句话到底有什么联系吗?
失去的孩子?
谁失去孩子了?林司林吗?
林司林什么时候有的孩子?
唔,这个粽子还加了板栗……有点怪怪的。
林司林:“我希望你们两能找个机会,互相开诚布公的谈一谈,好好的告诉对方自己的想法,不要一味地逃避。”
“至少让南皎在生种返还修为之前,把身体养好,不要整天跟着魔似的到处找资料研究怎么凭空弄出一个孩子来。”
生种在彻底消散之前,确实是有一个逐步消散的过程。
而在逐步消散的过程中,也确实会对应的外泄出一部分灵力和修为返还给原主——但生种外泄的部分很少,尤其是和它内部封锁起来的部分做对比,非常非常少。
生种在束缚消失的一瞬间,所有的力量会瞬间爆发流淌于原身的四肢百骸。
若是肉身孱弱,无力承受原本的力量,则有性命之忧。
沈南皎原本的身体不算差,但偏偏就是时机这么不好,生种抽芽和他损耗过度两个时间点撞在了一起。
但沈南皎醒来之后也没好好养身体,整天不知道在发什么疯,非要找办法弄个孩子出来——林司林思来想去,觉得沈南皎这个状态不行。
心病还需对症下药,沈南皎现在这样,无疑和薛庭笙脱不了干系。
这几天林司林暗中观察,觉得薛庭笙也不是很讨厌沈南皎。
不仅不讨厌,而且肉眼可见的,她待沈南皎要比待其他人柔和许多。
这才是林司林今天主动向明月明揽下了送早饭的活儿,决定来和薛庭笙谈一谈的原因。
至于沈南皎那个钻牛角尖的倔驴,林司林是没办法劝了。他想薛庭笙应当比他有办法——这就叫做一物克一物。
但此刻柔和婉转和薛庭笙‘谈心’的林司林并不知道,杀了沈南皎一次让他催发生种的人,正是薛庭笙本人。
薛庭笙抬眼,困惑:“生种……是什么?”
林司林犹豫片刻:虽然这算是望棠山的秘术——不过也没有人说不能和外人说。
而且以薛姑娘和师弟的关系,薛姑娘也不算外人。
再退一万步来说……薛姑娘就算知道了,显然也不会把这件事情往外宣扬。
而且,薛姑娘待师弟本来就要柔和许多,如果让她知道师弟之前已经死过一次,兴许她会因此生出几分恻隐之心。
只要薛姑娘肯多可怜可怜我那麻烦精师弟,说不定二人之间的隔阂便能由此消减……
短短一两秒,林司林的大脑快速运转分析完利弊——他微微叹气,摆好架势,同薛庭笙解释了‘生种’是什么东西。
他之前说话时,薛庭笙虽然也一副‘我有在听’的模样,但是她吃粽子的手根本就没有停下来过!
而且时不时用看弱智的目光看着林司林。
但是现在,林司林同她解释‘生种’时,薛庭笙把粽子放下了,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林司林。
林司林虽然被她盯得莫名的有些头皮发麻,却又觉得:这策略有用啊!
薛姑娘都愿意放下粽子认真听他讲话了!
果然,他之前的猜测没有错,薛姑娘待沈南皎确实和别人不同。
一口气解释完,说了太多话的林司林觉得有点口渴,正想去拿茶杯给自己倒杯茶,耳边却听见薛庭笙的问话。
“生种——尚未孵化之前,是否会盘踞在人内府,缩如拳头大小,用灵力观察时像是一团鲜活的生命体?”
她声音平静,但平静得过了头,莫名有种阴森的感觉——此时外面的太阳已经爬上半空,在夏日干燥温暖的清晨,林司林居然感觉到一点毫无由来的阴冷。
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但又有点说不上来,迟疑的回答:“确实是这样没错……”
回答的同时,林司林小心翼翼瞥了薛庭笙一眼。
薛庭笙已经没有在看他了,而是垂着眼皮,大半的眼瞳都被睫毛覆盖,很淡的一层阴影覆盖在她下眼睑,和深色的眼圈部分重叠。
有点鬼气森森的。
林司林瞬间有种冒鸡皮疙瘩的冲动。
他不禁想到了李望春——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薛庭笙是剑修,李望春才是鬼修吧?
结果李望春活泼阳光,薛姑娘倒是阴气森森的,走路也经常不发出声音。
他摸了摸自己胳膊,谨慎道:“薛姑娘怎么突然问起……”
薛庭笙:“没什么,确认一下而已。”
她手里的粽子只吃了一小半,剩下的部分她显然不打算再吃,手指合拢时灵力聚拢燃起火焰,瞬间将粽叶和糯米都烧成一线轻烟。
虽然这样处理食物残渣确实干净又迅速——但是林司林却感觉自己后脖颈一凉,从薛庭笙这个动作里品出了几分杀意。
……听说杀道修士性格大多暴戾兼之反复无常,如今看来,此话并非谣言。
但是林司林自己回想了一下刚才他和薛庭笙的对话,看不出什么问题——那问题应该不是出在自己说的话上。
林司林放下心来,努力无视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令他汗毛倒立的杀气。
薛庭笙垂下手臂,掌心那缕青烟被气流带动,打着旋的往上飘散。
她仍旧半掩眼睫:“我吃饱了,替我谢明月明,这几日劳烦她照顾我。”
薛庭笙对待明月明态度也好,但林司林并不觉得奇怪。
这世间,只要不是天生恶人的,和明月明多相处几日,都会对明月明态度好的。
虽然他原本要劝薛庭笙的话还没有说完,但看薛庭笙谈话的兴致很低,而且气氛也很不对接。
林司林猜不出原因,但林司林会看眼色。
他拎起食盒同薛庭笙告别,走出房门后林司林还很体贴的把房门给薛庭笙带上了。
看了看食盒里剩下的食物:薛庭笙居然只吃了那个粽子,而且吃得还不多。
那个粽子她甚至都没有吃完。
林司林没忍住,在心里小声嘀咕:薛姑娘胃口真够小的……修士就吃这么一点,真的不会饿吗?
不过薛庭笙确实长着一张看起来就没什么食欲的困倦脸。
沈南皎真应该好好感谢我一下!
除了我,还有谁家师兄愿意在自己的事情都八字还没有一撇的情况下,跑去为师弟的感情鞍前马后啊——界内如果评选最佳师兄的话,这个名号无论如何,也应该落到我头上才是!
林司林想着想着,刚才在薛庭笙房中所感觉到的丝丝异样也随着外头太阳的明媚,而逐渐消散,脸上露出笑容,脚步轻快去找明月明乐。
他完全没有把那点异样的杀气放在心上,只当这是杀道修士的常规操作。
就和修鬼道的修士,周身总有阴风环绕,是一样的道理。
与此同时——沈南皎打着哈欠,因为通宵而困得半死不活的从秦家藏书阁走出来。
他刚打完哈欠,忽然后背一凉,毫无由来的打了个寒战。
自从修为恢复些许后,沈南皎原本作为修士的第六感也逐渐恢复;他摸摸自己胳膊,心中暗暗怀疑是不是有人在背后骂自己。
虽然怀疑,但是沈南皎一时半会没办法确认怀疑的对象。
他交恶和看不顺眼的人太多,要选出一个嫌疑犯还有点困难。
沈南皎想了不过两三秒,感觉没什么头绪,便很快的将这件事情抛之脑后,转而继续想他刚才在藏书阁里翻阅的那本书。
一开始来秦家的藏书阁,沈南皎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林司林走南闯北那么多年,身上的藏书何其丰富,沈南皎都没能在其中找到有用的资料。更逞论明珠庭这么个小地方。
但是没想到还真有。
虽然书上写得含糊,但沈南皎只要知道并非不能生,心底就踏实了一半。
沈南皎是打算在今天跟薛庭笙坦白的,他昨天晚上就做好了这样的决定,并再三告诫自己,绝对不可以再因为任何事情而临时改变主意。
他已经不能再骗薛庭笙了。
即使孩子的事情已经找到了一点眉目,沈南皎仍旧打算和薛庭笙说实话。
沈南皎本就不是一个喜欢利用谎话的人。对他来说,靠谎话上位简直是个耻辱。
曾经沈南皎不喜欢薛庭笙,情势阴差阳错下,他骑虎难下,不得不硬着头皮维持谎言。
即使如此,那时候的沈南皎也感到羞愧。
更何况他现在喜欢薛庭笙,纵然以前有诸多阴差阳错针锋相对,可薛庭笙理应知道真相。
沈南皎不愿意自己的喜欢里面有丝毫弄虚作假。
上午的太阳烈而明媚,沈南皎走到太阳底下,被过强的光线晃了晃眼睛,抬手挡了一下,长吐出一口浊气。
一只蝴蝶慢悠悠从太阳底下飞过去,扑动翅膀的影子落到沈南皎脸上。
人间的苦难与这种朝生暮死的短命生物没有太大的联系,它漂亮的翅膀在太阳光底下发出幽蓝和金色重叠的磷光。
沈南皎眯着眼睛,在蝴蝶慢慢伏低高度的一瞬——
他倏忽抬起左手,修长手指精准的笼住那只蝴蝶。
合拢拳头的瞬间,沈南皎能感觉到蝴蝶翅膀剧烈的扑腾在他掌心,扑得他掌心有点痒痒的。
沈南皎心情难得的好,有种坦然接受所有结果的好。
他想我也不算完全的说谎,又不是不能生,这不是也找到办法了嘛!
薛庭笙喜欢小孩子的话,给她生一个就好了。
他想薛庭笙借他护心鳞,陪他去找幻梦蚌的解决办法,送他礼物,还说孩子没有他活着重要——
这说明薛庭笙大约也挺喜欢他。
想着想着,沈南皎晃了晃脑袋,唇角小幅度的往上翘,露出一个微笑来。
他脚步轻快,掌心笼着那只蝴蝶,心想:这蝴蝶的翅膀颜色好少见。
拿去给薛庭笙也看看。
第075章 第 75 章
林司林是一个非常合格以及体面的成年人, 在察觉到氛围不对的时候适当结束了他和薛庭笙的聊天。
也幸亏他适当结束了这段对话。
因为但凡他不那么会看气氛,而在这个房间里多呆一会儿的话,就能察觉到薛庭笙身上的杀气越来越重, 丝丝缕缕像鬼身上的怨气一样往外冒。
房门关上, 只余下敞开的窗户还落进来阳光。
只不过从窗户处落进来的阳光也被窗户格分成长长短短的方形。
有些光斑错落在薛庭笙身上, 照着她鲜绿的衣裳,衣物褶皱处晦暗的影,还有毫无血色的皮肤。
她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垂得很低的眼睫下,浓黑瞳孔收缩成纤细的一条墨色竖线,嵌入眼白, 轻微颤动。
她面上平静, 周身杀气却越来越重, 杀气越重,纤细成一线的瞳孔也就颤得越厉害。
记忆像是一幅画卷在薛庭笙脑海中徐徐展开, 从她费心费力复活沈南皎——再到沈南皎真的复活。
薛庭笙当时还觉得新奇,因为那些海上方她自己听着都觉得离谱, 太簇也说,生死不可逆转, 从未听说过有死了的人还可以复活的先例。
转世投胎的不算。
转世之后的人即使是同一个魂魄, 也未必是原来的那个人了。
不过那时候薛庭笙一心想要沈南皎活, 无论多离谱的方子, 她也愿意尽力尝试。
在复活沈南皎这件事情上, 薛庭笙所付出的心力丝毫不逊于收集金羽仙鹤。
而且她收集金羽仙鹤是为了太簇, 但复活沈南皎却并不是任何人的要求, 而是薛庭笙自己的想法。
她第一次积极性极强的主动去做某件事情。
她带沈南皎下山找吃的,给沈南皎煎药, 怕他死在半路上所以把护心鳞给了他。
甚至于前天晚上,她跟沈南皎说他比那个没出世的孩子重要。
薛庭笙缓慢摸上腰间挂着的铃铛,将其取下。
只要注入些许灵力,轻轻一摇,沈南皎就来自己走到她面前来。
但是薛庭笙盯着那枚铃铛许久,最后还是没有摇动铃铛。
她将铃铛放到桌上,单手握成拳压着自己膝盖,胸膛缓慢而动作明显的起伏——薛庭笙在借着这样的动作,慢慢将自己周身沸腾的杀气压制下去。
秦府居住的修士太多,她过于明显的杀意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薛庭笙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好几次,但是等她再度睁开眼睛时, 瞳孔并没有恢复正常。
仍旧是细成一条竖线的瞳孔,被太阳光所照耀,并没有因为光线明亮就显得正派,反而显得更加妖异邪祟。
从十三岁往后,薛庭笙就已经可以很好的控制自己身上半妖特征——除了在濒死状态下,身体处于自我保护的本能,会在要害处生出一些坚硬的鳞片外。
薛庭笙的眼瞳几乎不会再因为杀气和情绪的起伏而出现妖化的纤细了。
她虽然嘴上从来不说,但心里一直颇为自傲,认为这是自己已经变成大人,不再弱小的特征之一。
唯独这次。
唯独这次——
在沈南皎身上栽了跟头,她愤怒到连眼瞳的变化都遮掩不住,不断地深呼吸,也并没能将周身的杀气收回去多少。
他怎么敢!
有轻快的脚步声接近了房门,紧跟着响起来的是敲门声,沈南皎的声音从房门外传来:“薛庭笙——薛庭笙你睡醒了吗?”
薛庭笙慢慢抬起眼睫,太阳光落进她眼瞳里,也没显得她阳光一点。
她搭在膝盖上的拳头松开:“进来。”
门扉吱呀一声开了,更多的阳光从沈南皎背后涌进来,勾勒出他高挑修长的身形。
他头发有点乱,刘海翘上去两缕,但是看起来心情挺好,眼眶底下有黑眼圈,浅色眼瞳亮亮的,像两颗琥珀宝石。
薛庭笙在他看过来之前垂下了眼睫,眼睫毛的阴影盖住了她瞳孔的异样。
直到此时此刻,许多之前薛庭笙未曾注意到的矛盾之处都涌了上来:比如说沈南皎自己都说不清楚孩子是怎么怀上的,到底多大了,又比如说明月明作为医者,明明为她和沈南皎把脉过那么多次,却一次都没提到过沈南皎有孩子的事情。
甚至于偶尔她向沈南皎提到孩子时,沈南皎的脸色也略有些不自然。
是啊,明明有那么多的漏洞。
她为什么会没有发现?
是她先入为主,没想过沈南皎会骗自己的可能性。
初次见面的时候沈南皎就被她骗过,后面又继续被她骗,薛庭笙当时还诧异,怎么会有人被同一个人骗两次。
她对沈南皎的某些刻板印象根深蒂固,从未想过沈南皎也会反过来骗她。
还是如此拙劣的骗术。
而且还成功了。
沈南皎反手将房门关上,左手背在身后,不自觉眨了下眼睛。
他有点紧张,又怕自己过于紧张,会不小心把自己掌心那只蝴蝶压死。
他还想着,如果这只蝴蝶能让薛庭笙心情好一点的话,等会知道真相之后,说不定她就没有那么生气了。
但是一进门,沈南皎就察觉到气氛的不对劲。
他后脖颈直冒凉气,第六感揪着他的头发大喊危险,甚至连腿都无端的有点发软。
就好像……就好像这个房间已经变成了杀气编织的囚笼。
沈南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他身后就是房门,如果现在转身夺门而出的话,似乎还有机会跑掉。
但是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强行压下自己的危机感,往薛庭笙那边走了两步:“你怎么了?和别人吵架了吗?”
其实沈南皎想直接问是不是有人挖你祖坟了,脸色这么难看。
但是话到嘴边,他想起来这是自己喜欢的人,连忙把那句犯贱的话给咽了下去。
屋内明明还有太阳光,但是却一点温度都没有。
几乎要实质化的杀气在这片空间内游走,给人一种这个房间十分狭小,令人难以喘息的感觉。
薛庭笙站起身,眼皮上撩,边缘交错些许红血丝的眼白内嵌有一线墨色狭长瞳孔。
四目相对的瞬间,沈南皎身体僵住,背在身后的拳头不自觉松开了手指——那只拼命挣扎的蝴蝶找到空隙,忙不迭从他指缝间爬了出去。
只是蝴蝶刚一飞出来,就被四面浓烈的杀气碾碎,啪嗒一声落到地面。
薛庭笙朝沈南皎走近,他们之间本来就没有几步距离,她在走近的同时拔剑,长鲸剑幽蓝剑身发出一声清脆的剑鸣——
剑尖距离沈南皎的脸不过方寸,薛庭笙因为内伤的缘故,剑气不如以往锋锐,但扑面而来的罡风仍旧刮得沈南皎脸皮生痛。
一圈罡风撩得二人衣衫猎猎作响,也吹得沈南皎眼皮狂跳,大脑一片空白。
薛庭笙现在的状态太反常,却又恰好应对了沈南皎这几日的噩梦——林司林还以为沈南皎是因为和薛庭笙闹矛盾了才整天不睡觉焦头烂额的到处找资料。
实际上是沈南皎根本睡不着。
他布阵耗了太多心头血,正是阳气虚弱的时候,日有所思便夜有所梦——清醒的时候沈南皎会因为骗了薛庭笙而煎熬反侧,两眼一闭入睡后就自然而然的总是梦见薛庭笙骤知真相,对他拔剑相向的一幕。
此刻噩梦成真,沈南皎脑子里只冒出一个念头:她知道了!
无需言语,无需去问,光是看薛庭笙的动作,沈南皎便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剑尖抵着沈南皎的面颊,薛庭笙冷冷注视着他:“愚弄我很好玩吗?”
沈南皎喉结一滚,艰难的开口:“我没有……”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那锋锐明亮的剑尖蓦然挑起又劈下!
死到临头,沈南皎心头一跳,第一个想法居然还是:薛庭笙内伤未愈,明月姐说了让她别用灵力,也别拔剑的。
长鲸剑劈向沈南皎肩膀,刚一靠近就被弹开;他手腕上那串幽绿手链微微发光——
反作用力震得薛庭笙手腕发麻,但她仍旧牢牢握住了长鲸剑,并没有让剑脱手。
她纤细眼瞳不断颤抖,死死盯着沈南皎的手腕,心脏里的杀气与愤怒几乎要燃起实质性的火焰来。
曾经为了保护沈南皎性命而送出去的东西,还残留着她气息的护心鳞,弹开了薛庭笙的剑,这一行为此刻落在薛庭笙眼里,成了她犯蠢的证明,犹如一个行走的耻辱柱。
愤怒燃烧到几点,她唇角微微往上扯,居然笑出了声。
“好——很好——”
沈南皎几乎被杀意压得喘不过气,更没有余裕说话。
手腕上那串护心鳞能保护他不当场被薛庭笙一剑砍死,就已经是极限了,更别提让他张嘴说话。
旋即他看见薛庭笙收了剑,半步上前掐住自己脖颈!
薛庭笙的手冰冷,那股冷仿佛能从她的手指一直浸进沈南皎的颈骨,冻得他皮肤上冒起一层鸡皮疙瘩。
他被推到后背抵着门,薛庭笙的脸此刻离他极近,近到沈南皎能看清楚她眼睛里浮起的红血丝。
她的面容不再像平时一样只有苍白,而是于惨白的底色中又弥漫出一层愤怒的红,像打翻进水里被淡化的红颜料,铺陈得薛庭笙脸颊前所未有……像个活人。
护心鳞在这种时候突然就像死了一样不起作用,也不推拒薛庭笙掐在沈南皎脖子上的手。
原本沈南皎怎么取都取不下来的手链,啪嗒一声碎裂开——但是并没有落到地上,而是径直融化成一团墨绿光芒,没入薛庭笙胸口。
她眼眸眯窄,掐住沈南皎脖颈的手缓慢收紧。
少年脖颈侧的青筋突突直跳,就像一只被困住的蝴蝶,在薛庭笙掌心乱撞。
她咬着牙,皮笑肉不笑:“沈南皎啊沈南皎——”
每个字从薛庭笙嘴巴里吐出来,都像是一个一个钉子在费力的敲进木头里。
“你想怎么死?看在我们认识一场的份上,我给你留个全尸。”
沈南皎被薛庭笙掐得根本说不出话,也无法呼吸,那张漂亮的脸迅速涨红,双手无意识的扒着薛庭笙手腕。
薛庭笙的手腕那么细,沈南皎一手握住都还有盈余。但正是这样纤细的手腕,力气出奇的大,惨白皮肤底下青筋暴起,蜿蜒没入袖口——沈南皎完全掰不开薛庭笙的手。
她说话语气平静,每个字都缓慢,但杀气却越来越重,手指尖几乎陷入了沈南皎脖颈之中。
少年脖颈上的皮肤被她指甲掐破,血珠殷红滚落薛庭笙手指和手背——
他的血滚烫,烫得薛庭笙眉心一跳,手掌不自觉松开。
沈南皎扶住墙壁大口呼吸,喉咙里好似塞着一把火那般辛辣的疼痛。
他短暂说不出话来,脖颈侧面是被薛庭笙指甲掐出来的月牙状伤痕,正汩汩流出血来,顺着沈南皎脖颈一直流进衣领里,将他衣领浸开一层赤红。
薛庭笙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亦大惊:我怎么会松手?!
沈南皎愚弄她,死有余辜。
但薛庭笙仍旧感觉自己手背滴了沈南皎血液的地方,那片皮肤,像触及火焰一般在发烫。
衣摆忽的一坠,薛庭笙垂眼,看见沈南皎腾出一只手死死抓住了她的衣摆——他仰起头,眼尾赤红,声音嘶哑几近不可闻:“我没有愚弄你——咳咳咳!”
强行将这句话从喉咙里挤出来,沈南皎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几乎抓不稳薛庭笙衣摆。
薛庭笙额角青筋乱跳,纤细眼瞳亦如跳珠般不稳定的颤动。
杀气,怒火,还有一丝微妙的迟疑,在薛庭笙搅成一团乱麻,引得她呼吸也急促紊乱。
这时她听见了无数脚步声接近——刚才薛庭笙的杀气外溢过于严重,惊动附近的修士也在情理之中。
刚才那一瞬间,不管怎么看都并不是一个动手的好时机。
不论附近住着的缥缈宗修士,她隔壁的隔壁就住着一个李望春。
而李望春正是缥缈宗修士。
最保险的做法是将沈南皎引到城外再杀——虽然薛庭笙自己现在也是重伤未愈的状态,但要杀一个修为溃散的沈南皎,简直轻而易举。
沈南皎身上唯一能保他性命的法器,还是薛庭笙送出去的护心鳞。
但是什么合适的机会什么最保险的做法什么重伤——
在看见沈南皎的一瞬间,薛庭笙的理智思考立刻被燃烧殆尽,只余下那股必要取他狗命的愤怒!
薛庭笙自有意识起,从未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
即使是流落斗兽场和黑市的那几年,薛庭笙的遭遇实际上也没有沈南皎在贝海幻境中所窥见的那么凄惨——大部分时候,薛庭笙担任的是猎手的位置。
只有长期担任刽子手角色长大的孩子,才会对生命的珍贵一无所知。
薛庭笙闭上眼,艰难的收敛杀气,此时门外脚步声逼近,有人迟疑的敲了敲薛庭笙的门。
她再度睁开眼睛时,原本纤细的眼瞳已经慢慢恢复原状。
垂眼见沈南皎还攥着自己衣摆,只是他被薛庭笙刚才掐伤了喉咙,这会儿只顾着喘气,根本说不出话来。
薛庭笙手指虚空一划,被沈南皎攥住的那片衣摆顿时被无形的罡气撕破。
她一脚踹开大门——门外站着林司林和两个缥缈宗弟子,三人均没想到薛庭笙会自己开门,一边吓了一跳一边不明所以。
唯有沈南皎,攥着一截被划破的衣摆,心脏乱跳,呼吸困难。他还想去抓薛庭笙的衣摆,手伸出去却抓了个空,只听见薛庭笙冷冰冰的声音:“你我日后最好不要相见,否则下次见面,我定要你项上人头。”
第076章 第 76 章
薛庭笙放那句话, 一是因为自己重伤,愤怒之下没能压制住自身杀气,已经引来了不少人。
即使缥缈宗的人不拦, 林司林也不可能看着她对沈南皎动手。
已经失了杀人的机会。
二则……
薛庭笙生气的发现自己居然不是很下得去手。
她当时分明怒急, 嘴上虽然咬牙切齿的让沈南皎自己选个死法, 但掐着沈南皎脖子的手却一直没有松开,根本就没打算给沈南皎开口说话的机会。
薛庭笙不想再听沈南皎的任何辩驳之语,她从未遭受过这样的侮辱!
但怒火分明已经烧到极点,在察觉到沈南皎气息渐弱,他的血滴落薛庭笙手背时——不知怎么的,薛庭笙松开了手。
她松手并非是为了听沈南皎狡辩, 而是蓦然想到自入明珠庭以来, 沈南皎数次舍命救她。
此行意外太多, 好几次沈南皎都有脱身的机会。
但他没有选择自己逃跑,而是转过头来继续留在自己身边。
不过, 现在看来,沈南皎当时跑回来, 说不定就是为了谋取自己的信任,见自己对他日渐放下戒心, 态度软化, 这狗东西说不定心里正在吃吃窃笑——
越想越气, 薛庭笙本来已经走出秦府大门, 脚步却丝毫没有变慢, 反而走得更快了。
她现在是一秒钟都不想在秦府多待, 生怕自己压制不住杀意, 给沈南皎一剑!
就算给沈南皎一剑,以薛庭笙现在的身体情况, 也未必能一剑刺死他。
想到一剑还有可能攮不死沈南皎,薛庭笙只会更生气。
走着走着,薛庭笙猛地停下脚步,单手扶住墙壁,脊背微弓,胸膛起伏剧烈。
一口暗色淤血吐出,薛庭笙额头上起了一层冷汗,而五脏六腑内烧得她几欲呕吐的那股怒火也随之消去些许。
她闭了眼慢慢喘气,体内快速运转横冲直撞的灵力慢慢被压制得安静了下来,连带着薛庭笙眼眶里的那对竖瞳,也渐渐扩散成十分接近正常瞳孔的模样。
抬手抹掉额头上的汗珠,薛庭笙自芥子囊中取出一株灵草,直接塞进嘴里咀嚼起来。
吃完灵草,薛庭笙感觉自己隐隐作痛的内脏舒服了一点。
理智慢慢回笼,薛庭笙抬头看了眼天色:正午时分,太阳光强得晃眼。而此刻她已经走出交易街,到了更边缘一点的明珠庭街道。
原本作为贸易城市的街道,就算位置偏远一点,也应该很热闹才对。
但是明珠庭刚被幻梦蚌折腾过一番,眼下只有交易街和秦府附近的街道还勉强维持着开张运转的状态。
稍微偏远一点的地方,诸如此刻薛庭笙站着的地方,街道两边的店铺无论大小都已经关门大吉,街道上连个鬼影都看不见,有些房屋的门还维持着被破开的状态,一眼就能看见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屋里。
薛庭笙随便找了户没有主人的房屋走进去,坐下休息片刻,顺便想一下接下来的行动。
秦府是不能回去了。
她和沈南皎已经完全闹翻,缥缈宗和其他人不可能站在薛庭笙这一边,明月明和林司林关系更好——薛庭笙不认为自己和她只是认识几天,就可以胜过她与林司林数年友谊。
横竖金羽仙鹤已经到手,就此直接离开明珠庭,返回北冥山,也不是不可以。
就是返程路上得小心低调一些,不然如果半路撞上仇家,这回真就是千里给仇人送菜去了。
如此一来,返回的路线就得选偏僻点的,最好一路沿着深山老林走。
就算路上运气不好,遇到妖物,还能靠幻梦蚌身上剥下来的那枚护心鳞震慑一二,总之活命的几率比其他几条路线高。
心中做下决定,薛庭笙不再多想,翻遍芥子囊,又找出一些回灵丹和几颗灵草,混在一起囫囵下肚后,她就地打坐至入夜。
一朵线条简洁的花轻飘飘越过深夜和月光,穿过破了个洞的屋顶,落到薛庭笙手上。
她绷着脸,神色冷漠的捏碎了灵力花押,内里附着的信息随之涌出——居然是赵藕花传来的简讯。
赵藕花没有问薛庭笙和沈南皎发生了什么,甚至没有提到别的任何人,只是询问薛庭笙是否需要帮助,她随时可以脱离缥缈宗的大部队,独自来找薛庭笙。
很热情,不过赵藕花本就有求于她——看来赵藕花身边那个潜在的‘危险’,应该惹上了不得了的角色。
薛庭笙打了个响指,那则简讯瞬间被摧毁,一些残余的灵力化作细碎光点,飘飘然坠落在地面。
虽然赵藕花言辞诚恳,但是薛庭笙并不打算回信。
她和赵藕花的交易仅限于金羽仙鹤,有了沈南皎这样的前车之鉴,薛庭笙目前不想再和任何人同行。
如果有人硬凑上来,那么极有可能成为薛庭笙的迁怒对象。
沈南皎是人——故而薛庭笙现在看每个人都很不顺眼。
对自己施了个清洁术,将身上的血腥气都清理干净后,薛庭笙重新出发,沿着自己一开始计划好的路线离开明珠庭。
一路绕开所有人族聚集居住的地方,只穿过茂密森林和山脉的深处。
因为内伤的缘故,薛庭笙没办法使用缩地成寸。
如果硬要用的话也可以用出来,但是薛庭笙不想勉强自己。
对薛庭笙而言,穿行在人迹罕至,妖精扎堆的深山,并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情。
她从出生到现在,和非人类相处的时间远远长过于人类。
就算不用缩地成寸,就算身上重伤未愈,薛庭笙也照样按照她预定好的路线开始走走停停。
*
赵藕花是在当天晚上知道薛庭笙和沈南皎闹翻一事的——白天的时候赵藕花本人并不在秦府内。
她仍旧很在意秦府内居然还有自己不眼熟的修士在活动,所以白天一直在外面四处打听之前那名蓝衣修士。
但也只打听到对方名字叫做程扶,是锁星派弟子。
认识程扶的修士告诉赵藕花,程扶并非独身一人,而是还带着一个妹妹,叫程可名。
不过程可名是个身体不好的凡人,所以一直呆在屋子里没有出来过。
等赵藕花晚上回到秦府时,才从同门闲聊的话题中得知了薛庭笙与沈南皎闹翻,还动手了的事情。
缥缈宗暂留明珠庭,主要目的是为了调查幻梦蚌一事。
类似于薛庭笙沈南皎这种修士之间的私怨,又没有发展到滥杀无辜的程度——缥缈宗是不会管的。
但不管,不意味着不会八卦。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已经有人猜测沈南皎挨了揍却不还手的原因,是不是因为当了负心汉。
少年少女之间若是没有世仇,陡然爆发纠纷,总容易引人往男女情事上遐思。
更何况沈南皎确实生了一副好皮囊。
但是赵藕花却不这么认为——沈南皎固然貌美,但脾气实在是坏,他断然不会拉下脸面靠美貌引诱他人。
而除了美貌之外,赵藕花也是在看不出沈南皎身上有什么特点可以吸引薛庭笙动情。
他那嘴贱的习惯倒是有可能引得薛庭笙杀心大动。
虽然想不通原因,但沈南皎和薛庭笙翻脸却是事实——赵藕花觉得这对她而言是个好机会。
她同薛庭笙虽然只有口头约定的利益关系,但赵藕花坚信只要能和薛庭笙保持联系,她迟早能和薛庭笙建立起牢固的情谊。
此时沈南皎出局,正是她上位的好时机!
于是赵藕花连夜用灵力花押给薛庭笙传信,暗示自己的诚意。
只可惜她传去的简讯并没有得到回复——也不知道薛庭笙是已经离开了明珠庭,还是仍旧潜藏在四周。
赵藕花这时候便想起了李望春。
李望春同薛庭笙沈南皎二人住一个院子,说不定他会知道一些什么。
只是此时天色已晚,赵藕花只好先行睡下。
第二天天刚亮,她立刻揽下给伤员送早饭的工作,直奔李望春住处。
赵藕花刚踏入院门,却正好撞见林司林急匆匆从沈南皎房里出来。
他神色焦急,手里攥着一封信,甚至都没注意到赵藕花还站在门口,飞快的从赵藕花身边路过了。
赵藕花看着林司林的背影,微微挑眉,回头再看沈南皎房间:林司林走得匆忙,连房门都忘记了关。
沈南皎所住的房间内已经空无一人。
赵藕花没随便进去,而是先去找了李望春。
她也没掩饰自己的好奇心,在李望春吃饭的时候,直截了当的问他昨天都发生了什么。
李望春咽下去一口粥,眉头紧皱:“我不是很清楚,只感觉到了一股很强烈的杀气。”
“等我出门想要去查看杀气源头的时候,就看见庭笙姐踹开门,直接走了出来。”
赵藕花:“杀气是薛姑娘散发出来的?”
李望春迟疑片刻,点头。
赵藕花眨了眨眼,假意露出八卦的模样:“你住得这么近,就没有听见他们为什么吵架吗?”
李望春:“我觉得他们当时不像是吵架,而是……薛庭笙真的想杀了沈南皎。”
这下赵藕花是真的感到几分诧异了。
但凡有点脑子,都知道现在的秦府根本不可能发生修士相残的事情;那么多缥缈宗的修士又不是木头桩子,真要杀人,也要想办法把人引到明珠庭外去才有可能。
薛庭笙怎么看,都不像是那种冲动无脑的人。
沈南皎到底干了什么,能逼得薛庭笙连这点时间都忍不了,想直接在这里对他拔剑?
赵藕花脑子里闪过无数猜测,短暂走神片刻。
这时,李望春迟疑的低语飘进了她的耳朵里:“不过,我感觉沈大哥的状态也很奇怪。”
赵藕花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不管是谁,差点被掐死,状态都很难保持正常的。
不过出于习惯,她顺口问了句:“怎么说?”
李望春道:“庭笙姐走后他就吐血晕过去了,我还以为他吐血是因为被庭笙姐掐出了内伤。”
“但是昨天半夜我遇到他出门,他的气息……非常的……”
李望春偏过脑袋,皱起眉,努力寻找着合适的形容词:“非常的……危险。”
赵藕花一愣,笑了笑:“可能是恼怒吧,毕竟让那么多人看见他挨了揍——沈南皎这人自负跋扈,难免觉得这是羞辱。”
“不,不是恼怒。”李望春摇了摇头,认真道:“沈大哥之前给我的感觉虽然有些捉摸不透,但我并不觉得他危险。”
“那种危险的气息,原本我只在第一次见到庭笙姐的时候有感觉到。不是情绪上的变化,而是一种……”
李望春年纪小,语言储存量有些匮乏,找不到形容词时便皱脸。
他的感觉出于一种对力量的敏锐。
在博闻阁遇到尚有一战之力的薛庭笙时,李望春的本能会让他在薛庭笙身上嗅到危险的气息。
而在他们三人艰难的从贝壑活着出来后——薛庭笙因为负伤的缘故,杀伤力大减,李望春立刻就不再觉得薛庭笙危险了。
而此时,被李望春判断为‘相当危险’的沈南皎,已经一路离开了明珠庭。
他临走之前给林司林留了一封信。
不过,即使是在那封信里,沈南皎也没有告诉林司林他和薛庭笙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只是让林司林不必找他,同时叮嘱——如果之后传出他死在薛庭笙手上的消息,也不必为他报仇。
那是他的私人恩怨。
沈南皎完全能理解薛庭笙的愤怒。
尽管他并不知道,薛庭笙是从什么地方得知了怀孕是假的真相——但沈南皎足够了解薛庭笙。
他们之前总是相处不好,还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他们两个人都同样的骄傲自负。
唯一的区别在于沈南皎会将自己的自负表达出来,而薛庭笙则不怎么外露这部分情绪。
但薛庭笙仍旧是自负的。
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死在薛庭笙剑下。
她不主动杀人,但她望向那些同为剑修的人时,眼底无声流淌出无视与轻蔑。这种轻蔑源自于薛庭笙的成长环境,她一直是个优秀的猎手,并清楚明白自己是一个练剑的天才。
即使薛庭笙的成长过程中没怎么接触过正常人,但并不妨碍她对自己的天赋有着绝对清醒的认知。
任何人能在薛庭笙那个成长环境下平安长大的话都会变得很自负。
正因为骄傲自负,所以才越发无法接受自己被欺骗——尤其是被曾经厌恶的人欺骗。
如果对方主动坦白,或许这件事情还有那么一点点回转的余地。
但若是她从别人口中得知真相,那么谎言的侮辱程度立即更上一层楼。
换成沈南皎被那样骗,他也同样会怒不可遏,甚至想要立刻砍下对方的头,以此来洗刷自己内心的耻辱。
夏日的天气翻脸极快,沈南皎离开明珠庭时还是晴朗的艳阳天,才进入山脉没多久便遇上暴雨倾盆。
豆大的雨滴将树叶都打落,而砸到沈南皎身上时却被一层无形的灵力屏障所阻隔。
他连衣角都是干燥的,轻盈穿行于山林间,左手戴着黑色皮质的四指手套,露在外面的大拇指皮肤洁白。
而在沈南皎体内,灵力团团包裹住那条当归蛊虫,压迫它不断发出微弱的声音。
当归蛊的母虫和子虫之间存在着微妙的联系,持有母虫的人可以凭借铃铛操纵中蛊者。
而反过来,当中蛊之人自身修为足够强大时,也能反向利用子虫追踪母虫的位置。
现在拿捏当归蛊轻而易举的沈南皎,显然已经恢复了他原本的修为。
第077章 第 77 章
赵藕花在城内找了一圈, 没找到程扶的踪迹,也没找到薛庭笙的踪迹——薛庭笙去向不明,但程扶暂居处的邻居却告诉赵藕花, 他大前天下午就带着他妹妹离开了明珠庭。
住处已是人去楼空, 赵藕花自己在屋内搜索一番, 也没找到什么暗室密门的踪迹。
她坐在空荡荡的大厅思索片刻,两手结印食指相对,法印中心灵光闪烁,一只只纤细泛光的飞蛾飘飞出来,扑闪翅膀四处搜寻。
不一会儿,赵藕花站起身, 径直走到院门前蹲下——只见一只被灵光包裹的飞蛾, 正停留在门扉一角。
飞蛾压着一小片暗红色的纸片。
这是专门搜寻灵力残余的术法, 飞蛾会停在这里,说明这里有灵力的残余。
只不过非常微弱, 难以被人察觉。
果然,术法还是比人好使。
赵藕花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捡起那一小块红纸,将其扔进嘴里咀嚼。
“女性……半妖……杀心很重啊, 这么浓的血腥味。”赵藕花嚼着那点灵力的残余, 像嗅闻犬分析气味一样, 分析这点灵力残余的主人身份。
“和程扶身上的气味不对, 难道是他那个妹妹?那他的妹妹可不是什么普通人, 他为什么要对外撒谎……哕!”
嚼着嚼着, 赵藕花面色突变, 张嘴将红纸残渣吐了出来——与红纸残渣一并吐出来的,还有一大口鲜血!
她立刻站起身, 呸呸呸的往外吐着嘴里残余的血丝,舌头和上颚仿佛刀刮似的疼痛。
即使之前已经检查过这个房子,知道这里已经是人去楼空,但赵藕花还是感觉自己后背一阵阵的冒鸡皮疙瘩——她刚才咀嚼那些的那些灵力残余,里面居然有着极为稀少的魔气!
赵藕花不敢多留,抬手召回飞蛾,回到秦府后直奔缥缈宗长老的住处。
此次随大部队一起来到明珠庭的缥缈宗长老,是就近砚远峰的峰主温据案。
赵藕花走到峰主房门口,原本想擦一下自己嘴边的血——但是抬起袖子后,赵藕花想了想,又将胳膊放下,几个深呼吸,调整气息。
她原本红润的脸色立刻变得苍白,看起来仿佛是受了内伤一般。
赵藕花敲了敲门,声音虚弱又急促:“温峰主!遥仙峰弟子赵藕花,有事要禀报!”
那扇房门自己打开,露出里面的正厅。
温据案端坐首位——他看起来约莫五十岁上下,狭长眼,留有打理得很精致的山羊胡。
在温据案左手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硕大的阴阳葫芦,上面贴满了明黄色符咒。
赵藕花的眼角余光瞥了一眼阴阳葫芦,心中微微诧异。
她对这个葫芦有印象,最开始见到这个葫芦,是在博闻阁,医修明月明手上。
当时出于好奇,也出于一种收集线索的习惯,赵藕花曾经问过明月明这个葫芦里装的都是谁的魂魄。
那时明月明犹豫许久,最后还是同赵藕花说了无可奉告四个字。现在这个葫芦怎么会在温峰主手上?
心中疑虑只闪过瞬间,赵藕花面上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
她恭敬的向温据案一拱手,将自己因为好奇而去调查程扶,最后调查到程扶在明珠庭住所的所有经过都说了一遍。
温据案听完,眉头皱起:“怎么又是这个锁星派?”
赵藕花听得眉心一跳:‘又’?
昨天峰主手边还没有这个葫芦,但是今天突然就有了,他听到‘锁星派’时说了‘又’字,难道这个阴阳葫芦里面装着的魂魄也和锁星派有关系?
赵藕花心里发散的揣测着,表面上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道:“暂时还不能确定魔气和锁星派有关,但东西出现在锁星派弟子住处,还望温峰主能派出几名同门,与我一起去追……咳咳咳!”
话还没有说完,赵藕花偏过头咳嗽了几声。
温据案瞥了眼站在下位的少女,见她面色苍白,唇角犹有血迹未干。
他大袖一挥:“追人的事情,我等会安 排别人去做。你既然受了伤,就回去好好修养。”
“不必愧疚,此事涉及魔气,就算你没有受伤,也不会派你这样修为的小弟子去追查。”
说后面一句话时,温据案语气温和了许多,似乎是想宽慰赵藕花。
赵藕花挤出一个非常羞愧遗憾的表情,退出了温据案的房间。
刚一走出院门,她立刻挺直脊背,抬手用衣袖抹去嘴角血迹,动作生龙活虎,半点看不出内伤的模样!
赵藕花暗暗吐槽:追查魔气这种事情,确实轮不到我这种修为的小弟子。但是你们会把我派出去打杂,让我照顾一群弱智,可怕得很!
不过,锁星派也一直在找金羽仙鹤,他们的消息或许对薛庭笙有用,可以增加她的好感——复疏那边,她也说过对锁星派很感兴趣……
写两份信,分别把这条线索告诉她们好了。
赵藕花下定决心,脚步轻快回自己房间去了。
她现在可是‘伤员’呢,得好好休息才行。
*
当归蛊的气息最终停留在一处凹陷的山洞中。
沈南皎在距离山洞入口约莫十米左右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以他现在的目力,能清楚看见山洞入口处盘绕着半透明的蛛丝。
蛛丝上面没有妖气,这是死物,为了防止野兽接近而布置下的警示陷阱。
被灵力捏得半死不活的子虫软趴趴发出一声哀鸣,这种声音难以被人的耳朵捕捉,但是即使隔着千山万水,母虫也可以感应到——沈南皎听见了母虫微弱的回应声,正是从山洞内部发出来的。
大雨仍旧在下,即使是在密林深处,也丝毫没有要减弱的势头。
四周都被潮湿而无光的墨绿笼罩,那处低矮的山洞顶部攀援生长有凌霄花的藤叶。
因为还不到花季,所以没有花,仍旧只有被暴雨打得东倒西歪的重叠绿叶。
沈南皎站在山洞口,停下脚步。
他喉咙还有点痛,是昨天被薛庭笙掐的。
四目相对的那个瞬间,沈南皎前所未有的明白:薛庭笙是真的想弄死他。
甚至比他们以前的任何一次起冲突,动手的时候,都更想弄死他。
沈南皎第一次这么近看见薛庭笙眼瞳里跳跃着怒意,那怒意在她瞳孔里几乎要灼烧出一片诡异的红色来。
即使是在解霜台上,薛庭笙将他一剑穿心,两人凑得那么近的那次——沈南皎那时候也只在薛庭笙眼里看见旺盛的战意与杀意。
却从未见她愤怒至此。
几近于恨一般的情绪,浓烈得教人感觉要被她烧死。
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沈南皎再度睁开眼睛时,紧握的拳头也随之松开。
他下定决心,大步向前,单手拂开洞口缠绕的蛛丝。
那些蛛丝被拨动时立即发出细而密集的声音,不仔细听的话很难听清楚。
洞穴内极浅,靠近出口的地方生长有一片湿润的青苔。
往里一点的地方,堆着熄灭的火堆。
火堆旁边,一枚浸着水汽的金色铃铛,正静静的躺在干燥地面。
沈南皎看见那铃铛,一愣,霎时有清风拂面,洞穴侧面崎岖山壁的阴影处闪出一道剑光。
他本能的侧身一躲,锋利罡风几乎擦着沈南皎肩膀划过去——他往旁边推开,抬眼望去,在一片幽暗的浓绿中看见了持剑的薛庭笙。
她白得似鬼魅,脸上瞧不出半点血色,乌黑的发潮湿的贴着她脸颊。
薛庭笙脸上没有表情,一剑没刺中沈南皎后手腕扭转反挑一剑;这一次沈南皎没躲,抿了下唇角后站在原地不动——
长鲸剑锋利,纵然薛庭笙此刻无法动用灵力,也无妨它锋利剑刃。
沈南皎不躲不避,剑尖携一阵冷冽的风拂他脸颊。
原本是直奔着他心口去的剑,忽的偏了两寸,穿透衣物刺入沈南皎胸口!
薛庭笙眉毛往下压,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慢慢挪动肌肉,挤出一个阴沉难看的表情。
她原本是想一剑刺死这个狗东西的,但见他站在原地不躲不避,剑尖不知为何便偏了一些。
不止剑尖偏了两寸,长鲸剑甚至都没能将沈南皎扎个对穿!
薛庭笙握着剑的手,手背上青筋凸起。
她总错觉自己似乎听见了自己太阳穴处青筋在‘突突’乱跳的声音,眼瞳无法克制的变成了竖瞳——不过没有再上次那样,变成纤细一线的诡异瞳孔。
上次在秦府放过了沈南皎,薛庭笙还可以自我安慰是因为当时情势如此,她失了杀沈南皎的机会,所以才饶过他。
但现在呢?
没有外人在场,没有外力阻挠,沈南皎甚至连躲都不躲——自己的剑为什么会刺歪?!
一个薛庭笙不愿意承认的事实就摆在眼前:她没办法对沈南皎下杀手。
闭眼压下心头怒火,薛庭笙再度睁开眼睛看向沈南皎时,面色已经变得冰冷:“我走之前跟你说的话,你应该没有这么快忘记吧。”
她平静的声音里带有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虚弱,完全被山洞外面暴雨的声音所掩盖。
站在洞口的沈南皎完全被暴雨淋成了落汤鸡,头发湿漉漉贴着肩膀不停的往下滴水,胸口被长鲸剑刺中的地方,慢慢晕开赤红的血迹。
有水珠沿着他的下颚,啪嗒一声落到长鲸剑上。
两人之间隔着一个长鲸剑的距离,沈南皎忽然抬起手握住了长鲸剑的剑刃。
而被太簇赞一声好剑的兵器,自然是锋锐无比,灵性过人——兼之跟随薛庭笙多年,剑身早已被杀道修士的锋锐与敌人的鲜血浸得十分戾气。
沈南皎手掌在碰到剑身的瞬间,就已经被割破。
当他手指合握时,连掌骨都感到强烈的,被割开的疼痛。
血从他指缝间流下,淌到明亮的剑锋上——血液的颜色太红了,落到薛庭笙眼里,她眼尾的肌肉跳了跳。
沈南皎:“我没忘记,你说如果我们再相见,你就会把我的头砍下来。”
薛庭笙强迫自己视线从沈南皎手掌上移开,看向他的脸,冷笑:“那你还敢来见我?是觉得我不敢杀你吗?”
“我能杀你一次,就能杀你第二次!”
她第二句话语调更高,扬起的尾音里带有一种薛庭笙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恼怒。
“我没有这么想——我来是想告诉你,”沈南皎两眼眨也不眨的盯着薛庭笙,“我没有愚弄你,解霜台身死前我说那句话……一开始只是我胡言乱语,想恶心你,却并未想过骗你。”
“后面……后面我没想到你会信了那句鬼话,还把我救活。我那时候有点,骑虎难下,我承认我当时怕死,怕你知道真相,再杀我一次,所以将错就错认下了这个谎言。”
“但是到了后面,我越来越无法欺骗于你,每次和你说谎,我都感到愧疚不已,甚至觉得不如想个办法真弄个孩子给你算了——”
“但每次我想要和你坦白的时候,见你对那个不存在的孩子十分期待,我就……没办法对你说出真相。也有我自己的错,总觉得还有时间,尚且可以再拖几日,也不急着立刻跟你坦白。”
说到这,沈南皎扯了扯嘴角,苍白面容上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只是之后与你一起经历了很多事情,我越来越无法再对你说谎,又害怕向你坦白之后,你会——讨厌我。”
他语气有片刻的迟疑,但终究没敢用‘恨’字,而是替换成了更为温和的‘讨厌’二字。
“我既不想失去这些日子与你建立起来的情谊,又无法继续欺骗于你,进退两难间不自觉选择了逃避,才将真相一拖再拖——但我从未想过愚弄你,作践你,更没有想过一直欺骗于你!”
“你以为我还会信你吗?”薛庭笙握剑往前送了送,冷冷道:“巧言令色!”
剑锋穿过沈南皎掌心,于他胸口再进半寸;他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瞬间又苍白了几分,几乎要与薛庭笙那死人似的脸色相近。
但即使如此,沈南皎也直挺挺站着,没有半分要后退或者避开的意思。
甚至于,沈南皎还往前走了一步!
在他往前走的瞬间,薛庭笙迅速的抽剑——没有了长鲸剑支撑,沈南皎身体往前踉跄了两步。
他和薛庭笙的距离瞬间拉近了许多,薛庭笙得以清楚看见他那张苍白湿透的脸,鼻尖和眼尾处又泛着动人的红。
沈南皎原本握剑的那只手顺势捂住自己胸口的剑伤,掌心冒出来的鲜血在他胸口布料上晕开更大范围的红。
在光线昏暗,处处浮动水汽的山穴内,他浅色的眼瞳浅得不那么明显了,能看出来是灰棕色,一种被暴雨淋湿,像长毛猫一样的颜色。
“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信我。你就算要杀我,我也没有任何怨言。”
他用那双很通透的灰棕色眼瞳盯着薛庭笙:“我来就只是想告诉你,我并没有愚弄你,我……仅此而已。”
薛庭笙隐约的,又听见自己太阳穴里那根青筋在‘突突’乱跳了。
尤其是在被沈南皎所注视着的时候,那种大脑里有一根绷紧的弦在不断颤动的感觉便越发明显。
愤怒,不知所措,然后还是愤怒——薛庭笙怀疑沈南皎已经知道自己无法对他下杀手了,所以才敢走到自己面前来,对自己大放厥词。
如果可以的话,她想最先剜掉沈南皎那双眼睛。
情绪无法克制的剧烈起伏,薛庭笙的瞳孔亦在潮湿暗处时而似野兽的竖瞳,时而化作银针一般妖异的纤细。
第078章 第 78 章
沈南皎在说完自己想说的话后, 就不吱声了。
其实他原本还想说我是真的喜欢你——但是薛庭笙脸色看起来太差了,沈南皎怕自己再说这句话,会把薛庭笙活生生气晕过去。
所以他没说, 只说自己不曾想过作践她。
即使如此, 薛庭笙的怒气看起来也没有丝毫降低, 脸色还是惨白得像死人,唯独那双眼瞳亮若幽火。
当然,生气归生气,现在的薛庭笙已经比前两天的薛庭笙冷静了很多。
至少现在的薛庭笙愿意跟沈南皎说话——刚得知这个消息时,薛庭笙根本不想听他狗叫,只想直接掐死他。
好半天, 薛庭笙才压下自己脑子里那根突突乱跳的神经, 用低哑又冰冷的口吻道:“少装模作样了, 我现在杀你,然后等着被整个望棠山追杀吗?”
薛庭笙离开秦府的时候, 不少人都听见了她对沈南皎说的话。
如果之后沈南皎死了,死之前还和她待在一起的话, 望棠山不找她的麻烦才怪——不过这并不是薛庭笙不对沈南皎痛下杀手的主要原因。
她确实讨厌麻烦,但并不害怕麻烦。
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 还有太簇在呢。
沈南皎道:“我走之前已经给师兄留信, 若我死在你手上, 算你我之间的私怨, 死了是我技不如人, 不必寻仇。”
薛庭笙:“……”
她刚给自己找好不动手的借口, 这才不到两秒钟, 沈南皎自己帮她把借口堵死了。
站在对面的少年还站得笔直,右手按着左胸口的伤。
薛庭笙眼角神经跳了跳, 有些痉挛。
一时间薛庭笙有点找不到话可说,她不说话沈南皎也不说话,湿淋淋的站在对面望着她,浅色瞳孔之上密而长的眼睫,也被雨水浸湿成一簇一簇的,歪歪的黏连在他眼尾。
半晌,薛庭笙挤出一声冷笑,收剑回鞘。
同时她肚子轻微的响了一声。
那声音不大,外面又在下暴雨。
不知道沈南皎有没有听到。
薛庭笙身体僵硬了一瞬,满心懊恼——但她也不觉得这是自己的错。
她离开秦府之前就吃了小半个粽子,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吃过任何别的东西。
地面的火堆是薛庭笙半夜生起来驱寒的,并没有用它来烤东西吃。
此刻她饿了也很正常。
就是饿的时机不怎么对,这种时候肚子叫了只会让薛庭笙觉得很烦,然后更希望沈南皎可以直接消失在自己面前。
她捡起地面上那枚金铃铛,走到山壁靠里干燥的地方坐下,打坐调息,闭上眼睛不再去看沈南皎。
眼不见心不烦。
不一会儿,薛庭笙听见沈南皎离开洞穴的动静。
她‘唰’的睁开眼,目光所及,洞口半垂着大片被沈南皎搅断的蛛丝,隐约的微光从外面飘散进来,照着半空中打滚的灰尘。
……就走了?
心里蓦然又升起一股火气来,薛庭笙前十几年没生过的气好像全部都集中在这几天了。
她看见沈南皎会生气,沈南皎走了她也生气——这种毫无由来的愤怒,仿佛只有亲手杀了沈南皎才能平息。
但是当她剑尖抵住沈南皎心脏时——薛庭笙却又无法将锋锐刺下去。
薛庭笙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难道是因为沈南皎长得貌美,而她又是个长了眼睛的人,所以舍不得杀死沈南皎吗?
但是在解霜台上,和沈南皎死斗时,那时候的沈南皎也很好看。但那时候的薛庭笙下手可没有丝毫犹豫。
她一边顶着阵法灼烧皮肉的痛苦,一边将长鲸剑刺入沈南皎心脉。
在剑刃贯穿对方的瞬间,两人的距离自然而然的拉近,于尘埃落定的瞬间,薛庭笙抬起眼,终于有闲心的在心里感慨了一句:沈南皎长得挺好看的。
脑子里有太多乱七八糟的念头,以至于薛庭笙即使打坐了,也未能专心修炼。
旋即她耳朵里捕捉到脚步声靠近,立即警惕起来,单手抚上长鲸剑剑柄;一道影子从外落进来,很快影子的主人也走近。
是沈南皎。
他去而复返,身上湿得更厉害了,胸口的血迹都被雨水冲淡了,变成浅而范围很大的一片红。
他左手拎着一只肥得圆滚滚的兔子——兔子的耳朵雪白柔软,被覆盖了黑色皮革的修长手指攥紧,黑与白鲜明的对比,浸在幽微浓绿的光线里。
薛庭笙冷冷收回目光,闭上眼睛,假装自己在小憩。
……他听见了。
没事耳朵这么灵敏干什么?
薛庭笙深呼吸,灵力运转,努力驱散自己心头的杀气和怒火。
她怕自己气太多了,伤着心肺。
虽然眼睛闭上了,但薛庭笙的耳朵闭不上。
很快她便听见沈南皎点燃柴火的声音——洞穴内原本就有未燃尽的柴火,要重新烧起来也很简单。
他难道想烤兔子吗?
想到在北冥山上,沈南皎烤的那只鸟,薛庭笙微微冷笑,继续闭着眼睛调息。
火焰燃烧的声音静静重复着,不一会了,兔肉被烤出油水的香气便充盈了整个洞穴。
火堆也使得洞穴内温暖了许多,将外面暴雨所带来的寒意彻底驱散。
薛庭笙腹中饥饿,胃部蠕动着又挤出一声抗议。
她睁开眼睛,明亮的火光在视线范围内跳动,一只处理干净的兔子被竹签对穿架在火堆上。
恰好悬在火焰上空有一点距离的地方,皮肉已经被烤得酥脆,油脂滴落下去,时不时发出小声的‘噗嗤’声。
而此时,半蹲在火堆前的沈南皎,握着对穿兔子的木签将其翻了个身。
火光也跃在他黑色的皮革手套上,他握着木签的是左手,大拇指上那枚玉扳指被打磨得格外温润的表面倒映一道弧线的火光。
玉扳指这种东西,很难让人将它和年轻人联系到一起。
尤其是戴在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它在世俗意义上带有部分权利的色彩——即使是在界内,会在大拇指上戴玉扳指的,也大多是年长成熟的一地之主。
但沈南皎戴着就很合适。
不是他有多老成,而是气质合适。
几个月前烤鸟都烤不明白的人,现在已经会掏出调料瓶往烤兔上撒盐了。
他不用回头也知道薛庭笙睁开了眼睛,解释:“我跟林司林学的。”
做菜本就不是难事,沈南皎连那些复杂至极的祭祀法阵都能过目不忘,更逞轮只是做饭。
以前不会,是根本没上心学过。
他是娇生惯养的大少爷,即使入了人间,也没缺吃少穿过,根本没有必要去学做饭。
薛庭笙没理他,重新将眼睛闭上,只是鼻尖小幅度耸动,嗅到添加了盐巴的烤肉香气,感觉自己肚子里更饿了。
饿意短暂胜过愤怒,她现在比起杀沈南皎,更想吃点热乎的好吃的。
沈南皎看成色已经接近林司林教过他的‘熟透’,于是抽出一把干净的短刀,削下一块烤肉送入口中,尝了尝味道。
确实熟透了,兔子很肥,外皮和肥肉的部分被烤得微微发焦,咬起来脆而香甜。
表面镇定,内心其实有些忐忑的沈南皎,在尝完味道后松了一口气。
他只看林司林烤过,自己动手还是第一次。尽管沈南皎对自己的记忆力很有信心,确信自己完全复制了林司林的每个步骤——但因为薛庭笙就在旁边坐着,身上还时不时散发出一点杀气。
沈南皎难免紧张。
他左手烤兔右手短刀,视线小心翼翼看向薛庭笙:“兔子……烤好了,你要不要尝一下?”
薛庭笙默不作声接过烤兔,但是没要沈南皎手上的短刀,而是从芥子囊中取了自己的刀来切割烤兔。
长鲸剑是宝剑,是有灵性的剑,是要用来杀人的剑——日常生活中削个东西之类的活儿,自然不能用长鲸剑来做。
薛庭笙还是颇为爱惜自己的剑的。
所以她芥子囊中也有一些以备不时之需的其他武器。
见薛庭笙肯吃他烤的兔子,沈南皎松了一口气。
外面仍旧在下雨,沈南皎的袖子倒是已经干了。
之前烤兔子的时候,他一直坐在火堆旁边,热气烘着他身上的衣服——即使沈南皎有心不用引火术烤干自己的衣服和头发,烤兔子的火堆也将他烤了个七分干。
薛庭笙仍旧坐得离他很远,不看他也不和他说话,雨声和她咀嚼的声音交错,在窄小洞穴里回荡。
她在完全的无视沈南皎——就像遇到一道想不明白的难题。
薛庭笙不明白自己无往不利的剑为什么不能刺进沈南皎心脉,但她从来不会往自己身上找问题,她习惯性的怀疑这是沈南皎的问题。
但是薛庭笙想不明白原因。
她遇到想不明白的事情时不会钻牛角尖,想不明白的话就先放置到一边。
她像放置一道自己无法理解的难题那样,放置和无视沈南皎。
但烤兔还是要吃的。
再怎么说,也不能损害自己的利益。
吃着吃着,薛庭笙注意到沈南皎脱衣服的动静。
她嚼东西的动作停顿了一瞬,险些习惯性的抬眼去看沈南皎。
但好在,她眼皮一颤,想起来现在的处境,于是强行压制住自己想要看一眼的欲望,继续吃东西。
肥硕的兔子体型够大,薛庭笙只吃完三分之一肚子就已经不饿了。
她端着剩下三分之二的烤兔,耳边是噼里啪啦的雨声,和不远处沈南皎脱衣服的动静。
并不突兀,沈南皎脱衣服的理由有很多,比如说衣服湿透了,比如说要包扎薛庭笙刚戳的伤口,比如说……
他有病吧?!
气息那么圆润浑然一体,一看就知道他修为已经恢复。
弄个灵力屏障隔绝大雨很难吗?发什么癫淋成落汤鸡跑过来?故意的吧?
一簇灵力点燃的火焰骤然从薛庭笙掌心冒起,将剩余的烤兔全部烧成青烟,连木签都没留给沈南皎。
她垂下手臂时,眼角余光飞快的往沈南皎那边扫了一眼。
怪火光太亮,怪石壁上不长草,石面折射了火光,弄得整个洞穴都更亮。
若非光线太亮,薛庭笙也不至于一个余光扫过去,居然清楚看见他脱了衣服的上半身。
沈南皎穿衣服时看着高挑清瘦,脱了反而不显得细瘦了。
毕竟是经历过锻体期的修士。
块块分明的肌肉覆盖在舒展的骨架上,从脖颈到胸肌,往下是侧腹肌,腹肌。
不是很夸张的身材,但实在漂亮,就和沈南皎这个人的脸一样。
如果这世上真的存在女娲造人的话,那么显而易见——沈南皎这种人就是女娲拿着刻刀费时五天雕琢出来的精致人偶。
其他人则是女娲最后两天赶工,用藤条随便甩出来的泥点子。
薛庭笙只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心里的想法在这个瞬间被掰成两半,一半想着死骗子练得还挺好,剩下一半想着呵呵接下来又想怎么骗我?
她面无表情盯着地面,耳朵里又听见沈南皎小口抽气的声音。
薛庭笙慢吞吞抬起眼皮,看火堆,看洞口噼里啪啦的大雨,顺带看一眼沈南皎。
正如她所猜测的那样,沈南皎正在自己给自己包扎伤口,刚才倒抽气是因为伤药撒上面疼的。
有时候人的脑子并不受理智控制,比如此刻薛庭笙刚发誓要先搁置沈南皎这道难题,但是一看见沈南皎在那包扎伤口,薛庭笙脑子里就浮起了她在幻境里看见的沈南皎。
幻境里的幻象沈南皎显然容貌要更稚气一点。
结合当时幻境的内容,那应当是沈南皎刚刚离开望棠山的时候——也就是两年前,十五岁的沈南皎。
十五岁的沈南皎连给自己缠绷带都缠不好,失败几次后自己把自己气得瞪眼睛。
十七岁的沈南皎手掌绕着白色绷带,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灵活的勾着一截布料,利落的将其收尾打结,打结打得比薛庭笙手艺好多了。
薛庭笙若无其事收回目光,在心里冷笑:博可怜的手段罢了。
包扎完伤口,沈南皎另外取了干净的衣服穿上。
他也觉得在薛庭笙面前换衣服怪怪的,但是如果单独走到洞穴外面去换更怪——而且还容易被薛庭笙误会他人走了。
反正薛庭笙现在也没看他,就脱个上衣……也没什么。
抱着这样的念头,沈南皎才面不改色的包扎完了伤口。
此时火堆里的火势渐渐有了减小的趋势,而外面的暴雨却仍旧下得很大。
暴雨在外面堆积起水流,有一部分漫过了洞口,不过还没有淹到这里面来。
沈南皎思索片刻,很快就明白了薛庭笙选择走山路的原因。
“我送你回北冥山吧。”沈南皎抬起脸,望向薛庭笙,“我现在已经恢复了修为,可以带着你用缩地成寸。”
他原本还想说‘这样快点’,但是想了想觉得这样可能会让薛庭笙生气,于是只好把这句话给咽下。
但其实没差。
沈南皎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薛庭笙脑子里那根神经就已经开始乱跳了。
她几乎下意识的就要冷笑,嘴角扯起来一点点弧度后又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强行压下去了。
冷笑也是笑,她凭什么要给沈南皎笑脸看?
薛庭笙往距离沈南皎更远一点的位置挪,靠到石壁上后,她将长鲸剑抱进怀里,闭目养神。
刚吃烤兔吃饱了,人吃饱了就想睡觉,多休息恢复得快,等她伤好了就杀——就甩掉沈南皎这个大问题。
她不搭理沈南皎,沈南皎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
沈大少爷这辈子都还没有到要给别人递话题的地步过,被薛庭笙完全的无视后,只能睁大眼睛不知所措的望着她发呆。
第079章 第 79 章
薛庭笙在不理人这件事情上颇有经验。
当她打定主意不理一个人的时候, 就算对方的视线明显到要将她盯穿,她也不会多给一个眼神。
一时间洞穴里陷入了寂静。
外面的雨声渐渐小了下去,同时夜幕也降临, 气温降低——尽管是在夏日, 但在深山之中, 温度却低得近乎寒冷。
因为薛庭笙身上那片护心鳞的气息明显,所以洞穴四周连一只蟋蟀都没有,偶尔有一点虫鸣和鸟叫声,也是从很远的森林深处传来。
稀疏的月光难以穿透密林叶丛,稀稀拉拉如星点子四散。
薛庭笙因为感觉到了寒意而睁开双眼,看见洞穴中央火堆已经将近熄灭。
难怪山洞里的温度变得这么低。
她只是看了一眼火堆, 尚未来得及动作, 沈南皎已经飞快的掐了个引火术扔进去——剩余的干柴不多, 但在引火术的加持下,还是腾的燃起火焰来。
已经被烧过两遍的木头发出不堪负重的声音, 火光赤红照亮四壁。
刚引亮了火堆的沈南皎立刻侧过脑袋去看薛庭笙,一副有些期待薛庭笙反应的模样。
而薛庭笙站起身, 拂了拂衣摆上的泥巴印子,单手持着长鲸剑, 跨过火堆, 径直走了出去。
被点燃的火焰跳了跳, 蹭着她衣摆和靴底。
虽然是引火术点的火, 但是沈南皎并没有往里面施加灵力维持。
这依旧是靠着木柴燃烧的普通火焰。
而这种普通火焰也很难点燃修道者的衣物。
沈南皎目光追着薛庭笙跑, 见她往外面走, 还以为她是想到外面去透透气。
结果他眼看着薛庭笙走出洞口, 然后越走越远,越走越远。山林繁密, 不知名的灌木丛互相错落,薛庭笙纤细的背影很快就变得影影绰绰起来。
沈南皎这才反应过来:薛庭笙这是打算离开了!
他连忙熄灭了火堆,跳起来追上去——好在薛庭笙现在只是靠两条腿走路,沈南皎很快就追上了。
深山里实际上根本没有路这种东西,就算是修士来了也得老老实实踩倒前面的灌木丛才能开出一条路来。
当然,你想用术法开路也行。
只是深山多大妖,而有名有姓的山脉又必然有山神存在——只要你确定你能承受这两者的怒火,随便怎么用术法都行。
遇到树干粗壮的古木,薛庭笙也只能绕行,而遇上相对好处理的灌木丛,她便用剑鞘将其压断,强行制造出一条歪歪扭扭的路来。
其实直接拔出长鲸剑来削断灌木丛,效率会更高一些。
不过薛庭笙爱惜她的剑,自然不会让自己杀敌除魔的剑来做开路这种小事。
沈南皎追上来后,默不作声走在了薛庭笙前面,抽出佩刀开路。
他刀用得不错,横劈竖砍,姿势熟练,这样开路比薛庭笙用剑鞘压断灌木丛快——而且开路这种事情,沈南皎一个人也能完成。
薛庭笙便干脆收手,走在沈南皎身后。
她也很爱惜剑鞘的,若非此刻无趁手兵器可用,薛庭笙也并不愿意用剑鞘去开路。
一夜无话,赶路至天亮。
沈南皎这个开路的人除了额头上冒汗之外,屁事没有,甚至原本苍白的脸颊都明显有了血色。
昨天薛庭笙那一剑没刺到他要害,对恢复了修为的沈南皎来说,顶多算个轻伤。
反倒是连夜赶路的薛庭笙,脸上苍白到透明起来,皮肤底下黛青色血管蜿蜒,乍然一眼望去,令人错觉她是个玻璃人,随便撞一下就碎了。
她走到有些体力不支,单手扶住就近一颗大树喘气,眼眸闭着,呼吸时嘴唇小幅度的颤抖。
薛庭笙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快得令人发晕。
内伤叠内伤,加上她的灵力无法用来治愈自己,眼下这种情况完全在薛庭笙的意料之中。
但即使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只要想到沈南皎就在身边,薛庭笙心底还是难以克制的感到几分烦躁。
“天要亮了,我们就地休息吗?”沈南皎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询问声传来——他暂停了开路的动作,右手单握着那把刀。
那把刀因为砍了太多灌木的缘故,刀身隐约染了点绿意。
薛庭笙并不理会他说了什么,自顾自坐下,从芥子囊中取出草药,塞进嘴里咀嚼。
现在是在深山里,要煮药实在没有那条件,将草药炼成丹丸的话——薛庭笙也不会炼丹。
她为数不多的天赋全点在练剑上了,书看过很多,但是只有剑谱过目不忘。
薛庭笙半垂眼睫嚼着草药,沈南皎走到她面前半蹲下来:“不过,一直在深山里走很麻烦,你内伤未愈,不适合这么高强度的赶路……或者,你愿意让我带你用缩地成寸吗?”
薛庭笙并不理他,咽下草药后眉头微皱,然后从芥子囊里掏出水囊灌了两口。
干吃太噎了。
人在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会塞牙缝。
薛庭笙虽然没有被凉水呛到,但是她水没了。
才喝了一口。
她皱眉,将水囊倒过来抖了抖:一滴都没了。
对面沈南皎立刻眼巴巴递过来一个新的水囊。
薛庭笙没理他,将塞子塞回去,闭目休息。
沈南皎举着水囊举了一会儿,手臂虽然不觉得酸,但是心里却酸酸的。
薛庭笙这样完全的无视他,他一开始 还觉得可以忍受,但是过一会儿之后,沈南皎就开始难受了。
他有些黯然的把自己水囊收回来,坐到薛庭笙旁边。
他们之间距离不算太远,沈南皎能听见薛庭笙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她吃下草药后情况似乎好转了许多,沈南皎听见她心跳声没有那么激烈了。
薛庭笙闭目调息,慢慢打坐直到体力恢复。
内伤没办法。
内伤只能慢慢养,但是薛庭笙不想在半路上养伤。她对自己的命硬程度很有信心,准备一口气直接走回北冥山——只要进入北冥山境内,她不用爬山,太簇会来捞她的。
这样想着,薛庭笙闻到了烤肉的香气。
她睁开眼睛,视线第一时间看向光亮的火堆:是沈南皎在烤一头鹿。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去猎了头鹿回来。
鹿的皮毛内脏都已经被处理干净了,用一根粗而长的木签串架在火堆上。
这次沈南皎搭了个简易的木架,不用蹲着烤了,可以站着烤。火堆一边冒火一边冒烟,他转几下木签,又探头去看另外一面的肉有没有烤匀。
两道烟熏出来的黑印子交错在他脸上。
薛庭笙收回目光,没有继续保持打坐的姿势,而是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树坐下。
火堆离她有一点距离,烟雾并不会飘到薛庭笙这边,能飘到她这边的来的只有烤肉的香气。
之前烤兔子的时候,沈南皎动作还有些不熟练的迟疑。
一回生二回熟,轮到烤鹿的时候,他动作就已经变得又轻松又麻利了。
他甚至从自己的芥子囊中掏出了芝麻酱。
烤肉加上芝麻酱,香上加香。
酱是沈南皎前几天问林司林时,顺手扔进芥子囊的。他喜欢将一些‘说不定有用的东西’全都一股脑扔进自己芥子囊中,虽然大部分被塞进去的东西可能会一直用不上。
当初塞芝麻酱的时候,沈南皎还以为至少十年之内自己没什么机会用到它。
但万万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他要自己动手做饭的时候。
烤肉的香气越来越烈,沈南皎用小刀削了几块熟透的里脊肉,找了个干净的盘子装上,转头立刻递到薛庭笙面前。
他有些忐忑,不确定薛庭笙会不会吃自己烤的鹿肉。
虽然昨天薛庭笙吃了他烤的兔子,但是今天早上,薛庭笙也拒绝了他递过去的水。
他眼巴巴望着薛庭笙,刚被浓烟熏得泛红的眼眸里有一层粼粼水光,亮得像两颗星子。
那神态尤其像摇尾乞怜的狗,只是沈南皎生得过于漂亮。
薛庭笙不与他对视,面无表情接过盘子,盘子边还放了筷子;沈南皎不做人的时候很不是人,但真要认真照顾谁的时候,又显得很细心。
全然没有这个年纪男性的粗心大意。
薛庭笙沉默接过烤鹿肉——盘子里装的量恰好是她昨天吃的分量。
她发现了这点,但没觉得多感动,只是很烦。
薛庭笙一路上都在尽力的无视沈南皎,无视这个她琢磨不明白的‘难题’。
但是沈南皎偏偏要自己凑上来,在她面前不停的表现其存在感。
偏偏他还成功了。
尽管一路上薛庭笙都在刻意的无视沈南皎。但她自己很清楚,这种‘无视’是需要薛庭笙自己努力去维持的——这和薛庭笙平时无视那些陌生人是完全不一样的‘无视’。
她只要稍微走神一点,注意力就会不自觉的被沈南皎吸引过去,目光就会不自觉的落到沈南皎身上。
被他吸引,观察他,然后思考——这种行为模式是薛庭笙这几个月来一直在做的事情。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有了这样的习惯。
沈南皎的脸又主动凑到了薛庭笙面前:“好吃吗?你可以提建议,有不喜欢的地方,我下次更改。”
“我没什么做饭的经验。”
他说完,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薛庭笙。
薛庭笙吃完盘子里的鹿肉,用灵力聚集起火焰。
由灵力燃烧起来的火焰和普通火焰完全不同,大部分时候它会受灵力属性的影响。例如薛庭笙这种灵力本身就暴戾非常的杀道修士,所点燃的火焰也杀伤力更强更加难以控制。
盘子和筷子都在火焰中被瞬间焚烧殆尽,一缕青烟袅袅飘散,薛庭笙搓了搓手指,抖落手指上沾到的一点灰。
然后站起身,无视了蹲在自己面前的沈南皎,径直往前走去。
薛庭笙刚迈开腿,沈南皎便紧跟着站起身拉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掌心才握上去,薛庭笙抬手拔剑!
长鲸剑锋利,出鞘的瞬间便有剑鸣。
剑鸣声余音未散,剑锋已经划到沈南皎手臂上;他愣是忍住了没用灵力形成屏障,但即使如此,长鲸剑也没能砍掉他手腕。
剑锋卡进他腕骨,血液一下子从剑锋边缘飞溅出来,溅到薛庭笙衣袖上。
到底是恢复了修为,庞大灵力充盈的躯体,即使不用灵力形成屏障,自身也足够坚固,故而削铁如泥的长鲸剑没能一剑砍断他手腕。
这其中也有部分原因是因为薛庭笙内伤严重,不能妄动灵力的缘故。
沈南皎因为吃痛,眉骨小幅度耸动了一下。但是他脸上没有做大表情,只是眼睛还直勾勾盯着薛庭笙,有种说不出来的固执。
薛庭笙连吃他两顿饭,说实话,愤怒倒是没有两天前初知道这个消息时那么愤怒了。
只是看沈南皎很不爽。
不爽之余,还有一些无法理解。
长鲸剑仍旧卡在他腕骨里,他压着唇角,也仍旧没松手,手指牢牢抓住薛庭笙手腕。
气血充足的年轻人掌心也足够温暖,抓住薛庭笙手腕时,即使隔着一圈绑带,也有温度穿过布料,落到薛庭笙手腕的皮肤上。
薛庭笙短暂迷糊了一两秒,分不清是沈南皎的掌心热,还是他手腕上流出来的血热。
但很快薛庭笙就清醒过来,眼眸渐渐有了焦距:“沈南皎,你就这么想死在我手上吗?”
薛庭笙不懂,这世上怎么会有沈南皎这样不识好歹的人?
她不追究沈南皎的过错,没有立刻杀了沈南皎,他就应该庆幸,然后跑得远远的,最好是天远地远,永远不要再和她见面。
但沈南皎没有跑。
他不仅不跑,还反过来追着薛庭笙跑——真是岂有此理,无法理解,薛庭笙长这么大,从未见过如此倒反天罡的事情!
沈南皎咬牙忍着痛:“我又不是傻子,怎么会自寻死路!”
薛庭笙:“你如果有脑子的话,昨天就该滚,而不是今天还追着我。”
沈南皎不说话了——趁着他不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时候,薛庭笙稍微用力,艰难将自己的剑拔出来。
……死骗子骨头真硬,早知道他这么抗杀,在贝壑里就该让他去打幻梦蚌和无头男。
反手甩掉剑刃上的血,薛庭笙意图抽回自己的手腕——她抽了一下,没抽动。
扣住她手腕的那只手,确实在腕骨处已经皮肉翻卷鲜血淋漓,但他仍旧没松手,反而在察觉到薛庭笙想抽走手腕之后,抓得更用力了。
手腕被抓得微微发痛,薛庭笙皱眉。
沈南皎忽然抬起头,道:“你在贝壑的时候,问我为你掉眼泪,是不是喜欢你……”
薛庭笙满脸冷漠:“算我阴沟里翻船,我还以为我的第六感绝对不会出错,没想到会碰上你这个演技派,真会装啊死男人。”
“怎么?骗过了我,心里很得意,就算冒着死在我剑下的风险,也要来我面前炫耀一下吗?别以为我真杀不了你,你最好晚上睁着眼睛睡觉,不然哪天醒来舌头没了也是你应得的。”
沈南皎:“……”
薛庭笙太会骂人了,骂得沈南皎条件反射性想还嘴,嘴巴都张开了,然后想起自己确实理亏,又连忙把想还嘴的话都咽下去。
这时薛庭笙又往回抽了一下手,她每把手往回抽一次,便扯动一次沈南皎手腕上深可见骨的剑痕一次;他痛得下意识一咧嘴,眼角漫开点绯红色。
“痛痛痛——”
薛庭笙:“你松手。”
沈南皎用力眨眼睛,忽然意识到什么,一下子也不觉得痛了,精神振奋起来:“你肯理我啦!?”
虽然说的都是骂他的话。
第080章 第 80 章
但骂人的话也是对他说的话啊——昨天薛庭笙还连话都不想跟他说呢!
沈南皎精神大为振奋, 一时间连手腕上的伤都不觉得痛了,身体微微向前倾斜向薛庭笙;薛庭笙眉头皱起,再次试图努力把自己手腕抽出来。
抽不动, 用劲儿努力半天, 唯一的成果就是把沈南皎手腕上的伤口扯得流血更多, 像一条小溪似的,顺着他的手掌流到薛庭笙手腕上。
一时间两人皮肤相贴的地方,都被血液润得滑腻。
薛庭笙深呼吸,抬起眼冷冷道:“松手!”
沈南皎‘噢’了一声,松开手——薛庭笙终于得以抽回自己的手腕,衣袖上已经被血红色染透。
她卷起衣角擦了擦自己手腕上的血迹, 沈南皎像背后灵似的快行几步贴在薛庭笙身侧。
“我, 我真的不是有心骗你的, 对不起,我来是想, 是想——想做点什么,希望你能别生气, 能原谅我……当然!不,不原谅也没关系, 只要你别再对我生气, 别再讨厌我就行了!”
“擦一擦?”
他注意到薛庭笙的动作, 连忙主动的掏出干净手帕递到薛庭笙面前。
薛庭笙没有立刻去接手帕, 而是怀疑的望着沈南皎——他微微半蹲, 低着脑袋, 竭力让自己说话时与薛庭笙齐高。
只是少年人发育过好的个子摆在那里, 他努力屈膝曲颈的模样便显得格外别扭。
他两眼巴巴的望着薛庭笙,急切又分外诚恳。
薛庭笙确认了那张手帕没有问题, 将其抽走擦拭自己掌心的血迹,语气冷淡:“演得不错,还想骗什么?”
沈南皎一愣,刚刚雀跃起来的心情,霎时又沉底。
他低声:“这次是真话——真的。”
薛庭笙嗤笑,点火烧没了沈南皎递给她的手帕。那火烧完手帕,残余的火焰在她掌心滚上一圈,将薛庭笙手上沾到的血迹也一并焚烧干净。
火焰滚烫,在烧干净血迹的同时,也将薛庭笙的手燎得发红。
她垂下手臂,掌心合拢时有轻微的痛觉。
沈南皎的鬼话她一次也不会再信。
薛庭笙继续赶路,沈南皎沮丧了一会,见她开动脚步,也默不作声的追上去,拔出刀来继续为薛庭笙开路。
至于手腕上的伤口,沈南皎只是潦草包扎了一下,并没有用心处理。
一直走到下午,太阳逐渐变烈——即使头顶树冠厚密若伞盖,也难以完全遮住酷烈的阳光。
沈南皎并不熟悉去北冥山的路,每开了一段,总要回头默默看向薛庭笙。
见薛庭笙转向哪个方向走,他就转向哪个方向开路。
日落时分,森林中光线变暗。
沈南皎清理出一片地方,顺便将自己刚刚砍断的灌木丛堆叠在一起,潦草的起了个火堆。
新鲜的灌木不太好烧,但好在沈南皎也不是凡人,见火势小了便往里面扔引火术。尽管火势时大时小,但好歹是把火堆给烧起来了。
因为烧的是新鲜树枝,所以火焰燃烧间有一股微妙的草木的气味,冒起来的白烟也比普通干柴要浓一些。
沈南皎看了眼薛庭笙坐的位置,将火堆挪到冒烟不会熏到她的地方。
自从早上那番对话之后,两人都没有再说过话。
薛庭笙不说话是因为本来看见沈南皎就烦,加上内伤时不时隐隐作痛折磨她的神经,便更加没有说话的心思了。
而沈南皎则是纯粹的沮丧。
这两天薛庭笙的反应,逐渐让沈南皎意识到自己撒的这个谎,并不是他坦白真相或者真心和薛庭笙道歉就可以圆回来的事情。
这种情况沈南皎从没遇到过。
他固然性格不好,可也从没闯下过什么自己不能收尾的大祸——薛庭笙的态度令沈南皎沮丧又难过,但一时半会想不出什么找补的办法来。
因为薛庭笙除了金羽仙鹤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
但他就算是想帮薛庭笙找金羽仙鹤,这东西也不是沈南皎想一下就会立刻出现在他手上的。
薛庭笙闭目养神——赶路令她疲惫,在带伤的情况下数日不曾好眠也让薛庭笙感到折磨。
只是她现在也睡不着,只能闭着眼睛养养神,权当做是睡觉了。
忽然间她感到掌心一热,眼皮上撩睁开眼,看向自己右手。
淡淡灵光闪烁,一道昙花模样的灵力花押出现在薛庭笙掌心,花押口中衔着一张对折起来的信纸。
薛庭笙取下信纸展开——信纸上有淡淡的香气,仿佛是荷花一类的香料染上去的。
她并未避着沈南皎,故而沈南皎也能看见薛庭笙收了一封信。
灵力构成的昙花模样花押很快消失,只余下被薛庭笙展开的信纸。沈南皎看了会薛庭笙掌心,心里涩涩的想着:我都还没有她的灵力花押。
不是都说薛庭笙没朋友吗?
平时也跟木头一样,根本不理别人。原来还有人给她寄信,我都不知道寄信的人是谁。
她也没给我寄过信。
沈南皎强迫自己挪开目光,往火堆里又添了一把新鲜的灌木丛。
薛庭笙看完信,脸上没什么表情。
信是赵藕花寄的,告诉了薛庭笙锁星派弟子程扶的事情,也告诉了她那个阴阳葫芦在缥缈宗手上的消息。
看来是明月明将阴阳葫芦给了缥缈宗?
不过明月明会这样做也很正常,缥缈宗家大业大,而且门内弟子经常成群活动,锁星派滥杀无辜,把证据呈交给缥缈宗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只是没想到明珠庭内还有锁星派弟子——不对。
薛庭笙回忆了一下,她在初到明珠庭,调查金羽仙鹤下落时,是点过锁星派人头的。
毕竟是大门派,要么彻底避开不与其正面交锋,要么就得把参与的家伙全部杀光,将自己参与其中的踪迹彻底掩盖。
所以说大门派就是麻烦,因为大门派的弟子办事通常三五成群出动,每次一杀就得杀十几个。
不然就会泄露行踪与身份。
散修薛庭笙可以出现在明珠庭。
但不可以是为了金羽仙鹤而出现在明珠庭。
为了不让博闻阁摸清楚自己的真实目的,薛庭笙同时在博闻阁购买了数样下落飘忽的仙宝线索,金羽仙鹤不过其中之一。
薛庭笙很确信,自己在渔村时特意点过人数,死在她手上的锁星派弟子和她之前调查的人头完全吻合。
也就是说,被赵藕花挖出来的这个‘程扶’和他妹妹,与渔村内埋伏围杀她的锁星派弟子——虽然同为锁星派出身,但并不是一批人。
围杀她的人目的是金羽仙鹤,程扶和他‘妹妹’的目的呢?
和幻梦蚌有关?
还是恰巧路过?
更奇怪的是,锁星派弟子会用薛松风的剑阵。但是薛松风根本没有弟子,更不会将她的剑阵传授给人族。
薛松风倒是不像太簇那般厌人。
薛松风喜欢人。她只是自负,觉得没有人能学会她的剑。
明珠庭发生的一切事情,让薛庭笙如同雾里看花,怎么也看不明白。
而所有的一切,最终又落回到了薛庭笙的老仇家身上:锁星派。
指尖合拢的同时点起火焰,将信纸燃烧殆尽。
薛庭笙抬眼看向沈南皎:“你了解锁星派吗?”
猝不及防听见薛庭笙声音,沈南皎愣了下,嘴巴张开‘啊’了一声——四目相对,他很快反应过来:“锁星派……说实话,不太了解,虽然有遇到过一两次……”
“空山秘境你还记得吗?”
薛庭笙颔首。
她自然记得这个秘境,这是一个设定很奇葩的颠倒秘境,修为越强的人进去之后就会变得越弱——薛庭笙也是在这个秘境里面初次见到了沈南皎。
沈南皎:“在空山秘境出口见过一次,但没什么交集。只知道他们以前是个避世门派,从来不离开雪山,大概在——”
他思索了一会儿,道:“大概在十五年前,锁星派突然出现,并四处搜寻金羽仙鹤的下落。”
“关于金羽仙鹤与谪仙宝藏的传说,其实要比锁星派出世早。只不过那时候没什么人信,就算是散修,也没几个会专门去找金羽仙鹤。都是从锁星派大肆搜寻金羽仙鹤开始,有些散修认为像锁星派这样的大门派都四处搜集的东西,必然是好东西,于是部分散修也开始搜寻金羽仙鹤的下落。”
金羽仙鹤的传说,和其他仙宝相比,并不算古老。
其来历已经无法追溯,甚至连这个说法具体是从什么地方开始兴起的,亦难寻源头。
沈南皎入世没多久,就知道了金羽仙鹤的存在。不过知道归知道,他并没有对金羽仙鹤产生兴趣。
薛庭笙:“林司林有和你提起他进入贝壑之后发生的事情吗?”
沈南皎:“提过。不过在我们去秦府找幻梦蚌下落之前,我不是都和你复述过了吗?你是怀疑……我师兄藏私?”
说出最后一句话时,沈南皎自己都没有察觉自己皱了下眉。
薛庭笙显然是不信任林司林的。但沈南皎却相当信任自己的师兄。
薛庭笙何止是不信任林司林,她甚至觉得沈南皎这人也没什么可信度。
不过沈南皎的话,到底比林司林说的话靠谱一点。
不过赵藕花的信确实让薛庭笙改变了主意——她并着大拇指与食指,沉思片刻,道:“你说过,可以带我用缩地成寸。”
沈南皎连忙点头:“对,我缩地成寸用得很熟练的!”
薛庭笙站起身,向沈南皎伸出一只手。
她没有说多余的话,但是沈南皎一下子就明白了薛庭笙的意思。
他眼睛亮了亮:“我带你?”
薛庭笙语气平静:“越快越好。”
沈南皎在牵薛庭笙的手还是手腕,这两个选择之间犹豫了半秒,最后试探性的握住薛庭笙手掌。
他眼角余光一直瞥着薛庭笙,心中暗暗打算,只要薛庭笙稍一皱眉,他就立刻松开!
但薛庭笙没有皱眉——也没有别的表情。
沈南皎收回目光,默念口诀,在缩地成寸法术的加持下,二人一步踏出,四周霎时移步换景般缭乱起来。
不知道是沈南皎刻意想要表现,还是他‘缩地成寸’确实用得比薛庭笙更好——总之等天光微微亮,薛庭笙也开始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头发晕很想吐的时候——周围快速后退的景色缓慢恢复正常,她看见了黑瓦白墙的建筑群,还有街道上三三两两的行人。
道路两边有河水绕过,水面翠叶挨挨挤挤,各色荷花怒放,淡雅的荷花香气充盈于空气之中。
二人前面两根石柱支撑起来的牌子上,写着翠钱镇三个大字。
沈南皎还紧紧扣着薛庭笙的手,向她解释:“你有内伤,走一晚上应当是承受的极限。今天先在镇子上休息一日,明天我们就能回到北冥山了。”
知道薛庭笙怕遇上仇人,沈南皎还不忘补充:“我会保护你的,你只要好好休息就行了,这句话是真话。”
薛庭笙挣扎了一下,没能把手从沈南皎掌心抽走。
他牢牢握着薛庭笙的手,说完话后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等薛庭笙回答他。
但薛庭笙的回应也只有两个字:“松手。”
沈南皎沉默了一两秒,松开手。
他刚松开,薛庭笙往旁边踉跄两步,扶住石柱干呕。
吐了一会儿,没吐出东西来,不过干呕完,薛庭笙感觉自己胸口好受一点了。
缩地成寸就是这点不好,若是修为不够,或者身体带伤的,会出现‘晕术’现象。
她没拒绝沈南皎的提议。沈南皎用缩地成寸速度比她快,所以中间休息耽误一天,薛庭笙也能接受。
随便找了家距离镇口最近的客栈,薛庭笙要了个房间。
她上楼,沈南皎亦步亦趋跟着她上楼——小二就在前面带路。
走到房间门口,小二笑吟吟道:“您真是运气好,上次住的上房恰好昨天空出来了,这就是当头彩呀,有这样的彩头在,您之后做什么事情都会顺顺利利的。”
这家客栈,刚好就是薛庭笙和沈南皎上次来翠钱镇时住的那家客栈。
不过薛庭笙已经忘记了。直到店小二说什么当头彩,她才记起来,然后看了两眼店小二的脸:唔,确实是之前那家客栈的店小二。
推门进去,因为之前住过的缘故,薛庭笙再看屋内布局,便感到些微的熟悉感。
店小二热情道:“恰逢端午佳节,贵客入住,可得免费的粽子一份,雄黄酒半壶,入夜后我们这还有竞渡比赛,客人感兴趣的话可到翠钱江畔观赏。”
薛庭笙点头表示自己有在听。
沈南皎跟在她身后,见她进屋,下意识也跟进去。他的脚还没来得及迈过门槛,那两扇门骤然在沈南皎面前关上。
薛庭笙关门速度快得根本不像一个伤员,门扉快速闭合拂起一阵风,几乎贴着沈南皎鼻尖飞过去!
他愣了愣,眼睛因为愕然而圆睁。
旁边店小二也跟着睁大了眼睛,眼里冒出了八卦的精光。
他抓紧时间询问:“这位公子,您要再开一间房吗?”
因为薛庭笙就要了一间房,所以自动跟随的沈南皎也就只付了一间房的钱。他没想到自己付了钱还会被薛庭笙扔在门外面,听见店小二说话都没反应过来。
店小二忍不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公子?”
他骤然回神,面无表情:“我要旁边那间。”
店小二眉开眼笑:“好嘞!请您跟我下楼付个定金!”
屋内。
薛庭笙往躺椅上一倒,双手交叠搭在腹部,安详的闭上眼睛。
她试图借着晕术的残余,直接睡过去。
努力闭眼入睡,一盏茶的功夫后,薛庭笙睁开了眼,两眼直愣愣望着屋顶:……又睡不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