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方知雨说着慌张地翻日程本, 找出这几日围绕年季目标所做的笔记,一副备考的紧张样。
“我不是要你答题,”吉霄说, “只是我之前说过吧, 一定要先理解目标,再填表。你看你填的:做PPT,努力, 认真……这些和品牌部有关系吗?”说着又往下指出,“再比如这个,认为自己能胜任什么项目,你填‘暂时无法胜任,但我会协助好其他同事’?这跟没看目标填的有什么区别?”
可是协助同事, 确实就是她在行政部这半年里做的最多的事啊。
“我真的看过, ”方知雨委屈地辩驳, “就是因为看了,我才认为以我的能力, 还远远没办法去做什么重点项目……”
“这题的关键不是能力,而是看你未来想发展的方向, ”吉霄说, “你擅长什么,适合什么, 想做什么……这些你自己不清楚吗?”
“……”
见方知雨不答话,吉霄忍不住迁怒, 把她一直以来憋在心中的厌恶说出口:
“也是,我差点忘了你老人家说过, 你无欲无求、不想升职。你的态度就是这样了,觉得这份工作可有可无、只是来混混时间。因为你得到它很容易, 有人推荐嘛。但是蓝猫,你想过没有,就算是实习岗,就算是做杂务,也可能有另一个比你更需要这份工作、更愿意认真对待事业的人被你挤走了?”
努力让自己不要被私人情感拉扯得更深,吉霄回到正题:“你说你文案不行,但你明明就还有其他优势:你了解茶不是吗?就算你写种茶、懂茶,我都不会那么失望,不会觉得你根本不愿意去了解新部门、不愿意用心想想你究竟能做什么!”
方知雨只觉自己最见不得光的那一面被吉霄拉扯出来,暴露无遗。
是,她确实不愿意。因为她一直觉得自己能进烟雨全靠谭野。虽然参加了面试,那一定也只是走走过程。不然凭什么?凭她是高中生?
所以工作再不起眼,她也把杂活当大事;所以其他的不奢望,这样就很好;所以品牌部的培训听得再热血,到了真正填写部门五问的时候,她还是畏缩了,藏起真心,交出这样的答卷……
而现在,吉霄在为此生气。
在这个人面前,谎言总是站不住脚。那么,如果对她说真话呢?
真相恐怖就在于,它会粉碎表面的平衡。比如接下来她要说的这件事,很可能让她明天不能再来烟雨上班。
但是方知雨想,那也不错。
她和吉霄,就在这里画上句点也没关系。之前跟这个人相处的种种,已经足够令她放心。
也是这个时候,方知雨想起吉霄说,别躲开。
如果不躲开,如果去直面。那么,就让她们回到上一问。
再给她一次机会,无论多么不堪,她也打算把自己剖开给吉霄看。
“对不起。”
听到方知雨道歉,吉霄心中的火也烧得更盛。刚要说出更残忍的话,就听女人说:
“我确实是答不好这些问题,因为擅长什么,适合什么,想做什么,我这样的人没资格去想。”
“为什么?”吉霄难掩怒气,“你是怎样的人?”
“我不配拥有这份工作。”
方知雨说着,鼓起勇气看向吉霄:“我根本就没去过简历里那所大学。”
吉霄一怔,随即更加不解:“什么意思,你读的是其他学校?”
“不是的,”方知雨坦承,“我的学历是高中毕业。”
这下终于轮到吉霄惊讶。
“这件事人事知道,我来应聘那时拿的是真实简历,”见吉霄不说话了,方知雨补充,“是真的,当时人事还问我,说看我高中分数不错,为什么不读下去。”
“所以呢?”吉霄盯着方知雨问“你为什么不读下去?”
“……经济条件有限。”
“可以申请补助啊?”吉霄说,“你们当地应该有政策的。你父母呢?长辈呢?再不行可以找亲戚朋友借钱啊?既然你分数不错,那么……”
方知雨局促地攥紧双手,平淡地打断女人:“反正那个时候,就是没办法。”
听完这句,吉霄不再说什么。只是在心中叹息不止。
“那这份简历怎么回事?”又问她。
“谭先生让我改的。”
“为什么让你改?”吉霄奇怪。
“因为烟雨不会录用高中生……”
“谁告诉你的?”吉霄说,“烟雨会录用的可不止高中生,还有学历更低的呢!而且你那个岗位当初的招工要求,原本就是高中及以上啊?”
方知雨仿佛第一次听闻这种说法,一脸的讶异。
吉霄见状明白了什么,问她:“难道是老谭跟你这么讲的,说烟雨只招大学生?!”
被吉霄一提点,方知雨回看,才发现谭野确实没这么说过。他向来讳莫如深,让她一直以为烟雨这样的大公司有硬性要求,不能招用高中生。
可如果她是合乎要求的,又为什么要她准备另一份简历呢?
她还想不明白,就听吉霄问她:“你来应聘都不查一下用工要求吗?”吉霄说,“在招聘软件上就能看到的呀?”
“招聘……软件?”
看样子是没用过了。“真是……”又想说她“活得不清不楚”,却最终没说出口。只是把手上的简历跟方知雨又对了一遍,发现修改的确实只有学历。
而本该读大学那几年,方知雨在做的事情其实跟后来一样——
都是在老家种茶卖茶,经营茶园。
但茶叶只是方知雨工作的一部分,她还做各种兼职,包括餐厅的前台与后厨,徽墨制造,景区讲解,玩具厂……甚至是泥瓦匠。这部分信息在吉霄之前看到时就觉得很惊讶。
即使没有谭野的推荐,单是对茶的了解,加上这些工作经验,都足够她做这份杂务了。更何况她入职前还应人事的要求,提交过在上一个岗位写的茶叶评鉴。写得非常亮眼。
方知雨的面试情况、怎么进来的,人事都有记录。在她进品牌部前,吉霄还都看过了。反正她没看出问题来——包括学历。
而之所以没看出方知雨学历有问题,也是因为认可她写的东西。说中文系毕业,倒也像那回事。
因为被对方的工作经历勾起好奇,对今天跟方知雨的面谈,吉霄原本是很期待的。直到看到方知雨交出的答卷。
她会生气,是因为她一直看不惯方知雨那么做人,看不惯她轻视自己,更看不惯她投向这个世界的目光——
得过且过,无欲无求,不要说上进心,连最基本的渴望都很缺乏。
可是这样一个人在看向自己的时候,却又变得十分不同。看向吉霄的方知雨是生动、坚定,甚至带有很强目的性的。其间的原因吉霄或许知道,但她觉得那还不够。
人和人之间的羁绊根本没那么深刻,有时非常脆弱,经不起任何考验,更不足以动摇某种观念。所以方知雨看她再热烈,都只是暂时的。兴趣和吸引退却后,当她的动机完成、矛盾解开,她一定会再一次逃走,并且向她投来同样的目光:
得过且过,无欲无求。
方知雨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吉霄不明白。但她知道必定与她的过去有关。
而今天,围绕在方知雨周围的云雾终于散开了些:
原来,她只念到高中。对这件事她似乎很自卑,才像这样过度看低自己。加之谭野的误导,让她更加作茧自缚。所以在公司里,她总是死气沉沉。
但这好像又还不是答案的全部。
同时未解密的还有她跟老谭的关系。在吉霄眼中,她就像个提线木偶被那男人随意摆弄。更可怕的是,她自己没有意识到:
如果意识到了,她就不会觉得那每半月一次的什么工作汇报,是她不能拒绝、应该做的。
吉霄越想越烦闷。
总有一天,她要烧尽方知雨背后所有恼人的枝蔓,让她只看向她、只依附她。
一边暗忖,一边观察猎物。此刻对方垂着眸,一脸忧怯地盯着自己交握的双手,就像个在等她审判的罪人。
而她呢,却觉得此刻是个不错的机会:但不是要判她的罪,而是要给她颗糖。
想到这吉霄开口:“部门五问,你拿回去重填吧。下周周会前重新交一份给我。”
“……好。”
“蓝猫,”见她依然低落,吉霄说,“杂务那个职位要求很低,而且那时候公司急要人,人事一般都会优先选择内部推荐。既然最终敲定是你,就是觉得你可以胜任。你跟老谭,老张,或者老王是什么关系,都不会对这个决定产生任何影响,你明白吗?”说到这又跟她指出,“还有,之所以你被会调到品牌部,也不是因为别的谁,是因为我从人事推荐的候选人里选择了你。”
方知雨听到这,终于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吉霄,仿佛是在问她:
为什么?
“你在上份工作时写过茶叶评鉴,对吧?”吉霄问她。
方知雨点头:“是的,”就是她在上一家为更新公众号写的那些。
“那些是你自己写的吧?总不会是抄的?”
“当然不是!”生怕吉霄不相信她,“那些评价都是我在店上喝过茶之后才写下的,感受也是!”
“那不就是了?”吉霄说,“我觉得你会是个不错的文案,品牌部正需要。虽然你还很缺乏营销思维,但那个可以培养。经验可以积累,灵气却不是人人都具备。所以去重填一下这个部门五问吧。擅长什么,适合什么,想做什么……谁都有资格去想,而你,更需要好好去想,因为你进了我的部门。品牌部那些目标,靠我一个人是扛不下来的,需要部门里的每一个人,需要你。”
方知雨的目光一点一点明亮起来,但是随后,她顾虑起什么,脸上又浮现出不自信。
吉霄看得焦急,再推她一步:
“你都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行?不要还没出发就先泄气啊。高中生又怎么样?高中生就能消极怠工?什么不配,没资格,我以后不想听到。我想听你说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觉得自己一定可以完成什么。”
被鼓励至此,方知雨的眼中终于升起坚定。提起勇气,她再一次跟吉霄坦承:
“抱歉……”她说,“但其实我从来没有喝过月下红颜。我不知道它是什么味道,所以之前才没办法描述。但如果是描述祁门红茶,我可以试一试。”
吉霄这才明白女人刚才为什么答不出来。“那你说说说看。”她不禁说,又补充,“别说无聊的话,说点什么,让我动心。”
听到这个要求,方知雨想,来了,要攻心。
她该说点什么,才能打动这个人的心?
“祁门红茶……工艺诞生在光绪年间,”她磕磕绊绊地开始,先拿出自己在茶行熟知的常识,“一百多年前,去参加万国博览会比赛时,它获得了金奖。评委们无法形容出它的香气,将其直接命名为‘祁门香’……也有人说,在祁红的茶香里,能闻到春天的芬芳。”
吉霄刚想说别只拿背资料来应付她,就见女人竟然连拳头都握起,似乎组织语言令她很费神:
“它不像蒙顶甘露……不是那么清秀明快的少女。也不像古树普洱……不是什么都想通透的老僧。它像一个故人,在泛黄的回忆中等待……喝它的时候,你看到落日。然后在黄昏里,你做了一个不想醒来的梦。”
方知雨说到这,想起很多年前。那时妈妈还年轻,红色的茶罐也光洁如新。女人斟水泡茶,白色杯盏中便呈现出黄昏颜色。烟雾缭绕,香气袭人。
然后,她的梦醒了。
“这不是很伶牙俐齿吗?”回过神,她听到吉霄说。又问她:“我看你的兴趣是……看电影?”
“是的!”
“喜欢看电影,那想过创作视频吗?”
方知雨愣住。
她或许在脑海中拍过很多电影,但在现实里创作视频……还真是从没想过。
听她否认后,吉霄引导她:“你可以去想一想。举例来说,如果要你把刚才形容祁门红茶的那些文字拍成视频,你会怎么做?那种独特的香气要怎么通过视觉来展现……这些你都可以去考虑。”
这个转换她需要一点时间,但是,“我以前倒是想过,如何拍出一种香水。”
“香水?”吉霄有些惊讶,“哪种香水。”
你的香水。
“我不太清楚牌子,”最终只是答,“就是一直觉得很好闻,便想了一下如果用镜头该怎么表达。”
“那你说说看?”
方知雨回想惊蛰那晚,回想女人在夜雨中的样子。她的香气包围她,令她很想记录下那一刻。
早知道会被问,那时回家就该写下来的。现在她只能重新捕捉当时的感受——
总觉得这题难到她头都发疼。
“我会拍一组空镜……”在头疼中,她一边回忆一边描述,“春天的雨滴落在森林,苔藓长出来又消失……然后是冬夜。下雪的夜晚,城市里有灯……有一扇窗亮着。镜头跟进窗,进入一间温暖的房间。……橘色的暖光里,一个女人脱下高跟鞋,赤脚走向壁炉。……”
吉霄听着,想着,揣摩着。
“看来你好像真的很喜欢看电影。”然后她说。
听到这一句,方知雨才如卸重负:“是的。”
“蛮好的……我也喜欢。”女人说,“休假的时候,可以去电影院。”
和吉霄去电影院,这事情方知雨想过太多次。以至于在听到这句话时,她不分语境直接答:
“好啊!”
答完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而且对方说的分明就不是要跟她一起去。
幸好吉霄没察觉到她得私心,只是自顾自地打字记录些什么。
“关于工作我没什么要问的了,”然后就听她说,“最后一个要面谈的是小宅,你出去后帮我叫她进来吧,谢谢。”
方知雨舒一口气。然而她刚要起身,女人又启口:
“但是,工作以外的问题我还有。你方便回答吗?方小姐。”
方知雨定在原地:“当然方便!”
到此,眼前的人才抬头看向她:“你的回请可以放在今晚吗?”
方知雨想都不想——“好啊!”
然后,她就看见美丽的女人绽开熟悉的笑容。
第22章 老歌
最后一个面谈者小宅从会议室出来。吉霄紧随其后。此刻品牌部还剩下的只有方知雨, 和一旁紧盯手机的雷神。方知雨等吉霄,雷神在等的则是小宅。
小宅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跟吉霄汇报说她的房子租好了, 今晚会把放公司的行李搬回去:
“雷神跟我拼车。”
“你俩住得近?”吉霄问。
“是啊, 我们同小区。”随后解释说前两天雷神租定了房,她便让他顺便问问。发现那边还有其他房源就去看了一眼。结果还挺满意,就定下来了。
“租在哪啊?”
小宅报出小区名, 原来就在公司附近。“那坐我的车吧,”吉霄说,“反正今天正好要路过那边。”
“真的吗?”小宅开心,“谢谢老大!”
雷神听到这也松了口气:“那我取消网约车了?”他说,“可怕的周五, 还要排半小时才轮到我们!”说着朝吉霄夸张地敬个礼, 并且跟着小宅称呼, “谢谢老大!”
吉霄笑一笑,然后嘱咐一旁的方知雨:“你也一起。”
上电梯。小宅看着方知雨, 想问为什么她也搭车,却一时短路, 硬是叫不出她的花名。
雷神刚要提醒, 被吉霄制止:“让她想!这两天天天培训别人,还不记得名字, 年纪轻轻就贵人多忘事。”
“我不是不记得,是对不上号!”小宅解释, “我又不像你们常回总部、熟人熟事。现在一下就输入了整个部门的花名,之后还要记总部的大家……”
说着小心翼翼问方知雨:“请问你是玉兔, 还是蓝猫啊?反正一定是这两个中的一个!”
方知雨告诉她:“是蓝猫。”
“你记人要记主要特征嘛,”吉霄说她, “玉兔是负责摄影的;至于蓝猫,你单是看她这张脸都不会弄错,她长得就像只猫。”
哪里像猫了?
因为有外人在,方知雨也不好反驳。然而一旁的小宅却在凑近看了她一阵后总结:
“真的!特别是眼睛,跟猫一模一样,眼尾也是上翘的!”
还说这下记住了,下次一定不会弄错。之后就跟雷神探讨起总部的各种花名来,说几位总监里最好记的就是及时雨和铃兰。因为这两个花名不仅跟她们本人的感觉很像,还和她们的本名有关。
方知雨刚在回忆财务总监铃兰的本名是什么,就发现在公司,除了吉霄之外,大家的名字她几乎都没有叫过。甚至有的人她根本就不知道别人姓谁明谁,比如眼前的小宅和雷神。
花名抹去了大家的职级、年龄,达成了所谓的“平等”,但也同时抹去了每个人在职场以外的所有特质。只隔着几张办公桌,却有可能到离职都不知晓对方的真实姓名……这种事反正在她老家是不可能发生的。
一边想,一边到地下停车场。等吉霄的车开过来,放好了行李的小宅和雷神自然而然坐后面,她则又坐上副驾。
“蓝猫,你是去搭地铁吗?”刚上车,小宅就问她。
被突然点名,方知雨才反应过来这题可不好答:总觉得不能说她是跟着吉霄走。
“她约了人吃饭,”却是吉霄帮她答,“约在宝诚广场。”
这地点不是胡乱塞的,正好比小宅她们下车的地方远一点。合情合理又顺路。就是吉霄的演技真是比她流畅太多。
等等,也不见得就是演技。万一今晚吉霄原本就打算在宝诚吃呢?那里的餐厅方知雨虽然没去过,但印象很光鲜。像是吉霄会去的地方。
一想到待会儿要和吉霄吃饭,方知雨就觉得既期待、又紧张。毕竟这一天她盼了那么久。
她在暗自兴奋,车上另外三个前事业部人士却早在聊别的。先抱怨周五的车况,然后聊回到总部、进入新部门的各种感想,之后聊及小宅最爱的娱乐新闻,再是租房心得……
“对了老大,”小宅说,“你不是说回宁城也不会住自己家,而是会租房吗?房子找好没?”
“找好了。”吉霄答,“东西都搬了。”
“这么快?”小宅惊讶,“你之前说要买的钢琴和音响呢?也到了?”
“到了。”
“能放得下钢琴?”雷神好奇,“房子多大啊?”
“将近90平。原本是套二,但房东自己拆了墙,改成大通间加卧室。一个人住就蛮清爽。”
小宅听到这顿然来了兴趣:“我好想去参观!你打算什么时候开乔迁派对啊老大?”
“我不喜欢别人来我家,”吉霄却直接拒绝,“所以会乔迁,但不会有派对。”
“不是吧?”小宅失望,“你把我们当外人!”
“你们不是外人吗?”
“真冷漠……当初是谁说八小时内是上司,八小时外是朋友的。”小宅抱怨。
“那是你刚入职,”吉霄说,“不给你画画饼,你怎么有动力打拼?职场上,哪来的朋友。”
“你做人这么现实吗?”
“我做人不仅现实,还记仇。要是以后觉得被欺负,别怀疑,肯定是私仇公报。”
小宅听得咋舌,雷神却在琢磨别的:“怪不得之前搭你车时听你放了钢琴曲,原来是因为你本来就会弹!”他感慨,“说来也奇怪,我这个人平常从来静不下心听钢琴的,那天在你车上却听进去了,还觉得特好听……当时放的是谁的曲子啊?”
吉霄想了想:“应该是莫扎特吧。”
“很欢快,听得人心情超级好!”雷神说,“我当时还在想真不愧是及时雨,听点音乐都那么高大上!”
这马屁拍得一旁的小宅难受,嫌弃地嘟囔:“真想知道当你面对醉酒后在KTV哭着唱王心凌的及时雨,又会从哪个角度夸。”
这句一出,让吉霄杀气腾腾地乜后视镜一眼:“姓王的?”
本名姓王的小宅显然感受到了威胁,雷神却还要在这时问:“谁醉酒?谁哭了?唱谁的歌?”
小宅连忙找补:“我醉酒,我哭的!”说完又跟吉霄表态,“老大,我绝对没有说王心凌不好的意思!那首《黄昏晓》你唱得真的很好,我之后循环了很久呢!”
旁边的雷神闻言,已经飞速找起歌来。音频播不了,就翻出视频问小宅:“是这首吗?”
得到确认后,不等吉霄反对,男人先点下播放。
“哇,一来就诗朗诵?”第一次看古早MV的雷神感慨,“王心凌这装扮也太有年代感了!”
小宅看了一会儿也笑起来:“这里还有个吹风机给她造风呢!”
“哪里?”
“右下角!”
两个95后还想热评,吉霄开口:“你们要听歌就好好听。”
“遵命!”这么附和完,雷神就又夸起来,“这歌真好听,王心凌也好甜啊。”
“是啊,”小宅说,“小学三年级还是四年级,她演的那个电视剧不是很火吗?这歌就是那里面的,当时是我的最爱,但我那时还小嘛,根本不记得它叫什么。听老大唱才想起来!”
“这就是代沟了,”吉霄说,“你的童年,却是我的青春。”
小宅听了这句在心里算了一下:“老大你当时……应该是在读高一?”
“初三,”吉霄说,“我读书比人晚一年。”
这句话音刚落,女声就唱到“拥抱的温度,只有你清楚”。雷神听到这惊呼:“原来是这首啊,我当年也听过!”随后又反应过来,“等等,我也是小学听的!”
旁边的小宅吐槽他:“那不是废话吗,你跟我差不多大。”
吉霄闻言感慨:“我的小学时代可不是王心凌,而是王菲。”
雷神却还留在年岁差带来的冲击中:“也就是说当我进小学的时候,老大已经是读初三的大姐姐了?”
“不然呢?”吉霄说。
“没什么……”雷神说着声量变小,最终却还是鼓足勇气,“我只是在想,老大你那时会是什么样子的……”
吉霄不客气:“我不知道你脑子里现在是什么画面,但最好就此打住。”
“你不知道,我知道!”在一旁的小宅笑,“现在这小子脑海中,全是长发飘飘、身穿校裙的吉霄学姐,在那年头一定也是校花吧!”说到这,小宅来了戏瘾,一边说一边浮夸地演,“追你的人从这里排到了法国,但却都入不了你的眼,除了那名闪闪发光的白衣少年……人群中,你一眼就看到他!多么动人的青春,多么美好的初恋!”
雷神听到这,也趁着玩笑小心地问:“所以……老大当年喜欢什么样的?”
吉霄倒不回避这一题,只是她给的答案怎么听怎么像是在敷衍:“就像小宅说的那样。”
“我说的?闪闪发光的白衣少年?”
“是啊……一眼就看到她。”
雷神还听得傻愣,被小宅给一手肘:“别琢磨了,你没戏!看看你自己,哪点闪闪发光了?”
“你说什么呢!我对老大又……没什么。”
后面两个人上演闹剧,前面的副驾却安静异常。吉霄朝旁看一眼,就发现方知雨侧向车窗,似是睡着了。
这人还真是……上车就睡。
“所以呢,”就在这时,小宅八卦地问她,“校花跟少年当年be了吗?不然为什么哭着唱歌?”
“b什么e啊,”吉霄语气淡漠,“前面那些也都是瞎扯的。我失过忆,记得个什么白衣少年?”
“啊?”小宅惊讶,“原来失忆就是那时期的事?”
“确切地说是那之后……但当时的记忆确实也被影响,有些到现在都记不起来。”
雷神跟听天书一样:“失忆到底什么感觉?真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人真的会失忆吗?”
“为什么不会?”吉霄说,“小行星都有可能撞地球。”
“小行星什么时候撞过地球了?”小宅不信,“老大,我严重怀疑你在跑火车!”
“我也严重怀疑,”然后就听吉霄说,“怀疑究竟是我作业布置得太少?还是下午面谈的力度不够?用不用再给你们加点任务,让你们欢度周末?”
这下,小宅彻底闭嘴。
然而安静才持续了半晌,雷神就发现什么,低声问吉霄:“不是吧,蓝猫她睡着了?”
吉霄暼一眼身旁人:“嗯。”
这才意识到副驾早已掉线的小宅也连忙换气声:“我们刚才声音那么大……会不会吵到蓝猫?”
“不会,”吉霄说,“她只要坐我的车就睡得很沉。”
这一句让后座的两人都有些意外,尤其是常到行政部报道的雷神。丸子跟吉霄熟他就知道,蓝猫竟然也是熟的吗?还是能坐车的关系?从什么时候开始?怎么他之前一点没看出?
正疑问着,车停下。
“到站了,两位。”开车的女人提醒他们。
雷神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硬是从新上司口中听出了赶人的语气,连忙推着小宅下车。
*
方知雨被吉霄叫醒时,已经身在另一个露天停车场。
原本她是插不上话,想着不如打个小盹。后来竟然入了梦。这一觉睏得太沉,以至于现在还疲倦。方知雨惺忪地下车,走路都有些跌跌冲冲。
刚在想宝诚广场有这么远吗,就听吉霄说:“也没问你想吃什么,毕竟是你请我,我就直接选我想吃的了。”
方知雨答一句那肯定的,就感到一双手扶住她的双肩。
“睡醒了吗?”女人在身后问她。
这一点亲昵,让她从彻底梦中醒来。“睡醒了。”
“那就好。”轻叩完她的心扉,吉霄的手就松开,“看你刚才那样子,真怕你跌跟头。”
真笨。她就该答没睡醒,让吉霄一直扶下去。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慢慢回过神,只觉眼前的停车场很是熟悉。
再往前走,方知雨确定这里分明就是她来过很多次的地方——
花城面馆。
第23章 回请
这时面馆人正多。进入弄堂, 吉霄领路走前面。方知雨忐忑地跟着,还没穿过店面先遇到吉然。
见到她,双手端着一托盘空碗的吉然整个愣住, 叫了一声“啊”, 又马上咬唇让自己闭嘴。
方知雨给吉然让路。但她让左,这人朝左;她往右,这人又向右。
“蓝猫!!”
正奇怪着, 就见吉霄在前面回头一脸焦急地唤她。
被这声震得反应过来状况的吉然这才打起精神,侧身给方知雨让道。
吉霄带着方知雨到饮料处,问她喝可乐还是茶水,她答还是茶水就好。吉霄立马倒了茶给她,然后开冰柜给自己拿罐可乐。再带方知雨去洗干净手, 往里进入一方小院:
院中支了张木桌, 照明是屋檐下的一盏不怎么亮的暗灯。背后有一树紫藤, 枝蔓爬满围墙。
此时轮换下来的员工晚餐刚吃到尾声,吉霄过去跟他们打招呼。听她说带了同事来, 两人连忙夹完最后两口起来麻利地收拾,然后帮吉霄点菜。
吉霄也不问方知雨, 直接跟其中一位被她称为“陈姨”的女人要一份汤面、一份拌面, 又叫了四份浇头,加上猪扒、鸡腿、茄盒, 再来一个蹄髈汤……
方知雨听到这连忙打断:“哪吃得下这么多?”
“干嘛?”吉霄说她,“你请个客这么小气?”
方知雨这才想起今晚分明是自己开单, 忙说:“你还想吃什么?多点一些。”
“哪吃得下那么多?”
……反正论斗嘴,她总是很难赢这个人。
落座。方知雨过意不去:“外面那么多客人等, 你却带我不排队。”
“没办法,谁让我有特权?不过以后估计没有了。”
“为什么?”
“因为我调回总部了呀。”吉霄说, “要是能经常看到我,老板娘就没那么新鲜。”
话音刚落,被提及的老板娘本人就风风芒芒进小院来:
“你说你调回总部?”吉小红惊讶地问。
吉霄被沙哑的大嗓门震得回头。“妈。”
“就是说以后都在宁城了?”老板娘只关心,“不用再去外地了对吧?什么时候?”
“最近刚定下来的,”吉霄答,“正式通告就要4月才出。”
“太好啦!”吉小红开心,但随即又问,“你回家住吗?”
“我住外面,房子都找好了。”
吉小红听了,眼中瞬间有些落寞:“你不要考虑吉然!他平时住学校,放假回来让他睡客厅就行!”
“他六月就毕业了,到时候总要回家的。”
“谁说他要回家?毕业了就更该自己去找地方!”
“那我毕业得更久。”
吉小红被这句哽住,还想说什么,吉霄起来挽住她:“你就让我有点隐私空间嘛,周末有空我会来面馆帮忙的。”
“谁要你帮忙!”女人说,“你平时工作那么累,周末好好休息啊。”然后才妥协,“你想住外面就住吧。但你要时常回家吃饭,知道吗?”
不等吉霄答话,又说她:“还有啊,刚才我就看到你又在拿可乐!都说了那个不能多喝,会骨质疏松的!我转你的视频你又没看是不是?”
“知道了知道了,”吉霄说,“你等我同事走了再念嘛。”
吉小红这才想起来招呼方知雨:“呀你看我……小姑娘你好啊,我是吉霄的妈妈。”见方知雨一脸紧张样,似乎是打算站起来,连忙摆手让她坐着就好千万别见外:
“你今天想吃什么敞开吃,多吃点哦!”
方知雨答好,却发现吉小红仍盯着她。借着不亮的照明看了半天,吉小红问吉霄:
“你同事看着蛮面熟……以前是不是来我们家吃过面?”
方知雨惊了惊,刚在隐隐担心,吉然就在这时如救星般出现,站在里屋窗口大喊老板娘,说大堂有人找她。
注意力被分散,吉小红便忘了疑心。又叮嘱两句便离开。她前脚走,吉然后脚就一副立了大功的样子到院里来,先叫一声:“姐。”
吉霄如临大敌:“你今天怎么在?”
“礼拜五啊,况且我最近都没课,就坐了下午的车回来。”吉然说完就跟方知雨打招呼,“你好,我是她弟弟,我呢叫吉然,吉就是吉祥的吉,然是……”
吉霄直接打断他:“人家又没问你。”
吉然暼吉霄一眼,像是让她别拆自己弟弟的台。随后又演技拙劣、欲盖弥彰地加一句:
“我们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吧?”
方知雨否认:“不是啊。”
“对对……?啊,不是?”吉然连忙一边摆手一边表立场,“我之前可从没见过你啊!”
方知雨奇怪:“上次我和丸子来……我们应该有见过?”
“哦对对,是的,有的,蓝猫小姐,我想起来了。”吉然说,“今天想吃什么?”
“早点好了,”在旁看得心惊的吉霄送客,“没其他事你走吧,店里不忙吗?”
“好好好我走,”吉然说,随后又朝方知雨,“蓝猫小姐,多吃点啊,不够又加!”
好不容易没旁人了,却见方知雨盯着一旁的紫藤。一墙的藤蔓花蕾点点,有几朵已然绽放。
“上次回宁城我就在想,等我这次回来,应该就能看到花开了,”吉霄说。
听到她提及“上次”,方知雨回头问她:“所以,你那时候就知道我们会同部门的?”
“反正肯定比你早。”
“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
“为什么要告诉你?”吉霄反问她,“我觉得我们没熟到那个地步啊,同事。”
“是你同事”。这话是她说的没错。
可这确实也是现实:她和吉霄之间的关系现在除了“同事”之外也再无其他。
心因此有些落寞,就见花树下出来一只猫——
不正是将军。
过来跟主人亲热一番后,对方知雨它也来者不拒。
完全被小猫征服,方知雨霎时就忘了不快,一边抚它的头,一边下意识就说出心声:“真想抱一下。”
“抱啊。”吉霄说。
“它不怕生人吗?”
“怕是不怕,但你得知道怎么抱猫。如果抱得不舒服,它确实可能抓人。”
方知雨不答话,只是把腰再沉低些,然后轻车熟路就抱起将军放自己腿上。
“抱得这么熟练?”
“我抱人还更熟练呢。”
刚这么说完,就被吉霄震然地盯着,显然是误会了什么。
“我不是说拥抱,”方知雨连忙解释,“是抱小孩那种抱!”
“哦……”吉霄果然开她玩笑,“我差点以为方小姐是在跟我炫耀,你对背后抱这种事有多熟悉。”
从背后抱过吉霄两次的方知雨瞬间不吱声了:
说她不熟悉?她的人设可是谈了很多恋爱,不矛盾吗?
说她熟悉?更奇怪。
幸好有将军在,愿意承受她僵硬的抚摸,还能给她一个借口转移话题,由着她生硬地夸它有多可爱。
“喜欢猫?”随后就听吉霄问她。
“喜欢。”方知雨一边玩将军的耳朵一边答,“但不会养。”
“为什么?”
“……因为照顾不好,也舍不得。后来回忆起,只觉得遗憾。”
吉霄安静地听着。
猫跟人相比,寿命很短暂。在未来的某一天,将军必定会先离开她。在她还没远远到达自己的老年之前,她会先看着这只猫老去、衰亡……亲眼见证谁都逃不过的消亡。猫逃不过,人也一样。
不是没考虑过这问题,但吉霄想,凡事总有好的一面。
“所以呢,你虐猫?”想到这她问方知雨。
“怎么可能!”方知雨立刻否认,“我对我家的猫很好的!”
“那就行了呀,”吉霄说,“你站在猫的角度想想。这世上有很多人渣,但它的主人不是。它的主人自始至终都珍惜它、对它好,这些它一定能感受到。遇到你它很幸运,而你跟它之间留下的也绝对不只是遗憾。你敢说它带给你的回忆里,不是美好和快乐更多?”
方知雨表面虽无异动,心却听得动容。她甚至升起很久违的感觉,仿佛经历漫长寒冬的荒原有一丝新绿破土。
把心封闭起来,那样便会少些痛感。但是眼前这个人总在叫她脱下心防、回到从前。
她不知道那么做会不会带来危险。又想逃走,却发现女人此刻正盯着她看。
“还好,没有留疤。”是在看她之前脸颊摔伤的地方。
她太温柔了,所以她待不下去。
避开吉霄的注视,方知雨放下小猫后起身:
“我再去洗一下手。”
等她再回来,几道小菜和蹄髈汤先上。吉霄正在倒蘸料,招呼她坐下吃。
也是这时,端菜来的陈姨才看清楚方知雨,突然想起来这不正是她把汤面撒人肩上那位。
刚想叫她,一旁的吉霄就趁方知雨的注意力在食物上,跟陈姨比了个噤声的姿势。陈姨蓦地想起吉然说过,要她见了这小姑娘千万别声张,直接通知他就好。
陈姨一边机敏地退场,一边想怪不得看着面熟,原来是之前那位熟客。
但为什么要盯别人的梢?
这对姐弟,真不知搞什么。
让陈姨猜不透心的吉霄把菜给神秘的熟客都夹过一轮,让她先尝猪扒。
方知雨好久没吃到花城面馆的猪扒,闻着都流口水——
之前她一个人来,从不点这个,因为吃不完。只有跟丸子来的那次让把面少下一点,两个人分吃了一份。意犹未尽。
从那时到现在又过了好几个月。对着记忆中的美味一口咬下去,只觉外酥里嫩,油气鲜美。再喝上一口蹄髈汤,完全的享受。
“刚才听你说,之前跟丸子来过这里?”
方知雨连忙答:“是。”
“当时知道这是我家开的吗?”
“……丸子告诉我了。”
“后来呢?来吃过吗?”
“没有。”
“为什么?”吉霄一边吃一边问她,“东西不合你胃口?”
“不是的,”方知雨连忙说,“我很喜欢吃,尤其是辣肉面!……只是那之后一直忙,又碰巧没机会。”
也不是全然没机会。今年开工后丸子约过她。是她那时心里有鬼,躲吉霄躲到连别人家面馆也不敢来。
吉霄也不追问,只说:“喜欢吃辣肉面,那待会多吃点。”
方知雨点点头,随后笑开来。吉霄问她笑什么,她说:
“我发现,你家每个人都跟我说过同一句话,那就是‘多吃点’。”
吉霄听了也笑。“那肯定了,做餐饮嘛,客人吃得多就是对本店最大的赞美。”
聊到餐饮,聊到味道,最后又聊回奶茶。吉霄问方知雨平时除了烟雨之外,还喜欢喝哪些牌子,什么口味的。
方知雨答不出来,因为她平时喝奶茶喝得少。至于已经喝过的,又实在谈不上多喜欢——
除了烟雨家自己产的。
“喜欢自家的没问题。但既然是品牌部的人,市场上常见的那些牌子你还是要有个了解,以后有机会去喝一喝。”吉霄说着报出一连串名字,告诉她这些品牌分别是什么价位,卖的是最老式的珍珠奶茶,还是而后流行起来的水果茶,或是像烟雨这样更注重茶底的新中式……
方知雨一开始还只当闲聊听,越听越觉得跟不上,从包里翻出日程本和笔就要开记。
吉霄见状不再说下去,问她:“你记什么?”
“记你刚刚说的那些啊,”方知雨认真。
“有什么好记的?”
“因为我没有全部听懂,”方知雨直言,“我记性不好,怕不记下来待会儿就忘了。”
“那也先吃饭,”见方知雨一副困扰的样子,又跟她保证,“你放心,这些话你什么时候想听,我都可以全部复述一遍,让你慢慢记。”
方知雨听到这,才终于停笔。
“我看你笔记本上总是写得密密麻麻,都是写的什么?”刚把日程本放一旁,就听吉霄问。
“就是些和工作有关的。”
“方便看看吗?”怕她不愿意,又承诺,“我只看其中一页就好。”
“当然。”
然而刚把日程本递出去,方知雨就有些后悔。因为她突然意识到那个本子前面一小部分是用来做备忘的,记录生活。现在虽然记工作,但也偶尔会在旁边加些碎碎念。比如“好困啊……不行了”,或者“丸子的新发型,真可爱”,或者“荒郊野外,等马良一通电话”……
然后,那天马良终于回她电话时,她已经在市郊荒废的工厂外等了两个小时,下大雨。
她的碎碎念里还有个系列是成套的,叫作“八十一丧”。会搞这个系列当然不是因为记性不好,而是来自别人建议:
“感觉心情糟糕到崩溃的时候,不如动动笔,用一两句话把事情记下来。既能缓解焦虑,还能调节心情。等你过了那段时间回望,就会发现很多当时过不去的坎,其实没什么大不了。”何风曾经跟她说。
开始计数,又是在进烟雨之后。来到新公司,方知雨总感觉开启了新人生。有一天她突发奇想:
既然取经要闯八十一关,那就看看她什么时候能历经八十一丧吧。
然而真正记起数来,就会发现原来她的不开心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多。到现在还没凑足三十丧。
而且何医生说的是真的:过了那段时间回望,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甚至能从中看出些黑色幽默来,比如:
“第十六丧,失眠夜去医院,却被告知管制类药品只能白天开。十三点,安眠药白天吃?”
当然,除了黑色幽默,她的记录里还藏着秘密。比如:
“第二十三丧,弯装直。”
让她不得不小心伪装的缘由,此刻正翻看她的日程本。幸好吉霄就像她保证的那样只读了其中一页,加上这里光照不充足,似乎是没关系的——
就算看到了,她也不可能认得那些龙飞凤舞的字。
果然,吉霄没因此问出什么让她不知所措的问题,只说:“不愧是把‘努力认真’当优势填的人。”
“可你面谈时说那不算优势。”
“我没说噢。我只是期待你给我一些跟品牌部更相关的答案。”吉霄说着合上日程本还给她,“努力认真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美德。你反而要小心,别把这种美德浪费在不重要的事上。”
都说到这了,便又聊起她填的那张时间记录表。吉霄说她发现里面的很多事项,方知雨对自己的评估都是“可被替代”。也就是说,她觉得那些工作即使交给另一个人做,也没什么区别。
“作为打工人,谁都想让自己的工作更轻松、更愉快。但这就需要争取话语权,更需要让自己在某些事上变得无可替代。别让不重要的事缠住你,把你变成一个可有可无的工具。”
方知雨听到这,回顾起自己在行政部的半年,心生感慨,拿出日程本来又想记录。被吉霄阻止:“我又说了什么你要记?”
“就是工具那个,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
“不用记,”吉霄却说,“如果你稍微回忆一下你在行政部这半年的经历和吃过的亏,就绝对不会忘记这些话。”
方知雨吃惊:早知道这个人会读心,但她怎么知道她刚做完回顾?
“手写不是坏事,它能让人静下心来思考,这也是为什么明明能用电子版,我还是选择在部门新建立的时候让大家动手写一写,”又听吉霄说,“但是对你,我反而希望你少用笔。别随时随地都那么紧绷,放轻松点,方知雨。”
说话间面端上来。吉霄把拌面和汤面都推到方知雨面前,让她喜欢哪种就夹哪种。方知雨想也不想,直接选拌面,淋上辣肉浇头。
好久不吃,真怀念这一口。入口鲜香,面又劲道,让她直想吞下舌头。
吉霄在旁看着。
无欲无求有时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当你对一个人谈未来,她却毫无回应,甚至跟你表明她不想、不期许的时候。你会很好奇这个人要面对什么,才能有激烈生动的反应。也很想看到。
那种想要什么的迫切欲望,方知雨也不是没有。比如眼下,她就在她面前大快朵颐,吃得腮帮微鼓,脸颊也染上绯色。让吉霄光是看着,也觉得自己吃起来都变香了。
心情愉快,便问女人:“你去年进公司有办健康证吧?”
方知雨一边咽面条一边答:“办了。”以为吉霄又跟她聊工作,补充道,“本来说是门店实习需要,但后来事情很多,又说做杂务不去门店也行。所以我办了证,却没去过店里。”
吉霄想了解的却根本不是这个:“既然办了健康证,当时有检查出什么大问题吗?”她问方知雨,“五脏六腑……还有内分泌系统?”
方知雨听得奇怪,但还是答:“没有啊。”
吉霄见缝插针:“那看来是心病。”
方知雨还是没理解透女人的意思,就听她下一句说:“我认识一个朋友,做心理医生的。她跟我说女性性功能障碍的问题,心理原因占90%。”
方知雨听得呛到。
吉霄一边抽张纸递给她,一边不慌不忙地继续:
“看来你上次说的焦虑症,真的是引起你性冷淡的主要原因呢。”
方知雨狼狈地擦嘴、点头。随后实在需要喝点茶来润润喉咙口。但这完全不足以缓解什么。因为接下来,吉霄继续质疑:
“可是之前,你不是说年会那时候跟我在一起,你的焦虑症没有发作吗?”
“……是没有啊。”她小心地答。
然后,她就见吉霄对她摆出一脸真诚求知的模样:
“那就奇怪了。”女人问她,“既然没发作,为什么当事人会跟我说她没感觉?”
第24章 信任
方知雨被直击要害, 连眼神都回避:“所以是从现在开始吗?”她问吉霄,“谈谈?”
“什么?”
“是你之前说的,说这次回宁城后, 会跟我谈谈。”
吉霄却说:“我们不是早就在谈了吗?”说着细数起来, “一对一面谈20分钟,然后从你在我车上被叫醒到现在……我跟你不是一直都在谈?”
方知雨不满地说出心声:“那些又不是重点。”
“那什么是重点?”吉霄问她,“你想跟我谈什么, 你不说清楚我是没办法知道的,方小姐。”
方知雨知道在这里不说出来,这个人是永远不会主动推进下一步。所以再不好意思她也开口:“就是上次跟你说过的……我想尝试点新鲜事……想跟你玩。”
吉霄却听得不动声色,只自顾自地吃面,一口吞尽才说她:“别这样, ‘玩’这个字跟努力认真可不搭界, 你何必呢。”
“怎么不搭界?”方知雨不认可, “我也可以努力认真地玩啊?”
“怎么玩?”吉霄问她,“你都没感觉。”
要论划重点的能力, 眼前这个人无疑是一流。方知雨为自己找退路:
“我都不知道你说的‘感觉’是指的哪种。”
“是吗?”女人笑,“看来要实践才能出真知。”
方知雨听得心动:“对啊, ”随后被诱惑地问出, “所以吉小姐,你愿不愿意跟我再实践一次?如果可以, 什么时候?”
吉霄想也不想,直接答:“不愿意。”
方知雨瞬间失望。“为什么?”
“因为这事情对我没好处啊, ”吉霄说,“被你当成治病的工具, 我没有话语权。这种只有一方得到的交换一点都不公平。”
方知雨想了片刻才说:“我可以让你开心。”
“怎么个开心法?死鱼小姐?”吉霄说,“而且我说过吧, 你不是我的菜。我也不喜欢跟职场的人有瓜葛,每天工作都累死了,别搞那么麻烦的事。”
见方知雨仍不甘地望着她,又提醒:“你先把剩下的面吃了。”
方知雨赌气:“吃不下。”
“为什么,不是喜欢吃吗?”吉霄说她,“被人拒绝了就要浪费粮食?”
方知雨听到这句,再难过也继续吃起面来,却在这时听女人盯着她总结:
“还没我家将军可爱。”
“为什么一定要可爱?”方知雨不服气地又停下筷子,“我就是不可爱,就是不灵光,我就是……很普通地在活着。”
都跟她说了,放轻松。别总这么沉重。
可是看着方知雨近乎湿润的双眼,吉霄想,这目的要达成估计没那么容易。
“都让你先吃完再说。”
……
一餐吃完,方知雨去大堂付钱,先被在店里穿梭的吉然逮到。听说这顿她请,吉然不由分说地制止她,说老板娘有规定,无论是他还是吉霄,第一次带来面馆的朋友绝不能收面钱,更别说让人请客。
说话间吉霄过来,吉然看到了连忙汇报:“姐你快来!蓝猫小姐居然要付钱!”
然而吉霄却说:“让她付。反正照顾我她会开心。”
吉然听得大为惊讶,当下就跑开也不知去哪。吉霄不理她,只跟付账的人继续:
“待会儿我还有事,就把你送附近的地铁口好吗?”
“好。”方知雨答,“可是都这么晚了,你还要出门?”
“哪里晚啊?难得周末,去酒吧玩玩。”
话音还未落,吉霄的后脑勺就被听了吉然告状特地赶来的老板娘给了一下:
“去什么酒吧?这么晚了!”
她一个风采翩翩的美人被这么不给面子地“施暴”,还是在方知雨面前,瞬间脸上挂不住。却连抗议都不敢大声:
“所以我才说要出去住……”
“出去住你好逍遥快活是吧!不可以!”吉小红说着厉声念她,“还有啊,你弟跟我说人家第一次来,你居然就让人请你?我是这么教你的?”
然后,她就不得不低头,当着吉小红的面把钱回扫给方知雨。
人都要走了,又被叫住,问她跟卖茶的小姑娘订了茶没?清明就快到了,她人又不回西南,可别就这么忘记。这次不仅要买她家的,还要给哪位阿姨、哪位叔叔订……
跟吉小红说了声放心吧,吉霄摆摆手出店门。
“吉阿姨也喜欢喝茶?”走进春夜,方知雨问吉霄。
“对啊,”吉霄说,“她喝蒙顶甘露。”
方知雨点点头。“但你不喜欢。”
“嗯,我喜欢咖啡。”
方知雨听到这又想起去年,吉霄把她泡的茶连纸杯一起扔垃圾桶。
“你再不喜欢茶,也不至于整杯扔掉啊。”忍不住说。
吉霄装傻:“我吗?什么时候?”
“去年在行政部,”方知雨说,“我给你泡的茶,你一口没喝就扔了。”
“哈。你看到了啊?”
“嗯。”
“但茶水间那个茶确实不好啊。你一个种茶的,总不会觉得那些碎末加香精的茶包好喝吧?”
“跟好不好喝没关系,”方知雨认死理,“那个是我泡给你的。而且你明明就可以跟我本人说,让我帮你换一杯咖啡。”
通过一段时间的训练,最近面对吉霄,她会更愿意说真心话。比如现在,她就情不自禁跟吉霄说:“有段时间,我甚至在想你是不是讨厌我。”
吉霄看着街灯,片刻后才问身旁的女人:“是又怎么样?”
她的感觉居然是对的,这令她低落到极点。“为什么?”
“因为你不诚心。”吉霄说,“我这个人呢,对人原本就没什么信赖感。你又总是对我说谎。再加上你跟老谭的关系……方小姐,你还想我怎么看你?”
方知雨蹙着眉头踱步,感觉自己明明走在这个人身旁,却离她很遥远。但这并不是吉霄的问题。她们之间或许真的该绕开彼此。
“我跟谭先生不是你想的那样。”她不禁再一次告诉吉霄。
“嗯,你讲过,但我要怎么确定?”吉霄说,“方知雨,我没办法去你的心里检查,辨别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这个人把自己重重包裹起来,不邀人回家,也不爱听谁表白。其间的原因她或许知道,但那远远不够。
方知雨想到这里,停下脚步,认真地问吉霄:
“那么要来做买卖吗?”
吉霄跟着停步。“什么买卖?”
“能交换到你信任的买卖,”女人盯着她的双眼说。
有些镶嵌在日常中的平凡事物,会在某个瞬间让人产生异常的向往,就像口干舌燥时透明冰柜里的可乐,或者春日午后撒在少年宫走廊上的阳光,或者沿着河岸散步走到树荫下,迎面吹来一阵河风……
再比如在失意的夜晚亮起来的灯……就像此刻方知雨身后那些。
她觉得,方知雨跟这座城市很像。
这是个平凡的春夜,非要说有什么特别,大概也仅仅是昨天春分。自从方知雨跟她提起惊蛰后,她也开始有意无意去关注节气。她猜方知雨一定知道吧,今天是春分后的第一天。春天来了,宁城天气很好,适合吹吹风……她原本想跟她聊这些的。谈谈,但也只是谈谈。可以撩拨她的心,却不想投入责任。
然而方知雨却跟她提议,说想交换她的信任。
更糟的是,她竟然对女人的提议很心动。对这个平凡夜里方知雨说出的一句话,她产生了向往。被灯火环绕着,她想要不就把信任交给这个人吧,看看之后会发生什么。别害怕。毕竟方知雨给她的总是物超所值,例如明明是她跟上天台,方知雨却突然出现,从后抱紧她,就像很害怕失去她一样;
例如三月的那个夜晚,她是带着赌一把的心态回办公室去的。想都这个时间了,对方再加班应该也不会在了吧,不在其实更好。但等她到了那里,方知雨就是在的,而且是在黑暗中的一束光下;
例如她是先看到她进了女厕,才接到老同学的来电。讲着电话进去,发现上锁的门只有一扇。她知道谁在里面,才透露了约定的时间和地点,透露她拒绝方知雨的原因是跟人有约,想让她为此感觉失落。一些欲擒故纵的无聊戏码,造就的却是那个雨夜,某人轰轰烈烈出现在酒店大堂、满身泥泞地等她……
这游戏的开端或许是她拿捏在手。但有的时候,吉霄会懦弱地觉得这个故事、这部电影的走向,不是像她这样只想躲在“及时行乐”这四个字背后的人能承受的。
她看着把真心写在脸上、诚挚跟她提议的女人。想或许就是这个时刻吧?游戏的拐点。
“……先上车。”
上车不过是借口。现在她的心很嘈杂,需要一点安静。
在安静中,车行驶在灯光熠熠的春夜。太美好了,以至于某个瞬间,她想要不今晚就开着车带方知雨走吧。去远一些的地方,去门背后的世界。漂流至某个异世空间,那里有花海、雪山和湖泊。却杳无人烟,宛如一座被隔绝的岛屿。
在那里,她们一座岛、两个人。没有选择,或许她也能脱下伪装。
她说方知雨一直说谎,但其实她自己也一样。说谎只是因为人们害怕面对真实,想要维持表面的平衡。
但是现在,方知雨把真实给她看了。只读到高中,还有焦虑症,并且现在因此性冷淡。……
都有功能障碍了,居然还在那说,想跟她玩。
“玩”这个字其实很特别,吉霄想。小时候它代表嬉戏。在心智还未完全成熟的孩子们心中,“玩”的意义重大,以至于它还延伸出另一曾含义,那就是“做朋友”。“我不跟你玩了”,这句话在孩童世界所代表的可只不是游戏终结,更是友情决裂、关系瓦解。总而言之,是件大事。
然而长大后,“玩”就不再是这么沉重的词。在成年人眼中它不再纯粹,变得跟轻浮挂钩。至少,每每听到别人说她有多爱“玩”的时候,她都可以确定,这绝不是什么褒义词。
然而方知雨这个人,却在用很沉重的态度跟她商讨着这件很轻浮的事。不矛盾吗?
但再矛盾,方知雨也不是懦弱的。在对待有关于她的事情上,方知雨始终很执念,执念到令她害怕去揭晓她的动机,更害怕某一天,她会忍不住想把真实的自己完全暴露给方知雨。
在看到方知雨眼中所映射出的那个自己,她一定会感到无比厌恶。既然注定不会得到轻浮的快乐,那还不如现在就掉转头去——
她和方知雨,就在这里画上句点也没关系。
所以,如果真的变成一座岛、两个人,会临阵退却的那个绝对不会是方知雨,而是她。
她犹豫着,沉思着。直到方知雨问她:
“为什么不说话?”
回过神来,吉霄暼一眼后视镜中冲她这么发问的人,就见她满面愁云。
“今晚的面不好吃吗?”不禁问她。
“好吃啊。”方知雨答,语气却是淡然到有些沮丧的。
“那你为什么听上去不高兴?”吉霄说,“总不可能是因为没顺风车搭,就这个表情吧?”
“是的话,你会送我回家吗?”
“又没下雨,你又没生病。送你不绕路吗?方小姐,最近油价涨了。”
方知雨不吭声,慢慢才开口:“你今晚去酒吧,记住不要找已婚人士。”然后又补充,“还有,我真的希望你认真考虑下我的提议,吉小姐。”
吉霄不说话。沉默了很久才说:“考虑什么?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和谭野究竟是什么关系。”
“……非要说的话,我很讨厌他。”
“是吗?”吉霄说,“那你们怎么认识的?他是你父母的朋友?”
“……嗯。”
“从多久开始是朋友的?该不会从十多年前?”
“没那么早。”
“我也觉得,”吉霄说着义愤填膺,“不然不至于有这么大富大贵的朋友,你父母却还是连你的学费都筹不到,耽误自家女儿上大学。”
话音刚落,就听刚才还苦着脸的家伙笑一声。
看吧,这人真矛盾。对轻浮的话题太用心,到了真正沉重的时候她却在笑。
“笑点在哪?”不禁问她。
女人微笑着回答她:“我只是在想,你听上去比我本人还生气。”
“别瞎扯。我什么时候?”
方知雨仍带着笑意:“吉小姐,有人说过你很像猫吗?”
吉霄被搅得意乱,一口否决:“没有!”
“那现在有了。”
就是这时,吉霄想,管她的。就按计划来,先驯服、再粉碎。还没开始畏惧什么呢?在方知雨放手前把事情了结掉不就好了?
在那天来到之前,她要尽情利用方知雨那热烈到不正常的执念。
想到这里,她问女人:“你说你跟老谭汇报工作,每半月一次?”
“是啊。”
“那你们下一次见是什么时候?”
“就是明天。”
“是吗,那正好。”
吉霄说着把车开到附近可以停靠的地方。随后打开灯,从抽屉里拿出一支裹着耳机线的手机递给方知雨。
方知雨看着眼前眼前的设备,怎么看都像是被吉霄闲置下来的上一部。
“这个……给我?”
“嗯,”吉霄说,“你不是想换取我的信任吗,先从第一步开始。”
听到“信任”这两个字,方知雨一下来了精神:
“想要什么?”她问。
“想要你明天用这部手机打给我,”吉霄说,“一旦老谭联系你,你就告诉我。”
方知雨没有听明白:“我不懂你的意思。”
吉霄也不再解释,而是理开耳机线给方知雨戴上,然后打开自己的微信拨出语音。
下一秒,方知雨就听到耳机里传来铃声,自己手中那部手机亮了起来,来电人显示出她熟悉的头像。
方知雨在女人眼神催促下点“接受”,随即就被取下耳机。
“明白了吗?”吉霄问她。
还是不明白。要联络用她自己的手机就好,何必多此一举。
“为什么一定要用你这部?”
“因为你不可能在跟老谭沟通的同时,用你自己的手机跟我通话。”
到此,方知雨才有点理解到吉霄的意思,骤然不安起来:
“你不会让我拿着这个去见谭先生?不行的吧,那样是……”
“我对你们的隐私没兴趣,而且方小姐,你明天是见不到那个人的。”吉霄说,“因为,我会教你拒绝。”
方知雨听得惊讶。
吉霄说完这句便看向前窗,或许她此刻不敢去确认方知雨的表情。
“如果你没办法拒绝谭先生,那你现在还可以后悔。”她说。
“我不后悔。”女人却这么回答她。说完就利落地把手机装包里。
吉霄心中紧绷的弦放松了些,问方知雨:“你确定你有那种插口的充电器吗?”
方知雨这才反应过来,又看一眼躺包里的手机:“没有。”
吉霄又翻出充电器和充电宝让她一并拿走。也不知道是她平时就放车里,还是对于这件事她早就预谋已久,早就想要来一次彻底确定,关于她和谭野之间。
方知雨收理好东西,车便再次启动。车灯关了,她便又开始从帽檐下悄悄观察吉霄。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今晚这个人不似平常那般,阵脚很乱,甚至有些不得其法。
她猜测着,观望着,突然又想起了那杯被倒掉的茶。
她的直觉一向很准,所以她或许该自信点。如果那时吉霄对她的厌恶是真的,那么今晚吉霄的无措一定也是真的。
然后,方知雨意识到游戏到了某个拐点——
从现在起,这个人会开始慢慢走向她。
到地铁站,她微笑着下车。最后关头,低身跟车窗里的女人作别:
“明天见,吉霄。”
*
吉霄人到了面馆,还在气方知雨那句游刃有余的“明天见”。
见个鬼啊,都说是手机联络了。
刚这么想着,吉然粘过来:
“不是职场斗争吗?不是反派角色吗?怎么了怎么了,你怎么会跟蓝猫小姐一起出现?”
吉霄装得淡然:“谁让她现在转到我部门来给我当下属?”
“事业部!?”吉然显然误会了,“她怎么可能做事业啊,那样子上酒桌一杯倒吧?”
“你心疼她,不如多心疼你老姐我。”
吉然嘁了一声,问:“那尊贵的老姐,您今晚要不要在家里休憩一晚呢?”
“不了,”吉霄说,“我在店里帮会儿忙。晚点就直接回我租的地方继续整理行李。”
“?你刚才不是说要去酒吧?”
“……这么晚了。”
吉然听到这,像识破了什么天大的秘密一样追着去换衣服的吉霄——
“你这个小气鬼!为了不送别人回家,你竟然编谎话!”
第25章 通话
方知雨的周末一般这么度过:一天用来清洗打扫, 一天用来休憩。休憩的那日,如果心情好天气又好,她会坐公交车去文化公园逛逛;如果反之, 她甚至可以饭都不下楼吃, 点一份外卖分作两顿,把自己锁在盒子里。
有段时间,到了夜晚还有些期待, 因为会变装去白夜。但进烟雨后就再没有过。
总的来说,她度过假期的方式无聊到有些沉闷。即使是去跟谭野汇报工作,路线也完全固定,毫无变化可言。
但是这个星期,变化产生了。
第一个变化, 当然是这个家里又增添了一样吉霄的物品。
拿到女人给她的手机之后, 当天晚上, 方知雨就研究过一遍。里面登录的微信账号除了吉霄的大号外,没有其他联系人, 也没有任何聊天记录。
至于其他的,像是相册、信息那些, 方知雨没好意思翻看。虽然按吉霄滴水不漏的做事风格, 该删除的应该都删除了,但也说不好会不会有漏网之鱼。
但方知雨依然没去细细查阅——
她想得到的可是吉霄的信任。要是看到了什么装没看到, 就凭她的演技,一定秒被吉霄识破。
其实她也是有一部旧手机的, 但还停留在3g时代,用它上网太吃力。不过里面存的东西都还在。下载的电影也还能播。内存有限, 所以画质也是最模糊那种,数目也一直是两部。
那么吉霄呢, 平时用这个旧手机来干嘛的?又是为什么会申请微信小号?
这些问题只有等到以后有机会再问了。毕竟现在,她的同事,不对,她的上司吉小姐,对她可还依然竖着高高的心防。
第二个变化发生在翌日上午。方知雨收到谭野的短信,说下午跟她见面的时间推迟一小时。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即刻回复,而是马上想到要通知吉霄。
昨晚吉霄去了酒吧,也不知道此刻是否还在睡觉。她不想扰人清梦,便只是发了信息过去。
“该怎么回复呢?”最后,她问吉霄。
女人的信息比她想象中来得更快:“不用理他,”她说,“他应该会默认你看见了。”
“你不是说要我拒绝他?”
“是要拒绝,但还不是现在。”
吉霄告诉她,等到了约定时间,她不出现,谭野必定会找她。到那时候再拒绝。“下午他打电话来,你先不要接。先打给我,我会告诉你怎么做。”
也就是说,要临阵了才放人鸽子?
多会得罪人,方知雨想。但她没所谓,她做得到。越绝情越好。
之后的时间方知雨一直心猿意马,是在洗衣服,心思却全然飞到下午即将展开的剧情里。
人生真是难料: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如此期待谭野的电话。
紧接着,午餐也发生了变化:她特意去试了楼下新开的小店。
之前吉霄送她回家时,问过她好吃吗。她没答上来。要是以后吉霄再问起,她便可以回答她:就是过桥米线,但好像不太正宗,味道很一般。
吃完后上楼继续等待,等待。等待很漫长,她却不打算去外面接谭野的电话,因为房间里僻静,而且场景熟悉,这样她才不会因为过分紧张而影响接下来的表现。
在她的期待中,终于,跟谭野约定好见面的时间到了。
男人的电话是在那之后一刻钟响起的。听到手机铃声,方知雨跳起来,找出吉霄的手机。
语音很快拨通。戴起耳塞,她便听到熟悉的女声:“喂?”
“吉小姐,谭野刚才给我打电话了!”
“你接了?”
“当然没有,你叫我不要接的。”方知雨说,“然后呢,你想我怎么做?”
“你回他电话,开公放。把一支耳机对着你手机。”
随后为了保险起见,让她先试一试,随边开一个视频,把声量调大,看吉霄那边能不能听清楚。确定没问题后,方知雨问吉霄:
“待会儿电话接通,我要说什么?”
“你把另一支耳机戴好,按我说的复述就行。”吉霄说。
竟然是这个意思?
“……你现在明白了,还有时间后悔。”听她不说话,女人又说。
那不可能,她志在必得。于是就那么回拨给谭野。
心提到嗓子眼,男人的声音突兀地在盒子间响起——
“哇,你终于回电话了!”那边听上去很紧张她安危的样子,“今天怎么回事?你从来没迟到过,又不回我信息,害得我很担心!难道遇到什么状况了?身体不舒服?”
吉霄的提示还未在耳边响起,方知雨就习惯性回应:“没有不舒服,我只是……”说完才反应过来不对,好歹及时止住了声音。
然后,她就听到吉霄平静地告诉她:“你就说,我跟男朋友约会太开心,所以没留意手机。”
男朋友?
这人的剧本写得比她还离谱,但她还是硬着头皮把这话说了出口。
果然,谭野跟她差不多惊讶:“你交男朋友了?”男人问她,“我怎么没听你说起过?什么时候的事?”
方知雨刚想我也没听说过,就听见吉霄让她答:“就这两天刚确定的关系。”
听了她的回答后,谭野奇怪:“怎么认识的?这么突然,难道是公司里的人?”
对这问题,耳机里的军师张口就来:“不是公司里的。三月初,我跟他在牛肉汤锅店吃饭偶然认识,一见钟情。”
方知雨紧张到不行,却又不得不在听到这答案时暗觉好笑,艰难地把这话复述给男人听。
然而这么离奇的偶遇,谭野似乎也听进去了,只问她:“那现在呢,他在你身边?”
吉霄在耳机里让她说,没有。因为要回电话,所以暂时避开了对方。还让谭野放心,跟平时一样,有什么就说什么。
“我能有什么?”男人说,“我就是担心你。你一个小姑娘在陌生城市,别被人耍了才好。他要是敢欺负你,你告诉我,”说着又打感情牌,“记住,在宁城,你永远都有我和梅姐做你的后盾。”
“梅姐”就是谭野的妻子。一想到她,方知雨就压制不住对男人的厌恶。却在这时听吉霄说:“谭先生,有件事我不知怎么跟你提。”
方知雨心中好奇是什么事,但还是先把这句话说了出来。电话那头的男人听了忙跟她说别有负担,有什么事尽管开口。
“以后工作汇报可不可以不去连锁酒店?”然后就听吉霄说,“其实回电话前,我跟男朋友说了这回事。他听了之后很不爽,让我无论如何回绝掉这事。”
方知雨一边听,一边跟谭野说。同时在心中打起小鼓:在今天前,她从没想过拒绝谭野,也不觉得能拒绝得掉。
她没想到,电话那头的男人竟然笑了。“我明白了,什么约会忘记,都是借口。”
方知雨慌张起来,心想这要怎么应对,却听男人继续:“其实今天就是你小男朋友吃醋,不准你过来,是不是?”
怎么理解成这样的?
“是啊,”却在这时听吉霄在耳机里说,“他很生气。”说完又补充,“谭先生,请你理解。”
听方知雨把同样的话说了一遍后,谭野说:“年轻小情侣,刚在一起你侬我侬,是这样。什么时候他有空,我请你们两个小朋友在家里吃顿便饭,顺便消除下误会。我们之间就是长辈照顾小辈的关系,来酒店也只是工作汇报,想避开公司的人而已,根本不是他想的那样。”
“再看吧,”吉霄让她转述,“他现在正在气头上,不会想跟你吃饭。”
“理解。换位思考,如果我知道自己女朋友单独去酒店跟其他男人见面,我也会不舒服。”谭野说,“其实你现在就可以让他听我们这通电话,没关系的,他听了就什么都明白。”
方知雨吓了一跳,还以为露陷了。结果似乎没有,因为男人接下来说:“其实我今天让你过来,也就是想问问你进了新部门,能不能适应。”
耳边迟迟没响起女人的声音,方知雨便觉得那是让她自己答的意思,于是说出内心所想:“还好。要学的东西确实很多,但我会努力。”
“嗯,”谭野说,“及时雨这个人你不要看她平时笑眯眯的,但对工作和自己部门手下的人,她要求尤其严格。你要是吃不消,或者有不明白的地方,都可以来问我。”
又说虽然如此,找到机会还是可以跟及时雨多多亲近。
方知雨想亲近,怎么才算亲近。躺过同一张床算吗?
刚想到这,就听被提及的女人在耳机里说话,让她问谭野为什么。
“因为有益无害啊,”谭野答,“从她身上你可以学到很多,而且她和大小叶一条心,如果他们有什么风吹草动,她一定比你我先知道。”
方知雨听谭野如此直白地说这些,不知吉霄听了怎么想。耳机里的人也确实再没声音,她便只能自己回一句:“好。”
“其他没什么了,”男人说,“工作要做,但对你我还是那句话,别总是努力、认真,这些都是其次的。关键是你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明白吗?”
“……嗯。”
“那下次,我们就清明后的周末再说?”
方知雨正要顺势答“嗯”,就被耳机里提醒:“恐怕不行。我答应了男朋友不再去了,我不会跟他说谎。”
谭野听完这回答,也不知是才想起,还是终于没办法:“行吧。”说着又补充,“你啊,好好哄哄你男朋友,让他千万别误会。哪天有空还是带家里来吃个饭,让我和梅姐帮你把把关。宁城说小不小,但说大也不大。他跟你是初遇,不见得跟我们也是。万一大家认识呢?”
怎么可能认识?本来就是莫须有的“男朋友”。但方知雨听得出来,谭野这是在防备了。
等了片刻,耳机里也没再响起女声。她只好自己打圆场:
“我尽量哄哄他。”
……
通话结束。
再三确定对方已经挂断,方知雨才把自己的手机放到一旁,戴起另一支耳机问吉霄:
“现在你相信我了吧?”
吉霄不置可否。
“这样还不相信?”
“谁知道你跟谭野会不会也事先准备了一台戏?”随后就听女人说,“说不定挂掉我的语音后,你又会去找他。”
“怎么可能!”方知雨说,“我在你心里就这么狡猾?”
“是啊。”吉霄拿出证据,“对我说谎、偷听我电话、还有跟我跟到酒店的,可都是方小姐你。”
方知雨无言以对,一时情急:“那我不挂语音不就行了?今天一天你都听着,看我接下来会去哪!”
那边似乎理解了一阵才明白她的意思。“……这可不是我要求的。”
“是我主动的,行了吧!”
“……你要是后悔,随时挂电话都可以。”
“我不后悔!”方知雨说,“反而是你,不管多无聊、多沉闷,你都要听下去!不许挂电话!”
“那又不一定……”那边却耍赖,“我这个人对别人的隐私可没兴趣。”
话是这么说,下一句竟然就是要方知雨别担心流量问题。手机里装了电话卡,她想去室外,也不是不可以。随便用。就是手机用旧了,现在待机时间不行。如果想外出,别忘记带充电宝。
方知雨越听越不对劲。“你不是没兴趣吗?”
“是你主动的,我只是理解……并且尊重……”
“那我主动告诉你,我待会儿要出门,并且把地点报给你,你敢来吗?”方知雨激将她,“与其在电话那头听,不如来亲眼见证我会不会去见谭先生?”
“我为什么要?……谁理你啊。”
然后就说不讲了,她饿了,要吃饭。随即状态就变成了静音。
谁这时候吃饭?该叫午饭还是晚餐?还是你乱找借口躲我?
对着头像这么吐槽一番,对方却再无回应。
方知雨抱膝盯着手机。看着看着,她想接下来,果然又会起变化:
清扫什么的,明天再说吧。今天,她就要去文化公园。
*
半小时后,方知雨戴着耳机出现在公园门口。
耳机里根本没声音,但她还是戴着,生怕错过什么。但实际上那边一直静音,一副“我可没在听”的样子。
也说不定真没在听。毕竟吉霄的周末可是丰富多彩、安排很多,哪有时间听她无聊沉闷的日常。
虽然没能把吉霄哄来,但这点遗憾不影响心情。因为今天她竟然拒绝掉了谭野,更因为此时此刻,电话那一头或许有人会听。
方知雨带着不自知的笑意走在人群中。
她住的这一带是老城区的边缘,跟公司附近相比就冷清许多,好像那个传说中凌晨三点仍有人去酒吧的不夜城跟她现在住的地方不是同一座城市一样。
虽说如此,周末的文化公园里又好像总是很热闹。有锻炼的人、游玩的人,还有来逛博物馆的人……
今天这里好像有什么活动。看了一会儿才知道,原来是上午刚进行了半程马拉松。此刻还有摊位和人潮未散去。大家有说有笑,欢声笑语。
在一派春日的热闹中,方知雨一边远望着玉兰花,一边步向湖畔,心想真可惜,
吉小姐错过了这么美丽的花开。
刚想到这,身旁人的谈话就隔着沉默的耳机传到她耳朵里。是两个女人带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
小女孩剪短头发,清爽可爱,叫她们其中一个妈妈,另一个小姨。
妈妈跟小姨讲,说这小姑娘心气高,问她长大要做什么,她说要当科学家。
小姨好笑,问小女孩,你要当科学家啊?
小女孩答,是呀。
你知道科学家做什么的?
小女孩答不知道,但是——
“我就要当!”
童言无忌,听得方知雨满心怀念。
小时候谁还没做过当科学家的梦?她也做过,但是没做太久。
她是个很爱做梦的小姑娘,梦多到母亲方丽春念叨她,做人没定性。
但好歹有一个梦她做得最久,那就是当导演。
方知雨回想起自己的中学时代。
她所在的小县城常年落雨,云雾缭绕。但她却总觉得在自己的记忆里,大多数时候都晴空万里——
在无常降临之前。
第26章 念想
她和方丽春生活的小县城在黄山以东, 地方虽小,却是名人故里。
方丽春靠方家和打拼,经营着两处高山茶园, 种茶卖茶, 生活比村中其他人优越。母亲独自供她去县城读书,所以她平时努力认真,成绩不错, 就是爱做白日梦。
小地方的教育更重视基础学科,加上这里自古商贾辈出、文风昌盛,县中学的孩子要么没有宏愿,要么也是想成为大商人、大文豪、科学家。就她奇怪,长大了想拍电影。
话虽如此, 方知雨还是在学校里遇到了一个同道中人, 名为汪润, 大她一个年级。汪润漂亮出挑,梦想是当电影演员、做演技派。两个人一拍即合。
县城离村上坐车要一个多小时, 高中学业又繁忙,所以方知雨那时不是每周都回家。在县城度过的周末, 偶有闲暇的时候, 电影院就是她和汪润的圣地。其次是网吧,因为网吧也可以看电影, 还可以下载,选择比电影院里多, 消费还便宜。
小地方,加上早年时对年龄查得不严, 放她们和其他学生一并进去。别人玩游戏,她们找电影。在白日梦中, 青葱岁月像春雨后抽新芽的茶叶般,轻悠悠、脆生生。
除了看电影之外,她们也一起看书。谁还没有在青春期喜爱过文学呢?尤其是,她们还有一个很优秀的语文老师。
现在回想起来,章锦绣那时也才20出头。大她们不过几岁,但在方知雨和汪润的眼里,她可是百分之百的大人,象征着成人世界和绝对正确。刚毕业分来实习的时候,章锦绣带汪润她们那一届。后来转正没随孩子们升年级,而是重新回到了高一,成了方知雨的语文老师。虽然不教她了,汪润却还是爱拿着课业来找章老师解答。方知雨也是问询的常客,就那么认识。
章老师大学在宁城上。去大城市受过一圈影响,人又年轻,令她和其他语文老师完全不同,想法前卫许多。听说她们喜欢电影,章老师告诉她们不要单是喜欢,电影也可以成为工作。
她们那时还只是做白日梦,从没想过自己真能和电影联结。章锦绣却成了那座桥梁。她说,想争取到这份梦寐以求的工作,你们现在就要好好学习。为什么呢?因为你,想当导演,那以后可以考虑导演系;而你,想当演员,就考表演系。电影学院还有很多其他科系都是你们可以选择的,比如戏剧文学。所以你们知道吗?梦想都有可实现的途径,但你必须付出汗水。
从章锦绣那里,方知雨看到一扇全新的门。这扇门把白日梦化为切实的可能,化为我今天该为之做些什么。如何提高成绩、怎么离目标近一点,突然都变得有了意义。
章锦绣还会给她们介绍课外书,甚至包括一些在其他语文老师眼里“不务正业”的杂志,什么《萌芽》,《格言》,《看电影》……她把必修教材里没有的名人名篇也排进课堂,让大家一起阅读赏析。
其中方知雨最喜欢的一篇,就是余光中的《听听那冷雨》。即使背不下来,逐字逐句读也读过很多遍,还在暑假的语文作业里做过摘抄、写过感受。
首先,细雨飘零的天气她就很喜欢,因为山间绿野会湿润一片,还因为她的名字里就带着一个“雨”字。对着田野、青山和云雾,她都念过这篇文章。一边念一边感受文字,画面,和字里行间雨的气味:
第一句是“惊蛰一过,春寒加剧”,之后是料料峭峭、淋淋漓漓。画卷展开,从长巷短巷,到乡里城间,最后晕染到整个国度,再从现实漫进文化……
在这片散文里,方知雨还找到了自己的故乡:
“杏花,春雨,江南。六个方块字,或许那片土地就在那里面。”
可不是,她的皖南就是这样。
在高山茶田读它是最好的。抬头是“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脑中是深色雨景、撑伞的浪漫少年人;最后向下俯视山脚的村庄。真隽秀,就像一张闺中女子使用的方块手绢。她的家是其中一点针脚,与雨丝一起落在文尾——
“前尘隔海,古屋不再。听听那冷雨。”
然后,她自己也变成了一阵雨。若有春风,便随它离开山野、飘向外面的世界。
她把这些想法写在作业里,还引用了电影《天堂电影院》的句子。她说她会像电影的主人公一样,不回头,不写信,想家时要熬住,就那么奔向外面的世界。因为她还年轻,世界是她的。
她对自己这篇大作洋洋得意。事实上,开学交上去后,确实也被章锦绣拿来当作了范例,还在全班同学面前宣念——
时间倒退十年,在洒满阳光的中学课堂上,方知雨得到最多的评价不是“呆头呆脑”,而是班里最有灵气的学生。孩子们都知道语文老师最喜欢她,是啊,写白日梦也能拿高分。
可是,章锦绣那么肯定那篇作文,给她的批注里却有一句很奇怪。她说这篇文章什么都好,就是“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
方知雨不确定那是什么意思,拿去让汪润帮着分析,最后得出答案:
这是章锦绣说她,少年不识愁滋味。
她当时还不服气,跟汪润发牢骚说怎么我的愁就不是真正的愁了!就因为我16岁,我对人生的感慨就不是感慨了?真奇怪。
汪润笑她,说你那么在意,不如直接去问章老师啊。
她们说去就去。然而章老师那天给她们的答案却格外敷衍,说等你们长大了,就知道了。
老师还说,方知雨没有真正看懂《天堂电影院》:电影里说着不回头,不写信,但主人公的双眼却全程都在回望故乡,看着家。
方知雨想或许吧,但起码现在,她要去山那一边看看。去可以到江岸吹风的辽阔地带,去跟某个遗失的世界重新关联,去看向还不明晰、却一定充满了明媚阳光的未来。
白日梦就是,你只想着未来,不谈现在,也永远不会被过去束缚。
然而,高中二年级的冬天。
妈妈在家中跌倒,摔得很严重,被村里的人送医。摔伤是治好了,却被怀疑有其他怪病。等年过了后方丽春一边工作,一边辗转到县城医院,又去邻市,又去省会……
高二的暑假,方知雨陪着妈妈寻医问药。辗转到杭州,确诊为渐冻症。
这病不是突然来的,这病暗中侵蚀方丽春很多年了。她能忍,加上乡里头谁身上没半点毛病,拖着就算。只是总觉得提不起力来,也控制不住抖动,而且越来越瘦。跌倒的次数开始变多,她却从没告诉过方知雨。直到那次摔得重了。
风靡全球的冰桶挑战,在那年头还远未开始。听医生跟她把这个病解释清楚,并告知了她方丽春将会面临的未来之后,方知雨人傻了。
那天杭州下雨,对此她记忆深刻。记得自己失意地下楼走出病栋,记得眼前明明一片苍翠却黯然失色的风景。记得头顶感觉到一滴飘落的雨……
她因此终于回过神,却还是无法相信医生口中的那个未来会真实发生。
无法接受一切,也不知道该往哪走。可是还能怎么走?路明明只有一条——
这个家只有她和妈妈,妈妈只有她。
后来的日子,情况急转直下。吃药只能尽量延续,根本无法治愈这个病症。眼看着方丽春全身上下能动的地方越来越少,越来越瘦。越来越失却生机,像一摊骨架。
药很贵,治疗很贵。妈妈小心翼翼给她创造的在乡野中尚算优越的生活,和存给她未来考大学的钱,都日渐掏空。
方丽春没买保险。方知雨是在医生那里听到,才得知保险多重要。像她母亲这种病症,如果有商业保险自然最好,要是没有,有医保也多少好一点。“但你妈妈都没有买。”
她问医生,那我现在买可以吗?医生说不行,从确诊开始,你妈妈这个就叫既往病症,什么保险都没用。事情只能做在前头。
后来,她在宁城的地铁上又看到保险和它的广告语。地板上的大字与她对望,像是在马后炮,又像是在对她说教。可不是,防患于未然,才能守住幸福。
其实确诊之后,她跟方丽春无法避免地讨论过这问题。方丽春当然知道保险多重要,就是觉得舍不得、不划算。拿村里说吧,除了她家过得好,其他那些人收入都紧巴巴,尤其是留守老人。种茶才多少钱,种粮食才多少钱。那些钱自己活下来都不够,还买保险?未来的事谁知道,活过今日更重要,以后还不见能活到返利的时候呢。
又说那些钱,她想留着给方知雨读书用。你跟妈妈不一样,你一定要考大学。大学毕业后找个稳定工作,拿好五险一金。现在竞争那么大,说不定会有求职空窗期。到时还不是要靠妈妈?等你自立了、嫁人了,有了自己的家庭,或许我才能放心点。但也很难说,毕竟你这个人,做人没定性。
方丽春这么为自己开脱,为命运开脱。直到某一天,她连说话都吃力了。她说话这些年一直都有问题,只是方知雨天天陪伴,未能及时察觉。可是那一天,方知雨却发现自己连蒙带猜,都再听不明白妈妈说的是什么了,她才在想,原来医生嘴里那个未来是真的。总有一天,妈妈会动不了。到那时,如果她还想继续读书的话,能负担吗?
可是,在方丽春尚存一点劳动力的时候,即使去求来一些手工做,甚至借钱,也非要她把书念下去。她提出说想休学去工作,方丽春还骂了她。
但学业不可能不耽误。进高三之后,她的成绩大不如前。
她家里这个难题,学校、村里、母亲的朋友……都帮着想了办法。借过钱,拿过补贴,捐款也组织了一次又一次,还联系了上级领导。甚至接受新闻采访,去社会上通过慈善筹资……
却都不是长久之计。
就是那时候,她想原来章锦绣也不是每句话都绝对正确。原来梦想是有资格的,她曾经不知道,只是因为那个时候,她运气很好。
汪润是最理解她割舍的人,因为她自己也做出了一定割舍:
那年汪润高三,目标最终改为师范,跟当年的章锦绣走上了同一条路,因为师范不用学费。至于演员梦,那不是她的家庭能负担的。父母说得很明确:
要是考不上师范,就别读书了。早点工作、早点嫁人吧。
汪润很争气,拼尽全力考进了师范。离家去省会读书那天,已经听闻方家变故的汪润来找她,跟她说她要走了。让她不要放弃,要把书读下去,想尽办法也要读。她高中时代最好的朋友跟她说这些的时候,努力忍着眼泪。
方丽春也这么说,还要她未来好好参加高考。因为方丽春当年没有这样的机会,也不懂得有多重要。家乡虽是文人故里,再目不识丁的种田人也知道这里的古训是“三代不读书,好比一窝猪”。但真正到了自己身上,条件有限,也就身不由己。加上以前那时代上个大学难如登天,所以在方丽春心中一直有憧憬,也一直是遗憾。
“不读书是要吃亏的,”方丽春跟她说,“高考是非常宝贵的机会,是你第一次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未来。”
然而,当她要迎来这个重要时刻的时候,方丽春的状况已经到吃不下饭。她靠一根管子从鼻子穿进胃,输入每日所需。进食的时候还不能跟她说话,要是她思虑过多、引起呛咳,可能会要了她的命。
这种情况怎么去读大学?就算她考得上,她能丢下每天都需要人照顾的方丽春吗?必须把妈妈安置到学校附近一边读书一边照顾吧。但是钱呢。她读书去了,钱从哪来?
太现实不过的现实。理智其实已经替她接受了既定的未来。但方丽春却还在跟她表达,求她别放弃。知雨,你要读书。
那么,就看看天意吧,方知雨想。在突然砸向她的无常面前,她也是朝着时运大门关闭前的最后一点缝隙努力冲刺过的——
在那样的关头,她非常不懂事地任性了一次,跟着送茶的车到了一趟省会,去参加了电影学院的艺术生校考。
那是顶尖的学府,要是真被她考上,就算再祈求一百次、一千次援助,让记者写一万篇惨痛报道,或者再想其他什么办法,她都愿意去做,因为一切是天意。
而结果是,落榜了。
听帮她看榜的汪润告诉她这消息后,方知雨去田里对着山野坐了半日。
她知道,时运的门关上了。
几个月后,方知雨高中毕业。几乎没有任何动摇地就选择了工作。高考多少分她不记得了,但记得是足够令她去上所二本大学的。在她们县城中学里,也算中上的成绩。但她却无能为力,走向了茶山。
她最终,还是没如妈妈期望那般,去象牙塔。
有段时间方知雨什么都恨。恨上天无情,恨自己蠢笨。恨茶树今年虫蛀多,产量下跌。恨她的家乡茶怎么这么不争气,味道是好的,却卖不起钱。恨那些不得不做来维持生计的打工既难做、又难学。炒茶也要学,学到水泡都磨破,老师傅还是说手法不对。哎,你总是这样,不用心。
恨这个病。
医生说,这是罕见病,患病的可能只有十万分之一。
星星未砸中地球,命运却砸中妈妈,砸中她。
在一开始的时候,她在恨里备受煎熬。到了第二年、第三年,她才放过了自己,接受了时运。
也是从那时起,她开始再次捡起电影。她想自己说对电影多喜欢,却从那么久没看过电影。不就是落个榜吗,她还能把喜好连同自己都否定了?
又笑自己,在过去两三年里做的唯一跟电影有关的事,就是“杀青”。只是此杀青非彼杀青,说的是炒茶时把嫩芽翻炒至高温,加快手速,让它彻底从一片叶变成一枚茶。
也是这时,方知雨突然心血来潮,想她为什么不能假设是在拍电影?
这么一想,眼前发生的一切便都成为了素材。煎熬她、折磨她的人生就此跟她分离开,隔着镜头。没绕过的命运也变得可接受,因为它的到来,应该只是为了让她去体会,让她有一天,把所有这一切都拍成电影。
所以,像电影院那样的天堂,她只想和爱的人去。
然后,就是那年三月。方丽春已经彻底变成床上的一堆骨头。她的灵魂还完全清醒、鲜活,却只能被困在骨头做的死寂的盒子里。
在这比诅咒更恶毒的封印中,方丽春说了她的生日愿望。
到这个时候,方知雨已经学会如何抽离于自己的人生。她的心好像也变成一双习惯杀青的手,普通的失落已经完全折磨不了她、烫伤不了她了。
心起了茧。她要把路走下去。所以即使妈妈跟她说让她死,她还是全力留住她。
等伤心过去,等天晴。方知雨把妈妈抱出房间,抱到轮椅上,像抱一个孩子。推着她出门,停在院落里晒晒太阳,对着田野、青山,小桥、流水。跟她说天气好的时候,这个看了几百遍的乡里头,居然也能这么美。你不觉得吗?
说笑完又装可怜,问妈妈:
方丽春,你真舍得丢下我?
方丽春有很多话想说,却只能眨动眼皮。
眨了很多下,告诉她:“怕苦了你。”
那你就更要活下去了,方知雨跟她说,因为你活着,我才感觉甜。
那之后,方丽春不再提死的事情。她真的是个很坚强的女人,在女儿面前活得尊严全无,仍在活着。她活着,方知雨就在云雾中落定下来。打工,存钱,种茶,卖茶。
最期待就是每年落春雨时刻,因为这说明茶快好了。一年就追这十几日不分晴雨的昼夜,累也开心。常常是这段时间,她会把妈妈托付给村里乡邻,因为卖茶上县城去。忙完后才终于有心情、有余暇去网吧看看电影……
是啊。她那在云雾中度过的人生,怎么可以说是什么都没留下。
就像吉霄说的那样,她懂茶。
唯独头几年正青春,她把自己消耗在恨里。但无常初降之时,人总是很难接受。
如果那时她就有时间记录表,把那些日常都记录下来,一定也能捕捉到许多生动鲜活的片刻。比如方丽春确诊后没多久,她捡了一只野猫回家,给它取名为“好运来”。闲来给它洗干净,一身漂亮的橘色。
方丽春也很喜欢好运来,对它很宠溺,好像养好它时运就真能运转。
人会迷信,其实就是在低谷时为自己找点指望。没有迷信,好像连最后一点缝隙都关上了。方知雨一边这么自我劝解,一边抚摸小猫,跟它说快让我多喊几声,好运来!
比如后来,有条件用上了机器。把茶卖给常客,对方说还是你亲手炒的味道好。那当然了,她也知道,因为后来就连教她的老师傅都说,小姑娘厉害了,能出师了。但怎么办呢,需要更多钱、更高的产量,她肯定更愿意选机器。
比如一日辛劳后回到家。推门进去,先看到中堂、对联。然后是古钟,花瓶,镜子。转弯进卧室,就见好运来眯着眼在方丽春床下蜷着。正好一阵自然光洒在妈妈和猫身上。柔和到仿佛是在跟她说,看吧。即使是在云雾中,你也拥有这样平淡温馨、甚至称得上是幸福的时刻。
或许她这个人是不受时运偏爱,没有福分去及时行乐,无缘感受那些肉*体和物质带来的欲望满足,不知道什么是近乎刺激的快感欢愉,和顷刻消失的纸醉金迷。
但是,在不幸的身旁,她也曾努力拾起过一些安静到散发禅意的片刻。那些片刻,也曾真实令她喜悦。
这样琐碎的、却也曾鲜活的日子,在方丽春确诊后延续了七年。
七年,却还就是太短。
在方丽春尚能动弹的时候,她就做好决定,死后要捐献自己的遗体作医用。她跟方知雨说,希望这病在未来,不再是病。希望不再有人经受这样的折磨。
得知妈妈的决定后,方知雨又到田间对着山野呆坐了半日。
当然,这是好事。是她想法太落后。
可是,如果以后想妈妈,她该去哪里呢。
但她没跟方丽春说她难受。在方丽春面前,她总是笑得更多。总是告诉自己现在开始拍喜剧。转场了,你要快些入戏。
对于这个病,她们母女从如鲠在喉,到习以为常,到后来甚至一起开些死后的玩笑——
在妈妈尚能说、尚能动的日子。
方丽春说看吧,还是我明智。一把破骨头,不捐出去做点贡献,拿来干嘛?火化?入土?哪样不要钱?我都给你省了。说这些时,她一脸骄傲。
现在地价多贵,她又说,为一罐灰买一寸土,你吃饱了撑的?
又说,方知雨,你真忍心把我困在一个小盒子里?人死不见得是坏事。像我这种病,那一刻对我绝对是解脱。
又说,就你事多,非要走个形式。说吧,你想要妈妈剪下来的指甲?还是身上搓下来的泥?
方知雨无语,说你恶心不恶心?
不是你说的吗,想留个东西做念想?
方知雨跟她认真:“好多人,会留牙齿呢。”
“拔牙不要钱吗?”方丽春痛批她,“我现在这样子,对你而言已经是吸血鬼,你还要为这种事花钱?我不干。”
方知雨闷头不再说什么。
她想跟方丽春说她不是吸血鬼,又怕会引发更伤心的话题。垂头不吭声,直到方丽春眼睛一亮,口吃含糊地跟她说——
“我知道了……留头发啊!反正再过段时间都要剪寸头!”
于是,妈妈离开后,她只留下那日欢天喜地剪下的一把发。
后来,章锦绣走了。走得很突兀。得知这消息时,方知雨只觉得自己心间某条弦断掉了。
再后来,好运来也走了。这猫捡回那阵,她也不知道它在这世界上逗留了多久。所以说不清它究竟多少岁?九岁,十岁,还是更老。
如今宠物临终关怀好得来,还能给你安排火化。当时她手头终于有些余钱,花几大百做这事情。商家还拍摄了视频:
好运来在火化前,竟被庄重地放置在一圈菊花中间。给它放哀乐、诵佛经,祈它乐登彼岸……多少人都没这待遇。
最终,变成一小罐骨灰。
方知雨回到1402,开两道门锁,进洞穴、打开灯。
每天回家,她总习惯先去找置物架上的红色茶罐。有时看一眼,有时拂拂灰——虽然她密闭的房间里几乎没有落尘。
方丽春这个茶村出生的老茶客,平生最爱喝两种茶,一红一绿。红就是祁门红茶。
早年经济不景气,茶叶在国内的销路红不如绿。那时候,家里得到过一罐当地人送来的高级祁红。当然不值今天这么高的价,但东西是上好的。
方丽春喝得“爱不释口”,茶叶喝光了,茶罐也舍不得扔。
然后,它便跟着她们十几二十年。
在方知雨脑中,这旧茶罐也变成了一副惯常图景,镶嵌在她对童年的记忆里,跟“家”这个概念长在一起,同株同叶、盘根错节。
如今,她的家不在了,但罐子还在,用来装一把发,一罐灰,和一张批着“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作文纸。
方知雨满心留恋地抚摸它——
这就是让这个盒子间化身为“家”的魔法,也是她的所有念想。
它在,她就觉得无论发生什么,只要打开门、回到这,
就仍有谁在等着她。
第27章 故人
方知雨在附近的购物中心吃完晚餐, 上楼去逛这里非常有名的书店。
这样的行程是她平常的周末不会有的,但今天却做了。从书店出来,她还看到电影院的入口。
年初的时候方知雨一个人来过这, 来看《流浪地球》。看一颗星星撞向地球, 在千钧一发之际,人类如何远离它、绕开它。
在她被云雾掩盖这些年,电影技术又上了一个台阶。时隔多年进影院看科幻片, 宏大的场景和真实感都让她震撼。
虽然看过了,但方知雨还是在看到海报后停步,随即拿出手机。
语音还在接通中。这一路上她小心翼翼,除了吉霄给她的充电宝,还带上了自己的。甚至带上插头, 总算是让手机一直保证着充足的电量, 通话持续。
对方依然静音, 但方知雨想,如果吉霄在听呢?
如果她在听, 那么这一路上,她或许会听到湖畔的风声, 人们的谈笑声, 车鸣声……和她自己吃晚餐的声音。
大多数时候,她都在行走。话筒和衣服发出的摩擦声贯穿始终。
这些无聊的声息, 吉霄真的会感兴趣吗?
突然就想试一试。
如果吉霄回应了,那么她会鼓起勇气, 请她出来看场电影。
电影院这个圣地,也是有资格才能踏入的。要有钱, 有时间,有心情, 才能在里面拿出人生的几十到上百分钟,去感受一段跟你彻底无关的、不需要你来负责的未来。
你被它娱乐。它就像是白日梦的具象化。
而现在,她难得地有钱、有时间、有心情,又碰巧想跟吉霄一起做梦。
方知雨深吸一口气,把话筒拿到唇边:
“你还在吗?及时雨。”
静音的状态依然没有改变,就像是明显的推却。不禁又想起之前吉霄说,她为什么要。说她不会理她。
如果那些话不是口是心非呢?
还是算了吧。回家。
回程还是坐公交。也不是不能选地铁,就怕下去没信号。
去车站的路上,方知雨路过一家烟雨香茗。
工作已近半年,她才有了自己确实属于这家公司的感觉。看着门店,好像是比其他品牌来得亲切。
方知雨不由得想起从前。
生活在安静中平淡下来的时候,春天,难得调假回乡一次的汪润找到她。
汪润最终没有做成演员,但也没做成老师。这些年她辗转落定在杭州,做过家教、网购模特和主持人。活路多、赚得少,却很满足。她说自己或许没那么有天赋,想要的只是聚光灯和舞台。现在都有了。
那天,方知雨把妈妈托付给村邻,跟汪润两人一起去了县城。
汪润说,她这趟算是衣锦还乡,所以样样都要她来请。先请方知雨吃了午饭,之后去步行街上闲逛,经过一家奶茶店——
那时候,烟雨香茗还不叫这个名字,就叫“烟雨茶”。也不像现在力争一二线城市购物中心,而是抢占江南的乡镇县。装潢配色远不如现在时髦,但在当时的方知雨眼里,也是她平时不会踏入的地方。
汪润拉着她进去,叫她一定要尝尝看,说烟雨茶现在做大了,在杭州市中心也开。她喝过,很不错。
方知雨一看价格,难免惊讶。问汪润为什么那么贵?贵在奶上?还是茶上?奶茶还不像茶那样能续水。
汪润说都不是吧。现在市面上的奶茶可能既没有奶,也没有茶,就是饮品。但让人很难抗拒:
它好喝啊。
方知雨一边听一边观望菜单,上前小心地问员工有没有绿茶的?员工答没有,只有红茶做茶底。她问什么红茶?员工说,红茶就是一种茶啊!
旁边的店老板听到这,过来替员工答这一题:“我们茶底用的是世界三大红茶中的锡兰红茶。”
方知雨还想问,汪润跟她建议:“就点她们的三拼奶茶吧,里面有红豆、珍珠和布丁,味道最好吃。”
到手后方知雨喝起来,是不错,但与其说是茶,不如说是甜品。而且那茶底,跟祁门红茶没得比。
汪润问她奶茶喝起来如何,她照答。又说如果茶底换成祁门红茶,一定会更好喝。
“要说三大红茶,祁红也是其中之一,而且是冠绝三大之顶。”方知雨说,“能用锡兰红茶,为什么不能用祁红?”
“因为贵吧?”汪润说。她家里虽然不种茶,但好歹生在茶乡,对安徽名茶如数家珍,“而且你不觉得,奶茶跟茶似乎没什么关系?”
“那它不该卖这么贵。”
“它有市场啊。”
见她还在边喝便琢磨,汪润笑她:“我说你,该不会在想把你家山上种的茶也调成这个?”
方知雨却笃定:“要是真用我家的茶,一定比这个好喝!”
“那下次我来村里找你,你给我做一杯?”
“做就做!”
她们谈笑着,经过中学那条街。方知雨看着耸立在那的县博物馆,下意识停步。
博物馆是在她高二时开建的,听说设计师还非常出名,当时大家都很期待。
然而等它真正落成,她已忙于生活,至今未去看过。
汪润知道她遗憾什么。她自己也有遗憾,所以她们之间很久不提电影的事。明明是少女时代的圣地,但现在像这样约出来玩,却不去电影院。
再比如博物馆,文庙,县中学……这附近,方知雨都是好多年未踏足。就算经过,也只是像现在这样远远看着。
可是,到了这个时候,看着好友憧憬的目光,汪润终究还是不能当自己没发现,问方知雨:
“要不要进去看看?”
方知雨好像一直在等这一问。
“走啊。”
她们进入博物馆,开始穿梭在故乡的过去。在那里,方知雨找到了自家的茶,找到了它在历史中的样子:
最早可追溯至唐,到清朝年间成为贡茶。诗人说它“异草育地灵,香雾蒙崖野”。条索紧细,形似雨丝,入口爽、回味甜。曾名为“茗雾”……
从博物馆出来,她心中甚为感动。跟汪润说,你说好了下次来村里找我,可一定要来。到时候我泡茶给你喝。
汪润说,好。
她们走到县中学门口。
“进去看看吗?”汪润又问她。
“……走啊。”
章锦绣来带她们进去。这些年她和汪润一直联络,也从她那问过好多次方知雨。但方知雨一天不自己出现,章锦绣便一日不好主动找她。
她们之间有种很微妙的关系,或许是因为她作为学生曾太令章锦绣满意,寄托了太多希望。却遇到那样的无常。毕业后,方知雨自我封闭,音信全无地躲了起来。虽然还在同一个地方,章锦绣却不敢就那么冒然地把她直接翻出来,只通过汪润带过钱。方知雨一开始收了,后来都不肯收。
终于,今日又见面。
章锦绣还是那样子,风趣而有魅力,就是比她印象中狠狠添了两三道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皱纹。“学生不好带啊!”章老师说。她们笑。
上教学楼,到章锦绣现在教的高三年级。正好下课,汪润找回她的教室。方知雨惊讶地发现她竟然记得汪润当时在几班——
那个时候,她太常去找她了。
然后,她们就看到向门那侧的墙。上面又被准毕业生们涂满字,立志的,表白的,发牢骚的……
和她们当年一样。
汪润想起什么,不说话。随即,方知雨也想起来了。
她想,这话需要她来说。
“记得吗,”于是她主动跟汪润提,“以前,你在这里写过字,还让我一起写。”
“……是啊。”汪润说。
“写了什么?”章锦绣问。
“写‘我会成为演员’,和‘我会成为导演’。”方知雨答得轻描淡写。
沉默在她们师生间蔓延几秒。章锦绣才开口:
“如果是我,我大概会写‘我会成为诗人’。”
方知雨从记忆里抽离:“老师以前想当诗人吗?”
“不是以前,”章锦绣说,“现在也这么想。”
随后她说会成为怎样的人,有时候和职业没关系:
“我的职业是中学老师,但我想,与此同时,我这辈子都会是一个诗人。”
方知雨听着,想着。
离开学校的时候,方知雨跟章锦绣说,想留下她的电话。等到谷雨,她家的茶,她想送来给老师尝。
“好啊,”章锦绣笑得眼中带光,“如果味道好,我会带朋友一起买。到时候你可要给老师亲情价。”
方知雨也笑:“那当然!”
告别章锦绣,汪润送她坐回村的公车。路上她们相约下次再去烟雨茶喝新品,又时隔多年终于放下,说起最近有什么电影好看。聊完电影,汪润说她现在还会看美剧,有一部叫《权力的游戏》她就很喜欢。
“我记得你以前说看过《冰与火之歌》,就是那个改编的。”
方知雨说你记错了。我是说,那小说我以前买过,但还没看就转手送给了另一个人。
“那你要去看!”汪润就像青春时代那样给她安利,“真的很不错!”
“好好好。”
她们一边笑,一边开心地聊天,像回到了很多年前。
最终还是要分手。眼看公车来了,汪润嘱咐她:如果以后到杭州,一定告诉她。
说完又改口,道不对——
“但凡你离开这里,都一定要告诉我,记住了吗?方知雨。”
方知雨记住了。
那天晚上,她难得地心血来潮,翻出仅剩的一本作文本。高一暑假的语文作业,读书笔记10篇。第一篇,席慕蓉的《借句》——
“一生倒有半生,总是在清理一张桌子。总以为只要窗明几净,人生就可以重新开始。”
方知雨看着泛黄的诗,心却再不如少女时那般悸动。只剩一片灰白。
她想,要怎么才算重新开始?
又想起汪润的话,说离开这里要告诉她。但这里有方丽春,有好运来,有茶,是她的家。她怎么离得开?离开了,又去哪?
就是那时,她发现对于远方、对于未来这些事,她的憧憬很淡了。
又像是淡了,又像是把自己锁起来,害怕去想。
她合上作文本。
所以几年后,当她坐在吉霄对面,吃一锅鲜香美味的牛肉汤锅,才会被对方说搞不懂。为什么她年纪轻轻,就无欲无求。
方知雨曾觉得无欲无求没什么不好,并以为自己会永远那样生活下去。直到某一天,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的一个故人竟然跟县城里那家烟雨茶产生了关联:
会在手机上搜索“吉霄”这个名字,是在跟汪润见面后不久。
当时,小县城通了高铁,开始推行旅游,并将两张名片作为最大卖点:一是名人故居,二就是她们种的名茶。
村里的无线网络也跟着升级——真正的“村通网”。
跟其他种茶人比,方知雨年轻,脑筋也活泛。除了大字号,她家几乎是村里最早开网店的,卖绿茶,也卖自家发酵的红茶。销量虽然普通,但在全村算佼佼者。所以到了需要微信联络的时候,她也换上了3g二手机。虽然出外信号不行,连支付都不灵光,但在家里用完全没有问题。
就是那段时间,在梦里,方知雨见到吉霄。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梦到吉霄。青春时代、和刚开始不得不面对命运的日子,她都梦到过。但也只是梦到。
可是这一次,事情却有些特别:
不出半个月,她就第二次梦到吉霄:十几天后,第三次;几天后,第四次……
方知雨醒来,带着一双泪湿的眼想着梦里的人,发了很久的呆。
按照她被时运折磨的经验来看,她猜这越来越频繁的梦会不会是什么坏预兆?难道名为吉霄的故人遭遇了什么不测,在她梦中出现,其实是为了托梦、找她求救?
这种想法,让她终于忐忑不安地拿过手机,试着搜索“吉霄”这个名字。出来的却尽是些无关的人,甚至有无关的公司也名为“吉霄”。
方知雨想了想,又在后面加上“宁城”两个字。这次就出来了新内容:
她甚至在首页找到一条显眼的新闻。
可是,那新闻的标题根本不是谁谁谁遭遇不测,而是:
“烟雨香茗成功战略转型,再掀国风茶饮新高潮”。
说的是名叫“烟雨香茗”的奶茶发展得如何之好,经过了一次什么重要的定位转型,现在在全国做新布局,总部移到了宁城。在新茶饮国风赛道中,烟雨算一匹黑马。今年已在开辟西南新市场,而负责此项任务的正是来自事业部的——
“吉霄”。
第28章 晚安
这夜方知雨回家迟了些, 公共卫生间又一直有人,到她平时睡觉时间才排到位,进去洗个澡。
十几分钟后, 方知雨出来。头发没干透就着着急急进门, 先去检查插着电的手机,发现通话竟然还保持着,才松一口气。
不过, 某人真不愧是疯子,偏执成这样。都这个点了,难不成她还能溜出去跟谭野见面?
可吉霄是疯子,她自己又何尝不是?本来嘛,对方早说了, 想挂电话随时都可以。
她却一直没挂断。
真希望吉霄也跟她一样, 真希望这通通话之所以延续, 不是因为她们谁发了疯、冒犯了谁,或者谁一定要向谁证明自己可被信任, 而只是单纯的,因为两个故人太久不见, 很怀念对方。
希望是这样, 却又害怕是这样。
方知雨把连着线的手机放到枕旁,躺下来。让它陪伴着自己, 听着她呼吸。
其实有很多话想告诉吉霄,也有很多旧想同她再叙, 却又害怕面对真实、面对过去。
所以能像这样,也很好。她会继续维持现状、小心经营。
方知雨看向静音的头像, 想如果此时此刻,她在听呢?
今天一整天, 她都在被这样的可能搅动心意,一切都被打乱。
所以本早该入梦的时间,她却睡不着。干脆起身去找出她的旧手机,也插上电。
她很久不打开这部手机,因为里面存了太多与老家相关的东西。相片,短信,还有妈妈的视频。视频没几个,因为买来手机的时候妈妈已经不成人形。本想拍下什么,却每次拍完都觉得方丽春离她又远了些。她很讨厌那样的感觉,后来不拍了。
事实上,她到现在也不敢回看。
但是今晚,她又打开它,因为除了相片、短信和视频,里面还有她以前下载的电影。
下了又删,删了又下,最终只留下两部。
方知雨找出干净的枕巾,又想遮住旧茶罐,却最终没落手。
她今晚也就打算看个《重庆森林》而已……方丽春也爱看的。
这么说来,第一次看《重庆森林》就是妈妈放的,在小学时代。
那么今晚一起看啦,方丽春。
既然一起看,就不能只有她自己听见。方知雨扯掉耳机。
于是,在来到宁城的第三年,这间小小的盒子里第一次传出电影的对话声。虽然控制了声量以免打扰到隔壁,但已足够令方知雨欣喜——
总觉得,她的安静就要被彻底打破。
电影开始,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剧情。男人失恋了。他想忘记一个人,便到处寻找保质期限是5月1日的罐头,希望自己的感情也能和食物一起过期……
看着早已熟稔的情节,方知雨慢慢就出了神,想起三年前。
因为一个偶然,她在新闻里看到吉霄。当时的报道还附了一张图,是烟雨西部区首店开业的照片。一群人挤在一个画面里。
方知雨仔仔细细地查看,终于被她在人群中找到一个长发美人——
她的脸,越看越像吉霄。
跟她梦中的少女比起来,这个吉霄长大了很多。却又是有迹可循:
像一滴雨,下出一整个春天。
她不该看那张照片的。看了之后,梦非但没止住,反而更放肆。而且梦跟以前不再相同:
吉霄变成了成年后的样子。
更令方知雨感觉是奇迹、天意或者迷信的一点,就是通过这篇报道,她发现所谓的“烟雨香茗”原名烟雨茶,就是开到她们这种小县城的那家,以前汪润请她喝的那个。
因为这点关联,那段时间,她整个人像中了邪。甚至跑去咨询乡邻,问阿姨婆婆们有没有碰到过这样的情况,就是一个很久不见的人。原本不怎么梦见,最近却常常梦到她。
其中一个答有啊,她当年就是这样的,突然有一段时间天天梦到,现在对方成了孩子他爸。
大家听完就笑开,更有人替她开心,问村里哪个小子这么好福气,被小老板娘看入了眼?
“不是的!”方知雨否认,“我梦到的是女人!”
“很久不见的女人?”一个婆婆问她,“是你以前的好朋友吗?”
朋友?
方知雨不确定。她都只敢称她是,一个过去认识的人。
“却常常梦到她?”
“嗯。”
婆婆想了想,说:“旧年也是有过这方面说法的,难不成是对方的鬼魂找上你……”
“她活得很好!”方知雨连忙说,“她现在还在一个大公司里,当了很厉害的负责人!”
人生经验丰富的老人这就不懂了:“那你跟人家不拖不欠,怎么会梦见?”
听到这里,方知雨不说话了。
但是,她又想到一个问题:“你们说……我梦到这个人的时候,她也会梦到我吗?”
“怎么可能!”大家都笑她,“要是这样,白马王子的梦里岂不是很拥挤?要照顾你们每个梦到他的女孩子?”
她的痴心妄想被一棍打破,于是事情就那样。
但是梦,还在继续。
秋天,方知雨去县城,先去烟雨的门店。但只是在外面看。
县城里这家店果然也跟着换了新名字、新店面。奶茶比她以前来的时候还贵。那篇报道也说嘛,他们现在用了新战略,原料用真的茶、真的奶,定价总体比以前上升。形象也设计成中国风,但客单量不降反增。
方知雨在道旁盯着柜台上新安装的电视看,想如今真是不同。每款茶都取了诗意的名字,还特意标注出茶底。
更令她惊喜的是,她发现其中一款叫“月下红颜”,而茶底竟然就是——
祁门红茶。
产品介绍播完,接着讲企业理念。拍了江南、茶田和美人,随即研发部出镜讲解。强调他们不用奶精,并且用大叶茶代替了茶包冲泡。接下来说拓展宏图,出镜的是事业部……
方知雨惊讶地看到吉霄。
把广告都盯过一轮,又继续等待,直到吉霄再次出现,她忙录下这一段。之后再站不住,鼓起勇气去柜台,点一杯月下红颜。
店员却告诉她这茶上周下架了,只是还没来得及更换宣传视频。不如试试别的?
见她选不出来,店员给她推荐新品“空山花落”,说茶底是产自安溪的桂花乌龙。方知雨说那就这个。店员问她要不要奶油顶,她说不用。
这次一尝,跟之前确实不同。没有了甜腻的小料,奶味也清淡不涩口,并且真的被她喝出了茶香。
她跟店员反馈好评,再违背本性、硬着头皮跟人聊了好一会儿,最终才迂回地问及,宣传片里那个事业部的吉霄现在在哪里工作啊,宁城吗?
店员不太清楚,他说自己也是打工的,上面的人不认识。但这会儿顾客不多,他可以帮她去问问店长。
等店长过来,解答了她的疑惑,告诉她吉霄是在西南工作:“她是西部区负责人。”
“那您有她的手机号吗?”
店长听了这一问,也不知是在防备她,还是原本就没有:
“她又不是管我们的,我怎么可能有。”说到这顺口问她,“你是认识她,还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找她啊?”
方知雨心虚地答没有、不认识,又改口说只是觉得她长得像一个朋友。之后慌乱地捧着奶茶离开。
等她坐了一个多钟的公车下来到村口,走到河边的老杨树下,看着远处连绵的高山,才像一梦醒来。
要到手机号又如何。难道,她还能去联络吉霄?
就这样吧,就这样。
她一边黯淡地想着,一边把刚录来的视频再看一遍。然后删去。
可是,晚上,她又梦见吉霄。
在梦里,她们回到了学校,坐在小小的书桌前。隔一条过道,趴在桌上看着对方。
玻璃窗外满是被阳光照得发亮的香樟树,有风来,叶面便起伏如光的海洋。带着阳光味道的风吹进教室,拂过她,也拂过宣传片中的女人。
她早知道这是个梦。因为现实中,她跟吉霄的相交点早已过去。此后她们距离彼此越来越远、再不回头。
可是,如果是电影。
电影总是好的,电影总可补救。在电影中,错过的人有无数种方式挽回。
然而人生不是电影,人生不可补救。人生的容错率小到想好好活的人压力都很大。
方知雨压力很大,大到她想,要是她有时光机。
如果有时光机,她想要时光倒流,回到2006年。在那一年,方知雨听过一个很不现实的传言,说十三年后,一颗小行星有百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撞向地球。
跟她说这个传言的人,此刻就在她梦中,隔着一条走廊看着她。这个人曾说如果要毁灭,那就毁灭吧。可是为什么,她那么讨厌这个世界,却还是希望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她不要是一个人。
回忆至此,方知雨朝着梦伸手。本该触碰到女人脸庞的瞬间,指尖却没有传回任何感受。
这是个质量很差的梦。她看到了吉霄,却感觉不到她。
大概是到这时,她落泪了。然后她挤了一个很糟糕的笑,跟梦中的女人说:
“我搜过了,你现在过得很好。”
女人也对她笑了。她的笑不糟糕。她的笑很美,很自如。
她说:“是啊,我现在,很开心。”
方知雨说开心就对了,开心很重要。说完她想这话由她这个被夺走了开心的人说出来,最有说服力。
想到这里,她说吉霄,你要身体健康,就这样美丽开心、长命百岁……
在我不在的地方。
这话说完,一阵干枯的苍凉感便吞没了她。那她目所能及的、走向衰败与枯死的未来,明知内容,却不知时日。还有多漫长呢?未来的路。在那样遥远的跋涉中,她都再见不到这个人了吗?一生?永远?
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如果想见到吉霄,她只能来梦中。
这么明白后,梦就要结束了。趴在桌上看她的人也开始变得模糊。
她知道,又是告别时刻。
告别之后,回到现实。宁城很远,西南也很远。她在云雾中,吉霄在远方。空间浩瀚,时光漫长,一个人短暂的一生,凭什么去关联另一个人?
好多事情都是,过期不候。
方知雨睁开泪湿的双眼。
不能再见了吗?不能了吧。若还能再见,还有多久?一天?一周?一月?一年?
一生?
生离和死别,她穷尽努力都无法留住的人。都不过在告诉她,人生这件事本身,有时被无常折磨得很寂寞。
在泪眼中,她看到夜光。夜光落在不远处有方丽春的床上。
然后,她的所有心事就在那一刹那如荒漠中的泉水一般。再悸动也全部蒸发,徒留一口枯井。
方知雨闭上双眼,眼前却又出现女人的幻影。
不要再来我的梦中啦,求你。她对那幻影说。
你明明过得很开心,不是吗。
……
从回忆中缓过神,方知雨只见眼前正播着的电影已经过半。
真神奇。原以为永远错过的人,在三年后的春夜里,竟然跟她连着线。
这么一对比,静不静音有什么所谓?今天晚上哪怕吉霄只有一秒听到,都可以说她们又在一起看了电影——
看《重庆森林》。
很快,王菲登场了。
《重庆森林》其实讲了两个小故事,其中方知雨更喜欢后面这个,主角就是王菲,在电影里叫阿菲。
因为喜欢,所以以前她甚至会直接跳到第41分钟,等待12秒,《加州梦》响起。编号663的警察踩点登场,朝着阿菲打工的快餐店走来——
“一份厨师沙拉,谢谢!”
故事开始。
王菲真可爱。如果要说人像一只猫,那至少要是这样吧。她哪里像猫了?吉霄那个家伙……是不是眼睛不好。
吉霄喜欢的像猫一样的王菲,在1994年的电影里也是20出头,演一个恋爱恐怖分子,为了暗恋可以忘记给小店充电费什么的。用现在的眼光看,是个十足的恋爱脑、跟踪狂,多少有点可怕。她也这么觉得,甚至想搬来那时吉霄对她说的话来教育阿菲:
收手吧!不然我们不去药房,去派出所。
话虽如此,她还是看得津津有味,都怪王菲演得太古灵精怪,令人看了一整个季节都心动。
在电影里,《加州梦》响起的时候,王菲会跳舞。导演昆汀也被迷倒,说以后这首歌没有王菲跳舞,他都不想看。
方知雨看着芳华正茂的女明星随着歌曲摇头晃脑,很是好笑。之后乐声再次响起,她觉得今晚心情实在很好,好到她也想试试,跟着音乐跳跳舞。
说做就做,于是站起来,穿着皱巴巴的被当作睡衣的旧体恤,甩着还未干透的短发,同手同脚却动作夸张地学着王菲扭动身体……
放飞自我地一曲舞毕,就发现置物架上的旧茶罐此刻正冷冷地跟她对望。就像那时候方丽春坐在沙发上,一边耸着眉毛,一边嫌弃地揶揄她:
“上帝会保佑你的。”
方知雨笑出声。
笑完之后,她又看向正充电的吉霄的手机,想永远都是静音、一点情趣也没有的某某,要是能跟她一起跳舞该多好——
“我仿似跟你热恋过,
和你未似现在这样近。”
方知雨趴下来,笑着看向手机。看着看着,笑容又淡去。
要如何才能走近你?怎么才能攻下防备,被你相信?
如果智取不行,那么豪夺呢?就像阿菲那样?
方知雨又开始拍小电影,假设自己也通过一封分手信,偶然得到吉霄家的钥匙。之后她也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进入吉霄家,进入她的落脚处,那个在白夜传说中她从不带人造访的神秘地。去那里换掉食物的标签,换掉毛巾和香皂,换掉每日陪她的玩偶,换上她喜欢的唱片……
去那里找一面镜子,贴上自己小时候的寸照。看吉霄会不会发现,房间里多出来别人的东西。
会看见她吗?会的吧。也会像歌里唱的那样吗?跟她一分钟抱紧,接十分钟的吻。
当然,这些只是想想。是她最擅长的白日梦、拍电影。
现实中,她已经很过分了。在什么都不记得的吉霄眼里,她的所作所为必然叫人迷惑。所以才会失去别人的信任。
可是,在梦里。
梦不会有问题,道德上的,法律上的。梦从三年前起就是她的秘密基地。在那里,她总和吉霄见面。每年春天一次,或者两次。或者整个春天都呆在一起。一想到春天就要来临,她的血液便开始沸腾。可以奔向吉霄,跟她相拥,再分开,等待下一个春天。
在不断的重复中,这种会见有了意义。吉霄就是她期待的春日。
真想知道你现在过得如何。真想知道你家的样子。真想知道你会不会也寂寞地抱着一个大玩偶讲话。如果成为你床头的玩偶,你会告诉我吗?让我知道,我就离开。吉霄,让我知道。
然后,梦醒了。
醒来之后,方知雨对着一山云雾。
即使那时她尚不能把这份感情分析得很明确,仍为吉霄落过眼泪。
再后来,这她没想通透、却枝干强劲的藤蔓,在一次又一次梦境里生根落地,最终形成一股强劲的推力。在方丽春离开她之后,这力量跟其他帮助她的人一起推着她离开云雾,让她最终下定决心,带上了自己的行李和猫,去宁城。
一个人之所以会去另一座城,背后必定有诸多理由。
而吉霄,绝对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走了很远的路途,用了很多种方式,最终辗转找到烟雨的总部、找到花城面馆。一边工作,一边在周末或节假日里完成这些事情……直到去年冬天。
春节将至,老板提前放假。她也再一次来到面馆附近。
就是那天晚上,她如愿见到一个人。
看见吉霄那一刻,黑白电影转成彩色,春雨拨散云雾——
她和吉霄之间的某些偶然,其实是强大的动机和漫长的等待促成。当然,还需要一点天意、一点奇迹。
是吉霄的一小步,却是她的一大步。
……
方知雨让电影播着,一边看,一边捧着仍在通话中的手机。好像捧着一个圣杯,一颗心脏,一个她为自己找到的新念想。这个锚点在改变她的航程,让她看向未来,让她想要试着往枯井里注入春雨。
就这样躺在黑暗里,直到一点过。她一个不熬夜的人,早困得睁不开眼睛。
终于,电影结束。响起那首熟悉的片尾曲,
《梦中人》。
听着女人的歌声,方知雨意识朦胧、理智模糊,突然就想跟她从人海中辛苦打捞回来的故人说声晚安,并且喊出那个即使在云雾里,也没能被她埋葬掉的名字——
“晚安,……吉霄。”
第29章 噩梦
吉霄昨晚难得地没睡好。她做了噩梦。
虽然如此, 翌日品牌部第一次周会,她还是精神抖擞地出现,带着大家理出月度目标与计划, 又介绍了部内以后需要使用的云工具, 让大家在上面更新,协调好好彼此的工作。
然后,中场休息, 说好中午这顿她请,提前下了外卖单。
“对了,我想知道我们部门还有哪些同事是从没去过门店的?”下半场进行过半,吉霄问。
烟雨有几个部门虽然在写字楼,员工却需要去门店了解运作, 比如事业部, 研发部, 和之前的设计部等。逢节假日客流多,则是行政部负责调剂大家去支援。
尽管如此, 还是有人举起手: 包括新来的设计,洛希和方知雨。
“那么你们先把一周的门店体验补上。”吉霄说, “结束时会有个小考核, 但不用太紧张,只要每天用心就一定能过。”
又说这个一周体验必须涵盖周末, 因为周末的客流分布和工作日是截然不同的。这两天的调休私下跟她对接。
“设计组手上有任务的,可以挪到清明后再下店, 策划组这边明天就可以开始。”说着朝向方知雨和洛希,“你们两个, 待会儿空了跟我说下离哪家门店近,我会尽量协调。”
眼看将近十二点, 吉霄继续推进会议:
“没问题的话,我们就进入下一个讨论。也是今天周会的最后一个议题。”
吉霄说这个清明假期,公司会去杭州拜访龙井制茶人。对方很有名,是去年他们事业部争取了很久才得来的合作对象。现在初步答应合作。
这次去,接待人是制茶人的女儿,也是他的手艺的传承人。说是去品尝和购买今年的明前龙井,但实际也要推推进度,把合作敲定。
“除了高层外,就是研发部和我们品牌部。我会去,还需要另一个人协助。”吉霄说,“主要是去找找未来广宣方面的灵感,看看有没有可用的素材。需要在当地通过文字、拍照,或者拍视频做个前期记录。”
“那不相当于加班?”有人说。
“半加班半度假,”吉霄答,“因为接待人只有一天时间,所以之后我们自驾回程,沿途去乌镇玩一玩。当然,旅费公司出。”
又说因为是节假日,大家可能早有其他安排,所以以个人意愿为主。
话还没说完,雷神、小宅和玉兔先激动地举起手。
雷神看看自己的竞争者,先开口:“老大,你可不能因为我是男的,带我去需要多开一个房间就直接刷掉我,要公平竞争!”
“没那回事,”吉霄说,“我只会考虑你们中谁更适合而已。”
又说去肯定不能光想着玩,还是有要求的。首先必须记下制茶人的相关背景,还有关于茶和龙井的常识;其次就是对烟雨的理念和产品必须熟悉,毕竟出去代表的是公司立场,万一提及,千万不能弄错。
“还好,你们有一星期时间准备。”
雷神听完放手。小宅笑他:“你是一点不肯学啊。”
“我怕耽误事儿!”
他放弃了,却有人在吉霄提出这些额外要求后举手:
方知雨。
“没其他人的话,那就你们三位。我明天会把资料整理好发给你们,下周三看大家的准备情况做选择。”
其中小宅和玉兔都是老同事,一个几乎经手了所有产品的照片,一个在西部区常常进店,所以对烟雨的了解都高于方知雨。而且玉兔擅长摄影,小宅擅长拍小视频。
想到这吉霄看向方知雨,却发现对方满脸热切。不由得想提醒她认清现状:
“蓝猫想去的话,这周可要下点苦工。门店那边的考核你可不能放着不管。”
方知雨却还是很积极:“我可以的!”
“那行。人选敲定了我在群里通知。”
话说到此,12点过了几分钟,吉霄做结语,品牌部第一次周会结束。
“啊对了,”最后又想起来,“我为大家印了名片,就在我办公桌上。午休的时候大家去领下自己的吧。”
这话一出,最觉得新鲜的是设计们。
“常年在办公室肝图,还是第一次有名片!”马良笑,“感觉下一秒我也能去谈生意了!”
“怪我,在事业部待久生出惯性了,印完才反应过来或许根本不需要……”吉霄说,“不管怎么样,大家拿去用吧。”
说笑间,吉霄看看手机,发现外卖到了。
看份量需要两个人去拿,大家嘻嘻哈哈,决定用石头剪刀布定人选。
“老大你就不用去了吧?”见吉霄跃跃欲试,雷神开口。
“为什么?”吉霄说,“我也是部门的人。”
“可你请的客呀!”
“哎呀放心,”一旁的小宅说,“老大运气无敌的,在西部区,她石头剪刀布就没输过!”
然而小宅的话刚说完,吉霄就在众目睽睽下输了。之后一路滑铁卢,落到跟方知雨、洛希三人论成败。并且最终没能成为唯一的赢家——
她和洛希出拳头,方知雨出布。
结果一出,方知雨自己先不相信,因为石头剪刀布她从来会输。今日却赢了常胜将军。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站起来就是: “那我和洛希去。”
“你都赢了,去哪?”吉霄说着到方知雨身旁,将她一把摁回座椅上,然后喊洛希,“走。”
“及时雨不会生气了吧?”吉霄前脚走,马良后脚就来讨论,又说方知雨,“蓝猫你啊,也真敢赢。”
在一旁的小宅听到,忙解释: “老大不是输猜拳就生气的人!”但说完又不自信,“虽然我是真的第一次见她输,还输得这么彻底……”想了想又说,“她这个人虽然不小气,却可能公报私仇。”
见马良惊讶,才嬉笑着说是开玩笑的。随后大家笑开,又叽叽喳喳八卦起别的,一会儿把吉霄的失忆症拿出来旧事重提,又说她的初恋是什么闪闪发光的白衣少年、人群中一眼就看见;一会儿又讲起最近热播的电视剧,女主角遇到那样的爹多糟心多不容易……
一会儿又聊起最近发生的校园暴力事件。说二月份才发生过这样的事,现在不出一个月又来。都是一群孩子欺负一个人,还觉得那样很酷,开开心心拍下视频上传。
马良听得直摇头: “现在的小朋友在想什么啊?我真的不懂。”
小宅却说: “这种事也不是现在才有,只是我们那时候不会拍视频。”说着她感叹,“我有时会觉得当小朋友的时候,我们的天真没有理由,但我们的恶意也同样。怎么说呢,好像年纪太小,太缺乏理性的约束,所以会展现出人性中极为残忍的一面。”
随即又说到,那些被霸凌的孩子不知道未来会留下多深的阴影,会不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
就是这时,一直安静的方知雨启口了:
“当时受到伤害的人长大了,无论用什么方式报复,我都觉得合理。”
这句一出,马良和小宅都怔住。尤其是马良。在她眼中方知雨向来温顺,不像会说这种绝情话的人。更何况她说这些的时候一有些阴翳幽然,让人背后一寒。
吉霄就在这时踏进会议室,清清楚楚听到了方知雨的话。
到分午餐时,她还在走神。直到方知雨走到她面前领餐,跟她客客气气说谢谢,她的注意力才回溯,盯着眼前小猫一样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女人。
然后,吉霄就想起昨晚的噩梦。
昨天晚上,她梦见一个作业纸做成的棺材。拉开纸盒,里面是一张被涂黑的寸照。短发少女的脸被划烂,上面写着各种恶意诅咒。传阅的人必须发出笑声,否则就是跟盒子里的人同流合污。
她却发现自己已经想不起来那个少女的脸。
*
夜晚,吉霄泡完澡出来,先打开新买的音响,拿出动画原声碟放进去。钢琴的乐声流淌出来,她一边听,一边给自己倒一杯红酒。
今天月会顺利结束,标志品牌部的奠基正式完成。一切终于要走上正轨,但是吉霄知道,这只是开始。
三年前,她跟着大小叶进入烟雨,做了两件大事:其一是,给烟雨做了全新定位,从以前风格杂糅,到现在更注重原料、注重茶、走中国风,也是在那时换的品牌名字;
其二是,把烟雨的运营体系从无到有建立了起来,拓宽了全国版图,规范了门店运营。
用大叶的话说,叫改造硬件。把明显的大问题都解决掉,烟雨便已经上了一大个台阶。
接下来,到软件更新:
现在,需要着力于品牌价值的深化。
大叶很早就开始跟她和小叶商量,想建新部门围绕这个重点展开工作,却又不打算让设计部直接承接、由老李接手。老李这个人思维僵化,油头滑脑,比牙膏还难挤。又是陆羽的人,大叶无论如何想换掉他。就是眼下没有合适人选。
某日,大叶灵光一现,问吉霄: “为什么你不试试?”
“我?”吉霄意外,“我又不专业。”
“哪有什么专业与否?”大叶却说,“非要说做品牌需要什么,那也是直觉、审美还有对市场的了解。我觉得你都有啊。而且我记得你说过,大学学过市场营销。”
“是学过,不过是选修课。”
“那也叫专业啊!而且你毕业第一份工就在市场部。”
“是,但只是那间公司的叫法。你也知道我当时做销售。”
“这两者本就不分家,”大叶说,“还有时间,你把以前的知识捡一捡。也可以把西部区当试验田,想做什么直接指挥。”
吉霄一点就通,开始想想下一步: “可是,陆羽到时候会用我吗?”
“他还有谁可用?”
“一帆。他资历比我深,对营销又感兴趣。研发差点,但对市场反馈他敏感,而且总爱给设计部提建议。”
“一帆这人不行的,没魄力,”大叶直接否定,“把他用在新部门,跟陆羽直接接手有什么区别?研发和供应陆羽熟悉,但市场营销这块他生疏,没那个自信。”
吉霄说出重点:“但陆羽只信得过一帆。”
会这么说,是因为她之前在工作上跟一帆有争执。陆羽没有哪一次不是站一帆那边。
“可他不适合啊。”大叶坚持,“建品牌部这事我决心已定。你看我来吧。”
之后,大叶就不知哪得来的风,让她抽时间去查西部区突然冒出的仿冒店。没多久小叶来出差,找她谈同王乐云的合作。谈完聊到这一桩,便一起决定要造个借口,既能让他们这对绯闻男女在公司彻底解绑,又能给她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请假,最好浮夸到能转移大家注意,让人根本想不到她是去行公事——
于是,就有了闹分手跳楼的桥段。
利用假期,吉霄请朋友跟自己一起摸查,惊讶地发现竟是陆小凤伙同她们区的店长在她的地盘翻墙。把证据都收集给大叶,大叶便又来找她商量。发现他们想的一样:
如果把陆小凤拉下马,多疑的陆羽无他人可用,一定会让因为产品研发、对供应相对熟悉的一帆去顶上陆小凤的位置。到那时候,品牌总监自然空缺。
而这之前,她在西部区的各种营销“试验”又都战果显著,到时再让人去陆羽面前把她市场营销的学历和经验都拿出来提一提,陆羽会选谁?
一拍即合。但又建议大叶再等等。现在冒然出手,偏袒亲信的陆羽说不定又会大事化小。她已经查到对方接下来还打算继续开店,不如等那两个店开起来,再叫人直接举报她们西部区。
于是就有了后来的事。
举报表面上冲着吉霄,陆羽当然要查,而且要兴师动众地查。结果却是陆小凤翻车,大家都看着,陆羽再痛也只能割爱。
对于陆小凤的离开,吉霄没太多感受,只觉得用人唯贤,顺便也给陆羽一个教训:
还亲信,亲信就是背着你拿公司的资源赚外快。
后来,陆羽果然找她谈话。
陆羽这个人,跟她相处时表现得总是很诚恳。让她感觉他是真在乎烟雨这一亩三分地,一心想好好耕耘。
他和大叶最不同的一点就是,他把烟雨当自己的孩子。而大叶却说,要做好企业,私情是大忌。应该把公司当产品看。只要出价到位,什么都能卖。
把公司当孩子的陆羽跟她说,希望她考虑去新部门。
“为什么是我?”她问陆羽。
“因为去年,西部区的门店营销做得最好。”陆羽说,“而且你学过这个,又在市场部待过。之前烟雨转型和广告公司对接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很多想法最跟得上。”
吉霄藏起意图,没有直接答应,问陆羽:“那运营部怎么办?”
“我打算让晴天做。”
“因为你觉得他比我年长、比我有经验,比我更适合做运营总监?”
“因为我觉得你比他更适合品牌部。”
她想了想,又问:“陆羽,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品牌部?”
“我想要一个能让我儿子满意的品牌部,”陆羽说,“他常常回家跟我说,他跟同学提他家是开烟雨香茗的,同学都说没听过。”
“小学生本来也不是我们的目标客户。”
“但他们都知道喜茶。”
“陆羽,你给我提的要求是不是太高了?那可是现在的业内第一。”
“你做得到,我给你开的工资也可以是业内第一。”
看看,老板画起饼来总是格外真诚。
“及时雨,你知道,我对你一直很期待。”陆羽说,“我们这支队伍是小地方打拼起来的,所以我这个人向来只问能力,不重学历。但是公司里有你,有一帆这样优秀的年轻人,我还是觉得特别自豪、特别珍惜。真希望你好好做,然后一直留下来,跟我并肩看烟雨怎么一路登顶。”
离开陆羽的办公室,吉霄还在回想他那句希望她一直留下来。说的就像哪一天她会离开一样。
但她想,如果大小叶说要走呢?
那她应该会走吧。毕竟他们是在她最失意时遇见她,还朝她抛出橄榄枝的人。
而且,按大叶的说法,陆羽这个人也不像他看上去的那么简单诚恳:
不然,她不会都被提到这个职称了,却连间办公室也没有。
算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品牌部她肯定用心做,但老板的承诺,听听就算。
也是这时,她想起方知雨说,觉得她像猫。
是说她对人设防吗?那她确实是的。对工作如此,对人亦然。
回顾过去这三年,感情上她都只求轻浮。交往得最久那一个,她是真的很心动,却还是在听完对方的告白后逃跑了。
在亲密关系上,她锁上了心门:
信任这回事需要勇气。她却一直缺点好运,没能学会。
吉霄听着音乐,走向书柜。她的书柜上有各类电影光盘,音乐CD,经济书,营销类……再有就是小说:要么是科幻,要么是奇幻。
也有一看就不是她风格的书,比如她此刻拿出的这本——
《变态心理学》。书签标记的位置是“焦虑障碍”。
书是以前从何风那得来。毕业刚做销售时,公司就跟她们培训过心理课。当时她就很感兴趣。
但之所以会借来这本书,原因不只是兴趣:
她想借助它来解决问题。
这本书里,她曾经仔细读过的章节有:“性认同障碍”、“性偏好障碍、“人格障碍”……
吉霄翻着书,然后停在某一张页。
那页面上有很多笔记,有何风的,但也有她的。
其中一条更是划出重点,后面打了几个问号——
“病因与儿童早期与父母的关系中,爱与侵犯感觉同时存在有关。”
吉霄盯着书。
*
何风透过诊室的窗户,看院里开始有开花迹象的紫藤,欣喜地拍了一组相片。
随后就有些可惜,因为想起之前那个失忆的病人。她一直说喜欢紫藤花,还说春天开花的时候,她一定回这里观赏。
现在春天来了,她却没有如约出现。
何风还挺喜欢她的。治疗期间她们聊钢琴,聊电影,为了她的康复,她还推荐她去看了一些书。
心理医生和病人会达成一种很特殊的关系,不是朋友,不是亲人,但又非常亲近。可是交汇之后,最好的结果却是她们能退出彼此的人生。因为那说明作为治疗者,她的职能达到了。
最近一次见到病人是几个月前。年初,在烟雨的年会上,何风很意外地遇见了她。
烟雨这间公司称花名。对此何风总是有些反应不过来。无论是病人,还是其他她的旧相识,总觉得在公司里他们都有了另一个名字、另一幅面目。
虽然感觉陌生了些,但何风还是为病人开心。看她样子恢复得不错,已经回归了正常的社会生活。
然后她就想起去年。有一天,病人给她推荐了一首很美的钢琴曲,叫《紫丁香》,拉赫的作品。
“拉赫是谁?”用手机播放琴曲后,她问病人。总觉得这名字耳熟。
“钢琴家。”是学钢琴人的噩梦,同时也是美梦。噩梦是因为拉赫的曲子很难,美梦则是因为它们都太好听了。
病人没说这些,只说她小时候学弹过这曲子一段时间,没学完就放弃。想不到最近重捡起来。
“小时候?能记起来具体是几岁吗?”何风问她,“也是之前学莫扎特那时候?”
“不是,”病人说,“K545是在少年宫学的,这首是后来在家学。”
说话间,音乐继续。何风被琴声打动:“真美。”
“我觉得它和医生你的名字很像。”病人却说。
何风奇怪: “怎么说?”
“拉赫得过抑郁症,”病人语速缓慢地告诉她,像是在努力组织语言,“他的第一部作品由于指挥问题,演出失败。他大受打击。后来他和他表妹相爱……当时不允许,但他们就是结婚了,在春天。”
“《紫丁香》是他病情好转,结婚后写的。……像从噩梦中醒来,走向河岸……终于能呼吸,一阵河风吹来。”
“哇,”何风很惊喜,“第一次听人这么解释我的名字,刚才那一刻我甚至心动了!”
“是吗?”病人害羞了。
“既然喜欢这首曲子,小时候为什么放弃?”
“太难了,而且那时我已经放弃考级。”病人说,“有段时间我对钢琴没了兴趣,甚至讨厌。现在却觉得弹琴很好。不然不会认识这么美的曲子。”
“是这样,”何风感叹,“人生总是后知后觉,总会觉得某些过去更美。”
“医生,你也觉得过去更美吗?”听到这,病人突然问她,“我是说,人生有时候,就像一片叶子凋零。”
何风怜惜地看着病人,回答她: “如果你从此刻看向终点,或许是有这种感觉。但如果你站在终点回望,就会觉得过去的每一刻都是鲜活的,该好好过。”
说到这她想起: “我以前在心理治疗史上看过案例,拉赫也接受过催眠治疗,对吗?”
“不清楚。”
“我待会儿查查,应该就是他,”何风来了兴趣,“看来我也要把他的音乐找出来听一听。也想去看看紫丁香,不知道花期是几月,现在有没有的看?”
病人听到这笑了,慢条斯理、思维跳跃地说:“小时候,我还以为紫藤花就是紫丁香……三年级吧,我得过怪病。妈妈带我看了很多医生都没用,只能每天去医院输液。爸爸很忙,总是妈妈骑车带我去……会经过一棵紫藤树。我的病是在紫藤开花时治好的。那天我和妈妈都很开心,回家经过那棵树还专门停下,在那休息。后来我们在花园也种紫藤,然后,……”
说到这,病人的笑容僵住。
何风从旁观察,发现从刚才起,话题就一直围绕某个记忆模糊点。现在是时候介入进行引导:
“告诉我,你现在脑中的画面是什么?”
“紫藤……和一个女孩。”病人说,“短发的……站在花下,但是……”痛苦地想了一阵,病人甚至急出眼泪,“我想不起她的脸。”
“别着急,没关系,”何风温柔地握住病人的手——
“先休息一下,时小姐。”
……
第30章 私心
方知雨紧张地看着坐她面前看平板的吉霄。
离清明放假还有两日, 明天下午,大部队会提前半日往杭州出发。所以今晚吉霄就会确定这次杭州之行跟她同去的是谁。
就在刚才,吉霄抽查完了她对产品知识和背景资料的记忆。现在正在看她的门店表现汇报。
方知雨忐忑地等待女人的回应。
虽然不能说每一问都答得天衣无缝, 但她觉得今天的表现比想象中好。在进入会议室前, 她还觉得好像背下的东西突然间全忘了。还好真正被问起的时候,那些知识又浮现在脑海,没让她努力白费。
过去的一个星期她都在门店度过。重点学习产品制作, 再就是外卖打包、辅助收银。
好在她之前打工经历复杂,做起活路来手脚麻利,加之对茶叶熟悉,所以记配方有点优势。最后两天,店长见她表现不错, 竟敢让她也接待客人、帮着点单。
话虽如此, 要兼顾门店实习的同时完成去杭州的准备, 绝对是个艰巨的任务。这一周间,她几乎拿出了中学时念书的劲, 只要没有客人,就站着在心里默默记忆。这事情回家路上也在想, 吃喝拉撒也在想, 连做梦都是哪个系列、哪种奶茶,门店卫生准则, 对客人要先说什么、后说什么……
其实入职培训里涉及过这些,但当时就是拿着手册, 听人事把上面的文字过了一遍。这和真正做起来是两码事。就像热情讲礼貌,几个字看着多简单, 但忙起来心情烦躁还要保持服务意识,就真正是门考验——
她觉得, 门店上的大家赚的都是辛苦钱。
“在门店累吗?”刚想到这,就听吉霄问她。
“累。”她坦承。说起来在老家她地里山间遍野跑,但写字间坐久了再去门店,还是感觉到了辛劳。更别提要记的还那么多。
“那你怎么没调休?”吉霄问她,“这两天可以休息的。”
“可是你要抽查。”
“可以视频进行,”吉霄说,“对着稿读还是真理解,我反正一看就知道。”
但她不想视频,她想来公司。这样还能趁午休去研发部再熟悉下产品,也能再记记之前从丸子那里要来的培训资料。
方知雨没有说这些,只关心:“所以我的门店考核结果怎么样?”小心翼翼,“及格了吗?”
“岂止及格,”吉霄说,“店长甚至来跟我争人,希望你留店。”
方知雨听到这,一直紧绷的神情才松弛,禁不住露出笑意。
“刚才问答你表现也不错,”吉霄继续肯定她,“看得出来是真的用了心。一个礼拜做成这样,以后可不能再说自己学东西慢。”
听到这样的认可,方知雨难免欣喜,直言:“因为我是真的很期待能去杭州。”
“期待”。这样的词从方知雨嘴里说出来可真新奇。却又令吉霄心情复杂:“我能问问你为什么那么期待吗,方小姐?”
吉霄这个人向来公私分明。在公司里,她几乎不会叫她“方小姐”或者“方知雨”,而是称花名。偶尔那么称呼,那也多半是休息时刻,又或者谈公事谈到情绪激动。
总而言之,“方小姐”出现,说明她想聊私事,但现在离下班还早,又是在面谈。
直觉就在这时敏感地泛滥,让她瞬间察觉到吉霄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大约就是,你之所以那么积极地申请去杭州,就是因为能跟我一起吧?
她不否认自己喜欢跟吉霄一起,但这跟她申请这次机会的缘由无关。她甚至发现自己讨厌被吉霄这么认为,因为这样就抹去了她对这份工作刚刚燃起来的期许,还有过去一周间所有的认真跟努力。
“因为我喜欢茶,所以我想去看杭州的茶田,去喝最正宗的西湖龙井。”方知雨倾尽认真地答,“西湖龙井作为名茶之首和我种下的到底有什么区别,不去看、不去尝我是不会知道的。烟雨未来不是想做跟龙井有关的产品吗?你说过,品牌部这次去的目的之一就是做前期记录。而我,很希望自己能成为这个做记录的人,带着我对茶、对烟雨的理解。所以我申请了,所以我期待。”
说到这,方知雨难以自控地直言:“及时雨,或许我在工作外有些私事做得不够成熟、令你感觉到不快了……但杭州这件事,我希望你能公事公办地考虑。”
吉霄完全没想到能从方知雨嘴里听到这些。“我不是那个意思,方……蓝猫。”她有点难堪,但又很快装回冷静,“我这边没其他问题了。你去忙吧……人选定了我今晚发群里。”
方知雨离开后,吉霄才长舒一口气。
什么情况,居然要从职场新人的口中听到对她的提醒,要她公事公办。她的私心有那么明显吗?不是吧。
方知雨这个人,难道会读心?
其实这次该谁去杭州,她是有偏向的:
加上后来突然跟她提出意愿的洛希一起,候选者一共四名。她们中间,她确实觉得方知雨是最适合的。这次需要的是一个去体验并做好记录的工具人,方知雨说不定会带来相当的惊喜;更不用说她懂茶——光是这一点,就让她和制茶人天然地站到了一起。
但是,吉霄的私心却在畏葸。
四天三晚要跟方知雨独处。会发生什么?她能保证这段关系仍在她的控制中吗?
有公事在身,就实在不想分心处理私人关系。那么别和方知雨同个房间吧。可那样不更奇怪?同部门的上司下属不住在一起,别人会怎么想?
怕去了失控、影响公事,更担心自己做这个决定根本上还是因为从内心而言,她想跟方知雨一起去。选择方知雨,真的客观吗?
私情是大忌。所以她才早想好职场关系一定要清楚。搞事业都肝疼,她一个身心俱疲的打工人,在八小时以外不想跟这帮人有任何联系,更别说恋情。看到同事的脸想到的只有目标,计划,利益关系。
可是现在,同事是方知雨。
刚在烦恼,马良就进来。听说她在会议室,马良来跟她确定新系列的平面设计。期间说到什么又提到方知雨,说当时有个构思需要考虑茶叶的生长环境,所以询问了蓝猫。对茶叶,蓝猫是真的懂。
跟马良聊完新系列,吉霄顺便跟她提到人事调动。让她做好成为设计组小组长的准备,清明后回来会正式通知。
小姑娘听到这个很高兴,碰巧饭点快到了,便跟吉霄闲聊起来。说着说着谈及去杭州的事,说蓝猫对此好像特别渴望,今天还撞到她去研发部问产品配方。
喜欢什么,想要什么,觉得自己一定可以完成什么,之前明明是她自己在方知雨面前大讲特讲,说以后只想听她说这些。现在别人有上进心、有渴望了,她却因为私心犹豫不决、背叛专业。
“及时雨,你知道蓝猫之前是做什么的吧?”刚想到这,就听马良问她。
吉霄回过神:“嗯,她简历上有写。”
“对哦,你看过我们的简历。”
吉霄奇怪:“怎么了吗?”
“没什么,”马良说,“我还怕你不知道蓝猫以前就是种茶的,也制茶。其实去杭州,她对口。”
吉霄听完,只淡淡地答:“我知道。”随后奇怪,“可是你为什么帮她说这些?”
“因为蓝猫之前一直在行政部做杂务,对产品和那些门店细则她肯定没有其他同事那么熟悉,一个星期要背完对她来说很困难,到时候出来的结果肯定比不过别人。但就这次的任务而言,她分明就有一个很大的优势,那就是懂茶,我却没听她跟你提过。而且……唉。”欲言又止。
“而且什么,”吉霄问,“你直说。”
“之前她在行政部,文件一开始做得不太好,或许令你们西部区的同事不那么满意……但是后来她都学好了……”
明白了。这是怕她因为前同事们的负面反馈,看不到方知雨的好。
“放心,我不会把跟这次工作无关的意见考虑进去的。”她跟马良说,随即再次直指问题的核心,“可是你好像还是没回答我,为什么帮蓝猫说话?就因为你们关系好?”
“因为我觉得她确实适合!而且……”话都到这了,马良实话实说,“其实就连我自己,以前也对蓝猫有过偏见。”
“为什么有偏见?”吉霄不禁问。
“她刚进公司的时候不声不响,反应好像也总慢人一拍……怎么说呢,跟现在感觉就像是两个人一样,”马良回忆,“后来因为一个项目,她被派来协助我。刚开始配合的时候我很不耐烦,中间一次让她一个人去工厂找材料。后来忙事情忘了这一茬。她居然一个人在市郊等到晚上……那天还下大雨……”
一听就是方知雨会做的事。这一点既吸引她,又叫她恐惧。
“差不多是那之后,我开始重新认识她,发现她做事情其实很靠谱。而且后来她越变越厉害,手脚也比以前麻利了,办公室打印机坏了都不用找师傅,找她!”
吉霄听到这,藏住心事,说马良:
“人选的事我会好好考虑。看到同事的优点是好事,以后继续保持。但是公是公私是私,如果觉得对蓝猫有愧,就哪天约她敞开谈谈。该道歉道歉。”
马良听得不好意思地直点头。吉霄却在说完后觉得自己挺可笑的:
可不是,她也该把公和私理清楚。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午餐后,她上了闹钟在休息室想打一刻钟的盹,结果刚闭上眼睛,私心又来烦扰她。
私心让她回想起上个礼拜六。那天一整天,她都和方知雨连着语音。时长718分钟,在凌晨被系统终止。
方知雨第二天还专门发信息来解释,说不是她挂断的。她知道,但也假装不知道,假装自己没有听着她吃饭,行走,坐车,四处游荡……
假装没听到中途方知雨问她,还在吗。称呼是“及时雨”,好像方知雨做这一切其实与私心无关,与工作有关,为了换取信任,证明自己的站队不是谭野那边。
假装没听到她回家,开两道门。后来去走廊上问别人是不是洗完了,别人答是的。那么我马上来。嗯,你去拿衣服吧,我帮你看着位置,等你来了我再走。
然后方知雨把她的手机留在屋里,听上去是去洗澡了。
跟人合租,环境应该普通了。不像她,一个人住,放得下钢琴,还放得下浴缸。
既然方知雨在洗澡,她也打算洗了。还打算泡个澡。
就是这时她突发奇想,把手机和音响连上,放大声音。这样她在浴室里也能听见。
可是刚脱掉衣服拧开花洒,浴室外就传来了奇怪的声音。隐隐地,吉霄好像总听到有人声。但又不太确定,因为被花洒声掩盖了大半。
在疑问中加快速度。等花洒一停,吉霄就听清楚了:
好像确实是有女人在呻*吟。?
什么情况。
不明所以,就是心乱到连澡也不想泡了。头发都没吹就跑到音响跟前确认,结果遭遇一重暴击:
她听到了粗重的男声。
这是做什么?
还好男声出现便是结束。那边终于不吵了,但吉霄已经既反胃又动怒:
是现场?还是在看小电影?忘了自己还在跟她连线吗?还是说故意的?生怕人家不知道她是直女?
让她不许挂电话,就是为了给她听这个?
怒气上冲,便在那么久以来第一次摁下静音,直接对着手机骂人:
“你有病是吧?方知雨?!”
然而,回答她的只有空气。
“方知雨?!你声音露出来了!!”
还是无人应答。
她又喊了几声,那边仍然没有人。
到此,她才在尴尬中恢复了一点理智,试着重新分析听到的一切:
前情是,方知雨去洗澡,而且她关门了。如果那个男欢女爱的声音是从浴室传出来的,那应该有花洒声才对,可是没有,说明不是;
如果是方知雨在房间里看小电影,听到她骂人了,她也不可能没一点回应,说明也不是。
那么……声源难道是她隔壁?
她住哪啊?桥洞下吗?隔音差成这样,她能忍?
而且看这样子,绝不是今晚才有。对这种例行折磨,方知雨难道一点感觉都没有?像樽佛一样。
又想起她对行乐是有惊恐的。所以这声音或许会令她觉得相当困扰。不搬家吗?不害怕吗?
她究竟是害怕上床,还是只是害怕床?不在床上呢?
说起来那晚也是,她们亲热的开头是很惬意的,直到躺上床,方知雨才开始不适。目光恐惧,呼吸急促。
焦虑症源于恐惧,治疗方式有好几种。其中一种是让患者一步一步接受,了解她的恐惧并不真实,只是认知错误。那件她害怕的事情,即使做了也不会死。
刚想到这,放大了声量的音响里就清楚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吉霄连忙重新摁下静音。
然后,她终于再一次听到方知雨朝她奔来的足音,以及那一句庆幸:
“哇,还连着!”
她方才还乌烟瘴气的心情瞬间好转。好到可以倒杯红酒。
那之后,她便吹干了头发。穿着睡裙悠闲地坐到客厅里,抱了毯子过来,一边喝酒,一边听方小姐给她播电影,《重庆森林》。
电影太熟悉了,所以她全程走神。想了很多,也不可避免地想方知雨。她手上有浅红色掐痕,脸也是破的,额头上的伤口倒是长好了,摸上去的触感和她的脸颊不同。
方知雨的触感是顺滑、柔软的。即使很靠近,她的身上也闻不到任何香水味。但是是有清香,或许是她的洗发水或沐浴露,还有衣物的味道……
她种茶,也很像茶。茶树开花的时候纯白洁净,要很凑近才能闻到淡香。而且茶性易染,就是说茶是一种十分敏感的气味载体,所以才能吸收一方山水云雾,株树不同,味道也不同。
这也是为什么采茶人不能用香水、护肤品,不要染指甲油,沐浴最好从简。采下后保存也要小心,这样才能保证茶纯正的本味。
而她呢,想破坏那种纯白。
接下来的想象越来越糟糕。想知道方知雨此刻是什么样的。才洗了澡,短发湿着吗。她在想入非非,电话那头的人却天真得很,大晚上地传来舞步声,还五音不全地哼歌。之后一个人也笑出声……
疯子。
可她也一样,是疯了才会保持通话,并且由衷地想看方知雨在她面前跳这支舞。再笨手笨脚,也比小猫可爱得多。但方知雨自己好像不喜欢可爱,她说,为什么一定要可爱?当时面都不吃了,表情还很生气。多么生动鲜活,一点也不无欲无求。
吉霄一边想一边躺下来。看着手机,就像看到某某在她身旁。想与她靠近点,又觉得那样很危险。
但是,她想,如果是做梦。
梦不会有问题,道德上的,法律上的。梦不用分公私,更不介意人的真实想法。
如果想法会暴露,那么她是个低级动物。七情六欲,自私自利,有时候悄悄把别人当傻子。第一次和大学室友一起聚众看美剧,到某个激情片段,她看的是女人。如果想法自动暴露,那她那一刻就原地爆炸了。
所以,感谢世界给她这层人肉皮囊。这样,游戏还能继续——
因为方知雨不会明白她。
吉霄朝着仿佛躺在她身旁的幻象伸手。
别躲开,方知雨。如果你知道我想对你做什么,仍能不躲开就好了。
要是行星撞地球,会有好事发生吗?
后来,她在梦里有些失控。梦里的方知雨充满同情地把满身汗湿的她抱在怀里,抚摸她的头,甚至亲吻她,就像她是她刚从野外救回的小动物。梦里的方知雨稳定,可靠,永远不会背朝她。
可是现实不是那样的。现实中人会背叛。所以轻浮的快乐和深邃的幸福,她只需要前者就好。后者要赌博、要代价,要对另一个人彻底袒露自己。还不如躲回壳里,躲进梦中: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反正是梦,怎么开心怎么来。
梦到意识极其模糊,还看着手机。客厅里回荡着背景音,是电影里的女人在酒馆外徘徊。最终还是没有胆量走进去,跟心爱的人见面。就那么逃走了。
可是,她知道结局。结局是警察等在原地,终于等来了鼓起勇气的人。然后他笑着拿出一张笔迹被雨水淋花的纸,问她机票有没有过期,还能登机吗?
到此,《梦中人》响起。
电影结束了,吉霄的意识也在这时彻底告别现实世界。
然而,在意识沉入梦境的前一秒钟,她分明听到音响里传来女人的声音。
“晚安,……吉霄。”
电话另一头,方知雨喊着她的名字,温柔地对她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