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雨独自等在餐厅外。半小时过去, 收到吉霄的信息问她吃得怎么样?她答还在排队。那朋友总见到了?也还没。
听说汪润还没到,吉霄回复:“你这同学靠不住。”
“她今天又没假,打工人哪能讲定下班时间。”方知雨为友人辩白, “况且就算人来了, 还是要跟我一起排队。”
然后就接到一个气炸的表情,并且问她:
“所以,你们这顿晚饭看样子要吃到明天?”
方知雨心中好笑。
中午, 陆羽一行人离开,她们也跟着退了民宿,入住到市中心这边的酒店。之前还担心节假日不好找房间,吉霄却说没那么难——也不知是她事先就订好,还是加了钱。
反正房间很大, 不仅有大床, 还有一张沙发。整理行李的时候吉霄说, 如果今晚她见完朋友早点回来,她们可以一起找找有没有电影可看。又跟她商量, 问她是真的很想去乌镇吗?
她答没有啊。
吉霄笑了,说那就不去。正好明天我们可以睡个懒觉, 然后继续在杭州在逛逛, 再回去。
回想到这里,方知雨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所以, 眼下这条问她会不会“吃到明天”的信息,怎么看都像是吉霄在催人。但今天清晨去看日出时这个人分明还很泰然。去的路上她一脸冷清地看着窗外, 还跟她说延安路很热闹——
“可以和你同学多逛逛。”
才半天就变了脸,现在连吃饭排个队, 她都嫌花时间。
方知雨一边笑着回复对方,一边走进终于排到号的餐厅。
入座后问了汪润的时间。对方说就快到了, 让她先点单。于是方知雨叫了汪润推荐的油爆大虾,糖醋里脊,杭三鲜,蟹黄蛋……
点菜后无事,继续拿出手机来刷,看看吉霄又说些什么。
就是这么牵肠挂肚,然而多少年间,她竟然都把自己跟吉霄的瓜葛当老友情深——
还是惨烈中止那种。
她说吉霄迟钝,自己才是真迟钝。
当然,这和她的际遇有些关系:埋首在云雾间,她那点少女心事原本就朦胧,后来更是被挤压得无暇琢磨。加之老家跟宁城比又敝塞些,所以某些情愫就算流露过痕迹,也只在她梦里。
不仅如此,小时候还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那是小学,方知雨跟表姐和表姐的一众朋友在家看《哈尔的移动的城堡》。她觉得哈尔是女孩子,因为哈尔戴耳环、项链、戒指,留长发,看起来优雅美丽,人又温柔。
表姐却说肯定不是啊,你没看到吗,里面的女人都在说喜欢哈尔。方知雨说哈尔那么好,有人喜欢不奇怪。表姐说哈尔的声音听上去很低沉,方知雨说荒地魔女的声音更低沉。表姐说你看字幕,用的都是“他”,方知雨说那只是字幕,也可能弄错了……
谁都不让谁,于是在一众人见证下打起赌来:至少她以为是“见证”。现在回忆起来,当时大她一两岁却什么都明白的小姐姐们,分明是聚众看她这个小学生笑话。
无论如何,动画片还没演完,方知雨就知道自己错了:
中途,洗澡洗到一半的哈尔赤身露体地冲到屏幕中央。
没有曲线倒是其次,问题现实里,方知雨还真没见过哪个女孩子是像这样不穿衣服乱跑的。
“本来就是男生嘛!”表姐快要笑死,“女生跟男生之间互相喜欢才叫爱情,这是常识!哪有拍两个女生的!”
“那如果两个女生互相喜欢呢?”
“那叫友情!笨蛋!”
于是她就形成了固有认知:
女生跟女生之间好感再强烈,都叫“友情”。
本来就懵懂,又有了理解偏差,结果导致她把吉霄错误归类了好多年。
唯一不变的只有倾慕对方这个事实——无论这份喜欢被叫做“友情”,还是爱。
刚回忆至此,方知雨就被人从背后抱住,吓了一大跳。
汪润这家伙也是个奇人,单看背影就敢上手,也不担心会抱错?
“我怎么可能认错你!”老友一边笑一边入座。
来了先问她,这两天在杭州呆得好不好、开不开心:
“你说想去看茶田,看到了没?西湖龙井喝到了吗?”
方知雨笑着点头,跟汪润把这两天的所见所闻全分享一通。汪润听了感叹说她来杭州这么久,既没去茅家埠看过日出,也没喝过那么好的西湖龙井。又问她那跟她们故乡的时雨茶到底有什么区别?她答西湖龙井更香醇鲜爽,但时雨贵在清秀回甘。
其实跟杨喜喝茶的时候,她们也讨论这个问题。杨喜说茶无绝品,说的不是茶不分品质高低、贵贱好坏,而是即使是最好的茶,不同品类间也各有优势,每一泡的长处短处各不相同,关键还是看你喜好。
“话是这么说,但在我们老家种茶跟在西湖区种茶的待遇可是千差万别,”汪润总结,“所以说人各有命,茶也一样?”
方知雨听得感慨,但也只答一句:“是的吧。”
说话间,菜上来。方知雨正要开动,汪润叫她等等:要先拍照,发朋友圈。
方知雨放下筷子。但随即就想到她现在也可以拍一拍:免得到时填日程本的时候,根本不记得自己吃过什么美味。
她一边给佳肴拍照,一边又想起吉霄的话:不要忘记某些时刻你是真正开心过。
向来素淡的女人想到这里,扬起一个微笑。这笑容在她的老友汪润看来,不知为何总觉得很是欣慰。
开吃。汪润一边吃一边跟方知雨说起自己的工作。讲直播时遇到的趣事,聊到开心处哈哈大笑。
又跟方知雨说她们烟雨出的新品她特意去尝过了,好喝。就是每次去那都排队,所以她好几次都没买到。好不容易喝上想再来一杯,一回头,队伍又那么长。也不知道多少客人因为这原因跑了单。要是能像某某咖啡和某某奶茶那样,能提前在手机上下单多方便?可以去了店里直接拿。
方知雨一下就想起品牌部的年度目标,其中有一条似乎就与此相关,还是吉霄打算花大力气推进的重点项目:什么建立并完善线上点单系统。
但她没跟汪润提及,只说:“我一定把你的意见反馈回去。”
汪润听了这句笑开,说以前她们在老家买烟雨茶喝的时候,谁也没想到方知雨有一天会入职这间公司。结果现在不仅人在总部,还像模像样。
说到这女人给她夹菜,说她一定很喜欢新部门,毕竟了解茶,作文又写得好,还喜欢拍东西。越听越觉得跟品牌部很契合,她敢打包票,年末方知雨一定评上优秀员工——如果烟雨有这种评选的话。
方知雨说她夸张。且不说她进品牌部才多久,就连这个部门自己都是刚刚起航。“你就敢在这打包票?”
“敢啊,有什么不敢的。”汪润说,“你现在的感觉就像我刚做直播那时,觉得每天都有挑战,每天都在成长,就像雨后春茶。”
说到这里,汪润拿出“职场前辈”的样子装得语重心长跟她说:“刚做上自己适合又喜欢的事,你会特别有干劲,感觉自己从想法到做事情都是新鲜的,想去适应,想去学习……等这份工作做上两三年,你想找回这个状态都不容易。因为会腻,会油,会一上班就想着怎么下班……所以好好珍惜吧。”
嗯,方知雨想。好好珍惜,放轻松,多尝试。
饭吃过一半,汪润看她心情不错,才跟她提到上一次回老家,她偶然翻出了高中时代的作文本。“那时候我们不是很爱交换作文吗?先读文章,再研究章老师的批注,然后给彼此写评语,并且等着老师再点评……现在想起来,就像我们拉了个微信小群?”
方知雨笑笑,说要真是微信群,很多话她估计不好意思说呢。
汪润说章老师也这么讲。她说有的话是她批注时才肯写出来,要是面对本人,根本不好意思讲。
说到这汪润翻她拍下的照片,然后递给方知雨:
“你看这个。”
方知雨看到那是汪润的一篇作文末尾,章锦绣给她批注,说人生不外乎如此,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则无所得矣。
“就这几句,当时我们研究了好久呢。”汪润在旁说。
可不是。话取自《论语》,是说人生求上得中,求中得下,求下则无所得。当时她和汪润都还年少,没什么经历,却还是像两个辩手在那里辩论:人生到底是应该去求,还是不应当?该去期待更好的,还是该做好南柯一梦的准备,知道求也得不到,放平心境?
她们在批注里就差没打起来,最后老师给的结语确是举重若轻。
老师说,道为中庸。
可是直到现在,她有经历了,却依然参不透那些古语背后的道理。或许等她老了、死了,也没法得到定论。
想再问问老师,老师却不会再回答她。
“上次我回老家,碰到了章老师的老公。”然后就听汪润说,“远远地看到,所以没打招呼……打了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怕说什么都不对。他的头发竟然开始白了……抱着孩子。”
方知雨听到这里,口中的美味顿然变得苦涩。
两年前,来宁城后,她慢慢习惯、落定下来。能落定就不错,毕竟这里的最低工资,在老家能当最高的。虽然花销也大,但她无欲无求,也就花不到什么钱。当店员虽然没有五险一金,却包中饭。而且又能接触各式茶叶……
生活平宁,虽然有诸如被店员强追之类的不快,但总的来说,她的心伤在愈合。
等把自己整理得差不多,才试着寻起人来:去过烟雨当时的总部,但被挡在了门外——她可没有工卡。同时也找去了好几家同名面馆,却都对不上号。直到某一日,找到花城总店。
看到吉小红那张比记忆中老了一些、却依然轮廓熟悉的面孔,方知雨知道她找到了。
一个人之所以会去另一座城,背后必定有诸多理由。花城面馆是她的灯塔,但若没有章锦绣为她摇旗呐喊,要开启这段航程,一定还需要很久。
也是那时,她去翻看《天堂电影院》的页面。想看看其他被这部电影激励过的人都是如何反馈的,就看到那篇影评——
“假如有天堂,必定是电影院的模样。”
她深有感触,转发给章锦绣。说老师,什么时候你来宁城,我请你看电影。
章锦绣回复说好啊,只不过到时候,应该是带着小朋友一起来。
她期待着那一天。
然后春节将至,她想给章锦绣挑点礼物当作年货寄回去。然而东西还没选定,就被老板娘突然告知:章锦绣死了。
章老师死于难产,她的孩子活下来了,但父母跟丈夫都陷入了崩溃。
方知雨听完,就失手打碎茶杯。
可是那时候,老师分明跟她说过的,说她很害怕。她却一点都不明白老师为什么怕,还鼓励老师说,孩子会带来希望。
她怎么能那么笨?
现在,听汪润说老师的丈夫带着孩子,她发觉作为局外人,她的心在黯然之余,又异常灰芜: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那么她不想要这样的置换。
最后一次见到章锦绣,说了那样的话,她到现在都还在遗憾,还在懊悔。
“对了,有东西给你。”就在这时,汪润说。
汪润拿出来的是一个桂花香包,还有一张卡片。
去年年初,汪润调休回了老家,见到了老师。这是老师送的礼物,一份给她,一份给方知雨。“一直想给你们写点什么。可是现在你们又不交作文本,我没地方可批注,就写了卡片。”章锦绣说。
又说写是写好了,但要不要送出去又很纠结。怎么送也很纠结,不想经外人的手。结果这时正好汪润来,就交给她。“至于方知雨那份,你们以后见面时带给她。”
“只是没想到我们隔这么久才见到。”汪润说,“也不知道香包还有没有香气。”
汪润其实也想过早点送出,但章锦绣意外离世,她反而不敢把东西交给方知雨。因为知道方知雨经历过什么。
但是最近,她在这位老友给她的信息回复中总感觉,方知雨好像在一点一点恢复生机。于是想,或许现在可以。
方知雨接过香包和卡片。
“回去再打开,”汪润这时跟她说,“温馨提示,看之前备好纸巾。”
汪润说老师写给她的卡片是,做自己想做的是好事情。“她知道我一直有内疚感,明明读了师范、受了培养,却没去做老师。……所以方知雨,章老师一定也会说中你的心事。等你看完了,再决定要不要告诉我。”
见她一副神伤的模样,汪润说好了好了,不说这些。说点开心的?然后就跟她问起从少女时代就从她那听惯了的名字——
“你和吉霄现在相处得如何?”
方知雨脸上的阴云这才消散了些。想起跟女人的拥抱,她才像船只靠岸港口,跟汪润说:
“我觉得很好。”
“做回朋友了?”
“嗯。”
“那就好,”汪润替她高兴,又关心,“那工作上呢,你不是说她变成你上司了?她是不是真像你说的那么厉害?”
方知雨点点头,说吉霄是很好的领导。
“那我把之前打的包票翻倍,”汪润笑着说,“现在我更加确定,你在品牌部会很好!”
方知雨想起什么,从包里把她的名片拿出来给汪润看,说吉霄之前在销售部门,旧习难改,竟然还印了这个。
本来是打趣,汪润却欢天喜地地把方知雨的名片迎过去,还夸张地说要回家裱起来。
“神经病啊?”
“我是为你开心!”老友说着念她名片上的字,“烟雨香茗品牌部,方知雨!”
方知雨不好意思,随后就要求:“你要真为我开心,这餐就让我请!”
“好,你请,你请!”
……
一餐吃完,也没去哪里逛逛。汪润说明天又是早班,她得早点回家。
于是方知雨跟吉霄发信息,说结束了。对方却让她直接下楼来,因为她就在附近。
“你在宁城……还遇到过你表姐一家吗?”坐上电梯,汪润问。
“……没有。”方知雨答。
老友沉默片刻,还是对方知雨问出了那个问题:“那你还恨她们吗?”
恨?
高中那时她年少冲动,可能是跟汪润提过这样的字眼。恨死她们了,永远都不会原谅。
但现在不一样。现在,经过无常,她回头再看,心想该从哪里恨起?
恨自己没留意方丽春生了病?还是最终没救下好运来?还是那个时候鼓舞章锦绣,说怕什么?孩子会带来希望。……
人生处处是陷阱,幸而大家可以耍赖,说这不怪我,怪命。抓住这个借口,方知雨想放过自己,就必须一视同仁,放过他人。
恨这种情感需要强劲的动力,但她的心是灰白。好难得才迎来复苏,便不想自己的心意朝着恨蔓延——
想朝着爱。
“不吧……”她答。
“很好,”汪润表扬她,“难得你现在行好运、撞吉时,可没时间管那些。”
到楼下,方知雨就发现吉霄的车。这时汪润跟她告别——
又是把她抱住。
“方知雨,在杭州见到你真的很开心。”老友在她耳边说,“下次回老家,一定要告诉我。”
方知雨想起跟老师的约定,要找回自己、放下过去,要很久以后再谈回乡。更何况——
“我已经没地方可回了。”
“回我家啊,”汪润却说,“而且以前你说过的,等我去村上,你要泡时雨茶给我喝。”
说到这,汪润放开怀抱,目光闪闪地对她一笑,揉她的头。
“那么,我们下次再见?”
方知雨也笑开:“嗯,下次见。”
……
“你同学刚才为什么冲我招手?”刚上车,就听吉霄问她。
“……她,就是怕你看不到我吧。……”
才不是。因为汪润不知道吉霄失忆了,还以为她们重修旧好,必然早早跟吉霄隆重介绍过她——作为方知雨高中时代最好的朋友。
然而现实不是这样的。现实是,她对吉霄还有诸多隐瞒。
吉霄不知道这些,只是一边发动车一边跟她说:“我怎么可能看不到你?”不仅看到了,还看得可清楚。你同学抱了你,还摸了你的头。也没见你躲她……吉霄想。
方知雨完全没留意到吉霄有情绪,此刻还盯着手里的香包和卡片发呆。
“那是什么?”感觉到她人不在线,吉霄暼她一眼后问。
“……高中语文老师写的卡片,让汪润带给我。”她回答,“我就是很好奇,她会跟我说些什么。”
“那打开看啊。”
方知雨还在犹豫是不是现在就要打开,就听吉霄跟她说:
“车里光线太暗。你等我找个地方靠停,然后慢慢看。”
绕了几圈找了临时停靠点。车停好,灯也打开。吉霄在旁等着,方知雨才在她的注视下拆开小信封。
拿出卡片来打开,她所熟悉的、清秀漂亮的字体就映入眼帘。
在光照中,方知雨一个字一个字地细读:
“说了不写信,写卡片总可以?
你是我第一批带毕业的学生,那时我刚当老师,理想化,没经验。后来我总在想,当时是不是太冒进?是不是不该鼓励你们去追太遥远的梦?该教你们如何脚踏实地、做好防备,因为现实有时会残酷到令人喘不过气。
这些年我一边教书,一边自省。但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想做梦,真的是问题吗?
我找不到答案。
所以老师不是全对的,更不会永远指向正确的方向。在人生这场迷途里,我也还在探索。只是有时想起你,我担心。如果因为这份担心把一些事做得失分寸了,你原谅我。
世事无常,遗憾常有。英雄主义、热爱生活之类的名言警句字眼太大,我自己都做不到,就不用它作结语。只是希望你:开心就笑,难过就哭。有好事发生时,不要否认它。
方知雨,朝前看。”
章锦绣真的是诗人,她把诗都留给了学生。
可是梦怎么会错呢。时运也没有错。生活很多时候没有对错,混沌之中,她只是需要朝前看。
她想把这些写下来回信给老师。多想让老师知道,她现在可以感觉到幸福。
只可惜那场跟老师约好的电影,没法兑现了。
现实总是残忍,冷冷清清,充满破绽。人生这场迷途,确实曾一度灰白到令她觉得无可期待。
但是现在她是真的难受,真的想哭。必须承认对这个世界,她依然十分喜欢——
太喜欢了,才会那么遗憾。
春天来临的时候,想哭的冲动恢复了。到今日终于流出眼泪,开了头便无法控制。哭得既委屈又伤心,为那些她追不回的前尘。
看着女人的情绪在她面前决堤,吉霄满心疼惜。
随后,她把方知雨手中的卡片拿走,先帮她收好:
“别弄花了……对你而言这个一定很珍贵。”
这么说完,吉霄关掉车前灯,让方知雨躲在昏暗中宣泄,并把纸巾递给她。
方知雨涕泪俱下。几分钟便擦完了盒里的存量,汲着泪转向吉霄,嗡声对她说:
“我可能还需要一些纸。”
吉霄听完连忙下车,去后座又翻了盒回来。顺手把车前台的纸山都清理掉。
接过纸巾的女人又哭了一阵,终于平宁了些。吉霄这才帮她解开安全带,伸手轻轻拍她后背:
“哭得很好,方知雨。”
再没听过比这更奇怪的安慰了。方知雨红眼睛红鼻子地看向吉霄。
见她注意力终于转移,吉霄扯出纸巾,帮她擦涕泪。越擦越很不合时宜地觉得,哭起来的方知雨果然非常吸引她——
这个长着猫眼的女人很适合笑,但流起眼泪来杀伤力更大。她自己不知道。
但方知雨现在这么伤心,今晚回酒店想尝试什么,都不适合吧?
她一边可惜,一边下意识盯着方知雨的唇角。说的却是:
“回去好好睡一觉。今晚早点休息。”
哪想女人听到这,噙着泪也问她:“那我的提议呢?”她带着哭腔说,“你上午明明说,剩下的今晚继续。”
……她在小心驾驶,某人却非要提速。
“我怕你没心情啊。”
“我现在是没心情,但回去还要开一段时间,我就会有了。”
一边止不住眼泪地这么说完,一边抓住吉霄的衣襟,跟她强调:
“不许后悔,我们都开房了。”
吉霄完全败北,忍不住斜过身去离女人更近些,托住她的脸:
“你不觉得你每次提‘开房’这个词的时机都很奇怪吗?”
被吉霄这样触碰,方知雨的难过伤心终于浅淡了些,回答她:“不觉得。”
看着近在咫尺的女人,吉霄忍不住说:“真可惜。”
方知雨不明白:“可惜什么?”
吉霄盯着她,问:“真的不能接吻吗?”
“……我想不行。”
“亲脸也不行?”
想到上午在床上的顺利触碰,方知雨鼓起勇气说:“可以试试……”说完又补充,“但你亲的时候碰手不要碰我额头。”
那多简单。吉霄想。随后就吻上女人的湿润的眼角——
她想这么做很久了。
捧着方知雨的脸把泪湿都吻尽,一切依然进展顺利。太顺利了,让她的心完全被挠动。不仅没满足,反而想需索更多。
“怎么办,”她轻声同眼前人商量,“我还是很想跟你接吻。”
女人双眼红润地看着她,似乎开始思考起来。目光中有担忧,混乱……
但还有期待。
好像也不是完全没机会?
这么想完,吉霄提议:
“五秒钟。”她说,“如果五秒钟后你不说安全词,就跟我试试,怎么样?方知雨。”
这么说完,她开始等待——
五,四,三,二,一。
方知雨是有犹疑,但最终也没能哭着说出“石头”两个字。
她只是紧张地闭上眼。
事隔两个月,终于再次吻上女人的唇。唇瓣甜软,触感温润,让吉霄一边吻,一边忍不住抓紧对方的手。
最终还是担心方知雨发作,艰难地把握住分寸,才没把这个吻进行得很久、很深。
意犹未尽地结束,吉霄观察对方——
此刻,她眼前的女人显然不是在难受,而是满脸羞涩、目光炽热地看着她。
吉霄不禁笑开。
“你看,”她跟方知雨说,“不会死。”
第42章 尝试
这夜, 方知雨一边吹湿发,一边看洗手镜。
站在镜中的赤*裸女人个头不高,但年轻饱满。在老家时做力气活上天入地, 肢体紧实有力。来宁城后坐写字间, 比那时圆润了些、白皙了些。这令她看上去更像一枚花苞,鲜润欲放、亟待吐露。娇嫩的花瓣在努力约束撑力的边界,若是被人触碰、理开, 会散发出更浓稠的馥郁。
但方知雨看到的却不是生动与鲜活,透过镜子,她看到暗影。
当她长到十几岁、成为半个小大人能够跟妈妈对话时,就总听方丽春说,都怪自己没读书, 才会误以为女人最好的出路是嫁个好男人:方丽春的出路在方知雨13岁的冬天, 丑陋地死在了床上。
对那个过早毁掉幻梦、跟她又最为亲近的男人, 她应该爱,恨, 遗憾他没能活下来,还是由衷地觉得他该死……
这些情感无论她承认哪一面, 都是地狱。
理不出对错, 便只能煎熬,只能迁怒于别的什么:迁怒于欲望卑劣、人性肮脏, 迁怒于爱——这原本圣洁的纯白羽翼,因为父亲溅上污秽。什么浪漫、永远、誓言……都不过是掩盖腐烂的除味剂。廉价的人造物用来骗鼻子可以, 但你可别真信进去。
方丽春曾经信的,爱情也因此一度存在于她的口中。但是后来, 她们母女一同醒悟:
在男人留下的一大堆烂摊子面前。
再壮美如云霞,也会跌堕。运气好的在凡尘中翻滚, 油盐茶醋,为小事撕破体面,鸡毛蒜皮;运气不好的,死成色字头上的一具裸尸。
再后来,方丽春病重。她开始照顾妈妈,照顾一摊日渐柴弱的骨头。在方知雨眼中,跟“赤*裸”挂钩的从来不是生动与鲜活,而是猝死的肉堆,和凋零的骨架,混杂着呕吐物、排泄物……因为行乐,或者无常。
所以,当她看向镜子,看到的不是属于26岁的润泽与丰盈,而是它来日经历衰败后必会呈现出的面貌——
看到暗影。
在暗影的操控下,很长一段时间,方知雨都极其鄙视爱情。那是什么狗屎,哪有妈妈、汪润、老师和白日梦重要。她的鄙视有理有据,因为现实中,确实从没有哪个男生令她见证爱的光晕。
但友情不一样。友情是她跟少女牵手走过河岸。曾经走过,现在却不可以了。这份遗憾的浓烈和深刻不是“爱情”能比拟的,也永远不会死在床上。
可是她再鄙视爱情,也未能绕过欲望。精神过早枯死,肉*体却如期苏醒。年岁的成长令她即使在云雾间,也曾带着强烈的恐惧与厌恶躲进被子。那么反感,却还是感到了舒服。
很多年间,方知雨都在蒙昧中矛盾着,在被子里融化,在融化后分裂。直到看到吉霄跟女人拥吻。在夜场震耳欲聋的嚣声中,过去被通通碾碎,方知雨第一次想到一种可能。
这种可能在后来跟吉霄相处时被验证得更加透彻:每当跟这个人亲近,她都能感觉到舒服,感觉自己在触碰极乐的裙边,感觉被吸引。
这一次,这种舒服不仅停留在肉*体,还蔓延到精神——
然后她后知后觉地确定了,那不是友谊。而是一路被她当成狗屎、划入禁区并一直束之高阁的东西。
属于爱情的光晕降临在夜场门外的暗色小径上,降临在别人的拥吻中。事隔多年,她才终于看清吉霄、看清自己:
原来,她喜欢女人。
在经年之后还想去见一个人的理由有很多,比如遗憾,比如矛盾,比如某种再不做点什么、就要永远迷失在云雾中的强烈预感……
比如离人的惦念。
方丽春离开宁城后,几乎不愿谈论关于这城市的一切。除了“不知道小红的面馆顺利重开没?”“真想再吃一次她家的辣肉面。”又或者是“你和霄霄真的再没联系?”……
理由有很多,但这份执念被加剧,一定跟她偶然撞见的光晕分不开关系。
所以退回两个月前。站在飘落的冬雪中,总在经历失去的方知雨看着天台上的女人,不顾一切也要留住她——
世界毁灭吧,但吉霄要活着。
……
方知雨放下吹风机,深吸一口气,告诉镜中人接下来要放轻松,多尝试……
不会死。
就今晚,至少今晚,求死亡背过头去,别看向她,更别看向吉霄。
这么想完,暗影消散。然后,她看到镜子里年轻饱满的女人。
方知雨换上衣裤。推开门,踏进一个昏暗的空间——
房间关了灯,吉霄抱着电脑坐沙发上,正在看一部老电影。熟悉的对话声充满房间,屏幕的微光笼罩着女人,令她在暗色光线里原本就模糊的身影看着更加暧昧。
在暧昧中,她等着她。
正在播放的又是《重庆森林》。回来商量看什么好,吉霄说《重庆森林》。还补充“你想跳舞也可以”——原来那天晚上连线,她听着。
当时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女人却笑着吻她,说她很喜欢,还让她“多尝试”。可惜吉霄去洗澡时她在电视机里翻了半天,也没找到这片子。
但是现在,吉霄在电脑里打开了它。总觉得这一趟被谁提早规划过,才能这么轻松地订到房间、看到电影。甚至还有一张吉霄说她后备箱常备的干净毯子……
此刻,毯子被吉霄铺在沙发上。它是用来防范什么、隔绝什么、吸收什么?
方知雨不敢猜得很明了。
再看吉霄。今晚她绾起长发,有发丝落在耳间,像春风吻落细雨。这样子比平时更利落英气,但她眉眼又明显更妩媚。
她还解开了外衫。
这个人今天先洗澡,出来的时候还穿得严丝合缝,看着像接下来就要出去散步。方知雨当时还想吉霄或许跟她一样,都想开端保守些——至少在穿着上。像她,就选了布料厚实的深蓝色睡衣,生怕春光外露。还想要是洗完了吉霄真要去散步,加个外套就可以。
结果这会儿出来,才发现别人衬底穿的杏色吊带。袒露的肩颈在光影中轮廓分明,低敞的胸襟清楚地咬合曲线,叫人单是看着都面热心跳。
正看着她发呆,女人就从屏幕间抬眸,冲她招招手。
方知雨僵硬地过去。刚坐下,对方就把电脑放茶几上,撒娇般斜靠到她肩侧。
真像一只猫。
因为这阵亲近激动到忍不住微颤,刚试图平复情绪,手就被对方握紧。到此电影再熟悉,方知雨也不知演的什么。只感觉眩晕微热,有些发汗。是因为刚洗完澡吗?
在燠热中,方知雨想起小时候跟吉霄第一次看《重庆森林》。
电影里,警察663和前女友有一场亲热戏。女人是个空姐,原本就风情诱人,登场时还穿黑色内衣。当时领她们看这片子的方丽春眼疾手快,当即按下暂停,然后对正看得津津有味的两个小女孩说,“转过去”。
于是,她和吉霄听话地背过电视。
吉霄那时分明比她还容易害羞。因为方知雨清楚地记得对方不仅侧转了身,还低头把脸直接埋手中。耳尖红着。
在旁看得好笑,就伸手碰姐姐的耳朵。明明怕痒的吉霄当时却坚若磐石,好像生怕方丽春的圣旨不能贯彻。
很多年后,方知雨才一个人看了当时跳过的情节:
热恋中的女人在屏幕上被吻得情迷意乱,好像一朵盛放的玫瑰,比她印象中更加娇艳欲滴。看着她,方知雨只觉自己被欲望的铁钩尖锐地戳破,血气跟着上涌,总有阵刺疼酸麻的难言滋味。
原来,在她专心捉弄姐姐的时候,被方丽春静音的电视上播放的是这样汹涌的春情。
那么,今晚呢?她们会时隔多年、一起补回那个部分吗?663已经出场,那画面也快了吧?
可是这好奇没能勾住方知雨太久,因为接下来,她就听到吉霄叫她名字。
在暗沉的光线中,方知雨侧向女人。
安静又意味深长地注视了她很久,斜靠着她的人才扬头,一边轻柔地吻上她,一边用手环住她的腰。
方知雨只觉自己从云化作雨,就那么流成温润的溪水,朝着春田去。
甜蜜地吻过一阵,吉霄就开始不满足。一边抚摸被她吻湿的红唇,一边让方知雨张开嘴。刚微启唇瓣,女人的拇指就放入她口中,穿过牙关把张合扩大些,再吻上去。
这一次,唇舌交融。
在拥吻中,方知雨只觉自己的心就像一枚太妃糖,被人剥开糖纸、咬成两半,然后耐心又细腻地舔舐。糖心在温热中渐渐湿润、融化,感觉既粘稠,又甜腻。要滴落了,便沉重地下坠,淌成一条深邃潋滟的蜜河……
她和女人牵手走过河岸。
心刚消融在一片耀眼的波光中,吉霄就在这时停止。就着暗色的光线,她观察起方知雨,发现她此刻眼眸湿润,目光也迷离,被她揽着却柔软欲坠。
深蓝色短袖衫虽然中规中矩,但也有好处:在它衬托下,方知雨更像个软软糯糯的年糕。这种纯白食物的咬感尤为特别,香味醇厚却清淡,且有一点跟茶性共通:都很容易吸收其他气味。
方知雨也一样吗?如果一样,能不能快些染上她的气息?
真想跟她融在一起。
一边这么痴迷地想着,一边打算继续甜腻地哄方知雨,直到她愿意只穿短袖衫,赤腿坐到她身上,让她抱在怀里慢慢尝。
想到这里,她便继续吻下去,手也钻进她衣衫。
刚碰到女人滑腻的腰际,她的吻就明显开始分神。再往下抚摸,方知雨的呼吸就更加哽咽,甚至直接退后。
吉霄停下来。
“紧张?”等了片刻也没听到方知雨说安全词,吉霄问她。
对今晚她们要尝试这个事实,到此才有了真实感的方知雨有些畏葸地回应女人:“嗯。”
胸口有些压抑,她想或许需要数一下秒数。以此来判断心跳呼吸正常,足够她跟吉霄继续。
刚分神地想到这里,就被吉霄带着她的手直接隔着杏色衣衫抚上她心口。
“怎么样?”女人问她。
方知雨的焦虑被眼前的动人春色打断,顿时羞赧。但好歹还是回答了这一题:
“……很软。”
吉霄笑开。“我是说心跳。”女人说到这再次靠近,贴她脸颊,在她耳边诚恳地告白:
“现在知道了吗?方知雨……我也跟你一样,很紧张。”
第43章 贪念
吉霄一边说一边握紧另一支手引向方知雨, 然后,两颗心脏都被她们用手掌覆盖。
跳动频次相近,都比平时快些。所以此刻所有感受都是正常反应。很安全, 不会死。
刚得出这个令人安心的结论, 吉霄就埋头吻她手背。方知雨只觉胸口的异动因为这一吻变得更加嘈杂,但是她想,这一定也是正常反应。
她太正常了, 才会觉得此刻舔吻她的人温柔、可爱,令她忍不住抽出另一支手,抚摸她长发。
被她摸着头的女人在八小时以内是她的上司,但在八小时以外的此刻,更像她养的猫。主人的抚摸会令宠物流露出的那些满足神情, 此刻吉霄脸上都有。让方知雨完全沉沦其中, 放下戒备, 喊她名字。
听到呼唤,女人便一把抱住她, 跟她相拥,再接吻。
这一次彻底沉入沙发。人躺在这里, 神思却飞到九天外。好半天才找回些杂念, 想真奇怪,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似乎怎么做都不会厌倦的事情。她们绵软地贴在一起, 腿也陷落到一处。就这么吻到明朝似乎也没问题。但又好像有问题,因为还不够。
多甜腻, 多舒服,多像一部不属于她的好电影, 正演到风月时刻。直到吉霄对她说,“抬手。”
方知雨回过神来, 就见眼前的女人吊带落下了一侧,在暗光面色绯红,此刻捉住了她的睡衣。若是像年会那晚一般就那么迷迷糊糊抬手,这个人一定又会顺滑地帮她脱掉。
方知雨连忙说:“不要!”
“为什么?”
“我没穿内衣……”
看着眼前一脸认真的女人,吉霄心想,方知雨该不会真的觉得这是个拒绝人的好理由吧?
分明就是火上浇油。
然后她就听到自己失控,优雅全无地对女人低声直言:“就是没穿才要脱啊……”
还抱有阴影的方知雨听到这,忧惧又被勾起:“不行,别看我……求你了。”
看着眼前人变得慌乱,吉霄想这怪她。刚才感觉太好,便操之过急。这节奏对别人还嫌慢,但对而言方知雨不可以。
方知雨是一支玻璃瓶,纯净、易碎,要轻拿轻放。
斟酌着如何换个对策,手机就在这时不解风情地响起,搞得吉霄一个没忍住骂起人来——用的还是宁城方言。
适才还拧着心结的方知雨见她这样,愁云顷刻间散了,忍俊不禁。
……不是说听不懂本地话吗。如果听得懂,什么时候学的?谁教会你。
她一边想这些,一边满心爱慕地伸手抚女人笑弯的眉。摸顺手了才想起,方知雨说过不要碰她那处伤口。
果然,又被她躲开了。
“你电话。”躲完还提醒她。
失落地收回手,人却还叠在对方身上一动不动:“我跟你赌一罐可乐,是骚扰电话。”
听到这句,方知雨才又笑开:“就算你赌输了我也可以买给你,”她说,“不就是可乐。”
可乐就算了。
但她现在又很想吻方知雨。
却被对方推着她的脑门不让她凑近:“万一是公事呢?”女人提醒她,“要是杨喜有急事找你怎么办?”
节奏不对。那么或许中场休息勉强也算个对策?
吉霄恋恋不舍地起身。
眼看女人走向桌台拿手机,方知雨才松一口气,拉好上衣,从沙发上撑起来。
毯子都乱了,她想。随即一边重铺,一边偷瞄接电话的人猜测她心情。
吉霄会不会觉得败兴?
暗自揣测着,突然想起有件东西分明该提前准备好。
方知雨起身去床头柜,一边拿出安眠药,一边看在旁讲电话的人:
此刻吉霄似乎正在寻找什么。终于被她找到,原来是空调遥控器。
扬手把温度又调高了一点,吉霄嘴里在说的却是:
“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钟啊?……什么叫还早?……是,我平时这时候是还没睡,但今天我想早点休息,不行吗?……”
跟电话那头的人拌嘴,有质问、埋怨和揶揄,但底色皆是温柔。那感觉跟此刻屏幕上正打情骂俏的663和阿菲似乎也差不多。
方知雨拿着药定在原地,越听越失神。直到吉霄一句定调:
“有你这样的同学,算我倒霉。”
在猜测带来的黯然中,方知雨被推出春夜,回到很多年前的暑假。
夏日的午后,还是小女孩的她醒过来,带着倦意走出卧房。还没到客厅,先听见女孩们的说笑声。长发少女坐在中间,笑靥最为灿然——
早在2006年,大她两岁的表姐王乐云就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
“你醒了?”看到她突然出现,王乐云笑着招呼,“我们看《哈尔的移动城堡》,你看吗?”
方知雨愣了愣,才不是那么情愿地点点头,然后坐到一群姐姐中间。都认得她的,王乐云的表妹。王乐云家新房在装修,所以暂住她这个表妹家。
方知雨当时很困倦,还不知道自己很快会跟表姐打一场注定会输的赌,更不知道那之后十三年,从别人口中确认王乐云姓名、再看到她生活时,她心中的天秤会失衡得那么彻底。
在宁城有亲戚吗?
有的。虽然宁可没有。
去年冬天,王乐云突然出现在烟雨总部——居然是吉霄领来的。方知雨当时满心震然,极力避开了她们。
虽然多年未见,她还是一眼认出王乐云。成年后的女人变得比记忆中更耀眼,被富贵雕琢得雍容华丽、艳压四方。
看着王乐云跟吉霄走进会客室,方知雨只觉难以置信。
怎么可能呢?或许只是长得像的人?问丸子,可是就连丸子也不那么清楚,说女人是第一次来。刚才端茶去会客室时倒是听到他们唤她,“王总”。
焦躁不已,甚至当即就一反常态地主动发信息问了也在会客室的谭野。从他那得到全名,方知雨才确定了——
那就是王乐云。
然而跟她的震动与不安不同,对她存在于公司这个事实,王乐云完全没留意。又或许看见了,也没认出。毕竟跟小时候相比她变了许多,还还遮遮掩掩戴着帽子。
什么都不记得的吉霄,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跟王乐云走在一起?以前的事忘记就忘记了,为什么偏偏要跟漩涡的中心留有牵扯?要是未来某日把过去都记起,不会因此陷到更深的痛苦中吗?
吉霄什么都不知道。
也是那时候,方知雨确定了自己的料想是对的。随着过去被碾碎重新拼凑,再回看当时,吉霄所有的喜好分明都指向同一个人:
在2006年,被誉为六中校花的王乐云绝对是闪闪发光的存在。人群中,你一眼就看到她。
为一个人着迷过,再动心多容易。更何况吉霄不记得。
方知雨只觉自己仿佛一脚踏空、坠入深渊。
所以后来,她忧心忡忡出现在寰宇酒店想要阻止吉霄,是因为公事、因为对方已婚,更是因为愤懑、因为失衡:
吉霄跟谁去酒店都可以,但不能是王乐云。
那天晚上,站在便利店滴雨的屋檐下,方知雨想如果吉霄已经忘记到连跟王乐云都能和平相处,那么跟她,为什么不可以?
她大约是从那一刻开始升起贪念,想如果这一次不绕开呢?如果这一次,就听任心意朝对方奔去,会怎么样?
她等来那辆白色的SUV。
之后步步紧追,那么恐惧亲密,却还是跟吉霄说她就是想玩玩,想跟她寻开心,想尝试。就算没有圈套,也要造一个、跳下去——
说了多少谎言,才走到今日。
现在电话那头又是王乐云吧。真该死,为什么刚才就非要退却、非要暂停,非要催着吉霄去接这通电话?
这个人是贵人,石头剪刀布的赢家,名字还是良辰吉日,时运现在偏爱她。
跟这样的人在一起,她怕什么?好不容易到关节时刻,她居然推开别人。
方知雨又感觉到那个雨夜的焦灼,好像重新站回滴雨的屋檐下。然后她想,如果非要去做一件自己不擅长的事,那就当它是电影。
这么想完,她朝着仍讲电话的人走过去,从后抱紧她。
每次被方知雨从后拥住,吉霄得到的信号其实都很近似,那就是不要走,留在这。跟我一起。
可是都到了这个节骨眼,方知雨是为什么觉得她会离开?
能想到的原因只有一个:这通电话。
吉霄一边猜,一边握住女人拿着安眠药的手,跟电话那头说不讲了、不讲了。……对啊,就是有急事。很急。
收线就转身把方知雨拥进怀里。感受着纯白与甜蜜,吉霄像逗弄猫一般摩挲女人的后脑勺。也是想欲擒故纵,也是真的很担心,明明已经充分接受到了对方的意愿,还要跟她确定:
“为什么吃药?”语气温柔,“是刚才又发作了吗?要不今晚先这样?”
“不是的!没有发作!我只是先把药备在那里,”怀中人焦急地跟她解释,“吉霄,难受了我会说石头……就算发作也没关系,吃药就可以!所以,我们继续吧?”
看看,中场休息是对的。就是还不够。还差点什么。比如一笔买卖,一个约定,一种可以把她套得更牢的羁绊。
“那么,来交换吗?”想到这,她问方知雨。
“好啊,”完全落入圈套的猎物迫切地答允她,“要换什么?”
“信任。”吉霄一边抚摸女人一边对她说,“方知雨,把信任给我,我会让你开心。”
*
方知雨这个人有时候很笨。不善于说谎却爱讲,做事情一根筋,很容易当局者迷,还觉得迟钝的是别人;
但有时候,她又很聪明。一双眼睛赤诚地盯着你,好像会读心术。秀外慧中、一点就通,而且给你的总是物超所值。
比如此刻,方知雨就超越她预想很多步地坐在了她身上了,被她从后面抱着,赤着腿。
所以呢,人要敢想。吉霄一边这么总结,一边满足地用消毒湿巾把方知雨跟自己的手都细致地擦拭几遍。又说待会儿正式开始前要戴指套。问方知雨用过没有?她答没有。
这个“没有”所包含的意味就多了,令人浮想联翩。不过也不急于求证,反正接下来,方知雨都会告诉她。
想到这,吉霄默默一笑。她多泰然,看不见她神情的女人就多紧张。
她都看在眼里,叫方知雨放轻松,并且体贴地问她此刻感想。方知雨又是那样逃避重点,只说觉得怪。
怎么可能不怪呢。上面过春夜,下身却入赤暑:还是纯白色带蝴蝶结——一看就是方知雨进内衣店绝对会选的那种。跟她生怯的情态其实很相衬。
不知道猫初尝鱼味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她把她调教成高手,她就要去跟别的人寻同样的开心吗?
想到这些,嫉愤不已。
贪念就是,这关系才刚在开端,她就希望这个人能只属于她。
吉霄吻怀中背朝她的人,心想四月的夜晚明明还凉,房间里的温度却升起来了。即便如此,她也已经脱到不剩什么,如果还觉得炙热难耐,大抵是心不平宁。
心要怎么平宁,当她从后抬起女人的双腿,让她赤脚踩在桌沿。屏幕的上光浸润她肌肤,活脱脱把纯白染成昏黄、把生怯染成风情。双手顺着光滑的腿线往上,慢慢爬到她膝盖,只觉得风味美妙:
这个人怎么能一碰就颤动呢。
见方知雨紧绷地立起脚踝,便又一次问她感觉,她困扰地答,很痒。只是痒吗?只是痒。
痒就不再碰它,手也从下面移到上面,钻入衣襟。再往上些,很好。
其实刚才测心跳时抚到过,但跟现在的直接碰触不可同日而语。方知雨果然又敏感地要躲,却也不过是朝着她的怀抱沉得更深些。
所以说这姿势很理想:猎物被她圈定,越是逃,就跟她越亲近。
更好的是都这样了,方知雨也没说安全词。
就是可惜看不到。但已经很好了,已经超越她预期很多。而且即使看不到,手上的触感也已经足够分量。令得她呼吸都乱了,却还要给方知雨表演平定、克制——
说了多少谎言,才走到此刻。
越是踩线,就越要温柔,要风度,要缓慢,要用抱拥、亲吻跟细致入微的触碰去跟这个人表情达意,说尽千万句也无非是,我心悦你。
“可以问隐私吗?”她像给小猫顺毛一样动作轻柔,一边点到即止,一边问方知雨,态度很诚恳:“我不知道该做到什么程度,也怕你焦虑。所以有些事需要提前知道。”
习惯了在被子里默不作声的人,此刻却连答话都像在哼吟:“嗯。”
“你之前跟男人究竟做到哪一步?”说着又强调,“说真话。”
好久才听到方知雨小声回答她:“亲吻……亲脸。”
亲脸?而且被亲过脸,却没认真拥抱过?
就这样还叫谈过很多次啊?方小姐。
暗忖至此,吉霄抿唇,努力让喜悦不要外露得过于明显。
不能这样。该拿出协助治疗的冷静与客观才好。
她冷静且客观地觉得,接下来这个问题很重要。虽然对方知雨的病了解至今,答案其实早就有数。却又还是必须问,必须严谨点:
“那床上经验呢?”她问。
“……那个没有,”女人答完又要笨拙地圆谎,“但是恋爱经验……”
还没讲完,揉弄着她的人先帮她补充:“恋爱经验很丰富。”
对,方知雨答。但连声线都颤抖。
这个人的声音今晚尤其诱人,单是听她这么软绵绵地说话,吉霄都觉得很是着迷,更何况还这般亲昵让她坐自己腿上。就隔一层布,但也隔不了什么。
吉霄一边感受一边跟她结论:“我觉得……你只是焦虑症,不是性冷淡。”
方知雨还想解释,却又根本没办法:身体可不给她机会。身体此刻润泽地贴着吉霄。房间太热了,所以汗湿了……别蠢了,这些不是理由的理由。
“所以,你会自己解决吗?”
话题本已到极限,这问一出,更是让方知雨直接捂脸。
真想喊石头。但安全词不能滥用在这种地方。
“……会。”她只能把脸藏在手心里答。
“怎么做?”
奸商。得寸进尺。现在问的这个跟怕她焦虑有什么关系?
总觉得一开始就被她耍了。
她不回答,女人就吻她耳廓,听上去很是诚挚:“方小姐……你不说清楚我是没办法知道的。”
还能怎么样呢?就那样了。于是她声如蚊蚋地说,吉霄仔仔细细地听。就差没做笔记,不仅听,还要问。
等把细节都问透了,观察好了,也研究完了。才去握住她的手问她:
“要跟我试试吗?”?
到现在为止这些都还不叫“试试”?那么什么才叫?
方知雨感觉自己的眼眶湿润了,但这很明显这不是哭泣。只是漫出泪水,不知因为受到了什么刺激。她红着眼眶问女人,试什么?
试试把我的手当成你的。平时怎么做,今晚就怎么做。
方知雨就差没说出“石头”,好难得才把那两个字换成了别的:“不行……”
“为什么?”
“做不到的,不行的……加上你绝对不行……”
“为什么不行?”她都混乱了,这个人依然清晰,跟她条条有理地分析,在她耳旁柔声说服,把隐患一项一项打消:“你看,”她说,“我是女人,单身,而且我们现在不在床上。你心跳呼吸跟我的一样,都很健康。又背朝我,我看不到。”
“……”
“放心,稍微有难度的那些我们今晚都不尝试。我只是把手放在你手上……协助。”
方知雨还是不讲话。但吉霄想,也不是没机会。这个人都这么恐惧了,依然没说“石头”。
她一边握紧女人颤抖的手,一边开始回想自己刚才了解到的细节。
啊,对了。在被子里。
想到这,吉霄抬脚踢下仍在播放电影的屏幕。
然后,她们沉入黑暗。
“现在呢?”她问怀里的女人。
方知雨独自在黑暗中躲避了很多年。躲避忧惧,躲避死亡,躲避现实世界的破绽。但是今日,在那片黑暗里,第一次出现了另一个人。
那就这样吧,跟这个人一起。承认自己是动物,求死神暂时别看她们,背过头去,她便可以在泥秽里,也拥住梦。
放轻松,多尝试。这世界上每天都有无数人做着这件事,她为什么要为此背十字架。
这么想完,便跟自己说是时候入戏。然后她侧头,主动跟身后人吻一吻,终于下定决心接受提议。
春夜自此开始变得潮热。不属于自己那支手一开始是覆在她手背上,但后来移动了位置。后来她被主宰,被人握在掌中。还要问她什么感觉,说出来。方知雨,你不说出来我是不会知道的。
习惯了常年在被子里压抑声息,便不知道怎么用声带表达情绪。曾经那么想跟着爱的歌曲哼吟,却连一次也没做到过。
但是今晚,她却要振动声带,回答吉霄的问题。
是问题,又更像指令。甚至像某种咒语,让她不得不顺从地交出信任,交出一颗忐忑的、被暗影裹挟的心。密布的藤蔓一点点退却,云雾在消散,赤*裸的她也可以是鲜活的吗?如果可以,能否被爱人注视?
吉霄,看着我。
但她没说出这句,因为此刻,她需要回答。女人那些问题真过分,不仅踩线了,还把坚固城池全部摧毁。残垣败瓦被她踏着脚下,在她面前她还剩什么?
再后来,连回答都无法专心。内容全失却,只剩下声息。一丝一缕划破安静,甜得好像蜜糖融化,挑起晶莹丝线。
她跟吉霄今晚魂魄被搅进同一罐蜜中,注定粘稠失神到难分你我。所以后来怎么躺下也全不清楚,只知道在黑暗里吉霄提起她一侧脚踝。本来就犯规,还要像叹息一般跟她说,方知雨,我喜欢你。很喜欢。你知道吗?……
然后,她被潮涌淹没。
在汗水和泪湿中,方知雨心跳声加剧,脑海忽地闪过某个画面:
男人死在那画面中,死在行乐顶峰的刀尖上。
刚被暗影烦扰,就在这时感觉到一阵刺疼。是女人咬在她脖颈。痛感尖锐,她便没办法将忧惧辨析得很清楚。就那么浸淫在层层波光中。河岸在内陷,她便跟牵着手的人坠入蜜河。
情人一边相拥,一边看着朝阳与落日同时砸向湖泊。束之高阁的就那么跌堕,染尽天际、落入凡尘,碎成千万丝春雨,每一丝都遍着辉光。
之后全无计数。直至暗影不断滋生、累积,在某个喘息片刻再度反噬。身体餍足到瘫软,神经却在这时制造错觉,告诉她前方危险。病症这一次来势凶猛,令她仿佛突然失去浮木,就那么被拖入死水。感觉空气稀缺,再难呼吸顺畅。
方知雨对着黑暗恐惧地呼救——
“石头……”
兵荒马乱地寻求生路,就在这时被吉霄拉过手,朝她手腕最薄弱的部分咬下去。
终于回神。耳边传来摸找药片的窸窣声。找到了、拆开来,跟她说,别害怕。
然后她就知道了,会得救。就像在一片死水中看到光。
跟心爱之人相拥度过的第一个春夜,刀尖终究还是闪现,即将划破她喉咙之前,女人吻了她。
在爱欲与死亡的注视下,这个吻带来十足的安全感。它是苦涩的,散发着药的味道。
方知雨把它吞入腹中。
夜露深重,有人捞起过她。提灯放在船头,让她安睡在腿上。轻轻抚她碎发,满怀爱意。
摇曳的灯光笼罩着,夜舟载着她们绕过礁石,驶向河港。
“晚安……知雨。”
在意识沉入梦境的前一秒钟,她分明听到船上的人这么说。
第44章 项链
办公室中总是有阵背景声:键盘, 鼠标,纸业翻动,机器运转……还有听不清内容的对话。如果遇到赶进度加班, 这些声音会更紧凑, 织成一张沉闷的网,挤压着网中人奔前路、出成果。
方知雨站在网中,等待眼前的马良给她意见:今天周五, 她也有进度要赶,必须编排好本周要发布的公众号内容。
马良一边看预览,一边提出排版上需要调整的地方。但也肯定方知雨现在越做越有感觉,进步很大,应该很快就能达到吉霄的标准, 不用再每次都让她这个设计人员把关。
扫完一遍拉回头部, 停在第一张图。方知雨在旁看着, 几乎跟马良同时出声:“这里……”
听到她开口,马良停声, 让她先说自己的想法。
“其实我想过,这里用色彩更鲜艳的动图或许会更好。”方知雨说。
马良一笑说英雄所见略同。又问她既然都这么想了, 为什么没实行。方知雨答因为想用之前去杭州茶田拍的素材。但自己拿傻瓜软件试了一下, 完全做不出想要的动图。
“交给设计做啊。”
“但我看设计组的大家都很忙。”
“该配合的再忙也要配合。”马良说,“你要是心疼我们呢, 就提前把诉求理清楚,图片的顺序、该配什么文字、想要什么效果都提前想好, 这样分分钟帮你搞定。”
方知雨感激地说没问题,马良的外卖电话就在这时响起。
眼看午餐时间已过, 加上刚受人恩惠,这通电话后方知雨就跟分身乏术的马良说, 反正她这边结束也要下去拿外卖,就顺手帮马良那份也拿上来。
于是下楼去。却在给烟雨的一众外卖中一眼看到吉霄的。点的还是“林家卤肉饭”。
记得以前女人问过她,这家味道很好吗?一天吃两份。
方知雨眉头舒展,想到明天就是周六,便未能克制住荡漾的心情,即使是八小时内也给吉霄打去电话。
“喂?”熟悉的声音。
“我看到你外卖在楼下,”方知雨对电话那头的人说,“帮你拿上来?”
“不用,”女人却拒绝,“小宅下来了,她会帮我拿。”
方知雨悻悻然挂断。
果然,还没离开就见小宅出现。等她拿好餐,两个人一起上楼。
作为吉霄的老部下,部门里最熟悉她工作节奏的非小宅莫属。谁要是来品牌部寻吉霄,要是没看到人,问小宅保准知道。
“这两天及时雨好像很忙?”想到这,方知雨跟小宅打听,“我公众号的文案发给她了,她没回复。”
“她还来不及看吧,”刚刚还在跟吉霄确定方案的小宅说,“要查销售数据做营销调整、要给研发部提供新品反馈、要跟设计组推进视觉升级……以及我们策划组那一大堆事情。”说到这皱眉,“都这样了,还要帮大小姐收拾烂摊子。”
大小姐指的是洛希。线上点单系统由她跟进。对于这个项目,保守的陆羽不愿加预算,激进的大叶又太随时催进程。吉霄夹在中间本来就难做,又碰上洛希这颗炸弹,跟服务商对接时耍脾气,搞得对方现在闹罢工,非要吉霄本人出面把事情摆平。
“我有时真怀疑老大是机器人,觉得她晚上都不用睡觉的。”小宅说。
聊着天回办公室。方知雨远远看向吉霄,又觉得她怎么看都不像是没睡觉的样子:
此刻吉霄戴眼镜,耳发落下一丝也不管它,正神色专注地看手头文件。穿着端丽,妆容精致,肤色白里透红,没有半点疲惫感。她跟办公室那阵紧凑的、如倒计时一般的背景音融为一体,仿佛就是效率本身。
从杭州回来已过两周,吉霄都是以这样的面貌工作。总让人觉得连跟她闲聊都是打扰。
加上上周末她们品牌部加班,方知雨就更不想影响吉霄休息,所以结束了也没找她。
她不去,吉霄也不来。因此上一次跟这个人私下见面,还要追溯到清明假期最后的那天。当时,方知雨还感觉十分幸福,并且很确定吉霄对她也心存好感。
好感是意识不那么分明的春夜里,女人跟她喘到一处,应该也是很满足,才会情难自禁在她耳边一直说情话。是的,吉霄当时说了喜欢她。这个人的甜言蜜语不能信,但行动总不会骗人?从杭州开车回宁城,那么累了还要带她回自家面馆吃东西。吃完送她回家,在大厦楼下吻得难舍难分。上楼后洗澡擦尽身体,站在满是水汽的镜子前一看,全是女人留下的吻痕、咬痕,在她胸前,手上,大腿,脚踝……
可是那之后到今日,吉霄却好像又慢慢做回了上司。第一周还好,起码发信息嘘寒问暖,到这周连信息都发得少。只是因为忙?不对吧。上周开月会,周末还加班,分明比这周更辛苦。
方知雨若有所思地盯着女人,想白夜那些常客明明说吉霄维持关系时一定会浓情蜜意。现在这样算吗?为什么她觉得热一阵、冷一阵?
发着呆,便未察觉小宅已到女人跟前。从手头的工作抬首,吉霄妥帖地一笑接过午餐,跟小姑娘道谢。随即就敏锐觉察到她注视,朝这边看过来。
心虚地收回视线,方知雨把外卖拿去递给马良,然后回自己工位埋头开吃。
同时过来的还有位置在她旁边的小宅,刚坐下人就靠过来,跟方知雨说刚才她就在想,今天她戴的这条项链真好看。一边赞叹一边亲昵地凑过头来。
方知雨很少在这方面被人称颂,害羞地说了声谢谢,然后微抬下巴任小宅挑起她的吊坠研究。
项链是她刚买的,形状是一枚枝叶,好像茶树的顶端。绿叶做得小巧稚嫩,她很喜欢。
之所以会买下它,又跟吉霄有关:除了镜子里能看见的那些地方,女人还在她颈背上也留下了深深的咬痕。方知雨又是短发,所以在杭州亲热后的第二日,吉霄帮她贴创可贴掩盖。
当时,女人还拉着她的手去感知伤口的位置。毕竟回宁城后,贴创可贴这事只能靠她自己。但她背后又没长眼睛,只能摸个大概。
“其实就是项链扣会落在的位置。”吉霄一边帮她贴,一边这么跟她说。
项链扣会落在哪,方知雨不清楚。因为她从没给自己买过,买也就是耳夹,总共才三对,还都是纯色。
但是这个春天,因为吉霄的这一句话,方知雨突然想,对啊。她为什么不试试去买条项链来戴?
不止是项链。从杭州回来后,她对物的欲望好像膨胀了。想买首饰,想买化妆品,还想买色彩鲜艳的新裙衫。把喜欢的统统添加到购物车,又在看到总价后默默退出页面。干脆把衣服拿出来全整理一遍,看看有什么可穿。却发现多半是深色、黑色或者灰。
整理完抬头,觉得这个没有灯的盒子间也同样黯淡。于是第二天一个冲动,去买了灯回家自己装上。
然后,这天晚上,盒子间的灯久违地亮了。
等到上周末,等来她唯一买下的一条项链。还去剪了新头发,并且决定下周至少有一天要穿彩色衣装,还要戴耳坠……但又不能一次全部展示,不然她飘然到想要绽放的心意就太过明显。
无论如何,直到今天,她才第一次戴新项链。
今早戴的时候,又想起颈背上的咬痕。身体上的其他痕迹都已消散,但颈背上那处她依然贴着创可贴,因为看不到、不确定,也因为总在暗中希望有什么留存,以证明半个月前的春夜是真的发生过,证明女人对她有好感。
当项链跟伤处贴合的时候,她的心也跟着波动,想今天一定要鼓足勇气问吉霄,还能尝试吗?如果可以,什么时候。上周末加班,这周呢?明天就周六了。
“总觉得蓝猫你最近好像变了一个人,”回过神来,就听放下吊坠的小宅评价她,“突然就变得好看起来,该不会是恋爱了?”
方知雨生怕坐几步以外的吉霄误会,连忙矢口否认,马良却吐槽小宅不会说话。“什么叫突然变得好看?蓝猫一直都很可爱好吗?只不过是最近不戴帽子,让你看清楚了而已。”
在对面一直安静吃饭的洛希听到这也有话想问:“蓝猫,你那条项链该不会是别人送的?”
方知雨根本没想过这一问背后的含义,答:“不是啊,我自己买的。”
洛希的疑虑到此打消,“我就觉得……”一边说一边挑剔地打量方知雨脖间的叶片,“看着也不贵。”
“嗯,很便宜。”
要是换做原来,她甚至可以麻木且无所谓地告诉洛希,还不到30块。但是今天,方知雨发现自己竟然羞于说价格。因为她不想吉霄听到。
洛希还在看着项链出神,话里有话:“不过你的要求会不会太低?这种地摊货可一点不耐用。”
方知雨还没出声,马良先不舒服,说大金链子就耐用,还值钱。
洛希听出揶揄,刚想还口,不知情的丸子就在这时从天而降,过来嘻嘻哈哈打乱一切,硬是折断了两个女人在弦上的利箭:
“我亲爱的美女们!”
被丸子热情地搂过,马良掰开她的手:“有事说事!”
“你怎么知道我有求于大家!”丸子表情浮夸。随即说她和同学组织了一次联谊,明晚去江岸餐厅吃饭,结果男生那边竟然约到了6位。她们这边总共才3个,差人。
“我想了想,总部美女最多的地方不就是我们品牌部?”
马良被逗笑,直接揭穿她:“什么啊,你确定你想说的是美女最多,而不是单身最多?”
“所以呢,”丸子也笑,问马良,“你这位单身的美女要不要帮帮我呀?”
“谁跟你说我单身?”
默认马良是头号选手的丸子怎么也没想到这事情一开始就不顺:“你怎么不是单身了?”她奇怪,“前天都还在跟我说你没男朋友?”
“我是没男朋友啊,”马良波澜不惊,“但我有女朋友。”
这句一出,众人震惊。方知雨更是诧然,心想宁城的年轻小姑娘真厉害。
众人的反应也很厉害,比如丸子,只是当场跳起来指责马良居然背叛了她们单身联盟,还瞒着她这么久。小宅的重点则是马良的女朋友莫非是之前在公司门口等她那位?洛希在一旁依然冷脸吃着饭,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至于吉霄……
她带着心事偷瞄吉霄,却发现对方竟然也心事重重地正看着她。
眼神刚撞上,两人就不约而同别开脸。到这时来求救的丸子才拉回主场:
“那你们谁帮我补位啊?”她发愁,随后装出一脸可怜相看向洛希。
“我可不去,”对方直接回绝,“我有男朋友的。”
小宅见状有意见了:“你怎么不问我去不去?”
丸子却振振有词:“因为我知道你跟蓝猫是肯定、确定、一定会帮我的!尤其是你,天天都在喊想谈恋爱!但你们两个加一起还是差一个人啊!”
方知雨不知道自己怎么被划进去的,连忙摆手:“我不行的,我……”
丸子叉腰:“总不会你也恋爱了吧?”
方知雨第二次在吉霄面前表明立场,咬死自己单身。然后开始编谎话:“但联谊我还是不能去,因为……我有工作!”说到这干脆点名求救,“及时雨她给我留了作业!”
正在吃饭的吉霄听到这,终于再次看向这边。见她那副模样,丸子完全误会,对着她双手合十:“蓝猫上周才加过班呢!而且人家上个月的调休还没销,能不能用在明天?求你了!及时雨!”
“谁要她加班了,”吉霄却说,“这周末我们部门都准点放假。不信你问她?”
丸子听到这掉转矛头:“好啊蓝猫,居然跟我用挡箭牌?来新部门才多久,就忘了以前谁给你当的老师?”
这转折把方知雨搞得措手不及,而且丸子都这么说了,她再不好拒绝。只能责怪地看向吉霄。对方倒好,依然自顾自吃饭。
这边丸子还在犯愁:“还得找一个人!”
马良听到这抬抬下巴:“单身的美女,我们部门分明还有一个呀。”
丸子一看,马良指的是吉霄。可是吉霄职级高、长得又漂亮,真愿意跟她去见那班刚毕业的小鬼?她是想邀请,但请得动吗?
事实上,吉霄也没给她机会:“明晚我要参加婚礼。”
“对哦!”丸子反应过来。
小叶要结婚了。在公司里散过喜糖,但真正邀请的同事是少数,只有同区域的关系紧密的战友和几个高层。包括吉霄。
想起吉霄跟小叶的旧事,大家都安静。多是替美人惋惜,怕她要抱着心伤去参加旧爱的喜宴。
正尴尬着,吉霄手机响。等她走远去接电话,众人才松一口气。
“你们怎么回事?”小宅不解,“不会还觉得老大在留恋小叶吧?”
“不然呢?”丸子八卦地问。
“早翻篇了好不好!”小宅说,还透露吉霄的新欢应该是她本家。
众人听到这一下来了兴致,都向本名姓王的小姑娘打探这位新冒头的“王先生”。小宅却再不透露什么,只说她也是瞎猜,不敢论真假。
“但看老大的状态就知道,她在宁城找到了温暖。你们是没见过她在西部区那时候。……”
大家还在说笑,方知雨却在一旁独自失落。因为王先生是谁,不认识。但姓王的女人,她分明知道一个。
*
这晚六点刚过,吉霄难得地想下个准点班,就接到在外出差的大叶的电话。断断续续跟他汇报了半个钟,男人突然说给她推了个新服务商,让她去核实报价。还说别人跟他保证是业内价格最低、效率最高。“现在手上这个合作方不是闹情绪吗?那就干脆不做,宁愿浪费钱也别浪费时间。”大叶说。
吉霄忍着脾气,说好。但挂掉电话就开始腹诽,心想你推的这个人我之前能没了解过?早在西部区就打过交道,可不是什么善茬。但这次项目开始前,还是排除前嫌又去沟通了一番,最终多方比较后才否决掉的,只是没跟你汇报过程。
她想帮上司减负,上司现在却来质疑她挑合作方的能力。只因为项目进行过程中出了点小波折,他就耐性全无。
一想到待会儿还要做套戏,装得今天才去了解,然后把对方报价中的水分给大叶一一挤掉,再说出那些她早听过的内情,诱导大叶自己做出抉择、否掉这心血来潮的临时起意……吉霄就想找个沙包狠打几拳。
奈何大叶只吃这套。他这个人有时自信过头,又好面子,要是立刻跟他指出问题,说得错了他会把你踢出项目,说得对了他又会在心里默默记你一笔。
大叶不好伺候,陆羽亦然。今早还找她去董事办,跟她推心置腹,图穷匕见才问她,真的觉得点单系统有必要做吗?跟现有的第三方外卖平台合作得挺好,何必非要搞自己的。
她当时在心里狂喊,大哥,计划早定了!合同也签了!现在都在推进了,而且全是你同意过的!
但这些话当然不能讲出来,只能心平气和地把之前定年度目标时就分析过的利弊和画下的大饼跟陆羽再重复一遍,说服他,安慰他,并告诉他非此不可。
陆羽听得心动,但还在摇摆:“可是,太花钱了。”
“陆羽,”吉霄挂着典型的营业性笑容,语气温柔地像在哄一个巨婴,“我现在已经不在事业部了,在品牌部。是,以前我负责搞钱,但现在我负责的,是帮公司想清楚怎么花钱。钱总是要花的,但我可以跟你保证每一分都花在刀刃上,并且一定物超所值。……”
……
吉霄走进电梯。再无他人,才脱力地连叹三声,心想本打工人今天也是殚精竭虑。
耗心又耗时的无效沟通能少一点就好了。但是吉霄知道这几乎是无可避免的。公司越壮大,决策就会越难推行。人人都谋发展,但发展会带来的必然是机构的臃肿。真是个悖论。
电梯载着身心俱疲的她到达负二层。一开门,她却看见方知雨。
女人此刻蹲在方柱旁等,就差没伸手在地上画圆圈。好像那些表达自己委屈无助的表情包一样。又或许是等累了才蹲下来。
“在这做什么?”走过去问她。
方知雨一吓之后站起来,但还没回答先晃了晃身。吉霄一把扶住她:“怎么了?”
“……脚麻了。”
她想,她拿这个人是没办法的。
“去哪?”上车后问方知雨,随即又补充,“待会儿大叶那边还要有点公事要扫尾,所以今晚可能没办法跟你一起吃饭。”
“那就不吃,”方知雨很是善解人意,“把我放在地铁站就好。”
“……你在那是等我?”
“是啊。我给你发了信息。”
信息?她完全没留意,忙着去应付大叶去了。跟方知雨说了抱歉,对方却说没什么,反正人等到就好。然后关切地问她:
“你最近是不是很心烦?因为点单程序的事?”
吉霄怎么想都觉得方知雨没可能听到她跟两位老大的对话,那她是怎么能如此精准地知道她在烦些什么。随即就听她解释:“我听说洛希跟服务商闹不愉快了。”
原来是那个啊。“也没那么不愉快了,”她跟方知雨说,“合作嘛,开始肯定要磨合。有人唱红脸,就要有人唱黑脸。洛希那个脾气适合唱黑脸。给对方点压力,沟通清楚后续会更顺畅。”
方知雨完全没想到吉霄是这么看这件事,“这样吗?”她说,“我还担心你为此不开心。”
不开心是有的,但跟手下无关。手下要么是像方知雨这样一旦开窍,怎么用都顺手的;要么像洛希,有棱角,但只要放到合适的位置也能发光发热。都是她亲自挑进品牌部的,目前可以说还没一个看走眼,就算不满意,都还可以教。
但她坐到这位置,从来不是管好手下就行,更要“管”好顶上。
想到大叶和陆羽,吉霄无奈:“还好……这个周末好好放松就行。”
方知雨听到这句,便确定这周末吉霄终于有空,问她:“那明晚可以跟你见面吗?我是说等你参加完小叶的婚礼之后。”
“……不了”吉霄却答,“结束后我打算自己去酒吧喝一杯。”
是去白夜吗?方知雨想问她。但又知道这问题她不能问。
除此之外,她还确定了一件事:这段时间吉霄确实在躲她,因为忙,但也一定因为别的什么。
这个人是不会主动提下一次的,她很清楚。所以又需要她打直球:
“那么礼拜天呢?”想到这她对开车的人直言,“吉小姐,我今天等你其实就是想问,什么时候我们可以再尝试?”
问完就开始忐忑,觉得吉霄一定又会跟她打太极。却还是没想到远不止如此——
在开始回答之前,她分明听到吉霄叹了一声。就好像这个提议对她而言是多么大的负担。
“方知雨,你究竟为什么想跟我再尝试?”然后她就听吉霄问。
因为喜欢你。答案多简单,她却不能这么讲:一旦被吉霄知道她动心,一切就会结束吧?
“因为我们上次很顺利啊,”于是她答,“我都没想到自己能做到那个地步。”
“那叫顺利吗,”女人的声音听上去没有向来的游刃有余,“你后来不是发作了?”
“哪有一开始就能很完美的?”她试着说服吉霄,“我觉得很好,对我而言那已经算疗效非常显著了,说明我们的方向没问题。”
“……所以在你眼中,我就像是个……帮你治病的治疗者?”
方知雨根本没察觉这一问背后的意义,想也不想就答:“当然了,”深怕吉霄不买账,又补充:“你是令我非常信赖的治疗者。”
“可我并不是……”随后就听吉霄说,“果然,我们还是别再尝试了。”
“为什么?”这一句令方知雨方寸大乱,“吉霄,我以为在杭州那时我们已经交换了信任?而且你明明答应过我的,会协助我治疗?”
“……没错。所以接下来这些话,我站在一个跟你相互信任的朋友的角度讲。”从吉霄专注开车的侧脸中,方知雨看不透她神情,只知道她的言语一如既往的清晰,“经过上次你应该清楚了,你不是性冷淡,跟人亲热也做得到,只是需要方法。”
这话说得不容她反驳,接下来的内容就更严谨:
“你说你的人生之前脱轨,现在好不容易才开始复苏,那就更应该试着慢慢走回正轨……但是你真正喜欢的并不是我这样的女人,而是男人,不是吗?”吉霄说,“你会找到我,只是因为我的一些条件碰巧能给你提供安全感,所以你才希望我协助你。我答应,也是因为我真的想让你开心。但是方小姐,我归根究底不是真正的心理医生,更不像你想的那样是什么值得你信赖的治疗者,我所做的不过是在……利用这一切和你亲热而已。跟一个错的人把这种关系维持下去,对你的病真的好吗?”
谎言会带给人很多便利,但在失衡的那一刹那,它就会成为毒药。一直含在口中只会伤及自己。
那么现在说真话呢?冒险试试,告诉吉霄她一直都跟她一样,喜欢的是女人,根本交不了男朋友。承认一切都是早有预谋,她的靠近从一开始就暗藏目的,跟治疗没关系,更不是什么利用与被利用。
可是,如果告白让一切毁灭得更加无可逆转,怎么办?
无法下定决心的片刻,就听吉霄继续:“那些你想跟我一起去做的事……我一定会陪你完成,作为朋友。但是有的事朋友之间可以做,有的事不可以。比起把时间花在我身上,去找你真正喜欢的人怎么样?参加联谊,交个男朋友……做什么都好。但是在飞机场,你是等不来船的。”
方知雨听得心如刀绞,总觉得女人的口吻过于冷静了。不像是在跟她讨论“友情”,更像是在跟她谈一桩生意,哪些当做、哪些不应当,非要她把刻意混淆的矛盾全部擦拭干净。让一切都泾渭分明,然后该结束的结束。
她努力地拆解着吉霄的新提议,是善意,敲打,像她自己说的那样需要有人唱黑脸,还是说这不过是对方又怯懦了,想后退。到底为什么?一周前还那么亲近,现在却推开她。在杭州,她甚至天真地觉得吉霄也跟她一样曾被真心打动。都是错觉?
尚未想得很明了,地铁站到了。停靠时间不能太久,她却混乱得全无对策。
“不过,你为什么还贴着创可贴?”理不出思绪的片刻,就听停下车的人这么问她。
都到这时了,她却还能习惯地、顺从地回答她:“因为我看不到,我不知道伤痕消完没。”
“都这么久了,肯定好了。”吉霄说着让她,“转过去。”
她转过去了,怀着复杂的心情。随后就感到女人手指触碰她颈背,帮她撕开创可贴。
心沮丧到死寂,身体却鲜活。身体很渴盼这个人,单是被她轻抚也觉得炙热。
“没痕迹了。”然后就听吉霄在她背后作结,像是要把最后一点证明都抹灭。
人生初尝风月滋味,就被人疏远吊足她半月,到今日好不容易让她上同一部车,竟是为了要她划清界限。
那么先这样吧。快下车,趁自己还没哭出来。却在这时被女人从后挑起她歪斜的项链,帮她一点一点细致地戴正,还要对她真心称赞:
“项链选得很漂亮。很适合你。”
这话终于惹得方知雨冒火:“别说了!”
“……”
蛊惑人心的话是没再说下去,手却仍摩挲她颈背,仿佛吃定她是被她驯服透的猫。
在这个人眼里,她是不是根本逃不了?
“那么,希望你明晚联谊开心。”
这么说完,女人收回手。
第45章 谷雨
吉霄抱着鲜花进入等候室, 就见到一身华服的何风正对着镜子补妆。
“来啦?”从镜子中看到老同学,何风粲然一笑。
“来了,”吉霄把花递到今日的新娘手上, “新婚快乐。叔叔阿姨呢?”
“他们在外面, 你进来没看见?”
“没有。”
“乐云也在,”女人说,“高中同学我就请了你们两个, 本来想把你们都安在我爸妈旁边,但重声说不方便,还说你只能坐公司那桌。让老陆看到你和乐云坐一起不好。”
吉霄肯定叶重声的考虑:“小叶是对的。”
“你们老板也真是,”何风吐槽,“做不成生意, 难道同学也不让人做了?”
“他向来是那样, 我何必撞枪口上。”
“哼, 你就该感谢我不是重形式的人,不然别说今天的座位, 就连伴娘也是要选的,如果那样的话你可跑不了!”
“真心感谢你为卑微打工人节约了宝贵的假期。”
何风嘁一声, 说你的感谢永远浮于口头, 之前让带个杭州特产都能那么不耐烦。那个时间点能有什么急事,还挂人电话。
“那是谁第二天又特地跑去给你买?”吉霄说, “还有,是谁每次你跟小叶一吵架, 就被你唤来听你诉苦、请你吃饭?”
“你还说!”何风追责,“上个月接了通电话就把我一个人甩在寰宇酒店!那天本来我眼睛就哭肿了, 还要被相识十几年的老友遗弃,独自在餐厅吃饭!”
“你也知道去的是寰宇的餐厅, 我待你还不够真心?”吉霄说,“而且你跟小叶两个人永远像蚂蚁和蚱蜢,打个架我眼皮还没眨完,你俩就已经和好了。幸好现在领证了。是你说的,成夫妻后就叫家务事,绝不会再来骚扰我。”
“你到底是来祝贺我新婚,还是来宣告我日后就算心里憋闷都没人诉苦了?”
“心里憋闷找心理医生啊,你照照镜子不就行了?”
“滚蛋!”
……
跟何风从高一同班做成朋友。现在一个被叫作“总监”,也算职场精英,一个当心理医生,稳重专业、深受信赖,但凑到一起依然秒回少女时代,嬉笑怒骂,没半点社会人样子。
“所以呢,”帮何风整理着裙角,就听她问,“你真的把我最喜欢的那个半透明浴室门给改造了?”
“没有啊。”
“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没品味,”何风笑,“相信我,你未来男朋友一定会很满意。”
吉霄只是笑笑。
是挚友,却从来没有跟何风坦露过性向。微妙就在于此:大小叶那样的人生过客,都能因为认识学姐而碰巧撞破,对何风她却一直说不出口。
何风不知道老友此刻在想什么,跟她关心起上周周末吉霄来找她时咨询过的棘手事:
“你和你下属的问题解决得如何了?”她问吉霄。
吉霄愣了好半天,才开口答:“我跟她说了。”
“怎么说的?”
“说不治疗了。”
何风无语:“就这么直接说?”
“……我说我不是心理医生,跟她做的那些算不上治疗,也不见得对她的病有好处。还说我们做回朋友……正好她们年轻人联谊,我让她去了。”
何风听到这说,讲得差强人意。但让人扩大交际圈还算没错。“对方什么反应?”
方知雨什么反应?
方知雨当时什么都没说。然后她就看到她颈背仍贴着创可贴。想即便是朋友,帮她撕掉这个总可以。就帮她撕掉。撕了还是舍不得,又把她的项链戴好。说真的,她戴那个很漂亮。
对了——
“她让我别说了。”
何风一下就听出情绪。“看吧,移情出现了。你们那种所谓的治疗终止掉是对的,宜早不宜晚,因为这些你根本应对不了。”说着又问,“你有没有提醒她去心理医生那复诊?”
“……那个忘了。”当时她心情很糟。
“那可是重点!”还想跟吉霄强调,就看出对方神色不对,“你因此很不开心?”
吉霄挤出笑容:“我哪里不开心?”
“你骗别人可以,骗我可不行,”何风说,“你每次不开心的时候人在笑,眼神却是空洞的。”
吉霄收起笑容:“你真烦人。”
“这是对你今日大婚的好友说的话?”说到这何风感叹,“我从业这么多年,虽然谨遵行规不接熟人咨询,但是亲朋好友的日常心理困扰我还是常在开导的。而你呢,这么多年了,居然到现在才第一次来求助我——而且还不是为了自己。”
“那是因为我身心健康。”
“再健康也有负面情绪淤积的时候,就像人会得感冒一样。但你却从不在我面前暴露那一面……”何风说着自嘲起来,“积累了那么多病例,却看不透自己最好的朋友究竟在想些什么。因为她这个人呢对我好像有所隐瞒,连家门都不让我进……”
“你是不是非要在自己结婚这天跟老友翻旧账?”
“好了不说了,”何风说着再次提醒,“你啊,一定要让小姑娘去看心理医生知道吗?之前那个医生要是找不到,你让她来我这。”
吉霄听到这想起来:“她之前的医生好像也姓何。而且总感觉跟你很像。”
“那就说不定就是我本人了。”何风说,“毕竟是你们公司的,重声介绍了不少。”
吉霄眼睛一亮:“那你回忆一下,她的名字是方……”
“停!”何风打断她,“都说了我们这行有行规的,保密原则也是其中之一!接下来不管听到谁的名字,我都只会对你展露一个蒙娜丽莎的微笑,不会回答你‘是’或者‘不是’!”
“……对我也要这样?”
“当然了,”何风说,“同样的,我也绝对不会把你跟你下属的事讲给我男朋友听……啊不对,现在要改口叫老公了。”
吉霄还想就方知雨的事跟何风继续谈谈,就在这时有人敲门。礼貌地示意三声后对方进来,居然是江玲梅——
谭野的妻子。
小叶结婚,老谭必然是要请的。所以梅姐出现不意外。但她捧着花来见何风就奇怪了,她不该是男方那边的客人?
进来之后,美丽的女人先优雅地跟吉霄点点头,然后把花递给何风:“新婚快乐,何医生。”
何风感谢她后,两个女人就在吉霄眼前对了个眼色。然后何风转过来对她说,
“你要不要出去跟我爸妈打个招呼?”
呀。看来不仅认识,还有私密话要讲?所以梅姐也是烟雨众多病人中的一个?
有疑问,她却依旧不动声色地应声:“好。”
离开等候室,吉霄心事重重回宴会厅。走过新娘的亲属桌才后知后觉停下,差点就对老同学的爸妈失礼。
趁着陆羽还没到,她跟叔叔阿姨打招呼。然后就轮到坐在一旁一直注视和等待着她的女人——
王乐云今天盛装出席,还带了自家女儿。今日当花童,扮得像个小公主。
小朋友在王乐云的指点下甜甜地笑开,跟吉霄打招呼:“吉阿姨好!”
吉霄扯着笑脸,客套地回应:“乖。”
“你来我就看到你了,”王乐云说,“进去跟何风聊了这么久才出来?”
“没办法,对她的祝福很多。”
寒暄完,王乐云细细地、深深地打量吉霄:“你今天很漂亮。”她说。
吉霄没有回话,只是依然笑着。但这时她想,王乐云也跟她做了十几年“老友”,不知道能不能跟何风一样变得火眼金睛,能够看得出她此刻虽然在笑,眼神却空洞。
她的心不在这。
半晌没等来回应,王乐云不笑了:“这种时候不应该回一句,‘你今天也很漂亮’吗?”
“没必要吧,”吉霄却说,“反正今天最美的人一定是新娘。”
王乐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我才知道你调回了宁城。”
“是啊。不过也还没多久。”
“最近半年我都会呆在这边。”王乐云说,“其实上个月就在了,但何风跟我说你请她去寰宇吃饭……你没叫我。”
“她跟男人吵架,问我为什么没叫你?这问题你不该去问她?”
“……那我们接下来找时间?”女人说,甚至是有些低声下气地,“周末等你不忙的时候约个饭?……或者明天也行。”
吉霄笑得一脸温柔友善。
“再看吧。”她说。
……
这晚婚宴结束,吉霄独自把车往江岸方向开。
今早出门时看过天气,说今日谷雨,接下来一周都是春雨绵绵。
讨厌春天,讨厌下雨,但阴云到了这个时分还是来了。小雨下过一阵,把入夜的城市沾染得灰漆漆。让她的心情也受天气影响,阴沉得更加憋闷。
却在这时想起方知雨说过,她种的茶叫“时雨”,就是因为要在谷雨前后采摘。
若是时运没有变化,方知雨此时应该在老家的茶田间忙碌吧?躲得很遥远,躲在云雾中。而不是来到宁城、出现在她眼前。
红灯亮起。细雨中吉霄踩刹车,出神地想起上星期。
上周总部开月会,忙到每日夜归还要周六加班。最后那天深夜,跟一众下属一起下班,见忙碌了一个星期的方知雨在人群中半耷拉着眼,一副站着也能睡着的样子,她便没好问她今晚打算去哪。只在回家后发消息跟她说早点休息,晚安。
翌日如约去小叶家。一边跟大小叶谈公事,一边帮自己的好友做婚前准备。
“你最近在公司里是不是压力很大?”中午饭吃过,趁兄弟两个出门采购,何风问她。
吉霄奇怪:“小叶跟你说的?”
“不是啊,”何风说,“因为你最近总在问我关于焦虑症的问题。”
那个啊。“不是为我自己问的,是我一个下属,她有焦虑症。”吉霄解释。
“哦,”何风探问,“小男生?”
“不是男生,女孩子。”吉霄答,“说起来,你很久前扔我那的旧教材还帮到我了。你在上面做的笔记,写一个人住酒店的故事,说他总害怕楼上的人鞋子掉下来。我下属焦虑的时候我还跟她举过这个例子,效果挺好。”
本想再取取经,却被何风纠正:“那哪是针对焦虑症的例子?而且那也不是故事,只是一句俚语而已。直译是‘永无休止地等待另一只鞋掉下来’,本意是说有的人,永远在心里预设着最坏的结果。因为恐惧,所以回避了记忆。”
说着不确定:“应该大学那时是我弄错,把它抄在了错误的地方?后来实践里倒也用过,是在帮人找创伤性记忆的时候……不过你下属怎么确定她自己有焦虑症的?是去看过心理医生?”
“是的。”
“那就好。”何风说,“我给你的那些建议很日常,帮她调节下心情可以。但更专业的干预还是要留着让医生来。”
提到“专业”,吉霄也确实还有疑问想咨询眼前这位心理医生,因为她一直暗中担忧:
“其实我那个下属还有个问题……我也不知道算不算。”
“你说。”
“就是在我看来,她有点太无欲无求了,好像连最基本的渴望和野心都很缺乏。”说到这里吉霄想起,“对了,她还说她哭不出来。”
“哭不出来?”到此何风开始关心,“她有跟你说为什么哭不出来吗?”
吉霄回忆一阵。“她说觉得人生是走向坟墓的过程,反正一切都会逝去,哭太浪费力气。”
“她之前是不是经历了失去?”何风听到这问,“我是说任何形式的。失恋,离婚,或者一大笔经济损失……甚至是失去家人或者宠物?”
吉霄立刻回答:“是。她妈妈和她养的猫都去世了。”
“是发生在近半年或者一年内吗?”
猫不清楚,但是:“家人应该是两年前?”
“那确实是值得担心,”然后就听何风说。
吉霄瞬间不安:“什么意思?”
“失去会让人哀伤,产生抑郁。这里我说的‘抑郁’是一种情绪,我们每个人都会经历的。拿居丧反应来说……啊,居丧反应就是近亲离世后人们产生的抑郁反应。这种抑郁维持半年到一年都很正常。但如果超过一年,就有必要寻求心理疏导。”
“你的这个下属就是这样。而且你还说她哭不出来……这其实是个不太好的表现。因为想哭,说明人的心还没有完全麻木,说明她对事情感兴趣、仍可以喜欢什么。会看到自己的优点,会觉得美食可口,会想跟人相爱,会期待未来,会在得不到的时候感觉不甘心……但如果一个人无欲无求,想哭却哭不出来,就很有可能在她的眼里这些都无所谓了。这些都是典型的抑郁表现。”
吉霄只觉自己心中最恐惧的猜测被何风说出来。
“你确定她得的是焦虑症?”然后就听到何风问她。
“……确定,”吉霄答,随即把方知雨的病状跟确诊都告诉给了何风。当然有所隐瞒:
她可没办法跟自己的老友说,方知雨恐惧的是肉*体上的亲密关系。
说完焦虑症,又回到刚才的问题,吉霄跟何风补充方知雨的近况,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其实她最近已经可以很好地哭出来了,也说觉得食物美味,还说想跟我一起去博物馆,去看电影,去旅行……”
何风听着,判断着,意味深长地作结:“看来她很依赖你,而你呢,也非常在意她。”
“是的,”吉霄直言,“所以我才会问你关于焦虑症的问题,因为我想帮她,也想协助她治疗。”
本是无心地提及,何风听到这却很在意,多问了一句:
“你协助她治疗?是她的心理医生给了什么建议吗?”
“不是的,”吉霄如实回答,“是她发现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即使做那件令她害怕的事情也不会爆发惊恐。所以她跟我提出来说想让我协助她治疗,再做一些程度更深的尝试……我答应了。”
何风的神情变得严肃:“你跟这个下属开始做这种……‘尝试’,多久了?”
“……我正式答应她其实也就是一星期前。清明假期。不过跟她变得亲近是从上个月就开始的。”
“那你答应之后,具体都做了什么?”
想到交换,想到日出,想到春夜,吉霄心虚地挑能回答的部分答:
“我跟她……我明知道有些要求不是出自她本心,但只要是她想要的,我都满足了。……我还按书上说的帮她改变对恐惧的认知,让她放轻松、多尝试。我和她一起做了那件引起她惊恐的事。那天晚上我们其实成功了。……不对,最后她还是被我惹到发作,但我给她吃了药,还有……”
“吉霄,”何风听到这不得不打断老友,“听我说,别再协助你那个下属做什么治疗了。”
吉霄怔住:“为什么?”
“因为她有心理疾病。”
第46章 动机
“有心理疾病又怎么样?”吉霄被这种说法激怒, “你自己就是医生还讲出这种话?!她只是她而已!”
“你冷静点,”老友的过度反应让何风心升诧异,同时断定她一定还有其他隐瞒。但何风没有说破, 只是平心静气地解释:
“我那句话想提醒你的并不是那位下属跟别人不同, 而是你自己。你根本就没有应对心理疾病的技巧、经验和专业知识,却莽撞地去接下了‘治疗’这两个字。你知不知道这种关系一旦确立,你在她眼中就不再只是个单纯的上司, 更是个治疗者。她会有意无意希望从你这里得到健康方面的获益。”
“这是站在她的角度,接下来,说你们的关系。在心理治疗中,治疗者和病人之间的关系非常敏感,需要隐蔽, 保密, 还需要严格控制每一次治疗的时间长度, 因为双方不对等。病人把软肋暴露给了你,处于更弱势、更容易受伤害的地位。因此你对她必须投入绝对的客观与理性, 不利用她、不谋私利、不代入任何私人情感。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治疗和私交,你只能选一个。”
到这里吉霄不说话了。但是她想, 谁说暴露软肋就一定是为了治疗?她也把自己剖看给方知雨看了啊。那可不是因为她想从方知雨那得到什么健康方面的获益。
但是, 方知雨对她呢?
“你不是专业人士,根本无法站确定你在协助治疗名义下所做的、所说的一切究竟有没有问题, 会不会给你的下属带去负面影响。反过来,她也会影响到你。所以别再碰什么治疗了, 把她交还给她的心理医生。让一切回到正轨对她好,对你也好。”
自己这位老友逢人就笑, 做事滴水不漏。却在今日表现出反常的焦躁——为了一个下属。向来把职场和私生活分得清楚、只看逻辑跟结果的人,在听完她提出的隐患后竟然反驳:
“什么负面影响啊?我都说了, 她原本哭不出来。是我带她去吃饭,要她拿起摄像机,跟她看日出……她把我跟她一起做的这些事叫‘复苏’,你却跟我说这是负面影响?什么叫回正轨?让她开心不是正轨?”说到这吉霄更生气,“还有,为什么跟我提抑郁?我再外行也有基本常识!得抑郁症的人会寻死,但我下属那个病是害怕死亡,这两者本身就是矛盾的,别开玩笑了!”
防御反应,何风盯着吉霄想。因为无法接受、不能适应,所以愤怒到攻击,恐慌到逃避。
再次确认了对方在吉霄心中的重要性,何风冷静地告诉她:
“知道吗,心理分析中有‘本我’这个说法。它是说我们每个人的本我中都包含着两种对立的冲动:对生的本能,还有对死的本能。人从来就是非常特殊的矛盾体,有正面情绪,也有负面情绪。其中负面的那些尤其幽深复杂,擅自介入很危险。你们两个现在的状况就像是不穿盔甲闯入了危机四伏的禁林……我看见了,所以我提醒。你觉得我是在开玩笑,那你回去翻翻手上那本旧教材,看看在里面能不能找到焦虑和抑郁共病的描述。”
“而且吉霄,我从头到尾都没否定过你给她带去的一切正向价值,也没说让你跟她断绝关系。我的重点是:你们要必须结束‘治疗’这种提法。因为这背后有很多隐患。”
说到这,何风问自己的老友:“你究竟想跟这个人成为什么关系?”
专业咨询只能到此为止。因为接下来,面对至交,她又要说谎了。
“朋友。”吉霄面色苍白地说。
“那就先跟她做回朋友,”何风斩钉截铁,“不提治疗,你们完全可以继续一切交际:带她去吃好吃的,跟她去博物馆,去看电影,去旅行……都没有问题,以朋友的身份。本来她会求助于你,就说明了在她眼里你有那个价值,跟别人不一样。但也正因为此,你才更有必要跟她说清楚,把你们之间的关系理分明,让她停止对你身份的预设。”
都没有问题。那拥抱跟接吻呢?赤*裸相对,炙热地抚摸。哪一对“朋友”会做这样的事?
见老友仍不表态,何风一针见血:“你确定,你没有利用别人的疾病去达成某种掌控?”
多致命的一问。令她自惭形秽到想作呕:推却了那么多次,最终决定答应方知雨的理由是什么?真的只是出于利他的善意,没代入任何私人情感?真的没想过借此圈住对方、并且试图彻底改变她,让她以后不要再看向男人,而是看向她?
她根本答不出,“我没有”。
到此何风看透了一些事。但她知道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
“你别这副表情嘛……”医生装得一脸轻松地劝解老友,“一切说不定根本没你想的那么严重?你跟她走近也不过一个来月,别人可能根本没把所谓的治疗当回事啊,就是跟你口头一说?”何风说服她,“退一万步来讲,就算她真的把你当成了治疗者,那也才过去一星期。无论是哪种情况,你现在去提出终止都还远远来得及。”说到这又谆谆告诫:
“或许你觉得很难开口,会令她失望。但是吉霄,等拖到隐患爆发你再去跟她调整角色、整理关系,只会让她和你都更受伤。”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多懂这道理。总觉得别人都是傻子,自己聪明。
直到身在其中,她才深刻体会到有些话是理智的、正确的,却冰冷尖锐得像刀。
她把这刀插向自己。
……
目的地就在附近,吉霄找合适的位置停靠。
自从昨日跟方知雨在地铁站告别,就像被打入地牢不见天日。到现在还在揣测对方那句“别说了”。表达的什么意思?心情好还是不好。如果心情不好,为什么?
在婚宴上也是,一直心不在焉。刷了阵朋友圈,终于被她从丸子更新的状态中捕捉到她们今晚联谊的用餐地点。刚吃完饭就跟一对新人简单告别,一路开到这里。
人是来了,但是要做什么全无定数——
或许只是来远远看一眼,确认方知雨开不开心。
她自认看人很准,总能一眼就识破别人缺什么、想要什么,打蛇打七寸、一哄一个准。但她的清晰对方知雨是无效的。因为方知雨是个异数:
在杭州算情投意合吗?她觉得算的。她的心意虽然从来不是秘密,但到了那种关头还是直白到露骨。在春夜里抱着对方不愿放手,跟她说了多少次喜欢——在她面前她还剩什么?
但是回来路上探问,清醒过来的女人给她的回答依然没有改变。听过多少次了,都是她喜欢男人、对她没感觉,只是为了治疗……
她能怎么办?
她不能怎么办。即便如此,她还是在方知雨家楼下吻了她。甚至想就这样吧。说她卑鄙也无所谓,她要利用方知雨默许的借口把这段荒唐的关系继续下去——
如果上周没见过何风。
如果没从她的亲友、老同学、那个该死的心理医生口中听到危机和隐患,那么此刻她在哪?早该在哪间温室里跟方知雨继续美梦吧?女人会不会枕在她臂弯,让她抚摸她微笑起来的眉眼?……
现实却是,别人找方知雨去联谊,她没制止。
其实何风的建议不尽然对。她知道的。要怎么对?何医生都不知道事情的全貌:
她跟方知雨之间的纠葛远比她能讲出来的更繁复、更久远。
纠葛让她昨天中午吃饭,表面不在意,心却全系在方知雨身上。看她对小宅无防备地扬起下巴,任对方亲昵地靠近她脖颈、挑起她吊坠。呼吸都在别人脸上,方知雨的神情却没有任何异样。对女人的亲近多不设防,是啊,因为是直女。
问她是不是恋爱了?她答不是。再后来丸子出现。问她去联谊吗?她拒绝了。为什么不去,难道恋爱了?
方知雨再次极力否认,坚定地说她是单身。可是半个月前,她脸颊都哭湿了地跟她接吻。那不是恋爱?对了,是治疗。
她看人多准,却判断不了方知雨是想去那场联谊,只是不得不为了动机继续表演,才在她面前假意推脱;还是根本不想去、真的不喜欢。
表象指向两种可能,换个局外人来早推出正解,她却做不到——
因为有纠葛横亘在她们之间,繁复且久远。
吉霄把车停在道旁的悬铃木下。
从这里看出去,几十米外的餐厅灯火辉煌。映在玻璃橱窗上的模糊人影有男人,也有女人。男人和女人,构成一个她不熟悉的世界。
方知雨本该属于那边,却因为某些理由偏离了轨道、撞入她怀里。这个春天因此变得令人沉醉,却还不足以让她忘记这个人身上的矛盾和动机。
小时候,她家附近有一座福音堂,房顶上有一个巨大的十字架。吉小红不信这个,却时不时会在礼拜天的上午带着她和吉然两个小尾巴进里边。去福音堂,也去观音庙。大约是心无所依,对方是耶稣还是观世音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照顾她。不照顾,那就换一个。
是假信徒,所以去的日子没定数。但常常会挑下雨天——因为下雨的时候,就算是礼拜天,面馆的生意也比平时闲。在阴雨绵绵的日子去神佛之地,看着吉小红在菩萨或者十字架面前虔诚地闭眼,吉霄总会想,大人的愿望是不是比小孩子的更难实现?
但是等到再长大些,她就开始察觉,吉小红来这些地方的目的并不是许愿:
有些时候,人们迫切需要的并不是看向未来,而是摆脱过去。
方知雨来靠近她的动机,跟那些怀揣着沉重心事去福音堂的人一样。她有执念,不然不会在跟人讨论校园暴力的时候说,受到伤害的人无论用什么方式报复,她都觉得合理。
为了强烈的动机,人甚至可以骗过自己、违背本心。一个本该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人,会像异数一样突然再次出现在你面前,带着谎言亲近你、抓住你。跟你拥抱、亲吻,与你促膝长谈。明知时间不能倒流,还一脸诚挚地问你,说吉霄,我们要不要重新开始?
怎么重新开始啊?过期不候的事。
面对这样一个人,她的想法也一度十分明确:
要先驯服,再粉碎。
那种念头是何时开始动摇的?她不确定。反正那天在西湖,类似的想法已经一丝都攒聚不起来了。太阳升起的时候,女人转过头红着双眼看向她,她便没能抵挡住错觉,在那一个瞬间相信了世事无常人会变、奇迹偶尔会发生。在美轮美奂的光晕中,她抱紧异数。
放下屠刀说的大约就是那样的时刻……对,彻底地放下了屠刀。日出太灿烂了。幽深和复杂在阳光底下无处遁身。什么都能消解,什么都能重来。然后她想,就这样吧。一切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罢,滑稽到可笑也没关系,有更深的动机也无所谓——
只要方知雨尚有执念,她就可以把自己的眼睛蒙起来,不去判断,就这么按照游戏规则玩下去。
却被何风当头棒喝。
现在她想起来了。人与人之间的羁绊是脆弱的,更何况是她们这样空中楼阁般的关系。在方知雨眼中,她们拥抱亲吻的理由到底是什么?如果那个理由会对她的病情造成伤害,还要继续吗?
何风或许不尽然对,却还是提醒了她:
她跟方知雨的关系必须整理,而且宜早不宜晚。
道理想得多清晰,但真要开口她又做不到。犹犹豫豫又是一周,甚至想要不就这么拖下去。但是电梯门打开,方知雨出现。
她蹲在那里的样子真可爱,像一片灰白中的一丝新绿。多艰难才克制住心意没奔上前去抱住她。拥抱很好,但拥抱后她一定又会情不自禁地吻方知雨。然后她们就又陷入死循环:
开始新一周的尝试吧,为了治疗。
在一片混乱中,她按何风说的做了。跟方知雨提出终止,抛却“治疗”这个荒唐但被她们双方都认可的事由。方知雨很有可能就此解脱,重新回到她本该属于的世界里去……
然后,这个春天结束。
吉霄失力地趴在方向盘上。
可是,她们之间分明还存在另一种可能。一种被方知雨否定了无数次、却在方知雨看向她的眼眸中常常映现出的可能。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在随心所欲地拥抱、接吻。他们这么做可不是为了治病。
但这不能由她来推断,因为心归根结底是方知雨的。必须由方知雨来跟她确认,告诉她一切不是错觉。告诉她一个人言行之所以矛盾,并不是因为她出于某种动机一直扭曲自我,而是因为她也很珍惜、很小心,所以才一直徘徊。告诉她奇迹虽然渺茫,却真实地降临在她们之间了——
告诉她今年春天不会重蹈覆辙。这一次等待的尽头不再是荒芜,而是会有好事发生。
吉霄看向餐厅的入口。
细雨停了,那里有一盏路灯亮着。然而从这个距离望去,依然什么都看不清楚。满是雨痕的玻璃橱窗上映出氤氲的人影,方知雨是不是其中一个。联谊了感觉如何?今夜比在杭州快乐吗?那边是你的正轨吗?能不能等来船?……
等待总是令人烦闷。因为等待是会落空的。这个道理,曾有人深刻地教给过她。
……那么听首歌吧。那种一听就会让人觉得甜美可人的歌。歌曲循环,她或许能更平和地等下去。等方知雨出来,看看她开不开心。如果方知雨很开心,还挽着某个男伴,那她就该有答案了。
在春天跟一只小猫重逢,然后春天结束,小猫离开……这剧情她早看过一轮。所以此刻需要听一首尤其甜美的歌,以求在第二次见证结局时不那么难过。
那样的歌她碰巧知道一首,且永远都会躺在她的红心歌单里。
点下播放,女人甜美的声音便在车内萦绕:
“如果有一天,我回到从前。
回到最原始的我,你是否会觉得我不错?
……
如果有一天,梦想都实现。
回忆都成了永远,你是否还会记得今天?”
……
在树影里听到一曲终,再循环。循环到第几遍,没有如她所愿地被甜美拯救,反倒是被推入了更深的荒芜。那是漫长岁月造就的残垣。很繁复,很久远。并不是一个眼神、一次心跳就能改变的。她也在等待一场彻底的复苏。
在荒芜里不知枯坐了多久。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餐厅门口,出现在她视野中——
她一个人。
吉霄紧张地坐直身体。
那么远,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是方知雨。她独自走进雨湿,走到路灯下,步履摇晃不稳,最终停步踩在光与影的分界线上。就像唯一的真实立足于两种可能性之间。
选一个吧,方知雨,选哪边都可以,但是把事情确认清楚,然后让我知道。是要跟我做回朋友,还是别的。是选男人,还是我?
不管选哪个都行,回到你的正轨去。春天就在这结局也没关系,还是健康更重要。开心更重要,生活更重要。要哭得出来……
要觉得食物不仅是耗材,更是美味。
刚陷在悲观中,来电铃声响起。
完全没料到联络会在这时进来,吉霄连忙点下接听——
“喂?”
车载音响里随即升起熟悉的声音:“你在哪?”女人问她。
她拿出早就备好的台词:“在酒吧啊……老地方。”
“那我来找你。吉霄,我有话想跟你说。”
“好,”她想也不想就回答,“我也有事想再跟你确认。不过方知雨,你打算怎么过来?”
“看看吧……我现在头很晕。”
是喝多了吗?
……暴露就暴露了:“那你等着,我来接你。”
“你……嗯?”
刚想继续说明,有人从后出来拍方知雨肩膀。然后她就在电话里听到丸子的声音:
“蓝猫你没事吧?!”
两个女人交谈一阵,方知雨的手机便被夺去:
“请问你是蓝……不对,方知雨的朋友吗?”丸子问她,“在酒吧里?”
“是的。”她答。
确认方知雨是真的有朋友等在酒吧,而且对方还是个女性,丸子这才放心下来。但还是细致地跟她交代:
“知雨今天喝得有点多,所以我想需要提前跟你知会一声。你们约在哪里啊,用不用我送她过去?”
“不用!”吉霄连忙答,“我马上来接她。”
“那最好了!”丸子说,“放心,我会陪她等到你来!”
“……谢谢你。能麻烦你把电话还给方知雨吗。我还有话想跟她说。”
……
丸子把方知雨送上网约车是几分钟后。独自回餐厅,她想电话那头的女人真奇怪,先说要来接人,后来又变成帮人叫车。
而且,总觉得她声音很熟。
听了三年西部区热线的丸子已然想到某人,但随即就摇头。怎么可能呢,及时雨诶?绝不会在八小时外跟人发展私交的家伙,会叫下属在这个点去酒吧?又不是部门团建,就她们两个人,连她的老部下小宅都没这待遇吧?不会的不会的。
不过是什么朋友,会被温顺得像小鹿一样的人在手机里备注成“大反派”?灭霸吗?又不是演电影。
而且,总觉得向来人畜无害的蓝猫刚才上车的时杀气腾腾的……
是她的错觉?
“丸子,再来一杯?”刚想到这,就被人招呼。
丸子回过神,开心:“来呀!”
第47章 白夜
吉霄刚踏进白夜酒吧, 老板就注意到她。等她走近吧台看得更清楚些,确定对方是那个小半年都没现身的家伙,老板喜出望外:
“喔唷, 稀客!”
问她喝点什么, 还是先来一杯“醉生梦死”?她却答不了,今晚开车来的。要了两支巴黎水。
老板吩咐一旁的服务生去拿东西,自己则跟好久不见的老客人寒暄起来:
“前段时间还想起你。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给你发消息, 想问问近况。结果才发现好啊,人家早把我删了。”老板说,“说实话,我都在猜你是不是因为什么事离开了宁城,不会再出现。”
与之相反, 她其实调回了这里。至于不出现的理由, 在职场上忙于争上位是一个, 另一个当然是因为在这段日子里,她的眼里心里也放不下别的什么人。
这些原由说来话长, 便只是歉意地跟老板解释说她那个微信号之前有点事借给了别人用,所以删掉了里面所有联系人。
这是实话, 她的旧手机现在还在方知雨那。
老板却摆摆手说别介意, 她就是调侃一下。“在这座城市里,谁出现谁消失都很平常。甚至有人消失了, 都不会被发现。”看惯人来人往的老板说,“白夜也一样, 你今晚看到它在这,但说不定明朝来它就不见。”
听到这, 女人终于笑开。但是随后,老板就见她把双手放在台面上交握, 说她其实约了人来,要等一个很重要的答案。“幸好白夜没有今晚就不见。”
老板也笑,没再多问什么。留足了边界,除非客人自己想倾诉。
时雨今夜是想倾诉的,但她讲出口的那些话似乎无关紧要、没有意义。总觉得她在紧张,因为她一边说,一边心不在焉,一直查手机。
虽然全是空话,老板依然跟她一问一答。比如听她说,有些事必须要来白夜才能真正地解决。
为什么这么讲?老板问她。
“因为只有这里,才是真正属于女人的世界。”
就这样又消磨掉几分钟,时雨突然坐直身体,转头看向门口。
在好奇中,老板终于见到来人:一个不太高的年轻女孩,短头发。走到近处发现她面颊绯红、眼神氤氲。像是才从哪才吃了酒来。
但越看越觉得来人面熟,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她有一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乌黑明亮,眼尾上挑。总得来说就像是……
猫?
努力地跟记忆里另一个赫然不同的形象对比,盯着方知雨研究的老板依然不敢确定,就听吉霄跟她介绍:
“嗯……这位,叫蓝猫。”
看吧!她就知道!
方知雨礼貌地跟老板点点头说你好。但是对于在旁介绍她的吉霄,她从进来到现在也没看过一眼,完全当她是空气。
老板见状,意味深长地招徕突然消失又突然再度出现的神秘女人:“蓝猫小姐,欢迎。”她说。
真有趣,一年前时雨不就是为了这个人才愿意留给她联系方式的吗。
原以为两人早没下文,那想到今夜还有续集。
她一边想一边笑着问:“喝什么?今晚也是啤酒?”说着爆出方知雨每次来必点的牌子。
那是白夜最便宜的酒了,她确实每次来都喝这个。但今晚不一样,今晚她喝醉了,醉得理智失却,指着一旁的吉霄回应老板说:“不要啤酒。我要跟她一样的那种橘黄色的酒,我记得叫……”
“醉生梦死?”老板帮她补充。
“对!”
“但时雨今晚没点那个呢,”老板说着让方知雨看放吉霄面前的两瓶,“她只点了巴黎水。”
在旁看到这的吉霄终于开口:“其实有一支是给她点的。”
“这样啊?”老板立刻轧出苗头,“那你们慢慢聊。”
眼见老板要走,方知雨不满意,说她今晚就要喝醉生梦死。却被吉霄拦下来。
到此,方知雨才终于看向在吧台旁一直等她的人,目光里满是怨艾。
“别碰我!”
吉霄听到连忙撤开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好,不碰……你先坐下来,”她说,随即就注意到女人空荡荡的脖颈。“今天没戴项链?”
“因为我没想过要来见你。”女人说。
语气怎么听怎么像在发火,却让吉霄的紧张消失了大半:方知雨现在看上去心情很糟,明显到连“今晚联谊开心吗”这样的问题都无需再问。
而且,按照方知雨的说法,那条新项链似乎是为了她才戴的。
看吧,真不能怪她自作多情。可是对这个人她又始终缺点一锤定音的自信:
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可是很痛的。
“你……从昨晚起就不回我信息。是不是没看到?”想到这,她问方知雨。
“不是没看到,是不想回,”喝醉的女人有问必答,“因为我生气。”
“那现在气消了吗?”
“没有。”
“气到想打人?”
“嗯。”
“但你没这么做。”
“那是因为我好好忍耐了。”
“不要忍耐。”
本来就喝醉了,又被这句话激中,方知雨起身一步上前,一拳失态地叩打在吉霄手臂上。喝得那么醉了,却依然本能地控制着力度,所以吉霄真正感受到的示愤其实软绵绵的。但已足够说明很多问题。
她完全没有制止对方的打算,反而希望她打下去。毋宁说,方知雨今晚越愤怒,就越能帮她把那个不可能的可能证明得更彻底。
女人却在这时停手,一把抓住她领口:“坏人。”她深恶痛绝地说。
这叫法一出,吉霄的神色僵住,随即就听方知雨问她:
“你最讨厌别人这么说你,对吧?现在生气吗?难受吗?告诉你,我今晚坐在餐厅里联谊时就是这种感受!”方知雨说着放开她,一边不自知地落泪,一边在醉意中说出真心话:
“吉霄,你明明答应了要让我开心,却把我推去做我讨厌的事!”
原来如此。
她一边后知后觉地领悟,一边扬手去帮站她面前的人擦眼泪,“对不起,”她说。
方知雨打开帮她拂泪的手:“我知道你很迟钝,但不知道你笨到了这种地步!你就没想过,为什么你说‘老地方’我就能找得来?!”
“哪是你找来的……明明是我给你叫的车。”
“你不叫我也找得到!”方知雨被气得滔滔不绝跟她证明,“我去年就来过这,不信你问老板!我还知道你在这里叫时雨!知道你最常点什么酒!知道你只喜欢长发美女、肤白高挑的……知道你有‘三不沾’……一年前就知道了,进公司前!”
三不沾是什么?吉霄想。但现在重点显然不在那。
现在的重点是,有一个问题,她迫切地需要方知雨再回答她一遍:
“所以呢,”她一边在心中暗自祈祷答案能变化、奇迹会发生,一边问眼前的女人:
“你一个喜欢男人的直女,究竟为什么来这里?”
或许是早就打算今晚把一切都说开,又或许是因为酒精的驱使。对着眼前这个她用谎言好不容易才交换来的人,方知雨终于破釜沉舟、推翻一切,径直把秘密说破——
“因为我喜欢女人。”
在醉意中,女人哭得梨花带雨:“因为我从来就跟你一样,对男人没感觉!”说到这里愈发伤心,再次抓紧眼前人的衣领,盈着泪问她:“我挑了自己最喜欢的港口等船来,有什么问题?”
吉霄的心被这答案彻底撼动。然而就在这时,不知她们在谈什么、生怕她们下一秒就打起来的老板冒头:“那个……时雨!”
……她之前是为什么会觉得这老板尤其会看山水的啊。关键时刻,她可不能让已经到方知雨嘴边的真相溜走。
想到这里,吉霄在台面之下一把捉紧女人另一支手。
完全被吧台遮住视野,看不见细节的老板还在想方设法帮吉霄解围:“好久没听你弹钢琴啦时雨……今晚来一首吧?”说到这,她又向看起来怒气冲冲的方知雨求情,“能让时雨先弹完再说吗,蓝猫小姐?”
方知雨闻言,果然放开吉霄的领口。吉霄却在吧台下把她的手抓得更紧,跟她十指交握:“不了,”她挤出客套的笑容拒绝老板,“今晚就这样,我跟蓝猫先……”
还没来得及把人带走,老板又打断她。但这次话不是对着她讲,而是对着方知雨:
“时雨不弹,你弹也是可以的!”老板真诚地建议。
方知雨可不像她,注意力瞬间就被领走:“你说我吗?”她问老板。
“是啊蓝猫小姐!你会弹钢琴的吧?柴可夫斯基?”
“会是会……”
醉酒的人眼泪还汲着,却开始认真考虑起这个她清醒时绝对会拒绝的提议,就像在人前表现对她而言从来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
“不弹柴可夫斯基可以吗?”她问老板,“今晚我想弹别的。”
“当然可以!你想弹什么都行!”老板说到这,加上一句令方知雨很是受用的绝杀,
“只要你开心!”
方知雨挣开吉霄的手。
在客人们的窃窃私语中,女人抛下等待她的人醉醺醺地走向有钢琴的角落。最终在琴前坐下来,好像回到一个等待她已久的位置。脸还因为酒精红着,神思绝对不算清晰,却认认真真抬起手,有模有样。
吉霄在吧台这边安静地望着。随后,她听到干净清亮的琴音从方知雨指尖淌出。如丝绒般轻柔细腻,情绪敏感且丰富,就像她这个人。
一首爵士曲。吉霄从没听过。但即便是第一次听,她也马上体会到旋律的肃杀,跟凄迷的冬日一般萧条。
好像亲眼看到一颗枯枝丛生的凋零之心。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兴趣是什么……它全不在意。生活是一地残垣,周围人的面目就像野兽,信任如朽木沉入死水。……
人生这场迷途,一度灰白到令她觉得无可期待。在最糟糕的日子里她甚至想过,世界毁灭吧,
但方知雨要活着。
“你以前听蓝猫小姐弹过这首?”见吉霄的神色完全因为乐声改变,老板不禁问她。
回过神来,她答:“没有……这首是第一次听。”
“但你好像很明白她想说什么。”
方知雨想说什么呢?反正目前听起来就像是在咒骂。挨骂的那位名为“命运”。
“不过,你刚才为什么问她会不会弹琴?”想到这吉霄问老板,“还提到柴可夫斯基?”
“因为她以前有一次问过我,是不是喜欢柴可夫斯基。”
“她为什么会问你这个?”
“因为‘白夜’。”
见吉霄还是不明白,老板说柴可夫斯基的《四季》钢琴曲一共有十二首,对应着一年的十二个月。“其中写给五月的那首就叫‘白夜’。我喜欢那首曲子,也喜欢春天,所以给酒吧取了这样的名字。”老板解释。
来白夜那么久,吉霄才第一次知道这回事。只觉自己好像霎时坐在一片碧野中。
“说起来,蓝猫今天弹的这首也跟春天有关。”
“这首吗?”吉霄很难相信,“为什么我听起来只觉得凋零?”
“你听下去。”
果然,老板话音落没多久,琴曲的节奏开始明快。在流动的乐声中,吉霄仿佛看见寒冬后冒头的绿芽,生机和温暖都愈渐清晰。
“现在还凋零吗?”老板问她。
不了。现在确实是春天,是冰雪融化的时刻。天气回暖,白昼开始冲淡黑夜——
春天来临了,她的生活也该有些变化。
“蓝猫今天弹的这个跟比尔·伊文思的版本很像,应该是那个改的,”老板满眼欣赏地说,“不过那张专辑……”欲言又止。
没听到后话,吉霄关心:“专辑怎么了?”
“没什么,或许是我想太多。”老板说着拿过便签,把曲名和钢琴家的名字都写在上面。“你要是感兴趣以后自己去看看。专辑跟曲子同名。”
在如泣如诉、仿佛能让凋零之心绽出新绿的琴声中,吉霄接过便签。看到曲名的刹那,她开始确信自己听明白了方知雨想说什么:
'You Must Believe in Spring',这首琴曲的名字是。
吉霄,你要相信春天。
第48章 玩笑
一曲听完她就想走。弹琴的人见状过来紧张地问她:“你要去哪?”
吉霄情不自禁地扬手, 抚女人的短发:“你去哪我就去哪。”
“那我要去寰宇酒店。”
“好啊。”
上车后,方知雨便困顿地陷在副驾。因为喝多了,也因为刚倾尽全力完成了一首曲子, 还因为,
“昨晚就没怎么睡。”
“为什么不睡?”
“因为你。”
所以昨晚失眠不止是她啊。
心因此更加飘然。明明几十分钟前还在树影下落魄地一个人听歌,阴沉地做着各种最坏打算。现在却完全雨过天晴。
甜美的歌想再听一遍,这次和方知雨一起:
熟悉的旋律响起, 明明是同样的歌词、同样的女声,此刻却听出了满点的糖分,尤其是当女人唱起那句“好喜欢你,知不知道”。
说来这歌也是十几年前的了,很老旧, 会令她想起怀念的故人和泛黄的时光——
一开始, 没有作业纸做的棺材, 也没有被涂黑的寸照。她是跟谁开心谈笑,相约一同回家。
“为什么听这个?”身旁的人却在这时问她。
吉霄按捺住感慨:“好听就听了。”
方知雨却完全陷入回忆。“你不是说小学生才听王心凌?”
“谁说的。”开车的人否认, “上次你在车里没听到小宅讲吗?我的拿手曲目可是《黄昏晓》。”
当时睡着的人不知道这回事,吉霄便对着她解释一通, 并且补充:
“虽然唱出来跟原唱的感觉不同, 但是呢,我唱歌起码不会走音。”
“……我也不会走音。”
吉霄笑。“你最好是。”
多甜美的一首歌, 喝了酒的人却越听越难过。回忆牵扯得她又落下泪来:
“别听这个了。”
吉霄人还在笑着,眼中却变幻了情绪。“好, 不听了。”她摁停歌声,“但你之前不是说哭不出来?现在听一首歌居然也能掉眼泪。”
方知雨揩掉泪水, 良久才回答她:“你不会明白。”说完侧头看向窗外。窗外是四月的春夜,刚下过一阵雨。
不知安静了多久, 女人在醉意中对着车窗伤心启口:“我其实一直很遗憾,很愧疚……但跟你重逢后,我还觉得非常不甘心。”
这是方知雨不喝醉绝不会在她面前说出的话。吉霄神色复杂地听着。
“不甘心什么?”她问方知雨。
“明明是我先认识你的,你却一直看着王乐云。”方知雨醉言醉语把她心中所想全部交底,“你每次都因为她推掉我……之前是去寰宇酒店,昨天又这样。说什么不治疗,还非要我去联谊,不就是因为你今天要去见她?我都知道的。我在朋友圈刷到你们在婚礼上的合照了。”
吉霄一边听一边回顾,想起那时方知雨来寰宇找她。那天晚上她跟何风去吃饭,方知雨却误以为她见的是王乐云。而她呢,在听方知雨跟她大谈特谈不该去见有夫之妇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对方弄错了人。将错就错,不过是有心试探,想知道为了她,方知雨到底能做到何种地步
没想到这人到今天还在误会,并且误会得很深。
“我说你,不会真觉得我会喜欢王乐云?”
“不然呢?”
震撼。小学就给男生递情书的家伙在女同酒吧里哭着出柜。原以为今夜不会有比这更冲击的新闻,又听方知雨提起这一桩。
亏她还以为自己很了解这个人,知道她的取向、品性、甚至喜好。这么看来,人真的会变。
一边碾碎自己的认知,一边听方知雨继续跟她掏心:
“她都结婚了,你就不能换个其他人喜欢?”
“可以啊,”她立刻接住这话,“换你怎么样?”
原以为会很顺利地听到那句“好啊”,却等来了安静。都醉成这样了,坐副驾的人竟然在权衡利弊,最终艰难得出结论:
“也不要喜欢我。”
看吧,她就知道。
方知雨看向她的目光从很多年前就充满了迷惑性,让她年少时就判断过一次,结果输得一败涂地。
感觉因果又要循环,却在这时听到面颊酡然的女人断断续续说醉话:
“我对你不过是迷恋,对,我是重度迷恋你,错误的迷恋……是玩,是寻开心,是尝试……所以吉霄,不要不跟我玩,半年你坚持不了,一个月总要试的?……你不用担心有被我告白的风险,我跟你保证。”
吉霄在诧异中帮着总结:“也就是说你的取向是女人,却不会喜欢我,也不让我喜欢你。是这个意思?”
“……是的。”
“为什么?”吉霄顺着对方的醉话问,“我就那么糟?”
“那我能怎么办?”方知雨一边抽泣一边说,“总有一天你什么都会想起来,要是喜欢我,到那天你一定会难过……而且她们说了,跟你告白就是结束。”
原来如此。
前一句她明白,但后一句是什么歪理。“她们说”?她们是谁?
跟方知雨询问,才惊讶地得知之前从老板和白夜的常客那,她居然了解过很多信息,并且以此拼凑出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有什么特殊癖好,爱去哪家酒店……
根据这些公式,方知雨编造了很多谎言,包括但不限于自己是直女、恋爱很多次、跟她只是玩玩……
所以,在杭州听到她说喜欢,她也无动于衷:“她们说你会逢场作戏,这么说不代表这么想,”方知雨哭得声音都沙哑,“而且床上讲的话哪能信?”
把这些错位都还原,吉霄又小心地问起她最担忧的问题:治疗。
方知雨的说法居然是,从一开始那就是她找的烂借口,为了接近她。想想也知道啊,她说,拥抱接吻的时候哪有精力去考虑什么“疗效”,单是顾着心动都很累。“所以你之前说的一点也不对,”方知雨泪涟涟地纠正她,“不是你利用我,而是我说谎利用了你……非要说,也是我们互相利用。……”
在不知第多少次的震撼中,吉霄听完了醉鬼的自白,随后就开始认真后悔起刚才离开白夜时,不该因为心情太好付了三倍酒钱。
可是,她之所以会被常客那样添油加醋地描述,跟她自己之前在酒吧里的表现分不开干系。说到底,都是她咎由自取。
这么反思完,就恍然发现除开那些因流言而生的误会,她跟方知雨之间似乎根本没有阻碍?
终于把事情理清楚的吉霄眉头彻底舒展,油门也不禁踩得猛些。
车在加速,她身旁的人却渐渐安静下来。
“方知雨,”察觉到异样的吉霄不禁出声,“你不会想睡了吧?”
方知雨点头。
“别睡啊,今晚我们可还有很多正事没做!”
……
寰宇酒店这个地方有过她很美好的回忆。中学的春天,她跟当时最好的朋友被大人带着来江岸看过夜景。当晚入住的就是寰宇——也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住这么豪华的大酒店。从那之后这里便在她心中成为某种象征,跟“幸福”两个字紧紧挂钩。
吉霄感慨万千地跟当年的小女孩一起上电梯。
跟方知雨重逢后,回忆时不时就会来袭。就像今天晚上,看到女人坐在钢琴旁,吉霄不禁想起很多年前,少年宫二楼上台阶左转,第一个教室学乐器。透过门上的玻璃窗,便能看见教室的另一侧窗边,坐着学钢琴的小女孩。
很多年后,女人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带着一颗复杂的、藤蔓丛生的心,渴望她是那个出口。飘雪的冬夜,看着这样的方知雨,她其实很愤怒。却装得不认识她,还跟她说想要时间倒流——
“你做得到?”
做不到吧方知雨。你只会开空头支票。
纷至沓来的回忆如冬雪落下,电梯门打开。吉霄让已经在梦与醒之间徘徊的人依偎着她走进房间,刚进去,就从后紧抱住她。
女人的意识早不清晰,但正事必须今晚就做:有些话必须现在就说,明天再重复都可以。多重复几遍,听的人总会相信吧。
“我对除了你之外的人没兴趣,方知雨,”想到这吉霄对怀中人启口,“我喜欢你,从一开始我就是认真的。”
方知雨显然没完全领悟“一开始”这三个字的时间跨度,还以为吉霄说的是进公司后:“怎么可能,”她说,“你那时明明讨厌我,还一直跟我强调我不是你的菜。”
有段时间,她爱的和恨的确实是同一个人。深恶痛绝,却又实在喜欢。完全相反的两种感情原来也可以交织到如此不分明,好像怎么做都足够合理。抱着极大的恶意或善意都合理。
她不打算跟方知雨提那些,只说:
“人是会变的。”吉霄说着埋头,从后亲昵地贴女人艳若桃李的面颊,“虽然顺序有点混乱,但是方知雨,你要不要不止跟我做朋友,也做女朋友?”
被突然这么发问,方知雨明显更加无措。本来嘛,前面的告白她好像都还没消化,更何况她还藏着沉重的顾虑。
“我不知道你怕我想起什么,”完全看透对方的心,吉霄在她耳边说,“但是我有失忆症。我这个人最擅长的就是忘记……所以你考虑一下吧,也试试喜欢我,怎么样?”
心中最深的隐忧一经打消,被她抱着的女人便完全动摇。
成功在即,只需再做点什么——一锤定音那种。
回忆一阵后,吉霄学着方知雨曾经对她做的那样握住她的手,拉到脸旁紧贴:
“求你了。”
下一秒,她终于听到女人说:
“好啊。”
……
方知雨这个人很聪明。是优等生,大队委。小学毕业前最大的挫折是期中考试语文考砸了,考94分。这成绩在班里排前三,她却还是伤伤心心大哭一场。令人费解的小学生,吉霄当时看着哭泣的人想。
性格软绵绵,是因为她在蜜糖罐子里长大。只要有钱,人都会变得善良。方知雨也是这样,充满同情心,路上的阿猫阿狗都被她喂过饭。要是看到脸上有伤痕那种,还会带着她回家,给她擦伤口,教她弹钢琴,跟她一起看电影……
梦想是:成为一个伟大的人。
这个伟大的人今晚哭着跟她表明心意,以后不仅是朋友,还是女朋友。此刻在她怀中毫无防备地熟睡,像掌中的猫,刀下的鱼,或者用头抵住枪口的天真猎物。放出子弹的枪管还饱有余热,其实跟她的体温近似。把手覆到唇上,便能感受她鼻息……
这都不叫任人宰割,什么才叫。
人其实是很无情的生物。什么鬼羁绊啊,过个三五年就无感。纯白无瑕的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像花开。在春天时多美丽,寿命却只有一季。
而在阴郁中向下滋生的那些则不同,会纠葛得更繁复、更久远——
说不定你此刻脚下的所有土地,都暗藏着它的须根。
吉霄一边抚摸枕着她手臂熟睡的女人,一边想那就是她和方知雨的关系。打算回避就该彻底绕开的,若找上门来,盘枝虬结注定会把诸多陈年苦楚全部扯出。以为早化作死灰的竟仍残存着痛感,前尘隔海,还是灼烧到她。
喜欢春天吗?喜欢下雨吗?喜不喜欢长长的河岸通向江边,在快到尽头时跟她牵手。
很喜欢,所以后来才那么讨厌。
吉霄拥紧怀中人。
昨天晚上她失眠,一个人在床上回翻“猫的研究”。从今年跟方知雨正式交汇开始:
一月,她竟然亲到了方知雨,还跟她躺在了一张床上。震撼。二月,这个人又开始躲她。三月,看见方知雨独自在办公室热剩饭吃……很厌恶,却又感觉糟糕透顶。带她去吃饭,她竟然说自己是两年前才来宁城。真厉害啊,各种意义上的。四月,听她用宁城话骂人,方知雨笑了,在她臂弯里。
你当然应该听得懂,我教的嘛。
……
方知雨有时候又很笨。从酒吧、面馆一路跟到公司,去酒店吃个饭还能被喊下来阻止。对这种人难道不该报警?不仅没报,还帮你擦伤口,为什么?
除此之外,不善于说谎却又爱讲。譬如之前去花城面馆,吉小红给她的自我介绍明明是,“我是吉霄的妈妈”。方知雨后脚出门就自然而然带出姓氏:“吉阿姨也喜欢喝茶?”正常人通常会奇怪:你居然跟妈妈姓?她也没这疑问。
如果跟方知雨指出这些破绽,她或许会搪塞说是丸子告诉她的。或者说自己也跟妈妈姓,所以不觉得特别。反正总会找些理由来掩盖事实。
事实是方知雨不仅认识吉小红,还很熟悉,并且知道吉小红跟她不是母女:
吉小红是她小姑,爸爸的妹妹。
吉阿姨也喜欢喝茶?是啊,她喝蒙顶甘露。这么回答的时候她其实很想跟方知雨叙叙旧:
惊讶吧。你妈妈当年随手给吉小红泡的那种茶,她喝到现在。她这个人,实在很念旧。
吉小红很念旧,所以她也注意到了,就在前不久。从杭州回来第二次带方知雨去面馆,如胶似漆,黏在一起不嫌麻烦地排队,趁着人多偷偷藏在人群里牵着手,面也是在大堂吃。光照充足,方知雨又完全陷在喜悦里,全无防备、没戴帽子,总觉得她的吉阿姨不会察觉。然而等她送人回家后再回面馆,吉小红就来问了。
“你那个同事……叫蓝猫的。我总觉得她长得很像一个人。”吉小红跟她说。
看到她的神情因为这一问剧烈地变化,吉小红便在感慨中确认了:
“她就是小雨,对吧?”
对啊。
很多年前,她听过一个传言,说2019年2月1日,一颗小行星有百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撞向地球。其破坏力足以击沉一个大洲,造成难以估量的灾变。
在小行星靠近的前晚,有人在灯光璀璨的不夜城里朝她奔来。雪越下越大,她抱住她。
谎言总是会说的。那天晚上方知雨问她人真的会失忆吗?她说当然啦。不可能忘记的名字,她却跟她反复确认。小学生都会背的古诗,她听不明白。对着一,她说,
“二。”
无意或刻意留下的注脚就更多,94分,辣肉面,《重庆森林》,《哈尔的移动城堡》,以及今晚才一起听过的《当你》……等等,等等。每次旧事重提,她总会悄悄观察方知雨的反应。怀念吗?恐惧吗?为此掉过眼泪吗?还是都忘记了,只剩她一个人还抱着那些留在从前。
方知雨有时躲闪,有时质疑,却一次都没跟她正面对峙过。或许是因为不敢,或许是认定她不可能记得:
如果不是彻底忘记,她怎么会在白夜跟她搭话?又怎么会从矮墙上走向她,还带她去吃饭……
她们不是能心平气和做这些事的关系——
除非其中一个不记得。
孟婆汤有没有用,要死后才知道。反正对不想忘记的人,醉生梦死不会生效。电影里的男人不是也说吗,那不过是友人给他开的一个玩笑。
她也一样,没能忘记。
那颗小行星叫2002NT7。当时有人跟她承诺,说不管发生什么,只要还活着,就会在那一天来找她。“世界真的毁灭也没关系,我会陪在你身边!”十几岁少女才有的天真烂漫,惊天动地姐妹情。很幼稚,却也很纯净。就是面临真正考验时一点也不坚定,轻轻一击便破碎。
还有旧面馆。那时还不叫花城,比现在破旧狭窄得多。墙上贴着《重庆森林》的海报,王菲站在玻璃前。为了那个差点不得不去打架,好不容易才推辞,却被要求必须抽烟。人生第一口烟回想起来令人作呕,但海报拿到了。也算得来不易,送给方知雨,方知雨却说爸爸不准贴这个,哭着还给她。
后来,那张被她们视为珍宝的海报被彻底撕毁。事情总是不如预期,就像她当年那么厌恶烟味,如今却染上恶习。
吉小红买来记账的笔记本很考究,封面是德加的芭蕾舞女。反正都要把它和其他账簿订一起,见她喜欢,吉小红便提前把封壳撕下来。如获至宝,精心剪下舞女贴小黑板上。旁边是一张证件照——她总觉得照片里的人跟德加的画很像。
为什么有人的学生证可以用影楼照?她百思不得其解。双马尾,蝴蝶结,还化了淡妆,调了泛黄的色调。百看不厌,觉得照片里的人像一只毛色纯正的可爱小猫,既高贵,又优雅。
今生还能再见吗?若能再见,还有多久?一天?一周?一月?一年?……
她心中没答案,直到2006年春天。细雨下起来,有个曾与她有过短暂交汇的女孩走进面馆。她撑一把湿漉漉的小黄伞,留长马尾,穿连衣裙和白裤袜——
你看,我连你那天打的伞是什么颜色都没能忘记。
第49章 问题
时间回到2004年。宁城市郊老工业区有家小店, 叫吉祥面馆。名字福气,地方就狭窄,只有小小一爿。开店的老头就叫吉祥, 同他一起撑堂面的老伴一年前死了。现今儿女不在身侧, 只有一个孙辈。
“吉霄,这个送去给少年宫孔老师。”
应声出现的短发少女瘦削单薄,作少年打扮。颧骨贴了创口贴, 眼角还有些乌青未散。
利落地打好包,吉霄提着食品袋出门,踏上自家那辆残破到不上锁也没人偷的脚踏车。
经过满是香樟树的柏油马路,骑车到少年宫不过两三分钟。吉霄把车停门口径直入大门,门卫早认得她, 问也不问。
还没走到教学楼, 先听到琴童们一起练习弹出的杂乱乐声。连主旋律都听不出, 吉霄却知道曲子是车尔尼的,因为弹琴的孩子告诉过她。
自去年开始, 她帮阿爷送面。平时上课只送晚餐,节假日白天也送。外卖比堂食多收一元, 做的全是孔老师这样的街坊生意。
上二楼左转经过第一间课室, 习惯性停下望门里看。透过玻璃门窗,吉霄又看见那个坐窗边的小女孩。
少年宫里可学的物事很多, 有乐器,绘画, 书法,艺术体操……吉霄却唯独对钢琴感兴趣, 因为在家里,她有一个玩具琴。
半张课桌大小的玩具琴, 是小姑吉小红多很多年前送她的生日礼物。进小学后,吉霄在音乐课上学会了简谱。自那开始,她便会在玩具琴上弹各式曲子。
也学会了看家里两本旧塌塌的简谱书:一本是阿爷的外国名曲,一本是吉小红的电视剧金曲。会在琴上弹《友谊地久天长》,《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或者《千年等一回》,《鸳鸯蝴蝶梦》……
但是,跟她会的这些小曲不同,那些坐在钢琴前的孩子们弹的是需要两支手配合的更为复杂的琴曲。
学校上音乐课时,吉霄还专门凑近看过,真正的钢琴和玩具完全不同:它不仅巨大,还不标哆唻咪,分黑白键,键盘数目又多……反正在上面,她连个 “哆”都找不出来。少年宫的孩子却理得清清楚楚。
每次停在门外听他们弹琴,吉霄都会暗生钦佩。其中印象最深的就是窗边那个小姑娘。
平日里不清楚,反正但凡周末她中午来送面,就一定能看到她。跟一同学习的其他同学相比,她看着最年幼,但技艺最娴熟。每次轮到她,弹出的音色都最入耳,感情细腻,错音还少。吉霄站在门外想,连她这个路过的门外汉都听得出来的事,老师一定更清楚:
好几次,她都撞见小姑娘弹奏完后,老师一脸的笑容,跟他对其他人大皱眉头的反应可大不相同。
除此之外,那个孩子穿得也惹眼。进春天后天气回暖,她着各式不重样的连衣裙来,精致得好似橱窗里的洋娃娃,让人想不记得都难。
默默看了小人很久,真跟她搭上话却不过是几周前。
那是三月快结束的时候,周末,吉霄又来送面。那天孔老师的电话比平日晚,她到少年宫的时间也跟着推迟。
然后,她就在停车的地方看见了已经下课的小女孩。
那天她穿纯白连衣裙,长袖开衫也是雪色,一眼望去就像只骄傲的小天鹅。在春日的正午,天鹅和她的洁白羽翼沐浴在一片辉光中,令吉霄一边停车,一边情不自禁看向她。
她手腕上系一个看上去没什么重量的手袋,此刻应该在等家长。像天鹅,却垂着头跟自己怄气。一开始跺脚,后来干脆用右手打起左手,像是在气它上课不听指挥、总弹错音。
车停好了,却实在舍不得丢下眼前这生动的独幕剧。趁主角没发现,吉霄在旁站定。
平日从门外看,就觉得在巨大的钢琴前这孩子显得那么小。这会儿近看更是个小鬼,足足矮她一个头。露出袖襟的手腕像削了皮的藕段又细又脆,好像稍稍用力就能折损。可是这样的她弹出的音符却很有力道。怪不怪。
还在观察,女孩就在这时停手,抬头朝她这边侧眸。视线交织的刹那,吉霄想到猫。
被对方带着疑问的目光瞄到失措,她一堂皇,便问出一个相当无聊的问题:
“那个,老师办公室怎么走?”
女孩用一双猫眼盯着她,抬手指教学楼方向。还不等人描述具体位置,吉霄先心虚地撤离。
然而没溜出几步,又红着耳朵踅回。
这次来,终于硬着头皮问出她真心想问的:“你们最近常常练的那是什么曲子?”
本以为自己问得太过含糊,没想到小女孩竟精准地回答她:“车尔尼。”好像很清楚她问哪首。
可是,车……什么?
那么标准的普通话,她却只听懂一个字。
想求对方再重复一遍,先听小女孩问她:
“你给老师送了那么久面,怎么到现在还不记得办公室的位置?”
吉霄怔住。随后她再一次直接溜票,总觉得这次比刚才还丢人。
在羞恼中一口气上二楼。到走廊尽头把面送给孔老师,收好了钱才缓过来跟孔老师问:“钢琴班今天也上课了?”
得到肯定后,她又装得不经意:“刚才遇到一个学琴的小孩,她跟我说她弹的曲子叫车什么。”
“车尔尼吧?”孔老师回答她。
就是这个!
还想继续问,就见孔老师笑得一脸温柔:“怎么啦小弟,”女人问她,“开始对钢琴感兴趣啦?”
听到“小弟”这称呼,吉霄所有到嘴边的问题顷刻消失。
“不过你怎么又跟人打架?”见她不吭声,孔老师念她,“别总跟附近那班阿飞混,现在你阿爷一个人养你,本来就不容易。”
吉霄应付几句便出门。心事重重走在露天走廊上,又在这时暼见校门口那小女孩还在等,在她破旧的脚踏车旁。
然后,她就发现自己愧怍到不敢下楼。
怀着复杂的心情,少女趴在栏杆上远眺楼下那一小团雪白。为什么不敢面对人家?她想,原因之一当然是她乱找借口被人揭穿——
谎言这种东西,根本站不住脚。
但这并不是唯一理由。
吉霄放空地看着少年宫门口,直到一个戴遮阳帽、骑崭新脚踏车的女人出现。女人看上去跟吉小红一般年纪,穿亮色长裙。明明那么远,吉霄却确定对方是在笑着的。适才还懊丧的小女孩见到女人顷刻欣然如小雀,开开心心上车坐后座。
一副再常见不过的母女图景,在春日灿烂的阳光中。吉霄在那图景外安静地凝望,目光既炽热,又冰冷。
无论如何,自那日搭上话后,但凡在少年宫再偶遇这女孩,吉霄总会跟她打招呼,而且每次都特别无聊地问别人同一个问题:
“今天也弹了车尔尼?”
“弹了。”女孩也总是回答她。
其实这期间,她已经从孔老师那得知车尔尼是钢琴家。他编写了非常实用的钢琴教程,学琴头几年你都很难逃离他,虽然曲子不同,却都是他老人家的手笔。所以她问小女孩的问题,大概也不会得到什么其他答案。
但她就是想问。
……
吉霄走出孔老师办公室,然后原路返回。
离开教学楼前,还要透过门窗再看一眼:
今天,她穿墨绿色连衣裙。
没能说上话,但也只能如此。吉霄下楼到门口,扶起她那不知被谁推倒在地的脚踏车。
从宽敞明亮的少年宫,骑过香樟路,再到临江路……
美梦结束。
吉霄走进脏兮兮的小面馆。
对这个她自小就生活的地方,她的家,她有时喜欢,有时讨厌。每次从少年宫回来的时候,就总觉得很讨厌。都怪少年宫太干净明亮。在那个属于孩童的宫殿里,每经过一道门,她都会忍不住去想自己学钢琴、学书法、学画画、学艺术体操……那是一个优渥的世界,因为优渥所以简单,且总是显得井井有条。
如果不是因为父亲,她会不会现在也在少年宫上课?毕竟阿奶总是跟她说,在她出生前家里也辉煌过。阿爷手艺过硬,面馆开出几家,她们住的也不是这里,而是干净整洁的新村小区。日子最好的辰光,阿爷带全家人去这附近最有名的大饭店。那里藏有名家的国画、诗人的墨宝以及精致的木雕,哪些领袖、名人都曾光顾过,站在顶楼就能俯瞰整个老区……
“可惜啊,你爸爸败家。”阿奶说。
在大儿子带来的无尽蚀耗中,吉祥面馆一间一间关。别说去大饭店,就连普通生活都变得难以维系。房子也变卖,最终挤到这附近最落魄地段,勉强撑半个门面。
然后,某一天,吉成龙带回一个婴孩:
自那日起,吉霄的人生便和这间逼仄的小店正式绑定。
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家的狗窝。她该喜欢这里,却越长大越不确定。为什么有人活得像公主,有人却只能在肮脏的弄堂里?这样的问题吉霄原本不喜欢想,但是最近,她的思绪很乱。
前两日,阿爷接到一个电话:吉小红在电话里说她已决心离婚,以后会搬回老区,带着儿子。
这消息令吉霄开心,却又担心。担心吉小红和堂弟回来,会让她连狗窝都失去。
下午吉霄在店里写作业,一个客人也无。然后做晚餐准备。餐点到来,面馆开始散发香气,也终于有了些许活力。进店的食客三三两两,带来进食声,擤涕声,咳嗽声。除了留下钱,还留下食物残渣,纸团,脏碗,以及各种不明液体。
阿爷腾不出手,这些就由吉霄清理。但她清理得再烦闷,仍觉得人还是多多益善。因为没人来更可怕。冷清会滋生出沉重的阴云,把脏污直接带进眼睛、鼻腔,让你无法不去看周遭的黑垢,并且闻到那阵怎么压都压不住的油臭味。
总觉得阿奶去世后,面馆的黑垢和油臭更加厚重,变得越来越像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阿爷一个人忙不过来是原因,有什么被彻底毁坏、再也无法回到井井有条也是原因。生活像被戳出小孔的轮胎,表面看同之前别无二致。但实际上自阿奶离开那天起,它就停滞了。
阿爷嗜酒如命,为了阿奶戒掉的。没了阿奶的管束,他又开始喝酒,并且逐渐被黑洞吞噬。面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像孔老师这样买人情面的老顾客越来越少。好似眼下,明明该是最繁忙时段,店里却冷清。夜幕刚落,阿爷就一副彻底放弃的样子,开始吃饭,拿出酒瓶。
看到阿爷用颤抖的手拧瓶盖,吉霄在心里祈祷吉小红要么别回来,要么就今天回来。最好是现在,此刻。
在黑洞中,她躲进厨房给自己下了碗阳春面,还没吃完又扔下,带着数学书赶在阿爷喝更多前逃出来,去一条街外找吴美希。
吴美希家开了个跟吉祥面馆差不多大的音像店,以前卖光碟、租光碟,现在也卖电脑软件。除了门面的一绺,还隔出里屋放电脑和刻印机。吴美希从垃圾堆捡来一张不知谁扔的双人沙发,擦干净消好毒放在那里,成了来客挑片看片的歇脚点。
这晚吉霄到的时候,吴美希的男朋友也在。男生染一头金发,两只耳朵上穿了好几个耳洞,是附近出了名的小阿飞。见到她来,正陪人挑打口CD的吴美希开开心心招呼一声,也不问她原由。吉霄说她带了书来想做会儿数学题,吴美希就让她进里屋写。
写到八点半,吴美希进来说客人走了。又说老吴今晚去订货不会来店上,她也打算到医院守守外婆,问吉霄要不要在音像店里过夜,要的话就把钥匙给她。
吉霄想了想说好。吴美希说那差不多可以打烊了,叮嘱她晚上锁好门,谁敲也别让进。
等吴美希交代完,吉霄才跟这位大她两岁的小姐姐提及今日新发现:
“你打耳洞了?”
吴美希摸摸耳垂上的黑色耳棒莞尔:“是啊,前几天刚搞的,帅吧?”
吉霄不关心那个,只问她:“疼吗?”
“不疼。”吴美希答。又说是男朋友给她打的,现在她也学会了:
“什么时候你想要耳洞就告诉我,我给你打。”
之后吴美希出去整理店面。在里屋,吉霄隐约听见那金毛阿飞跟吴美希抱怨,让她说话时不要总同吉霄凑得那么近。吴美希问他为什么,他又不讲,说反正就是不喜欢看到她跟吉霄讲亲密话。
吴美希反应过来:“不是吧,”她笑男生,“小学生的醋你也吃?而且人家是小姑娘!”
黄毛却不认可:“她那样可不算姑娘。”
等吴美希和黄毛离开,吉霄满腹心事地出去把卷帘门锁上。
吴美希跟她读同所小学。三年级吉霄被同学孤立,之后进校篮球队认识了吴美希。这位学姐不仅不疏远她,还对她万事有照应,让她在学校中的日子好过许多。可惜两人交好没多久,吴美希就毕业,进了烂到出名的五中。
这附近中学不少,挨得近的有三所:一中,六中和五中。其中最好的是一中,最差就是吴美希和黄毛所在的五中;处在中间的是六中。
五中跟一中一个天一个地,完全没交集;但跟六中就时不时起摩擦。男男女女一群稚气未脱的小人,约在江边打架,吴美希和她男朋友是个中头马。
吉霄个子高、力气大,被吴美希差去当外援。架是打了,她却完全搞不懂那班初中生在争什么、为什么争:
前脚还是有你没我的血海深仇,后脚就在吴美希店里出现,一会儿是好兄弟,一会儿是好姊妹。
尽管如此,她从不拒绝吴美希,就像她每次逃来音像店,吴美希也不会拒绝她。因此明知五中是泥潭中的泥潭,吉霄仍期望毕业后能考进去。不仅因为吴美希在那,还因为五中离她现在读的小学最远,总感觉进去了就能摆脱一切、迎来新生。
一切的开端都要怪那个大嘴巴的语文老师。三年级下学期,阿爷一脸阴云来学校。语文老师是当时班主任,非常有原则,一定要问出吉霄今天必须请假早退的原因。阿爷多老实,一五一十焦急地告诉老师:因为她爸爸在监狱里出了事,现在急救。情况很紧急,怕赶不上最后一面。
老师听完即刻放行。但是从那开始,校园生活成了吉霄的噩梦。
那时阿奶还在,阿奶最疼她。有一日她长发没了,只剩一头参差不齐的短发回家,全身又湿又臭。
班上的男生朝她吐痰,还把她推进沟渠。可她自小被教导打架不对,千万不能变成吉成龙,所以总在忍耐。但同学们的怒火好像没有尽头。
也告诉过语文老师。他看得见还好,看不见的时候,一切照旧。
阿奶问吉霄在学校发生什么,吉霄答,摔了一跤。
谎言总是站不住脚。这样的事最近发生太多次,阿奶不再相信。就是那天,老人跟她说,吉霄,从今天开始,谁先打你,你都要还手。如果请家长,阿奶会去。
从那天起,吉霄不穿裙子了,头发也剪成寸头。学校的男生欺负她,她打回去;女生害怕她,她也无所谓。反正她又不竞选班委,不强求大家喜欢。他们总会喜欢她——
在运动会来的时候。
运动会来到,吉霄个头高,跑得又快,一个人参加好几项。再不喜欢她,赛总要比吧?她上场,全班都为她加油。尤其是篮球赛,一路领军帮班级拔得头筹。大家多感动,但运动会一结束就变化原状。
无所谓,朋友有一两个就好:她被选进校篮球队,认识了吴美希。交到新朋友多开心,可惜吴美希很快去了五中,还学坏了——起码在大人口中是这样。
吉霄却觉得吴美希没有变,只是她不该跟黄毛早恋。因为黄毛,吴美希才会去江边打架。每次被她叫去当帮手,吉霄其实都很讨厌,但吴美希不知道,她也不想说。
再后来,阿奶死了。死的时候阿奶还骑着她那辆破旧的脚踏车送外卖,突发冠心病倒在路旁,连人带车。
阿奶离开后很长时间,吉霄都不愿接受这个事实。她每天上课,下课,打篮球。校队练习结束她回面馆帮忙,有外卖送两单。如果送去少年宫,她会在二楼第一个教室停下,听车尔尼。
直到有一天,她听到一阵很安宁的琴曲。灵魂被无征兆地触碰、抚慰,在那阵温暖明亮的乐声中,她突然非常想念故人。
走出少年宫,骑上阿奶那辆破破烂烂的脚踏车,吉霄哭了。一边哭,一边蹬着车穿过香樟路。
阿爷也很伤心,他逃向了酒精。这让原本就无法对他敞开心扉的吉霄躲得更远,躲到吴美希那去。有很多事她愿意跟阿奶说,对阿爷却讲不出口。
等春天来到,跟阿爷讲不出口的烦恼又添一桩:
她的胸型已发育得很明显,现在穿单衣都会凸出来。等到穿得更少的夏天,该怎么办?
吉霄把烦恼跟吴美希讲了。吴美希教她应该穿内衣。但看到三点式的时候,吉霄脸红了,总觉得非常别扭:之前运动会开幕式,要求统一穿校服。久不穿裙子的吉霄那天去学校,大家笑了她。
跟吴美希讲这回事,得出的结论是她绝对不好意思穿这样的内衣。吴美希想了想,跟她提起她们学校有个比她更像男孩的女孩。
过两天,吴美希把那个女同学找来店里。女同学告诉吉霄如果想完全隐藏,可以穿束胸,还教她去哪买。
“穿上就会看不出来!”女同学跟她保证,顺便背过吴美希偷偷问吉霄,“你也喜欢女生?还是说,你喜欢男生?”
现在想起来,女同学当时用一种期待同类的目光看着她。但那个时候,她却因为迷惘没能回应那目光。
她说:“我谁也不喜欢。”
第50章 雨天
在卫生间洗漱完, 吉霄出来坐在吴美希捡回的沙发上,看着里屋墙上的海报发呆。其中有一张是王菲,《重庆森林》。
电影她没看过, 却很喜欢王菲在里面的扮相。她也留短发、穿裤子, 但看上去一点都不像男生,分明就是一个女孩,还很美丽。
吉霄向往地看着海报。随后她想, 自己是为了什么非要扮成男生,把胸腔挤到连呼吸都不顺。
可是这样确实令她看着不那么好欺负,班里的男同学也因此不再来招惹她;女同学待她的态度也在微妙地转变,特别是进五年级后,她们会在一些很奇怪的场合跟她偷偷示好。她打篮球, 她们还成群结队来看。
最重要还是为了阿爷。
阿爷偏心男孩在吉家是公开的秘密。因为这关系, 阿爷跟小姑关系不好。吉霄记得小时候听他们父女俩吵架, 有一次居然是为了名字:
“为什么他就是‘望子成龙’,我就是‘小红’?”在记忆里, 小姑哭着质问阿爷,“在你跟妈心中, 我是不是连个像样的名字都不配拥有?”
由此可见阿爷多偏爱大儿, 可惜这孽子非但没成龙,还用彻底的堕落在他心上烫出洞来。每次吉成龙承诺说自己改好了, 改好了,阿爷都会无条件相信, 直至他在监狱自尽。
大儿子没了,妻子又去世, 逃向酒精的阿爷的神智变得好一阵,迷一阵。有时喝多了, 他会看着吉霄喊,阿龙。清醒了又翻老照片给她看,说“你跟你阿爸小时候,是真像的。”
她太清楚阿爷心上那个焦黑的洞伤在哪里,所以后来,吉小红说买连衣裙来送她,她撒谎说“不喜欢”,然后继续穿阿爷买给她的运动服。
可她再像男孩,终究不是。来面馆的常客跟阿爷闲话,问他对吉霄的未来怎么打算。阿爷从来都是讲,小姑娘家念书没用。女儿就是水,早晚泼出去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吉霄因为这句闲话有了危机感:以前她跟阿奶挤一张床,现在阿奶走了,吉成龙也不在。如果她对面馆而言真的没了作用,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凭什么留在这个家。
吉小红就要带阿爷更喜欢的男孩子回来了,她会不会因此被赶走?还有两个月她就要小学毕业,升学的学费阿爷会交吗?还是会挪去给堂弟用?
她讨厌学校,但又很喜欢。就像她讨厌语文,喜欢数学;讨厌同班同学,喜欢校队队友;讨厌打架,喜欢体育课,音乐课……
就算是个再没救的小瘪三,她也有自己擅长的、适合的和想做的。不能去少年宫没关系,至少,她想去学校。
吉霄关灯,在黑暗中躺到双人沙发上蜷起身。
喜欢女生还是男生?这问题真没想过。于她而言选择从不在自己这边:她只希望她喜欢的人也能喜欢她。
可是吴美希有男朋友,吉小红有堂弟,阿爷则始终念着死去的人……
她的喜欢,一无是处。
大概是从那时起,她就总想成为某个别人,想在喜欢的人那里拥有一张独一无二、只属于她的床,让她夜了可以安睡——
就算只是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沙发,都可以。
在不安中,少女闭上双眼。那天晚上,她梦到一个很美丽的女人。
那梦太开心。即使从没见过对方,她仍知道那是谁,在梦里欢喜地喊出:
“妈妈。”
翌日。吴美希来店里接班,吉霄便回家去。远远瞄到阿爷已经开了店,吉霄绕过紫藤树进门栋,从正门溜回家。
锁匙还没插进去,先听见一阵旋律柔美的琴声。打开门锁,吉霄便见到一帧熟悉背影:
是吉小红站在那,在她的玩具琴上弹曲子。
吉霄看着女人,心中既欣喜又畏惧。在阿奶离开后,她更想依附的分明是这个人,但她感觉得到,小姑不喜欢她。
听到身后的声息,一脸疲惫的吉小红回头。见到不知从哪回来的侄女,她不像阿奶那般细致地开审,只是在暼了一阵她挂彩的面孔后平淡地说:
“又出去打架?”
“……我摔了一跤。”
“这话拿来骗你阿奶还行。”
话点到即止,再没半点管教的意思。是因为宠她,还是因为在对方眼里,她原本就是个无关的外人?
吉霄不知道,也不想了解。她只想跟小姑再亲近些。
“你刚才弹的是什么曲子?”她一边走到对方跟前贴在她手边,一边小心地问。
听到这一问,吉小红竟笑了。是在笑,却又像是在叹气。
“喜欢吗?”她侧头问侄女。
即使作男孩打扮也难掩隽秀的小姑娘双眼明亮地看着她,乖巧地点头。
女人心中因此无法避免地升起一丝温情。
“那我教你。”她说。
吉小红在狗窝里跟侄女挤了几天的床,便悒悒离开了。无非是跟阿爷没谈妥,不准她离婚,说离了绝不会接济她。他郑重提醒她有儿子要养,别整那些花头,一没钱二没工作,伺候好婆家才能过生活。跟丈夫多沟通,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牙齿落肚皮里又不会死,别一不顺心就回娘家。做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
吉小红在面馆帮手,想学厨艺。阿爷却对她诸多挑剔,说她炒浇头火候不对、配料时手不麻利,人又笨,到后几天,干脆不准她上灶。
但吉霄不这么想。在她眼里小姑明明做得很好,人走了,还留下一个敞亮干净的堂面,让油垢丛生的面馆仿佛枯树逢春,颇有点阿奶回魂那意思。
吉小红离开后,吉霄继续送单。这日久违地接到孔老师电话,点一份大肠面,一份爆肝面,一份雪菜肉丝面。做好了吉霄去送,出门时天光唵昧,眼看一场雨就要落下。
还没骑到少年宫,雨就绵绵地来了。把车停到屋檐下匆匆忙忙上教学楼去,却发现第一个教室门开着,有人,但小姑娘不在。
心情大打折扣,送完面失落地回程,却在这时发现从那教室走出一个小小身影,竟是她以为已经错过的人。今天她没穿连衣裙,但梳的是双马尾,还戴两个蝴蝶结。
吉霄盯着那仿似顶着一对羊角的小脑袋,在她后面远远跟上,同她一道冒雨到校门口,又一道躲屋檐下,越走越近。被这场疾雨绊下脚步的孩子不少,她们是其中两个。
人来人往,小女孩等的人还没来。她妈妈骑车,今天应当不方便吧。吉霄一面暗忖,一面随小姑娘站到角落去。直到只剩她们两人面面相觑,她才反应过来,搞不懂自己为什么想跟着别人。
同时搞不懂的还有小女孩,此刻正看着她,又是那种质疑目光。
她被盯得不好意思,顶着那视线也开口,问的还是平日里绝不落下那一句:
“今天也弹了车尔尼?”
小女孩点点头。
谈话结束。
在无言中,吉霄想自己真是吃饱了闲的,每次没话找话也想跟这个满身傲气的小鬼聊天。有意思吗?人家根本没把她放眼里,估计觉得她看起来年长,却随时随地表现得像个笨蛋。
本来心情就比天光黯淡,刚才淋过的雨水又在这时顺着她短发下沁,狼狈地流过脸颊,淌入她嘴角的伤口。
在刺疼中,吉霄想这点细雨算什么,直接走吧。面馆还等她回去帮忙。
心升离意,小女孩就在这时侧头向她:“其实这几天除了车尔尼,老师还教了其他曲子。”一脸认真的表情。
上一秒还在想绝不会再跟这家伙搭话,这一秒就打消了要走的想法,顷刻破功地问别人:
“什么曲子?”
“K545,”小女孩回答,“莫扎特的。”
车尔尼她不知道,莫扎特她可认识了。一闪一闪亮晶晶,谁还不会啊?
吉霄一边想一边唱出来,唱完还问:“是这个吗?”
然后她就看见女孩眉眼弯弯地笑开。“不是的。”她笑眯眯地跟她说。
吉霄看得出神,心想这个天天板着脸练琴的洋娃娃其实很适合笑。
刚念及此,就见对方埋头开手袋。盯着女孩因为扎双马尾而分出的雪白发缝,吉霄不知为何总想起小松鼠觅食。
但眼前人最终找出来的却不是吃的,而是一包餐巾纸。打开抽出一张递过来,让她擦脸上的雨水,还煞有其事地跟她说,“请用。”
这用词令吉霄心中打起小鼓,手上却还是接过来,并且在恍神间按平日里习惯将那张满是香气、压着精巧纹路的纸巾节省地分作两半。不仅如此,还下意识地还给别人一半。
这么做完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行为显得多小气、多失礼。尴尬地偷瞄从她那接过半截纸巾的女孩,对方却没有丝毫异色,只是在那乖巧地等她擦完,随即像个小服务生般递过剩下的纸巾周到地问她,还需要吗?
需要。她低声答。
于是,那纸巾渡来渡去又回到她手里。擦完本想随地就扔,却因为被小女孩看着,别扭地把用过的纸巾塞自己裤兜里。
真笨拙,但又总觉得此情此景很是微妙。现在,她好像是在被一个比她矮一个头、一看就比她年幼不少的小妹妹照顾了。
“你脸上怎么总贴着创可贴?”正分着心,就听到对方这么问她。
吉霄讶异地看向女孩。
所以,她知道她来少年宫是来为了给老师送面,还知道她不是今天才挂彩。要是真的没把她放在眼里,会留意到这些?
她没皮没面,总问人同一个问题。但人家从来没有哪一次表现过厌烦,都好好地回答了她。
那么,她每次来少年宫都会从门窗外看她……这件事她也知道吗?
……无论如何,她决定收回那句“满身傲气”的评价。
至于小女孩的问题,吉霄答:“那是因为我经常摔跤。”
“骑车摔的?”
“……嗯。”
“那你以后骑车能不能小心一点?”小女孩细声细气跟她建议,“注意安全,或许就可以不用摔跤。”
这小大人的语气真好笑。但吉霄还是忍不住想,有谁曾经像这样跟她说过要“注意安全”吗?
有是有的。明明是个小孩子,却让她想到阿奶。
好笑之余,她又泛起些心酸,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是为什么。
“你也等人?”
回过神来,明明无人可等,明明这点小雨早就可以骑车回家,她却还是心情复杂地对小女孩撒谎:
“嗯。”说完又心虚地画蛇添足,“他们会给我送伞来。”
什么“他们”啊,谎言。
她就一个阿爷,还在店里煮面,不会理她死活。
怕自己生硬的台词被质疑,对方却好像很容易就接受了她这解释。此刻又埋下头像个小松鼠般翻着手袋。这次拿出来的还真是食物:
两枚糖果,给她递来其中一个。
见她丝毫没有要收的意思,小女孩连忙表达心意:“请你吃。”
“我不要。”吉霄说。
她这个人生来贪吃,肚子里好像住了千斤馋虫,总感觉吃不饱,又总比其他人更能享受美味。嗅觉和味觉尤其敏锐,对人也好,对物也好,她总会本能地在靠近之后去留意对方的味道。
因此美食对她而言,简直就是残酷的诱惑,更别提她家里还有个大厨:阿爷。
每次见孙女对自己做出的食物狼吞虎咽,阿爷都会让她吃慢一点。话虽如此,他的神色中却有股藏都藏不住的成就感,吉霄能看得出。
所以阿爷不酗酒那时,她是很喜欢同他一道吃饭的。因为美食是她跟阿爷难得的共同话题,他们的心因此靠近。
但现在不同,现在,她不敢跟阿爷坐同张台。家里条件又有限,没钱买零食,时常就会觉得肚子里空佬佬的。
吴美希的零花钱就很充足。每次让吉霄帮忙打架,她都会请她喝可乐、吃烧烤。去她家写作业,她也会分零食给她。但吴美希这个人有一点很讨厌:也不知她有心还是无意,每次给零食前她都会问吉霄是不是真的很想吃,是的话,就求她。
等吉霄上五年级,学了“嗟来之食”。像被一记闷棍打醒,有了自尊心。从此再犯馋,也不会去求吴美希。
所以今日,面对小女孩的好意,她才会习惯性拒绝。
“为什么?”小姑娘却委屈了,“你拿着嘛,我想跟你一起吃。”
吉霄的心随着这声请求软化,生平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盛情难却”。但她还是问:
“为什么想跟我一起吃?”
“因为喜欢的东西就更要分享,”小女孩答得头头是道,“我妈妈说的。”
这又是什么道理?
吉霄不明白,却还是迷迷糊糊接下糖衣炮弹。总觉得眼前这个人跟她生命中那些沉重角色都不相似——
她轻得好像一滴晶莹的雨露,纯白且剔透。
人生第一次吃太妃糖,在一个下雨天。那天她嘴角有伤,所以吃的时候带着刺疼。糖芯的浆液在口中蔓开,身旁戴蝴蝶结的小女孩问她:
“好吃吗?”
她的心防在那一刻全部卸下,连疼都忘记地回答:
“嗯。很甜。”
女孩再次笑开,她也终于忍俊不禁。在笑意中,她们看向对方。
就是那时候,吉霄想,平日隔着门窗你不知道,那么现在总该清楚了……
我在看你。
人的注视有时很像活物,自带温度与感知,像灵魂生出触角。如果目光交汇,看着彼此不愿分离,那么在看不见的空间里,心也一定早凑到对方跟前。
被她吸引、对她好奇,跟她柔和地触碰、交叠,用注视去嗅吸她、辨识她,还想同她再亲密些。
然后,吉霄就觉得这场细雨开始下到她心上,令她感觉痒酥酥的。是欢喜在萌芽,带着太妃糖味道。但她又还没到对此足够了解的年纪,只觉得这和她喜欢数学、音乐跟篮球一样……却又好像不那么一样。
如果可以,她希望这场雨不要停止。春天很好,雨天很好。
从今天起,她会连它们一并喜欢。
还沉迷于对方的目光,就听一声喇叭作响。黑色桑塔纳停在雨中。
是小女孩先抽离视线,朝着前方侧目,“是我爸爸!”说完她问吉霄,“你去哪?我让爸爸送你。”
“不了,我骑了车来。”答完又说谎,“你走吧,待会有人接我。”
“那我去给你拿把伞?”小女孩又提议,“我们车上有多余的。”
“不用。”
女孩还是担心:“万一你妈妈要很久才来呢?”
为什么默认来接她的人会是妈妈?
“都说不用了……”被无意间戳中痛处,吉霄回避对方诚挚的双眼,连谎言都无心再圆——
“其实这雨很小,我直接骑车回去都行。”
这么说完她便抛下女孩,再一次从她面前溜走。到屋檐另一边扶起被主人一直故意忽略的脚踏车,吉霄逃也似地骑着它冲进雨帘,连头都没勇气回。
在濛濛细雨中,她骑过香樟路,再到临江路……
美梦结束。
一身湿润地迈进因为下雨更加阴沉的小店,吉霄摸出裤兜里收来的钱交给阿爷。适才擦过雨水的纸团和剥下来的糖纸就在这时被一并带出,落到地面。
看着雪白的纸团和发光的糖纸,吉霄愣了半晌,才蹲身从黢黑的地板上捡起它们。
……可是,那首琴曲叫K什么来着。
她盯着手中轻飘飘的宝物,心想下次,一定要再问问那个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