箬竹料理虽然位于东城区, 但是离闻斯峘的工作单位不近。
这透露出两个信息。
第一,他与人约饭,迁就对方的方便, 这个人对他一定重要。
第二, 他单位距离远, 往返一趟加吃饭的时长会导致迟到早退,所以午饭的概率不大, 应该是共进晚餐。
宁好决定去碰碰运气,她也打了个电话去店里预订包间,106,就在闻斯峘订的对面, 这通电话还让她打听到一个消息, 107是四人间,最小的包间,如果两人约饭也只能订这种。
翌日, 天气依旧不好, 到了下午大雨有愈演愈烈之势。为了避免迎面撞上闻斯峘,她在日料店刚到营业时间时就到了店里, 坐在包间等。
大约六点半左右,对面的107包间才有了动静。
包间的推拉门并没有关紧, 她喝着麦茶,听见女客人与领路的服务员轻声交谈。
“现在要开始点餐吗?”
“等人来了再点。”
“那先为您准备茶水, 请问您要麦茶还是菊花茶?”
“来一点菊花茶吧。”
穿过门缝, 宁好看见留在包间外面的女鞋,低跟, 小牛皮,折痕很深, 有点旧了。
对面也没有把门关紧,抬高视线,看见里面坐着闻斯峘的母亲——在婚礼上见过的。
看来不会有什么意外收获,宁好从榻榻米上跪坐起来,准备提前离开,就在这时又听见男人的声音,向服务员要塑料袋把伞套起来。
她只好又坐回去,早点吃完找机会走,避免碰上。
宁好要了一份寿司套餐,一碗乌冬面,吃完结账,运气好,这时107包间门关得严丝合缝,没机会看见外面。
只是穿鞋时,她惊了一下。
怎么忘了把留在门口的鞋拿进来,闻斯峘应该见过她的鞋,祈祷他认不出,祈祷他看不清。
宁好有点慌张,经过前台时发票也忘了开,好像身后有鬼在追。走到门口才想起这茬,又劝自己彻底打消了开发票的念头,留下发票的证据也是个麻烦,万一后续被他看见不好解释。
雨天老城区难叫车,她站在檐下阶前,看着手机倒数前面还有多少个排队叫车的人。
手机突然从眼前消失。
“别叫车了,等会儿一起走。”他站在她面前台阶下,戏谑地笑着把手机放进自己风衣口袋,黑色素面大伞遮在两人顶上,面对面,错开一个台阶,他还是比她略高一点。
宁好瞠着眼睛,惊诧和愕然皆有。
“我和我妈妈吃饭,结束后要回家帮她装窗帘,你一起再吃点,跟她打个招呼?”
宁好很想逃,却又被探知他底牌的动机诱惑了。
他没有要求她为这“巧遇”做解释,她打好了腹稿,想等他问起再说,但他没问.
闻斯峘的妈妈很热情,有点热情过头。
落座之初几句寒暄,没有什么异常。但当宁好接过闻斯峘为她要来的餐具,举起筷子夹刺身时,长辈有了意见——
陶如敏拧眉叹着气:“这种生冷食物对女人不好,尤其是备孕的女人,体寒的人是很难怀孕的。”没等宁好反应过来,她越过桌子伸手一把握住她的手,“你看,手脚冰冷,就是体内湿寒较重的表现。”
“……啊?”宁好无措地把筷子放下。
“你穿得也偏少了,结了婚不能像小姑娘似的一味图漂亮,穿太少寒气容易进到身体里,也不利于怀孕。”陶如敏又问,“你们平时没有在避孕吧?”
“唔……”她不知该怎么回答,余光往闻斯峘那边瞄,男人稳如泰山喝着茶,似乎还在偷笑,像在听别人的事。
“没有避孕,从领证到现在时间也不短了,还没有怀上,可能就有点困难。不过没关系,以前你年轻不懂,从现在开始调理也不晚。生冷的少吃,注意保暖,多喝姜母茶。哦对,还有叶酸,从怀孕之前就要补起来。”
“……嗯。”宁好尴尬地顺应着,怕说错话引起不必要的矛盾。
“第一胎最好是男孩。先生了男孩,给闻家有了交待,后面第二胎第三胎你的压力就小一点。”
宁好:“…………有道理。”
“生男孩的秘诀你也要记好,多吃瓜果蔬菜,少吃牛奶和肉类,调理成碱性体质,就容易生男孩。”
闻斯峘猜宁好也听够了,看了眼手机,笑着打断:“妈,我晚上还要回单位加班,我们赶紧吃完,回家去把窗帘装好吧。”
“晚上还要加班?加到多晚啊?”陶如敏被转移了注意,“你也要注意身体啊,咖啡酒精都不能喝,备孕可不是她一个人的事。”.
宁好没上楼,在车上坐等。这是闻斯峘的安排:“我很快下来,不熄火了,你帮我看一下车。”
雨水往车前玻璃上浇,在雨刮器摆动的短短瞬间也能令视野模糊。
大约过了一刻钟,他回到车里,一边系安全带一边平淡地解释着:“儿女都不在家,平时陪她的只有个半天保姆,也将近五十岁,我担心她们爬高不安全,所以说放着我来。”
“嗯。”
他转头看向她,笑起来:“是直接回家,还是先去买个醉,借酒浇愁?”
像背地里偷偷说大人坏话的小学生共犯似的,宁好也笑:“没那么严重。”
“回家。”他放下手刹,启动了车,开出去一段才说,“现在相信了吧,我尽量减少你们见面的机会,是怕她拿这些歪理邪说烦你。毕竟两代人,三观差异大,我都不爱听,更何况你。”
宁好沉默下来,感触有点深:“我妈妈还好。”
“她三十多年不工作,和社会也脱节了,只能通过手机谣言了解世界。”
“你应该抽空多陪陪她。”
闻斯峘停顿须臾,还是对她坦言:“她只会把我赶走,叫我把时间精力花在我爸那边。对两个姐姐也是如此。我们在她跟前,她反而嫌我们没出息。”
宁好也聊不出大道理,默然叹了口气。
她心里想,闻斯峘会不会从小就被母亲灌输了很多去讨好父亲、与李承逸争夺的思想?给孩子起名叫“闻思还”,可见她妈妈是个多偏执的人,有点可怕,很难想象他怎么被念叨长大。
一时思绪缭乱,她又有点想自己的妈妈,爸爸回中部赴任,她还没退休,得留在江城上班,肯定也孤独,只是和宁好通话时装得大大咧咧没心没肺。
闻斯峘发现她神色恍惚,温柔地说:“这周末我陪你回去看她,周六在你家住,我会提前和爸爸打声招呼。”
“嗯。”她条件反射地点头,慢半拍惊讶地转头看过来,“你怎么知道……”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他猜的,猜准了正得意,笑笑调侃道:“话题到这里了,你又那个表情,不在想另一位母亲,难道在想另一位老公?”
宁好无语,这人真没几分钟正经。
他松弛地笑着,言归正传:“这几天都下雨,很难叫车,特别是晚上。应酬结束后你先打电话给我,我来接你。实在来不了……再议。”
宁好跟着笑了笑,揶揄道:“要是和男人应酬呢?你不会吃醋?”
他气定神闲:“像这种吃完饭都不知道送一程,把你一个人扔下的男人,没必要吃醋,你看不上。”
宁好没想到,他居然还脑补了剧情。
她别过脸,把车窗降下来一条缝,吹着风深呼吸,尽量不泄露心虚:“今天是和昭昭约饭,她也要赶回去加班,所以先走。”
“很乖么……”他的感慨来得有些奇怪。
宁好把脸转回来听下文。
他直视前方路况,笑道:“已经会向我报备了?”
宁好反唇相讥:“嗯,你学着点。”
他乐不可支:“只要你不嫌烦,那我,事无巨细……”
气氛又轻松活跃起来,“巧遇”的原因谁也没有再提.
车驶进前院,转弯向车库方向去,湮灭在一片巨大的黑色雨幕中。
李承逸在楼上看得见,并嗤之以鼻。这座宅院本来豪车遍地,现在被一堆经济型小破车占去许多位置。
几分钟前他才接了田秘书的电话。
“宁好先到店里,确定是她一个人吃饭。闻斯峘和他母亲后到,在对面包间进餐。之后两家人才合并到一个包间去,吃完饭一起出门。”
有点古怪,李承逸对陶如敏了解不多,琢磨不透,
但无疑不是正常婆媳关系,也许她们之间已经产生了矛盾.
闻斯峘本来感觉今晚气氛还不错,以为有转机。
但宁好一进门又快速拉开距离,几个健步窜进衣帽间去找运动服。
“你先睡。我去地下室练完普拉提再来,至少一小时,不用给我留灯。”衣帽间传出来的声音瓮声翁气,仿佛她说出的话撞在四面墙上、晕头转向拐几个弯才逃出生天。
闻斯峘苦笑,她还是有心避开与他清醒着共枕这节时间。
今天她跟到餐厅去,至少说明关注他吧?可为什么他往她那边迈一步,她又嫌弃似的缩回去?
已经尽量表现得礼貌绅士,却仍被人防着,这滋味不好受。
也不知道那天李承逸怎么刺激了她,让她变成惊弓之鸟,草木皆兵。
等等……
李承逸也住在这宅子里。
她天天大半夜去练普拉提……可能是为了找刺激?
——闻斯峘花了三秒就劝自己打消了这个怀疑。闻家昌对不起宁好的父亲,这是原则性问题,宁好再怎么喜欢李承逸也不可能动摇原则。
揣测她没有意义,她做事自然有她的道理,不说穿可能是时机不成熟。他只希望宁好别对他有什么误解。
第22章 尾灯
一星火光悬在烟灰缸上闪了闪。
田秘书立在桌边汇报:“今天宁好到了公司, 在公司里我还需要盯着她吗?”
烟灰落下去,迅速熄灭。
李承逸反思这几天田秘书总跟着宁好没什么重要收获,白浪费一个人手, 收集了一些无用日常, 也看不出太多门道。
“她一直在自己办公室待着么?”
田秘书答:“她一直在行政那边, 准确地说,从一进公司到十分钟前都在闻总监办公室待着。”
“哪个闻总监?”董事长的几兄弟都在公司任职, 李承逸回总部不久,之前忙着投标,有时分不清谁在哪个岗位,宁好竟然刚进公司就已经比自己先一步与叔伯要员建立联系, 他心里立刻泛起一股不服气, 拧着眉。
“闻笛赋。”田秘书提醒,“二小姐。”
作为李承逸的心腹,田秘书很清楚家族内部关系, 李承逸和前妻子女关系一般, 因此他不会说“您的二姐”。
“哦。”李承逸那股不爽的劲儿缓下来。
宁好在家住这段时间,和二姐有私交当然是正常的。就连大姐的女儿比起其他家庭成员都更喜欢她, 总叫她“好好姐姐”。
大姐的女儿称闻斯峘为“舅舅”,但称呼宁好“姐姐”, 李承逸认为她是个有眼见的小机灵鬼。
李承逸把烟揿灭:“今天就算了,你去忙你的吧。”
闻笛赋更有眼力见, 现在已经成了半个他的人, 宁好有什么异动,闻笛赋说不定会主动告诉他。
果然不出所料, 宁好前脚离开二姐办公室。
二姐即刻就把内线电话打给了李承逸:“承逸,宁好要带一个工程经理进来, 这事你知道吗?”
“叫什么名字?”
“郑昱聪。从星美跳槽过来的,要半个月到岗。”
“她要这个人进云上做什么?在她手下帮忙?”
“她坚持认为孙国栋那边的项目会遇到大麻烦,意思是让这个人去托底。”
李承逸并不意外,此前知道宁好和这个姓郑的见面,但是没想到她这么学生思维,还在以“谁有能力”、“谁没能力”作为人事任免的唯一标准。
姓郑的可能能力的确强,可你们是什么关系?
你怎么敢断言人家不记恨你,继而进一步来把云上的水搅浑?
很多事做砸都不是因为做事的那个人能力不够,而是人怀有异心。
不过从中也能看出她天真的一面,至少她没有异心。闻家撕毁婚约,李承逸另娶汪潋,一般女孩肯定会怀恨,但她还能同意在事业上帮他,也是因为她是非黑白分得清,对喜欢的人没太多怀疑,事态发展不如意也不内耗。
她看不穿郑昱聪的威胁,本质上意味着,如果把她放在郑昱聪的位置上,被人顶替,她并不会因此记恨。
这么一想,李承逸又泛起一丝对她的心软。
他半晌没说话,二姐在电话那头试探道:“我没有一口答应她,我也没说要来问过你,她走之前,我暂时说,要做做这个人的背调。”
李承逸沉吟片刻:“她再问这件事,你回复她,你也参考了孙国栋经理的意见,孙说他有自己想用的人。如果宁好非要坚持,你就答应把这人招进来,给她自己用。”
“明白了。”二姐虽然参不透几个人之间的关系,但她也没多打听,表现出一副对李承逸言听计从的态度。
李承逸想,不是什么大事,让田秘书盯着一点这人。
宁好识人不准,被这人直接坑一下,造成点工作障碍,比自己多费口舌去说教她来得速效。
他现在也不愿因为工作上的分歧影响和宁好的感情.
宁好离开闻笛赋的办公室,第二站就到了合约部副经理陈小娴那里“拜码头”。
“快进来!”陈小娴热络地招呼,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迎向她。
此前沟通投标的具体工作,宁好和陈小娴有一阵天天打交道。招标过程中,投资发展部、合约部和财务部通常是紧密合作的,具体到分工,合约部在成本内部测算方面更具技术含量。
陈小娴三十七岁,已在云上工作七年,算是元老级中那一批专业技能强的人,宁好出现之前,投资部和高层几个人她是有点看不惯的,尤其是最早陪董事长“打天下”干工程那几个顽固,本来没多高水平,还爹味十足爱装逼,和他们多说无益,说了也听不懂。
董事长本人,陈小娴承认很有魄力,也不是一般等闲之辈。但董事长身边那些所谓元老是真有点令人头疼。
陈小娴也不太看好李承逸要接班这件事,这孩子同样不懂技术,说不上太坏,只是拍板不干脆,有些瞻前顾后,而且开会爱打官腔说废话。她都感到诧异,留学回来的二代,又没混过国企,从哪儿学来这毛病。
和宁好共事一段时间,陈小娴最喜欢她,灵光、有魄力,出手很果断。
宁好是在与陈小娴一起工作的第五天发现,她和合约部经理温俊茂——也就是闻家昌的五弟,有暧昧关系。
因此陈小娴不完全算个打工人,她身在核心圈,会为闻家打算,闻家也有人给她撑腰。
宁好在沙发落座后问陈小娴:“孙胖子那边是不是已经有承包商要进场了?”
陈小娴一边冲咖啡一边笑:“你们海源都是这个速度吗?流程走得好快。招投标肯定要按程序,不过你也有数,能这么快得到消息又势头满满的,肯定是孙胖子自己的人马。”
“总包老板叫什么?”
“王珠江。”
“那就是了。”宁好笑笑,“原来是做土方的,后来什么都做。孙胖子在海源的时候就把赚钱的部分硬切给他,我不想闹得面上太难看,抬手给了一点,不过这姓王的实在黑,老奸巨猾。我们得防着。”
陈小娴把咖啡端过来分她一杯,又迅速从桌上顺过一叠模板合同:“好好你看看,我们这边出过去的合同有没有疏漏。”
宁好扫了几眼,说:“我带回去仔细看。尽快给你答复。”
陈小娴高兴极了,这么大的项目,董事长时刻聚精会神盯着,她也怕出疏漏,宁好是闻家儿媳妇,总是不可能胳膊肘向外拐的,这个人她很放心.
宁好夹着合同回到自己办公室,已经有人等在那里。
公司给宁好配了助理,一个刚毕业工作一年的年轻小姑娘,文静听话,看起来不像谁安插过来的眼线,同样,也不能为她顶任何事。
更不可能替她把代总经理拦在门外。
只能通报一声:“宁经理,李总在里面。”
宁好被他亲一口恶心好几天,都快要ptsd了,为了大局还不能翻脸,只得努力收一收情绪,心平气和走进去。合同也没别处可藏,同样拿在手里。
李承逸听见开门关门动静,从伫立的窗前回过头来:“去哪儿了?”
“法务让我看制式合同。”宁好没提“陈小娴”的名字,避重就轻地把那叠合同范本随手扔在桌上。
李承逸瞄了一眼,空白合同,内容他懒得关心,注意力又转回她身上:“我给你买了个手机。最新款。你看看颜色,是不是你喜欢的。”
宁好靠站在桌边看着他徒手撕玻璃纸拆外包装,温柔笑着:“我不挑外观,不过我用不惯苹果,兼容性太差了。”
李承逸一掀眼睑,似笑非笑:“兼容性差,所以广告少。”
“好多app是它独一份,不怎么好用。”宁好惊觉自己好像又控制不住要和他较劲了。
而他认真看过来,下一句听起来也像含沙射影:“独一份不好么?我就喜欢那种专一的。”
宁好在桌边紧握着拳,指甲深深掐进手心里,
好几秒,她松开,换出一个毫无杀伤力的温和甜笑,从他手中把手机抽走:“那我当备用机。”
李承逸跟着转过身,追问:“你有几个备用机?”
“哪用得着好几个?一个用来工作,一个用来打游戏,够了。”宁好打开抽屉把手机放进去,逗小孩似的朝他勾勾手指,“带我视察一下总公司的食堂,我以后常在项目,吃不上咯。”
李承逸跟在她身后往外走,还在留恋上一个话题:“打游戏?跟我说说,你会打什么游戏?你从小就不会打游戏!”
“乙女游戏,你不懂。”.
下午,宁好就挂了外勤,离开公司到了项目点。
承包商都没进场,前序工作还没开始,项目部的架子也没搭起来。
因此,她去的是别人项目点。
在复兴南路与福岭东路路口,再往下一个路口,与这块待开发空地相邻的是国建集团的工地。
此刻国建负责这个地块的工程师小顾已经等在门口一边抽烟一边和人聊天,一看见宁好从出租车上下来,立刻迎上前双手握住:“宁经理是吧?久仰久仰。”
“你好。”宁好掏出烟敬给他。
一看档次不同,顾一凡立刻把手里烟灭了,换新一支烟,也为她点上,两人边抽边往里走。
顾一凡:“聪哥前天跟我打过电话,说宁经理要来取取经。”
宁好:“聪哥是我在海源的师傅。”
顾一凡用品鉴昂贵艺术品的目光把她打量,又像提防碰碎昂贵艺术品被赖上似的和她保持距离,沉声恭维:“那宁经理反而升得快,青出于蓝胜于蓝啊。我这小破庙让你见笑了。”.
要离开隔壁工地的时候,雨水又像被整锅掀翻般倒扣下来。
顾工在工地上找车要送她,她没有接受。
她说和人约好了时间,等车来接,提及闻斯峘时,她舌头碰到牙齿,蹦出一个运用不熟练的新词——“我先生”,带着种很老派的文绉绉。
不熟练是因为她熟练了另一个词。
陆昭昭给闻斯峘擅自起了外号,总是称他为“便宜老公”,有时简化成“你老公”,于是宁好接话茬时,用“他”指代不详的话,也会说“我老公”。
放在工作场合,这个称呼就显得不太正式。
其实不必那么麻烦,她可以像他出现之前那样自力更生,搭对方工程部的顺风车到地铁站,以最快的速度去城市任何地方。
她存了一点私心。已知自己的目标很可能与他的目标“撞了车”,同仇敌忾只是暂时性的,在争取胜利果实的阶段,双方总有短兵相接那天。
她不指望对方能念旧,只指望给对方自己能念旧的错觉,至少麻痹对方一阵,攘外必先安内。
手段千变万化,她不介意——
示弱装可怜。
闻斯峘把车停在离她最近的路边跑下车,撑起一把骨架结实的黑色打伞,跑到她面前,在狂风暴雨中扯着嗓子喊:“你没伞吗?”
她像只落汤鸡,点点头,额发留下来几根她都设计过,要显得楚楚可怜但不能像个秃子。
对男人非常有效,他瞬间保护欲爆棚,把胳膊环过来把她箍紧,另一只手为她撑着伞,完全不顾自己有半边身躯在伞外。
很奇怪,李承逸靠近让她浑身难受,闻斯峘却从未引发她这种排异感。
不过她还是不太习惯湿身时与异性隔着毫无存在感的衣物皮肉相贴,把手机塞进他手里:“我手机不防水。”
意思是按保护级别优先顺序先拿好手机。
灼人的掌心热度从她胳膊上消失了。
闻斯峘把她塞进车后排:“后面空间大一点。”
他关上门车门,几秒寂静后又重新打开,扔进来干毛巾和干净衣服——衬衫,他的。
很快他自己也回到驾驶座,把伞收了放在副驾的脚垫上。
“你擦擦水把衣服换了吧,湿衣服裹在身上难受,一会儿又卧床不起好几天。”
话到最后有点嘲笑人的感觉。
宁好撇了撇嘴表达不满,确实觉得难受,动作麻利地剥开湿毛衣和底衫,嘴上还要扳回一城:“不许偷看。”
闻斯峘刚踩一脚油门,讥讽地一哼:“人都嫁给我了,我缺这一眼?”
嫁给你但你也没占到多少便宜。
宁好心里这么反驳,当然知轻重,没敢真出声。
车厢里静了,静得有点让人心里发虚。
闻斯峘一下也不敢望后视镜看,不光如此,他还得严密提防自己下意识习惯性往后视镜看,宁好猜对了,他没那么禁欲,那份禁欲中带着欲盖弥彰的刻意。
他知道自己只要不小心看一眼,就会像洪水决堤那样难以收场。
宁好淋雨之后,给他的感觉很怪。
他不清楚是什么原理,湿衣服裹住身体会比直接脱光更凸显身材,上次看过一瞬,让他瞳孔地震,深刻理解了一个词。
为什么形状能那么美好?他对女性不太熟悉。
他触碰过,也在月光下亲眼见过,但美成这样反而觉得不怎么真实,像他自己脑补的特效——大概是这种原理。
停在路口等红绿灯时,他从副座前抽屉拿出准备好的拖鞋,头也没回地扔给她:“湿的鞋也不舒服。”
拖鞋是毛茸茸的,粉色的。
宁好猜到他替女人准备的,哑然失笑:“和你在一起感觉自己像公主。”
“那你,”他当做一种褒奖,微笑一点,直视前方,“喜欢做公主吗?”
“喜欢做自己开车的公主。”她在后排淡淡地说。
第23章 尾灯
“柔韧性还挺好。”
宁好在做普拉提, 身体拧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形状,被突如其来的点评一惊,腿上一松劲, 从辅助架上翻落下来。
李承逸也被吓一跳, 再没有刚才那副气定神闲欠欠的样儿, 一个健步迈过去,赶在她摔地上前把人撑住了。
饶是没摔着, 刚才翻落时胡乱借力,她明显感觉到一阵抽痛,大腿拉伤。
“你怎么胆子越来越小了。”他心虚地甩锅嗔怪。
他刚从健身房浴室冲澡出来,换了身宽松的居家服, 浑身散着热气, 湿头发像刚破壳的小鸭子那样根根分明地支棱,满脸满眼都是委屈,好像别人欺负了他似的。
宁好气得锤了他两拳, 把人捶远了才满腔愠怒地自己揉按扭伤处。
“问你啊, 上次就突然冲出来,我这是应激反应。能不能别在家里恶作剧?天天吓得我心惊胆战。”
李承逸乐得露出八颗牙:“所以说你胆小, 这个时间他们老年人早睡觉了。”
“你收敛点吧。”宁好按着腿瞪他,“老年人睡眠浅, 随时会起夜。再说家里还有这么多工人,年轻的夜猫子也多得很。你就这么放心他们不会传话?”
李承逸想起上次被二姐撞破, 确实惊险, 可是宁好又不知道,她反应这么激烈就很反常。
男人觑着眼瞄她, 琢磨几秒,好像找到了问题关键。
“宁好, ”他突然语气严肃,语速都不自觉地变慢,仿佛在渲染惊悚的气氛,“你不会没跟男人交往过吧?”
还有更直白的潜台词没说出口,
接吻或者其他,感觉也毫无经验。
她控制好眼睛往右上方的虚空看了看,面不改色道:“想什么呢,我当然有男人。”
李承逸脸上浮现出一种对待小动物般的怜爱,语气也随之温柔:“宁好你每次说谎都往右边看,从高中就这样。”
是你和高中比没长进才对。宁好心里吐槽,避开他四处点火的深情目光,视线一摆开,才看见楼梯口立着一个高大的人影。
短短几分钟里被吓了第二跳。
闻斯峘不知道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显然他也刚洗完澡,只松散地套件浴衣就下来了,领口敞到心窝,腰间系个潦草的结。
“……老公。”脱口而出。
老公?闻斯峘挑了挑眉,走过去,尽量屏住笑意,绷着脸说:“你短信不回电话不接,我下来看看。”
“哦。”宁好做刚才那个动作时,手机放在地上,静音模式,她在地上伸手把手机从架子另一边艰难地勾过来,打开看一眼,平静地关上,把人调至卖惨模式,“我腿扭到了。”
粉红泡泡早烟消云散,李承逸站起来拉开距离,一身正气地站得笔挺,附和:“她腿扭着了。”
“就怕这种事。”闻斯峘略微冷淡地接话,略微冷淡地抬眼看李承逸,“幸好大哥也在。”
“正想上楼喊你。”李承逸越演越入戏。
宁好拿不准闻斯峘想不想当场发疯,衷心希望他沉住气,有什么恩怨回卧室解决,继续卖惨示弱:“我站不起来。”
“拿好手机。”闻斯峘说着,不费吹灰之力把她打横抱起来,像抱一条软软的被褥,不带太多感情色彩地回头劝李承逸,“大哥也早点上去吧,健身房没开地暖,当心着凉。”
“嗯嗯,”李承逸瞧那公主抱的姿势嫉妒得要发狂,泛青的脸面上还得装云淡风轻,拧开水壶瓶盖,“我喝点水。”.
闻斯峘把宁好轻轻放在床上,看起来情绪还比较稳定。
“不是说过别滥用美人计么?”
“我又不是装的,”宁好委屈,“我是真走不了,感觉可能肌肉拉伤了。”
他自上而下盯着她数秒,没看眼睛,她的眼睛会为自己狡辩,目光落向她的唇,有刚咬过的齿痕,看起来是挺疼的。
“我看看。”他上前一步。
还没等他凑近,宁好已经防卫性地把被子捂得严严实实。
闻斯峘无奈地退远,轻蔑一哂:“真小气,谁没有腿?”
他倒不小气,直接当她面大大咧咧把浴袍脱了,换睡衣,宽肩窄腰、八块腹肌一览无余。
欣赏美好□□的同时,宁好脑子里突然开了小差,这个身材,有没有可能是弯的?
那一连串行云流水的换衣服动作下,看起来的确有点诱人,可能在于他并没有特地张扬,没有李承逸那种炫耀的感觉。
李承逸知道自己很帅,很小就知道,男人一旦洋洋得意就显得很幼稚。
小时候宁好也会欣赏他的幼稚,视为可爱,现在没那副滤镜了。
闻斯峘趁她出神,早着装整齐戴上眼镜,从医药箱里找出云南白药,坐在被子外研究说明书:“该喷红的白的?”
“红的。”宁好在他惊诧看过来时弯起嘴角,“信我。”
闻斯峘没说话,用怜爱的目光看她,不是对小动物那种恋爱,是兼有崇拜的恋爱——原来你跌打损伤也扛过一些。
男人象征性掀掀被子,上下摇晃瓶罐:“矜贵的玉腿,能一露真容吗?”
宁好自己掀开被子给他喷,指出疼痛位置。
他仔细观察,用手轻按:“好像有点肿?这里疼?”
“嘶。”表情已经说明问题。
闻斯峘给她喷完药,神色转为遗憾,还叹口气,仿佛老中医发现病入膏肓。
宁好不自觉拧起眉:“怎么了?”
“这周末我本来想跟你约会。”
宁好:“…………”
疗伤时不要一惊一乍好不好?
宁好整理了情绪:“怎么约会?”
他微笑:“比如传统的,吃饭、看电影。”
宁好垂眼想了想,婚礼前那段尴尬乏味的相处期,大部分时间闻斯峘只是接送她上班,顶多路上拐去商区陪她买一点生活用品拎回家,严格意义上情侣氛围的约会没有过。
她抬起眼,坦诚相告:“我不喜欢吃难吃的饭,不喜欢看无趣的电影,可以让我挑吗?我会提前征求你意见。”
“不用,你决定就好,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做什么都开心,你决定不了也可以扔给我,我保证做出详细计划。”
宁好:“…………”
高下立判……
想马上给昭昭发微信交流便宜老公的玩咖表现。
实则闻斯峘已经快笑场了,宁好很认真,对什么都认真,说是两人谈恋爱,架势却好像两人刚捡到一具外星人的遗体,正如临大敌准备抡起袖子搞研究。
忍不住问,“宁好,你不会真没谈过恋爱吧?”
“我谈过,”她用比发现外星人更严肃的态度警示,“不是李承逸。希望你不要对我产生什么单纯小白花的期待。”
他轻扯唇角,张弛有度:“我不喜欢单纯小白花,我只喜欢你。”
宁好喉头一紧,没接上话,
好像又输了一局.
宁好伤得不重,转日起床时还有点扯痛,到下午已没什么感觉。不过由于晚上一压到伤处就醒,整夜没有完整睡眠,白天精神萎靡困顿疲劳,还是取消了和陈小娴晚上在外滩吃饭的约定,合同的建议改为电话聊。
其实沟通内容很简单,宁好建议,签合同时就与施工单位约定,由施工单位负责清场费用:“王珠江一贯狡诈,进场前报价很低,进场后就不断发现新问题、强调现实困难,坐地起价。不太老实。”
陈小娴说:“天下乌鸦一般黑,以前闻宏业的人马也这尿性。三哥之前发了好大一顿火。”
宁好听出来,闻家昌的二哥闻宏业和六弟闻俊茂在公司是有些利益之争的。
陈小娴提到的“三哥”就是闻家昌,她虽然说闻家昌不满,但没说闻家昌把这支队伍清出去,意味着事态还没严重到那个地步,闻家昌很会平衡内部关系,吃得太厉害的要敲打,但不会让兄弟一点吃不到。
既然事态并不严重,作为温俊茂的人,她又把不严重的事挑出来,那只能是因为闻俊茂与闻宏业有个人恩怨,平时看不惯。
闻家昌那辈七子一女,除了七弟闻俊丰还在乡下照顾老母亲,其余人都在云上做事。
他们家人名字都奇怪,闻家昌上面两个哥哥,一个叫闻兴业,一个叫闻宏业,看上去像押了个“业”字辈,但又放在第三个字,古怪。到了闻家昌,这疑似的辈分没了。闻家昌之后四个弟弟确实押了“俊”字辈,中规中矩放中间,到了八妹,又突变成闻谷雨。
实在不便记忆,还以为他家父母再婚重组过,其实没有。宁好花了好久才弄明白。
由名字可见,闻家在农村都没根基,算不上大家宗族,家里不排辈分,长居地也有过迁徙,想一出是一出,纯属靠生得多碰运气,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上一辈这七个葫芦娃,宁好在公司暂时谁都没接触,不想过早释放站队信号。
她和陈小娴目前的交往也只局限在工作沟通,没有太深入。
她说:“公司原有的队伍要动起来很难,王珠江新进,要给他做好规矩。江陵南地下情况复杂,碰上不靠谱的乙方,光是平场就容易变成无底洞。我的建议是,合同这部分改成一价全包,施工单位对不可抗力、地质条件负责。”
陈小娴:“那他肯定要狮子大开口。”
宁好:“让他开。超过200万你就把锅甩给孙国栋,必要时可以让承逸给孙施压,新项目经理不该展现一下实力吗?就拿这个当投名状吧。”
陈小娴心里一惊,按土地面积算,这块地本来的平场费用只要80万,她以为200已经算狮子大开口了:“有那么复杂吗?”
“北边比我这边更复杂点。”
陈小娴猜测宁好和做一级开发的金越建工有过沟通,知道点内部信息,她没多追问,在电话那头笑着答应,最后祝愿:“妹妹腿早点好,我们下次再约。”
陈小娴只凭经验看出宁好的表层意图,孙国栋为了开局站稳脚跟,一定会下大力去压住王珠江的利润,一口价就算让王珠江微亏,孙国栋也必须让他答应。
她以为这是个铺垫,想看后续宁好还有什么打法。
却不知第一回 合已经结束了。
挂断商讨工作的电话,宁好接着给餐厅去电取消订位,那家店位子很难订,退了怪可惜的,行动前先发微信给闻斯峘:[今晚中山北路吃西餐的两人位,你有没有想约的朋友,可以去吃。]
是工作时间,闻斯峘在单位,不过秒回。
闻斯峘:[不喜欢接盘]
宁好怔一怔,玩什么双关。
好心当成驴肝肺,不理他了。
转念一想,退了可惜不如改期,不喜欢接盘偏让你接盘.
到了周末,约会还是照计划进行,地点就在那家餐厅。
闻斯峘微信里收到餐厅名和时间地点,上一次对话的结尾还停留在“不喜欢接盘”,体会到一点较劲的意思。
两人下班后分别从两个区出发,到餐厅汇合,也没有谁等谁,都严格守时,几乎是前后脚抵达。
两人西餐位,临窗对江景,
闻斯峘慢条斯理低头切着牛排,抬头微笑:“你好像很中意这家餐厅,有什么特别之处?”
宁好笑眼对他,切牛排时不需要看餐盘,且动作有点狠:“前菜看着乏味,主菜虽然难嚼但有创意,让人对甜点产生了期望。”
“来了很多次,次次有期望。还是你也没来过,带我试水?”
闻斯峘问的是来没来过,她却偷换了概念,谈顾客评价:“来了才知道服务态度一般,总爱反客为主,不想付小费了。如果菜品合胃口,倒不在乎这个。”
“服务一般却必须按菜单要求支付15%服务费,算一次被骗经历。我不喜欢被骗,不会来了。”
宁好微笑着放下刀叉,端起酒杯呷一口:“不喜欢接盘,又不喜欢被骗,你的禁忌还真多。”
“那你的禁忌呢?”
“我不擅长总结,要走着瞧。”
气氛融洽,心照不宣,一顿饭刀光剑影,
但闻斯峘觉得她安排得不错,很有挑战,只是没想到这还是前菜,挑战在后头。
电影是宁好提前在网上订的票,到影院她刷手机取票,他忙着买爆米花和饮料。这周末上映两个新片:一个烧脑悬疑引进片,一个合家欢喜剧片。闻斯峘猜她的取向应该会是那个悬疑片,不过喜剧片也好,他都无所谓。
座位在最后一排靠走道,视野不算太好。
他坐下时好奇:“票很晚才买吗?”
“怕你不爱看,想中途离开。”宁好善解人意道。
“不会,我包容度很高。”掉以轻心。
灯光熄灭,熬过十分钟喧闹夸张的广告,终于在黑屏中静下来。
龙标之后,荧幕上出现两张青春少女脸,高中生校服,台词是几句没营养的废话,反映出中学生空空的脑袋。
镜头由近拉远,上摇,空镜中现出片名——写给天空的情书。
底下还有个副标题:[改编自许嘉文原著小说《暗恋失衡》]
这电影两周前的周末就上映了,亏她还能找到热门时间点排片的影院。
闻斯峘深深吸气,把缓解如坐针毡的燥意压一压,微笑着转脸深深看她一眼:“又玩我?”
宁好装傻眨眨眼:“从何说起?”
第24章 尾灯
宁好摆在台面上的理由是:她就喜欢这种文艺的, 纯爱的。
闻斯峘肯定不会买账,因为她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一个电影有那么三四处让人脚趾抠地的尴尬场面还在忍受范围中,这电影尴尬场面长达三四十分钟, 她还得在闻斯峘面前保持微笑。
剧情进展到一半, 男主替女二撑住了即将倒下砸到她的杂物箱, 他没有收回手,顺势将女二笼在身前, 形成一个俗称“壁咚”的姿势。
俗不可耐。
宁好情不自禁发出一声微不可查的“额……”。
闻斯峘无声地笑了,手攒成拳在唇边挡一下,凑近她耳边小声说:“我可没干过这个。”
“那其他都干过?”宁好偏过头揶揄,“没见你辟谣其他的。”
“我要是高中就这么会谈恋爱……”他话没说完, 就被宁好抢白。
“这不叫‘会谈’, 你要是高中就这么油腻,早被女生挂吐槽墙了。”
“噢,”他受益匪浅地点头, “原来这些是反面教材。”
亏他刚才抱着学习心态聚精会神地看, 虽然有些地方他也觉得怪矫情,可他以为女生会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他求知欲旺盛。
宁好很短时间里瞥他两眼, 难以确定他这提问有没有带着嘲讽,报复他总让人探不清虚实, 也与他信口开河:“你这样的。”
他牵起嘴角:“我是什么样的?”
“你觉得呢?”
“暖男?”他试探着问,“这里面男二的行为还算正常, 陪人聊聊天, 请人吃吃甜点,我也能做到。”
宁好笑了场, 虽然能做一样的事,但气氛完全不一样,
放在别人那儿温暖人心的举动,他如法炮制,还是会让人怀疑是不是连环杀手在接触目标猎物,有种令人不安的气场,气场这东西说出来很玄。
他见她笑而不语,心中了然,无奈苦笑:“还觉得我冷淡?”
也不能说是冷淡,不过电影未结束,在黑暗中用气声交谈有些费劲,她不想过多纠缠,便点了头。
他笑起来,夸张地捂着胸口往座椅后面倒去。
意思是万箭穿心,很受伤。
她跟着笑一会儿,转头向前继续看电影。
这电影还有个奇怪之处,女生都太容易小鹿乱撞,有时是看一眼,有时是碰一下,脸红得很频繁。
循环触发脸红俗成了一种套路,以至于后半程,女主再脸红的时候,影院里总会浮起几声窃笑。
宁好却没跟着笑,虽然也没办法融入剧情,却好像看得很认真。
思绪早已抽离出来,在想此时此刻,两个人看着如此纯爱的电影,心里还有没有剩下一点真诚的悸动。
余光中,光线在他的侧脸上变幻,那张脸平静得像一张空白画布,
显得格外薄情。
够了。
她压低声问:“要不要出去?”
他转过脸笑眯眯地瞧她:“坐不住了?”
她不愿承认自己急躁得先打退堂鼓,虚晃一枪:“吃醋了。”
他笑她赌气的时候净说瞎话。
“纯属造谣,我不是这个风格。”他把座椅中间扶手一抬,往上收起,不由分说地揽着肩把人捞过来靠向自己怀中。
他的胸膛坚实而温热,的确让她瞬间升温,热流在血管里乱窜,鼻尖沁出一点汗。
她扬起脸,预备再说一句怼人的话。
他抚开她脸侧一缕额发,阴影盖过她,低头含住刚张开的唇瓣。
在冲击性的失重感中,她心下判断,这才是他的风格,攻城略地般.
宁好在洗手池前看了一会儿水流旋转。
再抬头,用湿纸巾擦拭溢到唇线外面的口红,口红是留色顽固型,意味着完全卸掉也很花力气。
使劲蹭过去,施力范围难以控制,最后不仅把溢出去的擦了,唇上的颜色也不剩多少,显得有点发白,缺乏血色。
他是不是,在明确目标外,还想占点便宜?
还是她无心情爱的样子,激发了男性的征服欲?
也许他的本性就是那种强势者,雁过拔毛。
她想着笑起来,对镜把口红补好,人看起来又有了几分斗志。
宁好从洗手间出来,
他下意识伸手想牵她,发现她今天穿了褶裥精致的长裙,山羊绒外套也不是通勤风,羊皮手套的长度快到手肘,像旧时代坐马车去剧院看戏的千金小姐,复古又高雅,只是虽然没露肤,却怀疑这并不保暖。
担心她着凉之余,他把手收回来,重新提好她的小包,觉出一点距离感。
安静地并肩走到商区室外,她问:“在想什么?这么严肃。”
他实话实说:“想你今天漂亮。”
她勾起唇:“不是在想着起诉作家诽谤?”
他笑一点:“那个也在考虑范围内。”
停顿片刻,他才继续感慨:“真不知道这事儿怎么跟我扯上关系的,我读书时很老实,总共只跟她说过两三次话,见面点头打个招呼的关系,不知道怎么能脑补出这么多……”
“她也只写了那两三次话,算是很还原。”
闻斯峘惊诧地侧头看向她。
宁好问:“已经跟你扯上关系,你也没好奇去找来小说看一看?”
闻斯峘:“……找不到,不会找,不好奇。”
宁好莞尔:“真够冷血。”
他不承认,偷换概念:“说了我很老实。”
“小说原文严格来说不算是个爱情故事,更像个友情故事,女孩之间的友情。女主和她的好朋友有暗恋的男生,亲密无间地交流,后来女主先发现暗恋的是同一个人,她就主动退出了。没有电影里这么多和男生的交集、和女生的正面冲突。只是一段很隐秘的心事,开头就是十年后女主和男主在同学会上重逢,才知道他们俩曾经是双箭头。”
而电影像一场闹剧,中间甚至插入一段超现实搞笑的女生比美T台秀。
“那女二呢?”
她怔了怔,笑起来:“女二就……长大后自然疏远了吧,反正从故事里消失了,你关注点好奇怪,谁会在意女二?”
“我感觉很神秘,行动力那么强地刷存在,最后突然又潇洒抽身,像做人性实验的。”
宁好笑得抖肩:“你是不是很少看烂片?烂片是这样的,动机很莫名其妙。这电影我猜十有八九是男导演男编剧,纯爱搞出了大杂烩的风味。”
“但你不是说小说原文也那样让人凭空消失吗?”
“可能因为这个人是完全虚构的吧。小说就八万字,很短,大部分是女主的心路历程。后记里她说男主有原型。男主在小说里成绩好,数学竞赛拿奖,高考去了北大。读者翻到你几张照片,觉得这长相配得上。”
闻斯峘在路口红灯前停下来,转身靠着栏杆面向她,哭笑不得:“这样我也没法辟谣了,人家并没有明确说过是我,不是自作多情么。”
“只能吃哑巴亏了。”宁好一副幸灾乐祸样。
“你明知冤情,还带我来看,还不是玩我?”
“谁让你风流韵事多,处处是破绽。”她转过头去看信号灯的倒计时。
“要是我说,高中时十次有九次去图书馆都是为了碰你呢?”
宁好把头转回来,强迫自己不惧不怯地直视他沼泽一样不知深浅的眼睛,但她没有追究这话是真是假,确证是真话于她没有好处。
她高中时十次有九次去图书馆自习和陆昭昭一起,李承逸也在。
她还很清晰地记得原因,在教室晚自修不能吃零食,昭昭散漫惯了,管不住嘴。理论上图书馆自习区也不能吃,胜在没有老师巡视,也没有被扣操行分的风险。
李承逸则是为了方便抄她和陆昭昭作业而同行。
反复推敲她和李承逸过去的细节不是个愉快话题,她避重就轻地顺着他的话反击:“你刚才还说自己老实。”
“还不够老实?我一次都没有打扰过你。”
“为什么呢?”她将他一军,“我看你和作家说话没什么障碍嘛。”
他笑起来:“你是1班人,我们普通人跟1班人之间存在阶级差距。”
他说的倒也是事实,1班不光优等生云集,而且学费是普通班的八倍,在学校一贯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宁好反感他这种阴阳怪气的讽刺调调,梗着脖子反驳:“那现在呢?阶级差距说消失就消失?”
对面变了绿灯。
他已经在斑马线上往前走了两步,又驻足停下,
回身眯眼端详她执拗较劲的一张脸。
“有人自投罗网,覆水难收了。”
他一抿唇,强势拉起她的胳膊,一把扯掉羊皮长手套,把她冰冷的指尖握紧在自己热的掌心,大步在倒计时中穿过街道.
目的地是宁好锦湖苑的住处。
宁好没有完全搬完家,她一部分东西还留在锦湖苑,租约到次年二月,她也懒得为剩下五个月去提前结束合约。
虽然雾凇院一个套间的面积就200多平,差不多赶上一套普通房产,行李全搬过去也能放得下,不过她心理上没有完全把雾凇院当家,和闻斯峘一样,会希望保留一个私人根据地。
隔三差五,来市区的时候,她就会顺便再找个小包收捡些非必需日用品的带过去,比如香薰灯之类在第一次搬运行李时留下的东西。
闻斯峘袖手旁观,坐在按摩沙发里等她,不急不催。
目光像指南针一样满房间找她,走哪儿跟哪儿。
屋里没开地暖,但比室外暖和,她又来回走动,并不觉得冷,把外套脱了。
他看清她里面穿的是一件紫棠色的羊绒针织,尖尖的小v领,薄且贴身,袖口贴合她纤细的小臂,只有手肘内侧弯曲时产生几道褶皱,难怪能连衣袖一起塞进羊绒手套里,穿脱时几乎没有阻力。
年纪小的时候,她脸长得稚嫩,整个人打扮都青春少女。
他试想过以后她长大了会怎么是什么风格,女人都会有性感的一面,无论他怎么想,都想不出她那一面,像丘比特穿渔网袜,想想都违和。
没想到,她还可以长出这样感性的女人味,温柔下蓄着爆发力。
“你笑什么?”她被盯得心里发毛,不满地支着腿抱臂站在厅中央。
闻斯峘回过神,发现自己被架在一个无论怎么恭维都很尴尬的位置上,
他干脆破罐破摔。
“脑海里正和你做.爱,不笑难道哭?”他厚颜无耻地说,自我感觉非常羞愧却又忍不住恶作剧的窃喜。
露骨程度让她瞠目结舌两秒,两秒后顺过手边一包纸巾朝他砸过去。
他接个正着,气定神闲把纸巾搁在手边茶几上,很得意终于让她哑口无言一回:“但我这人胆小……”
继“老实”之后又给自己加了“胆小”人设。
宁好一副看你能胡扯到什么地步的神情。
“敢想不敢做,”他彬彬有礼地补充条件,“除非你允许。”
透过阳台与客厅相连处的毛玻璃,市中心橘红、蓝紫的霓虹漫射光投进来,
房间里原本昏黄暗淡的一盏萤火难以招架,被吞没。
整个屋子变得光怪陆离,不断有光晕像车轮一样从人脸上滚过去。
呼吸湍急而潮湿。
许久,她别过脸,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轻哂一声:“想得美。”
第25章 尾灯
“他真那么直接?”
宁好至今难以置信地点点头。
陆昭昭笑得抱着抱枕朝后躺倒在地上:“可爱!你为什么不跟他做?”
“他这个人自控力强, 没那么着急。我还没看懂他耍的把戏,梭.哈……胜率不高,现阶段还是按比例投注。”
陆昭昭坐起来, 认真道:“你的直觉是对的。我派我徒弟去打听了他。”
“不会打草惊蛇吧?”宁好有些忧心地严肃起来。
“所以我没有自己去啊。”陆昭昭说, “我和我徒弟的关系闻斯峘又不知道, 联想不到我身上。闻斯峘做材料基因组的研究,和Ai领域也密不可分。他在业内小有名气, 谈到这方面专业他同行都听说过这号人物。”
“哪方面名气?”
“业务方面。在英国的时候参与搭建过行业最前沿的高分子机器学习模型,听说不止参与,他是核心。山水资本早就盯上他了,只要给他投资配备人手搭建数据库把平台开发出来, 以后业内哪个单位都得用。”
宁好沉默了一会儿没说话, 隔行如隔山,想起自己劝阻过他创业,是不是阻碍了科技进步?
不对, 山水资本, 徐笑在那儿……
陆昭昭以为她没听明白,换了更好理解的说法:“航天院招博士, 一般第一年年薪50万、安家费50万,已经算顶格的了。他们和材料所抢闻斯峘的时候开了年薪200万。”
宁好先前还以为他是靠他爸的关系才进的材料所,
“……为什么大出血?”
“当然是因为他在外边把平台开发出来,要付费使用, 花销更大。”
“可是……”宁好垂眼疑惑, “我劝他暂时先别创业时,他都没怎么挣扎就妥协了, 既看不出自信也看不出坚持。”
“这就是我要提醒你的。他轻轻松松就妥协,把开张就有上亿身价的事业扔一边, 一心搅进闻家的浑水里,当然是对上百亿的家产有想法。看起来他是配合你结这个婚,你们俩谁是主角、谁在走主剧情,还真不好说。”
宁好斟酌利弊:“倒也不是坏事。我原本只怕他唱反调拖后腿,惹闻家昌不待见他。”
“我看他能屈能伸,听他跟闻家昌说话,乖得很。”陆昭昭想到什么,脸上浮出八卦的笑,“我觉得他应该挺喜欢你的,你有没有发现,闻家昌让他干什么他都只管答应,唯独讨论到关于你的安排,他会发表异议,很多麻烦事都替你挡了。”
“闻家昌和他说话我都跳过,感觉他什么都说‘好’。”
“对啊,那是你没听到有关你的部分。”陆昭昭像磕晕了cp似的搓手兴奋,“男人嘛,很正常,当然想既要江山也要美人。所以我才说,你早点‘梭.哈’收了他。”
宁好没接话。
陆昭昭稍稍恢复了点严肃:“闻斯峘比李承逸难对付,李承逸都知道找个孙国栋顶掉你以防万一,闻斯峘挑人不会挑草包,而且他早知道你的目的,会对你有所防备。”
“我知道。公司工作上的套路我本来很有盘算,对付李承逸还游刃有余。可是扯上感情我就没把握了,”宁好忧心忡忡,开始慢条斯理收拾刚才吃空的外卖盒,像整理一团乱麻的思绪,“一场豪赌,赌闻斯峘会爱上我,我自己都觉得没那么大魅力。这个人真的很棘手。”
陆昭昭枕着脑袋当甩手掌柜,笑嘻嘻:“迷人的反派。没关系啊好好,赌一把嘛。你保持清醒至少有一半赢面,你跟他是法律上的夫妻,离婚也有你一半。不过你千万别自己陷进去任他摆弄,闻家男人的美男计很歹毒,吃一堑长一智,不要重蹈覆辙。”
要知己知彼,宁好去听了录音。
以前只听几声“嗯”和“好”不觉得,这次特地找出昭昭说的他替宁好挡事的片段认真听才发现,录音中他的声音和平时说话声听起来不同。
不知是不是面对面说话时容易受到动作神态的影响,没那么专注于声音。
单听声音会觉得有种非常熟悉的感觉。
他说话很动听、温柔、有耐心,并不独一无二,在本地男生中常见。让她觉得更熟悉的部分,一时难以定义。
她想不起在哪里听过,也可能只是错觉.
孙国栋管项目对工地不上心,只对吃拿卡要上心,按他自己的话来说,要“抓大放小”,偏偏他嫌浪费钱而放掉的勘探流程一点都不小。
王珠江作为他的关系户,以往在大国企底下干活,工作重点是自下而上把一条线的领导们哄好,甲方财大气粗、放款爽利,也没遇到过斤斤计较。
这次进场开工第二天,王珠江就发现这活没那么好做,自己被坑了。
地下情况很复杂,签合同时他虽然叫高了一点儿价钱,但孙胖子为了彰显自己的能力在新老板跟前表现,平场这一块儿压死了200万让他全包,话说得很好听,“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被哄着签合同的时候王珠江也是这么想的,先卖个人情处好关系,还怕以后没钱赚?
可进场后挖掘机一铲子下去,半条命都被吓飞了。
都说这一带历史上有过农田,有过城中村,
没人告诉过他,底下还有国防电缆啊!
这铲子幸亏是铲偏了,要是直接走运铲断了,可是要喜提银手镯和缝纫机的。
挖掘机不敢再动了,得请相关单位自己来把电缆迁走,要办一大堆申请手续不说,搬迁费一开口就是200万。
王珠江腆着老脸到处找人说情,上蹿下跳地活动,总算把迁缆费谈到了50万,还得等人慢吞吞来工作,非专业人士是一点不敢插手,被耽误了工期他也不敢吱声。
再谨慎往深处探探,很要命,底下还有纵横交错的古河道,全是淤泥烂土,还得给土方单位付钱。王珠江压根没见过这种地下百慕大,请有经验的专家到现场评估,整个平场做完,至少也要500万,王珠江听了要晕倒。
还谈什么来日方长,开工一毛钱没赚到,先砸里面300万,关键这300万垫进去,云上可能不认账,毕竟白纸黑字签的合同约定这些都包含在平场全价200万内。
工程部会议室里一群大老爷们抽烟,抽成寂静岭都拿不出解决方案。
王珠江倒不着急,反正已经停工,只管强调困难耍赖,孙胖子对他没辙。
看孙胖子黏黏糊糊的态度,底下工程部的人心里也有数,孙胖子拿了人的手软,私下回扣肯定已经到手,履约保证金都没收,台面上才压不住人。
但是孙胖子急,一个地狱开局迟迟动不了工,最后是要找人问责的。
李承逸听说福岭东路以北的地块闲了一个月没什么动静,催问了几次,前两次孙国栋找借口搪塞过去,后来顶不住压力透露了实情。李承逸却并不买账。
李承逸反应冷漠:“本来你应该做物探,工作有疏漏,你去做承包商工作解决,合同他签的,现在让你向公司请合同范围外的款请不出来,他怨谁啊?做生意哪有稳赚不赔的,他要做就做,违约时间长了让他滚蛋,官司打到天庭他也得赔违约金。”
孙国栋虽然拿不出解决方案,但也知道像李承逸这么解决肯定不行。
少爷发号施令威胁两句对包工头没有任何杀伤力,把人搞急眼了甩手撂挑子,官司打两三年,两三年后判的违约金也执行不到他。现在是要王珠江当场先垫两百万,能一样吗?
反过来,王珠江也不敢和孙国栋撕破脸,孙国栋是他赚钱的重要关系线,不至于为了点小事立刻斩断一条线。
双方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都没下死手,只玩了点太极推手。
王珠江还是希望孙国栋能想办法帮他去集团把款请出来,要签补充协议,就得质疑合同的合理性。
“孙总,”王珠江绕着弯说,“我看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这个性质很恶劣,集团内部有人要给你个下马威。这次我们就这么让步,以后人家就知道咱们这边是软包子尽情拿捏了。”
孙国栋一掀眼皮:“怎么说?”
“我就提两个问题。为什么南边地块风平浪静,什么岔子都没有?是地不同,还是合同不同?”
孙国栋得了提示,找到了扯皮对象——陈小娴。
当初要不是合约部让他压王珠江一价全包就不会出这档子事,为什么合约部只压王珠江,不压南面地块的总包呢?摆明了欺负他这个外来户。
孙国栋去合约部“讨说法”之前,先请示过李承逸,把以上疑点给他捋了一遍。
李承逸根本没表态,把皮球踢回给孙国栋:“你可以跟承包商协商,也可以跟合约部协商,这都是你的权力。不过别动不动就阴谋论,你是我的人,宁好也是我的人,为什么只针对你不针对她?你自己关系没搞好,人家不愿给你行方便。”
孙国栋听了个半懂不懂,小儿媳妇怎么成了他的人。
不过李承逸言下之意指责他办事不力,比不过宁好,孙国栋窝了一肚子火,以前在海源就有这种不和谐音,那小姑娘有什么本事?无非是背后的大老板给她撑腰。
在合约部,孙国栋对上了另一个“小姑娘”。
陈小娴从年纪上不算小姑娘,但孙国栋混迹海源这些年心里有数,她也只不过是个背后有男人撑腰的,和她打交道,就是和背后的男人打交道。
孙国栋对宁好背后的人已经心里有数,但对陈小娴不知深浅。
扯皮时其实还有所保留,先质疑再示好,有点道德绑架的意思,旨在让人“行方便”。
只是陈小娴进公司就没遭受过质疑,也不认为孙国栋有什么了不得的背景,转头就向闻俊茂告了状。
周末,闻俊茂来了一趟云公馆,带了好些虫草干鲍,和闻家昌坐在前厅聊了会儿天,没吃晚饭就离开了。
人走后,闻家昌不太满意地问李承逸:“姓孙的靠得住吗?怎么有点不上道?管不住下面人还胳膊肘往外拐,办事像个笑话。”
李承逸蹙眉,猜到孙国栋没把合约部关系笼络好,具体行为还不知,只能暂时敷衍他爸:“有点误会,我会警告他的。”
这件小事就算揭过了,只是李承逸给孙国栋下了死命令,别想往公司上层做文章,民企和国企不一样,董事长的亲兄弟看不上他那点小油水。
孙国栋没法给王珠江交待,干脆避而不见,甩锅给下面人。
他不在项目部,催进度的重任扔给了工程经理张康成。
王珠江堵在工程部办公室抽烟,一筹莫展,张康成说:“区区三百来万,哪里挤不出来,就看王总敢不敢干了。”
王珠江问:“你有什么招?”
张康成压低声:“咱们地块离河不远,挖条水管把河水引过来,工地上用水就解决了,能省不少。好多项目都偷摸这么干。”
王珠江来了兴致,眼珠骨碌碌地转:“有没有风险呀?”
张康成摁灭烟,腾出手,用两个食指比个数:“准备这个数打点一下相关人员,这种事,民不举官不究。另外……”
“另外?”
“一定要孙总点头,记得留好证据。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让他给你兜着,别又不认账。”
“对对对,”王珠江心照不宣露出贼笑,吃一堑长一智,对孙国栋也得防一手,“小张有前途,还是你小子有办法!老哥以后少不了你那份。”
张康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别说是我支的招,要不孙总非得击毙我。”
第26章 尾灯
当晚, 孙国栋接到张康成的电话,“老王让你接他电话,他想到个主意要请示你。”
孙国栋这才接了电话。
水管?
孙国栋想, 只是接一根水管给自己人用, 应该出不了什么岔子。原来这么小的细节也来钱, 能解燃眉之急,他自然爽快答应。
王珠江顺势邀请他出来蒸桑拿, 两个人谁也没提前些日子的避而不见,衣服一脱,□□相见,便又肝胆相照了。
第二天, 孙国栋就特意到李承逸面前邀功, 说王珠江已经被他搞定,乖乖把钱垫出来平场。
李承逸打着官腔应付他,说些“办法总比困难多”之类的虚话, 对他印象好转一点。
把孙国栋打发走, 正心情愉悦时,内线电话接进来。
田秘书说:“宁经理没预约, 现在要见你,问行不行。”
李承逸虽然知道她无事不登三宝殿, 但这股任性要特权的劲儿本身就透着暧昧,他只怕宁好不跟他撒娇、公事公办板着脸, 反而吃这套。
忍不住窃喜:“你叫她上来。”
整栋办公楼都是云上的, 但是云上在江城只有200多员工,仅留了三层楼办公, 其余租给其他物业。公司高层在40楼,宁好现在调到工程部, 在25楼办公。
等她上楼的时间,李承逸点起一支烟平息心里的波澜。
宁好推门进,他就把烟在烟灰缸里摁灭了。
她今天穿黑色高领毛衣,武装到脖子,衬得皮肤更白,像个禁欲的修女,他脸上瞬间闪过失望。
宁好没有坐,靠门随意站着,手背在身后,还搭在门拉手上,仿佛自带一键逃生系统。
他倚着桌,和她隔着整间办公室,装绅士地保持距离,无奈笑道:“你不用这么紧张,我遵守诺言,不会搞突然袭击吓你。”
宁好肩头松了一点,嘲讽:“这次诺言能管几天?”
“你说几天就几天。”他又笑得更加阳光开朗,带点笨拙地说话,装得无辜又纯情,仿佛之前那些没分寸的突袭只是小学鸡的整蛊、恶作剧、两小无猜的快乐打闹。
宁好白他一眼,恶狠狠地说:“好歹坚持到婚礼吧,新郎官?”
他脸垮下来:“能不能别提这个?烦!”
“你能做我不能提?”
“你知道我是为了贷款,这破事儿搞得像卖身似的,哪个男的能喜欢?硬不起来。”
这个“硬”可以理解为强硬,也可以理解成别的意思,一语双关。
宁好不乐意接这话从文字上让他占便宜,一板一眼开始谈公事,用的也是“两小无猜”那腔调,撒泼耍赖的。
“诉苦别找我,回家找妈妈去。我要郑昱聪,快给我郑昱聪。”
“谁?”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星美挖的项目经理先来我们这儿做工程经理。二姐说你不让往孙胖子那边塞,那我自己要用。”
李承逸想起来了,那个人,翻来覆去查过好几遍,没什么特别,唯一要提防的就是他和宁好可能存在的过节。
“你干嘛老盯着这个人?那么大年纪,长得也不帅。”
“是啊,那你吃什么醋?这也防那也防。贷款拿到了,爸爸怎么可能不四面开花扩张拿地。不提前做准备,把人放眼皮底下考察一下,难道指望孙胖子?我给你的建议一个也不听。”
“啊好好好,”李承逸捂着耳朵笑起来,根本没当个正事,有种她要就送她礼物的宠溺调调,“你招吧考察吧,你讨厌孙胖子,姓郑的也可能讨厌你,你自己当心点,出事及时找我,行吧?”
果然他这么理解,认为孙胖子顶了自己,自己顶了郑工,有条记恨链。
宁好达到目的,拍拍屁股就要走人。
他意犹未尽,又故意调戏:“这就走?看看腿。”
宁好瞠着眼睛回过头。
他嘴上便宜得逞,得意地舔舔唇:“肌肉拉伤好了吗?”
“油腻!”宁好顺手关了门.
孙国栋解决了麻烦,又开始他的老本行——搞关系。
王珠江眼下榨不出什么,要吃紧一段时间,孙国栋盯上了土方单位。
做土方的是金越那边的队伍,工作看起来简单,就是把工地上挖出来的土一车车运走消化掉,实际操作起来并不简单,和拆迁相似,一般都是本地地头蛇才做得下来。
孙国栋想到,这项目除了云上,合作单位还有金越。发展一些金越建工的人脉,对他在集团站稳脚跟也有好处,要是这一步提前做了,平场的合同就坑不到他。
跟金越的人喝过几次花酒,玩到一起,果然就打听到一些内幕。
宁好负责的南边地块拆迁的时候有个难搞的钉子户,非说自己家祖上是大户,地底下深埋着宝贝,三兄弟穷得叮当响,最小的还是赌鬼,要真有宝贝他们掘地三尺也挖出来了。当时无非是仗着家里男人多装疯耍横想抬价,给他们的拆迁款也确实多算了一点才成功打发。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孙国栋琢磨,万一是真的呢?如果运气好,挖出一两件古董,小几十万,大几百万,都是有可能的。
只恨那块土不在自己地盘上。
不过工地晚上也就那么些人值班,不能开工,管事的领导不会在。
孙国栋生了歪脑筋,搞定对面工地几个人每天悄悄挖一点,就能赌个运气。
还没说,没过几天,他那绰号“飞机”的内线兄弟就连夜汇报,那家地下挖到两个瓷瓶子,孙国栋正在外面应酬,急奔到工地上去看情况,瓶子已经被他们搬到地面上搁着。
一对瓷瓶古色古香,看起来很有些年份,只可惜有一只碎了一半,价值必然大打折扣。
孙国栋心疼得龇牙咧嘴。
飞机说:“这不是我们铲碎的,快碰到的时候我们都特别小心,戴手套扒拉出来的。挖出来已经碎了,其实你仔细看,这儿、这儿,看起来没碎其实也碎了,被修理过。”
孙国栋借着昏黄的照明灯仔细看,还真有几条细纹,虽然价值打了折,可真实度大大提升,如果不值钱,怎么会这么精心修复,再深埋地下?
孙国栋兴致勃发:“太好了,这八成就是我那朋友奶奶辈的嫁妆之一,他看见肯定要高兴坏了。再往下挖,说不定还能挖到更多!”
孙国栋自己只有小学文化,不懂这些艺术品的价格,又怕是什么值钱的孤品,贸然拿出手,鉴定为文物,被国家收去。
他神神秘秘把瓷瓶包起来,让张康成找渠道低调地先鉴定一遍。
张康成还真访到那么一位专家,东西送过去,隔了一天就有了消息。
张康成回话:“专家粗略瞧了瞧,孤品倒不至于,既有可能是清末的古董,也有可能是民国仿古的件,那价格可能差十倍,不过至少也值十几万的。他说要多找几个朋友帮忙看,分析那个什么粉彩什么工艺属于哪个流派,好具体到什么时间出产的。”
孙国栋把心放回肚子里,喜上眉梢:“你让他看,慢慢看,不急。”
这说明“宝贝”之说不是空穴来风,多挖几个,又多一项新进账.
闻斯峘从衣帽间出来,在床边站定几秒,思忖今天为什么如此反常,早饭过后,宁好回卧室又面朝下扑在床上睡起了回笼觉。
“身体不舒服?生病了?”他坐在床边,按着她的肩问。
“不是我病了,是你病了,”她转过来一张甜甜笑脸,“能装病吗?为我请一天假,会不会耽误工作?”
……不知她又打什么鬼主意。
闻斯峘认真计算了一下,因为在法定长假里结婚,蜜月旅行又没能成行,虽然也半天半天地请了些假,但婚假还没用完,应该……
异样的触觉刺激他回神到现实,
四目相对,她不安分的小手却正隔着衣料摩挲他的腿,认真恳求的意味。
他捉住手,盯着她笑:“要我留下来演什么?”
“晚饭的时候你出现,他们肯定会奇怪,你就说我生病了,在家照顾我。”
这倒不麻烦,他往深处想了想:“你在公司搞了小动作,需要‘不在场证明’?”
“不是我,是对面管项目的孙国栋这几天晚上在偷挖我们这边的地,我要是天天去工地,事后说我对工地上每天多一堆土毫无觉察,不会有人信。还是在家装病为好。”
“他跑你这边来挖什么?”
“挖宝。”
闻斯峘笑起来:“有么?”
“不知道。有的话对我来说是麻烦事,土里的宝贝都是国有,按规定挖到要上报,相关部门要来评估,真要是文物我们麻烦就大了,耽误工期得不偿失。但土里的东西在我们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偷走了,那就追究不了我们的责任。”
“请一天假可能不够吧?”他立刻抓住关键,走到外间去开电脑,“我先请三天假,远程处理工作。”
房间里传来她的声音:“你说我生个什么病?我觉得要具体一点、小众一点,可信度高。”
“被狗咬伤,打狂犬疫苗不适。”
卧室那边飞出来一个抱枕,虽然刚到门口就落了地,但已经表达出强烈不满。
“我上网搜的‘请病假一周理由’啊,”闻斯峘低笑道,“前面两个是怀孕和小产,你要吗?”.
晚餐时,闻家昌见小儿子在家果然好奇:“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
按照商量过的回答,闻斯峘一边落座一边轻描淡写地说:“宁好感冒了,有点低烧,我今天没去单位在家照顾她。”
“我说怎么斯峘的车不像出过门。”二姐顺口接嘴。
闻家昌怔了怔,“宁好体质这么差吗?结婚不到两个月感觉生病好几次了?老六送来的虫草炖了给她补一补……”
吴妈答应:“哎。中午已经送过鸡汤了。”
“每天弄个十来根,用鸡汤放小盅里炖,”闻家昌嘱咐闻斯峘,“你监督她把虫草也要吃下去,不能光喝汤,没效果。”
“嗯嗯。”如此大动干戈,让闻斯峘有些尴尬。
二姐嘻嘻哈哈笑着打趣,话对闻家昌说,目光却注意观察李承逸:“哦哟爸爸,人家新婚夫妇请假在房里赖几天床有什么关系啦?这些都是不需要操心的事。”
李承逸没抬头,
不过她说到“赖几天床”时,他拿筷子的左手还是停了两秒动作。
李路云忙着给家长找台阶下:“是啊是啊,儿女的事不用关注得那么细,他们需要帮忙自然会开口。”
闻家昌轻咳一声,慈爱地笑笑:“补身体总没有错的嘛,这个时候不关心要到什么时候关心?”
闻斯峘很自然地欠身领情:“谢谢爸。”
好一派父慈子孝的景象。
李承逸抬起头,面无表情观望桌面上的一切。
第27章 尾灯
宁好不出卧室, 闻斯峘又借口要照顾她寸步不离,李承逸没法当面兴师问罪。
不过表达抗议的微信没等闻斯峘吃完饭进门就送达她手机——
[我同意放郑昱聪进来帮你看着项目,不是让你夜夜笙歌的!]
还使用了感叹号。
宽以律己严于待人怎么能理直气壮到这地步?
宁好心里发笑, 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打出字:[还记得你半个月内要举办婚礼吗?]
一击毙命, 对面半天没音讯了。
闻斯峘推门进入, 端了个餐盘进卧室,放在桌上:“知道你爱吃海鲜, 但是按常理感冒的人怕腥,厨房给你全换成瘦肉了。你就……做戏做全套?想吃别的,半夜我去帮你偷。”
说得怪凄苦的,宁好笑着起身, 跟过来看什么是“病号餐”, 偏素偏清淡:“吃这些我够了。”
“怎么慌慌张张,一见我就藏手机?”他退开两步,没骨头似的头靠着墙看她吃饭。
“李承逸发微信骂我。”她直言不讳。
“他在饭桌上装得可淡定了。”
宁好耸耸肩:“也可能是真淡定假发疯。男人嘛不就这么双标?自己在外面彩旗飘飘不提, 被戴了绿帽却要上蹿下跳, 装作对忠诚多么重视。”
他咧嘴笑起来:“看来你见多识广。”
她撇清:“见这一个就够够的了。”
“听起来有故事。”他坐下来,手肘支在桌边, 定定瞧她,满眼调侃。
“有故事我也忘了。”她挤出一个假惺惺的笑容, 见招拆招,“我又不写小说, 不用积累素材。”
他捂着胸口做受伤状:“别老放暗箭。”
宁好笑着低下头专心吃饭。
闻斯峘伸手拉她的手, 她没抽走,就用右手继续吃。
他把她的手从指尖捏到手心, 视线含情。
手心的触点既痒又热,连着心, 引得心也像被羽毛撩拨。
暖绒的灯光映着他一侧脸,另一侧则藏在阴影里,轮廓光显得他五官轮廓如石膏像一样鲜明和强烈。
在一些坚硬的骨骼线条中,目光找到唯一的柔软处着陆,她看着他的唇,不经意想起第一天在飘窗上的亲吻。
她缓慢地勾起唇角:“现在让你帮忙,怎么不问‘有什么好处’了?”
他含着笑意,把脸转向阴影一侧:“伸手要的糖和主动给的糖,味道不一样。”
宁好吃完饭,洗漱过,再回到床上,重新拿起手机,有李承逸发来的几条微信。
[所以正事要紧,你别在这节骨眼上闹我行不行?]
[你不会真爱上他吧?]
[这是报复吗?]
距离他质问“这是报复吗”已经过去一小时十五分钟。
宁好轻飘飘地回复:[你想多了]
李承逸从这四个字中读出更多隐藏信息——她的确因为他婚期临近吃了醋,这些小动作也的确是她的小小报复。值得欣慰的是,她对他的感情没有变。需要担心的是,她可能做出更多影响这桩婚约的过激举动,爸爸可不会乐意看到这种局面.
过了两天,闻家昌带李承逸去泗城和淳州考察,扩张的计划如宁好所料紧锣密鼓地推进着。
李承逸并不像个两周后就要举办婚礼的人,也可以看出,这场婚礼有非比寻常的利益价值。
外紧对应着内松。
家里的氛围明显地因为男主人出差而松弛下来,没人特别注意宁好有多少时间待在家,病是不是已经痊愈。
厨房也没再给她搞特殊化的病号餐,有时把菜和汤各样留一份往房间送,有时她自己下楼和其他家人错开时间进餐,“防止传染”,坚持着做戏做全套。
两天后到了周末,更有名正言顺的理由不去管工地上的事。
闻斯峘赶在同事下班前去单位取了一些资料回来,做好最近一阵子持续远程办公的准备。他技术过硬,平时很少被盯考勤,再加上闻家昌跟所长通过电话,领导都睁只眼闭只眼。
晚上用完简餐,宁好独自回房间看了会儿电视,一集结束才开始奇怪他到哪儿去了。
她拢着睡衣外套走下楼,在偏厅碰见正在擦拭钢琴的工人,顺口问:“陈阿姨,看见我先生了吗?”
“先生去地下室了。”
宁好道过谢,继续沿旋转楼梯往下走,猜想他要么在影音室要么在健身房。
在房子里弯弯绕绕十来分钟终于找到他,男人在泳池里往返自由泳,不是什么值得特别注意的事,她正打算离开,他已经看见她了,加快速度游到她脚下钻出水。
宁好停下脚步,看着他。
他抹一把脸上的水:“下来一起游。”
她朝他笑笑:“我没带泳衣。”
他意兴阑珊,立刻摸到扶梯爬上来。
她阻拦道:“你不用在意我,继续游泳,我只是看你不见了。”
他对劝阻置若罔闻,带着巨大的动静,“哗啦”一声脱离水面,满身肌肉流光溢彩地迫她转开眼。
她感到一股强烈的漂□□气息普遍而来,侵略性地渗进呼吸中。
视野在瞬间迅速暗下去,他的影子投到她身前。
“你等我冲一下,一起上去。”他好像对自己这副身体的冲击力浑然不觉,擅自做出安排。
“嗯。”她的眼睛垂在暗处,无法目测陡然拉近的距离。
她咽着喉咙,在淋浴间外的椅子坐下来,心跳恢复平静。
刚才那蓬勃生猛的男性躯体,变成毛玻璃门上一个薄薄的影,轮廓并不明显。
她尽量不往那方向看。
视线落点在虚空,脑海中却浮现刚才那一瞬间扫视到他的脸,刘海湿透露出额头的男人看上去比平时清秀。
她后悔忘带手机在身边,连转移注意力的东西都没有。
时间漫漫不知过了多久,水声变小一点。
他似乎在用沐浴露,浓烈的香氛从淋浴间往外溢。
没听见她发出声响,他不确定地问:“你还在吗?”
“嗯。”她答应着,忽然起了坏心,“我今晚要跟你保持距离。”
“为什么?”
“因为这个沐浴露是李承逸常用的,我有点恶心。”
恶作剧见了效,从影子也能看出,他在里面动作静止了。
静止三秒。
她勾起嘴角:“我开玩笑的。”
“是么。我差点当真了。”
他拧开瓶盖,把瓶子里剩下的所有沐浴露全部倾倒出去,下水槽附近涌起一圈泡沫,很快被大量热水冲刷殆尽。
毛玻璃上又起了热雾,她嗅到那熟悉的清香更浓,
全然不知淋浴间里发生了什么.
连带周末,孙国栋领人挖了五个大夜,又挖到了一些木头石碑,看起来不太值钱。
钱还没赚到,麻烦却找上了门。
不知对面工地人多嘴杂谁走漏了风声,声称地下有宝的那家三兄弟搬着板凳躺工地门口找孙国栋闹事来了,影响车辆进出又影响工作秩序,就为了要那子虚乌有的宝贝。
孙国栋打发小张去赶他们走,小张焦头烂额地返回办公室:“糟了,给他们逮住了证据。”
孙国栋心里一惊,细问才知道没什么证据,三兄弟拿了几张对面工地上的监控截图,晚间监控本就不清晰,再说这又能证明什么?
能证明孙国栋去对面挖过土,能证明他的车拉走过东西,可具体是什么东西?反正花瓶没拍到,完全死无对证。
孙国栋放宽了心,骂小张扛不住事:“那几张照能说明什么!别做贼心虚。”
可三兄弟不跟他讲证据,主打一个捕风捉影泼皮耍赖,在工地周围闹得沸沸扬扬,双方报警好几次,警方来了也处理不了,只能把人带走调解,调解结束再来一循环。
孙国栋不久前才进拘留所,初来云上只想低调,否则依他以往的脾性非得找人弄他们一下,眼下真被这几个泼皮拿捏住了。
如此,闹了几天。
不仅两个项目部人尽皆知,也成了总公司大部分人茶余饭后的笑料。
父子俩考察归来,宁好已经返岗上班几天了。
晚餐时,二姐好奇提起这件八卦:“听说老孙跑你工地去挖走了拆迁户的祖传宝物,两边天天扯皮,是什么宝贝啊?”
宁好细嚼慢咽淡然道:“不太清楚,好像是我生病在家那几天的事。”
李承逸困惑地拧起眉:“他跑你工地上挖?”
“底下人没跟我汇报,可能也没当个事吧。”
闻家昌插进话来:“这姓孙的怎么总感觉不务正业,有点滑稽。”
李承逸脸上略微挂不住,低声不悦:“我一会儿打个电话问问。”
孙国栋已经忍痛拿九万块把那三兄弟打发了,另外花了一万给金越的兄弟,让他们去压一压,外加这几天请客吃饭又花了两万,总算尘埃落定。
没想到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能传到少东家耳朵里。
老板打电话来过问,孙国栋当然不能不识抬举,干脆心一横做顺水人情:“不瞒您说,隔壁工地的弟兄是拿了俩古董送我,那么高雅的东西送我这大老粗不是埋汰吗,我想着等您出差回来给您送到府上的。”
李承逸听了这话就没脾气了,寻思这孙胖子什么人都能处,情商还可以,事情虽然办得不妙,但还算懂事不算贪。
他反应平淡:“不用了,你自己留着吧。”
孙国栋急于表功:“这两天我找专家鉴定了,专家说要细看,但是粗看之后就已经打包票至少是民国的。我发您照片看看,真是非常艺术,就是有点残损。您看,是不是这就给您送过去?”
李承逸嫌烦,敷衍两声把电话挂了。
挂断后,过了几秒,进来一条微信。
孙国栋把瓷瓶的照片发过来,李承逸觑眼一瞥,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
说是宝贝,倒也能算宝贝。
不过这款式花色看着眼熟,应该说,是格外眼熟。
自家装饰用的花瓶都是这同款,少说二十来个。
李承逸当即转发给宁好,附上一条文字消息:[孙国栋在你的工地挖出了我们家的花瓶,有点意思]
宁好秒回:[我埋的]
第28章 尾灯
闻斯峘听见卧室里窸窸窣窣的动静, 从电脑前收回视线,戴上眼镜往里面看。
宁好换了身能会客的便装,袖型略带设计感的衬衫, 外搭薄软的针织背心, 深色长裤, 低马尾简单束起,温驯不张扬。一身行头素净, 但在这个季节不适合去室外。
他默默看着她把居家服叠放在床边,转过身,壁灯往她身前洒下一圈橘光,灯罩似的笼住她。
“要去哪儿?”
“楼下琴房。”
闻斯峘迟疑须臾, 问出怀疑:“和他见面?”
宁好平静道:“他说要谈谈。”
“欢迎我加入吗?”他半开玩笑。
宁好淡淡一笑, 答非所问:“我很快回来。”
面谈地点在琴房是她定的,大门常年打开,离正厅又近, 旋转楼梯一下来就能望见三角钢琴, 谅李承逸不敢闹出什么动静。
不过宁好没想到他会打开琴盖弹琴,楼梯下楼到一半就听见, 怔了怔。
李承逸学钢琴是小学高年级才开始的,认识宁好以后。
宁好认识他的时候已经过了钢琴十级, 考完级转了休闲娱乐,钢琴课还是一周一次, 曲目换成小姑娘自己喜欢的流行歌曲。
李承逸学得晚, 有闻家昌跟风模仿的嫌疑,显然他不太感兴趣, 考级像完成任务,成年后更少听见他弹琴。
宁好搬过来这段时间, 只有李路云偶尔碰一碰钢琴,不过她没有系统学过,只会用右手弹歌唱曲,左手乱敲些僵硬不和谐的自创和弦。
踩着乐声下楼,宁好走到门口,他手上的动作就停了下来。
他用近乎深情的眼神望着走进来的她,停顿了几秒,主动问:“你对我有什么意见?意见大到要把花瓶埋了?”
真逗,宁好心想,一个玩弄感情的人居然很惊讶别人会对他有意见。
琴房也有花瓶,里面插着成批买来的新鲜花枝,不是家里种的。
宁好顺手抽了一支洛神玫瑰,无聊地撕着叶子抱怨:“花瓶放在卧室我每天看见心烦,时刻像在提醒,你欺负我。就带到工地找地方埋了,有什么不对?”
李承逸找准重点:“我欺负你?”
“这是你家,你的地盘,你随心所欲冲出来对我动手动脚,不是欺负我,难道很尊重我?”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喜欢你,情不自禁而已。”
宁好听得一笑:“你说让我等你,说跟汪潋没感情,将来和她离婚,这些我都能接受。可我不能接受你没整理好自己的婚姻家庭就对我动手动脚,你把我当什么?情妇?”
李承逸心中惊跳,本来他的确有这个意思,只是没想到宁好那么天真纯粹,把话直接说开,反倒让他无法厚着脸皮承认。
不过他也没想到,宁好会对感情纠葛这么较真。
原以为这花瓶来得蹊跷,怀疑宁好在暗中给他使绊子,谁知女人格局就这么小,宁好也不例外,困在争风吃醋中斤斤计较。
李承逸反倒高兴,靠近过去作势要拉她的手,
她条件反射地握住花茎,做出一个手里拿着东西没空的姿态,他妥协把手放下。
李承逸又伸手去抽她手中的花茎,两人的力道相持一下,最后她松开手,花枝由他接过去。
“听你的,我会先整理好,以后不会让你的处境再这么尴尬。”他垂眸把玩着手里的玫瑰,嘴上服软,因为心里已经有了定数——宁好是对他死心塌地的,他若想和她亲热,只要给足承诺,应该随时都可以。
只是宁好把感情看得太重有利有弊,她的计较挣扎像一剂猛药的副作用,现阶段他还要稳住汪潋,绝对不能出差错,宁好这边就不宜绷得太紧。
也许继续保持这种藕断丝连的关系是更高明的境界,她火烧得太旺,他就该晾她一晾,她冷淡疏离,他再拉近距离。
对宁好,对汪潋,都是如此。
红白玫瑰,他都不算特别执着,急色鬼的男人叫人瞧不起,至少按他爸的评判标准是这样。
女人这方面,他更在意自己的掌控力,宁好曾是他高攀不起的公主,过去留存于大人谈笑之间的那桩“娃娃亲”他比谁都反感。
今非昔比,宁好成了痴情求名分的木讷纯真少女,他看待她的眼光自然变了,怜爱中又有沾沾自喜,对她倾注的感情竟比过了早已“狼狈为奸”的汪潋。
但这定数中也有一点变数。
他不放心地嘱咐:“不过,闻斯峘那个人你要小心。他妈妈心术不正,按理说他才是私生子,那种成长环境不可能造就磊落的人,我怕你太单纯,被他算计。”
宁好并不十分擅长给男人喂定心丸,从小到大,她习惯不分性别地与人正面作战,实话实说,并不擅长对厌恶的人施美人计。
李承逸为什么给她上眼药,她完全理解,要做出应对却要深思好些时间,那样沉默中的等待对他来说太漫长,容易引起疑虑。
好在,说曹操曹操到,他落下话音后几秒,她就听见离得不远的正厅有动静。
李承逸显然也听见了。
宁好装作不经意地直接捏了一下他的手,宛如因为慌张而忘了边界,弹出一个怀旧的音符,就像他们小时候惯常的那样,四目相对,用上一些瞒着大人分享秘密的语调。
“是他……”
动静来自于制冰机的方位。
李承逸也听出那粗重不收敛的动作不像家里那些轻手轻脚的佣人,对闻斯峘的贸然出场有点烦,但他又在这“偷”的气氛中感受到肾上腺素的刺激。
他没说话,只笑一笑,回握住宁好的手心,温柔而有力地捏住,仿佛是给她勇气,叫她走出去应付。
宁好爱他,他认为。
宁好目前能成为刺伤闻斯峘的箭,他同样确信。
宁好就像支离弦的箭那样飞出去,落落大方地先发制人:“你怎么下来了?”
“我看你好久不上楼,怕你又搞什么危险运动受伤了。”闻斯峘一边取了椰子水兑饮料,一边隔着岛台对她说话。
“大哥在琴房弹琴,我和他聊了几句。”
这和他想象的箭不一样。
李承逸藏身在琴房背靠朝向厅的那面墙之后,听见她柔和的声音把自己出卖,有点无奈,只好也出去,皮笑肉不笑地和闻斯峘虚与委蛇。
到最后,小夫妻讨论着制冰机噪音太大,有说有笑地回了楼上。
李承逸的目光不经意落在制冰机上,忽然意兴阑珊,觉得自己仿佛一个被抢了番位的主角,游离在剧情之外,刺激的张力化成白粥般粘稠的合家欢。
宁好在他面前特地标注闻斯峘的存在感,会不会也是故意试探,探他为不为她争风吃醋?
李承逸沉下心,劝自己不要自乱阵脚,当务之急是把事业框架先搭建好,等成功接管了公司,宁好汪潋还不是随他安排。
婚礼在即,稳住宁好也很重要。
他踱到楼梯口,往下喊人,吴妈被他叫上来交待:“家里的花瓶统统换掉,我看腻了。换那种透明水晶瓶。”
吴妈说:“那是夏天的款式,冬天会显得屋里冷。”
“那就换西式的吧,总之我不想看到这些像出土文物似的老东西。”
“哎。”吴妈答应着,喜气地尾音上扬,家中要采购新物件,李路云一般只审核样式,不会盯到细枝末节,她总是能落下一点小钱的。
“制冰机也换了吧,”李承逸指了下那个方向,“什么破烂,吵得要死,制的还是子弹冰。”
吴妈不明所以地撇清关系:“是太太在抖音上买的。”
宁好不知道身后这一篇,不过她知道花瓶的事被她反咬一口推还给李承逸,男人不会内疚,只会窃喜,李承逸今晚大约心情会更好,也能在一段时间内装得人模狗样和她保持距离,这就够了。
梳妆台前,她用面巾沾卸妆水把粉底一点点擦掉。
闻斯峘离了很远,在镜面反射范围中占了小小一隅,笑着揶揄:“还特地化妆,很重视他嘛。”
“你不重视?”她从镜子里飞来一个眼刀,反唇相讥,“说了‘很快回来’,这才过了几分钟就急得追下去?”
“我重视你。”他语气平平,顺手抄起她叠在床边的居家服,深嗅一下。
这动作诡异中带着点变态,他不加掩饰,仿佛把她换一种形态攥在手里。
她转过头,抬眸和他四目相对,心旌一动。
但他目光很深,深得看不出情绪。
稍早一点的时候,手机里,有一条她给陆昭昭发的微信:[你觉不觉得我女人味不够?]
陆昭昭懵了,回她一个带问号的卡通表情包。
还没等她做出更多反应,宁好先鸣锣收兵:[算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身为她十来年的好友,陆昭昭知道,宁好自信不足的时刻是很少见的,哪怕只是一瞬间的动摇也算反常。
此时此刻,手机里进来一条她还没回复的追问:
[是便宜老公太难搞了吗?].
这周末开始,家里有要事,连做事的工人都知道好像进入了战备状态。
周五闻斯峘去接她下班,显然是早退了从单位风尘仆仆把车开过来,说要带宁好出去两天散心。
宁好问:“闻家昌让你来把我弄走?”
闻斯峘笑了一下,算是默认。
她猜到了,李承逸快要举行婚礼,这周亲家上门来,可不能节外生枝。不过宁好也猜,只把她支开两天是不够的,闻家昌很会与人称兄道弟迅速拉近距离,也许和汪行长聊得投机,又把人留下盛情款待几日。
她问闻斯峘:“你老这么请假,会不会影响工作?”
对这个发问,闻斯峘认真思考,“工作”可以从两方面理解,一是工作职位,一是工作进度。职位他不用担心,工作进度确实有影响。也可能宁好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期待答案。他沉默的半分钟有点想蒙混过关的意思。
在宁好的理解中,这就是有影响却不好直说的意思,于是她体贴迁就:“去你住处好了。你忙你的,我自己玩自己的,周末我可以逛街……”
“我、”他猛地偏过头,忘了看路况,“可我住的地方很小。”
虽然他难得的慌张让人诧异……
宁好反倒有点好奇,什么真实原因,让住处不能去?
第29章 尾灯
确实很小。
宁好原先不知道, 还有这么小的住房,同她的单身住处一样的两居室,可面积大小却不可相提并论。
外间厅不算厅, 只能算是卫生间外一段过道, 一张小圆桌只够坐两人, 再往外是个象征性的炉灶,能架上两只锅, 但怎么看都是摆设。
闻斯峘给她拿室内鞋,这里的条件比他父亲家里自然远远不如,男人少见地显出局促之色。
宁好不禁暗自好笑,能让他慌张的原因, 居然是经济。
他倒不在意, 穿鞋进了内间。
四方卧室只够放下一张加班的桌和一排衣柜,一米五的床几乎撑满整个空间。
他坐在桌前,她只能坐在床上。
这个位置关系, 让一开始的气氛有点尴尬, 但很快就缓解。他问她要不要看电影,给她投屏到电视上, 安顿好她之后,他就投入工作了。
为了不影响他工作, 宁好没开电视机声音,这新片是讲职场的, 室内文戏多, 无声状态下情绪很难跟进剧情,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扫两眼, 拿出手机在豆瓣里搜影评帮助理解。
工作告一段落,闻斯峘再回头时, 她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手机扔在一边,像是从手里滑出去的,短视频却还在继续播放,标题是她正看的那个电影“解说(7)”。
他觉得好笑,又有些歉疚,没去探寻她手机里的奥秘,帮她关上放在枕边,给她盖了被子。
宁好瞌睡了二十来分钟,醒来时,正对上他那双深邃的眼睛,也许是刚在电脑前做事的缘故,没戴眼镜。
她眨眨眼,靠床坐起来,找补道:“早上吃了抗组胺药,有点犯困。”
闻斯峘以一个惬意的坐姿面朝她,喝了一口咖啡,笑眯眯问:“生了什么病?哮喘?还是支气管炎?”
“冷空气过敏,冬天早上容易咳嗽。”
“难怪。还以为你感冒一直没好。不过我更担心,”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是我这里太无聊让你觉得没劲。”
“不会,我本来也……”她想说休息日本来就习惯在家躺尸休养生息,被他递到面前的三张A4纸打断了思路。
是他做的一份“调查问卷”,用以征求她的意见,单选多选排序,看她接下来几天想去哪儿玩,想吃什么,去哪儿逛街。
城市周边比较小众的景点,还有他备好的简易攻略,小字备注在一旁,说明优势和缺点供她参考。
“你先选,”他倾身递给她水笔之后又靠回椅背,“选好我再规划时间路线。”
她仰起头,低低地笑:“你习惯这样?事事有计划?”
他原本交叠扣在腿上的双手自然地摊开,微笑着坦言:“有计划会好一点,提前商量,免得几天后你回想起来,跟我待在一起没有充实感,光睡觉了。”
宁好笑着低头,拔开笔盖开始勾选,一边说:“吓我一跳,还以为你又抓到我一堆‘罪状’。”
他抬手支在桌边,撑着下巴看她,声音慢吞吞的:“你‘罪状’有那么多吗?”
“不好说,”她头也没抬,“很多人说我是坏女人。”
他安静地笑得更深:“那一面我见得少了,多让我见见。”
宁好停住笔,施施然抬头,眉目流转,顶上灯光照下来打在他脸上,眉骨在眼睛里投下阴影。
她歪了歪头:“你对我的兴趣老停留在嘴上。”
“怎么会有这种错觉?”
她语气里夹一点撒娇的埋怨:“你不太喜欢跟我共处一室,搞这些……”她抖了抖手里的纸,“看起来体贴,实际像遛狗。”
他怔了两秒,失笑一声,低声重复她的用词:“共处一室?你都睡着了。”
她步步紧逼,将他一军:“那我刚才睡着的时候,你有没有趁机亲我?”
“……”他琢磨不透她的用意,谨慎地摇摇头。
“为什么没有?”
闻斯峘:“…………怕,把你吵醒。”
“所以我说,你这家伙只会甜言蜜语假模假式的,看行动就知道没走心。”
闻斯峘垂下眼睑叹口气,脸上挂着一点苦笑,承认这局被她穷追猛打有点狼狈,倾身过去捏起她的脸,印下一吻:“订正。”
“好敷衍。”她不为所动,撇嘴嗤之以鼻。
闻斯峘往回退开,开怀地笑道:“别挑,我自制力没你想得那么好。”
宁好也鸣锣收兵,视线落回面前的纸页上认真阅读,嘴上不忘嘲讽:“是吗?我以为你天天除了上班都在上香,早皈依佛门了。”
她这话要是真话,可真太高估他。
别说离清心寡欲还有个几千年修为,只说眼下,和她近在咫尺,又被她撩拨取乐,他一根弦也绷到极限,下意识地回避。
他心平气和拿起手机翻看:“中午想吃什么,先叫个外卖。”
“你不会下厨?弄点什么……爱心午餐?”她有意为难。
他放下手机,又笑起来:“爱心晚餐行吗?这里没有送菜的高档超市,买食材只能步行去菜场。”
“那我们下午去逛菜场。”
“……好。”只是略微觉得不怎么浪漫。
“如果买了很多菜,就叫昭昭一起来吃,反正她很近。”
他没接话,不置一词,仿佛因专注于挑选外卖没听见她这个提议。
片刻后,他重新抬起头,不露声色地转移话题:“泰国菜愿意吃吗?贵一点,我想可能卫生状况能好些。”
她无所谓地摆摆手:“我随便,不挑食。”
“不过有点远,送过来预计70分钟,你要是已经饿……”
她掐着他的话尖儿打断:“那你用别的喂饱我。”
暗示性太过明显,他倏忽抬眼,眼快速眨了好几下,仿佛被什么烫到。
她懒懒地陷在棉被里笑,一脸看笑话的狡黠。
他松弛地笑了,扔开手机,把眼镜戴好:“所以得带你出去玩,你闷在家里无聊,就一心拿我开涮。”
“我不喜欢你戴眼镜。”她今天好像铁了心要跟他作对。
他看过来:“为什么?”
“这样没有摘下来帅。”
“不知道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他已经习惯她的路数,好脾气地笑笑。
“据说近视眼摘了眼镜看人,有美颜特效。”
他好像真被逗乐了:“你不需要,你在我眼里一直很完美。”
“啧。”她不屑地别开脸去,把圈画好的纸页扔还给他,“是不是上过花言巧语进修班?一股意大利风味。”
他带着笑低头,看她选出来感兴趣的活动,最后目光落在额外提议的横线她写的字上,困惑地挑挑眉:“你想回江川二中?”
“嗯。高中的时候我没有注意到你,我要你自己去指认现场,告诉我你的活动轨迹。”
他有点费解:“为什么?”
宁好看着他认真说:“我也想了解你,只有你了解我,这不公平。”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不紧不慢地“嗯”了一声,声音冷淡:“说得也对。不过我这里,可能没有那种让你感到新奇的东西。只是些沉重的日子,只剩些沉重的心情。如果没有家里这层关系,”他垂眼自嘲地笑,“我们哪可能像现在这样坐着聊天。坦白说,你根本不会考虑跟住这种公寓的男人约会吧?”
“那可不一定,世界上大多数婚姻爱情,不过是见色起意,然后一起吃喝玩乐消磨时光,再偷用情欲走捷径达成默契。门当户对,到最后共享的无非也是一间屋一张床,能有多大差距?我是凡夫俗子,并不奢求快餐以外的东西。”
闻斯峘微怔,堵在胸腔里那股郁结的气忽然化开。
他目不转睛凝视着,伸手抚到她脸上,用指腹轻轻摩挲,给她带去轻微的痒,有那么一瞬间,他陷进她漂亮的黑眼睛里,像跌入掬满一捧阳光的泉眼,脑袋放空。
“敢不敢玩大尺度的?”她来了精神,眼睛发亮。
他确信她玩不出什么大尺度的,宠溺地顺着她发问:“什么?”
“真心话的游戏。”她简述规则,“互相提问,轮流下去,不能真诚回答的人就算输,惩罚是明天要对赢的人言听计从。”
闻斯峘笑得肩膀乱颤:“还用玩吗?我每天都对你言听计从。”
宁好白他一眼:“那你玩了有什么损失呢?”
“没有。”他一副任人搓扁揉圆的态度,“玩吧,这个也听你的。”
她高兴地正襟危坐:“让你占个先机。”
他认真想了想,问:“那个人结婚,你有没有一点失落?”
“有啊,”她看出他的神色微妙地黯淡,平静地继续往下说,“毕竟是喜欢过那么久的人,小时候真的觉得很有人格魅力,笑起来星光璀璨,没想到后来渐渐变味,为了红拉着队友卖一些很生硬的腐……”
队友?卖腐?他困惑了。
“真的让梦女心寒,不过我还是坚持自欺欺人,努力做数据,花钱买周边,大粉虐粉那些言论我都觉得挺可笑,原来这意味着我对他的滤镜已经消失,公开恋情宣布结婚只能算最后一根稻草,指望偶像单身一辈子本来就不可能,失落是在后悔没有在心里刚开始犯恶心的时候及时止损。”
闻斯峘气笑了,浪费一次宝贵机会听一段脱粉宣言。
“真是坏女人,‘真心话’还能打太极?”
宁好顽皮地看着他乐:“谁让你指代不清?轮到我了。”
闻斯峘任她张弛,做了个有请的手势。
宁好敛起搞怪的笑意,换了种威压带着诱哄的语气:“为什么和我结婚?”
突然有种这才进入正题的感觉,原来这才是她绕着弯想问的。
闻斯峘有点意外,顿了一下:“我说过因为爱你,不像真心话么?”
她无声但果断地摇头。
他拉远和她的距离,一次深呼吸,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我能拿出证据,但是怕吓到你。”
宁好有点挑衅地仰脸勾起嘴角:“追我的人很多,不是吓大的。”
第30章 尾灯
闻斯峘所谓的“证据”, 是放在桌柜抽屉里的一个牛皮纸袋,有点旧了,褶皱的质感软沓沓的。
刚拿出来时, 宁好以为里面装的是现金,
不过, 形状比厚纸币的面积要大。
他把东西从纸袋里拿出来,宁好看清, 统一规格的硬纸卡片,粗估有几十张,蓝色或黑色水笔密密麻麻写着班级姓名。
江川二中的图书借阅卡,这是填满用完的状态。
起初, 宁好没明白这和自己跟他有什么关联。
直到看清这些书名全是自己爱读的, 也的确在底下登记的班级姓名中找到了自己曾经的记录,她看见其中一张卡上自己的记录下面就写着闻斯峘的记录。
只是那时候,他还没改名, 叫“闻思还”, 在高二(4)班。
改之前和改之后对宁好差别不大,她对两个名字都没有丝毫印象。
当她发现第二张、第三张卡上, 无论自己的登记记录出现在什么位置,下一行总是他的记录时, 全身汗毛倏忽倒竖起来。
宁好猛地从卡纸上抬起眼,与他四目相对。
室内陷入死寂。
男人望着她瞬间失去血色的脸和仓皇的眼神, 无奈地叹口气, 果然被吓到了。
她并不擅长掩饰情绪,面对李承逸时就已一再证实她装模作样的本领不算高超, 只是李承逸太自信,才一直没有觉察她的厌恶。
宁好也想装善解人意挤一个笑容, 可脱口而出的质问却完全出于本能:“你、跟踪我?”
闻斯峘闭了闭眼,扶着额犯头疼,一脸“早知如此”的懊恼,慢条斯理道:“只是看见你,好奇你读什么书,跟风借来看。还算不上跟踪狂吧?”
她看着他眼睛沉默下来,
平时近视镜的遮挡下不容易察觉,他的眼型给人强势凌厉之感,笑起来眼睛微眯,如果忽略下半张脸,会有种野生的豹捕食前瞄准猎物的气势。戴上眼镜,增添几分书生儒雅,能缓释一些暗流汹涌。
一时间,她不觉得感动,只有些恐惧。
他贴着手心握住她的手,摸到一层薄薄的凉汗,心被刺痛一下,又不禁疼惜。
她下意识抽手,他握紧没放,两人僵了一瞬,最后她软下来,感受他的手干燥温热的触感附在自己皮肤表面。
“你看,你还是怕了。”
宁好不止怕,更是不敢深思。
他车上总是播放她学生时代喜欢听的歌,会是提前调查过喜好,有意为之吗?读高中因为她和李承逸走得近而关注她,读大学李承逸出国还保持惯性调查她?让哪个女人知道,能开开心心理解为“爱情”去信任他?
她不怕有目标有条理的人,可这目的性也太强了。
探索她听过的歌可能还算小事,读过她读的书可不是同一级别。
宁好现在感受,和被扒光了衣服扔在大街上被围观并无二致。
读书的取向他早就一步步研究过,看什么书映射人是什么信仰,也许她现实演得出理智干练,可知道她喜欢的书就会知道她多愁善感、天真幼稚、理想主义。说严重点,有人把触角直接伸进了她的脑子里,像盗梦空间一样,只要掌握足够现实信息加以利用,很容易把思想植入。
他有能力控制她,从精神上。
——光是意识到这点就让她不寒而栗。
她咽了咽喉咙,勉强保持镇定:“我不是怕,是……震惊。”
他慢吞吞解释:“和图书管理员的一部分交集就是因此而起,我跟她说‘想留作纪念’,让她把我借过书的借阅卡填满后给我留下。”
宁好这才反应过来,这个版本的登记卡本来应该是校方留存的。
她缓缓沉静,回握住他的手:“你只是在为追我做功课,还是也喜欢看同类的书?”
“我没想过追你。我有自知之明。但是宁好你……”他斟酌着措辞,“我要是说你喜欢的正好切中我的感受,听起来像翻过答案再做题,你也许不会信。没关系,我们来日方长,我有的是时间证明。”
这天宁好压根记不得自己吃了什么外卖、合不合口味,感慨万千,心猿意马,心思全不在眼前。
晚上下了大雨,外面又湿又冷,出行艰难,于是哪也没去,在斗室看剧打发时间,剧情也完全没有看进脑子。
他这公寓的热水尤其难用,出水忽冷忽热,时而把人烫一下,没等宁好报告异常,他现在浴室外道歉:“这里条件不如雾凇院,水压不稳,一直是这样的,只能将就一下。”
原来他早就知道热水器出水有毛病,一直都在将就,为什么不换个条件稍好一点的房子?
这人对自己也够狠的。
可是,他工资补贴不低,钱花到哪里去了?
她忽然想到,闻家昌看起来不像能送钱给前妻的人,他把儿女们揽到身边,又成为风风光光一大家,但闻斯峘的母亲应该还是由闻斯峘赡养,一份工资两个人花大概就是如此。
她开始有点回味过来,他白天说“你根本不会跟住这种公寓的男人约会”背后的意义,他从小过的日子大概都很艰难,比自己更有理由恨他父兄。
换位思考,他目的性强、不择手段,其实也情有可原。
同时她又暗自警醒,同情男人是悲剧的开始。
闻斯峘有个线上工作会议,已经持续了半小时左右,还偶尔能听见他回应别人搭话。她躺在床上背对着他叹了口气,他说话声就戛然而止。
压迫感逐渐逼近,身后不远处床垫被他按得微微凹陷。
他没有碰她,好像只是在确认她有没有睡着,她闭着眼,两人的呼吸声在无形中交织在一起,很快同频,又继续缠绕着,几次呼吸结束,肺都仿佛缩小一点。
她一动不动,整个人却在收紧,皮肤不由自主地发热。
“我吵到你了?”他声音很轻,接近气声,生怕惊扰了她。
她深深喘过一口气,不再装蒜:“没有。”
他亲吻她的肩,把她身体扳过来,又亲吻她的额头。可她分明看见室内一隅电脑屏幕光亮着,人影晃动,眼神慌乱地示意他。
他没回头,安抚道:“我关了声,也关了摄像头。”
还是有风险,那种摄像头自动打开酿成的事故不鲜见,万一切进一个幸运角度,看见他开会时间在床上和女人缠缠绵绵算怎么回事。
宁好瞪了他一眼,可这一眼却让他觉得很可爱。
她眼角微微泛红,眼神中夹杂责怪和害羞,一副不敢声张的样子,像早恋的少女。
他忍俊不禁伸手摸摸她脑袋,顺着她的意思撑床立起身:“我很快结束,就来。不过你困的话先睡。”
临走他又问:“这被子冷吗?”
宁好摇摇头沉进被窝里,收住思绪,比刚才睡得踏实一点。
他果然如他承诺的那样很快促动会议结束,她听着说话声彻底静下去,确证他是项目的关键人物,正如陆昭昭之前打听的,技术上特别过硬的人在工作中总能受些优待。
闻斯峘洗漱过后回到床上。
一米五的床,距离比平时近,但是在他的主张下分了两床被子,因为这里没有地暖,比家里冷——这只是表面借口,更实际的原因,他也感受到拿出借阅卡之后宁好态度的摇摆,明显和他拉开了距离。
注意到她还没睡着,他又问了一遍冷不冷:“怕加重你的过敏,要不要再吃颗药预防一下?”
原来他在担心这个,宁好转过身面向他:“室内没事,用不着时刻小心翼翼。”
“怎么可能不小心翼翼,你从小到大都是养尊处优的,不能因为跟着我就让你吃苦。”
宁好有些动容,一时无话。
熄了灯,黑暗中静了一阵。
他有些拘谨地开口:“我知道你没那么容易对我敞开心扉,能理解。从性格来看,那个人应该比我更懂得如何讨女人欢心,他把你的信任基础毁了,我要做‘灾后重建’当然更难。我不着急。宁好,你想要多少时间调整心情都可以,我会努力证明我自己,你只要知道一件事就好。”
他停顿片刻,宁好没有贸然插嘴,他沉声继续道:“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她心脏跳动的声音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像冰块掉进沸水。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她把手伸过来,在被子下握住他的手。
没有情欲色彩,更像同伴之间的鼓励。
“记住你今天的话。”
闻斯峘愣了一下,穿过她的手指,回以清晰的热度。
“当然。”
外面还下着冷雨,雨势不大,却绵延不绝,往后几日白天偶尔转阴,间歇下一两小时细雨。
闻斯峘做了调查问卷又做了周密计划,抵不过女人心善变,几次临出门前嫌路途遥远改就近目的地。
他哭笑不得,走在江川二中校园,不禁感慨:“我看你成绩好,自主性强,做事遵循习惯,还以为你也是计划性很强的人,没想到这么随心所欲。”
宁好从他话里听出玄机,追问:“你还知道我什么习惯?”
闻斯峘苦笑,一点破绽都被她揪住,还真不好糊弄。
正好走到操场观礼台附近,他指着不远处看台背面:“那儿有个草坡,爬上去很容易够到树,那棵树有我的专属座位,晚自习九点之后不是都自由活动了吗?教室有点吵,我也不想那么早回寝室,就喜欢坐在上面背单词,没人打扰,顺便看看你。”
“我……”宁好回忆起来,自己以前九点之后经常独自来跑步,陆昭昭懒得跑步,先去食堂占座,她跑完步再去食堂与她汇合吃宵夜。
他笑着边走边说:“你每天跑完七圈就走,来去匆匆。”
宁好微微一怔,他连她跑步的圈数都知道,果然不是信口开河。
可是看她跑步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这是李承逸的女人,将来要把她抢到手”?
如果真是出于他声称的“喜欢”、“仰慕”,为什么李承逸出国后,他们甚至在同一座城市相邻的学校,他都没有追过她?
难道不是因为她和李承逸关系出现不确定性,他就没再对她投入关注么?
很难不这样理解。
一阵狂风吹过来,他立刻调转了伞面方向挡住斜侧的雨,她的刘海被吹得胡乱拍脸,与此同时,他也走到她身前,高大的身躯一瞬就把风挡住了,头发又落下去,他一手撑着伞,另一只手帮她把刘海挽到耳后。
她仰起头,对上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受到镜片的形变,看起来不太真切。
他手上轻抚她脸颊的动作逐渐柔情。
她认为,他也有同感,
磁场在吸引,在酝酿一个寒冬中温暖的吻,也在怀疑,在犹豫。
手机声突兀地响起,她吓得心跳紊乱,好几秒才回过神。
她看着闻斯峘,接通:“喂?……爸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