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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18章 (三合一)


    几日后, 小满,祭龙山中下了场暴雨。


    寅时,天还?未亮, 李从舟就被轰鸣的雷声吵醒,翻身坐起来, 却意外发现身旁的被窝空空如也。


    ——小纨绔竟已起了?


    堂屋内安安静静,只能听见窗外哗啦作响的雨声。


    套上僧袍、穿上鞋,李从舟刚推开堂屋的门,就听见一声惊呼, 他撑伞循声而去, 发现顾云秋和?他的小厮正慌慌张张在?后院忙碌着。


    骤降的暴雨冲垮了许多垒起的陇, 当初埋得不够深的树苗被大水冲得浮起。


    顾云秋卷着裤腿站在?烂泥里, 一脸焦急地重新堆土, 全不顾黑泥水溅了他一身一脸。


    “公子你、你去歇着, 我、我来。”他的小厮看上去更急, 又要帮忙抢救地里的树苗,又想撑伞在?顾云秋头顶, 整个人?都狼狈得很。


    “这么大一片地,我歇了你一个人?更忙不过来, ”顾云秋头也不抬,”甭管我,你……诶诶诶!那边又垮了, 点心快——”


    说着, 他就急忙跑向前,广袖宽袍的寝衣湿透, 重重压在?身上绊了他一下,顾云秋没稳住, 啪地面朝下摔进泥水里。


    李从舟:“……”


    “公子!”小厮吓坏了,忙丢了伞扑过去将他扶起。


    顾云秋糊了满脸泥,自己扯袖子胡乱揩两下,反还?嘿嘿傻笑起来,“没事没事,呸呸,”他吐掉嘴里的泥水,“先管树苗。”


    “可、可……”小厮还?想说什?么,顾云秋却已转身:


    “早点弄完早点回?去,冷冷冷冷冷——”


    “那我去请杂役大叔他们来、来帮忙!”小厮提议。


    “哎?不行!”顾云秋拉住他,“下这么大雨,天还?没亮,惊动太多人?阿娘知道了要骂我的,不行去!”


    小厮还?想劝,顾云秋却已自顾自地蹲下去:


    “好啦,我们弄快点还?能赶在?天亮前回?……阿嚏——”


    点心无法,只得依言行事,刚准备蹲下身,就听见身后传来踩水声。他转身,结结巴巴一句“明?、明?、明?”还?没说完,来人?就将他丢掉的伞塞回?他手里。


    同时,闻声回?头的顾云秋眼前一暗,头上被罩了件蓑衣。


    他咦了一声,扒拉两下探出脑袋,抬眼就对上一张冷脸:


    “闪边儿去。”


    李从舟披着蓑衣、赤足卷裤腿,他将自己的伞塞顾云秋手里,腾出手拎起锄头等工具。


    “明?济?!你怎么来了?”顾云秋眼前一亮,而后又小小声,“是不是、是不是我吵醒你了……”


    李从舟横他一眼没说话,抡起锄头三两下就将被大雨冲垮的田垄给重新垒砌好。


    他拾捡起浮在?水中的树苗递给点心,而后用那些挖出来的烂泥在?田地四?周做了个简易的坝子,又挖了两条渠引水——


    用不上一炷香的工夫,天上雨势未减,田里的积水却有下降之趋势。


    顾云秋看呆了。


    李从舟丢了锄头,看他一眼,又转身叮嘱点心:浮起来的这些树苗还?能再栽植,但要等雨停,还?要用水洗去叶片上的泥,否则不易成活。


    而后,他再不管这烦人?精,回?屋、换衣裳,重新撑伞下山——今日是报国寺下山布施的日子,不能叫师兄们等着。


    而顾云秋立在?雨里,看看整齐的田垄又看看雨幕中远去的那抹灰,头一次觉着——


    小和?尚的背影,好伟岸。


    今日有雨,报国寺到济民?、和?宁两坊的时间就长些。


    午后用过素斋,雨停了会儿,闲不住的明?义便找了借口拉李从舟溜出来,到附近逛了逛:


    和?宁坊内有京中最大的书局,也不知是否是当初那本荒唐书种下的因?果,李从舟见师兄一进书铺就直奔那些封面鲜艳的闲书而去。


    他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转身往旁边放古籍的柜去。


    明?义那边不知看什?么看得入迷,李从舟翻了两本经?文都不见他过来,眼看时间不早,无奈之下,他只能过去叫人?。


    结果才走了一步,目光就被柜上一本名为?《苗夷三字经?》的书吸引,在?那本书下,还?压着一册《苗汉通译经?》。


    他顿了脚步,伸手取下来细瞧:


    这两本书是永熙朝某位礼官编的,从前锦朝式微,曾让出身皇族的北宁王凌冽远嫁到蛮国和?亲,礼官为?了方便两国使节交谈,便写了这几册书。


    三字经?是本苗话常用语,都用汉字注了读音。


    通译经?则多辑录苗文的常用表达、字形,虽没读音,却能方便人?拿着去和?苗人?对照着交流。


    李从舟如获至宝,当即找来伙计买下这两本书。


    如此耽搁了一会儿,再抬头时,那边明?义就不见了身影,倒是书铺老?板过来给他带话——让他不必等。


    李从舟心下了然:师兄素性?贪玩,好容易出来了,自然不会再回?去。他谢过老?板,将书藏到前襟,按原路返回?济民?坊和?其他人?汇合。


    领头的圆澄师伯对此见怪不怪,不痛不痒申斥两句后,就不再管明?义的去向,还?是带着他们到慈幼局、安生馆施粥讲经?。


    等一切结束后,李从舟才找了由头离开众僧,赁了驿站一匹快马,买了些吃穿度用的东西送到罗池山,借着两本书与乌影简单聊了几句。


    如此一来,回?去得就有些晚。


    李从舟熟练地翻过院墙,本想就近回?僧舍,却发现值守的僧人?因?下雨畏寒的缘故,还?未过亥时,就早早将院门下钥。


    他便想着到后山旧禅院的经?阁中对付一晚,没想才穿过云桥,就看见小院的前的灯笼竟然还?亮着——


    淅沥雨幕中,院门未合,正堂窗扇上透出一片暖橘色的光。


    李从舟脱掉蓑衣,慢慢上前、推开堂屋的门。


    正对房门的圆桌上,明?烛将尽,摇曳烛火下,顾云秋披一席薄毯趴在?桌上,昏黄的光影勾勒在?他挺翘的鼻尖上,微动的睫羽很像振翅的蝶。


    李从舟皱了皱眉,还?未靠近,就听得身后咚地一声响。


    他回?头,才发现顾云秋的小厮怀抱一把大伞靠坐门口打盹,刚才的声音就是他睡着、手中伞柄磕在?门上发出来的。


    听见异响,趴在?桌上的小纨绔动了动,他睡得迷迷糊糊,眼睛还?没睁开,就朝门口的方向嘟哝:


    “点心唔……你再去看看,都这么晚了,明?济怎么还?没回?来呀……”


    靠坐在?门口的小厮睡得沉,没应声。


    顾云秋等了半晌没得到回?应,两条秀眉拧在?一起,支起脑袋就拔高了声音,“点心——我叫你呢你怎么没——啊!!!”


    他惊呼一声,狭长的柳叶眼瞬间瞪大变成杏核。


    顾云秋弹起来,身上的毯子应声落地。


    “你回?来啦!”


    李从舟还?没说话,手就被从圆桌后绕过来的小纨绔牵起,他蹬蹬拉着他跑到炕边,从烧暖的炕上摸出一个还?温着的手炉。


    手炉外层裹了兔绒、毛茸茸的,里面的炭已熄,但被焐在?炕上,里里外外的余温都还?很足。


    顾云秋不由分说将他双手塞进去、大声叫点心备热水后,又嘿嘿傻乐着跑到桌边,变戏法般拎出一个烧红的大铜壶。


    翻过来一只倒扣的茶盏倒好、递予李从舟:


    “等你好久。”


    紫砂软陶的杯盏上热气氤氲,汤色橙黄、气味微辛——是一盏姜茶。


    姜茶的滚烫隔着紫砂杯壁传递到李从舟掌心,他僵了半晌,才放下那个手炉,将茶盏换到另一只手粒。


    摊开的掌心被满室的热意熏红,李从舟垂眸看了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等我?”


    “天这么黑,又下着大雨,山上路滑……”


    李从舟抬头,慢慢看向他。


    顾云秋一脸理所当然:“你忘啦,我都差点从云桥上掉下去呢!”


    这时,点心正好端着铜盆进来。


    顾云秋从旁推着李从舟,将他摁坐到炕边的足踏上:


    “早上谢谢你帮忙,可惜你走得太急——点心说了,脚在?冷水里泡太久不用热水烫过、第?二天会难受的,早上你淋了雨,要泡泡脚,才不会风寒。”


    那叫点心的小厮也拉了个板凳在?盆边坐下,闻言,认认真真点头道:“家、家里的老?人?,都、都这么说。”


    “明?、明?济师傅你、你放心,”小厮卷起袖子、信誓旦旦,“我、我这次肯定不那么用力,绝对不会弄痛你,你别?、别?生公子气。”


    ……


    后来,李从舟认真回?想起这一刻:


    他当时明?明?想要拒绝,也应该拒绝的。


    但也不知是被满室暖热冲昏了头,还?是双手被那盏偏烫还?加了红糖的姜茶占满没顾上——


    总之,他眼睁睁看着顾云秋蹲下去卷起袖子,和?他的小厮一起拆了他的绑腿、脱了他的鞋,将他的双脚都放进了铜盆里。


    明?明?是在?干伺候人?的事,小纨绔却笑得很开心。


    一双柳叶眼弯弯、唇畔挂着梨涡,白皙的小手荡在?铜盆里,时不时撩水到他小腿上,像在?玩水、在?嬉戏。


    李从舟沉默地看着,最终一言不发地喝掉了那盏对他来说、有些过于甜的姜茶。


    洗漱毕,点心去倒水。


    屋外雨势不歇,反又增大了些,顾云秋拉着李从舟,神神秘秘摸出一个汤婆子,当着他的面儿塞到了他的被子里。


    祭龙山高,入夜后的山顶寒风呼啸。


    加之下了一整日雨,颇有些一雨成冬的意味。


    顾云秋素来体寒、怕冷,这样的天气对他来说还?真是很难捱,明?明?屋内一直烧着炕,但这么一会儿工夫还?是冻得他手脚冰凉。


    松开李从舟的手,顾云秋自己呵气搓了搓手,又转脸冲李从舟笑道:“这个汤婆子给你,夜里脚凉的话用得上。”


    李从舟想说不用,小纨绔却已踢了鞋、撅|屁股|上|床。


    他四?手四?脚爬进靠墙的位置,钻进被里躺好,闭眼喃喃对他道:“好梦。”


    李从舟立在?炕边,直到那根短短的蜡烛烧光、室内一片黑暗,他才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俯身——


    将顾云秋踢得左一只、右一只的睡鞋收拢顺在?足踏上。


    ……


    后半夜。


    不出所料、情理之中,李从舟又醒了:


    只是这回?,闹醒他的不是小纨绔随心所欲的睡姿,也不是这么大还?要人?哄的低泣声,而是——热的。


    李从舟在?黑暗中睁开眼,感觉后背紧紧贴着一个人?。


    他们明?明?分开盖了两条被,小纨绔的脚却不知怎么蹭了过来,贴在?他小腿上、缠着那只汤婆子。


    适应了一会儿屋内的光线,李从舟转头:


    小纨绔踢了被子,整个人?冻得瑟瑟发抖,雪白的小脸皱成一团,看上去有些可怜。


    他坐起身,想去够顾云秋的被子。


    结果顾云秋哼哼两声收紧手臂:不让动。


    “……”


    看着缠住他的人?,李从舟彻底没了脾气。


    他素来体热,加之从小习武,淋点雨、山中这点寒,对他来说都不算什?么。


    但这小纨绔……


    李从舟半靠在?炕上,低头垂眸、借着室内星点的微光看顾云秋。


    小孩有张精致好看的脸,睫毛又密又长,挺翘的鼻尖下微微开合的双唇、唇形饱满,轻缓绵长的呼吸扑在?他胸腹上——


    有点痒。


    看着看着,他鬼使神差般伸出手,轻轻捏了下顾云秋鼻子。


    说话不算数的小骗子。


    什?么睡觉乖,根本都是唬人?的。


    摇摇头,李从舟扒拉下小纨绔的手脚将人?重新摆摆好,将那个汤婆子踢到他那边,翻身、拉高被子。


    结果他才阖上眼,身后就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没一会儿,后背就顶上了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


    李从舟闭闭眼,往外挪三寸。


    身后的顾云秋,也跟着挪。


    他身体还?未放松,腰上又横出一截手臂,睡着的顾云秋全凭本心,拱着热源去,就要贴贴、抱紧紧。


    李从舟皱眉,垂眸看看扎在?自己腰腹上的手,最终无奈翻身,闭上眼睛、咬牙叹了一口气,将小纨绔揽入怀里——


    ○○○


    如此,又过了几日,天光放晴,暑热来临。


    重新种下的小树苗成活,在?后院整齐地立成了一排排。


    顾云秋很高兴,每日都会拎小水壶亲自去给它们浇水,疯起来还?会蹲在?田边和?那排三寸高的小树苗说话、讲故事。


    李从舟每每看见,都是挑眉摇头,拿着自己的弓箭走过。


    他已在?后山住了一个多月,自从跟自己和?解后,晚上与人?同榻而卧、相拥而眠似乎也——不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


    堂屋内也多了他不少?东西,明?义师兄专程上山一次,把他留在?僧舍中的大部分衣物、鞋履带了上来。


    为?防夏蚊,堂屋里早早放下了金纱帐,炕上重新铺了凉席,井里湃有三日一次送上来的寒瓜,屋内用着冰……


    祭龙山中的酷暑,似乎和?从前不一样了。


    最后一矢中的,李从舟收势,俯身回?头准备放下弓箭,却在?回?廊柱子后,窥着半个鬼鬼祟祟的脑袋。


    顾云秋不知何时躲在?那儿,目光在?他和?那个草靶间逡巡。


    “想学??”李从舟扬了扬手中的弓。


    小纨绔兔子般跳起来,眼睛溜圆。


    偷看被发现,顾云秋多少?有点脸热,他摆摆手,“这我不行的……”


    李从舟打量他一眼,不置可否。


    顾云秋坐到秋千上,其实这也不是他第?一回?被抓包:


    李从舟住在?山上,每日午后都要习武、练剑,有时还?能与护卫大哥练几手。


    他窝在?旁边巴巴看,有时入迷,甚至都忘了翻手中的书页。


    不止李从舟,连点心都逮着过他好几回?。


    每一次,别?人?都误会,以为?他是想学?。


    实际上顾云秋只是,有点……羡慕?


    ——宁王还?是皇子时,在?诸兄弟中骑射一绝;王妃体弱,但出身将门,却也兵法娴熟,能对十?八般兵刃侃侃而谈。


    顾云秋看看自己,又想想小和?尚:难怪,李从舟才是他们的儿子。


    “喂。”面前草地上被扔了块小石头。


    顾云秋抬头,李从舟已放下了弓,正站在?新扎的木人?下冲他招手。


    “昂?”他懵懂跑过去。


    在?他走近时,李从舟却忽然拉起他的手:


    “教你招简单的——”


    手臂一扭、刺痛传来,顾云秋还?没来得及反应,李从舟就跃到他身后,一手扼着他胳膊,一手呈鹰爪状、扣住了他的喉咙。


    “你不会鹰爪功,这只手可以换成小刀或匕首。”


    说着,李从舟松了劲道,晃了晃他掐着顾云秋脖子的那只手。


    顾云秋眨眨眼,喉结上下动了动。


    “没学?会?”


    顾云秋立刻头摇成拨浪鼓。


    李从舟耐着性?子又放慢动作演了一遍给他看,结果顾云秋还?是一副傻样,愣了半晌后,才小声问出一句:


    “我……为?什?么要学?这个?”


    李从舟蹙眉,冷冷吐出四?个字:


    “学?来防身。”


    “诶?”


    顾云秋还?没闹明?白为?何要防身,手又被李从舟扭到身后。


    “京中世家公卿的子弟都习武,西戎更是妇孺皆兵。你身体底子差,现在?习武已经?来不及,学?一招见机行事,以后遇着危险,还?能出奇制胜、救自己一命。”


    唔。


    顾云秋吐吐舌头:他能遇着什?么危险?


    最大的危险,不就是你这个前世不由分说就砍了我脑袋的家伙吗。


    不过那句出奇制胜,顾云秋倒是听进去了,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在?李从舟认真给他最后演一遍时,忽然一屁股坐地上、捂住手臂哀嚎起来:


    “呜呜呜,痛痛痛,你弄得我好痛!”


    李从舟皱眉。


    顾云秋眨巴眼,抱手臂委委屈屈。


    睨他半晌,李从舟最终受不了那样的眼神,上前伸手、准备将小纨绔拉起来。


    顾云秋却突然狡黠一笑,用力拉住他的手反扭,整个人?更灵活地跳到他背上,用手臂勒紧他脖子:


    “学?会喽!”


    微热的气息喷在?耳廓,小纨绔的手黏糊糊地贴着他的肌肤。李从舟偏了偏头,顾云秋却还?不知死活地贴上来,凑近他耳畔说——


    “怎么样?”


    “我这招,够不够出其不意?”


    耳尖微微发烫,李从舟眉拧更紧,沉了声:“……下来。”


    “嘿嘿,”顾云秋跳下来,举起双手:“下来啦,下来啦!”


    李从舟瞪他。


    顾云秋弯下眼睛,露出唇畔的梨涡。


    这段时间他早摸清了:小和?尚就是看着凶,其实也不会把他怎么。


    两人?正闹着,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王妃身边的嬷嬷跑上山,说京城里忽然爆发了严重的时疫,短短三日、病死者无数:


    “报国寺已下令封寺,王爷说城里情势不明?,让夫人?和?公子稍安勿躁、暂且留在?寺内不要走动,以免染上恶疾。”


    顾云秋一愣,李从舟也变了脸色。


    ——他们都未料到,这场明?年才爆发的大疫会提前来临。


    嬷嬷还?带来了许多王爷新送上山的东西:


    有用来焚烧的苍术和?艾叶,也有如《普济消毒饮》这样能救人?活命的汤方和?一些药包。


    “城里几个药铺都被抢空了,附近州郡的药材都翻了番儿地往上涨价,就这些,还?是将军从西北专门差人?送来的。”


    嬷嬷口中的“将军”,是王妃的兄长,西北大营的镇国将军徐振羽。


    对前世这场大疫,顾云秋没什?么特别?的记忆。


    他就记着承和?九年一入夏,宫中那位只比他大一岁的八皇子就染病殁了,月底,出生还?未满月的六公主也跟着夭亡。


    他俩皆是中宫嫡出,文皇后本就病重,又在?月子里,更经?不起这般接连打击,很快就崩逝了。


    而后,就是国丧三年,京中丝竹声绝。


    这回?疫病提前爆发,顾云秋没多想,只叫人?来给东西收入西厢房。


    而站在?原地的李从舟却骤然沉下脸,神情变得很阴郁、很冰凉。


    别?人?或许不知情,他却最清楚不过:


    京城这场大疫,说是天灾,其实根本是人?祸。


    表面是疫病,实际根本是毒。


    是襄平侯在?西南多年,以活人?试验制成的一种蛊。


    三年前,襄平侯奉旨迎娶乌昭部首领的女儿白氏为?正妻,其实就是为?了从乌昭部苗人?处窃取制毒炼蛊的秘方。


    被白夫人?发现、事情败露后,才会有后来苗人?“叛乱”、宣抚司大军踏平乌蒙山等事。


    李从舟原想着他还?有半年多时间筹谋,却没想疫病会提前爆发,倒打了个他一个措手不及——


    襄平侯所谋者大,明?明?是他下毒暗害,却能作壁上观,直到京中死伤惨重、局势一发不可收拾,才装模作样献出张“治疗时疫的方子”。


    皇帝不明?就里,见方子有效,反将他视作忠君爱民?的功臣,更不顾太后阻拦、解了先帝设下的禁令,诏命襄平侯进京。


    从此,襄平侯来去无阻,终于一步步将整个朝廷拖入他蛰伏多年布下的局里。


    前世李从舟踏着尸山血海归来,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取得襄平侯第?二任妻子、也是来自苗族部落的“柏夫人?”信任,从她那儿拿着关键证据、最终给了襄平侯致命一击。


    可惜,那时候报国寺已经?没了。


    那些从小关心他、爱护他的人?都已化为?了一抔黄土,消失在?皇室争权夺势的一场场阴谋里。


    所以最终,他选择和?襄平侯同归于尽。


    只没想到:


    这一世,襄平侯会提前引发这场疫病……


    李从舟很焦虑——


    在?得知疫病消息的第?二天,嘴角就生出了好大一片疮。夜里更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好几次都给顾云秋弄醒了。


    顾云秋看在?眼里,却实不明?白小和?尚在?急什?么。


    这场疫病最终的结局是很惨、宫里宫外死了不少?人?,但这种事是天灾,又不是着急上火就能避免的。


    而且,他们才八岁。


    就算天塌下来,也轮不上他们去顶……吧?


    看看小和?尚眉心都愁出了一座层峦起伏的山,顾云秋挠挠头,实在?不能理解。


    只能把这一切当成是小和?尚出家人?的慈悲为?怀:


    大爱世间、见不得黎民?苍生受一点苦难。


    又三五日后——


    顾云秋正捧一本新的《生意集话》在?看:


    此书将日常开店营商所需的知识,以主客问答的形式呈现,新颖有趣又易上手。


    他在?秋千上晃悠着看得津津有味,面前突然铮地传来一声巨响。


    顾云秋被吓得一哆嗦,书都掉了。


    循声望去,却发现不远处的小和?尚不知怎地拉断了弓弦,血珠断线般顺着他的指尖滴落。


    平日百发百中的箭矢,如今也将草靶扎成了刺猬。


    小和?尚仿佛不会痛般立在?原地,半晌都没动。


    “……”顾云秋从秋千上跳下来,刚想喊人?,李从舟却突然动了。


    他丢下弓,眼神冰冷地看向掌心、指腹,看着那汩汩渗血的伤口,他忽然狰狞一笑,脸上表情是说不出的古怪。


    顾云秋被吓着,仿佛看见了前世那个见人?就杀的疯子大魔头。


    他愣着,李从舟却甩甩手上的血,满不在?乎地走了。


    半晌后,顾云秋才回?过神来叫人?善后。


    想起小和?尚连日来的种种异样,顾云秋转身捡起地上那本《生意集话》重新陷进秋千里,眼睛却看着报国寺法堂的方向若有所思——


    当日,夜。


    顾云秋没事人?一样,照旧拉着李从舟一起泡脚,只是熄灯后,顾云秋故意撑着眼皮,在?黑暗中等了很久很久。


    “……明?济?”他试探着,用气声轻轻喊。


    背对他、面朝外,侧身躺着的李从舟一动不动。


    “明?济?”


    漆黑的堂屋中一片安静,李从舟呼吸绵长。


    顾云秋松了一口气,翻身坐起来,大着胆子伸手扯了下李从舟被子。


    等了一会儿见李从舟还?是没反应,他才重新躺回?去、蛄蛹两下,将脑袋贴到李从舟背上、伸手虚虚圈住他的腰。


    “佛说: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五……五阴……”


    他含糊了一下,绞尽脑汁想,才记起来大师给他讲的经?:


    “五阴炽盛、求不得。苦集灭谛、才能清凉……清凉寂静、烦恼不现,众苦永……永寂、究竟涅槃!”


    说这几句,给他脸都憋红了。


    天知道他废了多大劲儿,才背下来这一老?长串经?文。


    ……还?不知背错了没。


    顾云秋皱皱鼻子,声音很轻:“总之,不要愁啦。”


    他顿了一会儿,又重重搂了下李从舟,“你才八岁嘛,就算是释迦牟尼佛也没有这么小就出来普度众生的……”


    “而且你已经?很厉害了,将来肯定还?会更厉害,一定会心想事成、所愿皆能成的。所以……”


    顾云秋所以了半天,实想不出什?么新鲜词词,只能红着脸,道了最后一句:“所以,好梦!”


    然后他飞快地松开李从舟,转身卷回?自己的被子里:


    大师教的经?文他背了、劝也劝了,还?真情实感地赞美?鼓吹了一波小和?尚,这回?,李从舟应该……应该不会再焦虑了吧?


    毕竟他那样狞笑,真的有点可怕的。


    这般想着,顾云秋终于靠在?枕头上、迷迷糊糊睡着。


    倒是在?他身后,侧躺着的李从舟,突然睁开了眼眸。


    ——里面清澈一片,半点不见惺忪。


    他翻身坐起,借着月光,垂眸看顾云秋:


    小纨绔的脸上还?挂着一点笑,看上去傻乎乎的。


    想到他努力背的《大涅槃经?》,李从舟摇摇头,嘴角却不易察觉地向上翘着。


    所愿皆能成?


    ——借你吉言,但愿如此。


    ○○○


    往后,到秋九月。


    京中的这场疫病,果然如前世般发得愈来愈严重。


    本该在?明?年六月才夭折的八皇子,还?没熬过中秋,就早早在?怡景宫病逝。


    这消息一直瞒着文皇后,毕竟她才被诊出喜脉、有孕两月。


    没想,中秋夜一场赏月,却叫不谨慎的宫人?说漏了嘴,害得皇后忧思伤心、摔下花台后小产。


    那位本应降生在?承和?九年的六公主,也因?此没了。


    皇后伤心,身体状况陡转直下。


    太医院首辅和?几位有名望的太医,都被迫轮值守在?中室殿。


    听着这些消息,顾云秋难过,但更多的是无奈。


    带消息上来的还?是那位嬷嬷,她叹了一口气,“陛下为?积福,已下令大赦天下,望上天庇佑,让皇后娘娘躲过这一劫。”


    “大赦天下?”一直默默听着的李从舟忽然开口。


    嬷嬷点点头。


    “也包括南狱?”


    “除罪大恶极、谋逆、弑父母者不赦,余者皆能蒙恩归家。”嬷嬷解释道。


    李从舟皱皱眉,没再说话。


    南狱羁着前户部检校吕鹤,他的贪墨案放在?大理寺查了小半年,最近才被转进了刑部大牢。


    当天日落,李从舟就翻院墙下了山。


    黄昏时分,正是刑部南狱释放犯人?的时候。


    吕鹤混在?犯人?堆里,他形容憔悴、衣衫褴褛,两颊凹陷、眼窝下一片乌青,不同于别?人?一片欣喜,他看上去十?分惶恐,一直在?不停地东张西望。


    稍有风吹草动、就如惊弓之鸟般抱头蹲下,比起被释放,他好像更愿意待在?牢中。


    南狱的郎官读完圣旨,犯人?们叩谢圣恩。


    别?人?的家眷都上前哭泣着与亲人?相拥,唯有吕鹤鬼鬼祟祟,贴着墙根、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


    李从舟藏好马,隐匿行踪跟上。


    吕鹤走了一段,绕两条小巷后,终在?某条背街看见了一个牵着马车的蓝衫人?,那人?远远见了他,就朝他挥手。


    吕鹤面上一喜,走了两步后,又狐疑地顿住脚步,谨慎地冲对方做了几个手势。


    那手势李从舟前世见过,是襄平侯从蛮国黑巫处学?来的:能够两两结合变出六十?四?种不同的变体,是他们辨别?自己人?的方式。


    蓝衫人?似乎觉得有些好笑,却还?是回?应了吕鹤的手势。


    吕鹤这才放下心,走过去钻上马车。


    李从舟当然不会让吕鹤就这样被襄平侯的人?带走,不过眼下在?城里不好动手,他只能暗中跟上那辆车。


    等车子交出文牒出城门后,李从舟才发现——那辆车竟没朝南行,而是在?京畿南郊绕了一圈后,转头直奔西边。


    吕鹤警觉,当即掀开帘子问。


    赶车的蓝衫人?却充耳不闻,反高扬起马鞭。


    吕鹤咬牙,钻回?车厢思量一番,竟掀开后车帘,一翻身跳车,他在?泥地上滚了一圈,痛得龇牙咧嘴,睁开眼,却看见一双僧鞋。


    “……小和?尚?”


    李从舟看着他似笑非笑,嗖地一声拔出袖中短剑。


    “哎……别?别?别?!”吕鹤吓坏了,翻身爬起来跑,转身才跑两步就骇然顿住,颤抖后退着跌坐在?地。


    那蓝衫人?调转了马车,不过这回?,马车后,还?走出了更多的人?。


    那些人?身披蓝染,手脚上都带有银饰。


    “别?杀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乌昭部的事情不是我……”


    吕鹤的话还?没说完,李从舟就已从后动了手。


    短剑在?他手中转了个花,从后背直扎穿前胸。


    而同时动手的,还?有那个马车上的蓝衫人?,他手中掂量出一柄苗刀,飞身劈手就抹了吕鹤脖子。


    喷出来的血溅着李从舟,同样也弄脏了蓝衫人?的袍子。


    李从舟抽剑后退。


    蓝衫人?看着他,眼中闪过一抹玩味,而后他伸手、扯下了脸上的□□,露出那张偏黑的、满头卷发的脸:


    “聊聊?”


    乌影蹭去手背上的血,冲李从舟伸手,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


    “窝的朋友。”


    他说的话虽腔调奇怪,但确确实实是中原官话。


    ……


    承和?八年九月初九,重阳。


    这日明?明?没下雨,只是皇帝陛下大赦天下,李从舟却回?来得很晚很晚。


    顾云秋趴在?圆桌上等困了,最终在?点心的劝说下,不情不愿地爬上炕,却还?是坚持在?堂屋内给小和?尚留了一盏灯。


    卷好被子缩进去,顾云秋也终于知道自己睡相并不好。


    喜欢踢被子、占满整张床不说,还?总喜欢抱点什?么。


    好几次他醒得早,都发现自己竟然心安理得地睡在?李从舟怀里。他尴尬得脚指头抠地,却发现小和?尚根本没和?他计较,甚至都没提过这事。


    看着一次次帮他掖被子的李从舟,顾云秋深深地明?白了:


    小和?尚是个好人?。


    大大的好人?。


    所以,像是约定,他也一直爱等小和?尚回?来一起睡。


    李从舟是后半夜回?来的,见堂屋的灯还?亮着,就知道这是小纨绔的扮家家酒把戏。


    他摇头,脸上的表情却还?是柔了几分。


    洗漱完,掀被子上|床。


    小纨绔被他吵醒,揉揉眼睛带鼻音说了句“你回?来啦”,然后就得寸进尺地滚进他怀里。


    顾云秋埋头在?他颈侧,小和?尚常年浸在?禅寺,身上总有股令人?舒适的檀香,然而今天的味道有些不同,他鼻翼扇动,细细嗅了嗅。


    李从舟一僵。


    “香香的。”顾云秋笑,脑袋往里蹭蹭,放松下来挨着小和?尚睡。


    “……”


    看着他甜睡的脸,李从舟嗤了一声:


    他一身罪孽、满身杀戮,身上全是散不去的血和?腥。


    哪有什?么香味儿。


    闭眼摇头,他的手却拉高了被,将怀里的顾云秋裹紧:


    ——也就这小傻子。


    怀抱恶鬼,还?敢说自己嗅的是莲。


    第019章


    又过了半年, 到承和九年春三月。


    顾云秋种在后院的小树苗已长到三四尺高,在杂役的帮忙下间苗,留下的榆树苗笔直挺拔、枝繁叶茂, 远远看上去郁郁葱葱一片。


    李从舟抱经卷回来时,顾云秋和?点心正坐在地上捆那些疏下来的枝条。


    见他进来, 顾云秋扬声道:“屋里有给你留的桃花酥。”


    李从舟却挑眉,看着他用手指了下脸。


    “唔?”顾云秋一愣,而后嘿嘿笑着明白过来,抬手蹭掉脸颊上沾的泥。


    李从舟这才进屋, 放下经卷:


    小纨绔给他留的桃花酥搁在圆桌上, 旁边还有盏凉好的苦刺茶。这东西清热凉血却并不?名贵, 祭龙山上遍地都?是。


    疫病横行半年有余, 京城近乎封闭, 许多物资奇缺, 寺里为了俭省, 便?采苦刺心炒过,作?茶饮子的代用品。


    一开?始, 寺监还担心这位“声名在外”的宁王世子喝不?惯,偷偷找李从舟问了顾云秋习惯, 考虑是否单独给小世子加些芝麻、花生进去。


    李从舟想了想,摇头告诉寺监不?用,顾云秋其实并没世人?想的那般骄矜。


    他偏爱华服美?物不?假, 但也会和?杂役小厮一起玩泥巴、种地。虽然多数时候是在添乱, 但那些脏活累活他能做的也从不?推辞。


    见寺监还犹疑,李从舟难得开?口:“他不?会, 您放心。”


    寺监这才成了定心丸,给全寺都?换上了苦刺茶。


    李从舟坐到桌边, 端起茶押下一口。


    同?时,顾云秋也捆好了整一担小树苗。


    不?得不?说,小纨绔的眼光不?错,山下柴薪紧俏,这么一担挑下去,每捆都?能卖钱二三十枚。


    这一担少说百来捆,每日都?能有一二两银子入账。


    顾云秋送了点心和?杂役大叔出去,他点过数量,这一担里合共一百二十三捆,折合银子是二两四百六十钱,他让点心最后带回来二两四百文就成。


    定价他不?管,只按一开?始的二十枚一捆算。


    按着京中如今的情势,柴薪的价格只会涨不?会跌,多卖的,都?算点心和?杂役大叔的赏钱。


    仔细交待完,顾云秋蹬蹬跑进屋洗手擦脸,见桌上的桃花酥一口没动,他当即睁大了眼看李从舟。


    李从舟瞥他一眼,拿起一块后把碟子推过去,“不?用给我留这么多。”


    顾云秋喔了一声没多想,高高兴兴抓起来吃,顺便?给自己也倒了盏茶,边喝边给李从舟算他今日又赚了多少多少。


    李从舟听着好笑,实不?明白堂堂王府世子赚钱做什么,还赚得这般高兴。


    “嗐,你不?懂,”顾云秋神秘兮兮地挤挤眼睛,“钱多不?压身嘛。”


    李从舟:“……”


    见碟中剩下三枚桃花酥被小纨绔风卷残云,他摇摇头,又将手中捏着的那块放了回去。


    顾云秋鼓着腮帮,讶异地唔了一声。


    “太甜,”李从舟推过去,“你吃。”


    这,很?甜吗……


    顾云秋迷茫地砸吧两下嘴:


    不?是说御膳坊做出来的点心用料都?很?精准,不?会过甜过腻么?


    “还有,”李从舟起身,摇摇头纠正道:“是‘艺多不?压人?,技多不?压身’。”


    ——哪有钱多不?压身这说法。


    “……?”看他一本正经,顾云秋忍不?住要?逗他:“好好好,技技技,叽叽叽叽叽!”


    李从舟挑挑眉。


    顾云秋立刻收声,一本正经坐直。


    两人?正闹着,报国寺内的铜钟却忽然撞撞而鸣。


    眼下不?是清晨也不?是饭点儿,报国寺却在这个时候敲钟……


    顾云秋和?李从舟对视一眼,脸上都?浮现出担忧的表情。


    没过多久,院外就隐约传来哭声,伴随哭声而来的,还有僧人?们聚在一起洪亮的诵经声。


    嬷嬷在片刻后带着几套素裳上山,哀戚地告诉他们——


    皇后娘娘,崩逝了。


    顾云秋抿抿嘴,在心中慨叹了一声。


    皇后文氏出生高门,是陛下的发妻,她性?子恬静、待人?宽和?,合宫上下没有不?喜欢她的。


    “陛下哀恸欲绝,已数度昏迷,太子东宫也是伤痛不?起,疫病未去,贵妃娘娘吩咐保重,也叫我们谨言慎行,接下来,恐怕要?守三年国丧。”


    国丧悼哀,禁一切宴乐、婚嫁。


    有的国丧只守一年,但顾云秋重生而来,知道皇帝陛下深爱发妻,缓过神后,诏命一下就是三年。


    宫中适龄的三皇子、四公?主和?五公?主,都?因此被耽误了婚期,以至后来两位公?主只能远嫁和?亲,四公?主还因水土不?服死在了送亲路上。


    “贵妃还叮嘱,守丧期间千万不?要?惹事,宫中人?心不?明,别落下把柄叫人?挑错挑拨,尤其别和?文家、和?太子青宫发生什么冲突。”


    嬷嬷口中的贵妃,是宁王妃的长姊,封号惠。她与王妃全然不?同?,未嫁前还能披挂上阵杀敌,个性?直率、明艳如火。


    当年陛下根基不?稳,权衡利弊后,决定迎定国公?的长女入府为侧妃。


    得知消息后,文家的嬷嬷、门客都?曾深深地替文皇后捏过一把汗,认为这武将女一定会仗着父兄的关系,不?敬嫡妻、跋扈争宠。


    没想徐密入府后,一直敬文氏如亲姊。


    多年来协理后宫也是事事以文皇后为先,她的几个儿子虽得宠,也一直被教育要?敬重嫡子、谨记为臣本分。


    以至后来,文皇后的父亲——老宰相过世前,也赞了徐惠妃为人?,说她聪颖□□、甚识大体。


    如今皇后崩逝,文家式微,他们徐家手里却还握着重兵。


    就算贵妃无此意、四皇子无此心,那些钻营权柄的朝臣们,难免会在这种关键时刻生出异心。


    嬷嬷说得很?隐晦,但顾云秋明白其中道理,自不?会惹事。


    他点点头换上緦麻服,表示自己晓得的。


    至于李从舟,他也很?快被寺里的僧人?叫走?——


    报国寺是国寺,国母过世自然要?开?护法渡灵的道场,僧人?们都?要?聚到大雄宝殿前广场上诵往生经、念大悲咒,还要?手抄真言焚化祝祷。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宫中传出消息——


    说襄平侯敬献古方一张,按方煎药后,几个重症的老太妃竟奇迹般痊愈,而后药方就被送到济民坊大量熬制、煎煮,纷发给城中百姓。


    顾云秋不?太认得襄平侯,只依稀知道他从前也是皇族,后来不?知为何自请改姓、出了皇族谱牒,离京、远赴西南。


    记忆里,那是个不?良于行、坐在轮椅上的精瘦大叔。


    不?知他与皇室到底有什么矛盾,但疫病能被控制总算是好事,顾云秋舒了一口气,“那还蛮好。”


    闻言,旁边收拾行李的小和?尚却一反常态冷嗤一声:“道貌岸然,狼子野心。”


    李从舟话少,也鲜少骂人?。


    顾云秋眨眨眼,觉得新?鲜的同?时,也不?免觉得他这话刻薄。


    “怎么这样说?”


    “既有良方,却不?早出,偏偏等?到此刻……”李从舟哼笑一声,再不?开?口。方侯爷这些下作?手段,他前世早就见识过。


    “或许是因为西南路远呀……”


    李从舟睨他一眼,没再解释什么。


    小纨绔心怀明月,毫无城府。


    既然他看这世间只见繁花,他又何必塞给人?泥泞和?枯骨。


    顾云秋等?了一会儿,见李从舟不?说话,心下讷讷,转眼却看见小和?尚从匣子中取出了一把……月琴。


    在京中疫病退散后,西北名寺兴善寺给圆空大师发来名帖,欲邀他往西北一聚,正好他们迎了藏区一位喇嘛来佛会。


    圆空大师手中还有几卷经文要?译,他在天竺求学时的恩师,也给他写信说几日后会到访中土。


    大师分身乏术,便?决定让圆净禅师带明义、明济几人?远赴西北,也算是给这些弟子们开?开?眼界。


    只是,顾云秋没想到李从舟去西北佛会,行李中竟还要?带一把月琴。


    ——现在佛会,这么厉害的么。


    注意到他异样的目光,李从舟叹了一口气:


    “不?是你想的那样。”


    “啊?”


    李从舟停下动作?,看顾云秋一眼后,怀抱月琴、慢慢坐下来:


    “这是我娘的遗物。”


    “遗……!”顾云秋的声音陡然变高,而后,他又飞快捂住嘴,只眨巴眼看那琴。


    他还从不?知道,还、还有遗物。


    李从舟的娘……


    那其实是,其实是他的娘亲?


    顾云秋身体不?受控制地往那边蹭了一步,接触到李从舟目光,又有些讷讷不?敢上前。


    这感觉很?怪,但又说不?出原因。


    李从舟怀里的月琴并不?名贵,用料是一般的酸枝,音梁上还缺脱了个音柱,但看得出来这些年保养得很?好:


    琴身重新?涂过丹漆,琴头上的贝母贴片被擦拭得很?亮,琴颈琴弦也都?润着油。


    见小纨绔站在三步外,想靠近又不?敢,李从舟垂眸,眼中难得闪过一抹柔色——


    前世,他本不?知真假世子案,一直把这月琴的主人?当成自己亲娘。


    那个雨夜混乱,僧人?们要?避嫌也没细看。


    倒是后来他到蜀中彻查,才听得襄平侯府熟悉她的人?提起,说她肤白胜雪、容色姣好、身段婀娜,是当时蜀中最负盛名的舞姬,名唤月娘。


    看看小纨绔精致白皙的脸蛋,李从舟暗叹,最终招招手,让顾云秋过去。


    得了允许,顾云秋一下就扑到他身边。


    月琴源自先汉,魏晋时与阮相似,后来传入蜀中为当地苗彝族喜爱,成了他们重要?节庆活动时不?可或缺的乐器。


    中原多用琵琶、筝,倒少有人?弹月琴。


    小纨绔看起来真的很?好奇,脖子伸得老长,身子也紧紧挨着他,目光直勾勾看着。


    此情此景,忽然让李从舟脑中电光石火闪过一些零星记忆。


    前世,宁王府的人?找来时,他的精神其实早处于崩溃的边缘:


    师父师兄惨死,视为家园的报国寺灰飞烟灭。


    查来查去,背后牵连的线索却纷繁复杂,甚至瓜葛皇室。


    他疯病缠身、浑身沉疴、撑着最后一口气没倒下,就是为了将恶首和?那西戎王妃押解入京,以慰师父师兄在天之灵。


    没想,一帮银甲卫杀出来,告诉他——


    他身上也流着皇室的血。


    简言之,报国寺上下三百余条人?命,其实也和?他脱不?开?干系。


    后来的很?多细节……


    李从舟其实都?记不?清了。


    他的疯病不?是一天两天,有时杀起人?来,甚至不?分敌我。


    他只记得自己知道身世后笑了一下,然后就在乌影的搀扶下回了大帐,而后沾着喷出来的血,将涉事人?等?的大名、挨个写到了纸上。


    他已身处炼狱,这些恶首又凭何安享太平?


    他回了京、如愿将那些人?聚到一起,也复了仇、逼得襄平侯与他同?归于尽。


    可……


    当时的小纨绔又在哪里?


    看着顾云秋亮晶晶的柳叶眼,看着他纤细白嫩没有老茧的手……


    李从舟抿唇,感觉心被撞了一下。


    他半晌不?说话,顾云秋也不?敢催,只小心翼翼扯他袖子,声音软软,“所以,你……娘她,叫什么呀?”


    李从舟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半晌后,他听见自己开?口,声音发紧:“……月娘。”


    月娘?


    顾云秋默默记了一道,原来娘亲叫这个。


    半晌后,他又看李从舟眨巴眼:


    怎么,没有姓?


    前世九岁时,佛寺里的孤儿、小小的僧明济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娘亲的名字,更不?知她是谁、来自哪里,只将这把月琴好好收着。


    重活一世,九岁的李从舟有着后来所有的记忆。


    他看着身边唇红齿白、一身绫罗绸缎、每日抱着他笑得傻兮兮的顾云秋,最终,唇齿开?合——


    “她是,蜀中出名的舞姬,被一位……贵族小姐无意中救下后,就做了那位小姐的陪嫁,嫁到了……某个府上……”


    顾云秋认真听着。


    虽觉小和?尚情绪异样,但也只当他是提起了娘亲有些激动罢了。


    月娘出身贫寒,七八岁就到教坊学艺。


    后来声名大噪、容貌出挑,一时引得各路富商公?子争相求娶,甚至还有个恶霸拦路,想要?直接强抢。


    襄平侯的第?一位夫人?、来自乌昭部的白氏,就是在这情况下出手救了月娘。


    白氏喜欢月娘,月娘也喜欢乌昭部苗人?的单纯善良,两人?一见如故,后来月娘更作?为白氏的陪嫁,跟着她嫁入了襄平侯府。


    在白夫人?发现丈夫暗中以活人?试蛊前,月娘在侯府过得不?错,还结识了侯府一位小账房、一个屡试不?第?的李姓小书生。


    若非后来那些事,月娘和?这李生,都?已谈婚论嫁。


    李从舟说得很?慢,隐去了襄平侯、白氏身份,皆用当地大户和?贵族小姐替代,也没告诉顾云秋——月娘身在蜀中,为何怀着身孕也要?不?远千里跑到京城的缘由。


    顾云秋听完只是沉默,一时心中五味杂陈。


    后来是王妃身边的嬷嬷上来,打断了堂屋内的沉默——


    皇后的丧仪办得隆重,王妃作?为命妇,要?跟着宁王入宫守灵。


    京中疫病既去,宁王也要?接妻儿回府:


    “公?子,该收拾东西回家了。”


    顾云秋回过神,哦了一声后,看了看后院的小树苗——这里是王府私产,他以后要?过来也方便?,只是还得在寺里找个人?帮忙浇水。


    “会帮你看着的。”


    ——是小和?尚的声音。


    顾云秋一愣,发现李从舟站在他身后,目光也跟他一样,穿过窗户、看向了后院那一排郁郁葱葱的树。


    看着小和?尚分明的墨眸,顾云秋咬了下唇,突然转身搂住李从舟,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李从舟一僵,半晌后摇摇头,也露出了一个极浅的笑容。


    第020章


    次日分别?, 报国寺门口。


    两队银甲卫如来时那般护在金碧辉煌的?马车旁,大大小小的?行李物件堆满了数辆拉货的?板车。


    王妃于寺前与圆空大师话别?,圆净禅师亦带众僧于今日出寺北上。


    李从舟子身上系了个小包袱、戴斗笠, 和?其他三五个小和?尚站在一处。


    他们要走陆路,出京城过关中, 再渡河才能到兴善寺。


    顾云秋趴在车窗边,远远看?那一群灰扑扑的?小光头。


    他还是第一次知道,寺里?僧人?外出大都用走,除了涉水, 几乎不用舟车。


    可?是西北好远哦。


    顾云秋偏头枕在手臂上, 舅舅每回派人?来, 骑快马都要用上五六天。


    他们用脚走, 真不会走到猴年?马月么。


    不过看?着李从舟比其他人?高出一截又笔直挺拔的?背影, 也难怪——将来他生得那般高大威武, 大抵是从小历练、身体底子好。


    这么一年?相处, 顾云秋其实没那么怕李从舟了。


    小和?尚看?着凶,其实人?善心好。


    尤其是他们住在一起?这半年?:晚上睡觉明明被他烦得不行, 却还好好给他掖被子、贴心地教他防身术。


    最重要,还会帮他顾着那些小树。


    以及在不知情的?情况下, 实际上给他讲了生母的?故事。


    原本?关于生母模糊的?形象,也渐渐有?了些隐约的?轮廓——他娘来自蜀中,是个能歌善舞的?美人?, 还弹得一手好月琴。


    这时, 王妃也与大师说完了话,正作别?着要上车。


    顾云秋看?看?王妃, 又看?看?远处的?李从舟,忽然?掀帘子跳下车,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奔向李从舟——


    李从舟背对着马车,闻得脚步声?,转头就在怀里?就接了个顾云秋。


    小纨绔冲过来的?力道很大,撞得他头上的?斗笠都落下。


    顾云秋仰头,眼睛眨巴两下,低头把腰间一个香囊解下来系到他僧袍上。


    “……?”李从舟想拦。


    顾云秋却绕开他抢先开口:“这是阿娘亲手给我绣的?,里?面有?一枚平安符,是圆空大师亲自开过光的?。”


    顿了顿,他才认真看?向李从舟眼睛,“此去西北,好好保重!”


    李从舟被那样的?眼神看?得一愣,没来得及反应,小纨绔就得手跑了,登上马车后还向他挥手,脸上灿烂的?笑容竟比晨光还炫目。


    王妃站在车边,看?看?蹿回车内的?顾云秋,又看?看?远处那个分外合她眼缘的?孩子,也笑起?来,温声?道:“一路平安。”


    等车轱辘转起?来,王妃才忍不住去刮儿子鼻尖:


    “这么难舍难分呀?”


    顾云秋摸摸鼻子,“……哪有??”


    王妃笑笑,倒是旁边的?嬷嬷凑趣说了两句,说那香囊可?费了王妃一番工夫,她不擅女红,金线拆了缝、缝了拆,最后针脚还是歪歪扭扭。


    “老身记着,从前公子可?宝贝这个香囊了,有?回丢了,还让阖府上下什么都不干地翻找了整三日呢——”


    顾云秋被说得脸热,干脆转向窗,屁股对着她们。


    其实他没想那么多,只念着小和?尚告诉了他生母的?事,他也想为李从舟做点什么——


    毕竟出这么远的?门。


    有?亲娘的?香囊、平安符在身边,或许会好些。


    一个月后。


    李从舟一行人?,终于走到了凤翔府大兴善寺。


    主持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安排好僧房后,还亲自带他们在寺中逛了逛。


    兴善寺始建于前隋,是一座碧瓦飞甍、巍峨气派的?大型禅院。


    禅院建在大兴城内,正中山门是二层歇山顶,南侧题“大兴善寺”金字,北面悬“庄严国土”牌匾,气势恢宏。


    天王殿、大雄宝殿、观音殿沿正南正北一字型排开,钟鼓楼、东西禅堂、文殊殿和?普贤殿依次分列两边。


    前庭广场中有?四棵高大的?古松,传是唐元和?年?间种下,树龄超过百年?。树下,则具法会规模摆上了桌椅和?蒲团。


    离法会正式开始还有?两日,圆净禅师便许他们到城中看?看?。


    一行人?里?,明义因年?纪的?关系,已来过西北数次,进城后他就表现得兴趣缺缺,耐着性子陪着逛了两条街后,就单独将李从舟拽到一边。


    他从身上掏出半吊钱,“好师弟,师兄跟你?商量件事儿……”


    李从舟:“?”


    明义则指着城内一座高高的?酒楼,露出一个“你?懂的?”眼神。


    李从舟:“……兴善寺山门酉时关闭,师兄记着别?误了正事。”


    明义拍拍他肩膀,转身没入人?群里?。


    而站在原地的?李从舟,也长长舒了一口气。


    ——多亏师兄。


    也省了他再找借口单独出来。


    他们离开京城的?这一个月里?,四皇子凌予权还是如前世一般——为避纷争、自请来到西北,而襄平侯也被不明真相的?皇帝诏命上京。


    若按前世的?时间推算,西戎王庭的?内乱将会在未来半年?内平息。


    适时,荷娜王妃将会成为太后,联合八大翟王掌权,并迅速集结重兵反扑。


    这回来西北,李从舟就是想借佛会之?名探查,预下筹谋,以备来日。


    避开大兴城内喧闹的?人?群,李从舟赁了马匹、直奔西北大营——


    西戎内乱撤兵,朝廷沾沾自喜,以为大获全胜、竟然?主动裁军,还美其名曰是精兵简政、减少冗兵冗费。


    西北大营的?二十万兵马被裁撤到不足十万、军费粮饷皆减半。


    远远看?过去,军营前的?拒马老旧不堪、两个岗帐上打?着厚厚的?补丁,还有?不少老马卧在马厩里?,巡逻的?士兵们也是垂头丧气、疲惫不堪。


    皇后崩逝前,镇国将军徐振羽三次上书,直言西戎再次侵边是迟早的?事,却被太子一党的?御史弹劾,说他危言耸听,想拥兵自重、图谋不轨。


    如今国丧当?前,徐将军自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暗中生闷气。


    附近几个村的?百姓,对此也是苦不堪言——


    那些被裁换的?军人?多数没有?固定的?居所,再加上找不到合适的?事做,一群人?闲散在外,没多久就形成了盗祸。


    报官,地方上的?官兵打?不过这群曾经的?正规军;告到西北大营,徐将军被减了军费、捉襟见肘,也根本?无力剿匪。


    将这一切看?在眼中,李从舟心下了然?,拍马返回大兴城,找了间书铺借用纸笔,以他这段时间学会的?苗文给远在京城的?乌影去了书信。


    ……


    几个月后,京城。


    一辆低调的?马车驶入昌盛巷——


    疫病之?后,又逢国丧,官牙实在无奈,只能狠心将罗池山下的?田庄又折了半价,算算价钱是二三百两。


    而顾云秋这里?,上个月的?树苗、柴薪卖完后,刚好手头就积攒了四百二十两,他便带上点心,准备去京畿西郊买下一座田庄。


    为防被人?认出来,引起?不必要的?麻烦,顾云秋蒙面戴斗笠,稍做了一番乔装——


    结果那官牙的?耳朵并不好使,远远听他说话,没往孩童的?方向上想,只当?他是大户人?家不好抛头露面的?“小姐”。


    听闻他们是想要买罗池山下的?田庄,官牙态度热络,当?即就带人?骑马带他们去实地看?。


    路过和?宁坊前阙楼时,登闻鼓院前正好有?人?击鼓鸣冤,高声?嚷嚷着说本?年?春闱的?主考官、御史台的?外侍郎主持科考不公。


    顾云秋一愣,将车帘挑开一道缝,远远看?了一眼。


    伸冤的?似乎是一群人?,为首敲鼓的?是个穿着讲究的?书生。他捏着鼓槌,对围拢过来的?众人?振振有?词,说外侍郎监考舞弊、选人?惟亲。


    御史台的?侍郎官副一品,分为内外两员。


    内侍郎监察皇亲国戚、宫闱禁军以及京中官员,外侍郎则要对各州府的?外官负责并查检驻守各地的?武将。


    顾云秋记得这个外侍郎,他在文皇后崩逝后,一直揪着舅舅几年?前上的?折子不放,说他是为一己私欲拥兵自重,更指摘徐家都不安好心。


    因此,宁王私下在家骂过他好几回,说他是无耻小人?,根本?不懂西北战局,表面上是护着太子,其实在固执己见地害人?。


    ——所以顾云秋记得他。


    撇撇嘴放下帘子,顾云秋舒舒服服地靠回软枕上:


    看?来作恶自有?天收,真是活该。


    马车摇摇晃晃,很快到达了京畿西郊罗池山下。


    官牙准备好的?两处房产挨着,只是分属于两个不同的?村子:


    一个是靠近罗池山的?陈家村,村长忙着帮村民打?井没能赶到,只派了他十三岁的?小儿子过来;一个是靠近大路的?吴家村,村长倒是亲自来了。


    两个庄子,顾云秋都下车分别?细看?了看?:


    陈家村的?田庄依山傍水,庄中房屋才盖了五年?、宽敞明亮,只是房屋占用了大量的?土地,能用来耕种的?田较少,而且大小错落、形状不规整。


    吴家村的?田庄交通便利,田地开阔方正,里?面还新搭了瓜棚和?马厩,但剩下盖房的?空间就少,只有?一间低矮的?土坯房。


    顾云秋看?完后没有?立刻决断,由着官牙几人?跟在身后介绍。


    那吴家村长要殷勤些,指了土坯房补充道:“您若嫌这屋子不好,我们村里?年?轻人?多,都能叫来帮忙给您拆成空地的?。”


    相比之?下,陈家村的?少年?就憨直些,问什么说什么,不问的?时候就不说话、局促地站在一旁。


    顾云秋不置可?否,走出庄子看?外围,发?现两个田庄外都各自挨又挨着一处建筑:


    田家村的?田庄旁,是一个破旧的?小院,院中正升着袅袅炊烟。


    而吴家村的?田庄旁,却是个外观装饰精美、灰瓦白墙的?大合院,只是大门紧闭落锁,门上布满蛛网和?灰尘。


    “那两栋屋子是?”他问。


    吴家村长一愣,没立刻回答。


    倒是那陈家村的?少年?憨笑了下,挠挠头道:“是陈婆婆的?豆腐坊。”


    顾云秋又看?那村长。


    吴家村长偷偷看?了眼官牙,最后只能说:“那……是我家。”


    顾云秋挑挑眉,盯着这位村长看?了半晌后心下了然?,招招手让官牙过来,要定下陈家村那个庄子。


    官牙一愣,还没说话,那吴家村长却先急了,“小姐您不再考虑考虑?!那破房子可?是死过人?的?!”


    死过人??


    顾云秋的?动作顿了顿,询问地看?向官牙。


    ——买卖田宅房产,这些都是他们必须要向买主说明的?事项。


    “……那都是五六年?前的?事了。”官牙尴尬地解释。


    “五六年?前也是死过人?,”吴家村长不依不饶,“这样的?房子住着多晦气,小姐你?还是考虑考虑我们家的?房子吧。”


    说着,他又喋喋不休地介绍起?他那个田庄多好多好。


    顾云秋睨他一眼,转身走到那陈家村少年?面前,温声?询问道:“所以这庄子,当?真死过人?么?”


    少年?抿抿嘴,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可?不是死过人?,”吴家村长又凑过来,“还是凶杀呢,那疯妇拿着菜刀连捅了丈夫十八刀后自杀。小姐,不是我说,这样的?房子可?住不得。”


    被他这样话赶话追着说,陈家村少年?也终于急了:


    “陈家姐姐才不是疯妇!”


    吴家村长嗤了一声?,“那是不是她杀了人??”


    “明明是、明明是……”少年?涨红了脸,瞪着那村长半天反驳不出个所以然?,只能闷闷重复道:“反正她不是。”


    看?这情况,顾云秋便单独拉了少年?走到一边,并警告那吴家村长不许靠过来:“到底怎么回事?”


    陈家少年?低下头,许久后才小声?说出原委。


    原来那田庄本?是旁边豆腐坊陈婆婆一家盖起?来的?新房,陈婆婆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豆腐西施,丈夫是个小货郎,二人?膝下止有?一女。


    婆婆不想女儿远嫁,家里?的?生意也要有?人?照顾,所以就给女儿招了个女婿入赘,房子也是专门盖给小两口的?。


    女婿是外乡人?,头两年?还孝敬老人?、疼爱妻子,可?当?货郎在某次渡河时溺毙后,他就逐渐暴露了本?性——好吃懒做、嗜酒成性。


    有?时发?起?性来,还会打?老婆、打?丈母娘。


    陈家母女不堪其扰,想将他扫地出门,却又发?现女儿怀了身孕。


    女婿得知消息后跪下保证会改,可?没几天,就又将准备给孩子的?钱在赌坊输了个精光。


    夫妻之?间大吵一架,女婿恼羞成怒动手,陈家姑娘因此小产、从此再不能生育。


    而女婿一听这个,更是变本?加厉,说妻子不守妇道、不能延续香火。


    村长为此到他们家中调解过几回,可?惜收效甚微。


    女婿照旧是一日到晚不着家,回家就是喝得醉醺醺地要钱。


    陈家姑娘实在受不了,多次想过寻死,结果却在准备投的?河边捡着个小女婴,看?着可?爱的?孩子,她才终于重拾活下去的?信念。


    没想,孩子三岁时,那不着家的?丈夫终于回来,看?见陌生的?女孩后,根本?不信是妻子抱养的?孩子,直嚷嚷着是女人?不守妇道。


    几回争吵后,他趁某次陈家姑娘陪母亲外出送豆腐,回家就掐死了那个女孩,一边掐还一边怪笑,说自己是在杀孽种。


    陈家姑娘回来看?见这个,哪受得住刺激,当?场就寻了把菜刀捅了醉醺醺的?男人?十几下,然?后反手一抹脖子结束了生命。


    ……


    少年?说完,还认真看?着顾云秋重复了一次:


    “陈姐姐她真的?不是疯妇。”


    顾云秋点点头,拍拍少年?手背表示自己明白了,然?后就转身回到官牙身边,还是坚持要陈家村这庄子。


    吴家村长傻眼了:“不是,小姐,您……您没听清么?那屋子可?是出过三条人?命,我这房子多好啊——”


    顾云秋凉凉瞥他一眼,只反问道:“既然?这么好,那你?自己怎么不去住呢?”


    吴家村长愣住,哑口无言。


    最后,顾云秋顺利地和?那少年?、官牙签了地契。


    落款盖印时,他隐去了“顾”姓,只填上云秋二字。


    反是那吴家村长买卖不成,怨毒地剜了他们一眼后,转身趁车夫不注意,狠狠踹了马车轮子两下——


    第021章 (二合一)


    官牙走后?, 顾云秋将签好的房契贴身收好就准备离开。


    天?色不早,他出府大半日,王爷王妃也快从宫中回来了, 他再不回去他们该着急了。


    反正房契已签下,有什么事可以明日再来。


    而且今日他是低调成行, 身边连个护卫都没有,只有车夫和点心两个。本以为罗池山下的田庄是朝廷官牙买卖,里头不会有太多门道。


    没想……


    顾云秋摇摇头,吴家?村的田庄看上去虽然田地?平整、设施齐全?, 但那瓜棚和马厩都明?显是新建的, 没有一点住过人、使用过的痕迹。


    而村长明?明?在旁边有房, 却大门?落锁不去住。


    可见那田庄, 定有很严重的暗病。


    他又远远看了眼吴家?村长那个空置的大宅, 招手叫来陈家?村那少年?。


    少年?被官牙带偏, 上来就闷头叫了他一声“贵人小姐”, 并目光澄澈地?看向他:“您还有什么吩咐呀?”


    “……”顾云秋噎了下,半晌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指着远处村长那房子直接问:“那边是有什么问题吗?”


    少年?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犹豫了一会儿低下头, 轻轻揪了揪衣摆,小声嘟哝道:“爹不让我背后?说别人,也不要断人财路……”


    “可庄子确实有暗病不是么?这不是背后?议论, 而是据实相告。若有别人不知内情买下来, 不是受害被坑了么?”


    听?着这话,少年?咬咬牙, 最终还是选择一吐为快。


    几年?前朝廷支持垦荒,愿在回填沼泽上认领田地?的百姓, 都能根据田亩大小免除三到五年?不等?的赋税徭役。


    吴家?村长见利起意,仗着自己是村长,就划了一块十?来亩的土地?到名下,花大价钱盖了那间大道旁的四合院。


    本想占地?势开个野店酒肆赚钱、还能免赋税,结果那一片回填的土地?返潮得厉害,盖起来的房子大量渗水、霉味很重,根本住不了人。


    村长吃了大亏,忍不住去找官牙理论,却被对方倒打一耙,说他占用朝廷划拨的田地?钻营野店、无凭卖酒,反罚了他十?来两?银子。


    秋末算税时,更重新丈量了其名下的田地?牲畜,将那一片荒田也重新计入应纳田赋中,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


    “所?以,他才一直急着要出手呢……”


    原来如此。


    顾云秋点点头,想了想,又问起陈家?村村长。


    毕竟按例,村里买卖土地?都是要村长或族正出面的。


    “这些日子农忙嘛,村里的几口井用不过来,爹就带人去给大家?新找井去了。”少年?挠挠头,不好意思地?替他爹说声抱歉。


    “那……”顾云秋看了眼旁边的吴家?村,都是农忙的话,“他们村——不缺水吗?”


    “他们村一半的土地?都在山上,所?以村民多是木匠、瓦匠,不怎么种地?的,有田地?的都是租给我们村的人种,或者找外来的佃户。”


    “他们村中大部分年?轻人都会在小时找个师傅跟着,等?做几年?长大了、可自立门?户了,就会搬出村子。”


    了解完这些,顾云秋拿出一吊钱谢那少年?。


    少年?却被吓得连连后?退,红着脸连说好几个不用,转身一溜烟跑了。


    无奈,顾云秋只能先回王府。


    皇后?丧仪的百日祭将至,宫中事情多,王爷王妃还未归。


    顾云秋便放下心来,收拾好自己趴到书案前,将田庄中需料理的事一一列到纸上:


    要雇农、置购农具、买定选好作物?的种子,有条件的话还要弄头耕牛;要查看屋子内部,查检有无需要修缮之处,并定下需选买的家?具、用物?。


    可惜王府护卫里,没有他彻底信得过的人,银甲卫更是动不得。


    思来想去,顾云秋只能从?床边的小格子里掏出一把?银质镶红宝石的小刀——这是宁王某年?送给他的生辰礼。


    若真有危险……


    顾云秋用力?捏了下刀柄:他还有小和尚教他的防身术!


    次日。


    顾云秋将小刀藏进袖中,还是那般乔装改扮着带点心乘马车去罗池山。


    到陈家?村后?,点心忽然咦了一声,而后?脆生生叫了声:“蒋叔——!”


    顺他目光看去,顾云秋仰头看见个三十?多岁的汉子,他身上穿着件粗布麻衣,一头墨发高高束在脑后?,面容刚毅、眼神坚定。


    汉子的五官有些眼熟,顾云秋却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被叫做蒋叔的汉子先是笑着揉了揉点心的脑袋,转头,又对着顾云秋双手抱拳一拜:“见过世子。”


    顾云秋诶了一声,奇怪他怎么一眼就认出他来。


    “公子您忘啦?”点心解释,“是您、您在昌盛巷还蒋叔清白的。”


    昌盛巷?


    顾云秋仰头细看,忽然想起来:


    是那个帮老?人追回财物?、却险些被污为贼的义士。


    ——他刮了胡子!


    原来,当初满面胡茬的大叔收拾干净是这样?。


    顾云秋端详片刻,也拱手还礼:“蒋叔。”


    蒋骏一惊,忙再拜,“小人哪当得起您喊这个。”


    顾云秋却笑着拉过点心的手晃悠两?下:“您当得起。”


    前世小点心忠义,拼死护着他。


    而蒋骏与点心非亲非故,只因一层邻里关系,却能一直不离不弃地?样?他长大。可以说,若没有蒋骏的仁义,点心也到不了宁王府上。


    这么算起来,这一声叔,他自然当得。


    点心被弄得很不好意思,蒋骏也多少有点别扭,他轻咳一声、岔开话题:“点心你们这是……要上哪儿?”


    即便是面对自己最亲的人,点心也记着顾云秋的嘱托,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头询问地?看向他家?公子。


    顾云秋想了想,觉着没必要瞒蒋骏,便把?他买了个田庄、准备过去看看的事和盘托出。


    不料,听?得庄子两?字,蒋骏就变了脸色:“不会是吴家?村那个吧?!”


    “没有没有,公子买了陈家?村的。”


    蒋骏这才舒了一口气,直言吴家?村长奸猾,那庄子阴冷潮湿、田里土壤肥力?不足,根本种不了庄稼,房里的木梁、门?窗也都是朽的。


    点心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小声说了句还好。


    顾云秋却看向蒋骏:“那,叔你是怎么知道的?”


    蒋骏沉默半晌后?,才沉声道:“……我在他们村附近租住。”


    “啊?”点心奇了,“叔你不是在当车夫吗?”


    言下之意,就是蒋骏该住在雇主家?里。


    关于这事,面对两?个小孩,蒋骏一个大男人有些羞于启齿,但点心巴巴看着他、宁王世子也等?在一旁,他只能不情不愿慢慢说了。


    原来他在那经世局小吏家?干着,老?太太脾气暴躁易怒、动辄打骂仆役,他们府上的下人一天?下来,身上总会带着大大小小的伤。


    稍有积蓄的,都是干没几天?就寻借口请辞;伺候老?太太的几个小丫鬟,甚至都不要工钱就跑了。


    蒋骏本也借故离开,但官牙欺他是外乡人,每次做介都要讹他些好处银子,不给,就在引荐的差事上使绊子。


    蒋骏实在被前后?几任脾气古怪的雇主折腾得够呛,干脆心一横,换出身份文牒后?直接到京畿附近的村中找短差干。


    这么一找,就找到了吴家?村。


    他本是受雇给村里一位木匠大师傅,帮忙给他们看仓库,偶尔也会跟着出活儿、在搬大梁时搭把?手。


    村长那田庄,单他在这段时间里就翻新了三回,进去换梁的师傅们怨声载道,直言必须蒙上面巾,否则就会因吸入过量的霉灰而患病。


    蒋骏看不惯村长如此为人,但木匠师傅们都劝,说村长一家?在吴家?村久,让他别去招惹这样?的地?头蛇。


    他忍了几回,最终忍无可忍,干脆辞了工,又找了份在运河码头搬货的活:早早出去、日落回来——眼不见为净。


    说完这些,蒋骏看他们两?个小孩,出来连个护卫都不带,皱眉犹豫再三,还是提出陪他们进村。


    虽然这里是天?子脚下,但世道也不算太平,前儿安西驿旁那野店不还出了桩血腥的杀人案?


    万一村民欺生、为难他们,还能有他在旁。


    顾云秋欣然接受。


    点心说过,蒋骏以前在西北大营当兵,有他作陪自然好。


    如此,一行三人再加上马车夫,很快到达了“他的”田庄。


    取钥匙开门?,顾云秋这才有了些:“他也是有房的人”的实感。


    这间田庄上的房子,其实和报国寺后?山上那间宁王的私邸很像:都是正中一间堂屋的四方小院。


    只是田庄东西两?侧盖的是灶房和预留出来的牲畜棚,真正能住人的其实也就堂屋一间房。


    门?口也没给护卫住的直房,乡下的房子用不上。


    顾云秋正在心中记下要置购的东西,忽然听?得蒋叔一声呵问——


    “什么人?!”


    顾云秋回头,看见门?口站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她一手扶门?、另一手端着碗卖相很好的油煎豆腐,脸上的表情既惊讶又尴尬。


    她穿着粗麻衫,腰间系着块蓝色围裙。


    看到院里站定的顾云秋、点心还有马车夫后?,她舔舔嘴唇:


    “抱、抱歉,我是听?小石头说,说……隔壁搬来了个贵人小姐,我……唉,实在抱歉。”


    她是上了年?纪,但还没有老?眼昏花。


    ——院中站着的,分明?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公子。


    老?人转身想走,顾云秋却跑过去扶住她手臂,用力?嗅两?下后?,眼睛亮亮的:


    “好香!”


    那婆婆一愣,手脚都不知道要如何放,“我……”


    “婆婆就是隔壁豆腐坊的吧?”顾云秋仰头,翘起嘴角,“昨天?我听?陈家?的小哥哥提过你。”


    他生得好,五官明?艳。


    被这么看着,陈婆婆浑身的紧张不安也渐渐散了,她摇头笑了下,忍不住埋怨道:


    “那臭小子,尽哄老?婆子,还骗我说是贵人家?的小姑娘。”


    顾云秋“啊?”了声,故意装委屈:


    “不是小姑娘,婆婆就不打算给我吃了吗?”


    陈婆婆忙摆手道:“不是不是,老?身没这意思……”


    “所?以,”顾云秋嘿嘿笑,“婆婆是来给我送豆腐的?”


    “啊,我……”


    看着眼前金尊玉贵的漂亮小公子,陈婆婆支支吾吾、有些畏怯。


    不是恐惧害怕,而是那种——面对远超于她认知美丽富贵的自卑和一些自惭形秽。


    “婆婆还没吃饭吧?”顾云秋一拍手,“这样?,不如我做东请大家?吃饭?正好到晌午了。”


    这回,是连蒋叔也一并怔住。


    ……


    不过最后?,这段饭顾云秋没请成,他们一行人被热情的陈婆婆拉到了隔壁她的家?中——


    理由是她家?里还有个小姑娘需要人照顾、豆腐坊的生意也走不开,而且她饭烧好了、是现成的,不用折腾到外面去耗时又费力?。


    陈婆婆家?的小姑娘是个哑女,才十?岁,是婆婆女儿离世后?,她意外在村口捡到的弃婴。


    小姑娘懂事,陈婆婆去厨房炒菜,她就帮着搬凳子、拿碗筷。


    豆腐坊不算大,一边放着石磨、木箱、千斤顶和水勺等?工具,一边就是厨房和这祖孙俩的房间,房间很窄,只能放下一张炕和一个柜子。


    盥洗的铜盆、吃饭的桌子,还有小姑娘的针线筐都直接堆在院子里。


    陈婆婆动作快,没一会儿就端上来四菜一汤。


    一碗香煎豆腐、一碟葱炒腊肉,一盆水豆腐、一盘酸笋雀鲊,汤是野菜汤,还给他们每人都盛了碗香喷喷的米饭。


    围在小桌边的有五个人,加上自己合共六个人,陈婆婆在围裙上蹭了蹭手:“菜有点少哈……妮儿,去掏些津萝卜,我再去煎个蛋。”


    “婆婆够了,”顾云秋忙拦她,“别忙啦。”


    点心也很有默契挡住了陈家?的小姑娘。


    “我是小孩,吃得少,”顾云秋拉着陈婆婆有些粗糙的手,“我们不请自来,有这些菜已经很好啦。”


    车夫也点点头笑,表示自己有碗饭吃就成。


    蒋叔也跟着劝:“您别忙了。”


    陈婆婆拗不过只能坐下,不过她落座后?就忙着给众人夹菜,每个人的碗都被她堆得尖尖的。


    顾云秋实在撑不下,只好放下碗、打岔问婆婆豆腐坊的事。


    这间豆腐坊其实是陈婆婆的爹传给她的,老?爷子踏实肯干,是村子里第一个买驴、盖新房的人,这间豆腐坊办起来的时候,陈婆婆刚出生。


    老?爷子早年?在酱菜铺里帮过工,跟着大师傅学了些生意经,觉得种豆子、做豆腐是个好生意——豆子能直接卖,能做豆腐、点豆浆。


    剩下的豆杆豆萁能当柴,豆腐渣能用来喂猪、养牲畜,猪的粪便又能拿来肥田。


    老?爷子在世时,豆腐坊的生意就很好,陈婆婆接手后?,更是研制出一套她自己的秘方,做出来的豆腐又香又嫩,远近几个村都知道她。


    后?来她嫁给了村里的小货郎、生了女儿,日子本是一天?天?变好,直到货郎不幸溺亡,她一时看走了眼、招了那女婿上门?。


    好好的家?因此败落,豆腐坊的生意也一落千丈,虽然附近几个村的乡亲还是会来找她点豆腐、做豆浆,但也只是勉强度日罢了。


    顾云秋听?着听?着,忽然心生一计:


    反正真假世子案告破是八九年?后?的事,他近期也不会到田庄上住,庄子空着也是空着,倒不如让陈婆婆就近帮忙?


    也省了他再去雇人、找人,还要受累去一一摸别人的底。


    他把?这心思往明?面上一提,陈婆婆一顿后?直接拒绝了,她眼神慈爱,却还是忍不住拍顾云秋手背一下:


    “你这小公子,不怕被人骗呐?”


    顾云秋唔了一声。


    “且不论我们只见过一面,就算是熟悉的亲戚朋友,怎好直接提出来叫人住去你家?里的,你就不怕我们将来赖着不走、赚你的房子啊?”


    陈婆婆一脸恨铁不成钢。


    顾云秋凑过去,笑着蹭她一下:“婆婆不会的,我看人可准了。”


    陈婆婆眉头拧紧,偏生不起气,只能没好气地?哼哼,心想:还好是遇上了她,这要换成别人,小公子又乖又软的,肯定更要被骗得裤衩都不剩。


    她叹了一口气,正色、给这位不谙世事的小少爷摆事实、讲道理——


    就算她答应搬过去、住下来,那房子恐怕她们也守不住。


    陈家?村还好说,隔壁吴家?村可多得是恶霸无赖,尤其是那位村长,自从?官牙来登记卖房、卖地?,明?里暗里可没少给别人使绊子。


    这时候,顾云秋才知道——


    那吴家?村长不仅揣着坏想坑外乡人,还暗中看上了陈家?村这间田庄,只是他囊中羞涩一时拿不出二三百两?银子。


    于是每个被官牙带来看田庄的人,他都要先介绍自己的田庄如何如何好,然后?再高声嚷嚷说陈家?村的田庄是凶宅、晦气、死过人。


    一门?心思想着搞黄了陈家?村的生意,等?那田庄再折价,他就能捡漏,赚上一个现成的庄子,再逃赋税三五年?。


    若叫他知道了,陈婆婆她们还能再搬回田庄,肯定要生事。


    “三天?两?头来闹事小,铁定心要闹得你不得安宁才事大。”


    陈婆婆在村子久,见的人和事也多,说这些都是肺腑之言。


    之前村长家?的小石头告诉她,搬过来的是个漂亮的贵人小姑娘,她就有心上门?劝两?句,希望对方能多带些护卫、有些防备心。


    没想,却赚到这么个单纯的小公子。


    “多雇些人来庄上守着才是正经。”陈婆婆道。


    车夫和蒋叔也劝,都觉得顾云秋把?事情想简单了。


    “人心难测,世……”蒋骏说了一半,在点心的提醒下改口,“公子还是慎重些。”


    顾云秋偏偏头,其实这些他都想过。


    正因为他想过,所?以才会提出让陈婆婆祖孙搬过去。


    田庄要有人守,还要选种子、雇人播种,强龙是难压地?头蛇,所?以其实最好的办法是——找来村长、里正、三老?,请他们去帮忙雇人。


    而陈婆婆,不就恰好就是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


    而且,陈婆婆刚才说起豆腐坊,也让顾云秋转出个心思:


    他想和陈婆婆合伙。


    他不缺粮食蔬菜,眼下最缺的是钱,田里无论种什么菜去卖,赚的钱都不会太多,而且回本还慢。


    反是豆腐这一项上,长远来看,能够利滚利、赚多出一倍。


    他出田地?、陈婆婆出工出技,地?里种的豆子都拿过去做成豆腐、豆浆,然后?再卖到附近的村子去,将来他若开酒楼,还能直接用上。


    而且那些豆腐渣用来养猪,卖猪肉、猪仔也比单纯种菜赚。


    不过陈婆婆说的——她们孤儿寡母守不住田庄,倒确实是个问题。


    顾云秋转转眼珠,忽然将目光放到了刚才说话的蒋骏身上。


    蒋叔不就……正好在附近赁房?


    那若是——


    让蒋叔直接住到田庄中呢?


    顾云秋想了想,干脆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告诉陈婆婆他其实是想和她合伙做生意、办豆腐坊。


    而蒋叔如果搬过来住的话,算他雇佣他:


    “叔你也不用去搬货了,不如给我做田庄的管事,我按点心的例钱给你发薪,一月一银,你帮我看着田庄的田宅和雇农,如何?”


    “这样?婆婆你也不用搬动了,别人也不会急言,有蒋叔互为邻里,也能有个照应,而蒋叔你也不用再单独出赁房的钱了。”


    “……”陈婆婆张了张口,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蒋骏也是半晌无声,心头震骇。


    顾云秋看看他们,反笑着重新捧起碗:“我觉得这主意不赖。”


    他自在水面投下巨石,根本不管激起的惊涛骇浪。


    陈婆婆想来想去不能决断,只能让小姑娘去请来陈家?村的村长。


    而蒋骏也有些犹豫,宁王世子提出的条件对现在的他来说太过丰厚,让他食宿无忧的同时,还开出了过于高昂的月俸。


    就算是在西北军中,他也没有领过这么多的银子。


    反是点心很高兴,一直在旁边劝着,“叔你就、就答应吧,公子真的很需要人来帮、帮他的,而且你安定下来,我也能、能放心。”


    不多一会儿,陈家?村长到了。


    他生得瘦小精干、身上的皮肤都被晒得很黑,五官看着一团和气,没有说太多的客套话,一句句抛出来都很实际——


    田庄里能够耕种的土地?合共十?亩七分三厘,因为是沼泽回填的土地?,算作下等?田,三年?后?每亩要税粮六升。


    “再算上其他杂税,合共要税粮七斗,折合银价就是一二两?。”


    村长没听?着顾云秋之前要给蒋骏月银一银的话,只老?实地?帮这位新来村的小公子算账——


    “种豆子的亩产是二百斤左右,换成豆腐还要损耗三成……”


    最后?村长得出结论,若是收成好,这田庄倒是能自负盈亏。


    顾云秋看着他那股认真劲儿,更觉着自己是选对了村子。


    陈家?村这村长看起来,也是个大好人。


    陈婆婆在旁边听?不下去,忍不住推了他一下,在村长耳边说了这位小公子刚才的一番话,让他别瞎操心,只问合伙之事能不能行。


    村长听?得顾云秋开价的月钱都是一银,立刻涨红了脸,忙点头,说豆腐坊的事可行,也能给蒋叔办身份文牒。


    “那就再有劳村长帮我找些干活的人。”顾云秋笑着拱拱手。


    那边说着,这边点心托腮,看向顾云秋的眼里全?是崇拜:


    “叔,我、我们公子人好吧?”


    蒋骏摇头笑:


    ——好是好,就是有点傻。


    哪有这样?经营田庄的?


    远远看顾云秋一眼,最终,蒋骏还是决定留下:小世子待他和狗娃都有恩,他留在这盯着,还能让他少吃些亏。


    一顿饭和乐融融,顾云秋也解决了田庄上所?有需要解决的事项。


    至于置办用物?的银子,只管让蒋叔找点心要了记账。


    等?一切办妥、夕阳西下,蒋骏送走众人后?,转身却忽然看见有人鬼鬼祟祟在后?院墙附近——


    他厉喝一声走过去,把?人被吓跑后?,却发现地?上落着磷粉,还有个白布扎的鬼人。


    蒋骏冷笑一声,劈手将那鬼人丢到半空中,手中长剑一挥,霎时将那团破布劈成了碎片。


    漫天?散落的碎布片下,他挽了个剑花、还剑入鞘,冷冷环顾四周一圈后?,才重重锁上田庄大门?。


    远处,一棵大槐树下——


    一个满脸麻子的男孩吸了吸鼻涕泡:“爹你闻着什么味没有?”


    他旁边,站着的正是吴家?村长。


    闻言,村长涨红了脸,愤愤斥了句:“闭嘴!”


    而他儿子东张西望找了半天?,忽然指着村长的裤子、没脑子地?大笑起来:“哈哈哈,爹你尿裤子了啊?”


    村长恼羞成怒给他一耳光:“再废话一句我就给你关那田庄里!”


    男孩立刻捂住嘴。


    村长则以手握拳,狠狠锤了树干两?下:他还就不信了。


    弄不了那公子哥儿,他还收拾不了那老?太婆吗?!


    第022章


    如此又过了半年, 到这?一年秋上。


    国孝在身?不能开宴,所以顾云秋今岁的生辰就在家吃了碗寿面。


    宁王赠给他一匹四蹄踏雪的乌骓,王妃亦送了一整套精致的皮影, 管家、小厮、银甲卫,还有不少与王府往来密切的世家都送了贺礼。


    若在前?世, 这些东西都合顾云秋心意,足够他玩上半年有余。


    但现在,顾云秋谢过?父王母妃,就指挥杂役牵马、将那些箱子都收到了库房内。


    比起嬉游玩乐, 顾云秋对各处田庄来报的节上收成更感兴趣, 总寻了由头跟在王妃身?边听。


    每年八月前?后, 都是朝廷核准田税、清查人口的时间。


    公田所的小吏会被分派出去量准土地、查检作物, 而后登记造册。


    到九十?月丰收, 再由朝廷指派的税官按册征纳, 以及订立更正这?两个月中?出现的突发状况, 如山洪暴发、盗祸、病疫等?。


    锦朝的田税有税粮和税银两种,并将田地按位置、属性分为水田、旱田和山地三种, 又?在这?每种之下,再依土壤肥力划分为上下两等?。


    每种田的赋税不同, 但大抵每亩上田税米一斗至五斗不等?,下田则在五升至两斗之间。


    折合税银,约是每亩百文到二?两左右。


    这?田赋并不算高, 而且还有很?多?可以折抵减免的机会。


    除参军、治水等?有功的嘉赏外, 像顾云秋在陈家村买下的那个田庄,就是朝廷诏令的垦荒、三年都不用缴税。


    而田庄的几位管事, 还提到了田赋中?一些旁门左道。


    如避税藏丁、假死脱役等?,最离奇的一桩, 还要?属有人将自家七口都办入僧籍,闹得?县官无奈灭佛,引起不小的风波。


    顾云秋听得?津津有味,也将其中?有用的信息一一谙熟于心。


    再过?两日,便是和陈婆婆约定好?分账的日子。


    顾云秋田庄上十?余亩地,除了那几块大小形状都不大规整的被留下种粮种菜供给庄里外,剩下的全都种上了大豆。


    不用愁原料问题后,这?半年来豆腐坊的生意越做越好?,大有恢复当年繁荣之势,陈婆婆还签了笔杂买务的单子。


    杂买务是专管禁中?买卖的,除了粮食蔬菜,还负责征购各省院所需的文书纸张、几个厂局制器的用料等?。


    总之,凡禁中?所需,都要?登记数目报给杂买务的提辖官,避免禁中?各府寺省院单独向外征购,牵扯出贪墨等?不必要?的麻烦。


    去陈家村前?夜,顾云秋思来想去,还是吩咐点?心从库中?收拾了一套崭新的针线。


    又?集了开蒙所需的《三字经》《千字文》等?扎成一捆,并上笔墨纸砚一套文房装在个匣子里。


    登门拜访,不能空手而去。


    而且上回他们还赚了陈婆婆一顿饭,做人要?讲究礼尚往来。


    陈婆婆性子爽直、待人以诚,直接送东西,她一定不收。


    但她家姑娘都十?岁了,也该学着识文断字,将来也可帮忙记账。


    陈家村就有私塾,村长家的小石头和他两个哥哥都在那儿读书。


    先前?,村长就给婆婆提过?这?事,但那时豆腐坊败落,婆婆只种了些够自家吃的粮食,还要?顾着牲畜,实没多?余的钱供孩子读书。


    如今生意好?了、赚钱了,婆婆的六亩地也赁给外乡一家三口租种,这?念书的事就可重新提上来了。


    ○○○


    八月金秋,各村农忙。


    远远就能在金色麦浪中?看着一群群浇水除草、施肥抓虫的农人。


    陈婆婆祖孙俩和蒋骏一早候在路口上。


    下车时,顾云秋注意到——


    旁边吴家村长那田庄竟用起来了,土坯房被推平,瓜架马厩什么的都拆了做成田地,地里种着大豆、小麦,还有一亩左右的黄芽菜。


    黄芽是菘菜的一种,只是菜叶嫩黄、茎秆素白,烧做成膳后颜色更丰富鲜亮,口感也更细腻,倒是京畿常见的一种蔬菜。


    不过?,大约确实是土壤肥力有问题,田里作物都生得?枯黄瘦小,豆杆上结的豆荚稀疏、麦子也青青黄黄。


    那些黄芽更是歪斜着散在土地里,不少都烂蕊、生虫。


    顾云秋挑挑眉,随口一问:“那田庄卖出去了?”


    “哪能啊?”陈婆婆道,“是那姓吴的自己找人来种的。”


    自己找人种?


    顾云秋又?多?看了两眼:现在雇农的价钱可不低,而且小石头不也说了吴家村长这?地是按下等?田算了税的。


    就这?样的作物成色,他就不怕蚀本?


    不过?这?点?古怪并没让他在意太久,陈婆婆和蒋骏很?快将他迎入田庄内。


    庄子已被收拾得?焕然一新,蒋骏端来茶果点?心,方便他与陈婆婆与坐下说账。


    陈婆婆不大认字,只认得?数字,但也给顾云秋算得?明明白白:


    半年下来除却人工和损耗,豆腐坊合共赚了十?五两。


    这?钱并不多?,但陈婆婆说这?是只做了白豆腐的缘故。


    明年种些花生、还可制成花生豆腐,以及她爹从蜀中?学来一种独门秘方、能制黄豆腐。


    这?些都能提高每块豆腐的卖价,合总算起来,还能赚更多?。


    顾云秋却觉着有得?赚就不错,毕竟婆婆的爹当年可是用了足三年才盈利的,他这?才小半年就能分得?七两多?银子,已经很?不错。


    分完了账,顾云秋就把准备好?的匣子推给陈婆婆,说是送给她家小姑娘的。


    陈婆婆当即拒绝,根本不打算收。


    但顾云秋说了里面是笔墨纸砚和书,又?动以情、晓以理地讲了一道,总算说服了婆婆和女孩收下。


    不过?,陈婆婆还是固执地要?女孩给他磕个头。


    闹得?顾云秋哭笑不得?。


    除了女孩,最高兴的当属村长家的小石头,他不知何时偷摸进来,听完这?些话后,拍胸脯保证每天都可来接送女孩去私塾。


    这?回的午饭,倒终于在顾云秋的田庄上用。


    他提前?吩咐蒋骏到京中?双凤楼办来一桌酒菜,布菜时,还被陈婆婆埋怨乱花钱。


    一顿饭也吃得?和乐融融,还邀了村长一家。


    小石头上面两个哥哥,一个十?七、一个十?五,都在准备今年秋的童生试。


    对考功名这?项,村长并不十?分在意,只觉有条件就让孩子们认认字,实在考不上就回来,反正老?婆也给他们看了亲事、村里也能给他们盖房子。


    村长夫人乍看之下很?凶悍、家里的男人都听她的,其实只是性子泼辣,初时与顾云秋说话还有些局促。


    一顿饭下来,倒熟络大胆起来,还托顾云秋帮忙留意,城里有没合适他家老?大老?二?的机会。


    “诶?”村长不好?意思,扯她袖子,“干什么啊?人是贵人小公子!”


    村长夫人白他一眼,只对顾云秋讲:“就顺便看看嘛,当然公子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们全家肯定都没二?话!”


    村长小声嘀咕,“贵人公子能有什么需要?我?们帮的……”


    村长夫人瞪他,狠狠掐他手臂。


    顾云秋笑,点?点?头:“夫人客气啦,会帮忙看的。”


    ——他现在是贵人公子不假。


    但将来,可说不定。


    见他答应,村长夫人立刻挺起胸、骄傲地睨村长一眼。村长撇撇嘴,却还记着要?谢顾云秋。


    顾云秋要?他别见外,只当他也是村里人就好?。


    等?真假世子案一破,他就是普通老?百姓。


    提前?跟村长一家搞好?关系,总没错的。


    用过?午饭,顾云秋拒绝了陈婆婆和村长一家非要?塞给他的瓜果蔬菜腊肉,只带赚的七两多?银子,就和点?心回了王府。


    回王府没高兴两日,九月,税官到各地按册征赋前?:


    初七日——


    顾云秋正在读一本讲江湖行话的小册子,点?心就急匆匆过?来报,说蒋叔吃了官司、陈婆婆也险些被抓去县衙坐牢。


    坐牢?


    顾云秋丢了书,沉眉紧拧:“怎么回事?”


    点?心一时半会儿说不清,顾云秋只能又?往田庄上走一趟。


    到陈家村后,他才知道这?官司还和杂买务有关。


    原来杂买务收了豆腐,见陈婆婆爽快,就还想给她定些其他蔬菜。


    只是婆婆的六亩地这?时都赁出去了,跟租户商量后,便定了其中?两亩黄芽。


    按往常算,黄芽每亩产量是百斤左右,杂买务以每斤高出市价三文的价格收购,约定在黄芽完全成熟后的第三日来取。


    也就是前?日,九月初五。


    这?本是个好?买卖,算是陈婆婆、租户和杂买务的三赢。


    但到初三这?日——


    天蒙蒙亮,陈婆婆才梳洗好?,豆腐坊的大门就被人重重敲响,租户家两口子的声音又?急又?慌:


    “婆婆!您快出来看看!出事了,田里遭贼了!!”


    陈婆婆披上外衫,忙跟着那两口子跑到田边,发现田里的一切根本不能简单用“遭贼”来形容:


    两亩黄芽被翻得?乱七八糟,个大饱满、结实丰|腴的都被人拔走、砍掉,劈下来的菜叶散落满地,算算数量足少了半亩。


    陈婆婆立即叫来村长里正,并租户一起报了官。


    陈家村隶属于河间府奉圣县,县衙派人来看后,却发现这?案子根本无从查起:


    种黄芽的两亩地位于村口,来往人流密集。


    只算田边留下的足迹,就能粗估出百人之数,更莫论?田里那些杂乱的泥脚印。


    被盗的黄芽数量虽多?,但附近村里人人都种这?菜。


    眼下又?是农忙时节,就算发现别人突然多?出很?多?黄芽菜,也不能以此为由指认为贼。


    毕竟黄芽菜都长得?差不多?,就算他家里没种,也可推说是从外乡买的,根本无法坐实罪名。


    陈婆婆着急,两个官差也没办法。


    查来查去花了两天时间没什么结果,只能劝她和那两个租户以后当心,实在不行就在田边养条狗。


    话是这?么说,但初五日杂买务的提辖官就要?来收货了,地里少了半亩菜不说,那偷菜的贼人还刻意踩坏了不少还未成熟的菜芽。


    这?样下去,交货时根本凑不出齐数。


    事发突然,村长和里正也帮着想办法,但杂买务办货自有一套成文的规矩,提辖官虽也谅解陈婆婆苦衷,但还是要?她照价补足余数。


    杂买务的收价是高于市价的。


    这?样一来,陈婆婆和租户都亏了。


    陈婆婆本来都认命了,觉得?是自己倒霉。


    没想过?了一日,就听村里好?事者议论?,说那杂买务凑不齐足数,就在附近寻购,没想,最后竟找到隔壁吴村长家。


    他家田庄上的确种有黄芽,但状况奇差却是有目共睹。


    百姓们都在好?奇——他打哪儿弄来的好?菜,能被杂买务看上。


    陈婆婆听完心生疑窦,还没过?去看,佃户两口子就和吴村长发生了争执——


    两口子听得?流言,忍不住凑过?去看,发现那些码得?整整齐齐、准备给杂买务的黄芽——根本就是他们田里失窃的。


    吴家村长哪里会认,直说他们污蔑。


    两口子不依不饶,这?些菜都是他们一点?点?看着长大的,每日三道的浇水、施肥,除草、除虫,绝不可能认错。


    两方纠缠起来,很?快就引得?很?多?人围观。


    陈婆婆虽也怀疑,但真闹大了许对这?两口子不利。她走过?去想劝,却被吴村长的老?婆吴刘氏趁乱推了一把。


    陈婆婆没站稳,一下跌坐在地。


    怕陈婆婆吃亏的蒋骏跟过?来,看见这?一幕没忍住,反手就推了吴刘氏一下,“干什么呢?手上放干净点?!”


    没想,这?吴刘氏也不是一般人。


    当场就地一趟,翻滚哀嚎大叫起来:“打人啦——光天化日之下你?们陈家村的打人啦!还有没有王法啊?”


    蒋骏被她弄得?措手不及,吴村长更趁机报官。


    没过?多?久,奉圣县的县令就将他们几个都押到了县衙——


    公堂之上,县令还未开口问。


    那吴刘氏就干嚎起来,直喊着:“青天大老?爷我?惨呐,你?一定要?替我?这?弱女子申冤呐——”


    蒋骏忍不住瞪她。


    结果吴刘氏更戏瘾上身?,当即缩到丈夫身?后抛出个可怜兮兮的媚眼:“大老?爷你?看,他公然当堂威胁我?!”


    县令啪啪拍两下惊堂木,让师爷、官差先陈词。


    两个官差倒是说了实话,禀明之前?田里丢失半亩黄芽的事。


    但那师爷态度暧昧,虽也承认失窃事,却指出蒋骏从前?在西北当过?兵,当堂以扇掩面、惋惜道:


    “阁下出生军旅,又?是个大男人,实不该欺凌弱小。”


    陈婆婆急了,指吴刘氏道:“那也是她先上手推的我?!她难道就可以欺凌我?这?个老?太婆吗?”


    师爷耸肩:“当时情况混乱,说不定是您看错了呢?”


    陈婆婆一口气上不来,瞪着他浑身?颤抖。


    而那吴刘氏也娇滴滴地拖长了声儿:“是呀,当时他们仨凶神恶煞就跑过?来污蔑我?是贼,妾身?一个弱女子自顾不暇,怎会主动推婆婆您?”


    公堂门口,看热闹的陈家村民都听不下去了,忍不住发出阵阵嘘声。


    吴刘氏却一点?不怕,反而镇定自若地捋了捋鬓发。


    县令又?拍惊堂木,“肃静!肃静!”


    他看过?师爷写?的卷宗,简单问两句话后,当庭判他们是挟私斗殴,各罚钱三银充公:


    “至于陈氏诉吴家偷黄芽一事,人证物证皆不足,本府不予受理。”


    “而吴刘氏诉蒋骏伤人一案,人证物证皆具,本府谅解被告实非有意,免牢狱之灾、罚银一两稍做惩戒。”


    这?判罚不重,但明显有失偏颇。


    陈婆婆和蒋骏还想理论?,却被陈家村长拦下,他摇头暗示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师爷明显已被吴家的人买通。


    这?位师爷是奉圣县本地人,县令们流水般换,他却已在县衙里干了三十?年有余,衙门里的狱卒、提案、大部分衙役都是他的人。


    现在师爷还未直接护着吴家,若惹急了他,说不定会在卷宗上做文章,到时从重判罚,挨板子、落狱,甚至会被驱逐、流放。


    只罚点?银子,也算破财免灾了。


    陈婆婆和蒋骏想了想,虽憋了一肚子气,也实压不过?地头蛇,只能自认倒霉,交出四两银子。


    可回到村上没几日,却发现地里的菜还在持续减少。


    不仅仅是黄芽,大豆和芜菁也会被人刻意弄走。


    陈婆婆忍无可忍、蒋骏也是憋着邪火,两人和租户一家轮流值守,终在某夜逮住了那个前?来偷菜的小贼——


    火把灯笼点?亮一看,却是吴村长的独子。


    这?孩子先天不足,生下来就痴傻。


    抱着芜菁被捉个正着,还冲众人直乐。


    陈婆婆他们面面相觑,正不知如何是好?,吴村长和那吴刘氏又?来了——


    吴刘氏一看儿子被捉,当场就撒疯闹起来。


    于是不出意外,他们又?吃了官司。


    吴刘氏在公堂上拉高孩子的衣摆衣袖,说小孩身?上那些青紫痕迹都是陈婆婆他们打的,抽噎道:


    “大老?爷,我?家孩子偷了她们一棵芜菁是不对,但他们也不能这?么打人啊?且我?这?娃儿生下来就是傻的,这?不摆明了欺负人么?”


    小孩身?上有掐痕、棍棒的打痕,手腕上、肚子上都是青紫一片。


    县令只看了一眼就不忍地别过?头,继而重判了陈婆婆和蒋叔。


    原是要?打他们板子,亏了陈家村长辗转托人作保,赔五两银子给吴刘氏和解,这?事儿才算完了。


    等?他们灰溜溜从县衙回来,蒋骏原本跟过?的一个吴家村木匠师傅在入夜后偷偷找到庄上,透露给他们——


    那吴刘氏是个厉害角色,不好?随意招惹。


    吴村长的原配妻子本不是她,她是插足上位的。


    原配妻子姓扈,是隔壁河清县令的女儿,两家的聘礼、嫁妆都相互送到了,这?位吴刘氏却能使尽了手段从中?作梗,愣是将婚事搅黄了。


    扈家娘子后来改嫁,入了西北军户,还生得?一对双生子。


    大约是坏事做尽、损了阴德,吴刘氏进门后连生三胎,头两胎都是不足月就滑掉了,第三胎不仅是个女儿,还没能养大。


    吴村长对她也渐渐没了好?脸,非打即骂。


    吴刘氏憋着一口气、用尽偏方,终于生得?这?个儿子后,却是痴傻。


    吴村长失望至极,在外不知养了多?少小。


    这?吴刘氏生气也没办法,只能将火都撒到儿子身?上。


    “这?女人可是个连亲生儿子都虐待的毒妇,”木匠师傅摇头,“这?些年村里人跟她打官司,无论?占理不占理,还从没见人赢过?。”


    ……


    原来如此。


    了解完事情的前?因后果,顾云秋由陈婆婆带到了那六亩地旁。


    地在村口大槐树的东北方,是一片平坦开阔的良田。


    田间金稻翻浪、黄芽簇簇,还有许多?圆胖紫红的芜菁卧在其中?。


    佃户夫妻俩早早在田中?忙碌,又?是除草又?是捉虫。


    看得?出来,夫妻俩都是踏实肯干之人,且对地里的庄稼十?分上心,只看田垄都比别人家垒得?整齐。


    陈婆婆叫来两人,给他们相互做了介绍。


    夫妻俩姓杨,家中?还有个刚断奶的孩子,老?家在闽州。


    本是北上来投奔亲戚,结果亲戚一家在京中?大疫里丧生,无奈之下,才就近在陈家村租住下。


    被翻弄盗窃的半亩黄芽已被收拾复原,空出来的土地他们也没浪费,重新种上了能过?冬的莱菔。


    只是贼人猖狂,地里的菜只少不多?、还在被偷。


    顾云秋环顾一圈,发现这?六亩地位于交通要?隘上,村里人来弄地都要?经过?此处。


    且附近的大槐树很?有标志性,约期之人也多?在这?儿等?候。


    如此一来,车辙印、马蹄印混着人的足印全出现在附近。


    他原想在地里的泥巴上做点?手脚,但这?样一看也不能做成铁证——或者那吴刘氏又?让自家小孩来偷,就算捉着了也容易被对方翻案。


    吴家人难缠,他也不好?在外久留。


    要?对付他们,就得?一击制胜,否则后患无穷。


    顾云秋向陈婆婆点?点?头,谢过?杨氏夫妻后,思量着先回了田庄中?。


    到田庄后,正好?碰上私塾放课。


    顾云秋远远就看见送陈槿回来的陈石头。


    陈槿是婆婆家那个哑女的大名。


    从前?村里人都跟着喊她妮儿,进私塾后,先生说还是要?有个正经名字,所以小姑娘自己择了这?个“槿”字。


    因为婆婆教她的绣样中?,她最喜欢那枚缠枝木槿花纹的。


    小姑娘红着脸与顾云秋见礼。


    石头也笑着、远远喊了声“公子”。


    顾云秋同他们挥挥手,却还是对眼前?的局面一筹莫展。


    眼看时间不早,他也该回王府。


    无奈之下,顾云秋只能先安慰婆婆让她宽心——


    他一定想出对策。


    ○○○


    今日常参,大朝。


    宁王回来得?晚,却带回来一本小册子。


    明黄地暗绣龙凤祥云纹的封面上,朱砂草就三个大字:御诗札。


    “这?是……?”王妃接过?去一看,“圣上悼念娘娘的诗集?”


    宁王押下一口茶,点?点?头,“淳嫔命人辑录的,圣上觉着好?,让御馆印了分发下来,文家那帮人今日便吆喝着提出,要?广发给万


    喃颩


    民。”


    发给万民?


    王妃挑挑眉,将那本《御诗札》随手放到一旁:“淳嫔此举……”


    她摇摇头,眼中?闪过?一丝不赞同。


    淳嫔是宫里的旧人,潜邸时,是府上的美人。


    可惜她膝下一直无有所出,又?不大会争宠,封号也是累加晋封所得?。宫中?人提起她,评价多?是:一个平和的好?人。


    宁王也叹,无奈道:“事做的不算坏,但时机选的不好?。”


    “虽然四皇子已自请出了西北,但……难保太子一党不用此事来做文章——再次针对宫中?的贵妃。”


    王妃撇撇嘴,哼了一声,“他们还想如何,逼圣上再不立后么?”


    宁王只拍拍妻子的手,示意她别任性妄言。


    朝堂党争,有时清者也难自清,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见妻子悒悒不乐,宁王又?主动开口,道:


    “不过?今日下朝,我?倒在韩大人那儿听了桩趣事儿。”


    王妃睨他,“韩大人?大理寺能有什么趣事,别又?是你?们那些血淋淋的新刑具——”


    她摸摸坐在旁边顾云秋的脑袋,“孩子还在这?儿呢!”


    宁王摇头:“是韩大人给我?讲了个他下封呈上来的案子。”


    “什么案子?”


    “叫审丝案,”宁王卖了个关子,“是两个老?太太争夺一匹冰绡,又?没有其他人证物证。”


    冰绡是一种薄而无暇的丝绸,出自闽州沿海一带。


    一匹织价少说百两,是比湖丝还要?珍贵稀少的上等?绸缎。


    “没人证物证怎么判?”王妃奇了。


    宁王露出一副“你?听我?继续说”的表情:


    “那日,韩大人的这?位下属正坐在公堂上,忽然有两个老?太太拿着一匹冰绡进来,都说那布是她的,双方各执一词又?无人证,根本无法评断。”


    “然后呢?”


    “然后啊——这?位下属将那匹冰绡拿到堂上细看后,就分别问了两位老?太太是做什么的。”


    “第一个老?太太说,她是个小商贩,平日就沿街叫卖饴糖。第二?个老?太太说她没什么正经活计,只跟着做铁匠的儿子一家生活。”


    “这?和案子有关吗?还是,只是例行询问?”


    宁王笑:“自然是有关系的。”


    那下属听完两个老?太太的陈述,心中?已然有数,但他还是装出一副为难的模样,对两位老?人道:


    “眼下你?们各执一词,本府也不能评断,没有别的人证,也只能先问问当事的这?匹冰绡。”


    两个老?太太傻眼了——


    一匹冰绡怎么问?


    王妃和顾云秋心中?也有这?个疑问,都好?奇地看向宁王。


    “下属指着那匹冰绡,问它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两个老?太太谁说了真话,它到底是谁的布。”


    自然了,冰绡不可能开口说话。


    于是,那下属连拍三声惊堂木,指着冰绡破口大骂,说它藐视公堂、无视府衙,当即要?人将之捆到柱上拷打。


    “拷打……一匹布?”王妃忍不住笑。


    宁王点?点?头,也弯下眼睛:“所以说是一桩趣事。”


    “那,最后审出点?什么没有?”顾云秋追问。


    宁王哈哈一乐,揉儿子脑袋一把:“自然是审出来了。”


    那匹冰绡被绑到柱上后,官员吩咐衙差们用板子重重打上去。


    不多?一会儿,就从中?掉出来一层细细的粉末。


    着人一试,那粉末尝起来竟是甜的。


    这?样一来,结果自然清楚:


    冰绡就是那个卖饴糖的老?太太的。


    后来经过?下属审问,铁匠家的老?太太承认,是她见到冰绡光滑洁白,一时生了歹念,才想着要?冒领的。


    宁王讲这?故事,是为了逗老?婆开心。


    顾云秋听着,却从中?得?到了解决陈家村盗案的启示。


    ——吴村长有恃无恐,不过?是见贼赃无法被落实。


    若能想办法在那些黄芽菜、芜菁上也做出个这?种“糖粉”一样的物证,等?他们把菜搬走,就能捉贼拿赃。


    这?般想着,顾云秋转转眼珠,目光落到一旁的《御诗札》上。


    前?世,淳嫔好?像也有这?么一出。


    她是好?心,念着故去的先皇后和皇帝,却忽略了宫中?还活着的人,以至这?本《御诗札》才被刊印给万民,就闹出不少风波。


    ——百姓都在传,说是皇帝不满贵妃协理六宫。


    朝堂上的党争政争,顾云秋闹不明白。


    但他看着《御诗札》,心中?渐渐转出个惩治吴村长一家的方案——


    他向父王讨要?了这?本小册子,次日,又?带点?心去和宁坊。


    除了要?买对付吴家村长一家的东西外,顾云秋还想给陈槿再买些书、给婆婆他们扯几匹布做过?冬的衣裳。


    正逛着,顾云秋忽然在人群中?看见个锃亮的脑门。


    仔细一看发现,竟是圆净禅师。


    所以——


    小和尚回来了?!


    他们可是有一年半多?未见了!


    顾云秋眼睛亮起来,拨开人群凑过?去。


    圆净正带着一群寺里的和尚布施,远远看见顾云秋,他将手中?托着的钵递与弟子,合掌一礼:“世子。”


    “圆净师傅,”顾云秋也躬身?还礼,“大师你?们已经从西北回来了?”


    圆净笑着点?点?头。


    顾云秋立刻踮起脚尖,往他身?后看。


    圆净忍不住笑,“世子别找了,明济没回来。”


    “啊?”


    顾云秋瞪圆眼睛:没、没回来?


    ——别是出事了吧。


    圆净禅师赶紧解释,兴善寺那场法会在八月初就结束了。


    只是那位前?来报国寺访圆空大师的天竺法师听闻——西北佛会上邀请到了藏区的喇嘛,便兴致高昂地请圆空大师也带他去。


    “有了这?重缘故,明义、明济他们几个就暂留在西北了。”


    原来如此。


    原来小和尚还没回来哦。


    顾云秋亮晶晶的眼眸一下暗淡。


    圆净禅师见他这?样,心生恻隐,忍不住笑着补充道:“他们都住在兴善寺内,世子可往凤翔府西平驿写?信,只用三五日时间就能送到。”


    ……写?信?


    对哦!


    顾云秋又?精神起来:不止是信,他还可以带些东西呢。


    就像——舅舅每回派人往王府送东西那样。


    只是……


    顾云秋犹豫片刻,仰头询问:“明济他们,有什么短的缺的吗?”


    “兴善寺安排得?都很?妥当,吃穿度用一应俱全,世子不用费心。”


    看其他僧人都准备去下条街巷,圆净禅师再拜了拜,给顾云秋道了句佛语,说——


    华服美物、珍馐美味,都是外物。


    “世子不必太放在心上,只遵循本心就好?。”


    话是这?么说,但……


    顾云秋买好?给陈家村众人的东西后,还是拉着点?心在各个铺子里逛了许久。


    最后都险些误了,回王府的时候——


    ○○○


    西北,凤翔府,镇军司。


    一半淹于黄沙中?的两排拒马后,远远竖着两只巨大的箭靶。


    骏马嘶鸣,尘土飞扬。


    两匹快马近乎同时自远方疾驰而来,嗖嗖数箭齐发——


    羽箭接连射中?靶心。


    其中?一人红袍抹额、剑眉凤眸,长发高高扎束在脑后,他勒马站定、横弓在前?,只扫一眼箭靶上的中?矢,就大笑道:


    “又?是平局,明济师傅我?们再比过?——!”


    李从舟闻言,只让马儿又?跑两步才站定,他收弓在背,摇头更正道:


    “不,四殿下,这?回是我?赢。”


    “你?赢?”


    身?着灰色僧袍的小和尚一扬手,示意四皇子细看其中?一个箭靶下的沙地——


    那上面落着两支偏细的羽箭。


    四皇子蹙眉,扬手命人前?去。


    拒马后立刻跑出两个士兵,等?他们跑到近前?,一看箭簇惊呼出声,而后恭敬地双手捧着那羽箭走回来。


    四皇子这?时才看清:


    那根本不是“两支”、“偏细”的羽箭,而是一根羽箭被从尾部破开,直接劈成两半掉在了地上。


    换言之——


    李从舟连射的两箭都位于箭靶的正中?,后一箭更劈开了前?一支。


    四皇子凌予权的脸上露出惊艳之色,半晌后,带头鼓掌:


    “明济师傅骑射一绝,本王服了。”


    其他士兵也跟着鼓掌,不绝赞叹这?僧明济——当真是神箭手。


    夕阳西下,黄沙日暮。


    见时间不早,李从舟下马、将缰绳递给西北大营的士兵,然后与四皇子拱手,准备告辞返回兴善寺。


    四皇子饶有兴味地看他一眼,将那被劈开的羽箭丢到地上,也跟着下马:“明济师傅看着——真不像个僧人。”


    李从舟只睨他一眼,道:“人相我?相,皆是空相。”


    凌予权一愣,而后又?哈哈大笑起来:“好?吧,现在又?像了。”


    李从舟无奈看他一眼。


    这?时候,拒马之外又?有个小士兵捧着个匣子来报——


    说京城有东西送给明济师傅。


    “匣子是寄到西平驿的,驿丞送到兴善寺,寺中?僧人不敢代签,最后便辗转送到我?们这?儿。”


    士兵将匣子举过?头顶、奉与李从舟。


    京城?


    李从舟挑挑眉接过?来。


    一打开,里面竟先掉出一枚粉红色的花笺。


    花笺之下,则是绣花荷包、巾帕、香药丸、跌打酒、金疮药、干果蜜饯等?数都数不清的零星小玩意儿。


    李从舟的双手都被匣子占着,旁边的四皇子便好?心弯腰替他捡了。


    没想,那花笺香气扑鼻,背面还贴着许多?彩绸扎的蝴蝶。


    “噗……”四皇子忍了忍,终归没忍住。


    他捏着那信笺,满脸坏笑揶揄、眼神促狭:“啧啧啧,没想到啊我?的明济师傅。”


    “这?又?是粉香花笺又?是千里传书送东西的……”


    他将胳膊搭上李从舟肩膀,“说说看,是哪个倾慕你?的姑娘?”


    李从舟沉眉紧拧,接过?那封香味过?于浓郁的花笺,正反面翻着看:


    “许是寄错了。”


    “那不能,”四皇子屈起手指,敲了一下那木匣,“这?可是上好?的紫檀木,单这?一个匣子的造价就不下十?两。”


    他收回胳膊,用肩膀撞了下李从舟,调笑道:“小师傅还不打开信笺看看?若真寄错了,可得?给这?痴情女子退回去不是?”


    李从舟横他一眼。


    想了想,只好?先将匣子盖好?夹到腋下,腾出手来拆开花笺上复杂的彩绸,结果才摊开里面叠好?的宣纸,就看见上面——


    毛毛虫一样爬满了乱七八糟、大小不一的乱字。


    李从舟:“……”


    “哇——!”四皇子瞥了一眼,也被这?乱草给骇住,他不由也质疑起来,“这?姑娘的字,未免也太……”


    除了顶格写?的是明济两个字,其他的四皇子愣是一个都没看懂。


    他啧啧后退一步,直觉这?姑娘狂野。


    虽然一年半多?未见,但这?鸡抓狗刨的……


    李从舟轻咳一声,迅速将那花笺叠起来收好?。


    在四皇子追问之前?,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比起这?个,听闻四殿下今夜要?带人出去猎豹?”


    四皇子疑惑,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点?点?头,回答道:“前?几日,在大营西边的黑水河附近看见一头黑豹,毛皮油亮、很?是闲适,我?就想着今夜带兄弟们去捕个猎。”


    “怎么?”四皇子成功被带偏,“小师傅有兴趣杀生?”


    李从舟摇摇头,只道:“殿下不觉奇怪么?”


    “什么?”


    “戈壁黄沙中?怎会有黑豹?”


    四皇子一惊。


    李从舟却已经抱着匣子转身?,他走到西北大营的拒马后,意味深长地看了四皇子一眼:


    “据我?所知,这?畜生——倒常被西戎贵族豢养做宠物。”


    四皇子愣了半晌后,终于回神走向中?军帐。


    他将小和尚说的一席话,都原原本本告诉了正在看沙盘的镇国将军——徐振羽。


    “一头黑豹,他竟能想到这?么多?!”四皇子啧啧称奇,“这?僧明济当真厉害。”


    徐振羽头也不抬,“你?们下午比箭我?看着了。”


    言下之意,他也认可僧明济的不俗。


    “是吧?”四皇子笑嘻嘻趴到沙盘边,“怎么样舅舅?这?时候是不是特别希望他才是我?的小堂弟?”


    这?话,终于让徐振羽的目光离开了沙盘。


    他皱眉看四皇子一眼,“怎么突然提这?个?”


    “这?不是中?秋刚过?吗?”四皇子耸耸肩,“我?才知道明济小师傅竟然和我?那纨绔小堂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想起顾云秋,徐振羽摇摇头,没说什么。


    ——那孩子生得?太精致太漂亮。


    不像徐家人,更不像是皇室的种。


    那身?纨绔秉性他是不喜欢,但……


    既能托生在宁王家里,也是天生富贵命,外人不好?指摘什么。


    “别提这?个了,倒是小师傅提这?件事,你?怎么想?”


    “还能怎么想?”四皇子舔舔嘴唇,眼中?尽是兴奋,“无论?是什么猎物,只要?入了我?的包围圈,就别想着活着脱逃——!”


    ……


    是夜,西北大营果然破获了西戎奇袭。


    被俘的西戎贵族交待——那头黑豹根本就是诱饵,为的就是骗四皇子凌予权到他们的包围圈内杀之。


    然而四皇子领一队骁骑,徐振羽将军带亲兵五千在旁策应。


    直将那一千人的西戎小队歼灭在黑水边,还俘虏了一名西戎翟王的儿子,从他口中?套出不少西戎的秘密。


    这?些,都是李从舟回到兴善寺后,西北大营前?来报喜的士官给他说的。


    士官止不住地对李从舟道谢,说他料事如神。


    李从舟面色平静,不置可否。


    ——哪有什么料事如神,全是他重生而来的精心算计。


    直到士官的身?影完全消失,他才踱步返回僧房。


    明义师兄已经熟睡,他未掌灯,只借着月光,将夹在腋下许久的小匣子拿出来。


    看着那张粉红色的花笺,李从舟用手指轻轻捻了捻上面的纸扎蝴蝶。


    ——这?小纨绔。


    顾云秋的信不长,拉拉杂杂地说了很?多?京城的事,还告诉他——他新认识了一位擅长做豆腐的婆婆。


    “西北冷不冷呀?”


    “兴善寺在不在山里,蚊子多?不多?呀?”


    “听说你?去了舅舅军营里,不要?受伤呀。”


    “本来想给你?带陶记的桂花糕的,但天气太热啦,等?你?回来我?请你?去双凤楼吃好?吃哒!”


    字歪歪扭扭,没有半点?风骨地黏在一起。


    ——很?像那个软乎乎、喜欢黏着他的小纨绔。


    旁人来一眼看分辨不出,李从舟却挨个看懂了。


    顾云秋想到什么写?什么,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后,才在信笺最后一角,紧巴巴地写?了一句:


    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李从舟看着匣中?零零散散的东西,手指轻轻划过?信笺最后几行字。


    然后,他才将匣中?的东西都拿出来、仔细分类收到箱中?落锁。


    ——就放在他从不离身?的月琴旁。


    明月皎皎,小和尚冷淡的一张脸上:


    却隐约浮现出一抹很?浅很?浅的笑。


    第023章


    其实吴村长一直关注着陈家村的动向。


    前几回那贵人小公子来, 他都如临大敌:


    要不断派人去村口打探,并叫上武师十余人等候在屋内,以防对方打上门来。


    眼看着陈家老太婆告了三回状, 那小公子?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陈家村都没什么大动静。


    派人到县衙去探,也没听说有什么京城的大人物过问他们奉圣县的纠纷。


    吴村长?就此放下?心来,照样儿命人去那六亩地上“拿”,直把别人家的田当成自家后花园。


    又“取来”黄芽、芜菁半亩后, 京中?那位小公子?又来了。


    他留在?田庄一上午, 用过了午饭才?走, 中?间还请来了陈家村长?一家、两个小男孩和那陈老太婆及那两个佃户。


    小公子?走后, 第二天?, 外来户夫妻忽然在?村里到处求人, 说地里庄稼遭了虫, 要请人来抓。


    眼下?正?农忙,各户劳动力?都腾不出手, 最后竟是几?个小孩接下?这活。


    每日私塾放课后,就能?看着陈村长?家那三兄弟, 加上另外两个小男孩,还有那哑巴,一行六人蹲到菜地里, 围着黄芽菜和芜菁动作。


    虫长?什么样儿吴村长?是没看着, 但能?看出:地里这些菜的品相更好了。


    而且,吴刘氏还打听着——


    “那两口子?可?看重这些菜了, 旁人建议他们撒点打虫药完了,别那么大费周折, 结果他们不仅不听,还每日给?那帮小孩每人五文?钱呢。”


    “五文?钱?!”吴村长?瞪大眼珠。


    “可?不么?要不先前为了摆他们一道,”吴刘氏磕着瓜子?,“我还真想让儿子?也过去挣上这个钱。”


    吴村长?低头?算了算:


    每人每天?五文?钱,半日下?来就是三十?文?。


    能?买一斗米了都!


    “他们还真舍得本……”


    “舍得本有什么用?”吴刘氏不以为意,“最后不都得归我们?”


    她吐得满地的瓜子?壳,惹得吴村长?嫌恶地看了她一眼:


    “你个婆娘懂什么?”


    “他们这田税都快交不上了,还有工夫往外发钱?这里头?必定有诈!”


    吴刘氏停下?来想想也是,拍拍手收了瓜子?,“那,我叫他们先停手、观察两天??”


    吴村长?皱眉想了一会儿,“今晚上再叫儿子?去一回,我们弄两棵回来瞧瞧,搞清楚他们到底在?捣什么鬼。”


    这主意好。


    吴刘氏当即点点头?,起身去外面叫儿子?。


    过了一夜,吴家的傻儿子?当真从那六亩菜地中?抱回来一头?圆胖的芜菁,以及一棵花叶散开的漂亮黄芽菜。


    吴家两口子?各抱一棵仔细翻看,折腾半天?都没看出个所以然,反觉着手里头?的菜比先前的更好。


    商量过后,两口子?又大起胆子?,继续派人连夜去“拿”。


    就这样一直持续到九月十?六,朝廷下?派税官的日子?。


    天?刚蒙蒙亮,奉圣县令就带着师爷、衙差们候到了行辕外。


    鸡鸣三声过,税官才?洗漱好、穿戴整齐走出来,由县令带往下?辖六村。


    前四个村落的征缴都很顺利:


    百姓们按册缴银、纳粮,没有出现巧言令色、拖延不给?的。


    而今年风调雨顺,也没需要另做登记、补上洪灾、蝗患一类。


    偶有一两家缴米数不足的,也自行补上了罚银。


    唯到罗池山下?最后的陈、吴二村时,出现了异样:


    陈家村有位卖豆腐的老婆婆,家中?六亩上田赁给?一户外来的杨氏租种。地里种有麦、黄芽、芜菁和莱菔,收成如无意外,将税米一升八斗。


    转化成银,约莫在?六两上下?。


    结果,那租户却跪下?称田地被盗,请求减免一半田税。


    “被盗?”税官皱眉,“就这点菜有什么好偷的?”


    杨氏夫妻跪在?家门口,“小民不敢欺瞒大老爷,当时我们是报了官的,县衙内当有卷宗为证。”


    “确有此事么?”税官转头?看县令。


    县令有些尴尬,却只?能?点头?称是。


    旁边的师爷老练,站出来解释道:“回您的话,这户人家确实报了官,也丢了不少菜,只?是当时人证物证不足,并未寻着贼赃和贼人。”


    “也不是衙府不作为,实在?是——黄芽菜是京畿常见作物,上面又无特殊标记,他们是揪着邻村一家人疑为盗贼,但……”


    师爷顿了顿,双手抱拳一拱手,半躬下?身子?继续道:


    “我等为人父母官,自不能?听一面之词妄下?断言,虽然同情他们一家人的遭遇,但也不能?妄断酿成冤案,望大老爷明察——”


    这一番言辞恳切,税官也一时无法评断。


    他只?能?又转向杨氏夫妻:


    “即便确有盗案,就算半亩地的黄芽菜都被盗毁,你们也还有五亩良田栽种,如何敢妄言田税折半?”


    “若仅有那半亩黄芽,小民自然不敢提出来让大老爷为难。只?是那贼猖狂,自我等报官后——他不仅不知收敛,还越盗越多。”


    “是呀,”杨孙氏轻声细语地补充,“合算下?来,我们被盗的菜足有三四亩,大老爷若不信,可?往田内一观。”


    税官听了陈情,眉头?拧得更紧。


    他翻翻手中?剩下?的田税簿子?,终于?一扬下?巴:“地在?哪儿?”


    一听这话,杨氏夫妻对视一眼,脸上都闪过喜色。


    他们忙磕头?拜谢,然后起身带着税官过去。


    六亩良田,不用走近,远远一看就知道惨不忍睹:


    种黄芽菜的两亩地上,菜叶子?乱飞、还未成熟的小菜头?歪倒在?田里,地上是成群连片菜被拔出留下?的孔洞。


    种芜菁的那一亩地上,上头?的菜叶被折断、大量芜菁被人拔走,剩下?零星几?个还未成熟、外皮都泛着青。


    最后的三亩麦子?倒是完整收割下?来,可?整齐的田垄上布满凌乱脚印,一瞧就知道是有人故意踩踏留下?的痕迹。


    附近有些陈家村的村民荷锄归,见那地里的状况也被吓了一跳:


    “杨叔杨婶儿,你们这……”


    “地里又遭贼了?!昨天?我们来的时候不都还好好的么?”


    他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又见税官和县令在?旁,多少知道是来征税的,便纷纷自发地替这夫妻俩说话:


    “大老爷您不知道,杨叔两口子?可?勤快了,春播之后,他们每日到田上都是最早的,午后又是最晚离开,一日三道的捉虫、施肥。”


    “地里没遭贼前,这六亩地简直是我们村里最好的一片庄稼。”


    “可?不么?还得了杂……杂买务一笔单子?呢!”


    杂买务税官知道,里头?提辖官的眼睛最毒,若不是好东西他们根本看不上。


    且这夫妻俩看面相都是老实人,加上外来户能?在?本地村有这样的好人缘,税官便给?他们更正?订立了这项意外——


    不过他也看着了地里小麦的收成,最后只?给?杨氏夫妻折了价。


    “念在?事出有因,这年便算你们——”税官一边说,一边算定:“缴米七斗,或者税银四两。”


    对于?这个结果,杨氏夫妻好像没想到一般。


    他们愣在?原地半晌后,才?在?税官讶异的眼神中?缓过劲来,喜出望外地跪下?给?他磕了三个头?:


    “谢谢大老爷,谢谢青天?大老爷,我们税银。”


    “媳妇儿快回家拿钱给?大老爷。”


    杨孙氏哎了一声,站起身急急忙忙要跑回家。


    倒是税官摆摆手,说陈家村就他们是最后一户,接下?来他们就要去吴家村,倒不用杨孙氏单独跑这一遭:


    “你们头?前走,我们跟过来就是。”


    如此,收足了陈家村的税,税官一行很快来到了两村村口。


    村口大树下?,站着个穿锦袍的中?年人。


    他见着税官一行人,立刻跑来相迎,未到近前就赔起大大的笑脸、跪倒磕头?、大声道:


    “小民吴家村村长?吴正?,拜见诸位大人!”


    “愿大人官运亨通、长?乐安康!”


    为防地方上贪腐,搞乱朝廷的税赋。


    朝廷外派的税官基本上是每年都要轮转,这位税官虽说是第一回来河间府,但也是经年的老税官了。


    像吴村长?这般殷勤的,他从前也不是没见过。


    税官挑挑眉未表态,吴正?就站起来、朝后挥挥手,少顷便有四五个庄丁高高举着大伞、牵马车从树后跑出来。


    “时值正?午,几?位大人忙碌一天?也辛苦了。从这儿回行辕路途遥远,倒不妨到小民家中?便饭,休息片刻,下?午再忙不迟。”


    吴村长?打着扇子?,躬身补充道:


    “我们吴家村不算大,一半百姓都住在?山中?,有的都是林地、下?田,银子?他们都备好了,大人尽可?放心,误不了差事。”


    听着这些,县令已经动心,但碍于?税官是他上封,便不好表态。


    倒是那师爷又站出来,走到税官旁,帮着吴村长?说好话:


    “大人,这位吴村长?是我们这儿极和善的一个人,他治下?的吴家村这么多年来也没出过什么乱子?。正?午日头?毒,我们不妨——去歇歇?”


    税官不置可?否,只?低头?翻看手中?田簿。


    “您放心,没有酒、也不见大鱼大肉,都是家常小菜、我媳妇儿亲手做的,菜是田里现成新鲜的,河鲜都是今早山里打的。”


    “就算是磨勘查起来,也不会指摘大人什么。”


    哦?


    税官翻动簿子?的手顿了顿,抬头?扫了眼这位吴家村长?:


    还知道官员的磨勘?


    看来并非泛泛之辈。


    他想了想,不动声色扫了县令和师爷一眼,然后才?笑起来转向那吴村长?:“如此,盛情难却,还请村长?前面带路吧。”


    县令和师爷,这才?暗中?松了一口气。


    而吴正?也高兴起来,他亲自拿了车凳,“请大人高抬贵足,小民家远些,天?气热,我们坐马车去、坐马车去——”


    等税官和县令几?个上车后,吴正?才?跟着走。


    他一早算好了——


    今日是九月十?六,杂买务与他约定交货的期限也是这一天?。


    正?巧税官、县令他们几?个过来,吴村长?就想着在?家中?摆一桌席,邀请这几?位大老爷们吃上一顿,往后行事也方便。


    杂买务的提辖官与这税官相识,两人曾经是同榜的进士。


    无论如何,看见旧相识总是高兴的,税官暂且将心中?种种摁下?,走过去坐了,脸上露出点儿笑意。


    说是家常菜,但吴村长?极会来事。


    几?盘蔬菜虽说是山茅野菜,但用了鸡汁、松仁、枸杞、党参等勾芡,一盘子?端上来靡费不在?二两之下?。


    河鲜也是河鲜,但却是京中?达官显贵都很少吃的鲜黄鲈,一条在?丽正?坊的鱼市上都要五六百文?钱。


    最要紧,村长?还弄了不少山珍上桌——


    土瓦罐里装鸡汤、但鸡汤下?面压着老山参,破瓦盆里面盛茄子?、但里面杂了野山笋。


    也确实如他所言没有酒,但奉上来的香饮子?却是凉水荔枝膏。


    眼下?都是秋日了,找冰镇着这糖水很难不说,还要弄到荔枝……


    税官端起香饮子?轻啜了一口,看向吴正?的眼神愈发意味深长?。


    磨勘是官员任命考核政绩的一种方式,每年深秋举行。


    一个小小的村长?,却连这种事都知道。


    看来从前,也没少在?这方面做文?章。


    饮过三巡,杂买务的提辖起身向税官拱手:“哥哥慢坐,小弟我还有差事要办,要先走一步——”


    吴村长?和妻子?挽留再三,提辖也都说这批菜要得急,实不能?耽误。


    无奈,吴村长?只?能?让妻子?带着提辖去后院提菜,自己陪坐在?正?堂上,继续同税官、县令几?个过茶、用饭。


    他这儿才?起身,准备给?几?位大人再添一盏。


    那边后院就突然传来数声嚷嚷,然后就是嘈杂人声并厚靴子?落地的达达声。


    提辖三步并做两步走过来,毫不客气将一团黄芽砸到桌上——


    “姓吴的,你这什么意思?”


    吴刘氏跟在?后面,脸色惨白、神态慌张。


    村长?被这变故吓了一跳,当场起身来陪笑道:


    “官爷,是不是这笨娘们说错什么了,您消消气、消消气——”


    提辖怒极,根本不吃他这一套,又拎起手中?一头?芜菁:


    “你自己看看!你这菜上怎么有字?!”


    “若被禁中?省院的老爷们看见,他们会怎么想?!”


    有字?


    吴正?这回也慌了,他扑上前拿起那头?芜菁,发现圆胖的菜团上,竟然有个用针扎出来的“千”字。


    而那黄芽的茎秆上,也扎着一个小小的“州”字。


    因为针孔太小,他们刚开始并没发现,如今菜被摘下?来放在?窖里几?天?,针孔的位置渐渐变色,这才?清晰地显现出来。


    “这……”吴正?惶然,转头?看妻子?。


    吴刘氏也是摇头?,更告诉他:“后、后院的菜、菜上都有……”


    “什么?!”


    吴正?这才?急了,丢下?那两棵菜就往后院跑。


    结果去到后才?发现,那些他们从陈婆婆六亩地上顺回来的黄芽、芜菁,都被针刺了各种各样的小字。


    提辖跟着走了过来,脸色铁青:“吴村长?,本官需要一个解释。”


    不明所以的县令、师爷,还有税官也紧随其后。


    “我……”


    刚才?在?筵席上还能?侃侃而谈的吴村长?词穷,红了脸,半天?说不出话来。


    “菜上刻字,意图不明,”提辖寒声道,“你是想被以巫蛊罪论处么?”


    巫蛊重罪,罪夷三族。


    吴村长?一下?吓软了腿儿,吴刘氏更是扑通一声跌坐在?地。


    “这菜、这菜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提辖沉眉厉色,“那怎么来的?!”


    “我……这……”吴村长?犹豫半天?,咬牙道:“是、是我管人买的。”


    “买的?”提辖身边的官差已围了上来,“管谁买的,可?有人证物证为凭?否则你想要借机脱罪!”


    “我……”


    “吴村长?,”税官似笑非笑上前一步,“眼下?可?还在?国丧期间,朝堂之上为着立后一事吵得不可?开交,你这事……可?大可?小啊。”


    京畿小村落的村长?当然不知什么朝堂上的大事。


    他这话,分明是说给?杂买务的提辖听。


    那提辖一听就明白了同榜这是在?点他,脸色更加难看,他盯着吴正?,“若你说不出卖家是谁,又拿不出依据,我便只?能?当你是罪魁祸首了。”


    “到时,是抄家落狱流放,还是凌迟绞刑夷三族,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吴村长?跪倒在?地,脸上血色褪尽。


    半晌后,吴刘氏忍不住哭起来,承认了:这些菜是她偷的,偷的隔壁陈家村那一户豆腐坊的,就从那六亩地上偷的。


    又是豆腐坊?


    税官和提辖面面相觑,半晌后,吩咐人去将陈婆婆、杨氏夫妻带过来问话。


    陈婆婆带着陈槿、蒋骏,杨氏夫妻抱着孩子?,不多时就来到了吴村长?家。


    提辖和税官问过前因,知道两家人之间因卖田庄之事生了龃龉,也知道了因为杂买务单子?、偷菜等事,双方闹上过公堂。


    中?间推搡打人、赔款等事更不必再提。


    提辖皱眉,指着地上的菜问杨氏夫妻:


    “所以,这些黄芽菜、芜菁你们认得么?”


    杨叔将孩子?交给?妻子?,自己膝行过去细看了看,然后伏地拜下?:


    “回大老爷话,小民认得,这便是小民田里的菜。”


    他这话才?说出来,旁边的吴刘氏就尖叫起来:“大老爷您可?听着了!这菜是他们家的!不关我们的事!我们可?没有行巫蛊之术!”


    她这样无礼,提辖官也不惯着,当即就叫两个官差堵了她的嘴,“没问你,不得喧哗嚷嚷!而且你偷菜也是犯罪,别以为你多清白!”


    等料理了吴刘氏,提辖才?转身来继续问:


    “那,菜上的字,是你们刺上去的么?”


    杨叔再拜,俯首:“是,是小民刺上去的。”


    这夫妻俩态度平和,与吴正?一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莫说是提辖官,就连税官都有些不忍心,他忍不住出言提醒道:


    “菜上刺字可?能?会以巫蛊论罪,你们可?想清楚了。”


    杨叔却不慌不忙,说出那般他早熟记于?心的话:


    “回大人,字是小民刺的不假,但并非是巫蛊,而是祝祷。”


    “祝祷?”


    杨叔转头?,看了妻子?一眼。


    杨孙氏会意,将孩子?又递给?丈夫,从袖中?摸出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她也恭敬拜下?:


    “刚才?两位大人也提到,国丧当前。”


    “民妇生在?闽州,地方上流俗是只?重生男。然而民妇出生后,却幸得昭敬皇后垂怜,命天?下?各州开女?学,所以民妇才?能?入学堂、开蒙识字。”


    昭敬,是先皇后的谥字。


    取义:昭德有劳、畏天?爱民。


    之后入陵寝时,还要附圣上的庙号、再上尊号。


    “……这和昭敬皇后有何关系?”提辖官没明白。


    杨孙氏将那小册子?呈上去,轻声细语道:“民妇是想说,昭敬皇后德泽万民,民妇也深蒙其恩,如今娘娘故去了,民妇没有什么能?替她做的——”


    “只?能?效法宫中?的淳嫔娘娘,抄一抄御诗为祭。”


    “只?可?惜,宣纸价贵,民妇家中?实在?买不上,只?能?以这些精心栽植的蔬菜庄稼代替,愿皇后娘娘在?天?有灵,能?保佑我等农人风调雨顺、连年丰收。”


    杨孙氏手中?的,是最近才?印发给?万民的《御诗札》,里面缉录了三年来,皇帝痛悼皇后所写下?的数首御诗。


    提辖官接了那《御诗札》,看了看又递给?旁边的税官,一时无话。


    倒是一直瘫坐在?一旁的吴正?,忽然指着她大喊道:


    “你们是故意的!”


    ——什么田里生虫!


    他们分明就是从那时候就开始了这般算计!


    吴正?也顾不上丢脸,翻过身来就将自己的猜测悉数说出,还让提辖和税官明察:


    “小民盗窃是不对,但他们这嫁祸的手法实在?恶毒,竟想用巫蛊之祸让小民全?家惨死,大人,这、这歪风!断不能?轻纵啊!”


    陈婆婆忍不住,在?旁轻哼了一声:“你不偷不就没事了?”


    吴正?却还嘴硬,“就算我不偷,你说是御诗就是了?我怎么看都是乱七八糟的字呢?!”


    “村长?自己是小人,便都以小人之心踹度旁人么?”


    杨孙氏淡淡瞥他一眼,继续道:


    “民妇是真心拜服昭敬皇后,也教孩子?背这些御诗,没有吴村长?想的这般不堪。”


    “是啊,大人若不信,”杨叔抱起那个一岁多的的孩子?,“可?让宝儿现在?就给?两位大人背一背。”


    说着,杨叔在?孩子?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小娃娃便乖乖开口,奶声奶气地诵道:


    “女?德千禩,坤贞九州。凉风夜烛,影散琼楼。叹乎悲乎吾生孤苦,愁乎悠悠,芳魂何处。”


    而从吴村长?家搜出来的那些黄芽菜上,稍理顺序,其实正?刻着:


    “女?德千禩,坤贞九州”八个字。


    到此刻,吴正?还想抵赖。


    但那提辖官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了——


    一岁半的孩子?天?真无邪,定然不会撒谎。


    只?有父母是真心敬服先皇后,日日夜夜将御诗挂在?嘴边,才?能?做到如此流畅地倒背如流。


    杨家夫妻是外来户,被欺压了也不敢伸张,反还想着为昭敬皇后祈福。


    提辖官想起来之前和陈婆婆的那笔买卖,更是怒从心头?起。


    他不再由着吴正?狡辩,而是命人给?他们一家绑了起来。


    税官也将这事儿记录在?案。


    没过多久——


    吴正?就被查出藏匿名下?田产、吴刘氏也被证实虐待亲子?。


    公田所的小吏也到河间府上作证——说他们家在?垦荒一事上纠缠不休、挖空心思占尽朝廷便宜。


    如此,数罪齐发,竟判了吴正?一个流放。


    至于?吴刘氏的种种毒妇恶行,吴家、陈家两村的村民更是倒苦水般在?公堂上说个不休,那些被她祸害输了官司的人,更趁机站出来作证。


    河间府衙据此,从重判了她没籍为奴,并罚到边关三年苦役。


    至于?吴家的家产,自然被府衙查抄充公。


    而那个收了吴家人贿赂的师爷,也没能?在?这次的事情中?幸免,县衙中?的腌臜事被一纸状文?捅到了御史台和吏部。


    很快,吏部就发人到了奉圣县,起底了不少陈年的冤假错案。


    而那位税官碰巧是个良善人,专门上书朝廷记述了京畿罗池山下?陈家村、杨氏佃户追思昭敬皇后的作为。


    这封奏折被文?氏门客看着,辗转几?遭后,竟呈给?了圣上。


    皇帝陛下?哀思重,闻得对方提皇后所求的女?学,更是有感而发、追思不已。


    如此,朱笔御赐,竟专门要在?陈家村修建一座新的女?学。


    而那杨氏一家也被减免了三年的赋税,赠得皇后所抄《女?训》一本以示嘉奖。


    此奖使得民间争相效仿,倒一时弄得各地女?学大盛。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顾云秋被蒋叔套车、喜滋滋迎接到庄上时,就知道他的计策不差。


    上回订双凤楼的酒菜被陈婆婆骂了,这回中?午的庆贺,就都是从地里拔出来的新鲜蔬菜,鸡鸭鱼肉也从村里现宰。


    除了陈村长?一家,还请了那两个来帮忙刺字小男孩的父母。


    杨叔红着脸,率先举起茶盏、以茶代酒敬顾云秋:


    “多亏了公子?的计策,我们才?能?叫那恶人认罪!当真是痛快!”


    “可?不是?”蒋骏跟着举杯,“我在?旁边看着都解气!”


    陈婆婆也起身,不过她还是有些可?怜吴家那孩子?——


    吴正?横行乡里,他自家的亲戚都不愿收养他的傻儿子?。


    府衙无奈,只?能?送到京城的慈幼局。


    “不过,公子?你怎么想到用刺字这么刁钻的办法啊?”陈石头?喝着顾云秋他们带来的桂花露,笑盈盈的,“那禩字可?真难写!得亏有我大哥!”


    陈家大哥十?七岁,听见幼弟这么说,只?是腼腆一笑。


    顾云秋眨眨眼:“都是巧合啦。”


    原来——


    顾云秋听得宁王讲那个审丝案后,就得着启发:


    要坐实吴村长?的偷盗之罪,就得在?赃物——也就是那些菜上做文?章。


    想这些的时候,他坐在?宁王妃身边,陪王妃一起理九九重阳日要用的茱萸。


    王妃身边的嬷嬷在?绣荷包,桌上摆了她一个箩筐,筐中?放着她做的女?红:绣帕、络子?、香囊一类。


    顾云秋一瞥眼,就看见那团布料上放着个针包。


    细细的花针扎在?个红布软包上,远看过去像只?小刺猬。


    这针包是用削好的软木塞,外面包上棉花和布做的,针扎上去拔起来会留下?个圆圆的小孔。


    顾云秋盯着那些小孔,忽然眼前一亮:


    若是用细细的绣花针在?菜上刺字,是不是也能?做成记号?


    而且花针留下?的小孔微小,刺在?黄芽菜和芜菁上根本不显,只?有窖藏一段时间后,针孔才?会发黄、发黑显现出来。


    一开始,他只?是想到刺字。


    但又想到吴村长?一家难缠,得刺点儿——被发现后还能?被褒奖的东西。


    不然,说不定还会被倒打一耙,说是他们行巫蛊之事。


    于?是,顾云秋的目光就移到了他讨来的《御诗札》上。


    定下?那首“女?德千禩”的词后,顾云秋就找来陈石头?几?个,要他帮忙找几?个能?识文?断字、踏实稳重的小孩。


    而且,要口风紧、对之后事能?守口如瓶的。


    刺字这事儿不能?摆在?明面上做,得找个由头?。


    所以,让杨家夫妻佯做地里生虫是第一步,请六个小孩过来是第二步。


    “女?德千禩、坤贞九州”八个字不多,但要用绣花针刺到菜上,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陈家两个年长?的哥哥承担了其中?最复杂的“禩”字和“德”字,陈石头?和陈槿各刺两个字,而那两个小男孩分别认了简单的“千”字和“九”字。


    顾云秋对他们没别的严格要求,只?一样:字不许错。


    就这样从九月初七日上折腾到了十?一日,吴家村长?在?徘徊观望几?天?后,终于?上套、派人来偷走了他们刺了字的黄芽菜。


    往后的一切也就顺利成章——


    其中?杨氏夫妻在?田边要求税官折价也是极重要的一环。


    因此,顾云秋还专门叮嘱他俩,十?五日后就不要再整理田地。


    毕竟从前,即便吴正?一家人过来偷了菜,杨家叔婶也会在?第二日上勤勤恳恳地将土地复原。


    ——只?有让税官看见那六亩地的“惨况”,才?能?真正?拖延时间,让税官到吴家村的时间恰好是在?正?午。


    顾云秋问过陈村长?,说那吴正?年年都要借机宴请来往官吏。


    所以这一回,肯定会再次请税官到家中?吃饭。


    适时,杂买务的提辖官会去他府上提货,也就会当场发现——那些菜上的刺字。


    由于?是当场发现,吴正?也无从抵赖、说是中?途经手了旁人。


    只?有这样,才?能?做到数罪齐发:


    为了不担巫蛊的祸名,吴村长?一家必定会亲口承认偷窃。


    只?要承认了盗窃事,往后的每一步,就都在?顾云秋的计划内。


    也恰若陈婆婆在?吴村长?家说的那句——


    若吴正?不偷,他们算计再多,也奈何他不得。


    “不过杨婶婶也说得好,”陈石头?算是较早知道事情经过、还偷偷听了全?程的,“还有小宝儿聪明!”


    闻言,杨孙氏只?是抱着孩子?,微微笑了笑。


    她那一席话,虽是为了做局,但也真心感谢昭敬皇后。


    若没皇后娘娘当年的懿旨,她们村上多少女?婴溺亡、多少女?孩念不上书。


    “这是公子?给?我们的五两银子?,”杨叔拿出一个荷包,笑着双手奉与顾云秋,“朝廷如今嘉赏我们三年免税,今年上的,税官大人退我们了。”


    顾云秋摆摆手不想拿,推拒几?回合后还是拗不过,最终接了下?来。


    一群人中?,还是陈村长?的妻子?正?经上心。


    她再次提起了要顾云秋帮忙看城里差事一事,见识过小公子?这一回的本事,她更加坚信跟这小公子?讨差事——准没错。


    村长?夫人姓李,顾云秋一口答应下?来后,却还笑道:


    “李大娘别急着托我,说不定诚哥和勤哥今年考上呢?”


    他眼睛弯弯地看着村长?一家,“我们村可?说不准出个状元郎哦!”


    这话好听。


    陈李氏爱听,她嘴上说着“那两小子?哪可?能?”,心里却忍不住想那些穿着红袍、头?戴花翎双翅帽游街的状元样子?。


    若她家孩子?……


    陈村长?摇摇头?,在?旁撞了她一下?。


    陈大郎和二郎两个在?旁,虽说心中?也知道分量,但难保不燃起一丝希望——脸蛋都红红的,暗自想着回去要苦读。


    唯有陈石头?少年不知愁滋味,一边偷偷将大块的糖排骨夹给?坐他旁边的陈槿,一边偷拿了大哥二哥的桂花露、塞给?小姑娘。


    顾云秋看着他,终于?忍不住、笑倒在?小点心身上。


    ……


    事情解决,一顿饭也吃得痛快。


    顾云秋辞了陈家村众人,便带点心返回了王府。


    翻过年去,到承和十?四年。


    开春。


    顾云秋种在?祭龙山上的榆树全?部长?成,他也终于?下?定决心将它们悉数伐采、变卖。


    六年生的榆木径长?一尺有余,因大疫封闭了三年又逢国丧结束的京城里,正?巧就缺这样的好木料。


    点心等人才?将一截料样拿到京城北市,就被四五个老板围住。


    几?人争相竞价,竟将每根单价增到了二银上下?。


    最后,点心择了一家在?京中?收售、制卖家具的老字号:泰康行。


    泰康行的叫价不是最高,但这些榆材不是小数量,全?部卖出后能?赚取数千两的银子?。


    那些没有固定店铺的小老板,就被点心直接筛除了。


    而泰康行在?京中?数十?年,老板又是木匠出生,对行内制具的要求严格、选用木料也有自己独到的眼光。


    这些在?京中?有口皆碑,也让点心足够放心。


    如此,全?部榆材丈量称重后,合共得银:八千七百两。


    老板给?点心分作两张开出银票,一张八千、一张七百两。


    点心今年上已是十?七岁的少年人,站在?三尺高的柜台后,竟比那魁梧的老板还高出半截。


    他双手接过银票,对照了票号是京中?最大一家钱庄衍源后,便谢过老板告辞。


    这三年里,点心还学会了骑马。


    他从泰康行出来后,就打马直奔和宁坊内双凤楼。


    门前彩画欢门重扎、红绿杈子?并红纱栀子?灯再挂,店小二站在?招牌幌子?下?,高声吆喝着迎门——


    留在?王府也是干等,顾云秋干脆预下?了双凤楼一席临窗的雅阁。


    年十?四的顾云秋照旧喜爱陶记的桂花糕,加价请小二排了一碟送来,又点了金银牡丹饼、芙蓉春茧两道双凤楼的招牌茶点。


    一壶杏花蜜茶刚送到,点心就蹬蹬踏了进来。


    “公子?。”


    “我在?窗口看着你了,”顾云秋挽袖,倒一盏花茶递过去,“辛苦小点心啦!”


    即便到了十?七岁,听着这个称呼,点心还是难免脸热。


    他将卖榆材的详情说了一通,从前襟内侧口袋里取出叠好的两张银票:“公子?收好。”


    六年前,顾云秋只?想着赚个三四千两做本钱。


    没想,京中?三年大疫并国丧,倒让这批榆树利滚利赚翻了足一倍。


    加上陈家村田庄上挣的,顾云秋手头?的闲钱也终于?凑足了在?京城卖个临街二层小铺并布置店面、置购家具的钱——


    顾云秋换了自己身上另一张银票,分出小百两给?点心。


    让他之后拿去兑成现银,分给?那些运送木材下?山的师傅们,以及报国寺内,那几?位被李从舟托付、帮忙照顾榆树的和尚师傅。


    最要紧,还有那个在?小院中?帮忙他们翻弄土地的杂役大叔。


    “分多分少点心你自己看着办,”顾云秋喝下?一口蜜茶,“办好了来回我一声就成。”


    点心颔首应下?。


    有了银子?,顾云秋现下?要考虑的就是——


    他在?京中?,应当先办个什么营生?


    这问题他也想了六年有余:


    酒楼茶肆点心铺的门槛低,但也容易蚀本,要请得到好厨子?、办得下?来沽酒凭,还得做大做强做出自己的特色。


    ——毕竟,京城已有四五家大酒楼在?同台竞争了。


    米面油粮的铺子?也容易,可?这样的铺子?讲究细水长?流,前期投入的成本不高,可?每回赚得的银子?也不够多,实不能?解立时的燃眉之急。


    剩下?的布坊、玉器、药局等等,都需专人经手。


    顾云秋身边就只?有点心、蒋叔和陈家村的几?人能?调度,王府的人他又用不得,所以这些铺子?也暂时考虑不上。


    思来想去,顾云秋也没能?最终定下?主意。


    便想着先到和宁坊的聚宝街上存了银票,顺便在?那附近几?条街上逛逛看看。


    或许,能?就此打开思路——


    毕竟聚宝街是京城最繁华热闹的一条街,京城的大小钱庄都在?这儿:衍源、谦益、正?元、文?远……


    过永固山川阁,在?丰乐桥西,又是诸多杂货面店、米铺肉铺所在?。


    而丰乐桥东一片开阔的水阁,正?好毗邻禁中?高高的城墙。


    晨起天?还未亮,会有许多小商贩出来卖摊儿,里头?能?淘到不少老货,算是京城最有名的鬼市之一。


    这般想着,顾云秋招呼点心坐下?,主仆俩简单就着杏花蜜茶用了些吃食,就匆匆从雅阁中?下?。


    没想才?走到一半,就听得楼下?堂内一片唏嘘人声。


    而后,就是一个年轻人醉醺醺的高喊:


    “你们……嗝儿,都不晓得!老子?的志向!”


    “大、大鹏一日同风起!我……我同你们讲,老子?迟早扶摇他娘个九万里——你们、你们懂……嗝儿屁!”


    几?个跑堂和店小二都在?忙不迭给?客人道歉。


    双凤楼的几?个护院正?犯难地围着那年轻人,似乎想要上去拦,偏偏年轻人手中?拎着一柄利剑,弄不好、要伤人。


    年轻人满脸青色胡茬,端看年纪在?二十?岁上下?。


    顾云秋皱了皱眉,听见身边人议论纷纷,说这人已在?京城各大酒楼闹了好几?天?了,酒钱都是赊账,谁管他要,他就借着酒劲舞剑。


    官差来了,又咕咚一声躺下?呼呼大睡,任是谁也奈何不得。


    顾云秋正?听着,没注意那人摇摇晃晃靠近了楼梯,下?一瞬,竟扑通一下?摔倒在?楼梯口,斜倚挡靠在?栏杆上:


    “酒……谁能?、给?我酒喝……”


    点心怕他舞刀弄剑的伤着顾云秋,上前一步挡住:


    “这位公子?,劳烦借步。”


    那人听了这话却反撒起酒疯,他一声大叫、双目赤红地看向点心:


    “公、公什么子??!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苏名驰!”


    “谁特么稀罕做他们龚家什么破公、公子?……”


    点心困惑,有些犯难。


    倒是顾云秋一愣,忍不住脱口惊呼道:


    “你、你是苏驰?!”


    ——那个单枪匹马杀到西北阵前、骂退了西戎百万雄师,一夜之间算出承和年十?五载全?国赋税总数、亲自到大河尽头?治水、造水车的……


    宰相苏驰?


    第024章


    苏驰此人, 也算奇人一个。


    前世,顾云秋对朝堂政事一知半解,但也听过他的大名。


    他出身名门, 是?江陵苏家的世家公子。


    江陵苏氏是锦朝建立前、六国时期江南一带的最有名的门阀士族,可惜苏家当?初择错了追随对?象, 选择了太|祖的仇敌。


    如此,累经世事?变迁,庞大的苏家也就仅剩苏驰他们一支。


    苏驰的爹博学鸿儒,是?江南有名的藏家;娘亲也是?系出名门。


    可惜二老意外死于船难, 苏驰未及弱冠就继承了苏家。


    他少年意气、酷爱美酒, 父母双亡的打击让他一蹶不振、染上酒瘾, 后来更是?烂赌成性。


    没?几年, 就将偌大的家业败了个干净。


    好在苏家二老在世时, 曾给他定过一门亲, 准岳家是?京城望族——龚氏。


    于是?苏驰辗转北上, 凭定亲信物得见了当?时已是?正一品礼部尚书的准岳丈:龚世增。


    龚尚书到底念旧,没?将故人之子拒之门外, 反将苏驰迎进家门,当?做自家儿子一般。


    但不知是?恶习难改, 还?是?苏驰心高气傲过不惯寄人篱下?的生活。


    就在龚世增被立为宰相?的同一日——


    苏驰竟将龚家给他办婚礼的一万二千两银子,以及龚小姐的嫁妆在赌坊输了个精光。


    龚小姐郁愤难堪,重病不起。


    最终, 龚世增没?追究这些钱, 但也把苏驰扫地?出门、婚事?两清。


    中间苏驰经历了什么顾云秋不知,只知他后来投身军旅, 战绩上虽不突出,却懂屯粮积筑之道, 被西北大营的将士们奉为小军师。


    被调回京后,苏驰入户部、工部大展身手,治得了江南水患,也能查得清户部经年亏空的大案。


    由此,在龚世增被牵连、主动告老请辞后,成功继任为相?。


    那年,苏驰也不过才二十?七岁。


    与?旁人想的不同,苏驰为相?后,并未对?曾经将他赶出家门的龚家落井下?石,反而还?很礼重龚家人、对?他们是?能帮就帮。


    而且,直到前世顾云秋身死,苏宰相?年逾三十?,都还?未娶。


    ……


    高声嚷嚷完那一句后,苏驰摇摇晃晃,半眯着眼看顾云秋:


    “对?啊!老、老子就是?苏驰,你……认得我?”


    顾云秋想了想,没?说?认得也没?说?不认得,而是?反问道:


    “苏大哥不是?想喝酒吗?我请你喝酒吧。”


    “点心,帮忙扶人到雅阁。”


    点心皱皱眉,却还?是?点头?应了声。


    没?想他刚伸手过去,那苏驰就甩开了他,自己踉踉跄跄后退两步、瘫倒在靠近楼梯最近的一张桌子边:


    “不、不去——!”


    “去什么劳什子雅、雅阁?老子爬、爬不动楼梯!”


    双凤楼的店小二倒是?挺感激顾云秋帮他们解围的,只要能给这酒疯子从大堂弄走、不要影响他们做生意,免了酒钱都可以。


    于是?,几个小二都围上来帮忙劝:“苏少爷,雅阁环境好呢,还?能点乐妓弹唱助兴,我们再送三位一碟下?酒菜,您看如何?”


    苏驰半趴在桌子上,却半点不动:


    “去去去——!谁要去什么雅阁?”


    “谁知道你们不是?串通一气哄了老子上去,然后就暗中埋伏四五个人给我捆了丢出去?不去!老子就跟这儿喝!”


    他一边说?,一边撩起惺忪醉眼看顾云秋:


    “小子,想请我喝酒?咱们还?就得在大堂喝。”


    顾云秋哭笑不得:


    这酒腻子,想得还?挺多??


    他想了想,却还?是?答应了苏驰。


    在大堂喝就在大堂喝。


    这么多?人做见证,于他们俩而言,都是?一种保证。


    于是?,顾云秋走过去在桌边坐下?。


    他露出唇瓣梨涡融融:“所以,苏大哥想喝什么酒?”


    苏驰一愣,眯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后呿了一声:“管他什么酒,够老子喝就成。”


    顾云秋耸耸肩:明白了。


    他叫来小二,让他把店里的好酒每样先送五坛来。


    “每、每、每样五坛?”小二眼睛都瞪直了。


    他们这儿可是?双凤楼!


    单沈家每年开沽就有大、小两种酒,再算上京中各家酒库的果酒、配酒,林林总总算起来,少说?也有二十?来种。


    每种都要来上五坛的话……


    那岂不是?一百多?坛么?


    顾云秋一点没?觉得多?,反朝苏驰的方向努努嘴,“呐,你也听见了,苏大哥说?了——酒要管够。”


    苏驰:“……”


    店小二是?认得宁王世子的,人都这么发话了,他自然不敢怠慢。


    只能一抖肩上挂着的扫尘巾,吆喝着往后堂喊酒——


    不多?一会儿,就有后厨帮工将大大小小的酒坛从窖中端出:


    眉寿酒、流霞酒、羔羊酒、香琼酒……


    大大小小的酒坛很快就在他们落座的小桌旁,堆成了高矮错落的好几重“城墙”。


    最后店小二端了个托盘过来,上面是?一碟四样的下?酒菜:


    卤作的头?肝蹄肺四件,炸物三套和?两碟子双凤楼的名点心。


    碟盘都放好后,店小二照例伸伸手:“二位,请慢用——”


    顾云秋给自己倒了杯茶,先敬苏驰一杯:


    “大哥慢饮。”


    苏驰斜倚在桌上,看着身边高高堆起的酒坛子,忽然哈哈大笑,他没?用碗,站起身拿一坛子酒拍开封泥、仰头?灌下?。


    喝下?了大半后,才一抹嘴,拍桌子说?了声:“痛快!”


    顾云秋只微微笑,捻起桌上的花生米吃。


    看他这般,苏驰忍不住感慨道:


    “果然,有钱就是?好。”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想在这世间做点什么,没?钱还?真是?寸步难行?。”


    说?完这两句,苏驰又仰头?咕咚咚灌下?好几口酒。


    “那——”顾云秋开口,“若大哥有钱了,又当?如何?”


    苏驰喝酒的动作一顿:“……什么意思?”


    “苏大哥刚才不是?说?——‘想做点什么’吗?”


    聊起这个,苏驰可来了兴致,他抱酒坛坐下?,伸手抓了块卤肉塞到嘴中,一边不讲究地?嘬嘬手指,一边开口道:


    “我要是?有钱喽啊——必定大捐个押使?到西北去,抓紧这两年时间、能做很多?事?。”


    大捐,是?捐纳的一种。


    捐纳也就是?民间常说?的,捐官。


    捐官分?为常捐和?大捐两种,前者只有出身和?虚衔、不需要履职办实事?,后者却可以按照不等的价位买到州府以下?的官品、还?能打马上任。


    苏驰所说?的押使?,是?军营书吏的一种。


    官阶品级在从九品到正四品不等,主要负责押运物资、征收军粮。


    捐纳制度,原是?在国库空虚时,朝廷不得已向民借利的一种手段。


    然而历朝历代捐纳泛滥后:


    那些捐官为了捞回买官花的本钱,必定在任上贪墨受贿、搜刮民脂民膏,继而败坏吏治、蠹毁朝廷根基。


    顾云秋听苏驰如此说?,倒也和?他前世的经历对?上。


    但他还?是?故意拧眉,反问道:“大哥这是?要去捞钱?”


    苏驰却咋舌两声、丢掉喝空的酒坛,重新抱起新的一坛子:“小子,你也太看低哥哥我了!”


    “如今我是?落魄了,但还?分?得清好歹,看得出长短。”


    “捐官捞钱只能捞一时,倒不如做一番事?业出来,细水长流地?捞一世。”


    他嘿嘿一笑,“这两者的轻重分?别,我还?看得出来。”


    这话,若换旁人来听——


    基本都会认定苏驰是?个脏心烂肺的大贪官。


    看不上小县令、衙役,却要做出一份事?业到高位上去贪。


    实际上,顾云秋重生而来:


    知道这位苏宰相?就是?这般说?话,尖酸矛盾、吊儿郎当?,但在江南水祸时,却能带头?第一个将自家宅邸卖了捐出赈灾。


    苏驰是?怪,却也是?怪才。


    见顾云秋没?说?话,苏驰还?当?他是?不信,于是?又展开讲了讲:


    “西北局势紧张,很需要粮草和?军饷。做这西北押使?呢,就能暗中操作,做出许多?动作来。用得好了,说?不定还?能助我大营将士一臂之力呢。”


    他喝得高兴,嗓门也大。


    加上本来双凤楼大堂内好事?围观的人就多?,这话一出,便惹得众人纷纷议论。


    其中一人忍不住开口:“得了吧苏驰,你别诈人小公子年少不知事?。西戎王庭内乱、早已退出边境,你那都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


    “就是?就是?,西北大营都裁军了,你这说?什么胡话呢?”


    见众人附和?,苏驰哼笑一声,才不理会:


    “去去去,你们懂个屁!”


    等那群人走远了,苏驰才俯下?身,趴到桌边压低了嗓音对?顾云秋道:


    “西戎王庭,是?戎王一家加上十?二翟王共同主政的部落形式。”


    “六七年前之所以会内乱,是?因为老戎王的原配王妃膝下?长子意外战死,而其他几个儿子各自为政,继任的荷娜王妃膝下?儿子年幼、不能主事?,这才形成了内乱。”


    “如今都过去七年了,西戎人再傻,也该厮杀出个胜负了。朝廷这会儿却还?坚持削减西北大营的开□□等西戎卷土重来,不就白送么?”


    说?到这儿,苏驰脸上闪过一抹嘲色:


    “可惜朝堂上都是?固执己见的死老头?,为着个皇后的死,逼得良将离心、忠臣疏离。一帮自诩高明的蠢材,永远只看得到眼前的三分?利。”


    他这些话,顾云秋听得云里雾里。


    但从前世的经验上来看——


    西戎王庭确实是?在内乱了几年后重新趋于稳定,由苏驰提到的荷娜王妃暗中掌权,联合十?二翟王发兵攻打了锦朝西北边境。


    而自请到西北军营的四皇子凌予权,也在那场围攻中不幸丧命。


    西北大营数十?万将士誓死戍边,战至弹尽粮绝。


    虽也确实守下?了黑水关,但却死伤惨重,镇国将军徐振羽也重伤昏迷了半年之久。


    顾云秋想了想,扬眉:“那大哥买官,要多?少银子?”


    苏驰一愣,酒液顺虎口浸湿了衣袖都没?注意到。


    顾云秋从袖中取出一张刚才点心给他的银票:


    “七百两够不够?”


    呯——


    苏驰手中的酒坛应声而落。


    刚才苏驰醉醺醺议论那些,有人细听、有人没?有,但是?当?顾云秋说?出那个“七百两”后,整个大堂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苏驰瞪大眼睛看他,嘴唇翕动,半天没?吐出一个字。


    而顾云秋只是?似笑非笑地?睨着他,惊骇之下?、苏驰的眼神清明,根本不见一丝醉态,刚才的一切倒仿佛是?他装出来的。


    “你……”


    半晌后,苏驰终于开口,他声音嘶哑:“你,就不怕我骗你么?”


    顾云秋俏皮地?眨眨眼,用只得他们两人听见的气声道:


    “那大哥刚才那么一大通醉酒闹事?,不就——白演了?”


    他算是?看明白了:


    苏驰总选择在酒楼这种人多?的地?方装酒疯子大闹,就是?希望能遇上一个愿意给他买酒的好心人。


    这人都愿意给酒疯子买酒,可见财力不一般。


    这样苏驰就能借着酒劲儿将自己的宏图壮志一说?,对?方听了便有后续;对?方不听,他便当?成是?大醉一场、自己说?的都是?醉话。


    也是?兵行?险着、出其不意。


    真不愧,是?后来的所谓“妖相?”。


    这回,换顾云秋不给苏驰说?话的机会,他起身冲苏驰道:


    “再者,我还?算有些余钱,被大哥骗一回也不至于就倾家荡产。”


    “丢钱事?小、丢人事?大,大哥之前不还?说?吗——要扶摇直上九万里么?”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这是?李太白的一句诗。


    他年少时游渝州,因不循旧礼和?流俗拜谒,而被当?地?刺史李邕冷遇。


    年少怀豪情的李太白便在临走时写下?了这首诗反讽、揶揄李邕的傲慢,最末一联更以“宣父犹能畏后生”句,来讽时人的慢待少年人。


    “……”


    苏驰沉默,一时无?言。


    顾云秋又拍拍手,一边吩咐点心去找店小二来收拾残局,一边眼睛亮亮地?看向他:


    “怎么样,苏大哥这回愿意跟我上楼,去雅阁坐坐了吧?”


    苏驰拧眉,看顾云秋一会儿后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好好好,不愧是?少年郎——!”


    他反手挽剑花将随身长剑还?剑入鞘,然后长袖一摆:


    “自当?奉陪。”


    等顾云秋他们上楼后,双凤楼内的一众宾客才议论起来:


    “这小公子谁啊……有钱没?地?儿花吗?”


    “这钱给了苏驰,不是?打水漂吗?”


    “就是?,我敢打保票,他拿到了钱,肯定明天就去赌了。”


    “这小公子你们都不知道啊?”店小二一边擦桌子一边介绍,“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宁王世子啊。”


    宁王世子?


    众宾客安静了一瞬,而后又炸开锅般七嘴八舌:


    “就是?那个烧了太后百子图还?能幸免于难的宁王世子?”


    “听说?他还?砸了陛下?很喜欢的一块砚台!放走了贵妃养了很多?年的鹦鹉,还?有还?有,你们看见他身上穿的那套锦袍没?有?”


    “那可是?冰绡所制,扯块布下?来都能买我们一栋二层小楼!”


    ……


    他们这般说?着,店小二收拾好碗碟后,也笑着凑上一句:


    “各位大爷说?的都是?六年前的事?了,世子这些年可好着呢。”


    “哪里好?”前儿出言提醒的大爷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这不就憋了个大的?”


    “那可是?七百两啊,就这么说?给就给喽哇……”


    见众人的议论渐渐从宁王世子转到宁王身上,然后就往着国事?方向去,店小二人微言轻不好插嘴,便笑着转到门外去迎客。


    双凤楼外,人来人往。


    画门高高扎起的各色彩绸下?,静静站着个深灰僧袍的年轻和?尚,他五官深邃、凌厉的眉峰压得很低,像一尊怒目的金刚。


    僧人年纪不大,瞧着像是?十?四五岁上下?。


    店小二等了一会儿,见他静静矗立在门口,没?要进来的意思,他担心影响生意上门,便堆了笑脸上前:


    “小师傅化?斋还?是?进来用饭吗?我们双凤楼的素斋可有名了。”


    被搭话后,僧人才恍然回神。


    “不用,”他摆手,“我等人。”


    话音刚落,远处昌盛巷附近就走出来另外一个更年长些的僧人,看着二十?出头?,一张芙蓉笑面、骨骼风流:


    “小师弟你在这儿呐?叫我好找。”


    他走过来,一把勾住李从舟肩膀,“看什么呢?东西我都买好了,快回去吧,看这天色,像要下?雨了。”


    李从舟点点头?,跟着明义师兄走了两步后,却还?是?忍不住顿足仰头?,看向了——双凤楼二层雅阁的方向。


    “发什么愣呢?!”


    明义见他没?跟上,转身回来就锤了他一下?。


    没?怎么用力,是?开玩笑的力度。


    但李从舟却偏偏被他砸得踉跄往前,还?止不住地?咳嗽两声。


    “你这病还?没?好呐?”明义一边帮他顺气,一边摇头?笑,“啧啧啧,小师弟你不行?了,去一趟西北身体明显没?从前好了。”


    李从舟没?说?话,退一步躲开他的手。


    明义摸出个肉烧饼,“所以师兄就跟你讲,做人呐——还?是?要吃肉!”


    李从舟没?理他,侧首轻咳两声后,率先朝前走去。


    他没?病。


    只是?师兄下?手没?个轻重,一拳正巧在他后背的伤口上。


    这伤是?暗伤,师父师兄皆不知。


    是?在他们准备离开兴善寺返京的前一夜,他为护四皇子,被西戎弓箭手埋伏,从后放了冷箭。


    带倒刺的箭矢剜掉他后背一块肉,虽有军医紧急处理,但过多?的失血还?是?令他面容憔悴。


    为了不叫众人担心,李从舟只能推说?自己是?染了风寒。


    但这一路回来餐风露宿,即便有四皇子赐的灵药、乌影的暗中照顾:


    他这的伤还?是?没?好透,总在咳嗽。


    西北局势紧张,六年时间过去,荷娜王妃已牢牢将整个王庭握在手里,这女人听信谗言、死咬着四皇子不放,三番两次派亲卫兵偷袭。


    誓要弄死四皇子,然后长驱直入、直抵京城。


    若非李从舟拼死相?护,四皇子现在也早已是?黄土一抔。


    西北大营的屯粮本就不足,如今三年国丧期满,因朝堂上的纷争,军饷也被克扣。


    若此时西戎大军来犯,只怕——


    黑水关又要如前世般告破。


    这是?锦朝西北疆域中最重要的关隘之一,黑水关破后,兴庆、凤翔、西平三府就会直接暴露在西戎铁骑下?。


    三府再破,就是?关中腹地?和?中原。


    战况紧急,但偏偏此刻西北大营的主将徐振羽,十?分?不便上书。


    此时牵涉朝堂党争、立储和?后宫:


    昭敬皇后虽去,其身后还?有文氏一党和?太子。


    太子虽被立储,但根基不稳,身边仅有文氏一党协助。


    且国丧三年里,都是?由惠贵妃徐氏帮忙料理后宫。


    惠贵妃膝下?可是?有两子,尤其是?长子、四皇子凌予权深得皇上喜爱,骑射俱佳不说?还?颇具文才。


    即便太子与?诸位弟弟关系都不错,但文家党羽还?是?将四皇子当?做争储的头?号劲敌。


    昭敬皇后若在,四皇子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庶出的宠儿。


    但昭敬皇后过世,皇后之位虚悬。


    若皇帝动了让惠贵妃继立为后的心思,那她所出的两位皇子都会因而成为嫡子,对?太子的威胁无?外乎是?加重了。


    加之惠贵妃出自定国公徐家,长兄掌握西北重兵不说?,妹妹还?直接嫁给宁王、做了王妃。


    所以在这种关键的时候,文氏一党说?什么也不会再加大徐氏的权柄。


    徐振羽前几回的上书,都被他们说?成是?妄图拥兵自重。


    后来讨要粮草军饷,文氏也是?想尽办法拖延阻挠。


    前世,这件事?情最终的破局——


    是?四皇子惨死在战场、徐振羽将军伤重昏迷,文氏一党才真正意识到西北局势之急,并非是?徐家暗中夺权。


    可到底为时已晚,损失惨重。


    今生,李从舟已尽力保下?四皇子。


    想要换得朝廷尽快拨发粮草、军饷,补齐西北大营兵马,也只能想办法劝太子出面——釜底抽薪,让文氏党徒无?话可说?。


    然而,李从舟没?想到会在双凤楼遇着未来的宰相?苏驰。


    苏驰这人生了妖骨,是?个怪才。


    当?年襄平侯狗急跳墙,一把火烧毁了户部在江南的籍库。


    自以为死无?对?证,却被苏驰一眼看出破绽。


    只用各县存档的旧文本,他就推演出了正确的税赋和?人口,反打了襄平侯一个措手不及。


    而且后来运送往西北大营的粮草,也是?由此人出面押送。


    前有西戎追兵堵截,后有襄平侯买通盗匪劫掠,他却在镜河上来回横渡,晃得敌人损兵折将不说?,粮草也颗粒未失。


    当?然,李从舟更没?想到的是?——


    顾云秋也在双凤楼。


    而且,还?当?众给了苏驰七百两银子。


    这小纨绔。


    李从舟足下?生风:


    也不知是?单纯的傻。


    还?是?……也知道了什么。


    ○○○


    宫中,宣政殿。


    层层压低的黑云如潮水般蔓延到禁城上空,也将整个宣政殿衬得昏暗一片。


    高悬正中的《明德格物》牌匾下?,当?今圣上一席明黄、负手而立。


    御案之下?,东首之上。


    年轻的太子簪莲华白玉冠静坐在漆朱的一把交椅上,面前是?窄于御案的一张小几,上头?摊开着几本奏折。


    而与?之相?对?的西首座,宁王坐着把降香黄梨的。


    太子以降,东侧列班,前后立着一老一少两人:年长者鹤发童颜、身穿紫蟒,年少者则红袍披甲。


    他们对?面西侧,同样站着两个人。


    在前一位身着灰尾鱼服、头?上仅簪木钗,他双颊凹陷、容色憔悴,一看便是?重病缠身;在后一位墨绿蟒袍,手持笏板、容色焦急。


    殿外,重云中隐有雷动。


    绿蟒文臣姓舒,是?正一品纳言阁大学士,他上前躬身拜下?:


    “陛下?,国不可一日无?君,后宫也不可一日无?主。凤位虚悬、后宫惶惶,百姓也终究难安,为保后宫稳固,臣请陛下?,早日另立新后!”


    与?他相?对?的,是?红袍披甲的同知将军,姓段,年三十?。


    段将军一听这话就急了:


    “后宫稳固?便是?皇后娘娘在时,后宫也是?由惠贵妃协理,上下?事?项一应妥帖,何来舒大学士所谓的‘惶惶难安’?!”


    大学士看他一眼,不疾不徐道:“贵妃娘娘是?好,但终归不是?中宫皇后。”


    段将军嗤笑,“那请陛下?继立贵妃娘娘为后不就完了。”


    他这话说?得轻,却一下?引得宣政殿众人都齐看过来。


    就连负手在御案后的皇帝本人,也向他投来一抹凝视的目光。


    段将军干咳一声,挠挠头?,小声嘀咕道:“又不是?没?有这种先例……”


    大学士没?理他,又走到中间再拜:“还?要请陛下?早作决断。”


    皇帝环顾众人后,先叹了一口气。


    然后他转身,看向东首座的太子:“檀儿,此事?你怎么看?”


    太子是?昭敬皇后唯一长成的子嗣,也是?皇帝唯一的嫡子。


    他起身、恭敬拱手道:“立后是?父皇的大事?,儿臣是?晚辈,自然都听父皇的。您要另立新后,儿臣会敬之如母;您喜欢惠贵妃,儿臣也愿精心侍奉。”


    皇帝点头?,转向东首的紫袍老人:


    “龚相?,你是?皇后的老师,又与?文国丈是?旧友,你说?。”


    白发苍苍的老人自然是?当?朝宰相?龚世增,他捋了一把胡须,露出了个平和?的笑容:“这是?陛下?的家事?。”


    言下?之意,他不想掺和?。


    皇帝又转头?看西首下?的第一人,“那大哥呢?”


    这病弱的文臣是?文皇后的兄长,官拜尚书府太傅、统领六部,只是?他身子不算好,这些年也只是?挂个虚衔而已。


    文太傅呛咳两声,先自谦了一句不敢,才表态道:“陛下?情深义重,此事?原不该我等外臣置喙,但……后位虚悬,确实对?朝局不利。”


    “怎就不利了?”段将军又忍不住打岔。


    他是?龚世增的家臣出身,后来跟随定国公出征立功、得了军衔,与?西北的徐振羽将军最是?要好。


    “昔年唐太宗的文德皇后长孙氏崩逝,太宗往后二十?二年不都没?立后么?也没?见大唐出什么乱子啊?”


    这话狂悖,才说?出来就被龚世增喝止。


    而坐在西首上的宁王,也暗中对?他摇了摇头?。


    皇帝揉揉眉心,没?发作,只挥挥手,“罢了,天色晚了,朕也乏了,铮弟留下?,诸位爱卿都退下?吧——”


    凌铮,是?宁王未出嗣前的名讳。


    皇帝这般唤他,便是?有要事?要说?。


    无?奈,朝臣们只能叩谢出去。


    才出宣政殿,舒大学士就扶住了文太傅,太子也关切地?走到文太傅身边,口唤舅舅。


    而段将军则搀住了龚相?,一直扶他走到轿子旁,充当?一个尽职尽责的家仆。


    皇帝凝眸看了一会儿,最后脱力地?靠回到御座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皱眉,对?宁王露出一丝孩子气的笑容:


    “你看他们,都忙着算计朕呢。”


    这话宁王不好接,只能模棱两可道:“几位大人也是?一片好心,陛下?是?忧思多?虑了。”


    听见这称呼,皇帝抿抿嘴,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他双手交叠趴到御案上,又叹道:


    “檀儿心善,所言朕相?信他是?发自肺腑;而权儿聪敏,自请西北急流勇退,也是?明智之举。他们如今这样,倒有些像朕与?你的当?年。”


    宁王摇摇头?笑:“文大人、舒大人是?着急,但他们的担心不无?道理,陛下?还?是?要早做决断。”


    一听这个,皇帝就委屈地?冲他眨眼睛:


    “铮弟你知道的,我与?阿茵青梅竹马,不会令娶他人为妻的。”


    “……那皇兄也该与?众臣说?清楚,”宁王终于忍不住改了口,他扶额叹息,“段将军说?的也不错,有文德皇后先例,皇兄有什么不好开口的?”


    “自然是?因为——”皇帝的声音变小,“疫病三年、国库空虚,而你的妻兄又连上了三道密折,告诉朕西北战事?告急么?”


    宁王的妻兄,指的是?镇国将军徐振羽。


    “朕得想办法拖着,找个时机让他们出点血。文家在国丧三年期间,可没?少捞好处,舒家、段家、沈家跟着,也赚了个盆满钵满。”


    国库空虚,除了加税重赋等损民的法子外——


    最快且有效的方法就是?向门阀世族、高门望族借,偏偏西北统兵的是?徐振羽、是?惠贵妃的娘家,以文氏为首的大家族便会心生戒备。


    “朕本来都找好借口了,但刚刚,三喜却给朕说?了一桩趣事?。”


    趣事??


    宁王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


    三喜是?宣政殿的首领太监,皇帝身边贴身伺候的黄门之一。


    被点着名,三喜公公笑吟吟从暗处走出来,“宁王殿下?不必紧张,是?咱家的一个小徒弟今日碰巧到和?宁坊办事?,路过双凤楼时听着的——”


    说?着,他就将宁王世子如何豪掷七百两给一赌棍、命双凤楼用酒坛子垒砌“城墙”的事?情绘声绘色说?了。


    宁王听得脸都涨红,半晌后,却还?要护短:


    “……秋秋只是?一时意气。”


    “是?,”皇帝也笑,“朕没?有责怪小侄的意思,只是?——如今京中人人都在传,说?宁王世子如何豪爽、如何有钱,能够随随便便掏出七百余两。”


    他看着宁王、点了一句:


    “铮弟,你说?,这叫朕如何向群臣开口,说?出那四个字:国库空虚?”


    宁王抿抿嘴,脸上闪过一丝不甘。


    但面对?朝堂政事?,再心疼儿子,也只能拱手拜下?:“臣弟明白了。”


    “臣弟回去后,会罚……”宁王咬咬牙,才狠心道:“会罚他跪到祠堂,一日不许吃饭,并将这事?儿传到京城内……闹大。”


    这结果皇帝满意了,但见弟弟哭丧着脸,又安慰道:


    “只此一回,铮弟往后多?提点侄儿几句就是?了。大不了过了这一遭,画馆书院御膳房的东西,由着你挑就是?了,算是?朕给侄儿的赔罪?”


    想到皇宫库房中确实还?有许多?珍奇,宁王抿抿嘴,最终没?再说?什么。


    叩拜行?礼后,他踏出宣政殿,仰头?看了一眼晌午就墨黑一片、压得极低的天空,总觉得前路暗淡、山雨欲来——


    为何每回,都是?他来做坏人?


    秋秋是?十?四岁不是?四岁,早过了用一块桂花糕就能哄好的年纪。


    宁王苦着脸,只盼到时候老婆能从中转圜。


    而皇兄御库中的东西,能挽回万一了。


    ……


    与?此同时——


    李从舟等人也返回了报国寺中。


    天竺法师年纪大了,圆空大师和?他是?提前坐马车回来的。


    简单洗漱后,李从舟就和?师兄一起去法堂给师父请安。


    “明济,正好你来,”圆空大师整理了两卷经书、几枚平安符,还?有一串百八子的珠串递过去:


    “这是?今年上要送给顾施主夫妻的,你与?顾施主一家有缘,六载未见,便劳你走这一趟,替为师送过去。”


    宁王每年都给寺里捐香火,这些东西算是?寺里的一点心意。


    李从舟领命接过。


    “不是?,师父,天都这么黑了,万一下?大雨——”明义不同意,“小师弟的病又还?没?好,不如我去?要见故人往后多?得是?机会嘛。”


    圆空大师瞥了眼法堂外阴沉的天,也有些犹豫。


    反是?李从舟摇头?拒绝,“几步路,不远,师兄不用。”


    明义无?奈。


    圆空大师也只好叮嘱道:“那你就快去快回,若遇着大雨,也不必着急赶回,可就近在山下?投宿,明日再回来不迟。”


    李从舟点头?,包好那些要送去宁王府的东西,就转身策马下?山。


    到王府后,门房验过身份谱牒,入内通传后没?多?久,王妃身边的嬷嬷就跟着亲自迎出来——


    “明济小师傅?”


    嬷嬷脸上尽是?笑容,远远过来还?不太敢认:“六年未见,小师傅都……长这么高了啊?”


    她渐年老,身形有些佝偻。


    面前的年轻僧人却身长六尺有余,她要微仰着头?才能对?视上。


    李从舟竖掌佛礼,见过这位嬷嬷。


    “怎么这个时候过来?”嬷嬷热情地?迎李从舟进门,“来来来,小师傅进来,这三年来王妃可念着你们呢。”


    李从舟让了让,把背在身上的东西双手递过去,“师父吩咐我来送东西,天色已晚不便久留,嬷嬷代我转交就是?。”


    听他这么说?,嬷嬷急了,哪里肯让他走。


    当?即就上前拽住了他的手臂:“小师傅说?的哪里话?既然天色晚了、看着又要下?雨,就留在府上便饭、等雨停了再走!”


    李从舟挣了两下?,对?方是?个老人,他也不敢太用力。


    “王妃让我出来亲自迎人,就是?一定要见着小师傅才成,小师傅若不同我进去,我可没?法儿交差,”嬷嬷生拉硬拽,“小师傅慈悲为怀,就当?是?帮我老太婆一把吧。”


    李从舟无?奈,只能依言进去拜见了王妃。


    王妃坐在她自己的观月堂看书,听见脚步声抬头?,却见一个身材挺拔、英朗高挑的僧人跟着嬷嬷进来。


    六年未见,昔年沉默内敛的小和?尚长高了不少、五官也更舒展。


    他鼻梁高挺、眼窝深陷,颌线分?明的脸庞上:薄唇微抿、一双虎目狭长。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眼前的小和?尚在某一瞬间,仿佛让她看见了她在宫中的长姊——


    她姐年轻时,曾女扮男装上过战场。


    眼前的僧明济,在某个角度下?,真的仿佛让她窥见了当?年的姐姐。


    “见过王妃。”


    李从舟拜下?见礼的声音,终于唤回王妃神思,她摇摇头?,想自己许是?忧心宫中情况产生了错觉。


    王妃忙起身笑着还?礼,要李从舟坐、请侍婢奉茶。


    “寺里一切都还?好吧?”王妃接过东西,“大师身体可还?康健?”


    “家师一切都好,劳王妃挂念。”


    “听闻大师在西北佛会上与?藏区的喇嘛辩经……”王妃热络地?聊起来,问了西北佛会的事?情,也问了问西北大营的局势。


    她声音轻柔,许是?常年修佛的缘故,性子也恬淡。


    李从舟本想放下?东西就走,没?想,却在她轻声细语的问中,渐渐与?之聊开了。


    半个时辰后,天公不作美。


    轰隆一声,骤雨降至。


    王妃干脆留李从舟在府上,用过一顿素斋后见大雨瓢泼、狂风不减,更要他在府中暂住,明日再上山。


    盛情难却,李从舟推辞不了,只能依言留下?。


    由人引着去客舍的路上,重重回廊要经过宁王府的祠堂。


    王府的祠堂与?别处不同,里头?供奉的除了宁王先祖、那位顾姓公子外,还?有锦朝太|祖皇帝的画像,以及诸多?出嗣到宁王府、皇室子孙的牌位。


    这祠堂李从舟前世见过,在认祖归宗大典的前夜。


    然而两名仆役还?有那婆婆领着他才转过拐角,祠堂里就传来了阵匆忙的脚步声。


    伴随脚步声而来的,还?有一声清脆而热切的呼喊:


    “小和?尚——!”


    李从舟一愣,顿住脚步。


    才转过身,就有一道燕草蓝的身影扑到面前,馥郁桂花香气铺天盖地?罩下?来,还?有个暖烘烘、毛茸茸的身躯——


    小纨绔冒着大雨,达达从祠堂内奔出来、一下?扎入他怀里。


    顾云秋淋了一头?一脸的雨,却还?要仰着满脸亮晶晶水光、对?着廊下?明灯冲他笑得傻气:


    “你回来啦!”


    不等李从舟反应,他又将踮起脚尖将脑袋搁到小和?尚的肩膀上蹭了蹭。


    在李从舟缩脖子的同时——


    顾云秋却偏要凑过去、嘴唇贴近他耳廓轻声呵气:


    “宝贝儿,十?万火急!身上有吃的没??”


    第025章


    顾云秋眼神明亮, 满脸期许。


    一句话说?完,还看着他直眨眼睛。


    漂亮的柳叶眼倒映出头顶高?悬的廊灯,灯光璀璨, 像盛着星河。


    李从舟拧眉,微眯起双眼。


    没得到回答, 顾云秋有些急,又听得身后脚步声,他咬了下嘴唇,又紧紧箍住李从舟的腰, 声音超大?地喊了句:


    “我好?想你——!”


    瓢泼大?雨里?, 嘈杂脚步声伴随着兵甲铿锵鸣。


    众人的目光都被那声音吸引, 没人注意?到被顾云秋搂住的年轻僧人后背绷得死紧。


    一队五人的银甲卫, 正从祠堂所在的小?院跑出。


    顾云秋呜了声, 搂住李从舟的手更用力?, 脑袋又埋到他肩窝里?:


    “到底有没有啊?”


    “父王可要罚我一整天?都不许吃饭呐……”


    为了不叫旁人听着, 他的声音很急但又很轻。两句话闷在颈侧,字词句都黏在李从舟肌肤上?。


    天?色已晚, 寒风冷雨。


    他们所处的回廊转角正在风口上?,李从舟裸|露的肌肤早比寒玉还要凉。


    他感?到颈侧被烫了一下, 两瓣嘴唇开?开?合合,伴着浅浅鼻息,洒下粘稠的湿和热。


    微麻的感?觉似痒毒发作般遍布全身, 李从舟垂在身侧的双手都渐渐握紧。


    而顾云秋垫脚说?了半天?, 抱着的小?和尚却跟木头一样,不会说?话也不会动, 他脚绷得有点酸,只好?泄气地踩踩平。


    ——西北的米饭饼子菘芦莼是有什么不一样吗?


    顾云秋圈着小?和尚腰, 费解地仰头看他:


    到底吃什么长的?


    明明六年前还比他矮半截,现在却能比他高?出一个头还多。


    顾云秋皱皱鼻子,暂且将这个不服气放下。


    他又拽住小?和尚轻摇两下,扬起脸小?声补充道:


    “馒头干粮饼子馕什么都可以的……”


    李从舟终于低头,墨色点漆的眸子里?闪过数抹异色。


    然后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重重推开?了顾云秋。


    顾云秋被他攮得后退半步,再疑惑去看时,小?和尚已转过身,足下生风地消失在回廊尽头。


    他头也不回,活像有鬼在追。


    给李从舟带路的嬷嬷和小?厮被吓了一跳,忙跟上?去,“诶?小?师傅你等等我们,客舍朝这边……”


    顾云秋:……?


    这时,从祠堂跑出来的银甲卫才找着机会现身。


    他们撑着大?大?的油纸伞靠过来,犯愁地看顾云秋,“公子,别让属下等为难。”


    顾云秋扁扁嘴,苦着脸哎了声,耷拉脑袋跟他们走。


    ——还以为小?和尚能救救他呢。


    摸摸自己瘪瘪的肚子,顾云秋回头远远瞪了眼李从舟离开?的方向:


    小?气鬼!


    明明小?时候都有分你桂花糕吃。


    银甲卫将顾云秋送回祠堂后,就恭恭敬敬退到院中。


    说?是罚跪祠堂,但没人让他们进屋监督。


    几个银甲卫在府上?多年,自然摸得清宁王心思,他们甚至还添了个炉子进去,生怕冻着小?主子。


    顾云秋走到供桌前,亦自然地没有跪,而是直接双腿一盘,坐到那个明显厚软几分的蒲团上?。


    他扯起地上?的绒毯将自己裹成个粽子后,又摁着肚子叹一口气:


    好?饿哦。


    ……


    宁王府的客舍,在祠堂后不远的鸿宁堂。


    这是一片三面?临湖的水榭,重帘雨幕垂落在满池青荷上?,如鼓声随着风动竹丛簌簌而歌。


    嬷嬷和小?厮将李从舟送到房内,替他整理好?被褥、送上?热水后就退了出去。


    李从舟在房门关闭后,盯着面?前圆桌上?的明烛看了半晌,直到院中安静下来只剩风雨声——


    “乌影。”他开?口。


    桌上?的灯烛明灭,浑身素黑的苗人青年从房梁落下。


    “去看看怎么回事。”李从舟背过身去吩咐。


    乌影挑挑眉,还是依言消失在黑夜中。


    而屋内李从舟盯着扑扑跳动的烛火,不知想到什么,两侧耳廓竟渐渐红了——


    乌影身法轻灵、行?疾如飞,很快就想办法打?听出了宁王府的事:


    世子在双凤楼豪掷白银七百两,给了个声名狼藉的赌棍,还请他喝了近百坛的酒。


    坊间百姓说?什么的都有,总之都在叹王府有钱、世子纨绔。


    物议如沸,最?后自然传到了宁王耳朵里?。


    这位王爷回府就将顾云秋带到祠堂,当着列祖列宗申斥了他的荒唐行?径,然后就罚他跪在那里?一天?一夜,不许吃饭、好?好?反省。


    就乌影目前掌握的情报看,宁王是动了真火。


    但当他悄无?声息摸到祠堂横梁上?时,又发现明显不是那么回事儿:


    凄风冷雨夜,偌大?的祠堂内却暖似三春阳。


    小?世子根本没跪,原地裹了毯子坐在蒲团上?。那蒲团是乌影从未见过的厚,简直称得上?是一个软垫。


    说?是被罚反省,坐在蒲团上?的世子竟还窝在绒毯里?睡着了,脑袋一点一点小?鸡啄米。


    乌影还从未见过这般的“罚跪”,忍不住在心底啧啧称奇。


    而睡得半梦半醒的顾云秋根本不知祠堂中多了个人,他睡了一会儿感?觉还是饿,便吸吸鼻子从绒毯中钻出来,走到供桌边灌了一大?口水。


    咕咚咚凉水下肚,脏腑倒是撑起来、暂时不饿了,但没一会儿肯定又要去小?解……


    总之就是,不舒服。


    顾云秋撇撇嘴,干脆裹毯子、将蒲团当枕头侧躺下。


    今日,他才从双凤楼辞了苏驰归家,就被下朝回府的宁王堵个正着。


    宁王黑着脸,拉他到祠堂疾言厉色说?了许多:


    什么文党、太|子党,又是门阀世家、寒门对立,又是西北军情、后宫纷争的。


    顾云秋听得云里?雾里?,就只明白了父王嫌他行?事张扬。


    财不外露,就算宁王府有金山银山,世子也不该随随便便当街拿出七百两。


    京中大?疫,百业待兴。


    这般花钱如流水,叫百姓怎么想?


    宁王说?了这许多,偷偷看儿子一眼后,却发现小?家伙软趴趴跪坐着,嘴巴紧抿、眼睛滴溜溜转,不知听进去多少。


    大?抵也知道儿子心上?没生权谋政斗那一窍,宁王在心底暗暗叹气,觉着皇帝陛下让他教秋秋这些,就是强人所难。


    看顾云秋那不识愁的样子,宁王摇摇头,忍不住伸手弹他脑门一下,落下总结陈词:“仔细变成第二个苏驰!”


    顾云秋捂着额头,却不好?开?口分辨。


    宁王说?的都对。


    但那七百两银子是他自己挣的,本不干王府的事。


    怎么就成苏驰了?


    再说?,这钱是给未来宰相雪中送炭,将来再看,也称得上?是慧眼独具。


    不过这些话,他就自己想想。宁王要罚,他只能认了。


    宁王离开?后,顾云秋放松下来,不再维持跪姿,而是干脆就地坐下。


    他面?对着长供桌,重帘金幡下,不仅有诸多先祖牌位,还有挂在墙壁上?的各种画像。


    宁王顾氏出美人,无?论是河东顾家的血脉,还是后来皇室入继的孩子,从留下的画上?看,都是脱尘出俗、清丽绝艳的翩翩公子。


    ——李从舟的眉眼,还真和其中几个有几分相似。


    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儿,顾云秋又想了会儿自己的事。


    本以为一顿不吃没什么,但他从小?锦衣玉食,从未挨饿受冻,原来不仅肚子会咕咕叫,人还会变虚、心跳也会变快……


    在大?口喝掉两壶水后,顾云秋终于决定:原地躺下、闷头大?睡。


    ——或许睡着了,就感?觉不到饿了。


    这般想着,伴着屋外的风声雷声雨点声,顾云秋还真酝酿出点睡意?。


    ……


    这一觉睡到日暮黄昏,顾云秋揉揉眼睛醒来,却听见回廊上?由远及近传来人声、脚步声。


    他一骨碌翻身坐起,以为是宁王或者王妃。


    ——心软了、改变主意?了,要放他出去。


    结果探脑袋一看,却在长廊亮晃晃的六角宫灯下,看见个身材挺拔、眉眼锋利的年轻僧人。


    顾云秋:!


    ——是小?和尚!


    六年未见,李从舟的轮廓更加深邃了。


    眉棱骨压低,虎目分明而狭长,鼻梁高?挺、唇缘弓饱满。


    灯影憧憧下,他身形高?挑、宽肩厚背,劲瘦的腰被两缠麻束扎在深灰色僧袍内,长腿上?照旧打?了绑腿。


    他这么寒着脸、目不斜视,迎风大?踏步走来,从某个角度上?看,还真有点像镇国将军徐振羽。


    难怪民间有句俗语,说?外甥肖舅。


    而且……


    看着那凌厉冷峻的五官,顾云秋心里?打?了个悚:


    而且,他也越来越像前世那个疯狂嗜血的疯子了!


    顾云秋暗中吞了口唾沫,突然想到小?和尚是从西北归来,他们一直走陆路,说?不定——


    说?不定,身上?会带有干粮!


    如此,才会有刚才回廊上?那一幕。


    只可惜六年未见,小?和尚不知是被吓着了还是傻了:半块吃的不给,还像吃了哑药,一句话也没和他说?。


    干嘛啊……


    顾云秋抿嘴,重重靠回蒲团上?:


    六年不见,好?感?就要重新攒的吗?


    出家人,都这样难搞的哦。


    “我明明都有给你寄东西写信的。”


    顾云秋裹紧被子,想起这个更气呼呼蹬了两下腿——


    整整六年,他往西北派过不少信使,数量多得让王妃都笑他,说?若非知道收东西的人是僧明济,怕要误会他这是在追姑娘。


    而且,他也从没收到过退信。


    问那些信使,也都说?送到了,有几个还说?是当面?递到李从舟手上?的。


    “……”


    装高?冷是吧!


    顾云秋揪着蒲团生气:要不是怕将来掉脑袋,早不和你好?了!


    就这么折腾了一番,顾云秋又饿了。


    点心被明令禁止不许靠近祠堂,这下真没人能给他送吃的了。


    顾云秋舔舔唇瓣,目光放空地看着面?前的长供桌,供桌上?正中摆着宁王先祖漆金的牌位,往后两侧又排开?前朝老宁王和他妻儿几个人的。


    长明灯芯烛火摇曳,三柱清香袅袅不绝。


    香炉之前,却正好?有三碟珠花供果。


    中间一盘是高?饤果垒,在一牙盘上?叠了三层的石榴、鹅梨、香圆、真柑和樱桃等。


    饤有专供陈设意?,盘中的瓜果美则美矣,却是用木头雕的,中看不中吃。


    果垒两边,分设青瓷碟两个:


    一个盛着着榠楂、优昙钵,一个上?摆着两个小?瓷盏和一壶未开?封的玉酿春。


    玉酿春是京中名酒,放在供桌上?这一小?壶看起来有些年头,里?面?的酒液大?抵已蒸发了大?半,拿起来一摇就咣当咣当的。


    顾云秋不会喝酒,对此没太在意?,扫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目光直直盯向另一个碟子里?的两样果子。


    王府祠堂有专人打?理,中间的果垒要每天?擦拭、做到一尘不染,装玉酿春的陶壶、杯盏,以及下面?的青瓷碟都要保证釉面?整洁干净。


    而剩下一碟供果是每天?都要换的,所以那榠楂和优昙钵都是新鲜的。


    先前进来时,顾云秋光顾着看墙壁上?的画,这会儿饿狠了,才想起来供桌上?有新鲜的果子。


    只是——


    那是供果诶,他这样取而不告、直接拿起来吃,会不会遭报应?


    毕竟这是宁王顾氏的祠堂,这么多老神仙要保佑、要原谅也只管着他们顾家自己的子孙。


    而他……


    顾云秋咬咬嘴唇,攥紧小?毯子翻身,闭上?眼不再看那果子。


    前世他就够惨了,今生他可不想因为偷吃供果再开?罪几个天?上?的老神仙。


    想是这般想,但人在饿得头晕眼花时,很多行?为其实都不受控制。


    顾云秋翻来覆去在地上?滚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坐起来,双手垫着下巴趴到了供桌前,拿手戳了戳那两种果子——


    榠楂是一种形似木瓜的高?果,比木瓜大?上?几分,最?大?的能长到四五寸许,果皮颜色是一种很亮的琥珀色,而且带有源源不断的清香。


    至于优昙钵,这是越州一带的叫法。


    京城人多叫它“无?花果”或“木馒头”,这东西多生岭南、苗疆,状似小?梨,皮色微红或深紫,外观看上?去十分漂亮。


    顾云秋重重砸吧一下嘴,闭上?眼睛,声音小?小?:


    “……好?想吃哦。”


    这一切都被挂在房梁上?的乌影尽收眼底,他挑眉半晌,终于憋不住勾起嘴角,然后趁天?黑,又悄无?声息地摸回了泓宁堂的客舍里?。


    顺窗户翻进去时,李从舟正解了衣衫、在拆中衣下的层层绷带。


    乌影站在门口的地毯上?弹去身上?落雨,将刚才的探查到的悉数道明。


    李从舟的伤在后背灵台穴附近,溃烂的伤口被尖刀剜去,愈合处落下很大?一个起伏不平的痂。


    乌影瞥了一眼,笑道:“挺好?,结疤了。”


    李从舟没接话,只将拆下来那一重重泛黄的绷带丢进炉中烧了,而后走到褪下的僧袍边,从那一团衣料中摸出了一块干粮,丢给乌影。


    乌影凌空接了,却忍不住使坏装傻,“干嘛?我不饿。”


    李从舟冷冷睨他。


    不得不说?,他这么瞪人时真有些凶神恶煞,就连乌影都撑不过一时三刻——


    “行?了行?了,”乌影投降、摆摆手,“我去送就是。”


    李从舟这才转过身,点点头:满意?了。


    乌影顺原路返回,翻身进祠堂时,宁王世子竟然乖乖跪到了那软垫……啊呸,蒲团上?——


    只见顾云秋双手合十、沉眉闭目,口中念念有词地磕头:


    “宁王顾氏列祖列宗在上?,还有神仙菩萨、各路天?上?的英雄好?汉,今遭偷食供果,实非有意?冒犯,而是饿得太狠……”


    三拜之后,他直起身,两只眼睛似饿狼,直勾勾看向那一碟真果子。


    然后,乌影就看着他抱起了那个榠楂,吭哧咬下一大?口。


    “……”


    含着果皮果肉的顾云秋愣了一瞬,而后整张脸皱成一团,哇地一声将嘴里?的东西吐了满地:“呸呸呸——”


    这是什么啊?!


    顾云秋丢了怀里?金灿灿的瓜,直扑向旁边放凉水的壶,也来不及讲究,对准壶嘴就仰头灌了好?几口。


    ——他怎么会想到,看上?去黄澄澄、香喷喷的大?果子,吃起来竟这般难吃,粘似生胶、苦胜黄连,甚至还有点麻舌头。


    乌影忍不住,掩嘴笑了下:


    榠楂色黄、味涩,可入药——这在药典上?都有讲。


    而下面?的宁王世子灌了两口水,又蹬蹬跑回来、拿起碟中剩下两个映日果就咬。


    映日果是他们蜀中、苗疆的叫法,在越州一带似乎是被叫做优昙钵。


    这两个映日果一看就色红未熟,吃起来必定是涩而酸。


    果然,祠堂内的顾云秋嗷地怪叫一声,然后伸长了舌头、用手做扇子不断在嘴边煽风——


    乌影捂住嘴,眼睛弯下来,憋笑憋得浑身颤抖,眼角都憋出了泪。


    而下面?的顾云秋也委屈得快哭了:


    他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叩拜了神佛、偷吃供果,没想到两个果子都不能吃:一个又苦又麻,另一个又酸又涩。


    呸呸呸。


    顾云秋仰头,咕咚咚把剩下的一壶水都喝光,闭上?眼睛裹进毯子里?,下决心往后无?论如何——身上?都要藏些瓜子榛果、干粮饼子。


    而乌影,也在他翻身转过去的一瞬,飞快地将东西放到了供桌上?。


    怕这有趣的宁王世子看不着,乌影还故意?弄出了点响声。


    听得身后瓷器一声脆响,顾云秋被吓得一个激灵,扭头一看却发现——


    三层高?饤果垒前,竟不知何时多出来一个黄纸包。


    他瞪大?眼、起身打?开?细看,里?面?竟是两个梁糗!


    粱糗是军中常见的一种干粮,是将面?炒熟后,加上?大?豆、小?豆和梁粟,以水揉搓成饼、再晾晒干贮藏起来。


    顾云秋眼睛放光,捧着那个纸包东看看、西看看,在祠堂内找了一圈都没寻着人,仰头看了眼头顶的黑洞洞的屋顶,也没窥着半个人影。


    这是……


    神仙显灵了?


    他偏偏头,试探性将那梁糗放到嘴边舔了一口。


    然后他的一双柳叶眼,就都弯成了小?月牙:


    顾云秋又扑通一声跪倒在蒲团上?,他双手捧着梁糗,吭哧吭哧咬掉两口,唇畔带着饼渣,仰脸对着那一排木疙瘩笑:


    “谢谢神仙!”


    乌影蹲在最?高?一根梁柱上?,看下面?的宁王世子三两口把两个饼子消灭光,然后高?高?兴兴地重新裹毯子卧下。


    他摇摇头,还是忍不住轻笑一声,返回客舍就将这一切都原原本本告诉了李从舟。


    李从舟静静听着,脸上?一直没什么表情。


    直到最?后乌影绘声绘色演了一遭,说?了那句谢谢神仙的话。


    李从舟没绷住,嘴角微微扬了扬。


    “咦——?”乌影却颇为惊讶,忍不住停下动作,分外夸张地绕到李从舟面?前、一双眼睛上?下打?量他,“原来你会笑的啊?”


    李从舟:“……”


    难怪当初襄平侯要把乌影毒哑。


    ——他又不是褒姒!怎么就不会笑了。


    ○○○


    次日雨停。


    李从舟却没能离开?宁王府、返回报国寺。


    此事说?来话长,但简单来说?就是:


    ——他病了。


    那这病又是怎么得的呢?


    一切,就要从这天?清晨说?起:


    李从舟素来浅眠又习惯早起,五更天?未明,他就睁开?眼、从客舍柔软的大?床上?坐起。


    按着报国寺的规矩,晨起挑水前,众僧需得禅坐一刻。


    他撩开?被子,正准备盘起双腿,却敏锐地发现胯|下的亵|裤不对劲:


    粗麻的布黏腻地贴在他两腿|间,不是遗尿,却凉湿一片。


    李从舟怔愣片刻后,霎时黑了脸。


    他早非前世的懵懂少年,自然知道这是什么。


    正因为知道,他才会面?黑如锅底,沉眉紧拧、眼睛死死盯着那块布,像想就这样将它们烧出一个洞。


    昨夜,他睡得确实比往常踏实。


    一则王府客舍内焚有助眠的线香,二则回到了京中、不用随时想着夜袭的西戎贼子。


    紧绷了数年的精神放松,李从舟安稳睡过了前半夜,却在后半夜做起了梦。


    梦中他误入了一片桂花林,多年生的金桂、银桂长成了如报国寺门前迎客松那般的大?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金、银二色的小?花如漫天?星点般藏在墨绿叶簇下,一阵阵花香扑鼻,甚至形成了潮湿黏腻、灼烧滚烫的热浪。


    他想走,狂风却卷着桂花下起阵阵金雨。


    缠着他、裹着他,一点儿挣脱不得。


    “……”


    回想起这个满眼都是桂花树的荒唐梦,李从舟捏了下眉心、重重出了一口气,逼自己忽略了腿|间的湿凉感?、翻身下地。


    他是临时从报国寺下来送东西,身边自然没带替换的衣服。


    但就这么穿,也让李从舟不适。


    本想扯过僧袍披上?、叫乌影去外面?找套新的,但拿起外袍一抖,又从中抖出一股若有若无?的桂花香。


    李从舟是僧人,从不在僧袍上?熏香。


    身上?衣物即便有香味,也该是在寺庙里?浸染的檀香。


    这股幽香明明不属于他,却能在他僧袍上?停留一整晚——


    像是那个笨拙撞进他怀里?的人,都不知道他手上?沾染多少条人命,就敢抱着他倾诉思念之意?。


    ……想他了?


    想他什么呢。


    明晃晃的宫灯下,小?纨绔的身体暖烘烘带着桂花香,开?合的唇瓣红润水亮,期许看他时,一双柳叶眼亮得摄人心魂……


    李从舟又觉得颈侧痒了,像被不知名的小?虫子蛰了一口,初时只觉刺挠,渐渐得却仿佛过电一般,浑身都开?始麻痒起来。


    或许,不止麻痒。


    垂眸,李从舟的呼吸窒了窒,似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身上?的变化,他瞪着|月夸|下平白起伏的那一团,紧蹙在一起的眉都快要拧成死结。


    一时冲动,他索性脱光,将中衣、亵裤、外袍和长裤揉成一团丢进铜盆里?,扯起床上?铺的单子缠到腰间,就抱着盆大?踏步走出客舍。


    泓宁堂虽是水榭,院内却也有水井。


    此刻天?还未亮,整个院子黑黢黢一片,角门处的直房也没有亮光。


    李从舟自己打?了水,拎起水桶就兜头浇下。


    冰冷刺骨的井水顺脖颈滑向四肢百骸,冻得他浑身绷紧、唇色发白,却正好?能凉血,将那些不属于他的安适和旖旎都驱出去。


    桂花很好?,却不需要用鲜血来滋养。


    两桶凉水倾尽,李从舟才收拾好?自己、顺便洗了全部?的衣衫。


    抱铜盆回屋后,院内终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宁王府晨起干活的下人。


    被叫来的乌影睡眼惺忪,见李从舟仅裹一条单子的模样愣了愣,而后他又瞥见铜盆中一团团拧好?的布料,眼里?终于染上?点笑意?:


    “怎么,肾气不固、睡中遗尿了?”


    李从舟懒得同?他解释,只凉凉开?口,要他弄一套新衣裳。


    乌影比他略长几岁,其实打?眼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将夜遗说?成遗尿,不过是怕李从舟恼羞成怒、跳起来揍他。


    摇摇头、闪身翻出王府后,乌影终于笑着吹了声口哨:


    十四五岁的少年郎嘛,懂的都懂。


    想着少年心事,乌影便忘了叮嘱李从舟披上?被子,等他出去外面?绕了一圈带着新的僧袍回来,才发现李从舟就那样光膀子坐在屋里?。


    ——秋寒露重,他也不怕着凉。


    乌影放下僧袍,当时就在心里?腹诽了一句。


    没想,最?后竟一语成谶。


    李从舟换好?僧袍,让乌影将自己洗好?的那团衣服带回报国寺。


    他拒绝了泓宁堂小?厮给他准备早饭,而是直接向王妃辞行?。


    走到观月堂外,前头引路的小?厮抬手刚想敲门,院门却突然从里?打?开?,乌泱泱一群人冲出来,为首的嬷嬷一下和小?厮撞个正着:


    “哎哟喂!咦——?明济小?师傅?”


    李从舟还未开?口,王妃紧跟在嬷嬷身后走出来,她依旧优雅,只是容色略显焦急,见着他后,勉强笑了下:


    “小?师傅怎么来了?”


    “来向王妃辞行?,”李从舟道,“一夜未归,小?僧也该回寺里?了。”


    王妃愣了愣,说?了两句挽留的话后,最?终忍不住向他福了一礼,“明济远道而来,本该亲自送小?师傅出去,但秋秋病了,我实在着急……”


    病了?


    昨天?不都还好?好?的么。


    李从舟心上?一突,最?终什么也没问。


    王妃致过歉后就直奔祠堂,只让身边的嬷嬷送他出去。


    清晨,风微寒。


    嬷嬷是个健谈的人,一路上?给李从舟讲了不少王府的事。


    李从舟认真听着,却渐觉脚下的石板路越来越软。


    眼前的一切也像被烤化了一般,在缓缓地变形、融化。


    李从舟摇晃了一下,抬手想扶旁边的廊柱,却眼前一黑、朝后倒下——


    “哎?!”


    “小?师傅?明济小?师傅?!!”


    ○○○


    顾云秋不是什么大?病。


    太医被宁王匆忙提来,却发现小?世子只是吃伤了东西。


    负责照料祠堂的杂役小?厮、五个银甲卫都被叫来跪在堂下,旁边托盘上?还放着被顾云秋咬了一口的:榠楂和优昙钵。


    太医见着那两样果子,捋胡须说?了句:“这便是了。”


    他端起托盘给宁王夫妻看,“此无?花果未熟,而那榠楂多用于观赏和熬胶,小?世子当是误食又灌了许多凉水,一时不受、才会上?吐下泻。”


    “熬胶?!”宁王妃一下站起来。


    “王妃莫慌,”太医忙摆手,“榠楂亦可入药、能平痰止咳,只是生涩未熟,世子这般干吃……”


    他话还没说?完,气急的王妃转头就拧上?丈夫耳朵,“又是你!”


    宁王哎唷一声,被妻子拎得整个人都跪到地上?。


    “罚跪什么祠堂!还不许吃饭?!”王妃咬牙切齿,“看给孩子饿的!再多一时半刻,是不是秋秋都要给高?饤上?的木雕啃了?!”


    宁王痛得龇牙咧嘴,只能一边跟老婆讨饶,一边嘱咐太医给儿子用好?药、吩咐宁心堂的厨房给顾云秋多做些好?吃的。


    王府的下人对此见怪不怪,倒是那老太医看得目瞪口呆。


    王妃尤嫌不足地踹他一脚,赶他去府外当差。


    宁王有苦说?不出,他这严父还扮演得真是:赔了儿子又折夫人。


    不过皇帝陛下倒是高?兴了,因为当天?下午,宁王世子被罚又病倒的消息就从王府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整个京师。


    承和帝重新召集龚宰相、文太傅、舒大?学士等人进宫,亮出一道圣旨,摆明态度告诉他们——


    他不会再立后。


    文太傅捧着圣旨感?激涕零,当天?下午,几个在朝堂上?妄言西北战局、讽刺定国公徐家的文臣就被舒大?学士找借口调离出京。


    文家这边,算是暂时稳住了。


    承和帝批完奏折,瞧着宣政殿外面?碧空如洗,便来了兴致带三喜出去。顺锦廊过御苑,很快就来到了太子青宫前。


    承和帝没叫宫人通报,而是自己走进了宫苑内。


    银鞍白马、飒沓流星,太子凌予檀搭箭张弓、嗖嗖连发三箭,最?终却只有一支羽箭勉强上?靶。


    跟着他的小?太监捡了箭双手捧着,正准备了一肚子溢美之词,抬头却被吓跪下去、口中三呼万岁。


    凌予檀愣了愣,回头看见父皇,也跟着下马行?礼。


    承和帝目力?极佳,刚才儿子眼中明显有不甘和失落,他无?奈一哂,“都起来吧。”


    “谢父皇,”太子起身跟到承和帝身旁,“父皇怎么来了?”


    “天?气好?,出来走走,”承和帝看他一眼,邀请道:“陪为父逛逛?”


    凌予檀自然说?好?,


    ЙàΝf


    将手中长弓递给小?太监。


    承和帝带着他出青宫,穿过锦廊来到御花园内,秋日的园子里?仅有各地敬贡、花房精心培植的各色菊|花。


    春有桃柳芙蓉,夏有群荷牡丹,秋日里?倒整好?赏菊。


    承和帝在一盆岭南贡入的紫雪二乔旁站定,那盆菊的每一朵都是紫、白二色各占半壁,需养花人精心伺弄不说?,还需天?时地利。


    每一株二乔,都是珍稀名贵、得来不易。


    “朕和宁王,”承和帝看着花忽然开?口,“原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这,你知道么?”


    太子点点头道:“皇祖母同?儿臣提过。”


    “昔年铮弟文采斐然、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骑射、政论都在诸兄弟之上?,更深得先帝喜爱,时常带在身边。”


    承和帝说?到这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儿子一眼,才继续道:


    “当时朕还不是太子,身边却已有了许多谋臣,他们总在朕耳边说?——要朕当心这个弟弟,还给朕讲《左传》里?郑庄公的故事。”


    郑庄公是春秋时郑国的国君,他的母亲武姜偏爱幼子、闹出不少祸事。


    太子一惊,面?色微微变了。


    “当时,朕和铮弟之间确实生出了不少嫌隙,但——若非后来铮弟出继、争取到了定国公徐家,如今站在这的、入住寿安殿的,或许就不是朕和太后了。”


    先帝晚年,偏宠容妃。


    容妃膝下独子凌锦,曾是储君人选。


    后来先帝病重,在凌铮选择出继、成为宁王后嗣的同?一日,容妃方氏忽然服毒自尽,而先帝也突发诏命将凌锦革出皇室谱牒、逐出皇宫,永世不得入京。


    凌锦由此改名、随母姓方,唤名方锦弦。


    由于戍边平乱有功,又在承和元年被封侯,封号:襄平。


    说?了这么多,承和帝见太子还懵懂,便干脆直接点破:


    “你练箭,是因为权儿么?”


    太子一下闹了个大?红脸,“儿臣、儿臣只是……”


    承和帝摇摇头,打?断了他的话:“你母后走后,父皇相信你身边会有很多谋臣、门客,其中甚至不乏你的亲人。但,他们所看、所想、所言,并非全部?出自真心,而是带着他们自己的算计、谋略。”


    “朕和贵妃,不是你们想的那般,”他看着年少的太子,耐心解释,“贵妃的封号是惠,而不是明|慧的‘慧’,檀儿明白其中的深意?么?”


    二字读音相同?,词意?却相去甚远。


    亟见窥察曰慧,心省恤人曰惠。


    太子学问不差,自然明白此二字之差别。但他明白了也不敢说?,只能拿眼光偷瞄着父皇。


    见承和帝神色平静,才试探着开?口道:


    “众臣皆说?,父皇你偏爱惠娘娘。”


    “只是敬重,”承和帝纠正,“她和徐家助朕良多,在外有定国公平定西北,在后宫,便是你惠娘娘。与其说?是情深爱重,朕与她……倒不如说?是同?僚。”


    “同?……僚?”太子根本想不到父皇会用这词。


    “你惠娘娘聪敏、却并非深闺弱女子,她有见识、懂军机,还曾上?过战场,若非碍于女儿身,一定会建立一番功业、不比镇国将军差——”


    承和帝想起初见徐家长女时,这位世家小?姐根本不似阿茵,她未着襦裙反而披红袍银甲,策马、手捏长|枪。


    她用枪指着他,桀骜地问,他是不是那个需要她帮忙的皇子。


    后来他奉旨迎娶,徐密更直接在洞房花烛夜对他言明,“父亲说?,可惜没给我男儿身,但为女儿郎做你的侧妃,也是一种保家卫国。”


    想着这些话,承和帝忍不住笑出声,而后他摇头看向儿子:“你说?,这般一个女子,如何会与那些宫嫔争一时的荣宠高?低?”


    太子一时无?话,不知说?些什么。


    “也别都信你舅舅的,每逢三六九,贵妃都会到太后宫中陪着说?话,檀儿不妨也去请个安,自己用眼睛看看。”


    “至于你四弟,他是骑射一绝、文辞俱佳,深得朕的喜欢。但檀儿,为君王者文武双全固然好?,但更重要的是——”


    承和帝转身,慈爱而平和地看着爱人留给自己唯一的子息:


    “知人善任、有容人的雅量。”


    “君王又不需事事躬亲,同?你的弟弟们好?好?相处,将来——”承和帝的笑容里?,又平添了几分算计,“才有人替你卖命。”


    凌予檀听着,面?上?诺诺称是,心里?却早掀起惊涛骇浪。


    “对了,”承和帝拍拍他肩膀,“听说?你那小?堂弟最?近又闯祸被罚、还不知怎地病倒了,檀儿宫里?若有什么好?玩的,不妨送去安慰安慰他。”


    凌予檀疑惑:


    宁王世子挨罚,关他太子青宫何事?


    “为君治国、该具贤名,”承和帝眼中精光闪烁,嘴角的笑却不达眼底,“宁王世子还小?,会记着你这点好?的。”


    凌予檀一下恍然,看着承和帝离开?的背影,心潮汹涌、脸都兴奋得发红——


    他的为政手腕是稚嫩,但,这还父皇第一次愿意?手把手教他。


    ……


    黄昏日暮,太子身边的总管太监送了个精致的漆盒进宁王府。说?是太子听闻世子生病,特赐此南洋贡物,给顾云秋病中解闷。


    顾云秋已经醒了,只是来回的出恭让他面?如金纸。


    由点心扶着叩谢过太子,又吩咐人赏了那太监,他才接过漆盒打?开?,发现里?面?是一套完整象牙雕的六博棋。


    六博流行?于先汉,六黑六白合共十二棋,因下棋双方需各持一根博著而得名。胜利方式是吃杀得子,有时棋子也会被做成兵种、供军中解闷用。


    顾云秋看了一眼,笑着摇摇头没说?什么,只让点心给拿到库房收起来。


    六博有趣,太子也有心。


    但——


    他还是更喜欢关扑、锤丸,叶戏、吊牌这些民间的东西。


    太过精致的珍奇,只会无?时无?刻提醒着他:不过是个假世子。


    等点心收好?漆盒回来,顾云秋朝他伸出手、示意?他来扶自己:


    “听说?小?和尚也病了?”


    点心不明所以,却还是过去点点头道:“太医说?、说?是连日劳累又受了寒,虽、虽起了高?热,但、不严重,多休息两日就好?了。”


    高?热?


    顾云秋想了想,忽然借着点心的力?量起身、套鞋子穿衣裳。


    “公子?!”


    “走,”顾云秋一边往自己身上?系披风,一边露出个唇色极淡的笑容,“我们看看小?和尚去——”


    点心想拦没拦住,只能找人弄来顶软凳、架着顾云秋去了泓宁堂。


    可惜,他去得不巧:


    李从舟昏睡未醒,安安静静躺在客舍的大?床上?。


    顾云秋拒绝了客舍小?厮给他搬凳子,而是直接坐到了大?床旁。


    小?和尚睡着后,面?容看上?去就柔和多了:


    密黑的睫羽安静地盖在眼睑上?,高?挺的鼻梁投下一抹极浅的阴影。


    该说?,他脸上?像王妃的地方多,但又不显女气,反在那种刀削斧凿的凌厉中,平添了一股说?不清的精致。


    顾云秋看着小?和尚,终于忍不住伸手戳了下他的腮帮:


    看吧,遭报应了吧。


    ——让你不分我吃的!


    不过看着等着,顾云秋又有些困了,他坐在床边强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困意?袭来、忍不住扑倒在李从舟身旁。


    片刻后,闻讯赶来的宁王妃,掀开?客舍的重帘,就看见两个半大?小?子依偎在客舍的大?床上?。


    而她家的傻秋秋——


    王妃摇摇头,掩口轻笑:


    都睡着了,却还要紧紧搂着人家脖子。


    可怜小?师傅发着高?热,被他这般又压又缠的,更捂得是双颊潮红、满头冒汗,锃亮的脑袋,都被汗水润得更亮……


    在试过几次,没能叫醒顾云秋、也没能将他从李从舟身上?扯下来后,王妃干脆手一挥、做出决定:


    ——既然俩孩子这般要好?,便都搬去宁兴堂。


    那边东西人手齐全,也方便大?夫看诊照顾。


    第026章


    李从舟醒来时?, 意外发现自己躺在顾云秋床上。


    令他意识到这一点的,不是满室桂花薰香,也不是垂落在花梨格罗汉床边的金丝软帐, 而是——


    扎手扎脚缠在他身上的顾云秋本人。


    六年未见,小纨绔的睡姿竟还和小时候一样:


    喜欢贴着人?, 脑袋拱到他胸口,手手脚脚藤缠树。


    李从舟蹙眉挣了?挣,勉强从锦缎被面下掏出自己一只手,刚想扒拉开顾云秋, 睡梦中的小纨绔却不满地?哼哼唧唧, 收拢手脚抱他更紧:


    脚搭在他腰上不说, 手还要攥他衣领。


    力道之?大, 都?扯得他露出半边肩膀。


    他能动的只有一只手, 根本没法合拢领口, 只能眼睁睁看小纨绔半解他衣衫。


    李从舟:“……”


    这时?, 屋外忽然传来阵阵脚步。


    为首一人?环佩叮当,还有几组轻柔的脚步声紧随其后。


    ——应当是王妃和她身边伺候的侍婢、小厮和嬷嬷。


    低头看了?眼自己凌乱的中衣, 意识到此情此景尴尬,李从舟干脆闭上双目、躺了?回去。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 屋外一行人?鱼贯而入。


    王妃率先走进来,一眼瞧见床上两小孩还未醒,便转身朝众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下人?们会意, 手脚上的动作都?放轻, 但李从舟还是大抵听?出来了?他们在做什么——卷帘、换热水,支窗扇通风。


    而后, 他听?见王妃不轻不重地?咦了?一声,然后就款步朝罗汉床这边走。


    李从舟后背微绷, 先嗅到一股隐约的梅香,几根微凉的手指就搭到了?他腕上,王妃将他露在外面的手放了?回去,还拉高了?锦缎被面、替他掖好被子?。


    下一瞬,王妃温热的掌心贴到他额头。


    半晌后,才笑?着松了?一口气。


    “小师傅的烧退啦?”嬷嬷走过来,声音压低。


    王妃嗯了?声,接过拧好的热帕子?。


    “那就好那就好,”嬷嬷抚了?抚胸口,“他就那样直挺挺倒在我面前,可吓坏我了?。”


    等帕子?温度合适了?,王妃才挨个替小孩们擦脸。


    李从舟只感到一团温热湿软的布蹭过双颊,力道轻柔像鸟羽一般。


    他还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好在,屋外又传来了?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伴随脚步声而来的,还有男子?清润洪亮的声音——


    “秋秋!看父王给你带回来什么——”


    宁王揣着从御府库里顺出来的三五个包袱,兴高采烈大踏步进屋。


    才推开门,脸上就被砸了?团布。


    他诶了?一声,扭头看见坐床边瞪他的媳妇。


    “秋秋睡着呢!”王妃凶他,“别嚷!”


    宁王一愣,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外头高炽的艳阳,他变了?脸色,”怎么还睡着?是不是有哪里不好?这李太医的药是不是不行,我这就去掳了?太医院首辅过来。”


    “……”王妃起身,从后一把拉住他,“回来!”


    她斜眼横丈夫,“哦你现在知道急啦?早干什么去了?。”


    宁王挠挠头,垂头一叹:


    这事……


    这不是属他倒霉、正巧撞上来,就被皇兄逼着办了?么。


    见他神情低落,王妃这才告诉他,“太医的药都?好,明济小师傅的高热也退了?。”


    乍然又被点名,李从舟的手在锦被下紧了?紧。


    结果宁王的关注点根本不在他怎么睡在世子?床上,而是小声问:“小师傅留在我们府上,报国?寺那边知道了?吗?可别叫大师们担心。”


    “自然是派人?传过话的。”


    说着,王妃放下床帏,密织的金纱遮蔽了?窗户渗漏进来的大量日光,瞬间?就在罗汉床所处的位置隔出一块光线柔和、不晃眼的地?方?。


    王妃拉着宁王走到中堂的圆桌边,挥挥手让仆役们退下。


    亲手给丈夫注了?一盏茶后,王妃笑?盈盈侧坐,她伸手点点宁王带回来的几个包袱,“说说吧,这都?什么?”


    宁王撇撇嘴,这才从头到尾给老婆交待了?宣政殿内的事。


    “真?是皇兄出的馊主意……”他压低的声音听?上去委屈极了?,“要不然,区区七百两,我怎么就舍得让儿子?罚跪。”


    王妃睨他一眼,“这种事,做做样子?就好。哦,就你实诚,当真?给宝贝儿子?关祠堂里,差点叫他去啃木头雕的果子?。”


    宁王摸摸鼻子?,无奈道:“这不是……府上人?多口杂嘛。”


    这倒是。


    宁王府上,一个单院就有伺候的杂役、小厮数十名,合总十来个院子?算下来,加上伙夫、厨娘、花匠、护院等,少说都?有八九百人?。


    这些人?不是银甲卫,当然不能做到只有一条舌头。


    王妃想了?想,牵起丈夫的手算是揭过这一篇,“秋秋那般花钱确实不对?,但你也够傻的。”


    宁王被骂了?也不恼,反笑?嘻嘻握住老婆的手。


    不过他也朝金纱张的方?向看了?一眼,声音略有疲惫,“其实皇兄那般说,我也不一定要照做,只是……秋秋渐渐大了?,我护得了?他一时?,也护不住一世。既为宁王世子?,将来,他总还是会卷入朝堂纷争……”


    一提这个,王妃也叹,“是啊,所以我总觉着秋秋现在这般做个纨绔也挺好,省得将来牵涉进你们家那些破事儿。”


    “……这不怪老宁王无子?么?”宁王将下巴搁到圆桌上,“本来当初我是想入赘到你们家的。”


    皇子?入赘?


    他可还真?敢想。


    王妃终于被丈夫逗乐,她腾出手来弹宁王脑门一下,“就贫吧你。”


    “哪啊?”宁王笑?起来,目光柔和,“本王说的都?是心里话。”


    夫妻俩又坐那说了?会儿话,从朝堂聊到市井,还忆了?些他们从前同游江南的趣事。


    不过提到这个,宁王倒又想起一事:


    “西北战事急,虽然皇兄用不立后稳住了?文氏一党,但京中大疫三年,终归凑不出能即刻调拨的钱粮足数。”


    “不能派人?去京城外调运征收么?”


    “江南鱼米之?乡,两江太守倒是报了?钱粮余数充足、可他们人?手不够,又怕半道上遭盗匪劫掠,本来只消调兵前往押运,但眼下正是朝廷官员磨勘的关键时?候,此事风险极大、无人?领命,我又碍在姻亲关系上不方?便去……”


    “那——”王妃问,“用买的呢?”


    “不还是得有人?运么?”宁王苦着脸,“只好让大哥再等等了?。”


    王妃也知道哥哥这些年在西北苦撑着不易,听?见这话,便没好气地?推了?宁王出去:“行了?行了?,办你的事儿去,别跟我这吐苦水,都?吵着儿子?了?!”


    宁王笑?笑?,起身临走时?,还是嘱咐王妃帮他将东西转交。


    御府库里的东西琳琅满目,他先挑了?几件小孩喜欢的精巧玩具,而后就专拣着贵的拿——反正是皇兄坑他在先。


    “知道啦,”王妃送他出去,“会帮你好好跟儿子?说的。”


    宁王前脚走了?,王妃就又折返到罗汉床旁。


    她隔着帘子?看看他们,又俯身弯腰替他们整了?整被角。


    倒是李从舟,却将宁王刚才这番话记在了?心上。


    只能四下无人?时?,再找乌影联络远在西北的四皇子?,看看能否想出对?策,保证西北大营的粮草和军饷。


    而后,一整个早上——


    王妃都?没离开,只静静坐在宁心堂中守着他们,她一手持书卷,一手轻拍着被面,口中哼唱着京中哄孩子?入眠的歌。


    两个嬷嬷也安安静静陪侍在一旁,绣花缝补、安静怡然。


    李从舟闭着眼,轻轻拢了?下怀中的顾云秋:


    难怪,小纨绔会被养成?这样。


    身处皇室却胸无城府,满心热烈,像个暖烘烘的小太阳。


    ○○○


    午后,惠贵妃命人?来请了?王妃入宫。


    她走后一个时?辰,顾云秋先醒。


    他揉揉眼睛从李从舟身上爬起,迷茫环顾四周后,根本没弄懂怎么他一觉醒来——床上就多了?个小和尚。


    而且,他明明记着自己是去泓宁堂客舍了?,怎么现在却在自己房中。


    点心端来热水供他盥洗,笑?着解释了?事情的经过。


    听?到点心说——王妃连唤了?三个小厮、五个杂役都?没能把他从李从舟身上拉开时?,顾云秋双颊烧红,忍不住抬手捂脸:


    天呢,他都?干了?些什么。


    不过好在,现在的李从舟还睡着,他可以不用直面自己干的糗事。


    顾云秋轻手轻脚从床上跳下来,穿衣服、套鞋子?坐到圆桌旁,想了?想,又扯过来点心细问了?小和尚情况。


    “李太医说,不是什么大症候,小师傅大概是,从西北归来,路途辛苦,加上秋寒风重,才会,发?起高热。”


    这些年,点心的口吃好了?不少。


    除了?偶尔急起来、断句有些奇怪外,平日若不仔细听?,根本没人?会当他是结巴。


    而且从报国?寺回来后,点心不知怎地?染上了?小和尚习气,竟也每日晨起打拳、午后偷闲练剑,把胸背练得横阔结实不说,还嗖嗖蹿高了?不少。


    顾云秋看着他,总觉现在的点心,才是他本该长成?的模样:


    不结巴、不驼背,也没瘸腿,虽然青涩腼腆,但却是个挺拔少年。


    “……公?子??”


    点心疑惑地?偏头,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两下。


    “啊?”顾云秋回神,“没有没有,我听?着呢,既然没什么大症候,那他……怎么还不醒啊?”


    点心挠挠头,被问住了?。


    这时?外面又响起杂役们见礼的声音——是王妃回来了?。


    “阿娘!”


    王妃笑?着摸摸他的脑袋,“秋秋醒啦?”


    “嘿嘿,”顾云秋唇瓣挂上梨涡融融,想到自己偷吃的几个供果,又不好意思地?压低声音,“叫阿娘担心啦……”


    王妃睨他一眼,笑?笑?没说什么,只指了?桌上的几个包袱,告诉他这些都?是宁王给他从御府库中拿的。


    顾云秋好奇地?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有鬼工球、西洋钟,一整套的金蝉猴、白玉雕的小偶,还有湖笔、徽墨、龙骨软香等文房之?物。


    宁王的眼光毒,这些东西看着都?不大,但精巧稀有,每样的要价都?不下百金之?数。


    他不知这些东西背后的弯弯绕绕,只大概明白:这是父王的示好。


    于是他嘿嘿两声,当着王妃的面、高高兴兴收下了?。


    王妃坐在圆桌边,等儿子?收拾东西的档口,转头远远瞥了?一眼金纱帐后的罗汉床,却意外地?看见——年轻僧人?的睫帘飞快动了?动。


    她挑挑眉,忽然笑?着转过头,“秋秋饿不饿?”


    “昂?”顾云秋现在可听?不得半个饿字,他点头入捣蒜,“嗯嗯嗯!”


    王妃好笑?地?揪揪他脸蛋:“大夫说你是吃伤了?东西,再饿也不能暴饮暴食,嬷嬷在观月堂给你炖了?鸡丝粥,记着慢点吃。”


    嬷嬷炖的鸡丝粥?


    顾云秋两眼放光,东西也不收了?,带点心就往外面走。


    走出去两步后,才想起什么疑惑回头,“阿娘不和我一起去?”


    “秋秋先去,”王妃轻声道,“我吩咐管家几句就来。”


    顾云秋不疑有他,点点头带小厮离开了?宁心堂。


    而王妃看着罗汉床的方?向,终于摇摇头,无奈笑?了?。


    她走过去坐下来,状似无意地?轻叹道:“小师傅怎么还不醒啊,是不是宫里的太医当真?不成?,嬷嬷你说,要不要再找首辅来看看?”


    跟着伺候的嬷嬷心有灵犀,立刻配合道:“是呢,怎么还不见醒?要不奴婢去给王爷说说?”


    她们主仆俩一唱一和,也不用很多句,躺着的李从舟就装不下去了?。


    他睁开眼、面色微赧,“……娘娘。”


    王妃忍笑?,挥挥手,先让身边嬷嬷下去。


    看着耳根烧红的年轻僧人?,王妃心里或多或少也猜出了?他这般装睡的缘由:


    这孩子?自小没有爹娘照顾,虽是圆空大师的关门弟子?,但到底年纪还小,乍然独自待在陌生?的环境中,总会有些拘谨。


    想到十四年前的那个雨夜,王妃看向李从舟的目光更加温柔。


    同样都?是八月十五,同样出生?在暴雨夜。


    她的秋秋从小金尊玉贵、锦衣玉食,眼前的小明济却孤苦无依、甚至都?不知自己爹娘是谁。


    王妃不说话,李从舟也不知要说什么。


    他打小在佛寺中长大,圆空大师待他如?亲子?、照顾无微不至,但……报国?寺中没有女人?,所以他也从来不知道……娘亲是什么。


    前世,宁王妃每年都?会到寺中还愿。


    她性子?恬静、温柔,偶尔还有些小女儿情态,身上带着一股梅香,袖中却藏了?不少好吃的点心糖果。


    小沙弥们都?亲近她,就连明义师兄都?爱与她多说两句话。


    那时?李从舟总远远地?看着,只觉她很像观音堂中供奉的菩萨——高贵、温柔,却只可远观、不容亵渎。


    后来,报国?寺大火,他失去了?唯一的家;好不容易报了?仇,却又被告知一切都?是错的,从出生?开始就都?是错的。


    前世,他从西北返回宁王府时?:


    王妃已缠绵病榻数月,昏昏沉沉根本起不来身,偶尔一两次梦呓,听?王府的下人?们说,唤的也是那假世子?之?名。


    他们母子?,本就缘薄。


    往后王妃病逝,李从舟便更没了?机会与她这般单独相处。


    只能在每年王妃的忌日,陪在宁王身边,静静看他痛苦地?将自己灌醉,然后醉眼朦胧地?抱着王妃的灵位恸哭不绝。


    眼下,李从舟不开口,王妃却不会让屋子?就这样沉寂。


    她不再盯着小和尚,而是偏偏头、托住自己下巴:


    “偷偷告诉小师傅个秘密——”


    李从舟抬头。


    “秋秋生?下来前,我一直想要个省心的乖小孩,”王妃撩起嘴角笑?,目光只看着远处洒落的一片日光,“不说像长兄、长姊那般文武双全,也至少知书达礼,有个世家公?子?小姐的模样。”


    李从舟不知王妃为何突然和他说这些,只能静静听?着。


    “后来秋秋出生?,这孩子?可打小就闹腾,哭声洪亮不说、从小就大病小病不断,再长大点儿会说话,每天都?缠人?得很,要买这、要买那。”


    “再往后——”王妃回头看了?李从舟一眼,“他那脾气秉性,你也是知道的,三五天就要闯一回祸,而且回回都?不重样。”


    说到这儿,王妃顿了?顿,然后起身笑?看李从舟:


    “秋秋可以说——没一样符合我原本对?孩子?的期待,但即便这样,我也觉着他有趣、可爱,是这世上最好的孩子?。”


    “所以——”王妃拍了?拍李从舟肩膀,“小明济放心住下吧,就当在自己家、在报国?寺一样。”


    李从舟一愣,在顷刻间?恍然。


    王妃这番话,是怕他待在府上局促、怕他惊惧紧张。


    但……


    李从舟垂眸:父母之?爱子?,如?何会计较那些。


    王妃拿顾云秋和他作比,这比较,实算不上合适。


    偏偏王妃一直盯着他的脸、在认真?观察着这年轻人?,李从舟这一瞬的低落表情被她尽收眼底。


    “顺带一提——”


    王妃轻轻敲了?敲罗汉床的边缘,冲李从舟挤眼睛,“我喜欢孩子?是不假,但也不是每个孩子?都?能被允许睡在这里。”


    说完,也不等李从舟反应,王妃先站起来走到屋外去:


    “嬷嬷也给小师傅准备了?素斋,小明济也过来观月堂用饭吧?”


    看着王妃言笑?晏晏,李从舟抿抿嘴,忽然明白了?——


    顾云秋为何会长成?那般甜糯糯的模样。


    ……


    往后,李从舟又在王府住了?几日。


    倒不是他不想走,而是他病情反复,又在当天夜里起了?高热。


    加之?宁王一家太过热情,顾云秋和王妃自不必提。


    就连和他只有数面之?缘的宁王,在听?闻了?他的病情后,也急急派人?往报国?寺送信,说明缘由、求得圆空大师允准,让他安心住下。


    “小师傅好容易来一趟,”宁王安排完,回身冲他笑?,“秋秋也鲜有玩伴来家,这六年,他可想你想得不成?样。”


    一旁的顾云秋被说得脸热,蹬蹬跑过去撞了?宁王一下。


    宁王的心思没有王妃细腻,被撞了?还一点不给孩子?面子?,反认认真?真?给李从舟数道:


    “骑马配鞍,挑着好的,他要给你送去;新得块墨玉,能雕做环佩,他要留一份给你。禁中新送来夏布,他要说这颜色给小和尚穿好看,要给……哎哟——?!”


    顾云秋耳根通红,重重踩宁王一脚后,蹬蹬跑出了?屋。


    留下屋内的王妃掩口轻笑?,而宁王一脸茫然,全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当日下午,收着信的圆空大师派大弟子?明义下山,一则探病,二则给李从舟带些经书和换洗衣裳。


    明义少来王府,却也知道宁王府雄伟壮丽、美轮美奂,属京城翘楚。


    入府之?时?,他规规矩矩跟着引路的小厮走,直到宁兴堂内见到李从舟,才恢复本性、一屁股坐到罗汉床上,直盯着屋内一应陈设看。


    “师父怕你病中无聊,叫我给你带了?两卷经书。依我看呐,师父他老人?家就是瞎操心——这王府里要什么没有?”


    明义随手撩了?下悬垂在罗汉床边的床帏,“啧,瞧瞧,我家师弟都?用上金纱软帐了?!”


    李从舟也不好解释这不是客房,而是宁王世子?的房间?。


    明义看够了?,这才转头来细问了?李从舟的病情——他这小师弟从小乖巧伶俐,虽然寡言少语、严肃古板,但甚少有这样缠绵病榻的时?候。


    他一面觉着新鲜,一面又确实担心,生?怕这回的西北之?行让小师弟落下什么病根。


    师兄弟两个坐在房中聊了?许久,明义告辞离开时?,又正好在宁兴堂院中遇着从外面回来的顾云秋。


    “世子?殿下。”明义躬身行礼,道了?佛号。


    顾云秋站定还礼,李从舟这位师兄天生?一张笑?面,即便不笑?的时?候,嘴角也是蜿蜒上扬的,看着十分亲近:


    “大师这就要走啊?”


    大师这称呼,明义听?着受用。


    而且他还记着六年前看的那本书,《艳|春|情》的笔者在这些年又出了?不少续作,像是《绣|榻野史》和《贪嗔帐》。


    他从西北一回来,就上书铺买齐了?。


    若在心中说句僭越的话,明义倒更想要个如?小世子?这般的师弟:


    甜糯可爱、懂玩会玩,兴致高了?能请京城闻名的赌棍喝酒。


    当真?是潇洒豪爽、人?生?快意。


    当然,这念头明义便是在心中想想就罢了?:小师弟固然古板,但也有他的可靠妥帖之?处。


    ——他还蛮喜欢的。


    顾云秋根本不知道,眼前的大和尚已在心中将他划拨成?了?红尘风流的“自己人?”。只念着他是李从舟师兄,便陪着多说了?一会儿话。


    听?他话里话外都?在绕着书讲,顾云秋想了?想,叫来点心,“大师难得来一回,你去请管事取钥匙,带大师到书库挑些好的、带回寺去。”


    点心应声领命,倒叫明义有几分不好意思。


    等管事取来钥匙领他们离开,顾云秋才迈步回房,笑?着给卧床静养的小和尚挥挥手,然后自己扑到圆桌边倒水喝。


    他一边捧着小茶盏,一边将路上遇着明义的事给李从舟讲:


    “你师兄还蛮有意思的。”


    顿了?顿,顾云秋吞下最后一口热茶,“对?了?,你师兄很爱看书吗?”


    李从舟眉心一跳,“书?”


    ——都?过去六年了?。


    师兄不会还在想着那本,那本艳什么情的荒唐书吧?


    他皱眉看向顾云秋。


    “嗯啊,”顾云秋点头后又摇摇头,“不过他说的那些我也没听?懂,我想着王府书库的藏书丰富,就叫小点心带他去挑了?。”


    这样。


    李从舟放松下来。


    “公?子?、明济师傅——”


    煎药房小童脆生?生?的声音远远从屋外传来,不一会儿,就有一名身着青衣的仆役,一左一右提着两个暖盒进来:“这是今日的药。”


    暖盒其实就是食盒,用外头一重棉罩保温。


    宁王府的暖盒大不相同,乃是用锡器专门打造了?双层的屉笼,下层中空能注热水,上层隔开置碗碟瓮盅,最外面再盖上棉罩。


    药从这样的暖盒中取出,都?冒着阵阵热气。


    青衣小童办完差事,笑?盈盈走了?。


    顾云秋却一下苦了?脸,发?愁地?看向那小小的一碗药。


    他不过是啃了?一口榠楂、吞下去小半个优昙钵,外加喝了?些凉水有些拉肚子?,也不知父王母后打哪儿请的大夫,竟一气给他开出三天的药。


    这药又苦又涩,喝下去像有把火在喉咙里烧。


    顾云秋不大想喝,盯着托盘中的药,都?快给那青瓷小碗看出一朵花。


    这时?,身后的罗汉床上传出窸窸窣窣声响。


    顾云秋回头,见李从舟准备掀被子?下床,他眼珠一转、忙哎了?一声阻拦,“别别别,你别动,我给你拿过来——”


    李从舟想说不用,但顾云秋已端起了?托盘。


    瞧小纨绔那风风火火的样子?,李从舟实在怕他摔了?,便干脆坐回床边等着。


    将托盘放到旁边的矮几上,顾云秋端起李从舟那碗药却没给他,反用小勺舀起一口吹吹凉:“啊——”


    李从舟:“……”


    他皱着眉往后让了?让,隔空抛了?个疑惑的眼神给顾云秋。


    顾云秋却一脸理所当然:“我喂你呀?昨天夜里你不都?还烧着吗?”


    “……”


    对?上小纨绔诚挚热切的目光,李从舟沉眉更重,半晌后才劈手夺过那小瓷碗,低声说了?句:“……不用。”


    他拿出放在碗中的汤匙,一仰脖,就将整碗药灌了?进去。


    这回,轮到顾云秋说不出话。


    他呆呆看着那个空了?的青瓷碗,又目光呆滞地?看向李从舟。


    李从舟抹了?抹嘴,面色如?常,甚至挑眉回看他。


    顾云秋:“……”


    他吞了?口唾沫,服了?服了?,不愧是冷酷的小和尚。


    这么苦的药一口闷,当真?是硬汉。


    而李从舟放下喝空的药碗,抬头见小纨绔还盯着他——


    他蹙眉:“怎么,要我喂你?”


    顾云秋一噎,险些从床上跳起来,他忙端了?药碗,“不不不,别别别,我自己喝、我自己喝——”


    他似乎被这句话吓着,仰头灌得又急又猛。


    喝太快的结果,自然就是:


    “咳咳咳咳……”


    顾云秋被呛得眼泪都?流出来,嘴角还沾上了?不少药液,眼尾红红的,整张脸上看去狼狈又可怜。


    李从舟:“……”


    他摇摇头,抬手轻拍小纨绔后背。


    等顾云秋缓过一口气,李从舟才拿过巾帕替他擦嘴,眼神无奈:


    “笨。”


    顾云秋唔了?一声,发?现小和尚嘴上虽然在骂他,但手上的动作却很轻很轻。


    他嘿嘿一乐,立刻从袖中摸出一块饴糖递过去。


    等李从舟接了?,顾云秋才含着糖在心底叹气:


    ——小和尚的好感,还真?难赚。


    寄信不行、送小礼物不行,喂药也不行,那还要他怎么办嘛。


    听?着檐角阵阵铃响,顾云秋转头:


    “对?了?,给我讲讲你在西北的故事吧?”


    ……西北?故事?


    李从舟捏着那块饴糖,想到他在西北大营杀的猎豹、砍掉的西戎敌军,还有淹没于黄沙中的尸骨、血河。


    他默了?默,“……没什么好讲的。”


    顾云秋一听?这话就恼了?,他鼓起腮帮,“那你怎么和我母妃有那么多话?!”


    意识到顾云秋指的是前几日,王妃在饭前单独找他聊的那一次。


    李从舟想了?想,善意哄道:“我们聊的是佛法。”


    佛法枯燥,希望小纨绔能知难而退。


    然而,顾云秋却更拧起眉,“佛法我就不能听?了?吗?!”


    “……你确定要听??”


    “这有什么不可以听?的?”顾云秋踢掉鞋子?爬上床,撅屁股在床头的柜子?里翻找两下,扯出两个软枕分一个给他。


    瞧这架势,大有要和他好好畅谈一番之?意。


    李从舟无奈,只能靠回床上,拉高被子?盖住两人?的腿,他想了?想,在众多经文中挑了?一部《金刚经》,开口给小纨绔讲:


    “‘如?是我闻,一时?,世尊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这句,是诸多经文中必要的第一品,往往用来交待时?间?地?点,以及参加佛会的人?。”


    “……这里的须菩提,是发?问者,像学堂里勤学好问的学生?。”


    前世今世,李从舟两世都?跟着圆空大师各地?佛会。


    他自小译经,对?经文内的其中真?意确有见解。


    只是那些佛经句子?,对?顾云秋来说还是太过难懂,一会儿是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一会儿又是无量阿僧祗世界,他根本听?不懂也没记住。


    听?着听?着,顾云秋就开始犯困地?小鸡啄米。


    等李从舟将《金刚经》的前三品讲完,顾云秋已半靠在他肩膀上打起了?小呼噜。


    李从舟:“……”


    他就知道。


    摇摇头,抽掉顾云秋身后软垫,李从舟轻手轻脚将顾云秋放平。


    并顺手,拆掉了?他脑后的发?髻。


    午后秋叶簌簌,李从舟半靠在罗汉床上,手中拿起一卷经书,目光却越过经书看向了?窗口——


    被狂风卷来的重重乌云渐散,露出的一角碧空上:


    一轮明日,耀目而璀璨。


    ○○○


    又在王府修养了?两日,在太医看过、确保无虞后,李从舟拜谢王爷王妃,收拾东西、准备向他们一家辞行。


    王妃再三相劝留不住,只能惋惜地?命管家去套车、也正好送些东西到报国?寺中。


    得知消息的一行人?里,当属顾云秋最不高兴。


    倒不是因为小和尚没住几天就要走,而是这都?五天了?,他们同吃同住、同榻而卧,李从舟待他的态度还是那般不冷不热。


    ……就很烦。


    根本不知道这波好感刷没刷够。


    看着往包袱里一件件收拾东西的李从舟,顾云秋终于忍不住,问出了?他一见面就想问的那个问题:


    “我之?前写的信,你收到了?吗?”


    李从舟的手微顿了?一下,点点头,“嗯。”


    “收到了??”顾云秋不信地?绕过去,眼睛瞪老大,“收到了?你怎么不回我?!”


    “……没什么可回的。”


    这话难听?,但却是李从舟的实话。


    小纨绔的生?活看上去多姿多彩,今日赚了?个田庄、明日结识了?叫陈石头的小孩,后日就能写罗池山的麦田、豆腐坊的花生?豆腐。


    虽然信笺上的字歪七扭八,但字里行间?透出的,都?是快乐和旨趣。


    倒不似他……


    六年时?间?不长,但也不算短。


    他确实想过给小纨绔回信,但往往数次提笔又搁下。


    墨滴从笔尖滴落晕染坏一沓沓纸,却也没能找到一句能写出来、寄过去,同时?又不吓坏小纨绔的话。


    如?此几回,李从舟干脆就不写了?。


    想着小纨绔一头热,或许过些时?日就会放弃他。


    他身在无间?炼狱,这里一片黑暗,本来就不该有阳光。


    没想到,顾云秋却执拗地?坚持了?六年,而且每一回,都?随信笺送上了?不重样的东西。


    那些精巧的九连环、七巧板,墨玉环佩、玲珑锁,都?被他整整齐齐收到了?箱子?里,柔软的香囊、荷包、绢帛、手帕,也被叠好放在月琴旁。


    从西北归来,师父师兄弟都?知道:属他的行李最多。


    旁人?多以为,那是四皇子?、镇国?将军徐振羽给他的赏赐,却不知满满几口大箱子?里,塞的全是——顾云秋这六年寄给他的东西。


    “……”


    小纨绔看上去,像是被他这话气着了?——


    一双柳叶眼都?瞪得溜圆,双腮鼓起,似乎一戳就要炸。


    ——也挺好。


    李从舟甚至有些自嘲地?想,若他们能就这般划清界限……


    “没什么可回的也要写!”顾云秋气势汹汹开口,“你就写——‘好的,知道了?,我很好’……”


    李从舟挑眉,总结道:“是——‘甚安勿念’?”


    “对?!就这四个字!”


    李从舟:“……”


    ——这有什么好写的?


    顾云秋却认真?道:“收到信要回,好朋友都?要这样的。”


    好朋友?


    李从舟停下手上的动作,眼神惊异,深深看了?顾云秋一眼。


    “我知道你在西北很忙嘛,但写四个字又不费多少时?间?,”顾云秋扁扁嘴,“你总不回我,我多担心你出事……”


    “……浪费人?。”李从舟打断他。


    不浪费时?间?,但浪费人?力物力财力。


    信使?来往,难道就为这四个字?


    “人??”顾云秋满不在乎,“王府有的是人?。”


    瞧着他叉着腰、理所当然的模样,李从舟忍了?忍,最终忍不住——笑?了?。


    “好,”他目光柔下来,“知道了?。”


    顾云秋从没有看过李从舟笑?。


    原来小和尚笑?起来……


    凌厉的虎目也会变成?上弦月,微翘的薄唇似弯弓,面庞上的寒冰,也如?春雪般消融。


    顾云秋看呆了?。


    直到李从舟登上马车走远,他都?没回过神。


    最后,只王妃绕到他前面,好笑?地?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呀,我们秋秋怎么傻啦?”


    “……”


    秋阳初升,顾云秋的脸一下涨得比朝霞还红。


    ——都?怪小和尚。


    突然,一下笑?那么好看做什么。


    ○○○


    送走了?李从舟,顾云秋也终于可以计算起往后的生?活:


    大疫三年,京中确有许多转卖的成?铺。


    就他所知的,和宁坊中就有六七个酒肆茶楼在挂牌,丽正坊、青雀牌那边也有不少面食铺、成?衣铺、书铺在出租。


    有了?罗池山下的田庄后,顾云秋就改变了?最初的想法:


    铺子?只需向阳临街就好,倒不拘着是不是两层能住。


    他日,真?假世子?案告破,他也需暂避风头,不太方?便直接住到京中。


    细水长流,徐徐图之?。


    反正他现在手中还握着八千多两银子?。


    这般一想,能考虑的铺子?也就增多。


    顾云秋带点心逛了?三五条街、六七个巷坊,由官牙带着,看了?不少临街的铺子?、宅院。


    原本都?在丰乐桥边看准了?一个带后院的二层小楼——


    最后却在官牙处,出了?岔子?。


    他买这些铺子?,是做往后生?计,自然不能用宁王世子?的身份。所以出王府后,他就一直戴斗笠,还在脸上包了?块帕子?。


    结果到昌盛巷的官牙内,未等点心代为开口,那牙人?就笑?盈盈奉了?笔墨印泥上前,殷勤唤了?声:“世子?殿下——”


    顾云秋:???


    许是他的眼神太过惊讶,官牙也压低声音解释道:“世子?放心,小处不是双凤楼,一定守口如?瓶、绝不走漏您半点风声。”


    说罢,他还冲顾云秋挤眉弄眼:“小的都?懂!”


    ……闹了?半天,顾云秋才明白:


    原来他被宁王罚跪祠堂的事,已传遍京中。


    尤其是他被罚后生?病,一连五日陪着李从舟没出府。


    于是京中百姓以讹传讹,明明他只是被罚不许吃饭,却有流言说他被打了?板子?、挨了?鞭子?,更有说书先生?杜撰,说他是被吊起来抽了?一宿。


    官牙只是小吏,当然不懂朝堂事。


    只当顾云秋乔装改扮,是为着低调行事,莫再闹出双凤楼那样的无妄之?灾来。


    顾云秋:“……所以你到底是怎么认出我的?”


    “世子?清尘脱俗、龙章凤姿,小的自然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官牙小吏油腔滑调地?说完,自己还巴巴美呢,结果一回头,就发?现宁王世子?和小厮都?直丢下他走了?:


    “诶诶诶?世子?——?”


    ……


    往后几天,无论顾云秋是换穿杂役的衣裳,还是装驼背、扮瘸腿,戴白头发?、往脸上贴胡子?,官牙的几个小吏都?一眼能将他认出。


    不仅认出,还反复强调、再三保证:绝不会讲出去他的身份。


    但只要被认出来,顾云秋就不能往地?契上签“顾云秋”以外的名字。


    这一番的乔装,自然也就没了?用处。


    在顾云秋在第七次从官牙中走出来、铩羽而归时?,他忽然瞥眼看见了?昌盛巷中间?那家布庄——


    “点心。”


    “公?子??”


    顾云秋眼神明亮,笑?靥明媚:“去,给我弄套薄纱绢花的襦裙。”


    第027章


    布庄的成衣很多, 单襦裙一样就有交领、对襟、直领几类,又以裙腰高低分?出?齐胸、齐腰、高腰三种,有的外搭披帛、有的加罩半袖。


    点心给顾云秋办过不少差事, 但这种挑小裙子的,还是头一遭。


    知晓他的来意后, 布庒老板娘就热情地介绍起来,说到高兴处,还直往自己身上?比划,又是显胸收腰、又是这样腿长的。


    听得点心脸越来越红, 挑来挑去也挑花了眼?, 实在?辨不出?区别。


    他一咬牙, 干脆定了店里最?贵一套青黛对襟高腰的。


    毕竟拿不定主意、不知什么好时, 就选贵的。


    赚得好大一笔银子, 老板娘笑得牙不见眼?, 还送了许多绢花和绸带。


    回到王府, 顾云秋关门试了试这套蓝黑色的小裙子。


    点心知道他的身量尺寸,裙长、腰身什么的都合适, 但到头上?发髻,却叫顾云秋和点心都有点束手?无策。


    王府有梳头嬷嬷不假, 日常顾云秋的头发也是由点心打理,但男女到底不同,什么月鬓、飞仙、双环髻, 百合、凌虚、分?鬟燕尾……


    有些名字点心听都没听过, 更遑论将那一缕缕青丝扎起来。


    他握着顾云秋一绺乌发反复比划,摆弄得掌心都发热流汗, 也没能弄出?个像样的发式。


    顾云秋坐着,也从铜镜中窥见了小点心的无措。


    让点心现去跟嬷嬷学必定不妥, 梳头嬷嬷即便不问,稍加揣摩就会知道此事和他有关,而王妃也必定会被因此惊动。


    只要王妃知情,他这事就算又办不成了。


    从外面请人入府,或者到香粉铺找妆娘,也会有叫人认出?来的风险。


    ——到时,只怕京中又有传言,说:宁王世?子行?为殊异、独爱女装。


    思来想去,顾云秋忽然想到个合适人选:


    ——陈槿,陈婆婆家那个小姑娘。


    罗池山远在?京畿西郊,他来回田庄多次,村里也没人认出?他。


    而小姑娘陈槿成熟懂事,想必不会拿他们的事情乱说。


    这般想着,顾云秋起身、接过点心手?里的梳子,“先不用?试了,小点心你待会儿去清河坊的柳记香粉铺逛逛,让他们帮你挑些十?五六岁女孩喜欢的胭脂、香粉、花钿什么的。”


    点心一愣,没明白顾云秋意思。


    “我们不会,可以去找会的人嘛,”顾云秋把想法一说,又笑着塞给点心一锭银子,“买的香粉花钿就当?给小陈姑娘的辛苦费。”


    清河坊在?京城西南角,其中的柳记是城里最?好的香粉铺。


    许多皇亲国戚、世?家大族的女子都往那儿定胭脂,王妃常用?的梅香、脂粉都是。


    点心应声领命,很快就到清河坊办好了这份差事。


    次日清晨,两人起了个大早、套车前往陈家村。


    陈槿进来时还有些恍惚,听完顾云秋所求后更惊讶地瞪大眼?,连连摆手?比划说她不行?。


    虽不知顾云秋身份,但婆婆和村长都说这位小公子是城里的大人物?,她怎敢直接上?手?给人梳头?


    还是梳女子发髻,编小辫子……


    何况——


    陈槿红着脸,昨日先生才教过: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小公子一头墨色乌发,她若没掌握好力度、扯断一两根,或者盘发时弄痛了他,岂不是天大的罪过?


    想到这,陈槿甚至往后退了一步。


    见她这般抗拒,顾云秋也大约猜到几分?小姑娘的顾忌。


    他略一沉吟,给陈槿讲了个故事:


    说在?春秋晚期,楚国有位思想家名叫老莱子,他为了逗得年迈的父母开?心,年逾七十?还换上?花花绿绿的衣裳假扮幼童、学做婴儿行?径。


    后来,二十?四孝中就有了他这典故:彩衣娱亲。


    顾云秋一本正经,说他这回要扮女装,都是在?学老莱子,想给父母亲族一份惊喜。


    因此,怕外面的妆娘走漏风声,也得对熟人保密。


    “所以只能求你了,小陈姑娘。”


    他冲陈槿拱手?,歪头眨眼?,做出?个可怜兮兮的表情。


    点心也帮忙将梳头用?的篦子、妆奁盒拿出?来,一字排开?他买的那些胭脂水粉。


    他都这般说了……


    陈槿犹豫再三,最?终还是伸手?接过梳子。


    顾云秋乖乖坐到铜镜前,微仰起脸、闭上?眼?任小姑娘施为。


    一开?始,陈槿的动作?还有些许迟疑,后来捏眉粉盒、画圈打粉,手?上?动作?越来越利落,不消半个时辰,就给顾云秋扮好了妆。


    对铜镜看了看,陈槿松了一口气,微微笑起来。


    她拍拍顾云秋肩膀,示意他睁眼?。


    ?


    顾云秋看见镜中映出?个雪肤花貌的小娘子:


    一双柳叶眼?媚如?丝,鼻尖粉嫩、樱唇弯翘,微扬的眼?尾点缀着银白色细碎贝片,额心贴着枚桃妆花钿。


    发髻陈槿给顾云秋选的是丱发双髻:


    淡蓝色丝绦一半编在?发髻中、一半自然垂到腰际,与那身青黛色的薄纱襦裙正好相配。


    丱发的梳法简单,是京中少年男女最?常见的发式之一。


    先将满头乌发平分?做两股,对称系成两髻扎于头顶两侧,再从鬓边、以簪尾挑出?不长的小绺发自然垂下,因其型酷似“丱”字而名。


    而顾云秋的面妆,陈槿其实没怎么画。


    略描眉尾、淡化属于男子的锋芒,一点淡红晕染在?狭长的柳叶眼?眼?尾,再贴上?浅白的片贝和额心的桃花钿。


    顾云秋起身转过来时,站在?后面的蒋骏和点心都看呆了。


    而顾云秋看着他们,忽然想到前几回去官牙都是由点心作?陪。那官牙是精明人,能认出?他、保不齐也能认出?点心来。


    他眼?珠一转,笑起来、神神秘秘凑到陈槿耳畔。


    陈槿一边听一边点头,看向?点心时还咯咯笑出?声。


    ……


    半晌后,蒋烨套了马,搬下脚踏来扶了两个“小姑娘”上?车——


    前面一个纤腰盈盈、步态婀娜,提起青黛色裙摆就钻入车厢。


    跟在?后面这个身量偏高,穿一套半臂交领的鹿棕色齐腰襦裙,脑后青丝半垂,在?发尾简单挽了个堕马髻。


    堕马髻最?早出?现在?秦,后翻新成型于先汉。


    因其造型将发髻置于脑后,形成一种似堕未堕的状态,因而得名。


    梳堕马髻的“姑娘”面色微赧、同手?同脚,踏车板时险些被自己的裙摆绊倒。


    蒋骏见了急忙伸出?手?来扶,已坐在?车上?的人也发出?一声惊呼。


    然而那姑娘要强,扶着车壁稳住身形,也似模似样提起裙摆、稳稳当?当?走入马车中。


    放下车帘,蒋骏摇摇头,收起脚踏、一跃上?车,扬鞭策马、驾驶着车辆驶向?京城和宁坊——


    秋风送爽、玉露生凉。


    一辆车帘密遮的棕篷马车自宝蕴河旁的西城门入,伴着车顶角上?的铜铃阵阵,缓缓驶入清河坊,停到了昌盛巷官牙门口。


    顾云秋谨慎,还是对着妆奁盒中铜镜理了理两髻上?垂下的丝绦,然后将一条嵌了银边的面纱绕耳廓、系到脑后,外面再戴一重斗笠。


    毕竟他都贴花花、抹红嘴唇,穿小裙子了。


    总不好因为这些细节叫官牙认出?来,功亏一篑。


    蒋骏放下脚踏,先让乔装过的点心下车,然后两人一左一右扶了顾云秋。


    时辰还早,天光侵晨。


    上?夜换值的小吏提溜着钥匙,睡眼?惺忪地走到门口。


    见告文牌下站着的顾云秋一行?三人后,他张口没再叫“世?子”,而是双颊绯红、两眼?放光地唤了声:


    “小姐?”


    见他如?此反应,顾云秋和点心都暗中松了一口气。


    只可惜,因乔装之事耽搁了两日,先前顾云秋相中的那套小院已被卖了。


    那官牙还傻乎乎将此事当?成谈资,一边赔笑一边奉承,“小姐眼?光真好,前几日宁王世?子也是看中这一套。”


    顾云秋:“……”


    他顿了顿,错开?视线看向?其他挂牌,“还有和这类似的么?”


    那套小院在?京城东边的永固山川阁附近,隶属永嘉坊,院门正对着丰乐桥,可谓交通便利、四通八达。


    不过短短两日时间,官牙内的铺子更新也没那么快。


    前面几套官牙带着去的,顾云秋之前都看过;后面几套新上?的,却有官牙用?词溢美、夸大之嫌——不是装潢老旧,就是背阴、光线昏暗。


    老旧的要额外支一笔翻修的银子,背阴得更容易生霉、往后时间长了不好打理,都十?分?不划算。


    看了半日,顾云秋没一套看上?的。


    那官牙小吏陪着走了一上?午,见实在?拿不下这位主顾小姐,便也撂挑子不干——借口店上?还有事,就在?永嘉坊惠民河边辞了顾云秋主仆。


    看官牙匆匆离去的背影,蒋骏皱眉开?口道:


    “属下从前当?车夫,倒听说不少铺子为了省那笔抽头,都直接在?门口挂‘售卖’旗招。公……咳,小姐不妨在?附近街巷逛着看看?”


    这个顾云秋知道——


    在?官牙卖房的人,大多是图个方便,毕竟是朝廷官家的买卖,总不至于抢人房地契,或者耍心眼?、昧银子。


    当?然,官牙帮忙挂牌、介绍买卖双方,中间也少不了赔笑带路、辛苦游说。所以,在?官牙成交的房宅地产,都要被抽上?三成渔利抽头。


    像顾云秋先前挑的那栋小楼,二层临街、位置好,楼后还带个十?尺见方的院子,要价就在?六千二百两左右。


    其中,三成的抽头还要再花出?去几百两。


    这点小钱在?房价过千上?万的买卖里不算什么,但若是售价本来不高的铺子或家中有事急着换钱的,就会偏爱直接在?门口挂旗招、字牌出?售。


    这样能免掉官牙抽头,价钱也更低。


    但除了风险,还需大量时间一条条街巷、挨家挨户去找,有时翻遍整个京城,也遇不上?一家可意的。


    虽有马车,但进出?店铺、上?下楼梯,顾云秋也实在?走得腿酸。


    瞥眼?看见旁边有个分?茶酒肆,他便邀了点心和蒋骏进去,“坐下歇会儿再走——”


    分?茶酒肆点茶、卖酒,也贩售瓜子点心以及下酒所用?的一应吃食。


    店铺高二层,一楼以青竹、墨帘装点,供客人品茶;二楼木板搭建、隔红绿罗帐的雅间,供酒客专用?。


    门口三级台阶上?,是扎了墨绸的青竹围栏,栏杆之后直立三尺栏柜,栏柜左侧又辟出?一圈竹席,供茶博士坐。


    茶博士一身青衫,笑盈盈跪坐在?一条长案后。


    案边烧着一只煮水的小炭炉,案上?则置有分?茶、点茶的一应用?具:


    执壶、茶筅、墨釉盏,茶匙、茶盒和方巾、醒木。


    这是京中独有的特色,茶棚的茶博士也司说书——在?点茶、分?茶的间隙里轻摇薄扇,与满座宾客摆上?一段。


    襦裙曳地,又有斗笠遮挡,顾云秋站在?三级楼梯边、轻轻提了提裙摆。


    蒋骏将马车交给店铺的伙计后,转头看见这一幕,主动扶了他和点心。


    只是,蒋骏身形高大,他就这么站在?楼梯上?,很快挡住店内大半光线。


    茶客们不满,纷纷转头看过来,却在?见着顾云秋时,纷纷惊叹咋舌,连清谈高论的两个文人公子都停下了争辩。


    所以等顾云秋小心翼翼放下裙摆再抬头时,就被迫接受了整个小店的注目。


    顾云秋:“……?”


    上?前迎门的茶伯也顿了顿,眼?中闪过惊艳后才堆起笑:“三位客官,是吃茶还是喝酒?”


    “我们吃茶,要一壶渚山莲叶,一碟箕豆、一碟破麻酥,再要百合蒸梨三盅,”顾云秋一边点菜,一边摘下头上?的斗笠,“还有临窗的桌么?”


    见这位小姐这般懂行?,茶伯忙躬腰、伸长手?臂相引:


    “有有有,三位里边儿请——”


    这间分?茶酒肆也属永嘉坊,在?雪瑞街北段、快靠近北城门的地方,隔着惠民河与聚宝街相望。


    临窗的位置视野开?阔,能将惠民河的两岸风光尽收眼?底,包括永固山川阁、丰乐桥和京北最?有名的酒家春丰楼。


    落座后,顾云秋就把斗笠往旁边一放,摘下面纱时,又听得酒肆中传来大大小小的低呼。


    蒋骏皱眉,面色霜寒地瞪了众茶客一眼?。


    点心也抿抿嘴,微动身形挡住顾云秋。


    分?茶酒肆的点心都是半成品,稍稍上?锅加热就能成。


    三人坐下只等了一会儿,那茶伯就从茶博士处取回调好的渚山莲叶茶,再送上?他们点的吃食。


    吃了一会儿,对岸聚宝街上?却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那声音极大,听着像什么重物?掉到了地上?。


    惠民河两岸沿街的大小商铺都跑出?人来看,顾云秋占地势,恰好坐在?桌边就能看清发生的一切——


    那是聚宝街上?一个两层高的小楼,几个粗布麻衣的工人正用?绳索将小楼上?的牌匾摘下。


    站在?楼顶的年轻小工没经验,一时手?滑没拉稳,才叫那四尺长的乌金黑匾咣当?砸在?地上?。


    楼下的大师傅指着小工大骂,而从楼里跑出?来的主家人,却只着急检查那块匾、指着匾额左下角被砸出?来的地方与工人们争论。


    除此之外,那栋小楼里还有许多人进进出?出?,搬着桌椅板凳、瓷瓶奇石,全?部?堆到门口的一张摊开?的黑布上?。


    远看过去,还真和京中鬼市有点像。


    惠民河虽能航船,却只得一丈来宽。


    这距离算不上?远,所以牌匾被翻转过来时,顾云秋一眼?就看清了上?面写的是——“盛源银号”四字。


    盛源银号是京城里的老字号,鼎盛时期,不仅禁中各省院的银子都存在?这儿,而且西北、江南、蜀中都有它的分?号。


    顾云秋小时,王府的银子也放在?此,他现在?都还记着盛源庄票上?的图样。


    如?今这是……?


    顾云秋当?即眯眼?睛细看,才发现盛源银号的廊柱上?都挂着黑纱,而在?同工人们争吵的那个男人,腰上?还系着一条粗麻孝带。


    ——这是家里有白事?


    正疑惑间,那边几个茶客却议论起来:有说当?真欺负孤儿寡母的,也有说盛源银号这是自作?自受的……


    “公……咳,”蒋骏还是不大习惯,侧首轻咳一声后,才轻声问道:“小姐似乎对那票号很感兴趣?”


    顾云秋摇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只是好奇。”


    这句好奇,正巧被前来续水的茶伯听着,他笑着,一边抖开?方巾擦拭铜壶底部?的水,一边介绍道:


    “盛源银号呐,我们茶博士的消息灵通,小姐不妨问问?”


    瞧他这副挤眉弄眼?的样子,顾云秋了然,从袖中摸出?一小串钱递过去,“既然如?此,便请先生说说吧。”


    茶伯眉开?眼?笑,接了那串钱又夸了顾云秋一水儿人美心善、出?手?阔绰的词,然后才拎着那串钱到前头茶博士的竹席旁。


    竹席正中的长案上?,右侧顶角有一个铜制水盂,茶伯将那一小串钱解开?:叮咚脆响、铜板入盂——


    茶博士啪地打开?折扇,将手?中醒木一拍:


    “人分?三六九等,木分?花梨紫檀。大千世?界各不一般,有道是:曲木为直终必弯,养狼看家财难安。却说那聚宝街上?盛源号,原是京中一等一的大钱庄——”


    盛源银号最?早的东家姓盛名初,关中人士。


    他是鞋匠出?身,二十?多年前当?小学徒时,跟着师傅来到京城。


    那时惠民河尚未开?凿,永嘉坊这片还是未加开?化的闾左贫户处。


    这里乞者云集、棚屋遍布,贩夫走卒、寒门书生等皆杂居于此。


    做鞋的大师傅手?艺好,在?街上?摆摊一年半后,就盘下了城墙下的一个小铺,铺子临街、背靠北水门,交通还算便利。


    最?要紧的是,铺子盘下来没一年,朝廷就下令开?凿惠民河,并要在?河上?修筑数座拱桥。


    而京北的船税卡,也正巧设在?他们的鞋铺边。


    人工开?凿的惠民河虽不宽,但连通了京城南北的河道,也方便各地往来——再不用?绕道京畿东郊的析津渡。


    较小的货船和渔舟也可直接在?河边的船税卡交税,不必再停船上?岸到和宁坊省院办换凭牒。


    不过因为每回的税银都非定数,所以遇上?增减些数目时,船老大就会遣人上?岸换钱。


    恰好鞋铺子的距离最?近,一来二去、一传十?十?传百,那铺子竟成了来往船商默认的兑银之地。


    在?这过程中,盛初接触各地商贾,心中渐渐生出?经商心思。


    尤其是有位西北客商,给他提过他们家乡的炭栈兼营钱庄,每日就管帮客人换钱、剪银,一年的流水也足有万两。


    “那盛初,闻得此话心意动,料想万两白银的好买卖,怎就许那卖炭翁做?当?即买来酒菜与那客商吃,推杯交盏询问更多细节。”


    讲到这儿,茶博士再敲醒木,提起执瓶往面前的墨盏中续水。


    其他茶客听得正待兴起,他顿在?这里,惹得众人抓心挠肝,纷纷嚷嚷着求后续,又是不尽的铜板叮咚往那铜水盂里灌。


    顾云秋押下一口茶,这个他知道:


    钱铺、银号在?兴业初期,多由其他行?业兼顾。


    诸如?:西北的大源钱庄,原是炭栈;江南的金生钱米店,是米铺兼兑银;而岭南一带的兴同银铺,则兼顾着贩售烟叶。


    茶博士自己饮罢一盏润润口,才继续道:


    “想当?初,京城只有衍源一家钱铺,如?今响当?当?的‘四大元’都还未入京。那盛初,占尽天时地利,赁下新修桥边一栋二层小楼,取号盛源。”


    新修桥,就是如?今的丰乐桥。


    而所谓“四大元”,则是建兴年间,从各地涌入京师的四家名中带有“元”字的钱庄、银号。


    总之,盛源银号就这般起家、做大:


    从当?初只是兑换鉴伪的小钱铺,变成了存汇贷三项俱全?的大钱庄。


    而盛初本人,也从当?初的学徒工、小鞋匠,摇身一变成了盛源银号的东家大老板,在?京买房置地、娶妻生女。


    彼时京中也有银号,但多是高门世?家的营生。


    相反,盛源银号面向?平民百姓,老板又是闾左出?身,生意做得迁就随和、只图薄利,存贷各项都更多替顾客着想。


    因此,盛源银号在?市井小民里风头极盛,又因信用?好、讲义气而名声大噪,许多朝廷官员都知道了它,纷纷把自家银两存进盛源号。


    “只可惜、常言道:月满则盈、水满则溢,物?极必反、盛极终衰,就在?盛源银号发展到最?鼎盛时,那老板盛初,却在?从西北返程途中遭遇了意外——”


    茶博士又拍醒木停下,扇子轻摇,端起茶盏来喝。


    围坐的茶客被他吊足胃口,纷纷端着自己的茶牒挨挤到竹席前,一边催着他快讲,一边掏出?铜板、倒豆子般泼入铜水盂。


    叮叮当?当?的声音响足一刻,茶博士才笑着重新开?扇:


    “想当?初,在?那西北黑水关外,有一鸣凉山,山势陡峻、奇峰耸立,马帮沙匪聚集,领头一人姓张名狂,因使一手?好刀而得外号——狂刀。”


    “其人黑面虬髯、颊上?两道交错刀疤,生得牛眼?马嘴、凶悍异常,来往行?人客商无不闻风丧胆,但见张字大旗,皆尽四散逃窜——”


    盛老板是今年春四月去的西北访友,结果一直到七月底,京中妻女都不见他回,写信去问,友人却说盛初就在?他家待了三日。


    盛家人这才慌了,忙派人沿途去寻,又请人两地报官。


    没多久,就有一队从黑水关入的西域胡商南下,也给盛家人带回了盛老板的遗骸——他在?鸣凉山遭遇马匪,三个月前就已客死他乡。


    若非八月初,有场沙暴经过黑水关,那队胡商也发现不了被掩埋在?重重黄沙中的盛初。


    被发现时,他的头颅被砍下、身上?更没一处好肉。跟着的两名随从、三个武师更是死状奇惨,遗骨都没法拼凑。


    茶博士说到此处,忍不住太?息掩面,作?出?哀哀之语:


    “可怜盛老板一生为人仗义,到最?后,却落得这般凄惨下场。当?真是好人无好报,苍天不开?眼?。”


    众茶客也是一片慨叹唏嘘,倒有几徒好事者,脸上?一团下流笑、歪斜在?座位上?吐着瓜子壳:


    “剩下他那年轻漂亮老婆,可怎么办唷?”


    茶博士饮罢一盏,才轻咳一声继续:


    “那盛夫人一介弱女子,既不识字又不懂经商。虽占了个银号老板娘的名,内里却对银号上?的事一头雾水,只得一应托付给号上?的总库司理。”


    总库司理是钱业内的一种专称。


    其下还有一副司理并正副司库两名,这四人主要负责钱庄银库的收纳与开?拨。


    与素日出?现在?钱庄、银号柜台后,给顾客登记、发派庄票的掌柜——或者江南有些地方成为“档手?”——分?属台前、号后两个隶属。


    台前属于外柜,号后隶于内库,都单独对东家负责。


    在?盛源银号这儿,除了作?为东家的盛初一家,就是这位总库司理的权力最?大。


    那位盛家娘子……


    顾云秋想了想,好像在?某回王妃的生辰宴上?见过:


    她年纪比盛初小五六岁,是个腼腆羞怯的小妇人。与那些商贾、世?家大族的女子不同,在?这种宴会上?,她甚少主动与人结交攀谈。


    盛初一离开?,她就独自静坐桌旁。


    能养成这般性子,大约也是盛初在?外主持一切的缘故,有丈夫撑着,她自可安心在?后宅里做她的无忧夫人。


    如?此一来,盛初死后,整个盛源银号,实际上?是落到了那总库司理手?中。


    茶博士对这位总库司理的为人颇有微词,形容他长相时,也说他是个贼眉鼠眼?的麻子。


    “那麻子贪得无厌,接手?银号后一改盛老板从前作?风:对客人,是只巴结有钱有势的那些;对经营,是大胆放贷、只图重利。”


    “只图重利?”坐前排一个八字胡的纶巾大叔嗤笑一声,“这不就是自掘坟墓。”


    点心没明白,疑惑地直挠头。


    顾云秋倒多看了那大叔一眼?,对他的说法不能更赞同:


    钱庄、银号,做的就是兑进换出?、金银周转的生意。


    说简单点儿,就是用?钱生钱。


    一般钱庄都会把顾客的存银拿出?去放贷,以此流转取利。


    因此,再大的银号都怕挤兑,若储户纷纷拿着庄票来讨钱,而放出?去的款子又收不回来,钱庄也就只能清盘查封、关门歇业。


    像盛源银号这位总库司理,只图高额利息,定会放出?高于本钱许多的贷款,一旦被人操控闹起挤兑风潮,就注定只有倒闭歇业一道。


    闻言,竹席上?的茶博士只是淡淡一笑。


    他啪啪开?合折扇,又抚掌一拍,醒木重重落下:


    “正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头螳捕蝉’,值此盛源银号危机关头,蛰伏在?暗处的豺狼虎豹,便会伺机出?手?——”


    原来盛源银号在?京中强势这些年,惹得其他钱业同行?嫉妒,都在?暗中铆足了劲儿想打压它一回。


    碰上?盛源出?了这等事,他们自然是喜不自胜,纷纷派人暗中收购盛源发出?的庄票,然后再对外放出?假消息——


    说盛源银号的老板盛初,在?送一批银子到西北时遭遇了马匪,人没了不说,还折损了钱庄里的大半银子。


    而盛源银号之所以要秘密发丧,就是想隐瞒此事。


    这消息半真半假,但盛初四月去西北、七月未归的事情京中人人皆知。


    偏偏盛家因为盛老板死状凄惨而低调发丧,反让这流言有了几分?可信之处。


    “这世?道,最?难的就是自证清白,”茶博士惋惜一叹,“霎时间,这流言被传得纷纷扬扬,不明真相的百姓都上?门提兑,‘四大元’也混在?其中。”


    “不出?三日,挤兑风潮大起,无论盛源号如?何解释,都是越描越黑——储户更认定他们心里有鬼,更急地涌向?银号。”


    那总库司理见势不对,竟趁夜逃了。


    剩下盛家寡母孤女,苦撑两日后,银号就被清盘查封。


    ‘四大元’的领号正元银庄带头报官,更进一步逼得盛家母女不得不出?售、转卖家中值钱的物?件来填补亏空。


    顾云秋听着,又远远看了一眼?盛源银号的二层小楼:


    ——看这架势,只怕连铺子都守不住。


    而茶博士讲了盛源银号这么多事,也算是终于摆完一局,他收扇一合醒木,又拆了三国人物?两句定场诗,才在?众人的掌声中结束。


    顾云秋想了想,叫来茶伯,又给他两串赏钱,让他帮忙请茶博士过来。


    等茶博士过来后,顾云秋才细问道:


    “依你方才所言,那盛源银号如?今是谁在?主持?”


    “回小姐话,是外柜的档手?。”


    “那盛家母女呢?”


    “那娘俩啊?前日老板娘给铺子挂了售牌,让档手?在?外盯着。她自己在?内领着女儿收拾东西,看起来是要离京、回娘家了。”


    顾云秋哦了声,而后面色微变,“你刚才说,他家挂了售牌?”


    这回,茶博士还没说话,就被凑过来的茶伯截去了话头:


    “怎么,小姐你想买啊?”他连连摆手?相劝,“您别看那小楼位置临街临水是不错,但总库司理潜逃时,可带走了银号一大本账簿。”


    他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听说里头还有好几笔烂账呢。”


    顾云秋确实是有些动心,毕竟盛源银号的位置就在?京城最?繁华的聚宝街上?,中间惠民河又能航船,四通八达、做什么生意都好。


    不过具体如?何,还得到实地细探。


    对着茶伯,顾云秋只不动声色笑笑,又分?出?几文钱送给他和茶博士,“我就随便问问,多谢两位解惑!”


    茶伯笑嘻嘻领了赏赐,和茶博士一同告辞。


    剩下顾云秋三人又略坐了会儿,用?完最?后一盅蒸梨,顾云秋才重新戴面纱、斗笠,起身带点心和蒋骏出?去。


    ——若盛源银号给出?的价钱合适,小楼内又无大的暗病,他倒可以考虑接手?。


    盛源银号关门,固然与那个总库司理脱不开?关系。


    但在?背后煽动挤兑风潮的“四大元”,在?这事上?也办的有些损阴鸷。


    他得去店铺内看看,最?好还能找老板娘或者铺子里的伙计们谈一谈,了解清楚其中背景,尤其是茶伯刚才提到的账簿——再做判断。


    “小姐你们慢来,我先去拉车。”蒋骏道。


    顾云秋点点头,由点心扶着挪动到分?茶酒肆门口。


    结果他刚提起裙摆走下台阶,旁边窄巷里就突然扑出?个衣衫褴褛、白发凌乱的老婆婆,她直冲着每个行?人、嘴里不住地叨念着什么。


    街上?行?人是能躲就躲,老人连拦了三次都没成功。


    一转眼?,她的目光就对上?了站在?分?茶酒肆门口的顾云秋。


    好巧不巧,今日到酒肆用?茶喝酒的人多,顾云秋他们来得早,马车也就停在?后院最?里侧,一时半会儿还挪不出?。


    说时迟那时快,老人竟直扭头扑过来抱住顾云秋。


    顾云秋头上?斗笠被她撞掉,点心愣了一瞬,想去扯老人,又念着对方年事已高、不太?好用?力。


    三人纠缠成一团,引来附近许多人围观。


    不过他们只敢在?外围看,根本无人敢上?前帮忙。


    老婆婆神色疯癫、嘴里嘀嘀咕咕说着苏州地方话。


    京中有懂吴语的,顾云秋前世?也跟教坊司一位来自江南的奉銮学过,但与老婆婆说的这些,还是有很大差别。


    他努力分?辨半天,拼拼凑凑也没能从中读出?一个字词。


    见他听不懂,老婆婆的神色越来越疯,她手?一松,反过来就去抓顾云秋手?,扯着他、不由分?说要拖他走。


    力道之大,都在?顾云秋手?上?捏出?红印。


    点心着急,先大喊一句“蒋叔”,又狠下心用?力去扯那老婆婆的手?。


    老婆婆被他一碰就急了眼?,转头张口就咬了点心一口。


    点心吃痛缩手?,顾云秋也就被这疯婆婆扯着往前走了几步。


    老人走道根本没看路,雪瑞街上?正巧有人跑马从北边疾驰出?:


    马蹄达达、骏马一声长嘶——


    骑马之人是个新手?,遇着这般状况只会慌乱拉高马缰,不断嚷嚷着让他们让开?。


    疯婆婆也被那高头大马吓得愣住,顾云秋挣了半天都没能从她手?中脱出?。


    眼?看马蹄就要踩两人而过,点心咬牙,准备合身扑上?去以命相护。


    闻声走出?来的蒋骏吓白了脸,丢下马车疾步扑来。


    然而——


    就在?马蹄即将落下时,忽有一道裹着檀香的劲风从天而落。


    顾云秋只感觉双手?腕子上?的力道一松,人就被扯进了一个结实的怀抱中,他仰头,意外看见了身穿僧袍、拧眉看他的李从舟。


    顾云秋:!


    刚才,是李从舟从分?茶酒肆的二楼窗口一跃而下,两指点在?那疯婆婆手?臂麻筋上?,迫得她松手?的同时,一转身抱走了顾云秋。


    马蹄擦着他们、从疯婆婆头顶飞过。


    策马之人被吓个半死,更控制不住坐骑,倒是二楼窗口又飞出?一僧,远远踢踏着屋檐、灯柱,追了上?去——


    顾云秋笑起来,搂住李从舟腰,脆生生叫了声:“小和尚!”


    李从舟却只盯着他看,胸膛起伏半晌,才拧眉沉声道:


    “……不是教过你防身术。”


    “诶?”顾云秋眨眼?,声音软糯糯,“这不是,一时情急,忘了嘛。”


    李从舟盯着他,眉蹙更紧。


    他深吸一口气,刚想说防身术就是想他在?紧急时候用?,结果垂眸就对上?顾云秋亮晶晶的眼?眸。


    ——小纨绔漂亮的柳叶眼?尾,被涂了一抹淡红色胭脂。


    加上?那点贴上?去的浅白贝片,配上?他的告饶表情,倒真有几分?泪光点点的娇痴含情。


    以及。


    李从舟脸黑胜锅底:他穿的这……什么?


    顾云秋被他凶神恶煞一瞪,又见小和尚的眼?神都停留在?他的小裙子上?,眼?珠一转、当?即顿悟——


    他飞快松手?后退,当?众夸张地大声喊:


    “多谢小师傅救命之恩!”


    情急救人性命,这样就不算犯戒、当?街与“女施主”搂搂抱抱了吧?


    嘻。


    他可真聪明。


    顾云秋挤挤眼?:瞧,我多懂事。


    李从舟:……


    ——他怎不知,小纨绔还有这等殊异癖好?


    没事就穿个漂亮小裙子到处晃……?


    这时,巡防的城隅司终于姗姗来迟。三五个汉子合力,才将那疯婆婆摁住。


    为首一人绛色劲装,腰系一道武贲环星带、配长剑,足踏一双乌云皂靴,他上?前两步,躬身对一众百姓作?揖:


    “此事是城隅司失察,叫各位受惊了。”


    旁边好几个小贩被撞翻了东西,听他这么说,也忍不住抱怨几句,“这疯老太?婆可在?这儿闹好几天了!”


    城隅司这位倒不似别的官爷,听见这些话,还耐心解释了一道,说这位婆婆他们每次都是好好送到慈幼局的。


    只是她每次都能有办法偷跑,也叫慈幼局的人头痛。


    “之后我们还会再想办法,各位尽可放心。”


    他这般谦逊有礼,小贩们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嘀咕两句就散了。


    倒是惊魂甫定的蒋骏和点心纷纷凑上?来,直围着顾云秋打量。


    “公……小姐你没事吧?!”点心看着顾云秋腕上?被捏出?来的红痕,急得眼?泪扑扑掉。


    蒋骏也是暗中握紧了拳。


    倒是那城隅司远远看见蒋骏背影,犹豫半晌后,还是叫出?他名字。


    “蒋骏老兄?”


    蒋骏闻声转头,这时候才发现这位城隅司竟是他在?西北军营的同袍。


    “罗虎兄弟?你怎会在?这儿?”


    “哈,这话该我讲,兄弟你怎会在?这儿?!”罗虎给了蒋叔一个大大的拥抱,勾住他肩膀就想走到一旁叙旧。


    “哎哎,你等等,我跟主家办事呢。”


    “主家?”罗虎一愣。


    蒋骏指了指站在?远处的顾云秋。


    罗虎循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这才发现受惊的人群里,站着个顶顶好看的小姑娘。


    他还从没见过生得这般好看的人,一时涨红了脸,话也不会说。


    蒋骏轻咳一声嫌丢脸,只简单介绍两句,就别了罗虎去拉车。


    倒是顾云秋这边——


    李从舟看他一眼?后,摇摇头,转身弯腰拾起地上?面纱、斗笠。


    顾云秋嘿嘿笑着接过,上?车坐定后,却又忽然瞥见李从舟下巴上?,有一抹模糊的红痕,似乎是被他脸上?脂粉所蹭。


    这时点心已上?车,蒋叔也收起了脚踏。


    顾云秋想了想,从袖中掏出?自己巾帕,挑帘抛给李从舟。


    “给你!”


    李从舟一愣,却还是下意识将帕子接在?手?中。


    “擦擦,”顾云秋堆起梨涡,在?车内指指自己下巴,“这里。”


    李从舟捏着那团桂香,皱眉目送马车过丰乐桥。


    转身还未动作?,肩膀上?又突然挂上?一只手?,师兄僧明义嗓音调侃:


    “唷,师弟出?息了,还有小姑娘绣帕传情呢?”


    李从舟:“……”


    他不说话,明义还当?他是羞赧,忍不住又道:“我家师弟实在?俊俏,不错不错,我瞧那小姑娘也是花容月……哎呀!”


    李从舟握拳、转转手?腕:“上?楼,结账!”


    明义揉揉被打的脑袋,一吐舌头:小师弟还真是越来越凶。


    不过刚才那小姑娘,确实生得蛮好看。


    他又双手?交叠抱在?脑后,混不吝地吟道:“风光撩我春心动,雉鸣求牡凰求凤。小师弟,如?此佳人,便是动了凡心又何妨?”


    这话,却让李从舟骤然顿住脚步。


    他转身出?手?,攥师兄衣襟就将人推到灯柱:


    “他,你别想。”


    明济一愣,而后全?没把李从舟的威胁当?一回事,反更揶揄道:“我就说吧?怎么样,小师弟你是不是动心啦?”


    李从舟却只深深看他一眼?,转身重重踏上?分?茶酒肆台阶。


    直把那三级木阶,踩得嘎吱作?响。


    第028章


    李从舟与师兄明义会出现在此, 是正好下山要往江南佛事。


    圆空大师有位小师弟圆准,这些年在余杭径山寺做到了主持。


    径山寺为官定的江南禅院五寺之首,又有五山十刹第一之称, 寺立径山五峰之中,以通径天目的奇景闻名?, 始建于唐,历百年而更显庄严静谧。


    寺院隐于满山翠竹内,五凤山门?前?有佛白狮的照壁,通幽曲径上依次排开释迦宝殿、潮音堂、观音殿和凌霄阁, 皆白墙木柱、利落干净。


    径山寺是韦陀菩萨道场, 所以与天下诸寺不同——


    其余寺院常在山门?殿内前?供弥勒佛、后安韦陀像, 以弥勒佛是未来佛故, 取“一入空门?、得窥未来”义。


    而径山寺的山门?殿内, 则是韦陀菩萨在前?、弥勒佛在后。


    绕过照壁, 就能在殿内看见面若童子, 头戴凤翅兜鍪盔、身披黄金锁子甲,脚踏乌云皂靴、手持金刚降魔杵的韦陀楼至佛。


    明年六月初三?日, 韦陀佛诞。


    圆准禅师要作为径山寺新任主持,独立举办佛诞大法会, 他年纪尚轻、经验略浅,心下实在没有底,便提前?发?信向诸位师兄求助。


    本来, 圆空大师只?想让大弟子明义前?往, 但李从?舟主动提出跟随,说他读《悲华经》, 实在敬服韦陀菩萨所发?的十大愿,也想多出去历练。


    听他这般说, 圆空大师略一沉吟就准了二人同行。


    只?是命寺监将盘缠路费都直接拨发?给明济,让明义不可擅自行动、妄为胡来,一路上多照顾师弟,到达径山寺后,也要记着规矩。


    明义当时自然?是满口答应,结果下山进京后,第一件事就是拉着小师弟到聚宝街逛了一圈,然?后,就找了这家?分茶酒肆吃酒。


    一边吃,他还一边给李从?舟灌歪理:


    “径山寺虽非国寺,但他们?南方的禅院素来规矩多,师父小时候教我们?的《禅院清规》就是打从?他们?那儿传出来的。”


    “而且你知道他们?吃的东西有多怪么?新鲜的河鱼用醋淹,好好的肉包放完酱油还加糖,豆腐脑也是加蜂蜜、洒白糖……”


    明义说得兴起,李从?舟却只?轻描淡写看他一眼:


    “师兄,我们?首先,是出家?人。”


    明义:“……”


    他撇撇嘴、仰头灌酒:小师弟果然?还是和从?前?一样无趣。


    他们?坐在分茶酒肆二楼,明义要了一壶酒、一碟子下酒炸物?,李从?舟则坐在一旁,只?用清茶。


    这样,才会遇着顾云秋。


    只?不过,明义师兄并没认出乔装改扮的小世子。


    付过账,李从?舟没等明义,转头就走。


    明义从?茶伯手中接过他们?的行囊,一边回头喊了句“师弟等等我”,一边又冲茶伯小声抱怨,“怎么小孩子脾气……”


    他将行囊匆匆背到肩上,足下生风、很快追上李从?舟。


    “好了好了,我不觊觎你的小施主。”


    李从?舟不理他,只?偷偷将那块满是桂香的帕子改换了位置,放到贴身暗袋内。


    他这回请命去江南,当然?不是为了佛事。


    而是想假借佛事之名?,暗中留在那儿探查户部建在太极湖群岛上的朝廷籍库。


    太极湖在大河下游,隶属苏州府。


    由?青山上流下的清泉和大河冲出的浊流汇聚而成,两股水流下暗潮涌动、交织却不相融,形成湖水半清半浊、一阴一阳的奇景。


    也因而得名?:太极湖。


    六国乱世时,太极湖曾一度堰塞。


    幸亏得时统治江南的晋国国君下令疏浚,才使?这片水域重见天日。


    湖中分有五洲,太|祖登基后,改以陈、燕、宋、律、晋五国命名?,在五洲中央的湖心岛上,建立了户部籍库。


    单听户部籍库四字,仿佛湖心的建筑只?是一个?仓库。


    但实际上,太极湖中的户部籍库,可谓是朝廷最关键的档库。


    其中藏有锦朝建国二百余年来,全国各地的土地、户籍档案。


    记录土地的青册里,填的是疆域、土质,以及各地山川河流、森林矿产的资源分布;登记人口的红册中,则是全国人丁数和赋税徭役的详细数目。


    这青红二册用处极大:


    对外,敌人只?凭册上内容,便可对整个?锦朝疆域了若指掌——哪里人口多、哪里资源少,甚至能推算出巡防和军备之情况。


    对内,地方人口和资源的管辖权都被收归朝廷,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前?朝群雄割据的局面,也能精准调拨徭役、清缴税赋。


    因此,为保籍库内记档万无一失,朝廷专设一支龙廷禁卫守在太极湖边,将整片水域设为皇家?禁地、不许任何闲杂人等靠近。


    除了三?年一回的例行更新送册或突发?特?殊情况、得户部尚书批许外,平日无人可以任何理由?登岛。


    轮值到岛上的官吏和士兵,也是除父母丁忧,三?年都不许离开。


    岛上禁止明火、焚香,就连一日两餐都是由?龙廷禁卫送去。


    而且,为防老鼠咬坏二册,饭菜中少添油腥,也只?许他们?在岸边快速吃完。


    没有熏香,春夏就只?能耐着蚊虫叮咬;不能用火,入秋后就要被迫吃冷菜冷饭,到冬天更是冻得浑身生疮。


    在如此苛刻的条件下,历年被抽调去籍库的士兵、官员都如丧考妣,回回要在岸边与家?中亲眷上演一出生离死别。


    太|祖建立籍库,本意是想江山稳固、统治便利,但在设计时却忽略了最关键的一点——


    维护籍库的开支。


    这笔钱本该算在户部名?下,属于官员的本职差事,但当籍库内的青红册增多、太极湖上工作的环境越来越差后——


    那成千上万册的记档,就成了户部每年最头疼的问题。


    太|祖皇帝没给籍库单列开支,所以青红二册的损毁、修复,还有每年龙廷禁卫的军饷,都是由?户部自己想办法筹措。


    户部虽然?负责征税,但也只?能算个?过路财神:


    宫中修缮佛堂要钱、工部治水要钱……朝廷内大大小小的事,只?要用上钱,就要走他们?户部。


    若户部尚书得力,那太极湖籍库官吏们?的日子就还能过;相反,若当任户部尚书无能,那上岛三?年的官员们?,说他们?九死一生也不为过。


    前?世,襄平侯方锦弦就是看到了籍库的这个?漏洞。


    分别从?户部官员和地方上一桩缴税冤案入手,终于给这片禁地撕开了一条口,从?中盗取、套换了不少青红册。


    事情败露后,更一把火烧掉岛上这栋矗立了小二百年的楼。


    这一世,西北局势有变:


    四皇子并未被西戎刺客暗杀、太子也没愧悔病逝。


    以文氏为首的太|子|党没有公开与惠贵妃、徐家?撕破脸。


    朝局比前?世稳定,户部里的蠹虫如吕鹤之流,也在机缘巧合下为顾云秋误打误撞拔除。


    也不知是否是这些变化的原故,这一世的襄平侯加快了动作。


    乌影的手下查出:


    侯府的人已?经北上东渐,准备到几个?闹征税冤案的州郡上接触当地懂税赋的书生、讼师甚至大家?族,意在谋夺籍库。


    征税的冤案说来话长,但简单讲就是税官误算了土地或人丁数,无形中造成某些地区平白被提高了税赋。


    这种算赋的事,其实广大百姓并不容易看出。


    但若其中有一两个?爱较真的书生,或者懂行的讼师,就能闹出很大的事。


    像前?世,襄平侯就是找到了衢州奢县本地一位屡试不第的老学究,还有他同样醉心占星术算却不谙科举之道的儿子。


    由?他们?二人细查,竟发?现奢县自先帝建兴三?年以来,一直凭空替衢州其他几县缴了四十多年一份额外的钱。


    父子俩当即写了讼状上告,从?衢州当地一路往上递到京中。


    襄平侯在背后推波助澜,又是出资相助又是找人造势,最终闹得满城风雨,让户部尚书不得不签了特?令,许这父子俩进入籍库查旧档。


    襄平侯也就借着这个?机会,派人潜进籍库、盗走大量青红册。


    这回下江南,李从?舟他们?选择走水路,到析津渡登舟,再顺运河下苏州,最后在上岸走到余杭镇。


    他立于船头极目远眺,看江上来往不停的飞鸥。


    乌影与襄平侯的第二位夫人——柏氏的联络并不顺利,这位夫人的防备心很重,即便乌影暴露身份、说出所属的苗部,她也毫不松口。


    甚至,还用苗语向乌影讲:她除了自己谁都不信。


    如此,既然?蜀中襄平侯府进展不顺,李从?舟也只?能从?江南籍库入手,看看能不能赶在方锦弦之前?,护住或调换掉那些要命的青红册。


    ……


    与此同时,顾云秋的马车也停到了盛源银号的门?口。


    还未下车,他就远远听得几个?年轻人的讥诮,那些话十分不干净,就连蒋骏这般出身行伍的,都不由?得皱紧眉头。


    点心听着,担忧地看了顾云秋一眼,小声唤了句公子。


    常言道,鳏夫房顶炊烟少,寡妇门?前?是非多。


    盛家?娘子新丧,听茶伯刚才那般言语,这盛源银号背后的纠纷很深。


    点心扯扯顾云秋衣袖,想劝他要不别去。


    结果顾云秋展颜一笑?,反伸出食指抵在唇上让点心噤声,然?后另一只?手挑开窗帘,远远观瞧——


    只?见那二层小楼前?,站着个?二十岁上下、身穿银红团领的年轻人,端看神色趾高气昂,姿态仪容也是吊儿郎当。


    他身边,还弓腰伴着两个?头戴葛巾的小厮。


    这人就那么歪靠在盛源银号门?口,来往行人只?要多看上一眼银号的旗招、卖牌,或铺在地上的奇石古玩,他就要上前?啰嗦。


    不是说盛源银号背信弃义、至今欠着他家?银子,就是说地上的东西都是假的,“盛初下民?鞋匠出身,你说他能懂什么古董!”


    听他这般聒噪,有些人是转头就走。


    倒有几个?没当回事的,还蹲下去挑拣了一两样。


    等他们?转头想进盛源银号找主家?时,就被那人带小厮拦下。


    他就那么似笑?非笑?盯着对方看,等对方急眼了,才上手故意推搡,直说对方不识好歹、不听人话:


    “老子都跟你说了,这盛源银号的东西晦气、全是假的,你傻子吗?还上赶着往里送?”


    几个?买家?被他这模样吓退,剩下一个?硬气的,忍不住梗脖子回嘴,“谁啊你?我爱买什么你管得着么?”


    那年轻人一愣,微眯眼睛看着他,半晌后竟大笑?出声。


    而后,他突然?攥住买家?领口暴起,一用力就将人推翻在石板路上,买家?手中的梅花瓷瓶也应声而碎。


    不等买家?爬起来,那年轻人抬脚就踩人后背,声音也随他说出的每一个?字变冷:“你问我是谁?”


    买家?挣扎,两个?小厮却适时摁住他。


    年轻人顺手拎起旁边一个?青瓷瓶,啪地一下在盛源银号立柱上摔碎,他捏着半截瓷瓶、用锋利的边缘紧紧贴到那买家?脸上:


    “听清楚了小子,你爷爷我姓刘。”


    两小厮还想说什么,那边盛源银号里终于出来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家?,他一看这架势,忙招呼了几个?帮工上前?。


    他年纪虽大,但鹤发?童颜、精神矍铄,上前?几步迈得又稳又快。


    “小刘少爷,虽说正元钱庄富可敌国,但若当街犯下杀人罪,可还是要被捉去过堂的。”


    年轻人看见他后,翻了个?白眼,呿地一声松开了地上那人。


    而听见老人唤的刘少爷,再加上“正元钱庄”四字,结合年龄,顾云秋一下就猜到了这人身份:


    ——是正元钱庄背后东家?的大少爷,刘金财。


    正元钱庄是“四大元”之首,刘家?人丁也最兴旺,刘老爷娶了五房姨太太,每人都给他生有子女。


    其中,以大太太生的刘金财最为凶狠跋扈。


    年纪不过廿三?,就敢当街打人、威逼放贷,更带着家?丁穷追猛打,逼得好几个?欠债者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而刘家?其他兄弟,如什么银财、宝财、玉财的,也都坏得不遑多让。


    不过刘家?人也精明,虽然?素日行事嚣张,但关键时候该给的好处贿赂是一分都不少。族人更想尽办法跟京城世家?结亲、站稳脚跟。


    思量间,从?盛源银号中走出来的老者已?扶起了地上那个?买家?,嘘寒问暖一翻,亲自送他离开。


    这过程里,刘金财是照旧歪斜在盛源银号的门?柱上,还找了根银簪大大咧咧剔牙。


    老者送了人回来,见刘金财这般也没说什么,只?摇摇头,想绕过他往银号里走。


    没想他侧一步,那刘金财就跟着拦一步。


    他往左一让,刘金财也跟着挪。


    来回折腾两次,老者停下抬头,“刘少爷这是何意?”


    “还是那句话,”刘金财笑?,“替我转告你那东家?,叫她别想了,有本少爷在这儿一日,便不会叫你们?能转卖一样盛源银号的东西。”


    老者皱皱眉欲言又止,最终没说什么。


    “趁本少爷还有三?分耐心,让她早点想办法解决了那小的,本少爷立刻八抬大轿接她回去做二房,保管一辈子吃香喝辣。”


    “刘少爷!”这回,老者的耐心也耗尽,他怒瞪着刘金财大声道:“夫人孝期未满,老爷尸骨未寒,请您慎言!”


    刘金财无所谓地耸耸肩,“若要俏,一身孝嘛。”


    老者一听这话,险些被门?槛绊个?跟头,转身过来、一张脸都因震惊和愤怒涨得通红。


    他抬手指着刘金财,浑身颤抖着半天没说出话来。


    就在两人僵持之际,忽然?有一道清亮的声音从?街上传来——


    “老人家?,我想请问问,这挂的卖字牌是指您站的这栋小楼么?”


    老者和那刘金财俱是一愣,纷纷转头。


    刘金财一句脏话还没骂出口,抬眼就在台阶下看见个?身着青黛襦裙、画着桃花妆的漂亮姑娘。


    他眼中精光大盛,忙抢上前?两步,伸手就去捉那小美?人的手,“小姐来看铺子吗?我那儿可有不少上好的店——哎唷!”


    他这话还没说完,人就被重重推了下,伸出去的手也被打落。


    刘金财在聚宝街横行惯了,还从?未吃过亏,他啧了一声抬头,刚想嚷嚷,就看见那绝色小娘子身前?,挡着个?结实高大、佩剑跨刀的武师。


    “对我家?小姐放尊重些,别动手动脚的。”


    要说刘家?人能办钱庄,身上自然?也有些察言观色、看人下菜碟的过人本事。


    刘金财打量那漂亮小妞身上穿的一套衣服少说要价百两,脸上贴的花钿、贝片一看就出自清河坊柳记,便知她非富即贵。


    而且她是从?马车上下来的,身边还带有婢女和护卫。


    这护卫气质不俗,上前?相护迈出的两步稳健有力,握剑的姿势也像是多年的练家?子,甚至可能在军中待过。


    刘金财看看自己身边两个?矮小猥琐的小厮,当即在气势上矮了半截。


    他讪讪后退,却还想着把话说完,“我说真的,我那儿真有许多比这好一千一万的店铺。”


    这位上前?问话的“姑娘”,自然?是顾云秋。


    他也不理刘金财,只?眨眨眼睛看那老者,“老人家??”


    “……是是是,”老者回神,忙上前?引了顾云秋几人进去,“小姐这边请,我这就去请东家?娘子。”


    顾云秋谢过他,提起裙摆慢慢跟在后面。


    而那刘金财站在原地半晌,眼珠一转,也觍着个?脸带人进去。


    盛源银号的门?脸,是个?立有前?后四根门?柱的飞檐垂花门?。


    门?槛石用的泰山墨石,花门?下用的雕花石门?墩,进门?一间两丈许的台前?间:


    东向围出一圈带转角的木栏柜,柜上装了带小窗的细栅木槛。


    这便是一般钱庄银号中都会有的外柜,顾客就是在这儿跟掌柜、档手交易。


    栏柜后的墙壁上有个?门?洞,门?洞上挂着一扇青竹帘,帘上写着盛源二字。


    想来,这就是可以去往内库、询问东家?的通道。


    而台前?间的西向,则靠墙放了两圈椅一张八仙桌,是供顾客等待时小坐用。


    在圈椅和栏柜正中的板壁上,顾云秋从?墙上残存的痕迹看出来——从?前?这儿应当是挂着一幅画、下面还摆有花几和香案。


    老者带着他们?绕过板壁,顾云秋这才发?现盛源银号小楼后别有洞天。


    板壁后的院子四方宽敞,正中的堂屋旁有厢房两间,西墙下挖有莲池、立有葡萄架,还有一口水井。


    而东墙下有个?二尺来高、六尺见方的平台,平台上是看得出来闲置了很久的银炉和灶台。


    最后一排翠竹做围栏隔开了厕所,竹丛之前?还放着好几盆菊|花。


    老者一路带着他们?走到堂屋前?,他站在堂屋的两级台阶下,先恭敬喊了声夫人,然?后才道:


    “您快出来瞧瞧,铺子有买家?上门?了。”


    堂屋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明显能看见一个?女子的身影从?窗边挪动到门?口,但在开门?前?,她的动作还是顿了顿:


    “不是……那刘少爷吧?”


    “不是不是,是——”老者一愣,转头不好意思地看向顾云秋,“还未请教,小姐高姓大名??”


    刘金财跟在后面,听见这问题也伸长脖子、竖起耳朵。


    顾云秋想了想,一笑?道:“鄙姓云。”


    老者点点头谢过,才转头对里面的盛夫人禀报,“是位姓云的小姐。”


    听买家?是姑娘,堂屋内的盛夫人立刻打开了门?。


    ——多年未见,盛夫人容貌依旧。


    只?是丈夫新丧,她脸上未施脂粉、双眼哭得通红,通身粗麻素白,发?髻只?用木簪、鬓边簪着白花。


    她走下台阶,对着顾云秋提裙、盈盈一礼。


    顾云秋有样学样,也跟着还礼,相扶着盛夫人起来后,才道明来意,说他在外面看着卖字牌,瞧这里位置不错,就想进来细看看。


    其实,在顾云秋之前?,盛夫人也见过不少买家?。


    他们?都是如刘金财般准备落井下石捡漏的,谈吐举止都是一路下流货,眼前?的小姑娘举止得体、温柔有礼,已?得了盛夫人大半好感。


    但提到这铺子,她也不敢擅专,只?能引了旁边这位老者给顾云秋介绍,“云小姐,这位是荣伯,原是外子的管家?,也是我们?号上副理。”


    “荣伯。”顾云秋点点头。


    荣伯笑?,恭敬欠身还礼。


    “妾是妇道人家?,不晓得银号经营上的事,但外子在时,倒常常告诉我说做生意要以诚为本。如今外子不在了,难得小姐看重我们?铺子……”


    盛夫人做了个?邀请的手势,“不妨到里屋宽坐,有几件事,妾也想同小姐细说。”


    顾云秋等的就是这个?,当即痛快答应,并让蒋骏守在了堂屋门?口。


    等荣伯泡茶的时间里,盛夫人走到炕上哄了哄熟睡的女儿,小姑娘刚满三?岁,还正是贪睡的时候。


    许是家?中遭逢变乱,如今的盛夫人,和顾云秋记忆中那个?娇怯的小妇人有些不同,她看上去还是那般娇小,只?是说话行事多了几分泼辣。


    确如她自己所言,盛夫人坚持了盛初的商道,将铺子里发?生的事情如实相告——倒和对岸茶博士讲得大差不差。


    茶伯提到的那笔烂账,她也没掖着藏着。


    “也是妾当时失了夫君,六神无主、涉世未深,轻信小人造成如今局面,他逃走后,是卷走了银号上一本簿子。”


    盛夫人说完,荣伯也一边添盏一边补充道:“好在那是影本,并无东家?的签字盖章,到底做不得数。”


    “虽是影本,但也如实记录了七八家?储户,若他们?得着消息、拿上庄票都来提兑,我们?也抵赖不得。”盛夫人坦言。


    荣伯本来不赞成东家?娘子这般倾囊相告,但转念一想——或者云家?小姐买下来并不做银号之用,所以干脆也豁出去。


    “历来银号清盘歇业都是有的,所谓新官不理旧账,若他们?当真来提,云小姐不理会就是。”


    顾云秋点点头,将这些话一一记下。


    而盛夫人说罢,用了一口茶,让荣伯领顾云秋四下看看,她指了指银号门?面上的小楼二层:


    “那儿原是外子用来放奇石古董的,小姐若喜欢,也可改做书斋琴室。虽是临街有些喧嚣,但日光充足、风光也好。”


    “对了,还有内库,荣伯你也带小姐下去看看。”


    “下去?”


    “是个?地窖,”荣伯解释,还指指东院墙下那个?平台,“老爷要做银号嘛,就给改成内库了,下面有点儿黑,云小姐若不方便,可请侍卫代劳。”


    啊,原来内库在地下。


    难怪从?刚才开始,顾云秋就觉着有什么被遗忘。


    内库是银号存放真金白银的地方,一般钱庄都会专门?辟出一间房着专人看守。


    像盛初这般直接用地窖改建,倒有几分巧思,顾云秋当然?要下去看看。


    荣伯这话本是客气,也顾着他是“小姑娘”才说的。


    但却叫等在一旁的刘金财终于找着机会,他蹭地一下站直:


    “云姑娘你可别下去,那里头黑黢黢的有什么好。再说了,谁知他们?会不会坑你——地窖门?一关,就给你关里头!”


    “倒不如——”他搓了搓手,“本少爷陪你?”


    “刘少爷!”荣伯恼了,上前?两步就要和他吵。


    顾云秋却伸手扯住荣伯衣袖,他款款一笑?,不轻不重抛下一句:“少爷这是,以人为鉴了。”


    这话,原是唐太宗痛悼贤臣魏征的名?句。


    说他此生握有三?面宝镜,每每揽镜自窥,总能反省己过。


    用铜镜正衣冠,观古史知兴亡,最后对着人体悟得失功过。


    所谓以铜为鉴、以古为鉴、以人为鉴。


    但顾云秋用在此处,却是暗讽刘金财以己度人,只?有真正用地窖关过人的,才会下意识说出这般话。


    不出他所料,刘金财愣了愣,分明没听明白。


    荣伯却忍不住噗嗤一笑?,摇摇头,不再和这小人纠缠,只?管带着顾云秋下内库。


    内库虽在地下,但并不潮湿阴暗。


    看得出来,盛初当年确实下了一番功夫——


    地下的库房说小不小,几乎覆盖了半个?小院,四面墙壁都做了处理、涂上防水的琉璃漆,地上每隔几步,也会挖出排水的梅花孔。


    看罢地下,荣伯又绕出来,带顾云秋上二楼。


    二楼采光确实好,临街窗户一开,同样能将整条惠民?河尽收眼底。


    顾云秋站在窗边,微眯双眼,看着日光洒在河中的粼粼金斑,心中也有了决断——


    不过,在同盛夫人最后议价前?,顾云秋还是忍不住问了一个?问题。


    “盛夫人、荣伯,当年,盛先生他……是如何下决心做银号的?”


    ——难道真如茶博士所说,是听着西北客商说炭栈兼营钱业的缘故?


    荣伯摇摇头,对这问题爱莫能助,“我跟老爷时,盛源银号已?开起来了,有甚前?缘,小老儿当真不知。”


    而盛夫人想了想,“妾从?前?,确实听过夫君讲过一言,不知能否给姑娘解惑,他说——钱庄是富人的当铺。”


    这话初听新鲜,往深里一想更有意思:


    天下当铺千万,多是穷苦人家?拿着家?中值钱的玩意儿换钱应急,却少有针对富户的。


    盛初能说出这话,足见他的洞见不一般。


    这般厉害的人,当真是可惜了。


    顾云秋在心底唏嘘一阵,这才问了盛夫人要价。


    盛夫人和荣伯对视一眼,试探着说出个?四千三?百两。


    她才说完,那边被蒋骏拦在院中的刘金财就叫起来——


    “四千三?百两?你可真好意思开口,盛源银号因什么歇业的?而且银号里的东西都被你卖光了,光买这空房子值几个?钱。云姑娘,你可别信她。”


    实际上,四千三?百两的价格,是实在便宜。


    像顾云秋之前?看中那个?小院,院落还没盛源银号的宽敞,就算抹掉官牙的抽头,要价也在五千两上下。


    刘金财这般嚷嚷,不过就是想自己捡漏。


    正所谓,褒贬是买主、喝彩是闲人。


    他这般诋毁、贬斥,不过也是看中了盛源银号,想搞黄了盛夫人的一桩桩买卖、然?后连人带铺子一起强占。


    顾云秋不惯着他,只?拿出京中这般铺面的均价。


    “夫人这价钱,算贱买了,我觉着合适。”


    刘金财见这绝色美?人竟然?懂行,惊讶之余,也有不甘。他可在盛源银号外耗足了三?日时光,海口都给老娘夸了、说他一定拿下。


    没想,半路却杀出这么个?厉害的美?娇娘。


    他转转眼珠,忽然?开口道:


    “不过这也是四千余两白银呢,我看云姑娘马车上也不像有这么多银子,盛夫人,倒不如直接卖给我?我愿出四千五百两,现票往正元兑。”


    盛源银号的位置极佳,若寻常挂牌,算上后面这个?小院子,要价定然?在万两上下,他老爹对这房子觊觎已?久,一直想弄过来做成分号。


    刘金财今年二十又三?,成婚五年膝下却无一子半儿。


    倒是二房生的那刘银财,今个?儿开年就给老爹弄上了一个?大胖孙子。


    为此,他娘可没少挑他。


    刘金财信心满满,毕竟他可足足加了二百两。


    然?而盛夫人却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信他。


    “刘少爷说的轻巧,这里谁不知那正元钱庄是你家?的银号,你便是可以当着我们?的面说五千两、六千两,等我们?去兑换时,又叫伙计不认。”荣伯也不客气地直言。


    刘金财一噎,他心中倒真是这般想的:


    反正拿庄票的时候往上摁个?记号,柜上的伙计自然?会想法将这票子作废,一来二去拖着,总能让盛夫人服软。


    心思被说破,他脸上挂不住,也干脆不装了,直接凶狠地盯着顾云秋威胁道:


    “小姑娘我告诉你,盛源银号这铺子我刘家?势在必得,你就算有庄票,我也有本事联络四大元的兄弟们?一起不兑给你。”


    “至于你往外地折腾、弄出银子,你猜——京畿周围,会不会出现强盗、劫匪?”


    盛夫人听着,脸渐渐苍白,忍不住轻声唤了句云姑娘。


    顾云秋却不慌不忙,只?笑?笑?,道了一声:“哦。”


    刘金财:“……”


    顾云秋的庄票存在衍源银号,那是京城八大高门?世家?段家?的产业,刘家?再家?大业大,也要卖段家?三?分面子。


    他才不怕刘金财这点威胁。


    不过——


    刘金财倒提醒他了:去取庄票和从?衍源银号回来的路上,可要小心这刘金财狗急跳墙,雇人给他们?使?绊子。


    顾云秋正想着是不是让蒋叔陪着走一趟,一抬头却看见外面正巧路过的城隅司,为首那人绛袍带刀,似乎是蒋叔的旧相识。


    “蒋叔,”顾云秋指着人急急开口,“那位官爷,你可认得?”


    蒋骏一看,门?外的罗虎似是刚下值、手上还拎着新买的一挂肉。


    他点点头,介绍道:“是军中同袍,叫罗虎。”


    眼看罗虎就要从?铺门?口离开,顾云秋也顾不上许多,站起身往外跑了两步,站在门?口就喊了声——


    “罗大叔!罗虎大叔!”


    被叫着名?字的罗虎停步,一转头看见个?漂亮小姑娘,脸一下烧红。


    他轻咳一声,细看之下想起来这姑娘他之前?刚见过,是同袍蒋骏现在的主家?。


    见姑娘这般着急地喊他,罗虎当即转身返回。


    顾云秋删繁就简,将事情给他说了,然?后一指荣伯道:“还想劳烦罗大叔你陪着荣伯往衍源钱庄走一趟,他一个?老人家?也安全些。”


    说着,顾云秋还往罗虎手中塞了锭小银饺,仰头露出梨涡,“这个?算请大叔喝酒。”


    罗虎作防隅司也有些时日,自然?知道正元钱庄刘家?人的做派。


    即便顾云秋没有详说,看眼前?情势,他也多少猜到几分。


    都被漂亮姑娘这般求了,加上她又是好兄弟的主家?,罗虎当场拍胸脯答应,说一定护着荣伯好去好回。


    得了保证,顾云秋便让点心带荣伯、罗虎去取庄票。


    留下蒋骏护着他和盛家?母女,谅那刘金财一时半会儿也做不得什么。


    这招又快又突然?,刘金财是万没想到自己竟会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手上吃亏,他瞪着荣伯离开的方向,最终一跺脚、咬牙切齿:


    “算你厉害!”


    他再有钱有势,也不能公开和朝廷官员作对。


    对方在城隅司有人,这盛源银号,他算是暂时动不得了。


    想到这三?天时间白费,回家?又要被老娘责问,刘金财怒火中烧,离开时,还踹倒院中两盆□□。


    有罗虎帮忙,一切进展就很顺利。


    很快,荣伯就从?衍源钱庄拿到了四千三?百两的银票,衍源在各地也有分号,这庄票不记名?,拿到柜台上就能兑付。


    顾云秋则在这间隙里请来官牙,两厢作证、合盖印信,稳稳将房地契收下。


    盛夫人感恩戴德,跪下给众人磕了三?个?头。


    顾云秋却看着地上翻倒的碎花盆,想起刘金财离开时那不甘又狠毒的模样,扶盛夫人时,忍不住劝她今夜就带女儿走:


    “西出洛水航船快。”


    罗虎也主动站出来,说正好他要回家?、可顺路护送。


    “顺路回家??”蒋骏奇了。


    “我租住在奉圣县周家?村。”罗虎道。


    蒋骏瞪大眼,这才知道他们?竟凑巧在一县内。


    盛夫人想想也是,她东西其实早就收好了,当即叫醒女儿,带上细软雇辆马车走,铺子里其他剩的东西都留给顾云秋。


    荣伯家?在京城,也是钱业里经年的老人,东家?走后,按理,他就能恢复自由?身。


    不过老人家?仗义,说会留下来再帮顾云秋几日、等铺子完全收拾好了,他再走。


    谢过荣伯,眼看日头偏西,顾云秋也该返回王府。


    他预留了时间,在车上卸妆、换回男儿身,又让早晨送他出来的马车在清河坊门?口等。


    作别时,顾云秋冲蒋骏挥手:“谢谢蒋叔,将来有机会得空,一定请罗大叔到我们?庄上一聚!”


    蒋骏点头,看着站在夕阳余晖中笑?得明艳的小世子,不知为何,忽然?想起点心曾说的一句话。


    点心说,他家?公子人很好。


    蒋骏扬鞭,看着京畿坦荡通达的大道,忍不住笑?着,在心底点头。


    而顾云秋转身刚踏上车凳,身后就来一个?男子清亮而惊喜的声音:


    “世子殿下?”


    他转头,在夕阳金辉中,看见个?头扎浩然?巾、身披竹藤甲的男子。


    由?于逆光的关系,顾云秋一时没看清。


    那人却抱拳拱手,夸张地冲他一揖,仰头、露出满脸的笑?:


    “汾州转运使?苏驰,拜见宁王世子。”


    第029章


    “苏大哥?!”


    顾云秋忙转身, 从车凳上跳下来。


    靠近细看,苏驰身上没了酒味,虽然笑起来还带有几分痞气, 但套在竹藤甲里的腰板笔挺,刮去那满脸胡茬、人也看着精神。


    “你怎么……?”


    “这不?正好送批米回来, 才走出清河坊就看见了世子。”


    苏驰一边说,一边转头指了指远处的丰储仓。


    丰储仓在和?宁坊东南,有仓房数百间,原是用来储存漕运买来的米, 后来公田所建立, 就成了各地上缴粮饷的一个仓储之地。


    “这么说——”顾云秋高兴起来, “大哥你当真去捐了个押使?”


    “可不??”苏驰一仰头, 扭身冲他摆了下胯。


    顾云秋这才注意到, 苏驰腰带上系着一枚桐木雕花的腰牌, 上头云纹穿孔绕了皮绳, 绳孔下方篆文刻了个大大的“令”字。


    腰牌的正面中央阳刻了汾州转运四字,旁边还有阴刻的楷书小字, 写着当差人的姓名、籍贯,左下角则刻有隶属府衙的大印。


    见他看得这么认真, 苏驰好笑,故作恼火地锤他一拳:“好哇,原来你也不?信大哥, 难道你真以为我?会拿那七百两去赌啊?”


    顾云秋嘿嘿笑, 他当然不?疑苏驰。


    只没想到他动作这般快,他们在双凤楼喝酒这事好像也没过多长时间呢。


    “行了行了, 天?儿也不?早了,”苏驰摆摆手, 推着顾云秋上车,“世子殿下还是快回去吧,别叫人见着传出什么话——”


    他挤挤眼睛,“又挨祠堂一顿罚。”


    顾云秋:“……”


    怎么他挨罚这事,这么广为流传的吗!


    见他面色尴尬,苏驰哈哈大笑,拍拍他肩膀认真道:“单凭这点,哥哥也绝不?辜负你那七百两。”


    顾云秋摸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


    “回吧,”苏驰终于正色,“真不?早了。”


    看看太阳确实快要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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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云秋也不?好耽搁,爬上马车坐定没一会儿,又挑起车帘叫苏驰,“大哥这就要走么?”


    苏驰站道边挥手相送,闻言答道:“我?住安西驿,还待三?日,要等?个同?僚——”


    顾云秋喔了一声点点头:不?是现在就走就好。


    这一面太匆忙,他倒想再请苏驰吃顿饭,听他讲讲这几个月里西北发生的事。


    不?过回王府这一路上,马车也行进得并不?顺利:


    出清河坊才拐上司贡桥,顾云秋远远就看见了潮水般的人群泱挤在朝文院附近,南北向的魁星街和?东西向的登科路都被?堵了个水泄不?通。


    车夫本想调转车头绕道丽正坊,结果从车后拥来的人也不?少。


    没一会儿,就给他们也堵在了司贡桥上。


    在桥上做生意的小商贩不?得不?收回了摊前支着的纸伞,捏糖人的师傅也急急撤下了插在摊位前的招幌。


    “这是……?”


    今儿也不?是城里赶庙会的日子呐。


    “公子您忘了?”点心解释道,“再过五日就是秋闱,朝文院在今日贴告分号,这是各县考生在看自己的考棚呢。”


    锦朝秋闱三?年一开,与在京举行的春试不?同?——秋考又称乡试,除京城外,各州郡的府衙所在地也能开场。


    凡本省生员和?监生都可应试,有时也与童子科并场。


    京城应考的人数多,自前朝建兴廿三?年,朝文院就分别在东西二市各设贡院,东市的叫魁星院、西市的叫龙门阁,中以登科路相连。


    在开考前五到七日,朝文院会在门口贴出告文,将?分配好贡院的考生名单贴出来,并列举说明?今年可以带入考棚的物?件有哪些。


    秋闱考三?场,每场三?日,都需提前一天?进考棚。


    能带入考棚的东西不?过笔墨纸砚、吃的干粮,有时当任主考还会允许额外携带提神醒脑的香丸、驱蚊辟邪的香囊等?物?。


    这些,也都要在朝文院门口的告文牌上看。


    因?接连的国丧和?大疫,今年秋闱人数比往年多很多。


    再加上并场的童子试,朝文院前的小广场上人山人海,还挨挤着不?少趁机叫卖佳谶点心、德物?香囊的小贩。


    佳谶点心一般唤作桂榜头魁糕、摘星饼,德物?香囊里也多装着金榜题名符、独占鳌头小木雕等?,都是讨口彩、求好意头的小玩意儿。


    反正干等?在车上,在某个贩货小孩经过时,顾云秋叫住他,从他手上买了两叠佳谶点心,又拿了两只取名鹿鸣的香囊。


    两叠点心用红纸包,中间以染金麻线捆扎,手感摸起来像最普通的条糕,但要价却比陶记的桂花糕还高。


    香囊用的布料也很粗,下头一截流苏都有些拉丝起毛,但一个的要价竟然是四十文。


    点心接到手上,心里暗暗替顾云秋心疼。


    倒是车外那小孩乐呵呵接过钱,道过谢后,还说了一溜金榜题名、桂榜夺魁、官运亨通的吉祥话。


    点心抿抿嘴,将?东西收到一旁,“公子这是……?”


    “我?记着小石头两个哥哥是今年应童子试吧?”顾云秋一歪脑袋靠上车壁,微阖双眸假寐,“算我?们一点儿心意。”


    ……


    黄昏日暮,夕阳西斜。


    永嘉坊泰和?园后,过双鲤木牌楼,沿青石路往东走,两株大榕树下有一套面阔五间的三?套院。


    院门上挂着乌木漆金的一方横匾,上书“刘府”二字。


    匾下两个守门家丁,远远看着从青石路上走来的人,忙提灯笼迎接——


    “大少爷,可您回来了,老爷在书房等?您很久了。”


    “……爹等?我??”


    刘金财一听这话就沉了脸,轻轻啧了一声后挥挥手,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加快脚步,带小厮进门后直奔东跨院。


    东苑是刘家主母的院子,刘金财不?知父亲找他何事,总得先?到母亲这里探探口风。


    他才踏进月洞门,还没绕过假山,就听见回廊上传来一个女子凉凉的声音,“唷,还知道回来呢?”


    刘金财循声一看,发现是自己的妻子王氏。


    她穿着套鸳鸯荷色的齐胸襦裙,正端着一个花绷在绣手帕。


    王氏出身望族,祖上可以算作是太原王氏的旁支,这门亲事是他还没出生时,刘夫人就跟王家指腹为婚定下的。


    王氏虽算不?上绝色美?人,但也还算漂亮。


    从前正元钱庄还未入京,刘金财对?妻子挺满意——王家支系庞大,但凡生意上的对?象姓王,他只要提一句太原王氏,就能强攀上亲。


    靠着这点沾亲带故,几件父亲交给他的事他都办得很漂亮。


    也算给母亲长了脸,让其他房看看这才是刘家嫡子。


    可到京城后,二房跟恒元钱业攀上了亲,三?房、四房也各自想办法拉上了朝廷要员,五房更不?知用了什么狐媚手段,与太|子党的舒家走得很近。


    太原王氏那些关系当然还可以用,只是京城自有多年盘踞在此的八个高门望族,其中牵扯朝堂党争,生意远没他们在老家简单。


    眼看着庶出的兄弟们一个个都在京城里找着靠山,刘金财其实也暗暗憋气,觉着自己是亏在了年纪。


    ——若他成婚晚,怎不?能也攀上门京城的亲。


    王氏见他不?说话,只盯着她眼神一会儿一个样,她便顺手将?花绷递给身边侍女,起身走过去搂住丈夫的腰娇声道:


    “又怎么了?”


    刘金财睨她一眼,本想顺势调|情,却不?慎在廊灯下瞥见了王氏眼角的皱纹,他皱皱眉、最终推开了王氏:


    “……娘呢?”


    被?丈夫当面拒绝,王氏的声音也冷下来,“在佛堂。”


    刘金财便转头直接往佛堂走,剩下王氏愤愤站在廊下,等?刘金财走远,才一下抢过侍女手中的花绷、发狠似地丢到地上:


    “肯定又是被?外面那个骚蹄子勾的!”王氏重重踩那花绷两下,双手手指都狠狠绞在一起,“不?就仗着年轻有几分姿色!”


    王氏兀自骂骂咧咧,那边刘金财却已到了佛堂。


    刘夫人这些年对?外说她吃斋念佛,但在内是对?家里的中匮一点儿不?放,照旧要死死捏着管家权。


    各房闹得再厉害,吃穿度用和?月例银子还是要往她这儿领。


    刘夫人跪在佛堂的蒲团上,面前供奉的那尊菩萨不?知被?收到何处,竟改换成刘金财从未见过的一尊——送子观音。


    “娘。”他喊了一声,走进去就坐到八仙椅上。


    “回来了?”刘夫人眼睛都没睁,照旧是双手合十转着珠子,“想问你爹找你什么事吧?”


    “母亲神机妙算。”


    刘夫人哼了一声,终于睁开眼睛转头,看刘金财坐没坐样地歪在那儿吃葡萄,忍不?住站起来、过去拧他耳朵一把:


    “臭小子就知道吃!盛源银号的事办怎么样了?你知不?知道二妖精今天?又带着她那孙子去老爷那儿晃了!”


    刘金财嘶了一声,吐了葡萄皮,“别别别,娘,疼疼疼。”


    刘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放开手,“你爹要召集‘四大元’办个钱业行会,想听听你们兄弟几个的想法。银财、玉财和?宝财都说了,就差你了。”


    钱业行会?


    刘金财眼睛一亮,“那爹得是会长吧?”


    刘夫人点点头。


    “那爹有没有透露——”他挽刘夫人手臂,“会设个副会长什么的?”


    刘夫人睨他一眼,“有空想这些有的没的,倒不?如正经想想你的大事。”


    “我?的大事?”


    “是啊,”刘夫人挪步到香案前,给那尊送子观音续了三?柱清香,“刚才银财去的时候,还抱着他家的小福鼎,硬说是孩子黏人、离不?开爹爹。”


    刘金财听了这话,面色渐渐阴沉下来。


    “虽说老爷问话的时候不?叫我?们旁听,娘也不?知道他们分别答了什么,但玉财、宝财出来的时候垂头丧气,唯有那银财满面春风、小福鼎还被?你爹抱到腿上玩了一会儿。”


    刘夫人说完这些,越过儿子看了眼回廊的方向:


    “你也别成日往外面混事,媳妇的性子是要强些,但心里总是向着你的,你好好待人家,再吃两副药调理调理身子,总能生出儿子。”


    其实刘金财成婚的第二年,王氏就怀过一个孩子。


    只是当时刘金财看上画舫一个歌女,成天?成宿地不?归家,王氏气不?过、大着肚子登船去寻,结果却被?恼羞成怒的刘金财推下船落水。


    已成形的八个月男胎就这么没了,刘金财也险些被?刘老爷打断腿。


    也不?知是不?是那回落水留下了病根,王氏后来就一直没能成孕,直到他们搬入京城,王氏才又怀过一个女胎,可惜结果同?样是不?足四月就小产了。


    孩子这事,是刘金财的心病,也是刘家大房的软肋。


    刘金财是长子,但长孙却是出自二房。


    且二房素来狡猾、惯会算计,在今日钱业行会之事上,还故意带上刚足岁的孩子,分明?是想用孺慕之情影响老爷子的判断。


    “……是,”刘金财悒悒不?乐,闷声应道:“儿子知道了。”


    “好了好了,快去回你父亲。”


    刘金财这才抱拳拱手,转身往父亲书房走去——


    与刘金财不?同?,正元钱庄的当家人刘老爷是个身材矮短、微胖发福的胖大叔,他手中常年盘着个紫砂壶,对?谁都是乐呵呵的。


    只有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位刘老爷的笑不?达眼底。


    他明?里是一团和?气,一张笑面下却全是狠辣算计,就连“四大元”里的人,都会背后中说他是笑面虎、难缠得紧。


    刘金财到书房时,管事刚引着他进院,房前透光的竹帘一动,就从中走出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


    那人见了刘金财,夸张地弯腰一拱手:“唷,大哥回来啦?”


    这是二房生的银财,比他小三?岁,今年刚及冠。


    相貌生得酷似他那个狡猾狐媚的娘,但性子却最对?刘老爷,也是个时时刻刻弯着眼嬉笑,但字字句句说出话来都扎人肺管的坏种子。


    刘金财不?想与他多言,嗯了一声就侧身准备进入书房。


    没想到,就在挑帘小厮准备放下帘子时,那银财忽然一个箭步蹿回,故意放大了声音对?刘金财说:


    “下午从丰乐桥过,瞧见盛源银号已摘下了卖字牌落锁,看来大哥是得偿所愿了啊?不?愧是大哥,厉害厉害,弟弟敬服!”


    刘金财皱眉,还没开口,里面的刘老爷就先?应了声:


    “哦?还有这事儿?金儿快进来,同?爹好好说说。”


    刘金财:“……”


    他咬咬后槽牙,恶狠狠瞪了银财一眼。


    这小子,绝对?是故意的!


    银财却没事人一样,摆出一张无辜的脸,疑惑地冲他耸肩。


    “金儿?”


    书房里父亲又在催,刘金财也不?方便动手,他只能冲银财亮了亮拳头,然后才愤愤过竹帘、转身进入书房内。


    结果,自然是不?出意外——


    刘老爷听说盛源银号被?截胡后怒不?可遏,当即拿起案上玉镇纸摔向刘金财。


    四方尖锐的镇纸将?刘金财的脑袋打出了血,刘老爷更嚷嚷着要他跪下,将?手边能拿到的一切东西都往他身上扔:


    “你个废物?!给你三?天?时间你都拿不?下来?!素日你不?是很威风么?不?是给你母亲夸下海口说这次一定能成么?!盛源银号的房契呢?!”


    刘金财默默跪着,抿唇不?语。


    倒是书房内的动静太大,很快就引来外面不?少人。


    首先?一个进来的就是那银财,他先?是装模作样地“呀”了一声,然后快步上前,一边虚虚拦父亲,一边对?哥哥道歉:


    “对?不?住大哥,我?、我?刚才真不?是故意的……”


    刘金财额角鲜血直流,已遮住他半只眼,但他仍用另外半只眼睛凶狠地瞪了弟弟一眼。


    管事怕闹出人命,很快请来刘夫人。


    刘夫人之后,跟着各房来看热闹的女人。


    到书房内,刘夫人才知道事情的经过,虽然她也气儿子不?成器,但更心疼儿子被?打得满头是血,于是只把佛珠一扔:


    “那你干脆也打死我?,除掉我?们娘俩你就痛快了!”


    刘夫人与刘老爷是患难夫妻,而且刘老爷算是高攀,刘夫人的母家现在也不?弱。


    她这么一说,刘老爷便是再生气也不?好继续发作,只能由二儿子扶着坐到主位上。


    然后,他也不?与大儿子说什么钱业行会的事了,面色一沉就夺了刘金财的权:


    “得了,这点小事儿都办不?好,我?看你还是在家多陪陪你娘和?你媳妇。往后钱庄上的事,交给银财去办,我?看他倒比你稳重。”


    刘金财一愣,脸色唰地变白。


    倒是那银财装腔拿调,“这不?好吧爹?大哥在钱庄上干的不?是挺好么,我?年轻,还什么都不?会呢,别给爹的事办砸了。”


    “谁都有年轻的时候,让许掌柜教你就是!”刘老爷说一不?二,当即就要外头管事记下。


    说完这句,又转头训斥刘金财:“还当人大哥呢,瞧瞧人银财多得体懂事!哪像你?”


    二房夫人也适时走进来,温声软语地哄了老爷子高兴,然后就给人扶回了她的院子里,气得三?房、四房干瞪眼,只能看完热闹悻悻离去。


    书房内就剩刘夫人和?刘金财两个,刘夫人横儿子一眼,最终还是不?忍心,扶他起来、带回东苑请了大夫。


    等?大夫赶到时,子夜刚过。


    刘金财顶着脑袋上一圈绷带,越想越气不?过,最后干脆翻身从床上坐起来,不?顾王氏的追问,径直走到自己的书斋里、叫来一个亲信:


    “前几日叫你们扣下的人呢?”


    “就在析津渡的东平仓下关着呢,王六他们几个一日轮班地看着,保证绝坏不?了大少爷的事儿。”


    “那影本账簿子,他交出来了?”


    “交出来了交出来了,王六还没用上烙铁呢,只端了盆辣椒水出来,他就吓得尿了裤子,不?仅交出了账簿子,还详细标出了哪几笔有油水可捞。”


    听见这些,刘金财满意了,他想了想,又问:“那他自己呢?”


    亲信见刘金财做了个搓手指的动作,了然道:“他说只要我?们不?报官,不?叫盛源银号的人知道他的行踪,就愿意出这个数。”


    亲信伸开五根手指,正反翻了一次。


    “……这还差不?多,”刘金财长舒一口气,靠坐回圈椅上半晌,他又冷下脸吩咐,“盯着盛源票号,并派人把这些烂账的账主子都找出来,一旦那铺子开业——”


    他露出一个阴狠的笑容,“我?们就去给人送份开业大礼!”


    亲信也跟着笑得奸猾,“这个小人明?白的,少爷放心。”


    “哦,对?了,还有盛家那俩娘们——”刘金财屈起手指敲了敲桌面,“花俩钱,请匪爷他几个盯着,只要她们敢出京城,就直接掳了。”


    ——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臭婆娘。


    若早依了他,哪有后面这许多事。


    “既是她不?仁在前,也别怪我?不?义,掳着人也不?用送还了,是留在山上做压寨还是供他哥几个玩都随便,就算要卖窑子也随他们高兴。”


    这话听得亲信后颈子直生凉,须知三?日前他们这位爷,可还对?盛夫人稀罕得死去活来,不?过他还是点头应了。


    刘金财扶着额头,也终于觉着累了,这才不?耐地挥挥手,让亲信退下——


    本来,他留着这个从盛源银号逃跑的总库司理,是想拿来威胁盛夫人,让她孤立无援、官司缠身,好方便他连人带铺子一起赚。


    没想这位总库司理还带走了盛源银号的一册账簿影本,上面可有好几笔存单还没兑现。


    若无银财那狗东西横插一脚,他本就做好了两手准备:


    一边亲自威胁着盛夫人,把着盛源银号;


    一边让人暗中去寻这些有存单的储户,只要有人先?他一步弄走铺子,他就能想办法让这些储户一起拿着庄票去铺子门前闹事。


    若他没记错的话,那影本上最大一笔单记写的是:


    慈溪冯氏臻云,足纹银一仟两具,定存伍年,记庄票捌陆贰甲号。


    而算上其他林林总总开出的庄票,少说也有两千两白银。


    无论?盘下铺子的人继不?继续经营钱庄,开业第一日就叫这么一帮讨债鬼围着,想必往后的日子也不?会长远。


    到时他再出面盘下,不?是照样能将?银号收入囊中?


    刘金财哼哼笑着,捂着额头摇摇晃晃站起来回屋,被?他惊醒的王氏呀地低呼一声,然后就被?刘金财掀了被?子——


    “不?就他妈个儿子,像老子不?会似的。”


    子夜风劲,终是打落一院牡丹残红。


    ○○○


    回王府饱睡一夜,次日清晨,顾云秋醒过来就要点心去安西驿请苏驰。


    结果点心跑一个来回,却没能将?苏驰带到王府来。


    “苏、苏公子说,他之前就、就得了公子很大的帮助……”点心跑得上期不?接下气,听着倒像是变回了从前那说话磕磕巴巴的样子。


    顾云秋好笑,拍拍他的手给他倒了杯茶:“喝口水,别急,慢慢说。”


    点心今年十八,每回被?主子这么照顾,他都还会红脸。


    双手捧起茶杯来喝了几口,点心深吸几口气平复了心绪,才将?苏驰的话原原本本告诉给顾云秋。


    听到他要请客做东,苏驰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但苏驰也没为难帮忙跑腿传话的点心,而是给出一个提议:


    “苏公子说,安西驿附近也有几家很好的野店,虽是粗茶淡饭的比不?得京中双凤楼,但味道还不?错,现杀的河鱼也新鲜。”


    “他说这回换他来做东——‘若世子殿下赏脸,大可以来试试我?这儿的山茅野菜,用我?新领的俸禄’。”


    点心逐字逐句转述,但语调一板一眼,全没苏驰当时的戏谑。


    顾云秋想了想,欣然应允,不?过还是让点心往库房里带了两坛子好酒。


    六年前,安西驿出过人命案,附近的野店消失了好一阵。


    如今大疫散了、来往客商增多,又有不?少人沿大道开起野店、摆开茶棚。


    秋深忙时过,顾云秋挑帘,好奇地看着道路两旁空荡荡的农田。


    点心陪坐在旁看了一会儿,才忍不?住开口问道:


    “公子盘下那铺子后,怎么好像……不?那么着急了?”


    之前,顾云秋带着他可是从早到晚在京城里逛,人都累虚了都不?愿意停下。后来被?官牙认出来后,更想出穿裙子这样的办法。


    现在房契都拿到手了,怎么反而……


    点心挠挠头,眼里全是疑惑。


    顾云秋笑,将?脑袋枕到车窗边,任由着外面的秋风吹起了他鬓边的碎发,“当时你不?在场么?茶博士和?茶伯说那些时,还有后面在铺子里那刘少爷。”


    拿到房契简单,开铺子经营才是一场硬仗。


    那刘金财明?显心有不?甘,他现在着急去开店反而容易遭人计算。


    倒不?如先?放上两天?,等?刘金财和?那“四大元”的人先?出招。


    到时候他见招拆招,也不?会显得被?动。


    点心并不?笨,动脑子细想了一圈后,恍然道:


    “公子你还是决定开钱庄了?”


    顾云秋笑,点了点头。


    盛老板那话说的不?错,既然钱庄是富人的当铺,他前世今生的认识这么多“富人”,不?正好能用来发展主顾?


    而且,在京城这么多行业里,只有钱庄这一样买卖是用钱生钱。


    速度快,也不?用想着原料从何而来。


    除掉买房用掉的四千三?百两,顾云秋现在在衍源钱庄里,还有三?千六百两的存银。加上手里散碎的银子铜板,倒正好可以用作钱庄的本钱。


    而且盛源银号里的家具摆件都很新,地下的内库也还堪用。


    只是……


    做钱庄这事儿还是要有个可靠的内行人掌眼,荣伯倒能算一个,但内库和?外柜上都还需要人手,有刘金财做例,恐怕还得弄几个护院。


    这些人上哪儿雇,雇来能否信任,以及,发放例钱后钱庄能不?能盈利……


    总之纷繁复杂,要处理的问题还很多。


    顾云秋一时也不?想理头绪,便暂且搁置下来,不?那么急了。


    主仆俩说话间,马车已来到安西驿附近。


    苏驰远远等?在驿馆门口,看见顾云秋马车,更快步上前来迎。


    不?等?车夫摆好脚踏,顾云秋就一跃从车板上跳下,他冲苏驰挥手叫了声大哥,然后又转身帮忙点心搬酒。


    等?苏驰走近了,顾云秋才乐呵呵地拍拍酒坛:“不?知大哥要带我?去什么好地方,用不?用得着这上好的滑州冰堂酒。”


    冰堂是滑州一个酿造坊之名,曾得御笔批了个天?下第一。


    冰堂酒的配方里有几味药材,因?而翁头澄清如水,取之饮用,能防百病,纵然是启坛大醉,也无所伤损。


    顾云秋不?会喝酒,但宁王的酒库不?上锁。


    王妃高兴起来,也会直接往库里拿上几坛。


    这冰堂酒的坛子不?重,就算苏驰不?喝,也能带着上路。


    “你啊你……”苏驰看看那两坛冰堂酒,故意发愁地扶住额头,“完了完了,怎么我?在世子殿下眼中竟然是这样一个酒腻子的形象。”


    说完,他又和?顾云秋对?视一眼,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苏驰带他们去的野店,是附近村子一家父女俩开的,当爹的杀猪炖肉做菜,小姑娘在前面跑堂、送茶送菜。


    他们是随便在路边搭个棚子,地上洒些松毛草防尘,桌子很矮,凳子是草墩,苏驰带他们进去的时候,棚里还有其他两三?桌人。


    那些人都是些光膀子的挑夫,正埋头大口干着饭。


    蒸好的白米饭是直接放在桌上由客人们自己打的,菜都盛在海碗里,肉都堆得尖尖的,一看份量就很足。


    “没见过吧?”苏驰笑,弯腰伸手替顾云秋掸了掸草墩上的灰。


    “诶?”顾云秋忙拦他,“大哥不?用,我?没那么娇贵。”


    他一屁股坐到草墩上,也不?管那腻着一层油的木桌,双手一撑,直接托腮趴到其上。


    苏驰看着他,小世子眼神明?亮,虽然身上衣衫撕下来一小块都能买下这整个铺子,但他坦坦荡荡,衣摆就那样曳在松毛草上。


    苏驰的眸色动了动,终于微笑摇头。


    ——也是,他在双凤楼闹了那么久。


    来来往往三?千世人,也只有眼前这位为他停驻。


    世人皆待千里马,却不?知这世上本是伯乐难求。


    再抬头时,苏驰也没了那般拘束。


    他拖过草墩坐下来,叫小姑娘来点了三?荤两素,再要了一碗杂菜汤。


    等?菜的过程里,苏驰给顾云秋倒了碗店里的麦茶,“这是用炒过的麦壳烧的茶,世子尝尝?”


    “麦壳?”


    苏驰本也想给点心倒一碗,点心哪里敢让押使大人给他看茶。忙抢了壶过去自己倒满,然后小声说——他们老家也常喝这个。


    “是吗?”


    苏驰意外地看他一眼,才与顾云秋细说此茶。


    麦壳茶其实在野店里很常见,大多穷苦的百姓家里也多用此茶。


    茶叶价贵,在买不?起新茶时,穷人多半选采竹叶或用玉米须替代。


    到秋天?收麦子时,把脱下的麦壳收起来洗过晒干,翻炒后就能长久保藏,一直能喝到来年开春。


    顾云秋听着,忍不?住又喝了两口,细品那麦壳清香。


    这么聊着,老板很快将?他们的菜上齐,苏驰帮忙布了菜,然后才招呼顾云秋主仆:“来来来,我?们边吃边说——”


    三?样荤菜是炒鳝、粉炖肉和?五味炙小鸡,两样素菜是青豆间玉米、三?色水晶丝。


    每样都放了重油,但是吃起来很香。


    顾云秋都忍不?住盛了两碗饭,一边大口扒拉着,一边听苏驰说他到汾州捐官、一路转运的事。


    苏驰倒不?愧是前世的宰相,条理分明?清晰,去到汾州先?花一百两疏通了汾州下属一个县的师爷。


    因?各府县的师爷多半是当地人,了解州府情况,还能快速摸清其中盘根错节的关系。


    然后由这位师爷引荐,终于见着了汾州郡守。


    悉数花掉剩下的六百两,才从郡守那拿得这个押使的差事。


    汾州距离京城不?远,正好在凤翔府和?京城直线距离的正中间。目前苏驰负责的是将?汾州各地的粮食、军饷押送到京城或关中诸仓。


    短短几月,苏驰已来回跑了三?四趟,也发现了一些押运上的门道,除了押运粮饷,他还帮人带东西、送信,也算半个镖师、信差。


    “我?在西北就这么些事儿,”苏驰说了半天?也累了,停下来狠狠扒两口饭,“倒是小世子你,这么几个月在京城里忙什么?”


    顾云秋犹豫片刻,还是告诉了苏驰:他盘下一个铺子。


    “准备开钱庄,”顾云秋押一口麦茶,“只是雇员还没找好。”


    他没提盛源银号。


    毕竟苏驰离京日久,告诉他也只是徒增事情的复杂程度。


    没想苏驰听到这儿,忽然一拍大腿,“世子要找钱庄经营的人?这不?是正好!真巧!我?这儿倒有一个人选能推举给你。”


    原来苏驰帮忙带东西、送信,也认识了汾州不?少本地商贾。


    汾州有一家还算出名的银号叫做溢通,老板夫妻也是不?幸被?山匪杀害,剩下一个外柜的掌柜——


    “此人姓朱,名信礼,是跟着溢通钱庄的大师傅从小起来的学徒工,内库外柜上的事情都精通,年纪不?大、三?十出头,尚未成婚,不?用担心家眷。”


    苏驰倒豆子般介绍了一通,“他的为人在西北有口皆碑,其他四五家银号都想找他,不?过他在西北待久了也想往京城或江南走走。”


    “若世子感兴趣,我?便回去说说?我?和?他认识的时日不?长,但他性子也是个爽快人,虽有些文人的恃才傲物?,但总体来说还算好相处。”


    “我?不?敢打包票说对?他多了解,但至少能算得上是朋友。”


    顾云秋想了想,点点头谢过苏驰。


    “但大哥,你别让他去王府找我?,也不?要说是宁王世子的钱庄,就说是你一个朋友。”


    “啊?”苏驰懵了,“这是为何?”


    顾云秋抿抿嘴,他又不?能说什么前世今生的事。


    只能嘟哝道:“……反正别说嘛,就当是我?的秘密。”


    苏驰古怪地看他一眼,没往深处想,只当小世子是志存高远——


    想背着父母亲眷干出一番事业来。


    ……


    用过这顿饭,苏驰在当日晚些时候,就带着两坛子冰堂酒和?同?僚启程返回汾州。


    而顾云秋回到王府,想着苏驰说的人,心里也高兴——


    若这位朱先?生当真如苏驰所言堪当大用,那他也算是意外解决了钱庄经营的最大难题:


    荣伯熟悉盛源,但到底年事已高。


    朱先?生年轻,于钱庄上经验老道的同?时——在京城的根基不?深,不?会闹出像盛源钱庄那总库司理那样的事。


    想着这两件事高兴,顾云秋当即命点心拿来纸笔墨,燃一盏明?灯趴到书案上,提笔就顶格写下:


    明?济小哥哥雅鉴。


    ——这是他新跟着先?生学的书信格式。


    平辈之间就要用上这种名、字、号,加称呼和?提称语的顺序。


    但写完这句话后,王先?生教的那些尊称敬词就变成了一个个小人在他脑子里打架。


    顾云秋叼着笔杆想了半晌,最后还是决定按自己的心意来:


    你在余杭好不?好呀?


    我?最近搞到个特?别漂亮的小铺子!


    等?你回来我?带你去玩。


    陈诚和?陈勤今年秋闱考童子试哦。


    啊,你问他们是谁啊?就是我?给你说过的小石头的两个哥哥呐。


    你知道京城里的“四大元”吗?


    嗯……我?最近遇见了它里面的一个坏东西!不?过还没有到需要用你教我?的防身术的地方,不?用担心。


    径山寺漂亮吗?


    我?还没去过呢。


    我?准备开钱庄啦。


    还有,我?今天?喝到一种很好喝的茶。


    叫做麦茶。


    竟然是用麦子壳壳炒的,好厉害的。


    ……


    拉拉杂杂写了这许多,最后顾云秋终于想起来王先?生教给他的结末语。


    于是,他在那行挤在一起的“麦子壳壳”旁边,重新添笔、以浓墨写下八个歪歪扭扭的字:


    暌违日久,梦寐神驰。


    ——盼复,弟云秋。


    那位王先?生授课,一如既往的枯涩,顾云秋强撑着睡睡醒醒,有些内容也是听一半、漏一半。


    诸如这句结末语,陪读的点心记着,先?生好像说的是——


    “接下来这些,是用在夫妻之间。”


    看着信纸上的梦寐神驰四个字,点心挣扎许久,憋得自己脸都涨红了,最终也没能找着机会纠正顾云秋。


    而顾云秋浑然不?觉,乐呵呵地用手扇风,等?墨迹干涸后,就叠叠好装入他上回买错的粉红色桃花笺中。


    ——四日后。


    顾云秋接到了一封来自姑苏的信,信封是最简单的麻纸。


    但从里面倒出来的,却是叠得很整齐的一副红纸。


    上面的字铁画银钩,只一眼,顾云秋就认出了:


    这是小和?尚的墨迹。


    不?是甚安勿念,也不?是没有回复。


    两张红纸上写着的,是一副很适合挂在钱庄门口的楹联——


    白镪赠君还赠我?,青蚨飞去复飞来。


    第030章


    其?实李从舟收着那封信时, 一开始根本不知道要回什么。


    甚安勿念四个字都写好?了,眼前却不知为何突然闪过小纨绔一脸委屈、鼓着腮帮气呼呼的脸。


    “……”


    犹豫再三后,李从舟盘腿回蒲团, 又展信,从头到尾认真读了一遍。


    ——看得出来, 小?纨绔的先生最近在教他写信。


    雅鉴这样的提称语,还是?第一次出现?在他的来信里。


    提称语是?用在称呼后的一种提高称谓的词语,多?用于书信、表示敬重尊敬的一种礼节词。


    当然,顾云秋和他同年?同月同日?生, 算起来是?平辈, 不必使用特?别复杂的那些。


    像他和师兄给圆空大师写信, 提称语就?要用“坛席”或“函丈”。


    不过, 小?纨绔明显学艺不精, 信的开头写得似模似样, 中间一大段内容却还跟从前似的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多?大的人?了, 用词还跟个孩子一样。


    李从舟摇摇头,指尖点?着“坏东西”三字, 嘴角却不经意露出一点?淡笑。


    至于末尾用的那个结语……


    大约是?真的努力过,至少?顾云秋没写思君断肠、卿卿念念什么的。


    其?实算上路上的时间, 李从舟他们到径山寺才两日?。


    径山寺远离杭城,在距离余杭镇四十余里的径山之上。


    与报国寺不同,径山寺的僧人?并不多?, 也无长住寺内的居士。即便?算上后山几个帮忙看菜园的农人?, 整个禅院也合共不过百二十人?。


    虽有江南第一禅院之名,径山寺接纳僧人?的标准却极为严格。历任主持、首座、寺监都止收一徒, 像圆准禅师的前任主持,甚至终身无有弟子。


    也正因为这位大师没有弟子、后继无人?, 径山寺诸僧才会按他的生前遗愿,邀请曾多?次来此?开坛讲经的圆准禅师入驻。


    圆准禅师算在诸僧中年?纪不大的,四十余岁,一直在外云游。


    云游僧大多?是?独行独居,身边甚少?带弟子,即便?有,也就?那么一两个。


    所以临危受命的圆准禅师也只能求助自己的师兄弟,请他们调拨弟子过来径山寺住半年?,搭把手、撑到明年?六月。


    因僧人?不多?故,径山寺的僧舍不大,一个小?院里就?一排三间房。


    于是?,圆准禅师给明义和李从舟安排到了观音殿的耳房。


    寺里需帮忙的地方多?、需准备的东西也多?,李从舟从小?盛名在外,除了要帮着干活,偶尔还会被径山寺的师傅们团团围住问经释典。


    他是?趁众僧都在释迦大殿诵经,才偷得空溜出来给顾云秋回信的。


    刚到山寺、生活枯燥,一如?往常,无甚可写。


    至于太极湖的户部籍库,那地方和径山有一段距离,他暂时不方便?离开亲自去,也只能是?乌影先去查探。


    所以捧着信笺思索良久,直到钟声敲响、众僧散场,他才从观音殿门柱上的对联得着启发——


    比起“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这样大俗的,李从舟最后才选了这个具有青蚨之典的文对。


    又找寺里的小?沙弥要来红纸,总算是?给了小?纨绔回复。


    如?此?又过三日?,直到杭城秋闱毕,乌影才探查完返回山里。


    “太极湖根本不像你?们皇帝想的那样是?禁区,我?看倒是?个给俩钱就?能混过去的腌臜之地。”


    乌影的汉话说得是?越来越流利,若非他挂着汉人?男子不常见的银色耳环,只怕混进百姓中,也无人?可分辨。


    他用手试了试旁边一根旁逸斜出的树干,然后一跃跳坐上去。


    李从舟在径山寺说话不方便?,于是?他们约的是?禅院后的深山里。


    “怎么讲?”


    “那片湖边是?有围墙,也有轮值的军队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而且湖面横阔数百丈,周围望塔林立、弓|弩|手时刻戒备,但——”


    乌影伸出食指,心情很好?地遛了遛他养在袖中的小?蛇。


    “但你?们都忘了,岛上那些是?人?、湖边守着那些也是?人?,只要是?人?,用你?们大和尚的话来说,就?是?——都有贪嗔痴妄,都有数不尽的欲念。”


    李从舟沉下眉,隐约猜到乌影想说什么。


    潜入太极湖外的围院对于乌影来说不算什么,避开守卫于他来讲也是?手到擒来。且乌影会水,水性还好?,要他跟着小?船潜入太极湖中央群岛也并非难事。


    本来乌影都做好?了万全准备要打一场硬仗,结果他才攀到围院内大树上没多?久,就?看见一个妇人?被龙廷禁卫军领了进来。


    禁卫军带着她穿行到湖边码头,亲自给她送上了小?舟,没查验她任何的文牒,也不像李从舟说的那样——需要什么户部尚书的特?许。


    守船两个船夫见怪不怪,等妇人?登船后,就?朝她伸手。


    妇人?也忙掏出准备好?的碎银递上,乌影远看着估量,大约在二两上下。


    而后两个船夫就?开船,一路划着给妇人?送到岛上。


    没等乌影跟上,龙廷禁卫军又带了一男一女两个人?过来:


    男的锦衣华服、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女的穿着艳丽、含羞带怯,大概是?乐妓歌女一类。


    这两人?姿势亲密、神态轻松,看着倒像是?来此?游湖。


    他们同样给守在岸边的船夫送了银子,五两之数。


    乌影挑挑眉,这回没冒然跟上去,而是?干脆趴在树上按兵不动。


    一天统计下来,入湖登岛的人?竟有二十个之多?。


    而那龙廷禁卫军和几个船夫平摊,每人?每日?也能赚得七八两银子。


    见此?情景,乌影立刻改换了思路。


    他乔装改扮一番,接近了那个歌女,给她二两银子就?从她口中套出——


    太极湖禁区,其?实是?个用银子贿赂就?能进的地儿。


    给门口的龙廷禁卫军三两、五两的银子,他们就?能掩人?耳目地给你?带进去。再准备二两以上的“辛苦钱”,就?能得船夫送你?登岛。


    歌女坦言,她是?因太极湖神秘而好?奇,所以央了公子哥带她来。


    而其?他求着上岛的人?,多?半是?家中有亲眷在岛上轮值,实在受不得岛上艰苦的环境,让亲人?想办法送些吃穿度用的东西。


    “人?还明码标价呢,”乌影收了小?蛇,撑着树枝给李从舟介绍,“热饭热菜每月三两,想吃鸡鸭鱼肉、时鲜蔬菜得添到六两,点?菜的、就?得十两往上。”


    李从舟:“……”


    他当然知道太极湖籍库的吏治崩坏,但没料到竟已经坏到这样的地步。


    看他脸色铁青,乌影呿了声,“这就?要生气啊?后面还有呢——”


    “……还有?”


    “嗯啊,我?这不也花了八两银子上岛么?”乌影耸耸肩。


    他原还很谨慎地乔装一番:摘掉身上银饰、编好?几个似模似样的理由,更使银子从之前登岛之人?口中套得一个岛上轮值官吏的名字。


    结果龙廷禁卫军根本是?问都不问,拿了五两银子就?给他直接带了进去。两个船夫更是?有银子就?有问必答,想听?什么密辛都告诉你?。


    “……那岛上呢?”


    “岛上?”乌影啧啧两声,“你?们那籍库的十几栋楼,也就?外面刷漆看着巍峨漂亮,实际上瓦是?漏的、楼板是?朽的。”


    “近五年?吧……近五年?的青红册还能看,往前到十年?就?有缺损、泡水甚至缺页,至于一两百年?前的那些,我?远远看着是?书架都倒了、只怕早就?碎成了渣。”


    李从舟抿嘴一言不发,浑身紧绷明显被气着了。


    像龙廷禁卫军这样看守,莫说是?远在西南的襄平侯,若是?蛮国、西戎甚至是?海外的瀛人?有心,他们不也是?随便?使俩钱,就?能套得大锦疆域图么?


    “带什么上岛都可以?”李从舟问。


    “他们不检查,我?问的那歌女还曾想过要深夜到湖心放孔明灯呢。”


    孔明……灯?


    李从舟的脑海里,立刻不受控制地想到:


    承和八年?春四月,宁王世子放孔明灯而烧毁王府书苑。


    ——也难怪。


    前世户部籍库大火,虽令朝廷损失惨重,户部官员也被大量裁撤,可朝廷里的人?却并没表现?出太大的意外。


    后来,就?连宁王都在无意中感慨,说太|祖创设青红二册的籍库制度,本意是?为着江山稳固,却因漏算开支一项,险些造成江山易主的惨祸。


    所以,若真论起来,在岛上轮值的、以及他们那些想尽办法登岛的亲眷本意并不坏,龙廷禁卫军和船夫也是?为生计所迫。


    算来算去,最终还是?落在了“钱”这一项上。


    李从舟也不是?圣人?,没法解决朝廷籍库由来已久的问题。


    他只能想办法将本朝十四年?来的记档,尽可能多?地转移出来。


    十四年?说长不长,但每年?各地送来的青红册也不是?个小?数目。


    只算余杭镇一地,下面就?有十来个县,每个县又有五六个村,这些合起来加在三年?期的苏州府册上,就?是?数百页。


    更不要提那些人?口大县,关中百姓聚集的州府,单一本青册就?要分出壹贰叁肆卷。


    这样多?的数量,就?他、乌影还有乌影手下几人?是?运不过来的。


    就?算运出来了,还要单独找地方存。


    即便?不去盗取原本,他们只进去誊抄,也需要耗费大量人?力和时间,尤其?是?——乌影的有些手下并看不懂汉文。


    在下江南前,李从舟其?实设想过很多?种方案,但就?没算到太极湖畔的龙廷禁卫已经腐溃成了这样——


    他只能在江南待半年?时间,到明年?六月四日?韦陀佛诞后就?要返回京城。


    眼下这个局面……


    李从舟深吸一口气,让乌影先回太极湖盯着。


    他得再想想,再细想想。


    ○○○


    承和十四年?,孟冬。


    顾云秋学着聚宝街上其?他富户,给田庄里新修了一个暖阁。


    就?排在堂屋的东侧,底下铺地龙、窗上悬绣幕,屋内正中点?一个有烟道的大炉子,周围摆上一圈板凳桌椅,等天晚降雪了,还能围坐烤肉吃。


    先前苏驰提过的那位朱信礼,顾云秋也派人?打听?清楚:


    此?人?年?少?失怙,母亲丢下三岁的他改嫁南方。


    他从小?在村里吃百家饭长大,爬在树上往私塾偷师,六岁时遇着那年?还是?溢通钱庄外柜伙计的大师傅。


    大师傅是?上村里一户人?家催债,那家父子三人?一看来催债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一时错了主意、心生歹念——


    想着给人?拉到村后的悬崖上杀了,也是?神不知鬼不觉。


    没想路上就?被朱信礼撞破,小?孩还出言帮了大师傅。


    出了这样的事,大师傅自然感谢他救命之恩,到村里一问,得知这孩子其?实是?个“孤儿”后,便?给人?带到了溢通钱庄。


    钱庄的东家姓扈,也是?个通情达理的,允许大师傅额外带着这个六岁小?孩住在庄里,管吃管住,也对小?孩跟学柜上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此?,朱信礼就?留在了溢通钱庄,并且一待就?是?二十多?年?。


    当年?带他离开的小?伙计变成了外柜的大师傅,曾陪着他玩的其?他小?学徒也成了正副司库、西北其?他银号的掌柜。


    大师傅是?跟东家——扈氏夫妻一起遭遇的山匪,被发现?时,夫妻俩都是?被一刀毙命,而这位大师傅的后背和上肢前臂上却多?出来很多?伤口。


    查验的仵作、入殓的师傅都说,是?他拼死护着东家,才会有这么多?伤,而且从死亡时间上看,也是?扈氏夫妻要晚一些。


    东家离世、大师傅惨死。


    本来朱信礼可以像盛源银号那个总库司理一样,直接将这钱庄占为己有,因为——扈家夫妻并无子嗣。


    但朱信礼没有,他披麻戴孝、出面主持东家和大师傅的丧事。


    然后就?一直守在溢通钱庄上:将庄上伙计的例钱结清,放出的每一笔贷追回,然后挨个送还到那些储户手上,没有留下一笔烂账。


    等“钱”的事情了结,他才开始寻找扈氏的亲戚,守在那个已经空掉的店铺里等了半年?多?,终于等到了扈老板的一个侄子。


    这位姓扈的公子一到,朱信礼就?毫不留念地将房契、账簿都交给他,然后婉拒了西北众多?钱业老板的邀约,只说他要给大师傅守孝三年?。


    这般明礼守信、重情重义,回来复命的人?都赞不绝口。


    苏驰提他时,朱信礼正好?孝期满。


    得知他人?品这般高尚,顾云秋没犹豫,自是?请苏驰想办法将人?约到京城——条件酬劳不论。


    而帮忙守着盛源银号那个店面的荣伯,其?实也听?过这位朱先生名号。说在西北钱业里,他就?是?那个诚实守信、稳重可靠的标杆。


    一人?两人?说好?不算好?,西北、京城两地的人?都褒奖,那这位朱先生一定是?个值得信赖托付的人?。


    只不过……


    苏驰日?前还是?加急给他送了封信,说初见朱信礼可能会觉得他性子高傲古怪,若他有什么得罪人?的地方,还要请顾云秋多?包涵。


    性子高傲?


    顾云秋并未太在意,前世今生,他还从未见过比李从舟更冷更傲的人?。


    连小?和尚那样的他都能处好?,其?他人?肯定也不在话下。


    如?此?,在田庄用过午饭后,蒋骏就?从安西驿接了朱信礼回来。


    和顾云秋想得不太一样:


    孟冬十月,他们每个人?都已穿上了夹袄,这位朱先生却还是?一身交领长衫。墨发未束,只用一根莲簪简单挽了个盘髻,身形修长纤细,面白?无须。


    不等蒋骏介绍,朱信礼就?直看过来问道:


    “你?就?是?苏驰说的云秋?”


    ——这是?顾云秋与苏驰的约定,介绍时,只说他是?京城某个富户家的公子,因为总被家人?当成纨绔子弟,所以才想要背地里干出一番事业来争气。


    在他和苏驰对的说辞里,他姓云,单名一个秋字。


    朱信礼的声音清冷,像是?淙淙清泉,剑眉之下星目明亮、鼻尖微勾,额顶竟还有个漂亮的美人?尖。


    顾云秋立刻拢袖拱手,点?点?头道:“是?我?,见过朱先生。”


    朱信礼并未与他拱手,只打量了一圈正堂后蹙眉,“这就?是?你?开的钱庄?”


    先前,顾云秋怕告诉苏驰太多?细节徒增他烦恼,所以只说他盘下了一个铺子,准备经营银号钱业,并未说明是?在聚宝街。


    “……不是?不是?,”顾云秋忙摆手解释,“这是?我?买下的一个田庄,那铺子在京城永嘉坊的聚宝街上。”


    得着否定的答案,朱信礼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


    但听?见这个地名,他又挑眉,“聚宝街?是?你?买下的盛源银号?!”


    “……先生知道盛源银号?”


    朱信礼却啧了一声,当即扭头就?走。


    顾云秋一愣。


    蒋骏慌忙上前拦人?,“朱先生、朱先生你?别急着走啊?”


    朱信礼侧身连让两步,都没绕开蒋骏后,他才转头瞪顾云秋,“既是?盛源银号,我?们在这儿浪费什么时间?”


    想起苏驰介绍时给他说的那些话,朱信礼撇撇嘴,忍不住道:“少?爷,你?自家境优渥不需担心饥饱,我?可还在愁下一顿的吃住上哪儿讨。”


    顾云秋偏偏头,却从朱信礼这番话中品出些不一样的东西:


    “先生的意思是?……?”


    朱信礼没辙了,扶额头叹道:“带我?去盛源银号。”


    顾云秋:?!


    ——这是?答应了?


    朱信礼却像是?会读心般,摇摇头跨过门槛,声音遥遥从门外传来——


    “别高兴的太早!我?是?喜欢挑战,但并不喜欢刺激。我?要实地看过、了解清楚情况才能给你?明确的答复。”


    虽然朱信礼反客为主,但顾云秋还是?很快就?派人?去请来了荣伯。


    这一个月里,顾云秋也换回男装给荣伯解释了身份。


    用的,同样也是?说给苏驰、朱信礼的那套说辞。


    说他当日?乔装改扮迫不得已,实怕被家人?或官牙认出来,以致功亏一篑。


    荣伯知情后倒是?没太惊讶,只乐呵呵道:


    “我?倒正在想,谁家的小?姐这般大胆,敢于公开和那正元钱庄的刘金财对抗。”


    听?说顾云秋要从西北请一位外柜掌柜回来,荣伯自然很支持。


    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经历过那总库司理的背叛潜逃后,荣伯也提醒顾云秋——


    “人?心隔肚皮,他来时,你?就?不必装小?姑娘了。免得人?过来,瞧着我?们老小?老小?的好?欺负。”


    荣伯说完这句,想了想,还替顾云秋周全,说他会请人?来收拾好?院子,到时顾云秋直接驾车到银号内就?是?。


    如?此?,一行人?浩浩荡荡从田庄出来后,就?直接把马车停进了盛源银号的院子中。


    大门一关,车上下来的是?谁、长什么模样,外面的人?是?一点?儿也瞧不着。


    见着荣伯,朱信礼倒很客气,他恭恭敬敬拱手作揖,自报家门后道了句晚生有礼。


    荣伯也笑着与他还礼:“久闻先生高义,今日?一见,当真气质非凡、与众不同。”


    朱信礼摆摆手,让荣伯不用与他说这些虚词。


    他这回来京城,就?是?想找个东家在京城扎根,“您还是?快些同我?说说铺子的情况吧。”


    “……”荣伯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商道经营,笑脸迎人?。


    即便?是?正元钱庄的刘金财,背地里如?何欺男霸女、仗势欺人?,只要走进钱庄、对着柜上那些主顾,他就?能摆出一副奴颜媚骨、笑得咧嘴露齿。


    荣伯还从未见过朱信礼这样的,有点?无礼、还有点?不按常理。


    他犹豫片刻,询问地看向顾云秋。


    等顾云秋点?头后,他才带着朱信礼楼上楼下绕着看。


    最后看过改成内库的地窖上来后,朱信礼直接走到顾云秋面前,告诉他自己的看法——


    盛源银号铺面上的东西都堪用,但东家也要如?数备齐:笔墨纸砚、算盘账簿,以及戥子银剪这些钱庄上日?常所需的用物。


    雇员上,他能站外柜也能管内库,随顾云秋喜欢。


    外柜目前还需要两个伙计:


    一个跟着他算学徒工,需要会识文、懂术数,平日?帮着他记账、录库;另一个要熟悉京城下属县镇事务,人?得机灵会来事、好?方便?跑送要账。


    内库需护院两名、伙计一名:


    盛源银号的纠纷多?,护院得招那些身手矫健、看着高大威武的。


    伙计也要身强体壮、能干重活,平日?负责帮忙搬运银箱,最好?还能驾车,往后也能套车帮忙拉货。


    “除此?之外,还需请个厨子,专供着银号上下的伙食。”


    请护院和伙计的事情顾云秋也想到了。


    但,这要雇厨子却是?为何?


    朱信礼解释道:


    “茶楼酒肆的消息为什么灵通?自是?因为上他们那儿用饭的人?总是?爱吃些酒,既吃了酒,自然也免不了一番呼朋引伴、阔论高谈,以致引人?瞩目。”


    “钱庄本就?是?金银流水过的地方,世上诸人?谁不想听?银楼里第一手的消息,也跟着买进卖出、赚上一桶金?”


    “再者说,钱庄伙计也是?人?,若他们一日?挣来的钱有一半要花在填饱肚子上,他们的心就?不安定,只怕不时要想着改换东家。”


    交待完人?员上的事,最后朱信礼还建议了最后一点?:


    内库大门上的锁,应该换成双龙合芯的。


    ——这种锁有两把钥匙,每把单独都能上锁但是?不能开锁,非得要两把钥匙合在一起,才能完全把锁打开。


    西北的大多?数钱庄、银号,包括溢通钱庄用的都是?这一种。


    “钥匙分给司理和副理,这样能杜绝家贼。”


    “这样不显得麻烦么?”顾云秋问。


    朱信礼看他一眼,“少?爷您这就?外行了,即便?是?业内最厉害的银号,也没有要每日?开启内库的,都是?每七日?或一旬固定开一回。”


    “那——若有人?要大宗的兑银怎么办?”


    “大宗的兑银,一般业内都会听?着风声,有时庄上没有那么多?现?成的白?银,还会往同业里打条暂借。”


    “何况,哪有人?真要几箱白?银的,都是?开出庄票、汇票到当地兑付。而真心想要银子那些人?,也愿意多?等片刻、凑齐两人?的钥匙。”


    也是?,顾云秋点?点?头,好?像是?这么个理。


    像那日?他请罗虎陪同、往衍源钱庄开给荣伯的,就?是?一张四千三百两的衍源庄票。


    若换成提出足数的银两,那单装银子的大箱子就?要用上四五只,更遑论要雇佣多?少?拉运这些银子的板车、车夫以及装卸的脚夫。


    相较之下,庄票就?一张盖着银号印信、填有具体金银数目的纸,比一箱银子方便?携带太多?,也没银箱那般高调惹眼。


    所以盛家母女离京,也只是?换了五十两的碎银子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听?着朱信礼的话,站一旁的荣伯也忍不住开口发问,“既是?如?此?,若当年?站在盛源银号外柜的是?朱先生,那样多?主顾来挤兑,先生要如?何应对?”


    朱信礼挑眉,“您这考我?呢?”


    “只是?虚心请教。”荣伯微微笑着。


    “若是?我?……”朱信礼沉吟片刻后道,“溢通钱庄的经验并不适用盛源,毕竟当时我?心里清楚地知道溢通不会再办下去,但当时盛源还并不想关门大吉。”


    荣伯点?点?头,等着他接下来的回答。


    “我?会选择直接闭店,在门口张贴告示,然后主动报官。”


    “报官?”


    “总库司理脱逃,内库账簿和银两数目对不上,”朱信礼平静道,“我?报官告他卷逃,请官府封存内库、以便?核查。”


    “可官府不通钱业内幕,封存也只是?暂时的,时间一到,储户们不是?照样要到银号来换钱么?”


    “利用官府封存银号这段时间,我?会组织柜上伙计核清账务,在银号重开当日?,先将小?数额的存数兑出去,超过三百两的,就?说要往分号或同业去提,安排他们先做登记。”


    听?到这,荣伯眼中已经生出几分赞许,但他还是?继续追问道:


    “那之后呢?在登记的时间到来时。”


    朱信礼笑,“盛源银号被清盘,归根结底是?内忧外患,既有家贼又有同业围剿。若我?没记错的话,盛源是?靠着闾左百姓发的家。”


    “四大元要对付盛源没错,但他们在商言商,当然会想要用最少?的成本博取最多?的利益,所以我?猜——”


    “他们会选择大量高价购入散户手中的庄票,多?少?不论、只求数量,再请这些人?到盛源门口闹事,掀起最初的挤兑潮。”


    “跟风的老百姓是?不明就?里,但他们的存数应当不是?盛源内库中的大数额,可能多?是?三百两以下的,这些,在告官之前就?已经进行了兑付。”


    “其?余剩下的,即便?是?大宗的银两,在人?数上也不足以再掀起什么巨浪。”


    “只要没那种在银号门前挤一群人?的场面,我?相信凭盛老板生前的人?脉、品行,再加上盛夫人?亲自出面陈情,应当能够得到一些同业的谅解。”


    “有同业的帮衬周转,盛源的危机就?能得到转圜。”


    “而这般一套打下来,时间也就?拖过去大半年?,四大元也是?钱庄,只要是?钱庄,就?希望银子尽快流转,他们也同样耗不起时间。”


    荣伯捋捋胡子,终于笑了。


    而顾云秋忍不住在旁鼓起掌,由衷地赞了一句:“朱先生好?厉害!”


    朱信礼一愣,转过头去正好?对上顾云秋亮晶晶的眼睛,他噎了一下,半晌后轻咳一声回头,有点?别扭地说:


    “反、反正就?这样,我?的要求就?这么些。”


    之后,顾云秋和荣伯商量后,还是?请朱信礼出任银号的外柜掌柜,内库顾云秋说服荣伯继续代管。


    至于要请的三个伙计、两名护院、一个厨子,顾云秋心中也隐约有几个可供挑选的人?选——


    前几日?秋闱放榜,陈村长的两个儿子是?再一次没考上。


    为此?,李大娘情绪低落了好?几日?。


    那时候听?说顾云秋要修暖阁,陈村长立刻请了本族的年?轻小?伙子们过来帮忙:搬砖头、拌泥浆、送大梁的。


    为着感谢村里人?,顾云秋又在田庄小?院里摆了几桌,趁孟冬天还不算冷,大家聚一聚。


    陈婆婆、陈槿,还有罗虎都被邀请了过来。


    席间,李大娘借添盏之机,又偷偷给顾云秋提了她两个儿子的事:


    “大郎年?纪不小?了,若留在村里,多?半跟他爹一个样;二郎虽小?上几岁,但终归是?个庄稼汉,往后只怕说不上好?人?家。”


    当时顾云秋还没想到盛源银号,只能宽慰大娘,说他一定想办法。


    如?今银号上差三个伙计,大郎二郎都在私塾读过书,符合朱先生——能识文、会算数的要求,而且他们俩都是?京畿本地人?,也算熟悉本地事务。


    至于两名护院——


    那日?吃饭时,罗虎、蒋骏两人?议论起来,说他们同一个营被裁撤的兄弟很多?返乡后都找不着营生,要么就?只能做些粗活累活。


    最惨的一个,甚至落草为寇,被官府围剿捉拿、下了大狱。


    两人?提起从前军中的时光都是?无限唏嘘,现?在这银号护院的差事,倒可供给他们的同袍。


    而厨子的话……


    李大娘有好?手艺,或许能到庄上帮忙,也是?知根知底的人?;若她顾着家里的事,那还有陈家大郎的岳家、是?奉圣县下曹家村的一户屠户。


    曹屠户中年?丧妻,膝下止有一女,一直当掌上明珠疼着。


    到姑娘二八年?华、正值当嫁,媒人?上门说亲,曹屠户一眼就?相中了老实腼腆、踏实肯干的陈大郎。


    这门亲事是?早就?定下的,两家人?也欢欢喜喜换了庚帖聘嫁,只可惜后来撞上大疫和国丧三年?,才拖到今年?上完婚。


    曹屠户不愿女儿远嫁,所以在曹家村附近给小?两口置办了一所新房、两亩田地,陈大郎也就?此?从陈家村搬了出来。


    那曹屠户手艺不坏,曹姑娘也从小?做得一手好?菜。


    若陈家大郎愿意到银号做伙计,也可以请曹氏担任号上的厨娘。


    至于米面油粮、时鲜蔬菜、鸡鸭鱼肉什么的,就?从他自己田庄上出,也靡费不了什么。


    等铺子里的伙计是?谁都定下来,顾云秋再考虑根据他们的需求,对现?在盛源银号小?院里的堂屋、厢房做改建。


    他这儿正想着,朱信礼却想起什么似的忽然转过身来:


    “少?爷您还没告诉我?,咱这银号叫什么名呢。”


    ……啊呃。


    顾云秋挠挠头,眼睛飞快眨两下。


    “您不会告诉我?……”朱信礼半眯眼睛,“准备继续叫盛源号吧?”


    不等顾云秋回答,他又先摇摇头,“此?举可不智。”


    盛源银号是?以盛老爷的姓氏命名,于他们盛家人?来说很有辨识度,但是?银号最终的结果并不算好?,再加上之前那些纷争——


    顾云秋当然不会继续使用盛源二字,只是?他还没匀出空来正经想呢。


    ?


    荣伯察言观色,瞧出来东家的窘迫,主动提议道:


    “要不,请个看行的师傅来?”


    荣伯口中的看行师傅,就?是?百姓常说的风水大师,乔迁、安宅、开业什么的都能用上。


    只他用了看行师傅这种钱业内的说辞,让顾云秋一下就?想到了远在江南的明济小?师傅——


    小?和尚给他写的那幅对联可有内涵了,又是?白?镪又是?青蚨的,到时挂到门口肯定特?别显文化、显底蕴。


    若风水先生来了,看一圈给他取个什么福源、大通、大宝的,看着就?不伦不类、怪里怪气。


    在心中默念着小?和尚那幅楹联,半晌后,顾云秋轻轻嘟哝了几个字,而后选中了他最喜欢的一个:


    “……云来,叫‘云来’怎么样?客似云来。”


    里面又有他名字里的云,又有好?意头。


    荣伯觉得好?。


    朱信礼想了想,却给出一个建议。


    他说这两个字朗朗上口,但没什么记忆点?,在钱业、银号众多?的聚宝街上显不出来。


    即便?有盛源曾经的影响在,只要想到盛源最后那场挤兑风潮,可能钱庄开起来后一段时间里,会观望者居多?、真正进来存兑的人?不多?。


    顾云秋抿抿嘴,这个他知道。


    万事开头难嘛,就?像他刚开始在报国寺种榆树,也并不是?一帆风顺的。


    见新东家为难,朱信礼想了想,突然放下手中茶盏、用手指沾水在旁边的八仙桌上写了一个字:


    “不如?用这个‘琜’字,还是?叫云琜,琜指美玉,也有金银玉器、钱庄流转之义,算是?给过往百姓一个驻足的理由。”


    云琜?


    顾云秋看着那个用水写出来的字,在脑中想象了一下做成牌匾挂在门口的样子——


    最终,确定了他第一家店的名字就?叫:


    云琜钱庄。


    定下名请人?制匾、雕楹联,顾云秋回去就?把钱庄缺人?的事给陈村长一家说了,问大郎、二郎的意思,两人?都愿意去帮忙。


    听?说钱庄上包吃包住,大郎的妻子曹氏也答应去当厨娘。毕竟铺子上包住,他们就?能将自己家的田地和房子都租出去,也算添一份儿收入。


    不过顾云秋也给陈家人?说明白?,他这钱庄刚开业,工钱是?能给他们保证发,但往后如?何他还不清楚,或许也会有开不下去的一天。


    李大娘嗐了一声,早笑得牙不见眼,“孩子们去见见世面、学个手艺也是?好?的。”


    种庄稼可一年?到头都见不着钱,到京城钱庄里干活,那可是?每个月都能固定领着月钱的!


    ——这可是?富了不止一截。


    而护院一项上,罗虎也很快给顾云秋找来两个在西北大营当过兵的汉子,其?中一个家还在析津渡,很熟悉京畿状况。


    就?这样找齐人?手,顾云秋又花掉了近千两稍改建了盛源钱庄的小?院:将原本的堂屋改建成差不多?大小?的三间小?屋,二楼又单独做城两间房。


    荣伯在京有房,不住庄上。


    朱信礼、陈大郎家两口子、陈二郎和那两位护院各分得一间,也配上了家具等一应度用之物。


    店铺的匾额、楹联也用大红布包好?,连夜送了过来。


    剩下的,就?是?挑一个良辰吉日?放鞭炮开业。


    ……


    与此?同时,刘府。


    刘金财在家待了小?半个月,与媳妇儿终日?厮|混也没见王氏肚子有什么动静。


    这日?他正懒洋洋地靠坐在炕上嗑瓜子,亲信却找上门来——


    “大爷,我?打听?着一件大好?事!”


    刘金财没什么兴趣,瞥了他一眼后凉凉道:“除非你?告诉我?二子掉河里淹死了,不然现?在我?这就?没什么好?事。”


    “不是?,您还记得那盛源银号吗?”亲信擦了把头上的汗,“他们重新翻新了一道准备开业了,就?在七天后的十月廿二。”


    刘金财哼了声,“怎么,告诉我?是?要我?过去给他们说声恭喜吗?”


    “您这……嗐,”亲信谄笑道:“您忘啦?之前您让我?们盯着那总库司理,其?中最大一笔烂账是?一千两,是?个叫冯臻云的人?存的。”


    刘金财一顿,手上剥瓜子的动作停住。


    亲信继续道:


    “这人?来自江南,祖籍在慈溪,是?当地一个有名的大孝子,来京城做生意就?存了一千两在盛源银号,换成庄票带回家给了母亲。”


    “也怪这冯臻云倒霉,存完银子出关中,过大河口的时候不慎落水失踪,愣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消息传回慈溪他娘就?疯了,从慈溪家里跑出来,沿路北上要去大河边找儿子。”


    刘金财啧了声,又懒洋洋靠回去:“一个疯妇,值得你?这么高兴?”


    “不是?,大爷,之前对街上有个疯老太太,见人?就?拦着比划说一大堆人?听?不懂吴语的那个,你?还记得吗?”


    刘金财转转眼珠,想起来好?像确实有这么个人?:


    “……怎么说?”


    “她就?是?那冯臻云的娘!”亲信歪嘴一乐,“而且小?的打听?过了,那冯臻云的爹很早就?病逝了,一直是?他们母子俩相依为命。”


    “您说,要是?在那新钱庄开业当天,我?们带着老太太还有那一千两的庄票过去,算不算——给他们送上一份儿厚礼?”


    刘金财丢了瓜子,终于来了兴趣:


    丧子的可怜老妇,加上一千两白?银的烂账数……


    他眼中精光闪烁:


    新开的钱庄,是?可以不理盛源钱庄的烂账。


    但这冯臻云的娘根本已经疯了,恰好?是?说不通道理的那类。


    无论钱庄方面废账多?么占理,围观的百姓看老太太这般可怜,定会指责新钱庄凉薄。


    到时闹起来,下场不就?又是?一个盛源银号么?


    刘金财摩拳擦掌,吩咐亲信:


    “得了,去找几个懂吴语、会来事儿的,到时,我?亲自去——给他们送这份礼!”


    第031章


    承和十四年, 十月十五,户部在江南的籍库出了件大事:


    今年春闱考上、已被分了官职的新科探花郎林瑕,在返乡拜谒父母后竟然神?秘失踪。


    其家人?报官几日后, 林瑕又奇迹般由径山寺的几名僧人护送到家。


    回来?时,他身上?浑身是伤, 双腿骨尽断、膝盖往下一片血肉模糊,即便有杭城几位名医尽力救治,也只能勉强保住他一条腿,往后半生, 只怕都要与轮椅、拐杖相伴。


    林瑕的妻子险些哭瞎了眼, 可林瑕醒来?后第一件事, 却是要家丁弄来?担架、给他抬到杭城最大的书院——万松书院去。


    这?书院始建于唐, 原是一座名为报恩寺的恢弘寺院。后被浙府长官周氏改建为书院, 仿照太学“左庙右学”之风格, 内设仰圣门、大成?殿、明道堂等, 是江南一带最有名的书院。


    书院的院士都是江南名人?,有还乡的名臣也有颇具盛名的思想家。


    每年朝廷开科, 无论春闱还是秋闱,江南中举、上?榜者中, 有超半数来?自万松书院。


    这?位新科探花郎也是书院学子,春闱放榜喜夺甲榜第三的贺讯至今还贴在书院大门西侧的告文栏上?。


    林瑕才学兼备,殿试时的策论得到皇帝嘉许, 春闱应科的卷子也得到主考官舒大学士的圈批。


    他这?次回江南, 本是准备拜谒完父母就回京上?任的——


    皇帝看重他,殿试后直接给他授职御史台、补作正四品照磨。而不?像其他贡士那样:或先授翰林院闲职, 或等朝廷外派到各州府县、从底层做起。


    这?般经?历,其实算得上?是朝廷新贵。


    京中好事者便深挖出殿试头三名的家世:


    状元出自京城八个高?门望族之一的尹家, 榜眼是关中大世族齐家的后裔。


    只有这?位林探花,他的身份文牒上?就写着非常简单的一行?小字:


    父林氏复君,杭城桐山隐逸者;母沈氏,躬耕桐山睢杨村。


    好事者将这?消息放出,不?少酒肆茶楼的说书先生因?而得到灵感?,纷纷编出寒门士子一具应试得中探花的故事,说的一个比一个荡气回肠。


    林瑕被抬到万松书院后,昔日恩师、同窗纷纷围上?来?,头发半白的老院士看着他的模样老泪纵横,颤声连问?好几遍发生甚么。


    林瑕虚弱地抬手握住老师的手,告诉几位先生和众多同窗:


    大厦将倾、十万火急——


    原来?林瑕返乡后,除了拜谒父母,还有不?少昔日好友登门。


    其中一位乡试应考就落榜、后来?跟着家中做生意的张生过来?,热情邀请林瑕外出用饭、游玩。


    他们逛过了西湖十景后,因?林瑕一句家乡似乎未变引得张生来?劲,说什么都要带他去个“新奇又好玩”的地方。


    然后张生就拉着林瑕来?到了太极湖——


    林瑕还以为张生要带着他翻墙,连连摆手说这?是皇家禁区,结果张生还笑他没?见过世面、引着他交银子直接从正门进入。


    林瑕被龙廷禁卫军这?般散漫的态度吓了一跳,再?往后看到太极湖籍库的种种乱象,忍不?住当场与这?些人?争辩起来?。


    龙廷禁卫军见他不?识好歹,不?由?分说将两人?赶了出来?。


    张生根本不?知籍库里青红二册的重要性,反责怪林瑕太爱较真。


    林瑕与他大吵一架、不?欢而散,回家后辗转反侧睡不?着,当天夜里就写了数十页的檄文递到浙府,期望州府长官能好好整治太极湖之弊。


    结果次日,林瑕出门后就再?没?回来?,就连那张生也不?知所踪。


    后来?林瑕回忆,只依稀记得自己在转过离南门后,就被人?从后敲晕,再?醒来?就在一个黑黢黢的山洞中,对方戴着古怪的面具,声音也故意压低。


    说他们是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说了不?该说的话。


    张生怕死,高?声嚷嚷林瑕可是御史台的四品照磨、是京官:


    “你们杀了他,朝廷若追查下来?,是要杀头、流放、徙三族的重罪!”


    那些人?却好像听见什么笑话般纷纷大笑起来?,直言他们杀过的京官不?计其数,还从没?人?敢查到他们头上?。


    张生被吓得尿了裤子,半晌后回过神?,竟反过来?诘问?林瑕——在他们分别后到底做了什么,是不?是和那太极湖籍库有关。


    林瑕懒得理他。


    张生却转过头,将这?群人?当成?了龙廷禁卫军:


    “各位官爷,我这?位兄弟只是心直口快,他没?恶意的,你们不?如放了我们吧,我保证他往后绝对不?会提这?件事了……”


    熟料,那群戴面具的绑匪根本不?吃他这?套,“只有死人?才能做这?种保证,小子,你是死人?吗?”


    为首一人?更?寒声一笑,直言道:


    “你们两个小子的生死由?不?得我们定,等问?过上?面的意思,爷爷才能知道能不?能留你这?孙子小命。”


    说完,他还拿刀面拍拍张生的脸。


    张生吓得两眼一翻,人?直接昏了过去。


    之后几日,戴面具的人?接到一只鹰隼,从那猛禽的脚上?解下来?一个小小的竹筒,从中取出一封密信。


    他看过信中内容后,就直接给手下人?示意。


    张生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两个绑匪就给他架了出去,而后洞外传来?张生的惨叫一声,又重归于平静。


    咚咚脚步声,一个绑匪折返,“头儿,尸体怎么处理,照旧还是……”


    “当然是照旧,”面具人?啧了一声,“难不?成?你还想给他搞个风光大葬?”


    而后,洞外传来?咣咣几声剁骨头的声音——死去的张生被大卸八块,丢到了洞外不?知喂了什么豺狼虎豹。


    两个参与分尸的恶匪进洞时,还冲林瑕嘿嘿一乐,其中一个舔了舔手背上?的血,眼神?里写满了下一个就是你。


    那面具人?却挥挥手,让手下们都出去。


    他改换了一副态度和林瑕谈,说他们主子其实挺看重林瑕的,问?林瑕愿不?愿与他们合作。


    林瑕沉眉,“合作?”


    “林大人?是聪明人?,”那面具人?笑了一声,“既知青红二册重要,大人?应当也知道我们所谓的合作是什么。”


    匪首顿了顿,伸手捏起林瑕腰间挂着的玉佩看了看:


    “像大人?这?样得狗皇帝看重又已?封了京官的,可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若他日我家主子的事能成?,定然少不?了大人?的好处。”


    林瑕一听,当即拒绝。


    青红二册干系国?本,这?人?杀人?不?眨眼,而他背后的所谓“主子”,只怕还和朝廷、和浙府有很深的关系。


    林瑕读圣人?书,自然奉忠君道。


    见他态度强硬、如此不?愿合作,匪首无奈,只能对林瑕用了刑,先是针刺、鞭子,后来?又上?了夹棍。


    没?想,林瑕看着文弱,却很有骨气,双腿骨都被夹断了也没?松口。


    面具人?也没?了耐心,送鹰隼去问?主人?意思,看起来?像要把?林瑕处理了。


    林瑕疼得昏昏醒醒,隐约听见他啐了一口,骂了句“格老子的”。


    之后,就在他提着刀准备杀林瑕时,又有一群黑衣人?从山洞外杀进来?——


    为首一人?赤足带银铃,身上?穿一套墨蓝色衣衫,明明是个男子,耳畔却挂着造型夸张的银耳环。


    匪首看见他,一愣之后下意识想先杀林瑕,可刀才送出去一半,他就突然怪叫一声,甩手将刀丢出去,然后捂住手腕、脸色惨白。


    “小白乖,回来?。”


    一条白色的小蛇从匪首脚边游过去,顺男子裤管爬到他手臂上?,还吐着信子亲昵地蹭蹭他脸颊。


    匪首挣扎一下,还想去捡刀,结果唇色发紫,没?一会儿就抽搐着死了。


    林瑕被他们救出山洞后,才发现自己竟然在天目山上?。


    这?群浑身银饰的男人?带着他离开山洞后,就穿过山经?将他放在径山寺门口,不?久,林瑕就被径山寺里的僧人?救下了。


    说完自己经?历,林瑕又把?他在太极湖的见闻说与万松书院众人?听。


    两位院士听完,顿足捶胸、气得口歪眼斜,其余一众学生也是郁愤不?平,纷纷嚷嚷着要联名上?书——痛斥籍库之弊。


    “老师,诸位同窗,我此来?……咳咳,就是为着这?件事。浙府似乎与幕后之人?有些瓜葛,我的檄文才递出,第二日就被人?绑走——”


    林瑕顿了顿,告诉众人?,此事万般凶险,希望大家考虑清楚、一切全凭自愿。


    ——若心中有顾忌,担心牵连父母亲人?,那也不?必因?同窗之谊,或是一时冲动而答应下来?。


    然而万松书院不?愧是江南首席学府,全院师生三百余人?,竟全部都赞同联名,更?由?林瑕的恩师、获赠文阁太师的老院士亲自执笔写了请愿书。


    ……


    径山上?,乌影嚼着根马尾草,给李从舟说完林瑕动向:


    “嗐,你还真别说,你们汉人?的小书生还挺有骨气,明知浙府官员被买通还敢这?样蛮干,他们就不?怕请愿书送不?出去么?”


    李从舟面上?却半点不?见愁容,他淡淡道:“浙府官员拦下他们的请愿书才是不?智,他若真这?般干了,才是官运走到头。”


    “怎么讲?”


    “民怨如洪水,宜疏不?宜堵,”李从舟顿了顿,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何况——”


    “何况什么?”


    “何况他们若真当林瑕是寒门士子,那就是天真了,”李从舟嗤笑一声,“‘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这?道理放在哪朝都说得通。”


    乌影听着,皱眉啧了一声,“得了得了,知道你们汉人?文化重,你就别跟我这?儿打哑谜了。”


    李从舟看乌影一眼,其实他也是重活了一世、经?历了一番和襄平侯的争斗,才知道林瑕的身世并不?一般——


    他的父亲林复君,虽在籍谱上?记录的是“桐山隐逸者”,但往前二十年,到建兴年,林复君也算是江南一等一的才子。


    林家是落魄世族,往前五代曾在晋国?拜国?相。


    传到林复君这?一代,他连上?书院的钱都出不?起,全靠万松书院当时的院长夫人?心善,才给了他进书院读书的机会。


    本来?,林复君和其他学子一样,把?读书、科考、报国?当做此生唯一的出路。结果通过乡试到京城春闱,却发现每年科考的内幕很多。


    再?加上?二十年前,正是朝廷争储、夺嫡最混乱的时候:先帝病重昏聩、朝臣朋党严重。


    林复君在京逗留了半年,直接缺考返回杭城。


    从此他再?不?入仕,直接隐居桐山中,煮酒和歌、终日躬耕。


    这?样算来?,林复君的家世并不?算显赫,经?历也不?过是个看不?惯世态炎凉、官|场黑暗的傲气寒门书生,但——


    林复君在京城留下诗词、撰文、绘画无数,这?些东西几经?辗转叫一位姑娘看着,姑娘连夜观览、惊为天人?,不?顾家人?阻拦南下江南寻人?。


    几经?辗转,这?姑娘嫁给了林复君,跟他一起隐居桐山。


    “所以……”乌影觉出点味儿来?,“所以是林瑕他娘的出生门第高??”


    李从舟点点头,林瑕为人?低调,不?是那种仗着家世欺人?的。


    但京城百姓却因?此宣称他是真正的寒门士子,也是多少有点荒唐:


    林瑕的母亲沈氏,乃是当朝正一品御史中丞沈老爷子的独生女,沈老中丞当年对女儿的溺爱,绝不?输给今日宁王夫妻待顾云秋。


    即便林复君一穷二白,但只要女儿喜欢,老爷子也是尽力支持,就连听说小夫妻俩要到桐山躬耕后,沈中丞想的也不?是买个宅子、派点仆人?。


    老爷子一撩胡须,跟旁边劝他三思的学生们一笑,说了句——那感?情好,听说桐山盛产山货,过年回家记得多带点。


    大约是御史中丞和沈小姐都没?看错人?,林复君虽是隐逸,但他身上?的书生意气从未消失,也在万松书院讲学,门下弟子无数。


    “浙府当然可以拦下这?份请愿书,但林瑕的爹娘、万松书院都不?是好惹的,”李从舟摇摇头,“往后——还有得热闹呢。”


    乌影想象了一下觉得有趣,闷笑两声后又想起来?:


    “那岛上?那些青红册,我们还管吗?”


    李从舟想了想,“先静观其变吧。”


    ……


    几日后,果然,万松书院师生联名上?书请愿的事情确实没?有翻出什么风浪,但弹劾的奏折却直接越过了浙府府衙直接递到了朝堂上?。


    沈家在朝不?参与朋党,立场算比较中正。


    但也因?此开罪了一些具有绝对偏向性的太|子|党,几个文臣不?冷不?热地反讽,直指出沈中丞和那万松书院以及林瑕的关系:


    “沈中丞,您说这?些都只是您的一面之词,您又没?去过户部籍库。您怎么证明您这?不?是给外孙公报私仇呢?”


    听了这?话,御史中丞不?慌不?忙,从袖中直接抖落出一叠红红绿绿的本子,“我确实没?去过太极湖,那这?些青红册,您猜猜又是打哪儿流落出?”


    户部几个官员一看那青红册就傻了眼,刚才挑事儿的几人?也跟着变了脸。


    查过青红册是真品无误后,皇帝大为震怒,当即就点派钦差、御史带兵下江南。


    太极湖户部籍库的事儿由?此大白于天下,轮值的龙廷禁卫军全部被判了流徙。


    而由?户部籍库往上?查,浙府的首府、杭城的地方官、户部几个检校、各地撰写青红册的秉笔……一连串的人?被纠察出来?,抄家、落狱、流放。


    尤其是浙府的首府和那龙廷禁卫军的主将,两人?这?些年通过收受贿|赂赚得的银两,竟然都达到了承和初年国?库收入银两的一半。


    时任户部尚书被治了失察之罪,降三品、发派出京。


    负责籍库查检的户部司长、司直皆因?渎职而被罢免、赶出京城,永世不?得复起。


    几名检校更?是革职的革职、外放的外放,再?往下的户部五六品小吏,也有好几名因?心虚而主动请辞还乡的。


    总之,闹了一场很大的风波。


    而后,万松书院那封请愿书终于被送到京中。


    皇帝褒奖了林瑕以及相关人?等,林瑕却以双腿残疾不?便在朝请辞,更?提出愿领万松书院学生修缮建兴年前的青红册。


    朝廷正在为那损毁的户部籍册头疼,听到万松书院的学生愿意主动揽这?活儿,自是痛快应允,更?将从浙府那儿清缴的银两悉数拨到万松书院去。


    至此,江南籍库这?事才算彻底有了个相对圆满的收稍。


    不?过众人?没?高?兴太久,几日后,西北就传来?紧急军报——


    西戎四位翟王集结数二十万大军攻□□水关,西北大营在徐将军的带领下死守。敌人?攻势不?成?却未退,只能急求朝廷尽快调兵驰援。


    李从舟得知西北军情,发现此事与前世稍有不?同:


    其一,西戎举兵南下的时间比前世提前了两年。


    其二,西戎王庭也不?像前世那样是由?荷娜王妃一人?大权独揽,十二位翟王分成?两派,各自为政、常有纠纷。


    许是江南籍库的事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吧。


    荷娜王妃再?不?能像前世那样,从襄平侯手中拿到承和年所有的青红册了。


    让乌影想办法再?和远在蜀中的襄平侯夫人?柏氏联络,李从舟就转身往径山寺走,走了两步又站定想起什么。


    乌影攀在树上?,也停下动作,抛了个疑惑的眼神?给他。


    “……让你带的红纸别忘了。”


    “啊?”乌影一愣,而后才想起来?,李从舟前日让他帮忙去城里的书铺买一刀红纸。


    现下是十月孟冬,前儿不?沾中秋、后不?挨汉人?春节的,乌影实不?知道李从舟要红纸做什么。


    他撇撇嘴正准备下山,却忽然灵光一闪、恍然道:


    “喔——我晓得了:是要给你家的宝贝小世子吧?”


    “……?”


    我家的……宝贝、小世子??


    李从舟回头,双眸微眯、直盯乌影。


    乌影却耸耸肩一点儿不?害怕,“楹联你不?早就给他写过了?怎么你们汉人?这?般讲究,开个铺子要挂很多幅对联的?”


    李从舟:“……”


    他叹一口气同乌影解释,之前那是向径山寺讨要的红纸,现在也该还给人?家,而且明年径山寺韦陀佛诞,要用红纸的地方很多。


    李从舟面无表情,说辞也一本正经?。


    ——乌影险些就信了。


    一刀纸少说能裁出七十张,每张再?竖裁,算起来?可是能写对联百四十副。


    李从舟就管寺里的小和尚拿了四条红纸,哪用得上?还这?么多?


    “啊对对,”乌影戏谑,“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李从舟不?想理他,转身飞快消失在山道上?。


    倒剩下乌影忍不?住的大笑声,回荡在郁郁葱葱的天目山中。


    ○○○


    云琜钱庄最终没?能如顾云秋所愿,在十月廿二日开门。


    一则西戎叩关、强敌入侵,战事紧急、上?下戒备,朝廷内外、京城百姓也多在议论前线战事,这?种时候开业……


    又放鞭炮又扎彩绸的,多少有些不?尊重前线战士。


    二则他又收着小和尚从江南寄来?的一封信——


    这?回的信笺比上?回的厚,顾云秋刚接到手就笑了起来?:


    嘿嘿,小和尚跟他关系变好了!


    这?把?小命一定稳了。


    顾云秋欢欢喜喜用信刀将封口拆开,还没?抖出信纸,先从里面掉出来?几枚平整干净、用蜡封过的翠绿竹叶。


    紧随竹叶落下的,是几张叠好的红纸。


    顾云秋将红纸展展开,发现是每张长约四尺左右的一些四字挂幅,每一幅都用了不?同的字体,有工整的隶书、古拙的篆文,也有挥毫写意的草书。


    小和尚认认真真给他写了漂漂亮亮的:


    客似云来?、融通四海、宁静致远、厚德载物。


    最后,李从舟给他写了很短的一封信,或许也不?能算信。因?为没?有王先生教他那些提称语,也没?有套语和问?候。


    小和尚只写了一联化用的诗:


    “径山无所有,聊赠数点竹。”


    顾云秋看着这?一桌子红红绿绿的东西,眼睛陡然亮似天上?星,高?兴地抱着那一摞红纸原地转了一圈。


    他就说,前世的小和尚只是疯病犯了。


    你看,这?辈子的他除了凶点儿,人?不?就蛮好。


    知道他开店给他寄楹联,还给他寄径山寺的绿竹——京城的冬天可什么绿意都没?有,到处都是光秃秃的。


    反正现在铺子还在筹备,顾云秋就叫点心把?这?几副字都拿去田庄上?,让蒋叔请隔壁吴家村相熟的木匠师傅帮忙,给雕刻成?匾、好挂到店上?。


    就这?样又等了几天,朝廷紧急从关中调了五万大军驰援,西北的局势算是暂时缓和下来?。


    就这?样,到了十一月仲冬。


    京城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朱信礼催促,说再?不?开业就要到年底了,那时人?人?都忙着岁末除夕,更?不?会有顾客上?门。


    顾云秋想想也是,便请陈家村一个看风水吉忌的先生算了算,最终将开业的日子定在了十一月初七。


    除了陈家大郎和二郎,钱庄的最后一个伙计是荣伯的邻居。


    小伙子十七岁、姓邱,虽不?大识字,但热情爽朗、伶俐嘴甜,从前在船上?干过三年伙计,又到酒楼后厨干过帮工,会跑堂、能驾车。


    荣伯作保介绍他来?,顾云秋和朱信礼看着都满意,就给人?留了下来?。


    开张的前几日,顾云秋还是照旧买好新的小裙子、约小姑娘陈槿给他和点心上?妆,荣伯和朱信礼则分别登门去送请帖、邀请各同业以及附近街坊上?交好的老板。


    荣伯资历老,为人?也仗义,聚宝街上?大部分的老板都卖他的面子。就连同属四大元的利元银号,也承诺初七日上?一定到。


    朱信礼是盛名在外,即便从未见过对方,他也能凭在溢通钱庄经?营的声名做敲门砖,厚着脸皮敲开了好几位当朝官员的大门。


    而陈家村百姓听闻大郎、二郎在城里供职的店开业,都纷纷嚷嚷着要去瞧个热闹,也算帮个人?场。


    罗虎在初五、初六两日巡防,十一月初七正好休沐,也说会带上?城隅司几个要好的兄弟来?捧场。


    如此算下来?,开业当天到店的人?也够了。


    顾云秋提前将自己剩下的三千多两银子、分批次兑成?现银,当本钱存到云琜钱庄的内库里——以备不?时之需。


    而李从舟给他写的牌匾、楹联都用红布包着,分别挂到了门口和迎客的外柜上?。


    看着上?面扎着的大红花,顾云秋嘿嘿一乐,抓紧时间带点心回府。


    到初七,常参,宁王要入宫。


    等父王一走,顾云秋就紧接着带点心往庄上?赶,陈槿这?回熟能生巧,很快就给顾云秋主仆扮好——


    金尊玉贵的小世子,就又变成?了娇艳可爱的小姑娘。


    女装这?事儿,顾云秋在开业前几日,专门聚集了一众伙计、护院给他们详谈了一次:


    其中那个住在京畿的护院虽知道宁王世子,但他多年在西北当兵,后来?回来?也没?见过顾云秋真人?,所以没?认出来?。


    至于陈家两兄弟,他们远在京畿,更?不?知道什么宁王世子。


    顾云秋一套说辞讲下来?,大家都点头承诺会保守秘密。


    唯有那个姓邱的少年郎,红着脸看也不?敢看顾云秋,小声咕哝了一句:


    “东家你已?经?很好看了,再?扮成?姑娘,还不?知要艳死多少人?……”


    顾云秋一愣,脸陡然发热。


    荣伯则不?客气地给这?小子后脑一巴掌,“浑小子说什么呢?!”


    倒是曹娘子在旁掩口轻笑,建议顾云秋还是戴上?面纱,当日非必要别露面,免得引起什么不?必要的猜测和流言蜚语。


    如此,顾云秋带着点心从陈家村出来?,马车就直接停到云琜钱庄的小院,他直接坐到二楼空置的房间里,吃着陶记的小点心,等小邱点炮仗。


    霹雳吧啦的鞭炮百响,热热闹闹吸引来?非常多的人?。


    那些受邀前来?的客人?、老板陆陆续续也到了,荣伯、朱信礼两个配合默契——


    荣伯乐呵呵带着小邱、陈家两兄弟迎客;朱信礼则立在外柜,自当他的冷脸大掌柜。


    直到宾客盈门、红日高?升,荣伯才又走出来?,他先笑着与众位老板拱手,让小邱端着个托盘给人?送小红包、陈家兄弟发瓜子花生。


    小红布包里一般就装一串五枚的铜钱,上?面绑个如意结,取义如意五福、讨个好彩头,算店铺开业的一种规矩。


    “多谢各位老板捧场!各位老板发财!”荣伯一边笑着与诸位老板拱手,一边朗声介绍道:


    “今日——是我们云琜钱庄开业的大好日子!如各位所见,钱庄有幸邀请到了钱业中有名的朱信礼、朱先生出任大掌柜……”


    朱信礼之名,很多人?是听过的。


    其中一两个爱热闹的,忍不?住打断荣伯,直看着朱信礼问?:


    “朱先生!听说——西北多少大钱业都在邀请你,你怎么突然愿意到京城来?,还来?这?么一个新开业的钱庄里?”


    不?等朱信礼开口,旁边就又有个人?高?声插话道:“还能是为什么?当然是因?为这?家钱庄的老板给得多!”


    不?过他这?话并没?得到其他人?的认同,钱业里懂行?的都知道,西北有家银号曾经?开出每月五两的高?价相请,朱信礼都不?为所动。


    朱信礼凉凉扫了人?群一眼,轻飘飘丢下一句:“良禽择木而栖,诸位要实在好奇,倒不?如来?庄上?看看、存兑一两笔银。”


    那几个瞎嚷嚷的立刻讪讪,他们身上?哪里有用的上?存的银两。


    荣伯继续又说了许多吉祥话、漂亮话,将钱庄那些行?话都讲了一道,然后就和朱信礼一道儿拉彩绳、摘了匾额和楹联上?裹着的红布。


    云琜钱庄四个大字下,是一副潇洒飘逸的对联:


    白镪赠君还赠我,青蚨飞去复飞来?。


    围观的百姓大多没?看懂,倒是几个官员、书生议论着,直夸着钱庄的老板风雅,还解释了青蚨之典。


    与此同时,一河之隔。


    一顶棕红色的软轿忽然被叫停,轿子里的人?掀开了轿子上?的窗帘,远远看着那副楹联赞了一句:“不?错。”


    而跟在软轿旁边的人?一时没?听清,不?得不?从马上?跳下来?,小声询问?了一句:“主人?你说什么?”


    轿中人?轻咳两声,挥挥手让那人?挪开一步,别挡着他看对岸。


    “主人?在看那个新开业的铺子?”外面的人?明白了,他挥挥手,“轿夫!我们上?丰乐桥。”


    坐在轿中的人?叹了一口气,无奈道:“小段……”


    “我们轿子停在桥上?,人?不?出去,”外面这?人?自然是同知将军段岩,“谁会知道轿子里是当朝宰相啊。”


    宰相龚世增摇摇头,却也默许了段岩的做法:


    那楹联写得当真好,虽没?落款,但字体颜筋柳骨、潇洒恣意,他还真是一打眼就被吸引住了,忍不?住想驻足多看看。


    结果轿子刚停好,轿外就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


    “段兄下了朝不?回家,在这?儿做什么呢?”


    “属下拜见王……”段岩撩衣摆就要拜,宁王忙扶住他,“诶?是陪世伯在这?儿看什么热闹吗?”


    段岩笑着指了指那边云琜钱庄上?的楹联,做出个你懂的眼神?。


    而宁王远远看了一眼,也觉得那字写得漂亮。


    龚宰相最喜欢写字,这?倒算是他为数不?多的爱好。


    宁王了然,与轿中的龚相低调见了礼,轻轻拍拍段岩肩膀。


    “那王爷您怎么在这?儿?”


    今日常参,朝廷上?没?什么大事儿,众参官都是到宣政殿站了一会儿就下朝了。


    宁王提了提手里一叠陶记花糕,“我来?给我家小东西买好吃的。”


    得。


    段岩明白了:他们这?都是心甘情愿伺候老的、小的呢。


    三人?站在桥边看了一会儿,也议论那新开的钱庄和盛源银号几句。


    正在宁王准备告辞时,聚宝街上?却忽然传来?一声哀嚎。


    凄惨的哭声一下就将众人?的目光吸引过去,只见两个男人?扶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走过来?——


    老太太满脸是泪,走到云琜钱庄门口就扑通跪到地上?,嘴里嘀嘀咕咕喊着什么,两个男人?一时没?看住,她还膝行?到荣伯身旁,一下就抱住他的腿嚷嚷起来?。


    瞧热闹的百姓都被吓得后退了好几步,倒是有几个站得靠前的,隐约认出来?——


    “诶?这?不?之前在雪瑞街上?见人?就抓的那疯老太太吗?”


    “好像还真的是她?城隅司的人?不?说送慈幼局去了么,怎么她又跑出来?啦?这?老太太还真能跑哦。”


    荣伯低头看这?位老太太,她双眸时而清明、时而浑浊,分辨不?出是真疯还是假疯,但老太太出现的这?个时机——


    他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老太太身后的两个人?:


    一个年长、满脸精明算计,一个年少,国?字脸、看着倒很刚正。


    荣伯想了想,还是挂着笑,只当自己没?听见旁边百姓议论,弯腰将老人?搀起来?,“老人?家,您想说什么?别着急,慢慢讲。”


    似乎许久都没?人?这?般同她轻声细语说话,老太太愣了一瞬,然后下意识啊啊两声,转头求助地看向那国?字脸年轻人?。


    年轻人?这?才回神?上?前,先躬身拜了荣伯道:


    “掌柜的您好,晚生来?自慈溪,是今年考上?的太学生,这?位婆婆姓郑,夫家姓冯,也是我们慈溪人?士。”


    听见姓冯时,荣伯眸色微动,隐约想到什么。


    那晚生做完这?番介绍,又客客气气再?拜道:


    “婆婆早年丧夫,膝下止有一子相依为命,后来?这?位冯公子经?商有成?,路过京城时在盛源银号存了一千两银子,换成?庄票回家带给母亲。”


    “结果一年后,冯公子出关中、过大河口时,却不?幸落水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婆婆得知消息后,不?顾乡民阻拦一路北上?找儿子。”


    “到京城时她花光了银子,这?才想起来?儿子给的庄票,她不?会说官话,只会讲我们慈溪的本地话,又怕一时露富被人?讹诈,所以才装疯。”


    “直到前日经?人?介绍见着我,才算沟通清楚了事情的起因?经?过。”


    说到这?,晚生上?前,轻轻扶住婆婆,鼓励地看着她。


    那婆婆小心翼翼看荣伯一眼,然后从前襟内衬里掏出一个缝得死死的内袋,咬开线头、取出一张皱巴巴的庄票。


    她本想将那庄票递给荣伯,旁边的晚生却拦了下,然后看着荣伯高?声道:


    “听闻阁下曾是盛源钱庄的大掌柜,想必是诚实守信、说一不?二的。今日当着众多百姓、诸位大老爷的面儿,想必你也不?会昧着良心说没?这?笔银子、说庄票是假的。”


    荣伯顿了顿,蹙眉,当众展开那庄票。


    只见上?面写着——


    慈溪冯氏臻云,足纹银一仟两具,定存五年,记庄票捌陆贰甲号。


    “上?面可都盖着你们银号的章子呢,”跟来?的另一个精明男人?也开口,“大掌柜的,你刚才说什么你们重信重诺的,可别不?承认啊?”


    百姓们照旧看热闹,但几个钱业的内部的,却隐约看出来?了——


    这?是同行?带来?找茬的。


    荣伯皱了皱眉,思量再?三后点头,“这?是我盛源的庄票不?假。”


    不?仅是盛源的,而且就是总库司理潜逃后、带走的那本账簿子上?记录的一项存账。


    因?为盛源银号的账簿编号,像是这?张庄票上?的捌陆贰,就是单独属于编号捌的一本账簿,上?面记录了一百多个存进、兑出的银钱主顾。


    那位冯臻云、冯公子其实荣伯有印象,是个温和客气的年轻人?,来?存庄票的时候半点不?避讳,笑盈盈给他说,是要回去给母亲的。


    荣伯听了心生好感?,专门建议他定存五年,这?样利会多些。


    按理说,盛源银号都清盘了,这?会儿任是谁找来?、数额再?大,荣伯都可以置之不?理,说新铺不?理旧账。


    但……


    对方明显有备而来?,跟在晚生身后那个人?又开口道:


    “我们知道盛源钱庄清盘歇业了,可你荣伯没?走吧?再?者说,我们大老远从慈溪赶来?,老太太之前还被你们城里的人?赶来?赶去、风餐露宿的。”


    “别人?都兑了银两,不?能因?为我们远在慈溪就不?兑吧?”


    他这?般嚷嚷了两句,百姓中也是各有态度:


    有认为这?三人?就是胡搅蛮缠的,也有当真觉得老太太可怜的——死了儿子,存钱的钱庄还被查封了。


    这?时,老人?又开口说了几句,由?那晚生转述:


    “婆婆说她不?知道你们钱业的规矩,但知道开钱庄讲究重信重诺,如今她也不?要那些利钱了,只想要回本金的一千两银子。”


    荣伯左右为难,明知是套,却也不?好当众回绝。


    那边的朱信礼也皱紧眉,隐约猜到这?是同业——如四大元一类针对他们的一场局。


    老人?家态度谦让,看着可怜哀戚。


    百姓中有好些人?开始看不?下去了,渐渐议论开钱庄的其实就是嘴上?说的好听——什么重信重诺,在银子面前,根本都是一样的嘴脸。


    也有冷静理智的,说云琜钱庄凭什么理会盛源钱庄的旧账,这?不?摆明了找冤大头么?


    “可、可是……”前几个议论的涨红了脸,“老太太多可怜呐,你们这?样会不?会太冷漠了一点儿……”


    荣伯和朱信礼对视一眼,都知道这?件事不?能继续这?么耽搁。


    否则钱庄开业当日的种种好意头都会被这?件事给代替,即便他们占理,老百姓也会下意识选择站在弱势的那边——


    而在二楼观望的点心也快急哭了,他转过头来?,下意识叫了一声“公子”,后又改口称:


    “小姐,这?、这?可怎么办呐……?”


    顾云秋趴在窗口,看了一会儿本来?挺愁的,可转念一想,忽然有个大胆的想法跃上?心头。


    他笑起来?,拍拍小点心肩膀:


    “去帮我请那两个护卫大叔还有小邱。”


    “啊?”


    顾云秋笑盈盈戴上?面纱:


    “这?位婆婆来?得好,正方便我们去给京城百姓一点小小的震撼。”


    “——关于我们云琜钱庄,是如何重信重诺、有情有义的。”


    第032章


    顾云秋到楼下时, 钱庄外的议论声越来越大。


    扶着老太太的年轻人没说什么,倒是跟他们来的那个中年人在大声嚷嚷着拱火——


    “瞧瞧、瞧瞧,这就是盛源银号的大掌柜!刚才那般漂亮话说的多熟练?什么一定会存好主顾的银子、什么诚信经营, 我看就都是骗人的!”


    “就只有?你们京城人的钱是钱吗?我们慈溪小地方的人就不?算?难怪当初盛源银号会关门歇业,还说是替我们平民百姓着想, 我呸——!”


    他嚷嚷的声音虽大,但百姓里却还有?几个明事理?的,忍不?住站出来与他分辨,说盛源银号如何那是盛源的事:


    “人都换了新老板了, 您这不?无?理?取闹么?”


    “我无?理?取闹?”那中年人更来劲, 他转过身去指着老太太, “婆婆都六十多了, 不?辞辛劳走了千万里从慈溪赶到京城, 她的要求很过分吗?”


    百姓讪讪, 不?想与他纠缠:


    婆婆可怜归可怜, 却不?能成为无?理?取闹的借口吧?


    文远银号的掌柜看不?过,也?站出来:


    “今日云琜钱庄新张, 三?位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选择在?这个时候来。足下所求为何, 你自己心?里清楚。”


    那人听着这话也?不?慌,反双手?一叉,上下打量他一眼:


    “唷, 文远银号的张掌柜是吧?怎么你们家也?学凭空污人清白这一套?莫不?是你们文远暗地里和?这家钱庄的老板勾结、专门来诈我们穷人的钱?”


    张掌柜是个读书人, 被他这话说得气红了脸,指着他半天憋不?出一个字。


    荣伯着急, 却也?不?好劝。


    这三?人明显有?备而?来,他若冒然上前, 谁知道他们还会泼出什么脏水来。


    正在?几人僵持之际,云琜钱庄大门一侧供马车行走的侧门却缓缓打开——两个高大威武的护院率先?走出。


    那挑事儿的中年人看见这两个护院,忍不?住唷了一声:“怎么着?终于露出真?面目了?这是准备让人赶我们走了?”


    老太太一听也?激动起来,忍不?住啊啊叫着攥紧荣伯,求助地看向?身边的年轻人。


    年轻人皱眉,刚想开口说什么,两个护院身后?又传来轱辘转动的车辙声:


    一辆小板车由钱庄伙计推出来,上面整齐码放着两口中等大小、侧有?铜钮的木箱。


    两个护院护着他们,将小车送到云琜钱庄的大门前。


    这时,钱庄外柜处的竹帘动了动,从里面缓缓走出一个身穿红粉襦裙的小姑娘,她额心?绘着莲纹、一双柳叶眼被衬得顾盼生辉。


    小姑娘走出来后?,先?侧身提裙给众人施了个礼。


    然后?才上前,轻扶婆婆手?臂,先?用京城官话介绍了一道:“婆婆您别害怕,我便是这云琜钱庄的东家。”


    然后?“她”又试着用吴语说了一次,软糯黏人的声线,叫人浑身酥麻。


    婆婆盯着面前的小姑娘看了一会儿后?渐渐放下戒备,不?再死?死?地攥着荣伯,而?是慢慢松开手?,后?退两步由那晚生扶着。


    晚生看这位小老板,姑娘年纪不?大,应当在?十四五岁上下,个头不?高、娇俏小巧,倒是她身边伺候的婢女、生得十分高挑。


    “您……也?是浙府人士?”晚生问。


    顾云秋点点头,刚想继续说什么,那边回过神的中年人却嗤笑一声,转过头去冲围观百姓道:


    “瞧瞧!这就是云什么钱庄?找个黄毛丫头当老板,你们敢把钱存在?这儿么?反正换我是不?敢。”


    顾云秋也?不?接他的话,只朗声对那晚生道:


    “方才先?生所言,我在?楼上听得很清楚——婆婆的经历确实令人心?疼,我接受盛源银号时,也?清楚银号还有?些烂账没算清。”


    “她”轻声细语,将钱业里的规矩细细与这两人解释了一道。


    然后?不?等对方开口,又拍拍手?,命小邱打开板车上的箱子——


    箱盖打开的一瞬,几个靠得近的百姓都忍不?住“嚯”了一声。


    两口木箱里,整整齐齐码满了锃亮的银锭。


    观瞧数量,约莫是五百两一箱,两箱整好是一千两。


    被那白花花的银子晃了眼,一时间?,围在?钱庄外的人群都安静下来。


    趁周围寂寂无?声,顾云秋才轻声细语慢慢开口道:


    “虽说论理?,盛源银号的烂账轮不?着我云琜钱庄来管,但一来冯公子是慈溪有?名的孝子,二来银号、钱庄经营就图一个信字。”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隔着面纱冲众人笑了下。


    一双漂亮的眼眸都弯成小月牙:


    “云琜钱庄到底如何,诸位可留待他日再看,但今日,我们愿意?替盛源银号结了婆婆这笔账——”


    顾云秋接过来荣伯手?中拿着的庄票,摊开来展示给百姓们看,说出盛源银号总库司理?携账簿畏罪潜逃一事,也?替荣伯周全:


    “非是盛源银号区别对待,实是他脱逃后?,盛源钱庄的人没法主动去找婆婆对账。”


    说完这些场面上的话,顾云秋转身轻轻牵了那老婆婆到那板车旁,“婆婆,这里是足一千两白银,您点点?”


    这时候,那晚生后?辈终于觉过点味儿来。


    他上前先?用慈溪本地话给冯家婆婆解释了一通,然后?才震惊地看向?顾云秋:


    “所以,这是……你们钱庄的自己的钱?”


    “跟……盛源银号没有?关系?”


    顾云秋:……


    好家伙,合着他刚才那一通都白解释了?


    险些被眼前的傻小子气笑,不?过转念一想,这倒恰好算个梯子,于是顾云秋就着下来,又给在?场百姓解释了一通——


    这批白银是他们云琜钱庄自己的,跟盛源银号没有?半点关系。


    结果他的话还没说完,那国字脸年轻人又跑上前来,“那你认下来干嘛?你是冤大头还是傻?”


    顾云秋:“……”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保持微笑。


    可垂在?身侧的手?却攥成拳,很想锤这不?会讲话的大憨包两下。


    围观的百姓也?回神,其?中一位忠厚长者站出来:


    “小姑娘别冲动,你今日拿自家银子垫付上,明日说不?定会有?更多人来讹你,生意?不?是这样做的。”


    衍源钱庄的掌柜收着请帖却实在?忙不?过来,便备下厚礼请柜上的大伙计带过来,伙计这时也?看不?下去了。


    他双臂一环、靠到身后?的旗杆上:“就是,小老板,你这明显就是叫人设计陷害了,他们就等着你开业这天来下套、你给银子才是上当呢。”


    顾云秋笑,先?谢过帮忙说话的两人,但他也?没松开搀扶婆婆的手?。


    老人手?上的皮肤很粗粝,像捏着一张砂纸,但掌心?却很暖。


    “我相信婆婆是无?心?的,他们三?位……”顾云秋顿了顿,拿眼一扫那位精明的中年汉子,才笑着继续道:


    “我也?相信,并非‘存心?’找茬。”


    “至于替盛源银号支出这笔银子,我当然也?有?自己的考量。”


    “其?一,盛老板重信义、这在?整个钱业里无?人不?知。我是无?名小辈,却也?对前辈诚信营商的事心?向?往之,如今既得机缘买下盛老板的店,自然希望能给盛老板一个圆满。”


    顾云秋说到这,笑盈盈环顾周围一圈,抬起右手?放在?胸口,“诸位叔伯或许会笑晚辈感情用事,但想替自己敬重之人做点什么的这份心?……我想大家都是一样的。”


    “其?二,晚辈不?似盛老板,在?京城里有?很深的根基,诚如方才这位大哥所言——”


    顾云秋再点那中年人,“云琜钱庄再好,这都是我们站在?这儿说的,说难听点儿,就是我们一家之言的王婆卖瓜。”


    “如何证明云琜钱庄值得大家信赖?”顾云秋牵起婆婆的手?,将她带到那小板车旁,从中摸出了一锭银子递过去,“就从——”


    “我们有?实力、有?能力认下从前盛源钱庄的账开始。”


    其?实之前,顾云秋就问过荣伯那本失窃账簿的事。


    盛源银号的账册都是合总一百份顾客的单子为一册,被总库司理?带走的第八册 ,是他们当年经营的最后?一册,百份单子还未填满。


    盛源的账册都是一正一影存档:


    虽说那总库司理?偷走的只是影本,但荣伯也?早就提醒顾云秋——说第八册 账簿里还有?些烂账没结清。


    其?中这位慈溪冯臻云的,是最大的一笔存单,合共一千两。


    在?面对提兑时,那位总库司理?的选择不?如朱信礼高明。


    一开始,他没脱逃时,是选择让荣伯将所有?较大笔的存单先?收出来、进行优先?提兑。


    结果明明赔还出去很多银子,但店门口还是每天都围满了人。


    总库司理?实在?受不?住这压力,才会选择带最后?一本账簿潜逃。


    也?因为他逃亡,荣伯对照正册算过,除了冯臻云这笔足一千两整的单子,其?他以捌字开头的庄票合加在?一起,也?不?过是八百两。


    一千八百两,顾云秋还兑得起。


    至于造假一项——


    盛源银号的庄票是编有?编号的,即便外面技艺高超的盗贼能够仿造字迹、定制庄票的花纹,却不?能完全模仿出一模一样编号的。


    荣伯和?朱信礼对账之后?,也?给顾云秋说了这风险:


    那本失窃的影本账簿,可能会成为一些盗贼仿改的摹本。


    对于那些细小的碎账,请人仿造庄票的成本都超过了票面的价值。


    唯有?这份一千两的,可能会造成极大的影响。


    没想,今日冯家婆婆主动上门。


    刚才顾云秋转着的就是这个主意?——


    他正还愁如何快速打响云琜钱庄名号呢,没想,四大元的人就给他们送来这样一份大礼。


    相信,没有?什么能比:


    顷刻间?拿出一千两现银,并当众允诺会对前家钱庄烂账照单全收——更能证明他的诚义以及云琜钱庄的实力。


    果然,他这话说完后?,那中年人就憋红了脸,半天没找到措辞反驳。


    而?冯婆婆听了半天,终于闹明白前因后?果。


    她面色羞赧,不?住地向?顾云秋摆手?,咿咿吖吖说了许多,最后?经由那年轻人转述出来——


    冯老太太打从一开始,就不?知道盛源钱庄已经没了。


    她和?太学晚生都是叫那个中年人哄骗,说他知道内部消息——


    盛源钱庄对外说的是自己经营不?善清盘,实际上就是想贪众百姓的钱、换个名字重新开业。


    见他说的头头是道,冯婆婆就没怀疑。


    而?那晚生刚来京城不?久,考上太学后?就看见了冯婆婆被当成乞丐、被酒楼的店小二赶出来,他听着乡音亲切,凭着一腔热血就上前相帮。


    “都他!”年轻人扯住中年人袖子,“都是他告诉我们这些诓人的谎话,还说什么就算盛源银号赖账,他也?能从东家那里给我们弄出钱来——”


    听到这儿,刚才被平白挤兑了一番的文远银号张掌柜冷笑一声,“原来如此,还不?知是谁暗中勾结呢?”


    “你的东家能兑出来?好大的口气啊!”衍源的伙计也?不?依不?饶,“小老板你别忙给,不?如让他的东家来给,他这海口都夸下了!”


    中年人涨红了脸,根本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用力把自己的手?从年轻人那边扯出来,“我、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你不?要血口喷人,我、我只是说我熟悉盛源银号。”


    “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讲的!”


    “我当初怎么讲的?你不?要血口喷人,有?口供吗?有?人证吗?”


    “我和?婆婆都可证明!”


    “那怎么知道你们、你们不?是一起串通好,合谋、合谋诈我啊?”


    年轻人还想理?论,顾云秋却让点心?过来先?扶着冯婆婆,然后?自己走到陈大郎身边,从他拿着的托盘中拿起一个红布包。


    他客客气气走到那个中年人面前,拦下扯着他不?依不?饶的晚生。


    顾云秋提起裙摆,先?似模似样地福了一礼。


    然后?不?由分说、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将手?中的红布包塞给了那个明显就是来找茬的中年人:


    “晚辈今日新店开业,相信大哥只是个热心?人,瞧着冯婆婆一


    楠碸


    人流落在?外,一时情急、听着些流言蜚语信以为真?,所以才义愤填膺过来。”


    “小老板,你可别信!他分明就是满嘴鬼话!”人群中有?人喊。


    顾云秋却回头,对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笑了笑:


    “做生意?,八方来财,自然相信——来者都是客。”


    那中年人被塞了红布包,脸更红得发紫,支支吾吾半天,最终一扭头、快步拨开人群离开。


    倒是剩下的年轻人和?冯婆婆止不?住地与顾云秋道歉,尤其?是冯婆婆,她坚持不?要这笔钱,说得急了,还讲出一句——


    “那咂,侬咕丕咂怎成呐要饭滴花婆子伐?”


    年轻人摸摸鼻子,“婆婆说,这银子她要是真?拿了你的,那她就真?成要饭的了。她不?能要、决不?能要。”


    顾云秋好说歹说,冯婆婆就是坚持。


    “那不?若这样?”顾云秋改口,“婆婆你独自来京一趟也?不?容易,还要北上往大河口去寻子,这一路上吃穿度用都要花钱……”


    “盛源银号已经清盘,官府查封后?的几笔烂账都是那总库司理?犯下的,他跑的没影,官府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抓着人,不?如——”


    顾云秋拿着那个庄票,“不?如算您将这庄票卖给我,我替您在?这儿看着那总库司理?和?盛源银号的官司,您就拿着这些银子,早些北上。”


    冯婆婆一愣,在?场众人也?没想到顾云秋会说出这样的话。


    “那怎么使得?”老婆婆的话都经由那年轻的太学生转述成官话,“本来我们今日到来就是‘不?速之客’,你、你这丫头……太心?善是要被骗的!”


    顾云秋却指着身后?的楹联,笑盈盈念了一道给老婆婆听,也?算说给在?场的众多百姓听:


    “白镪赠君还赠我,青蚨飞去复飞来……阿婆,银子又不?是白赠给你的,我这不?也?赚了一张盛源的庄票么?还是五分利的庄票呢。”


    冯婆婆嘟嘟哝哝,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收下了那些银子。


    她还试过提出来要再把银子存进云琜钱庄,不?过被顾云秋拒绝了——


    他是没有?经营钱庄的经验,但这会儿他再收下,就显得有?些说不?清。


    万一如刘金财那般小人,私下传出些什么不?干净言语,反过来污他们是为着打响银庄名号、专门雇冯婆婆来演这一出。


    那时,岂非又落得不?诚不?信之名。


    所以顾云秋当众给冯婆婆介绍了衍源钱庄、文远钱庄,还有?聚宝街上其?他几家的掌柜、伙计,告诉她这些都是京中有?名、有?传承的大票号。


    被介绍那几家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他们还从未被同业这样当众吹捧、还往脸上送大储户的。


    顾云秋这边说着,那边丰乐桥上的同知将军段岩却摸摸下巴,忍不?住露出一抹赞许的笑容:


    “这小老板,当真?不?简单。”


    轿子里的宰相龚世增也?捋胡子笑,“与人为善、不?争不?抢,也?聪明,懂得借力打力,化解危机为自己所用——做成了新铺子的宣传。”


    段岩点点头,轻轻碰了身旁的宁王一下,“王爷怎么想?”


    宁王却看着那穿着粉红色襦裙、戴着面纱的小姑娘发了会儿呆,然后?才回神,敷衍地说了句,“是很厉害……”


    段岩看见他直勾勾的眼神,忍不?住戳了宁王一下:


    “嘿!想什么呢?”


    宁王皱皱眉,最后?摆手?,“……没什么,许是我想差了。”


    段岩古怪看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只转头继续看云琜钱庄。


    唯有?宁王站在?原地、有?些无?奈地阖眸摇摇头:


    他大概是想儿子了。


    怎么远远看着那小姑娘,倒有?几分像他家秋秋?


    ……


    最终,冯婆婆被顺利接到了衍源钱庄,那个送着他来的太学生再三?向?顾云秋致歉,并报上名号说他姓贺,来日有?机会一定报答小老板。


    而?顾云秋刚送走他们,聚宝街的另一头却又传来哒哒马蹄声——


    半晌后?,竟是一辆四匹马拉的车,驮着沉甸甸的十口大箱子,直堆放到云琜钱庄门口。


    跟在?马车后?面几步过来的,却是罗虎和?他城隅司的三?个弟兄。


    罗虎吩咐三?人和?车夫将车上的箱子都码放到钱庄门口,然后?右膝一软、单膝跪到顾云秋面前。


    顾云秋被他吓得蹦了一下,缓过神后?,忙弯腰去扶他。


    “罗叔快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罗虎却避开他的手?,双手?合掌,目光灼灼:


    “云老板,我和?我这几位兄弟,有?个不?情之请,想要请您帮忙!”


    跟在?他身后?三?个城隅司的小伙子,也?扑通扑通跟着跪下。


    “诶?你们这……”


    “云老板,这是我们兄弟这些年存的银子,我们想把它托付给您,我们不?要利钱、也?不?需要你开庄票,只请你一定在?账簿上登记姓名,他日——”


    “他日——若有?像今日冯婆婆这般凭借我等亲眷身份来取的,请云老板也?如今日待婆婆一般,将我们的银两兑付给他们。”


    几个汉子声音整齐洪亮,震得顾云秋都有?点不?知所措:


    “罗叔你们这是……?”


    ——怎么存银不?要利钱,还只要求记簿、不?要庄票的?


    而?且罗虎他们的话,怎么越听越像是交待后?事。


    罗虎这才仰头,朗声直言:


    “西戎来犯、国难当头,我和?众兄弟都曾在?西北大营效命,如今烽烟又起、朝廷征兵,我等不?想躲在?后?方、想重新应征上前线!”


    “战场上刀剑无?眼,若我们回不?来……”他顿了顿,“这些也?算是给家乡的亲人们留点儿过日子的钱。”


    顾云秋愣住,他没想到罗虎竟有?这样的打算。


    而?顾云秋身后?的蒋骏,也?似有?触动地看着他们。


    罗虎说完,其?他两个城隅司的士兵也?说了同样的话,他们一早有?了上前线的想法,但苦于这些存银没有?交待的地方,一直犯愁拖延。


    “今日见着云老板仗义,便想着没有?比您更适合托付的人选了。”


    “连前铺的旧账都能认下,遇着疯妇、同业的算计挑衅都能保持心?平气和?,我们愿意?相信老板您!也?愿意?相信云琜钱庄!”


    顾云秋终于回神,招呼蒋叔、陈家兄弟和?小邱扶起他们,“……罗叔你们先?起来,有?什么话我们进去细说。”


    熟料罗虎脾气执拗,顾云秋不?答应他就愣不?愿起。


    相持之下,顾云秋只能让朱信礼出来挨个登记下钱数银两,然后?从外柜搬出来几把椅子,邀罗虎几个坐下来详谈——


    后?来,顾云秋才知道:


    罗虎老家在?蜀中,年少?时也?是个混不?吝的。


    他爹是驻守西南大营的兵丁、常年在?营中不?回来,家里都靠母亲主持。他娘性子泼辣要强,待儿子虽严厉,却也?还是疼的。


    见罗虎读书不?成,还花大价钱给他寻了个武行师傅,说将来要么跟他爹一样从军,要么也?可以做镖师,算是学门饿不?死?自己的手?艺。


    结果罗虎学成了武功,反爱上在?街上与人约架豪赌。


    鼻青脸肿拿着一兜银子回来还好,更多时候是人也?被打得不?成样,银子也?要输好多。


    他娘虽然嫌他骂他也?打他,但到底没死?令阻拦。


    后?来边境上起了战祸,罗虎他爹明明可以作为老兵请辞,他却守着心?中那份忠义上了战场,最终没能活着回来。


    他爹死?后?,他娘伤心?,没过多久竟追随他爹而?去。


    剩下罗虎孤身一人,只能终日在?街上混事,最终输光家财、被人打伤后?流落街头,在?他最落魄时,有?个秦楼的好心?姑娘救了他。


    姑娘相貌平平、不?算红牌,但嗓音不?错、心?地善良。


    偷偷塞银子、给他藏在?秦楼后?巷的柴房内悉心?照顾,罗虎伤好后?就真?心?喜欢上这姑娘,也?决心?从军、闯出一番事业回来赎她。


    可惜,等罗虎存够钱返乡时,那姑娘已经惨死?。


    据秦楼里和?她交好的小姐妹说,姑娘为着等他、开罪了旧恩|客和?老鸨,被老鸨设计后?不?堪受辱,直接投了井。


    罗虎愤怒至极,杀入秦楼想给姑娘报仇,结果反被老鸨报官捉住、押送到大牢礼。


    若非西北大营的将士们作保,险些要判他流徙。


    这事一直是罗虎的心?病,所以从那时开始,他就拼了命的存钱——只盼着日后?不?要再因为钱,而?致使物是人非、生离死?别。


    所以十几口大箱子里,大头都是罗虎存的,他一个人就占了六千八百多两,算上其?他三?个小伙子的,箱子里合共是:一万二千两。


    这可是好大一笔钱。


    就算是京城里实力最雄厚的衍源钱庄,也?从没在?一日内见过这样大、这样多的单子。


    顾云秋想了想,让朱信礼帮忙算一算,分别给这几位兄弟建议了一种定存的方式——


    罗虎家里没有?直系的亲人,六千两和?当年的冯臻云一样,先?存上五年的定期,八百两做活钱,供罗虎随时取用。


    而?剩下三?个城隅司的士兵,他们最多一人有?一千二百两,最少?一个是九百两,中间?一人是正好一千两。


    朱信礼建议他们,三?人合总,取二百两做活钱,剩下三?千两记总存在?一个户头、算利也?相较能高些。


    到时再按各自出的比例,分别偿还给他们的家人。


    三?个小士兵都被朱信礼说服,罗虎更是敬服顾云秋这般帮忙的态度,他不?由竖起拇指,由衷赞了一句:


    “方才公……咳,小姐说,您真?心?佩服盛老板的为人,其?实您已经做到了,您和?盛老板一样——都是为我们客人着想。”


    顾云秋被他这通直白的夸奖说的有?点脸热,忍不?住摆摆手?,“是朱先?生的功劳,我不?懂这些。”


    朱信礼却停下刷刷记录的笔,难得眼神温和?:


    “东家诚以待人,八方宾客自来。”


    他这话说的不?错,接连经历冯婆婆、罗虎这两遭,还有?那数千万两白银,流水一样在?云琜钱庄流出流进的故事,当天就在?京城里传了个遍。


    惠民河畔几个分茶酒肆里,几位茶博士都绘声绘色地编出好几个版本,而?云琜钱庄除了这笔银子,还很快收到了——


    少?则三?五百两,多则几千两的存银。


    其?中最多一笔,竟然来自老宰相龚世增。


    只是他本人还在?养病、并没有?亲自出面,只托了管家来记名。


    不?过管家收好庄票后?,老人家还似模似样在?外柜转了一圈,仰头看着四面墙壁上挂着的匾额欣赏了一番,然后?侧身问陪客的陈大郎:


    “小伙子,劳驾请问,这几副墨宝,可是你们东家写的?”


    陈大郎并不?清楚匾额背后?的事,只老实道:“回您的话,这些都是东家的朋友相赠,我们也?不?大清楚。”


    老管家捋胡子笑了笑,赏给小伙子几文钱,就乐呵呵回去复命了。


    继宰相后?,还有?同知将军段岩、御史中丞沈忠等几位朝廷要员来存银,每个过来存银的,都要偷着打听一次匾额是谁写的。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开业当日的顾云秋不?能久留,父王上朝后?很快就会回王府,他和?点心?得赶快回去,不?然会叫王爷瞧出来破绽。


    他们照旧在?马车上擦洗去脸上的脂粉、脱换粉红色的小裙子,重新扎好发髻,套上王府世子、小厮应该穿的一整套衣衫。


    不?过为着罗虎和?城隅司几个兄弟的事,顾云秋回王府的时间?还是比宁王晚,甚至都黄昏日暮、夕阳西沉。


    好在?他平日就在?府里留下个贪玩晚归的形象,王爷王妃也?没起疑。


    “秋秋回来了?洗洗手?来坐下吃饭。”


    顾云秋乖乖应了声,蹬蹬跑到嬷嬷准备好的铜盆旁。


    宁王若有?所思地看着宝贝儿子背影,摇摇头,确定是自己想多了——他家秋秋是生得俊秀,但还不?至于有?穿小裙子、扮女孩的殊异癖好。


    何况,王府世子要什么钱、什么营生没有?,何至于去街上开铺子?


    宁王打消疑虑,等顾云秋洗完手?坐下来,就把他排队买的一叠糕点递过去,除了桂花糕,还有?几样陶记新出的栗子糖、松仁蜜枣糕。


    顾云秋看见陶记的桃花标记就亮起了眼睛,高高兴兴扑过去,半大的小伙子,却还是跟小时候一样——热乎乎给了宁王一个拥抱:


    “谢谢阿爹!阿爹最好!”


    宁王搂着儿子,心?里可美,甚至还不?忘炫耀地冲媳妇丢个眼神。


    王妃横他一眼,等顾云秋嘿嘿笑着松开宁王,她才传了几道儿子喜欢的菜过去,其?中还有?一道洒满了小芝麻的糖醋小排。


    看着面前的菜,顾云秋眨眨眼,咧嘴露出小梨涡,伸直了双手?欢呼,“哇——!是阿娘做的小排骨,我今天要吃三?碗饭!”


    王妃和?宁王都被他这反应逗乐,一家人坐在?一起笑了一会儿,宁王才拍手?让管家嬷嬷们开席,送上冬日可用的雪梨茶饮子。


    闲聊几句后?,宁王和?王妃就聊到了朝堂政事。


    说西戎来犯、全国征兵,过岁尾、明年开春恐怕又要忙起来——江南籍库那件事还不?算完,修好的青红册得重新找个稳妥的地方摆放等等。


    这些事顾云秋听不?大懂,也?不?太感兴趣,他就低着头、香喷喷干饭。


    然而?,就在?他筷子伸向?最后?一块小排骨时,说够了朝堂事的宁王,忽然停下来,浅啜一口茶饮子,笑起来对王妃讲——


    “说起来,今日下朝,我倒和?段将军在?丰乐桥上看了件趣事儿。”


    “段将军?”王妃挑眉,“同知将军段岩?那相爷也?一定在?侧吧?”


    宁王点点头放下茶盏,“今日聚宝街上一个铺子新开业,聚集了好多人在?那附近围观,后?来又遇着件事儿……”


    他那边兴冲冲给王妃讲所见所闻,顾云秋却在?听见“云琜钱庄”四个字时,吓得连筷子带排骨一并掉到了地上。


    他盯着地上的的小排骨,委屈又紧张:


    嗷呜哇,救命呐。


    ——父王他怎么会出现在?那!!


    王妃以为他在?心?疼那快小排骨,一边笑一边吩咐嬷嬷去重新取双筷子,“喜欢明天再给秋秋做,也?吃点别的。”


    顾云秋唔了声,眨巴眨巴眼捧碗挡住半张脸,偷偷隔着米饭山的尖尖观察宁王。


    宁王继续说钱庄故事,提到钱庄的老板是个“小姑娘”时神色如常,看样子,好像是没认出他。


    呼……


    顾云秋松了口气。


    然而?这口气还没吐干净,那边宁王就又开口,“不?过你也?知道相爷,平生无?所好,就喜欢文墨书画,云琜钱庄里的字和?楹联是当真?好。”


    “……”顾云秋噎了一下,一口气要吐不?吐,最终呛到了饭,“咳咳咳咳咳……”


    “这孩子——”王妃起身,走过来亲自替他顺气。


    顾云秋咳了一会儿,终于缓过劲儿,他自己端起旁边的茶饮子喝了一大口,然后?才红着眼睛摆摆手?:


    “阿娘坐,我没事……”


    王妃和?王爷对视一眼,看着变成小兔子的儿子,都忍不?住摇摇头笑。


    等王妃坐下来,宁王又继续他刚才的话题——宰相龚世增远远看见云琜钱庄的楹联就走不?动道儿,最后?是段岩想办法让轿子停在?了丰乐桥。


    “除了门口的楹联,里面还有?好几副字匾,听去看过的人说——写得可好,颜筋柳骨、潇洒自然,而?且还有?好些字体呢。”


    “这般厉害,那是小老板花重金请了哪位大家吧?”


    “哪有??所有?的楹联上都没有?落款,相爷他们想尽了办法去打听,店里的伙计都不?知情,只说是小老板的朋友。”


    “朋友?”王妃想了想,“听你这般说,我都想去看看了。”


    顾云秋:“……”


    不?是,阿娘你平日对字画不?是不?感兴趣的么?!


    宁王点头,“值得去看看的,那人写的行书飘逸、草书潇洒,篆体整齐古拙,隶书工整、张弛有?度,比大家也?不?差多少?。”


    “真?的?”宁王妃这回是真?感兴趣了,她想了想,“空着手?大摇大摆进去看人字画不?大好吧?如你所言那小老板仁义,不?如我们也?存个五百一千?”


    顾云秋:……?


    不?是,阿娘你认真?的么?!


    他急急转头去看宁王,可宁王非但不?阻止,反还赞许地点点头,“正是呢,相爷家的管家去了三?回,每次都是定存。”


    王妃点点头,当即让嬷嬷去账上支取五百两,供她明日带去。


    看王妃一本正经,顾云秋张了张口,终于放下碗,忍不?住地抬手?捂脸:


    ——怎会如此?


    他是知道小和?尚的字写得好看。


    前世被皇帝太后?那样的夸,还在?宣武楼下以一幅画夺魁。


    但、但也?不?至于……要这样吧?


    不?过转念一想,顾云秋又拍拍胸脯庆幸:


    还好还好,幸亏小和?尚没落款。


    不?然无?论是他,还是给“姑娘”写楹联的小和?尚都解释不?清了。


    他正这般想着,那边宁王搁下碗筷、吩咐人撤桌时,却一边优雅地用巾帕擦嘴,一边看着顾云秋开口,说了个让他一下紧张起来的——


    “但……”


    顾云秋的后?颈皮一下紧起来,眼睛飞快眨巴。


    宁王好笑:


    怎么红眼睛的小兔子又变成受惊的小松鼠了?


    “但那匾额上的字体,我左看右看觉得熟悉,尤其?是其?中的隶书,看着倒很像秋秋喜欢那小和?尚写的。”


    顾云秋:“……”


    父王这,说什么瞎话呢。


    什么叫,他,喜欢的,小和?尚啊……


    “叫什么来着……?”宁王摸着下巴想了想,眼睛一亮,“对,明济!叫明济,就报国寺那个和?秋秋同年同月同日生那个。”


    说着,他还看王妃一眼,想问她记不?记得。


    “隶书像小师傅写的?”王妃在?报国寺的时间?长,自然见李从舟写译的经文也?多,她笑起来,“那确实是好字。”


    “真?的,改明儿阿宜你也?看看去,说不?定真?是小师傅写的呢?”宁王说完,忽然想到什么揶揄一笑,“段大哥今日还同我说——”


    “他说那云琜钱庄的小老板是个娇俏可爱的小美人,说不?定给她写楹联、字匾的,是她某个不?愿透露姓名的倾慕者呢。”


    “字如其?人,”王妃却想到明济那恭谨守礼的模样,不?赞同地横丈夫一眼,“就你们满脑子这等事,你不?说人小老板才十四五岁?”


    “十四五都不?小了,”宁王想了想,复道,“不?过那小老板还真?生得挺好看,虽戴着面纱看不?清脸,但我家秋秋若是姑娘,想必就是那般模样。”


    顾云秋:!!!


    王妃觉得他在?胡说,“戴着面纱怎么看得清。”


    夫妻俩你一言我一语地拌着嘴,坐旁边的顾云秋却已被他们这几句话说得彻底红透了脸——


    什、什么东西嘛。


    怎么又是姑娘、又是……是倾慕的啦。


    顾云秋吸吸鼻子,气呼呼地看宁王一眼,说了句我先?走了,就蹬蹬跑回了宁心?堂。


    “诶?”宁王不?懂,“儿子怎么……好像生气了?”


    王妃想了想,笑着猜测,“许是气你说他是小姑娘。”


    “啊?”宁王一下苦了脸,“我、我随便说说的……”


    王妃掩口轻笑站起身,给了丈夫一个“你完了唷”的戏谑眼神。


    唯有?顾云秋跑回宁兴堂后?,忍不?住趴到自己的软榻上狠狠揪了揪枕头:


    写这么好的字做什么!


    小和?尚,真?的好烦呀。


    第033章


    就这般过了俩月, 十二月尽,月穷除夜。


    京中无论?高门闾左、商贾庶士,皆洒扫庭除, 贴门神、钉桃符,祭祀祖宗以祈新岁之?安。


    禁中是夜呈大驱傩仪, 驱埋邪祟至景东门外。


    放过雪钱,宁王一家套车,奉旨进宫伴太后守岁。


    雪钱是朝廷专发在冬季的一种恤钱,若过大寒节令, 岁末雨雪霏霏, 就会给百姓放出这?笔钱。在官牙赁房的, 也可得减免一月房钱。


    宁王出嗣后, 为了避嫌很少入宫。


    但历经皇后、皇子接连崩逝, 三年大疫后又是三年国丧, 今岁宫中冷清、太后悒悒不乐, 皇帝思来?想去,只能下?诏给他。


    宁王未出嗣前是太后幼子, 最能讨她欢心。


    而西北战事紧急,四皇子在十二月中写信回来?、表示要跟众将士一起?守卫边关, 所?以岁末不归。


    惠贵妃的情绪因此也有些有低落,所?以也适合请宁王妃入宫相伴。


    太后的寝宫位于皇宫内苑的中轴西侧,毗邻颐年殿、雍怀桥, 由前朝祈福殿和明堂改建而成。


    正殿寿安殿为歇山重檐, 面阔七间,门扇上皆是三交六椀的菱花窗, 殿前建有白石铺砌的月台,上面放着六个鎏金凤首的香炉。


    东西廊庑的院墙上, 各开垂花拱门能通往后院,院中栽植各色梅花,正方?便冬日?赏花踏雪。


    由内侍领过明光门,驻车下?马,宁王一家三人缓步穿过锦廊入寿安宫,寿安门后照壁上是以金墨写就的“寿安永康”四字。


    内侍领他们过来?的时间不凑巧:


    正好德妃刘氏领着三皇子和她宫里的淳嫔、怡贵人来?向太后请安。


    德妃是潜邸旧人,皇帝还?是诚王时她就是王府内的姬妾。


    刘氏的家世门第不高,能得到今日?位份,也是她在潜邸就生?下?了三皇子的缘故。


    只可惜三皇子资质平庸,并不十分得宠。


    从前德妃还?想过要替儿子挣个好前程,但随着各宫皇子公主接连出生?,尤其是见到四皇子被逼得自请出征西北后——


    刘氏的这?般心思就淡了,没什么比孩子留在身边更要紧。


    至于淳嫔和怡贵人,她们都是承和年选秀入宫的女子,其中淳嫔膝下?有一位行五的公主,因偶染风寒怕过给太后,便没领出来?。


    内侍抱歉地给宁王和王妃鞠躬,太后宫里的老嬷嬷也邀请他们先到东侧配殿稍坐。


    东配殿是太后素日?礼佛之?处,除了正堂供奉的世尊佛,两侧厢房内还?挂有不少太后珍藏的字画、匾额。


    配殿门口的大红色门柱上,就挂有一副倍具禅意的楹联。


    宁王和王妃都偏爱字画,两人谢过嬷嬷和内侍后,便驻足在门口欣赏了一会儿。


    顾云秋实在怕他们再提起?云琜钱庄的楹联,甚至又讲到李从舟,只好裹紧他雪白的绒绒大氅,后退两步,跟伺候的宫人们挨挤到一处。


    看罢两幅字画,太后身边的嬷嬷总算笑盈盈将他们一家引到寿安殿中。


    殿内,几?个宫人正在收拾德妃用过的茶盏。


    “铮儿来?啦?”


    太后冯氏由一位嬷嬷扶着,正从“慈寿懿德”的牌匾下?迈步下?台阶,她一边笑着招呼宁王一家,一边锤锤自己的腰:


    “唉……还?真不爱那上头坐。”


    太后所?指的“上头”,是正殿那张黄花梨雕龙凤呈祥的寿山椅,椅后还?有仪扇、金丝画屏。


    整张椅子端在垒砌的高台中央,但就庄严肃穆有余、光线舒适不足。


    寿安殿是由前朝两殿合并改建而来?,正殿虽宽,但采光并非正南向,太后因此不大喜欢。


    跟亲近之?人,她还?是更偏爱约到西窗暖阁。


    西窗明亮,窗下?有一段长长的暖炕,太后很喜欢斜倚在这?儿看书、品茶。


    虽然太后唤得亲切,但宁王时刻谨记、不敢逾矩,还?是领着妻儿恭谨三拜,先唤太后娘娘,再道福寿祝词。


    太后坐在暖炕上,看小儿子这?般,也是无奈笑着一叹,耐心受了礼,才让嬷嬷们扶他们起?来?、分别赐了座。


    顾云秋乖乖跟着父王母妃行礼,起?身后内侍官给他搬来?凳子,他还?小小声?说了句:“谢谢公公。”


    内侍官受宠若惊,忙摆手与他还?礼,“世子客气,世子客气了。”


    太后远远看着这?一幕,看着实际上也是她孙子的宁王世子:


    这?小东西前几?年可闯不少祸,还?放跑了她最喜欢的一只长尾鹦鹉。


    不过……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太后总觉得这?孩子长大后懂事不少。


    这?么六七年下?来?,唯一听过他闯的祸,就是在双凤楼豪掷七百两请了个酒腻子吃饭。


    想到那之?后,皇儿对?朝廷党争的平衡。


    太后远远瞥了眼顾云秋的双膝,听说被罚跪祠堂还?生?了场病……


    怪可怜劲儿的。


    不过一个纨绔小子,却被算计成了那四两拨千斤里的“四两”。


    于是,太后一时动意、笑着朝顾云秋招招手,“世子已经长这?么高了?过来?叫我瞧瞧。”


    顾云秋眨眨眼,站起?身走到暖炕的脚踏旁。


    太后冯氏年逾花甲,但保养得宜、容光焕发,只在笑起?来?时,眼角能看见一点?细纹。


    顾云秋走过去,太后却一直看着他没说话。


    见老人家这?样盯着自己,顾云秋下?意识看自己身上——外衫是金丝绣的黑地礼服,内衬的绸衫是母妃挑的,没什么不得体的地方?。


    那么……


    顾云秋想了想,扑通跪倒在脚踏边,祝道:


    “顾云秋拜见太后,愿太后娘娘长乐无极、福多?寿高!除中夜尽,新年将至,希望娘娘您能岁岁欢愉、万事胜意。”


    太后一愣,而后忍不住笑起?来?。


    ——这?孩子。


    宁王和王妃也没想到顾云秋会闹这?么一出,两人忍了忍也跟着笑出来?。


    本来?太后要顾云秋上前,只是想打量打量。


    如此被跪下?磕头一番祝祷,倒成了晚辈给长辈拜年一般。


    可按照京中习俗,拜年合该在大年初一。


    而且,太后久居宫中,虽说两个儿子都在身边、膝下?也有孙儿孙女无数,却从未有人敢这?样同?她拜年——


    宫中不似寻常人家,即便是拜年,面对?着太后,那些皇孙们也像在请安,远说不出顾云秋这?样多?的话。


    如此,合殿众人忍俊不禁。


    偏顾云秋跪在地上,懵懂不知他们在笑什么。


    想了想,他又伏下?去,小声?补充道:


    “是顾云秋自己贪玩躲懒、学艺不精,不是阿爹……咳,不是父王母妃的过错,祝词说的不好,请太后娘娘不要怪罪他们。”


    这?话一出——


    太后嘴角的微笑终于绷不住,她以巾帕掩口,止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


    顾云秋更迷茫了,跪在地上更是头也不敢抬。


    ……有、有这?么好笑的吗?


    倒是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宫人唱喏,一道低哑沉稳的男声?传来?:


    “母后遇着什么高兴事,也分享给朕听听?”


    “许久未见母后笑这?般开心了。”


    另一个女子的声?音紧随其后,是宁王妃的长姊、惠贵妃徐密的声?音,她说完,就提裙给太后见礼。


    “哈哈哈……皇儿你来?——”


    太后笑得眼泪都流出来?,她一边拭泪,一边伸出手要皇帝过来?暖炕上坐,然后宣了平身,让嬷嬷先后扶起?顾云秋和惠贵妃,然后赐座。


    她拉着皇帝的手,将刚才发生?的事讲给皇上听。


    然后又笑了一阵,才招招手叫来?身边嬷嬷,附耳悄声?让她去库房中取些东西。


    皇帝和宁王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五官样貌上极为相似。


    只是作为九五之?尊,皇帝的脸因为常年板着处理政务而显冷硬,沉默时不怒自威,看着比宁王要凶很多?。


    顾云秋只偷偷瞄了一眼,就下?意识觉得屁|股痛。


    这?伯伯一看就是那种——


    龙颜大怒就会嚷嚷着要人陪葬、然后拉出去痛打五十大板的主儿。


    他缩了缩脖子,在心里默默念了三道:


    你看不见我。


    不过皇帝听完太后的话,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个微笑。


    他远远看了眼坐在圆凳上、侧首同?妻子小声?咬耳朵的弟弟,心里多?少有点?羡慕——


    既入宫门,他一早就失去了这?般简单的儿女之?乐。


    到这?会儿,顾云秋也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这?是闹了个大笑话。


    他唔了一声?,从脖子到脸再到耳根整个红透。


    别别扭扭坐在圆凳上,像个盛放在黑地绒绸里、熟透了的大红柿子。


    这?时,太后身边的嬷嬷端着个托盘进来?,那托盘上放着个五彩花纹的锦盒。


    皇帝一看那锦盒,终于忍不住侧身,他看着坐在下?首、于礼并不能陪他并坐的惠贵妃,忍不住佯怒地抱怨道:


    “瞧瞧母后,真是偏心。”


    那锦盒惠贵妃见过两次,自然知道个中珍贵。


    她摇摇头笑,没搭理皇帝这?一刻的孩子气。


    倒是宁王和王妃两个看见锦盒,纷纷坐不住、着急起?身,“太后娘娘!这?使不得……”


    太后瞪他们一眼不理会,执意冲顾云秋招手,“秋秋来?。”


    顾云秋脸烫得能烙饼,站起?来?同?手同?脚走,甚至都没意识到太后唤他时换了称呼:


    “太、太后娘娘。”


    见孩子都被吓傻了,太后心里更生?出一股怜惜,当即给人拉过去摁到暖炕上、就坐自己身边。


    顾云秋哪敢和当朝太后同?席,当即火烧屁|股般跳起?来?。


    太后却一把揽住他的腰,像寻常人家长辈搂小辈那样固定着他不让走,又伸另一手让嬷嬷把递锦盒过来?。


    被太后半搂在怀里,顾云秋根本动弹不得,浑身都紧张地冒汗。


    “这?是仁宗皇帝赐给先帝的长命缕,后来?又被先帝赏给了你父王,”太后打开锦盒,里面躺着一枚造型精致的小金锁,“你父王出嗣时,又将它还?给了我。”


    小金锁出自宫廷造办处,正面阳刻福寿万年四个小字,背面錾刻寿桃和莲花蝙蝠纹。上栓金项圈,下?悬三股金丝珠串,日?光一照、煜煜生?辉。


    太后将项圈拿起?来?,笑得慈祥,“料想王府里衣食不缺,我也没什么好东西能赏秋秋的,思来?想去,就这?百缕金锁最合适。”


    长命缕是家中长辈做来?给晚辈保平安的,大多?是金银饰物打造成古锁的模样,民间多?用名“长命锁”,希望能锁住小孩的命、以祈无病无灾。


    这?东西多?在小孩周岁时赠出,按照南方?习俗,还?会扎上五彩绳,寓意长命五福。


    过了今日?,顾云秋都虚岁十五六了,怎好再拿这?样的东西。


    而且历经三朝的贵重之?物,原该赠给皇子公主、皇亲国戚,怎好给……他这?样的人。


    顾云秋正要跪下?推辞,太后却已解开了那项圈的链扣,在嬷嬷的帮助下?,一下?套到他脖子上——


    顾云秋一时无措。


    老太太却上下?打量他一圈,赞许地道了句:“挺好。”


    顾云秋:“……”


    太后如此满意,他也不便当众拂她面子,只好先跪下?谢恩。


    太后见他这?样,又让身边嬷嬷装了一兜金瓜子、银饺子塞进个红布包,然后接过来?塞到他怀里,说是给他的“压祟红封”。


    兜着那个沉甸甸的布包包,顾云秋愣了愣,却还?想着要守规矩,他又从太后身边站起?来?,乖乖跪到地上咚咚给太后磕了三个响头。


    然后他仰着红扑扑的小脸,朗声?道:“谢太后娘娘。”


    ——民间习俗,普通人家的小孩过年都要给长辈磕头,然后双手抱拳做福,说了祝词吉祥话,才能讨到红封。


    王府倒没这?样的习俗,每年过年,宁王都会请戏班到家里,夫妻俩借着发压祟红封的由头、明里暗里给顾云秋塞很多?东西。


    顾云秋看戏班的小孩都这?样,跪师傅面前咚咚磕头。


    ——刚才他这?样,太后好像挺喜欢的。


    顾云秋也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反正今日?进宫是逗太后开心,能让老人家笑出来?的事,他再学一遍准没错。


    果然太后见他这?般,又忍不住笑了一回。


    一边笑,一边招呼皇帝和宁王夫妻,“瞧瞧,这?乖孩子都磕两轮了,你们这?些做长辈的,怎么好意思无动于衷?”


    宁王夫妻哪想到带什么红封在手上,皇帝和惠贵妃也没个准备。


    不过人太后都这?么说了,皇帝请宁王一家入宫本就是想讨母后开心,他这?小侄子替他做到了也算有功,自然要赏——


    于是,几?句话的功夫,外头就有礼官唱喏:


    皇帝陛下?赏宁王世子黄金百两,惠贵妃赏宁王世子东海明珠一斛。


    顾云秋:……??


    这?次进宫是家宴,宫里伺候的人足够多?,宁王、王妃都没带小厮、嬷嬷,顾云秋身边也就没有了点?心相伴。


    太后、皇帝和贵妃赏赐,顾云秋就只能自己乖乖抱着。


    百两黄金可重,托盘递过来?,顾云秋拿在手里、险些没原地摔个屁股墩儿,内侍忍笑,帮忙扶了一把。


    宁王更怕儿子摔着,忙起?身替他端了。


    顾云秋揉揉酸软的手腕,仰头看着宁王嘿嘿一乐,“谢谢阿爹。”


    宁王将那托盘放到一边,轻轻揉揉他的头。


    皇帝远远看着,在心中叹了一回,想到自家几?个姑娘小子,不由撇撇嘴、想到从前在王府——妻子尚在、儿女绕膝的时光。


    他低垂下?眉眼,想到亡妻,难免有了一丝伤感。


    偏他这?份伤情,被刚坐下?来?的顾云秋发现,顾云秋歪着脑袋想了想,又站起?身,走到皇帝这?边跪下?去,扑通磕头拱手道谢。


    而且称呼上,顾云秋改换了一个更为亲切的:


    “谢谢皇帝伯伯。”


    宁王顾及礼教、朝堂,出嗣后很少再唤“母后”和“皇兄”。


    他是晚辈且年纪尚轻,一时这?般叫了,也不显突兀。


    皇帝一愣,缓缓抬头。


    跪在他面前的宁王世子裹在一身黑地金丝的礼服里,墨发用一根白玉簪子固定在脑后,小家伙的皮肤白嫩、脸蛋红扑扑的。


    一双柳叶眼被日?光照得亮晶晶,嘴角挂着融融梨涡。


    皇帝看着顾云秋这?样的笑容,忽然有点?明白弟弟为何?愿意那般宠他:


    这?样甜的小孩,谁看了不糊涂?


    他起?身弯腰、刚想亲手扶顾云秋起?来?,结果却被太后抢占了先机,老太太弯腰扶顾云秋的臂弯,将人带到她那边。


    “你叫皇儿伯伯……”太后眼睛弯弯,“那我呢?”


    顾云秋想了想,清脆地叫了句:“太后婆婆。”


    这?话放在整个宫里,都显得相当忤逆。


    即便是昭敬皇后留下?的太子,也不敢直接称呼他的祖母为“婆婆”。


    偏平日?没人这?么叫,偶然被叫一回就能让太后觉着新鲜。


    顾云秋这?次,实在是天时地利加人和。


    孩子乖觉,胆子也大,虽然是个冒冒失失的小闯祸精,但却正好是这?深宫里没有的。


    太后高兴,又叫嬷嬷弄来?一碟子宫造的桃花酥。


    甜甜的糕点?果子,正好给甜甜的小孩。


    这?样的小孩,在宫里可不常见。


    结果,不常见的小孩在嬷嬷弯腰递给他桃花酥时,却更不常见地捏起?最顶上一块,蹬蹬跑到太后面前——


    顾云秋一手捏着桃花酥边边,一手捧在下?面接着可能掉落的碎屑,然后微微倾了倾身子,“太后婆婆也吃。”


    太后一愣。


    而在场众人看向顾云秋的目光都添了点?震惊。


    “桃花酥好吃的,”顾云秋想了想,又补充道,“来?前净过手,我手很干净的,而且这?块最甜了,您尝尝?”


    盛情难却,太后俯身就着顾云秋的手咬了一口。


    其实她和惠贵妃一样,都是出身将门的女子,这?些偏甜的东西,都是宫造处按例送过来?,她偶尔吃上一两个,但并不十分喜爱。


    桃花酥是新制,咬上去松软酥脆,很甜,但不腻。


    太后嚼了两下?咽下?去,示意身边嬷嬷接过来?那块点?心,自己用巾帕擦擦嘴,然后才看着顾云秋问道:


    “你方?才说这?块最甜,你吃过?”


    宫造点?心专供宫里的各位主子,这?话问得随意,但往深了想,却有非常多?文章可以做——


    若顾云秋吃过,一则说明宫造处并未严格循着规矩,二则有心之?人又要编排宁王,说他们王府仗势欺人、恃宠生?娇。


    一整个寿安殿在座的,都是人精。


    宁王心里都已转出千百个心思,想着往后在朝堂上要如何?应对?太|子党的口诛笔伐。


    那边顾云秋想了想,却说出一个让众人意外的答案。


    他摇摇头,表示自己没吃过,但却指着那堆成一座尖尖塔的桃花酥道:


    “这?是送给太后婆婆您的点?心,宫造处的人一定十分上心,会将最好看的、最好吃的都摆在最外面。”


    太后笑了:得,还?是个善于观察的聪明小子。


    宁王和王妃对?视一眼,长舒一口气的同?时,眼中都溢满了骄傲。


    就这?样,除夕家宴,宁王一家在宫里吃得热热闹闹。


    宫里备有歌舞、皇帝传了戏,各宫嫔妃都带着孩子们聚集到寿安宫,顾云秋还?跟同?龄的几?个皇子公主一块儿放鞭炮、堆了雪人。


    孩子们聚在一起?玩着,闹了一日?太后嫌累、让皇帝陪着早早回了寝殿。


    惠贵妃也终于得空和妹妹坐下?来?闲话家常,两人立在寿安殿西侧廊庑下?,远远看着院中闹哄哄的一众小孩——


    “秋秋长大了,”惠贵妃笑,“不像小时候那么皮,变得讨人喜欢了。”


    宁王妃却睨姐姐一眼,“秋秋很好,皮不皮都讨人喜欢。”


    惠贵妃摇摇头笑,没继续这?个话题,反提起?了四皇子的婚事,四皇子今年十七,朝臣命妇们明里暗里给她送了不少自家女儿的画像。


    惠贵妃烦得不成样,抱怨过后,又问王妃:“你家秋秋呢?”


    “秋秋才十五,还?小。”


    “不小了,”惠贵妃扬扬下?巴,远远一指坐在东配殿下?的德妃,“那位当年入府时,可不就十五,还?有前朝那方?……”


    “打住打住,”王妃不客气地抬手,阻止了姐姐继续说,“皇家是皇家,我家秋秋是秋秋。”


    ——她才不想儿子那么早成家呢。


    虽说宁王世子成婚后也不会开府别住,但弄个媳妇儿回来?……终归让王妃心里有点?别扭。


    倒不是瞧不上别家姑娘,只是秋秋这?样的,王妃总觉着应该找个踏实稳重的保护他,真找个武将家的小姐,又怕儿子被打……


    思来?想去,王妃也曾经动过找个男媳妇儿的念头。


    不过想到这?事儿就是一脑袋包,王妃便也学姐姐,不想提这?事。


    惠贵妃便换了个话题,“那,考虑秋秋的及冠礼了吗?权儿私下?给我提了好几?次,说他想要他父皇亲自给他挑一个字,而不是礼部取。”


    锦朝男子二十及冠,适时要行冠礼。


    此礼由家中长辈、一般是父亲,身着礼服、亲手给孩子三加冠:


    一重布巾、一重帽、一重幞头,而后取赠字号,这?才算成丁。


    自然,三加冠的礼节在不同?场合下?略有不同?:


    皇家子弟的冠礼自然是重之?又重,所?用三加是绢帛布冠、皮弁和爵弁。宾客、礼官皆必不可少,还?要郑重诵读祝辞、拜见父母后取字。


    总之?,有一套非常严格且流程完备的礼仪。


    到寻常百姓家,三加冠就会被简化,有时只是父辈给子辈扎上发髻、簪上发簪,就算是完成。


    不过无论?宫里宫外,取字这?一项都是冠礼里的重中之?重。


    不怪四皇子念着,就连太子、三皇子也都盼着及冠那一天。


    除了封王称爵、被封太子,皇子公主在成婚前,最大的典礼就是及冠、及笄,通过字号,也能瞧出一些父母对?孩子的期许。


    “唉……”惠贵妃说着,又无奈一叹,“事又不是他想就能成的,陛下?要平衡多?少势力,何?况太子的冠礼都还?没办呢。”


    王妃也跟着叹气,婚事他们夫妻没考虑,却结结实实犯愁了好一阵顾云秋的冠礼——


    宁王对?此事极为重视,顾云秋满十四岁后,他是隔两日?就要窝在书房里查诗词、翻旧典。


    选出来?好几?个字都不满意,到夜里睡到床上还?要同?她商量好几?回。


    时人取字,大多?是对?所?叫之?名的补充:


    如著名诗人屈原,就是姓芈,屈氏,名平、字原,取义广平为原。


    剩下?一部字号,却是所?叫之?名的反义相对?和联想延伸:


    像曾点?字子皙,就是取义:点?为小黑,皙色为白;而赵云字子龙,也是因为有云从龙。


    到顾云秋的名字,云字是族谱里定下?的排字,秋是因为小孩诞生?在中秋这?夜,但秋日?在诗词典籍里,却多?主萧瑟肃杀,与他家孩子的本性?相悖。


    取义丰收时节,又显得不够雅致,宁王担心儿子不喜欢。


    ……


    想到这?儿,王妃摆摆手,“别提了,他爹都快愁死了。”


    姊妹俩对?视一眼,最终都是摇摇头,换了旁的事情聊:


    儿孙自有儿孙福,很多?事到时候再说吧。


    陪着太后守完岁,这?日?入宫的任务才算完成。


    宁王婉拒了皇帝的要求,没在宫里原本供给宁王居住的永宁殿留宿,而是坚持带着妻儿还?府。


    子夜的京城又飘起?小雪,宁王策马、顾云秋和王妃坐车。


    爬到用炉子熏得热乎乎的车上,王妃第一时间给顾云秋盖上了车上的暖毯,而顾云秋嘿嘿乐着、变戏法儿般从怀里掏出一枝漂亮的红梅:


    “给阿娘!”


    王妃爱梅,王府观月堂后也有好大一片红梅。


    虽说也有花匠用心侍弄培植,但远没有顾云秋手中这?一支漂亮——


    墨黑枝干遒劲,三两枝丫上,含苞欲放的骨朵和已经盛放的点?点?红梅淬雪,似乎临摹下?来?就是一副清雅而色彩丰富的雪中红梅图。


    王妃爱不释手,轻轻碰碰上面梅瓣,“秋秋打哪儿折的?”


    顾云秋想也没想,“寿安宫后院里。”


    寿安宫后院的梅花,是整个禁城内最好的。


    除了红梅,还?有白梅、绿梅、黄梅等,都由专门的花匠负责侍弄,有时还?要从各地捆扎好当地泥土、一整树地移栽来?。


    太后喜欢花,倒不单爱梅。


    只是这?寿安宫里的花……


    王妃好笑地揉揉儿子脑袋,想起?长姊那番话——谁说孩子不闯祸了。


    不过闯祸也可爱,她捏了捏孩子脸颊,暂且将那梅枝插|在车窗边,“对?了,秋秋想过将来?想要个什么字号没?”


    ……字号?


    顾云秋心头一跳。


    王妃将今日?惠贵妃所?言转述了一道,顺便偷偷告诉儿子,“你父王愁这?事已经好几?个月没睡好了,他给你选的那些字,都可以编出一本小册子。”


    “啊……”顾云秋讪笑了一下?,低头轻轻抠了一下?身上的绒毯,“我十五都没满呢,这?不还?有……五年吗?”


    宁王想这?个,是不是太早了些。


    何?况——


    顾云秋拢着绒毯往车厢后一缩,等他二十岁时,或许宁王也不用考虑这?事。


    “五年可不长,一眨眼就过去了,”王妃没看着顾云秋脸上一瞬的异样,只继续说,“秋秋也认真想想,若有想要的,直管给你父王讲。”


    顾云秋看宁王妃半晌后,忽然拉高绒毯:


    “阿爹取什么我都喜欢,我困了,阿娘到府上叫我!”


    王妃奇怪地转过头,却发现孩子已给自己蛄蛹成一团,绒毯盖到脑门上。


    想着他可能确实累了,王妃没说什么,只是替顾云秋掖了掖脚边的绒毯,然后挪坐到车壁这?边。


    顾云秋当然没睡。


    他隔着绒毯感觉到王妃动作,意识到——她坐到车壁这?儿,正好能替他挡下?从车帘内渗漏进来?的寒风。


    顾云秋忍不住咬紧了嘴唇,眼睛滴溜溜转两圈后,立刻紧紧闭上。


    王妃这?样,会让他忍不住想起?前世的。


    前世,他也和四皇子一样,真真切切盼着自己崇敬的父亲,给自己挑选一个好听的字号,并办一场盛大的及冠礼。


    趁着宫门启闭发出巨大声?响,顾云秋闷闷地吸了下?鼻子。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在他十五岁时,宁王就已经在悄悄准备给他的及冠礼和字号,甚至郑重其事到发愁犯难的地步。


    等马车驶出宫禁,顾云秋深吸一口气,悄悄调整好情绪:


    宁王和王妃这?样好。


    这?一世的李从舟,一定不会再染上那样的疯病了。


    ○○○


    就这?样一年过去。


    转年开春,冰雪消融、万物复苏。


    西北稳定的情势,却随着渐暖的天气陡转直下?。


    原本两派对?立的十二翟王,在三月时突然结束分裂,悉数统归到了荷娜王妃的麾下?。


    由她调遣、声?东击西,险些从黑水关西北的乌苏布诺山攻入关内。


    这?一战损失惨重,不仅是调遣过去的军队不够用,乌苏布诺山夹在中原通往西域的官道上,被西戎占据后,中原和西域的交流也算中断。


    不少西域客商被俘,更多?百姓流亡到关中、关西。


    这?回的前线,是真的军饷、粮草、士兵全线告急,跟随皇帝理政三月的太子也主动站出来?,在朝堂上表明态度——全力支持前线。


    有太子支持,许多?事就好办得多?。


    宁王很快得旨,带银甲卫下?江南接运一批粮草入京。


    而王妃又要收拾东西上报国寺还?愿,她身边的嬷嬷还?专门过来?问了顾云秋,问他这?次要不要同?往。


    顾云秋认真考虑了一会儿,却将脸转向宁王:


    “阿爹我能跟你去江南不?”


    王妃去报国寺是还?愿,成日?不是抄经就是念佛,顾云秋对?此已经不感兴趣了。


    何?况他现在有别的赚钱营生?,也用不上榆钱子了。


    田庄上的事有蒋叔看顾,云琜钱庄那边有荣伯和朱先生?,顾云秋自己一个人待在王府也是无趣,倒不如去江南看看。


    前世今生?,两世了,他都还?没去过江南呢。


    宁王垂眸看着儿子亮晶晶的眼睛,拒绝的话到嘴边,却半天开不了口。


    他这?回是去浙府南仓,根本不进城。


    南仓在天目山下?,距离杭城还?有少说四五十里,那里确实空气清新、翠竹遍布,但却远离西湖、断桥还?有姑苏画舫、金陵的繁华。


    何?况转运粮草是军情,来?回路上可一点?时间耽搁不得。


    见宁王为难,顾云秋想了想,轻轻扯他袖子,“阿爹带我去,之?后我可以自己回来?。”


    宁王抿抿嘴,有点?不愿意。


    虽说顾云秋已经十五了,跟他同?年同?月出生?在报国寺的小和尚,七八岁就能自己在京城里化缘、传道。


    可……


    宁王犹豫再三,虽松了口,但还?是疾步走向书房,“我再给陛下?上一道折子,请求增派一队五十人的银甲卫跟着南下?,到时留下?来?跟着你。”


    呀。


    顾云秋乐:父王这?是答应了。


    他高高兴兴跳起?来?,扑过去给宁王一个大大的拥抱,“谢谢阿爹!”


    宁王看着儿子红扑扑的脸蛋,忍不住啧了一声?,一边拍拍他的肩膀转身出门,一边小声?嘀咕道:


    “不成不成,我看还?是增派两队一百人吧……”


    儿子这?般可爱,别给坏人拐走了。


    宁王去写奏折,王妃也没闲着,自己去报国寺的东西不收拾了,直接转身过来?帮顾云秋收拾去江南的东西——


    一千两一张的衍源庄票,拿上一沓。


    春日?需用的各色轻衫、半袖,披风、斗笠,登山用的木屐搜罗一箱。


    防蚊虫的药膏、香粉、香包若干,家里的大夫也干脆带上一个。


    “还?有,嬷嬷,”王妃一边蹲在顾云秋的衣柜旁收拾,一边转身吩咐,“去把观月堂的几?个厨子都找来?,秋秋,你待会儿看看挑一个带上。”


    顾云秋:???


    厨子……都要带的吗?


    他就是好奇想去江南看看,顺便考虑考虑除了钱庄他能不能做点?像是周山、周老板那样倒买倒卖、贩卖绢帛的生?意。


    “阿娘,厨子就不用了吧……?”


    “要的要的,”王妃不容他拒绝,一转眼就收拾出行李满当当的两三箱,“杭城的饭菜尝尝还?好,吃久了你吃不惯的。”


    顾云秋:“……”


    眼见拦不住王妃,顾云秋只能转身让点?心研墨。


    ——小和尚还?在径山寺呢。


    李从舟要待到六月初四韦陀佛诞后,正巧现在是三月里。


    顾云秋卷起?袖子,认认真真趴下?来?给小和尚写信:


    径山上的绿竹、寺里通径天目的奇景,他也可以去看看。


    ……


    然而顾云秋这?封信送到江南时,李从舟正着急下?山。


    经过半年多?忙碌,径山寺内需要他们帮忙的事情逐渐减少。


    师兄明义都三天两头不在山上,圆准禅师也给寺监打过招呼,不用给他们记名监管。


    明义来?过江南几?回,也有些狐朋狗友在城里,夜宿画舫的事也不是没有。


    李从舟不学师兄这?些,离开时,还?是给寺监说了声?,借口他今日?要下?山访友,晚上不回来?,请寺监不用等他。


    寺监看着十五岁已有七八尺高的小伙子,点?点?头没说什么。


    信使就是在这?个时候到的,又是那扎满了红粉花绸的信笺。


    李从舟眼下?没时间细看,只能先谢过信差、将信揣进前襟,就匆匆往山下?赶着去和乌影汇合——


    二月中和,江南百姓以装有百谷的青囊互赠:


    以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万松书院上,却起?了场不大不小的火灾。


    刚开始的火势不小,很快点?燃了仰圣门后的一排平房,正在翻修的明道堂更是一触即燃,熊熊烈火眼看就要将书院上下?三百多?人困死。


    结果中和节过,仲春的江南已经有雨。


    万松书院又在山中,大火烧起?的滚滚浓烟升空,被山风一卷,很快就移来?了一团墨色浓云——


    青白闪电劈下?,顷刻间,暴雨骤降。


    由此,书院师生?幸免于难,仅仅损毁了一部分晾晒在明道堂附近、已经修缮完毕的青红册。


    几?个学生?受惊淋雨感染风寒,其余人等皆没什么大碍。


    万松书院本不关李从舟的事,但现在书院里有那要紧的青红册,又是和前世一样的突然起?火——


    望火楼官兵前去调查,只说是监修的工人没收好木料、书院的书生?晚上点?灯看书没顾好纸张和烛火,没什么特别的异常。


    但乌影暗中潜入调查后,却发现事情根本没有那么简单。


    ——被师生?清洗过的明道堂地面上,残留水渍中浮着一圈在日?光下?显得五彩斑斓的油。


    而那些放准备用来?置换的横梁下?,乌影注意到也有同?样的油污。


    为着防虫,建房所?用的木料都要上漆。


    但乌影还?没见过直接往木料上涂油的,他才把这?件怪事给李从舟一讲,李从舟就变了脸色——


    他沉着一张脸,分明墨瞳内凝霜冻雪。


    “是火油。”


    是有人将涂在木料上不易燃的木油,换成了易燃的火油,才致使万松书院着火。


    ——和前世的报国寺,一模一样。


    李从舟攥紧拳,后槽牙咬紧、颌线分明:


    又是襄平侯。


    兹事体大,李从舟不能置身事外,他得亲自往万松书院走一趟。


    结果两人才走到书院门口,远远风中就送来?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书院青黑色的大门半掩,风吹门扇嘎吱响。


    开开合合间,隐约露出其中一条……蜿蜒的血河。


    第034章


    看着蜿蜒流淌的?血河, 李从舟与乌影对视一眼,都仿佛能听到对方心中那咯噔一声。


    乌影用口笛召集齐手下,其中两人攀墙而上, 先驭虫探了?探究竟,半晌后他们转身, 对乌影点头——确定万松书院里无人。


    得着肯定答复的乌影上前推开青黑色木门,门扇吱呀倒向两旁,露出来的?书院广场上摆着一排排桌椅。


    令人毛骨悚然的是:


    万松书院像遭了?异兽神鬼袭,教课的?先生和一众学子都还?保持着上课时的?姿势——跪坐蒲团、手捧书卷, 摇头晃脑、仿佛正?在诵经。


    但仔细观瞧就会发现——


    他们颈项上都留有一道细细的?血线, 皆是?被人一剑封喉、当场毙命。


    广场上一众师生的?遗骸并未呈现出尸斑, 可见死亡的?时间不?算久。


    李从舟上前摸了?摸他们的?院袍发现是?潮湿的?, 案上书卷也像被泡发过又?晒干、皱巴巴拧成一团。


    暮春三?月, 江南多?雨。


    极有可能是?万松书院的?师生被杀后, 这里曾下过一场雨, 雨停后太?阳出来,又?将他们的?衣裳、书卷晒成这般半干不?干的?模样。


    李从舟沉眉看着这些惨死的?书院师生, 急急转向乌影:


    “明道堂——”


    明道堂在仰圣门后,原是?供奉三?圣先师的?地方?。


    后来万松书院得旨修复籍库的?青红二?册, 便将明道堂里的?三?圣暂时迁到了?西苑的?大成殿内,腾空出来的?明道堂就拿来堆放需要修缮的?青红册。


    然而开春后,明道堂的?房檐不?知为何漏雨, 万松书院无法, 只能一面请工匠进来修缮明道堂,一面将青红册搬到较远的?东苑明伦堂内。


    明伦堂是?用从前报恩寺的?观音殿改建, 距离书院广场和师生的?居舍较远,虽然来去搬运不?便, 但也足够干燥宽敞。


    李从舟和乌影先后赶到明道堂前,工人翻修屋顶瓦片搭建的?梯子还?没撤下来。


    李从舟顺着梯子爬上去看了?看,发现几处铺着毡布、准备贴瓦的?地方?,里面的?木梁上都有被人为破坏过的?痕迹。


    乌影也不?用他吩咐,绕进明道堂的?大殿内看了?看,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没有工匠留下的?任何东西,就连之前他看见的?那些涂了?火油的?木料也不?见了?踪影。


    两人又?向明伦堂赶去,到地方?都不?用推门,远远就能在明伦堂的?月台上看见散落了?一地红绿色封皮的?书册。


    李从舟上前捡起,发现里面根本是?未经修缮的?旧卷,泡过水的?书页更加脆弱,一碰就黏糊糊地砸在地上、像从泥浆里掏出来的?泥团。


    捏着书册的?手紧了?紧,李从舟抬头迈步,想?要走进明伦堂,结果乌影却已经从里面走了?出来,对上他的?视线后,轻轻摇了?摇头。


    明伦堂里遍地都是?散乱的?青红册,但每一本都是?根本翻看不?了?的?旧卷。


    那些经由万松书院师生重新誊抄、整理过的?新卷:


    ——全都不?见了?。


    李从舟沉默。


    他知道襄平侯疯狂,但没想?到会这般丧心病狂。


    前世的?报国寺,今生的?万松书院。


    为着那个在他看来虚无缥缈的?皇位,襄平侯能牺牲所有阻拦他的?人,甚至疯狂到愿意与外敌合作。


    如此看来——


    西北的?战事也是?襄平侯的?手笔,西戎十?二?翟王能够和解、统一在荷娜王妃麾下,也一定是?荷娜王妃从襄平侯这里得到了?青红册的?缘故。


    和前世相比:


    有些事他提前避开了?,有些人他救下了?。


    可,更多?的?事提前而且发生得更快了?。


    像林瑕和万松书院,他们本可以享受安逸顺遂的?人生,却因青红册的?缘故,被迫卷入了?襄平侯的?阴谋……


    等等,林瑕?


    李从舟丢下手中的?青红册,刚才他们这一路进来,好像并没有看见林瑕或者他的?轮椅。


    恰好这时,乌影的?手下走过来,报上了?他们清点出来的?人数。


    万松书院上下合共三?百多?人,但惨死在书院里的?人数只得其中一半,除林瑕以外,书院的?两位老院士也没被找到。


    “那就是?逃脱了??”乌影摸摸下巴,“看来你们汉人里聪明人还?不?少。”


    李从舟没理会他半褒半贬的?评价,只转身去找林瑕等人可能留下的?踪迹。


    万松书院建在西湖边的?凤凰山上,毗邻吴山、能观雷峰塔,书院后山是?一片茂密的?松林,林中有几条能通往青龙山的?小径。


    李从舟和乌影他们分头去寻,几位驭虫师还?放出了?小虫子。


    可惜山中下过雨,驭虫寻人的?效果并不?好,经过两条小水沟后,那些虫子就彻底失去了?方?向,而那些隐约能看到的?足印也被大雨洗刷了?个干净。


    不?过乌影在一处隐蔽的?树丛后发现了?两行并排的?车辙印,那印子的?行距很近,不?是?马车,应该就是?林瑕的?轮椅。


    乌影立刻叫来李从舟,两人顺着那道印记往林子深处走,可那车辙印也很快就断了?,消失在一片蓑草茂密的?盆地里。


    蓑草又?称龙须草,草杆细长,会缀生白色小花,常见于水边、或者潮湿的?山岩缝隙里,晒干后就可以拿来编蓑衣。


    虽然车辙印消失了?,但仔细观察后会发现,这一片蓑草种有一条倒伏的?窄径——和那些明显被大雨压塌的?不?太?一致。


    李从舟起身,观察了?一圈四周后,就明确选择了?一个北偏东的?方?向,然后带乌影他们在山中绕了?两个圈,很快找到了?一个隐蔽的?山洞。


    看着眼前近乎凭空出现的?山洞,乌影打了?个响指,“奇了?!你怎么知道这里会有山洞的??”


    李从舟看他一眼,“书院的?前身是?佛寺。”


    “佛寺怎么……”


    乌影还?想?追问,李从舟却指指山洞外、已被青苔和野草覆盖掉大半的?一块残碑,碑上隐约写着三?个字:藏经洞。


    乌影:“……”


    李从舟在洞口看了?看,转身抽刀砍了?几段树枝、撕一段衣摆绑上去助燃,算是?临时用的?火把?。


    其实天下佛寺的?构建大差不?差,都是?山门、山门殿,然后就是?大雄宝殿、天王殿、观音堂、毗卢阁、藏经阁这一套。


    刚才在万松书院里没有看见藏经阁的?位置,李从舟就猜测从前报恩寺的?经书是?藏在后山某处。


    等到山上看此处都没有建筑,那剩下的?可能性就是?山洞。


    林瑕的?父亲是?隐者,他从小就生长在山中,后来在万松书院几年,一定很熟悉山中情?况。


    因此顺着这条线索找,发现这藏经洞也不?奇怪。


    乌影留下几个手下守在洞口,也做好火把?跟着李从舟进洞。


    藏经洞在他看来就是?在山上掏一个洞,然后把?经书什么的?放进去,结果刚踏入这黑黢黢的?山洞,乌影就发现里头别有洞天——


    山洞很大,还?有很多?条分岔路,每条里面都会吹来带有湿气的?风。


    “看来这洞能通往西湖。”李从舟道。


    乌影却盯着李从舟平静的?脸看了?半晌,然后摇摇头——


    算了?,小和尚八岁就敢单枪匹马来救他,比旁人多?知道些稀奇古怪的?知识也不?奇怪。


    山洞内无雨,所以地上留下的?足印很清晰。


    只是?除了?那些明显步幅不?大、一看就来自手无缚鸡之力文人的?,还?有一组脚印宽大稳健、步幅间距很整齐,似乎是?军人。


    敌我不?明,李从舟他们能做的?只能是?小心再?小心。


    就这样在漆黑的?山洞中走了?一会儿,一直寂寂无声的?山洞里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虽然只有一阵、很快停了?,但还?是?被李从舟注意到。


    他加快脚步朝着声音发出的?地方?走去,绕过一柱钟乳石,意外又?看见一个较为低矮的?山洞,要弯腰俯身才能进入。


    洞内黢黑一片,但李从舟他们在洞中也走了?很久,眼睛已适应了?洞内的?光线,他一眼就看清了?矮洞里有人。


    李从舟正?想?往前,乌影却突然从后伸手拽住他。


    “?”


    乌影用眼神示意他往下看。


    李从舟低头,在他脚前不?到一寸的?地方?,横着一道明显用枯草搓成的?线,草线蜿蜒向上,消失在山洞那边,不?知拴着什么机关。


    他皱了?皱眉,抬脚正?准备越过那道线。


    迎面却突然袭来一阵风,伴随那道风而来的?是?一个年轻人“哇呀呀呀”的?大叫声。


    李从舟一下拿起火把?,格挡住他砸下来的?大木棍。


    一击不?中,那年轻人怪叫一声,瞪李从舟一眼后,却忽然视死如归地抱住李从舟的?腿,转头大喊道:


    “老师你们快跑——!”


    李从舟:“……”


    洞里立刻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然而声音中,却夹杂着一句试探性地发问:


    “……小师傅?恩公?”


    乌影的?耳朵动?了?动?,循声望去,看见伏趴在一个少年身上的?林瑕。


    而林瑕身边是?几个老院士,还?有一众年轻的?书院学生。


    “师兄认得他们?”抱着李从舟的?青年回头。


    林瑕赶快叫住逃跑的?众人,一阵火石敲击的?脆响后,洞内渐渐有了?光。


    万松书院的?学生们适应了?一会儿,只见高出他们半人位置的?洞口边:


    站着个穿僧袍的?年轻和尚,和尚身后,则是?个耳朵上挂着银色大耳环的?青年。


    林瑕却拍拍背着他的?师弟,让人带着他靠近洞边给众人介绍——


    当时他被掳走,救他出山洞的?就是?眼前这个戴耳环的?青年。


    而送他从径山寺回家的?僧人里,就有这位年轻的?和尚:


    “小师傅来自京中报国寺,法号明济。”


    拦住李从舟的?人一听,立刻放开了?他。


    那学生尴尬一笑,挠挠头正?想?给李从舟道歉,却见他忽然抽出一柄小刀、冷了?眼直向他扑来。


    “啊啊啊啊——”


    年轻人闭眼惨呼,半晌后,却发现自己全须全尾、身上没一点儿受伤之处。


    他试探着睁开半只眼睛,却发现僧人针对的?根本不?是?他。


    就在他们藏身的?山洞另一侧,不?知什么时候摸进来一个纹面武士。


    武士身上披着黑甲,李从舟掷出的?刀,直扎穿他的?喉管。


    书生们都被眼前这一幕骇得说不?出话。


    李从舟则蹲下身、快步上前拔掉那把?刀,然后探出去看了?看另一侧的?洞外还?有没有追兵。


    乌影自不?用他吩咐,也带人过去查看。


    被李从舟一刀杀了?的?人明显落单,不?过这群人训练有素,想?必是?进洞分头寻找。这人不?见,很快会吸引来更多?的?人。


    “林公子。”李从舟叫他。


    “明济师傅?”


    “此处山洞能通往西湖么?”


    林瑕身边的?老院士点了?点头,“报恩寺藏经洞直通西湖雷峰塔附近,原先还?作为暗道救过金陵的?皇帝。”


    李从舟了?然,吩咐乌影——让他用口笛联络守在外面的?人,请他们去雷峰塔旁找几条船来接应。


    他们进山的?时间是?这一日的?午后,算上爬山、寻人和在山洞里的?这些时间,到西湖畔正?好夜幕降临。


    西子夜色,岸边可停放有不?少画舫,就算有追兵,也不?一定能在那么多?艘船中分辨出他们。


    算上两位老院士和林瑕,洞里合共有万松书院师生八十?多?人,分开来用大小画舫,两三?条船就能运走。


    绕过鹦鹉洲,转道往北入运河再?折反清溪口,就能进入径山。


    上径山后,走通径山道去天目山,山下是?浙府南仓所在。


    南仓是?江南一带囤粮、存放重要物资的?仓库,附近常年有江南两大营的?士兵们轮戍。


    两大营是?独立于浙府外的?军队建制,将士只听京城五军都督府调遣,不?受浙府管束。


    应当……暂时没有被襄平侯的?人渗透。


    将计划说与万松书院的?人听,众人都没意见。


    李从舟还?担心一路辗转颠簸,会叫两位老院士吃不?消。


    结果两人只是?摆摆手,直言逃命的?时候不?怕路远,就怕无路可走。


    如此,李从舟一路带着众人下山,到西湖边上画舫。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结果大约是?山洞中那具尸体被发现,岸边很快出现了?一队黑甲纹面的?骑兵——


    他们匆匆追来,也不?顾西湖边人来人往,燃了?火箭就往船上放。


    万松书院的?学生们哪见过这样的?阵仗,莫说是?他们,就连湖畔的?百姓都没见过,纷纷尖叫着逃离。


    剩下停靠在岸边的?几艘船,船老大见那群人来势汹汹,刚想?吩咐起锚,胸前就被一把?银亮的?弯刀扎透,他咕噜吐出两个血泡、扑倒在地上。


    “啊啊啊啊——”


    “救命啊、杀人啦——!”


    船上的?惨叫声此起彼伏,没来得及逃跑的?人都叫纹面武士残忍地杀了?,几个机灵的?水手纷纷扑通入水。


    而远处的?几艘画舫也被吓得立刻起锚扬帆——


    书生们不?会航船,乌影带来的?人手也没有那么多?,分在不?同的?船上,航船的?速度就渐渐变慢。


    李从舟只能一面防备那群穷凶极恶的?歹人,一面指挥书生们下船舱帮忙。


    前面两艘船都摇摇晃晃顺利过了?清溪口,可轮到他们最后这艘时,岸上的?灯塔却忽然亮了?。


    ——是?湖畔之人报官后、官府的?人出动?拦截。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李从舟本想?指挥船只绕开,结果对面官府看他们不?停船、反而加速后,竟下令开炮。


    枪林弹雨如漫天流火,不?仅击中了?他们所在的?画舫,也让追上来的?那群人吃尽了?苦头。


    趁此机会,李从舟一跃上桅杆、直砍断了?画舫上的?风帆。


    失去了?帆的?船在那一瞬被江底的?涡流吸过去,也就是?此刻,李从舟大声下令全速齐桨前行——


    生死攸关,书生们也爆发出强大的?潜能,毫不?犹豫动?作。


    如此,画舫在江心打了?个旋儿,以一个偏转非常大的?角度、绕开了?拦截他们的?官船,并将追杀他们的?纹面武士远远甩在身后。


    总之,有惊无险。


    靠岸时,画舫受损严重,不?等他们都下船,就开始缓缓下沉。


    不?知官府和那群纹面黑甲的?士兵斗得怎么样,反正?李从舟拉最后一位书生上岸后,远处的?江面上亮起好大一阵火光。


    正?在众人看着愣神之际,水面上却忽然传来哗啦水响——


    一个纹面黑甲的?武士竟从水下蹿出来,满脸挂着水珠、嘴里叼着一柄利刃,一双冒着幽光的?眼睛死死盯着岸上的?李从舟。


    “……快走!”


    李从舟推了?身边书生一把?,同时水面上也冒出来更多?的?纹面武士。


    乌影分出几个手下护着书生们先跑,留下自己帮李从舟。


    两人且战且退,明显对方?也叫了?增援,径山下的?树林中也明明暗暗出现了?火把?。


    乌影见这群人不?好对付,也不?再?客气,放出随身的?小蛇。


    没想?那群纹面黑甲的?勇士看见他们放出的?蛇和虫,却半点不?怕。


    反还?从身上摸出骨笛,远远吹起来。


    乌影:“……”


    他僵了?一瞬,然后一把?抓着李从舟后撤,“是?黑苗。”


    在锦朝西南疆域之外、金沙江畔,是?由苗人统治的?蛮国。


    蛮国内的?苗人从最早的?五大部落,渐渐以信仰区分为黑白二?色。


    白苗照旧信仰圣山、大巫和五圣,黑苗却笃信黑巫、拜火,做尽损阴鸷的?事,甚至违背苗人的?传统——给中原人贩售蛊虫。


    李从舟听见黑苗二?字,脸色更难看。


    襄平侯和黑苗合作这事他一早知道。


    前世,襄平侯让白氏夫人帮他不?成,一狠心逼死了?妻子,然后转头就找了?黑苗首领,要求对方?帮他炼制各式各样的?蛊虫——


    只为控制人心,炮制一支刀枪不?入、不?死不?灭的?毒人大军。


    而襄平侯则承诺,会帮黑苗夺下蛮国。


    ?


    只是?,李从舟没想?到,襄平侯为了?青红册,竟会直接派黑苗的?纹面武士来到中原——


    难怪他们行事如此高调,在西湖畔就敢直接杀人。


    即便事情?暴露,朝廷彻查起来也只会发现是?蛮国苗人,不?会想?到他襄平侯,甚至——还?会调拨军队到西南,更壮大他的?力量。


    当真是?一石二?鸟、一箭多?雕。


    李从舟和乌影等人边杀边退,到底护着学生们杀出一条血路。


    那群纹面武士眼看任务要失败,却忽然从喉咙里发出桀桀怪笑,一个个从袖管中抽出一道引线,取火折子就点燃。


    嘶嘶声瞬间从四面八方?传来,李从舟只来得及喊了?个“快趴下”就拉着乌影扑倒。


    巨大的?爆|炸声引得身下地面剧烈摇晃,耳畔嗡嗡轰鸣、眼前阵阵火光。


    这群武士是?死士,身上都捆着足量的?火|药。


    李从舟前世只在西北的?战场上见过这种死士,跟他同一个小队的?四个士兵被当场炸成了?肉沫,横飞的?血肉像雨点一样坠落在他们身上。


    不?一会儿,耳鸣感消失,李从舟隐约觉得后背有点痛。


    下一瞬就是?乌影瞪大眼睛一声惊呼,然后手忙脚乱脱下外袍往他身后拍,其中还?夹杂着书生们“用水用水”的?喊声。


    李从舟撑着自己想?爬起来,结果双手才一动?、就牵扯到后背肩胛骨,火辣辣的?刺痛传来,他侧首看了?一眼,发现自己背上被烧着一大片。


    焦黑的?衣衫黏在烧红的?血肉上,应该是?刚才黑武士自|爆时,正?好有火星带着硫硝溅到了?他的?僧袍上。


    乌影着急的?眼睛都红了?,“你说你,你……”


    李从舟摇晃一下、咬牙撑着站起来,他闭了?闭眼,缓过那一阵剧痛后,安慰地拍拍乌影肩膀:


    “……我没事。”


    “还?没事?”乌影急坏了?,“你后背……”


    “情?况紧急,先走。”李从舟打断他。


    前世在西戎,他什么样的?伤没受过,野兽的?撕咬、尖刀刮骨剜去血肉,淬毒的?利箭,还?有荷娜王妃从襄平侯手上买的?噬心蛊……


    比起那些,这点烧伤根本不?算什么。


    乌影拗不?过,时机不?好:径山夜深、危机四伏,是?应该先走。


    然而才走了?两步,李从舟一摸前襟,脸色却微微变了?,他停下脚步,不?住回头往身后那片树林看。


    “怎么?”乌影问。


    李从舟却轻轻推开他,自己扶住旁边一棵柳树,“护……他们先走。”


    “那你要干嘛?”乌影不?放心,转身扶住他另一只手。


    李从舟咳了?一声,再?次拂开他的?手,却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沉眉低头,仔细看着地面。


    乌影急了?,也不?走,就跟着他,“你找什么?我帮你找。”


    他们这边动?静闹得大,引得林瑕也注意,他拍拍背着他的?小师弟,两个人也靠过来:


    “小师傅怎么了??有什么我们可以帮忙的??”


    乌影没好气,“谁知道他找什么!”


    李从舟没说话,只仔细盯着足下,甚至还?绕到清溪边,看模样有些想?要下水去寻。


    乌影是?记恩之人,刚才若不?是?李从舟将他扑倒、还?压|在他背上护着他,照他们那个距离,他身上也会有烧伤。


    可李从舟就是?锯了?嘴的?葫芦,摇摇晃晃一言不?发,也不?告诉他们要找什么。


    乌影憋着一股气,只能跟在后面虚虚扶着、怕他倒下。


    林瑕也担心,本来准备拍拍师弟让他放下自己、过去帮忙,却见李从舟忽然弯腰从河边一片草地上抄起一团粉色的?东西。


    然后,极快地塞进前襟。


    林瑕直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忍不?住抬手揉了?下眼睛。


    而跟李从舟比较近的?乌影,却在第?一时间看清楚了?——


    李从舟从地上捡起来的?,是?一封扎满了?粉红色彩绸的?信笺。


    乌影:“……”


    他在心底翻了?个白眼,然后才上前扶住李从舟,带着他和林瑕几人快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径山到天目山还?有一段距离,乌影在江南也有一段时间,等他们到时,手下就找来了?好几辆驴拉的?小板车。


    让几位年纪大的?院士、受伤的?伤员坐上去,其他学生跟在一旁步行。


    最后一辆车,乌影带着李从舟、林瑕还?有背着他的?小师弟上去。


    乌影捏鞭子,用口笛带吩咐在前面的?手下开拔。


    而李从舟强撑着的?精神也终于在这一刻耗尽,当车轮转动?起来时,他趴在板车后也终于缓缓阖上了?眼睛。


    林瑕吓了?一跳,探过鼻息发现只是?昏迷后松了?一口气。


    而后,他好心脱下自己的?外披,虚虚盖到李从舟身上。


    他身边的?年轻学生有点好奇,小声问乌影,刚才李从舟到底在找什么。


    这问题林瑕也想?问,但他到底记着守礼,不?好深究别人的?私事。


    乌影想?起这事儿就来气,他扬鞭狠狠抽了?下驴屁|股,在小板车加速转起来时,双手一环胸:


    “什么东西?”


    “哼,是?——他相好写给他的?信!”


    那书生被他恶劣的?口气吓得一缩脖子。


    半晌后,又?倏然瞪大眼睛,目光直看向李从舟光溜溜的?头顶。


    即便好修养如林瑕,眼中也不?□□露出几分讶异:


    怎么现在是?朝代变了?么?


    和尚,都……能有相好的?了??


    ○○○


    顾云秋到江南已有两日:


    白沙杨柳、青堤鸥鹭,水光潋滟、烟雨空蒙。


    水乡春景,到底与京城不?同。


    他带着点心去了?孤山、灵隐寺,泛舟西湖、尝到了?王妃口中他绝吃不?惯的?醋鱼,还?在北山桥下试了?试撑蒿,买了?杭城独有的?几种甜糕。


    宁王确实上书给皇帝,额外带了?两队银甲卫出城。


    进入江安道后就分为十?人一组的?十?组人马,日夜轮值地守在顾云秋身后。


    知道顾云秋要去杭城游玩,还?专门调拨了?自己身边的?副将全程跟在一旁陪着,不?许儿子出一点差错。


    副将姓萧,倒是?金陵人士,跟着小世子还?能介绍些家乡故事。


    “萧叔,你也吃。”


    顾云秋付钱给摊主后,接过来第?一捧荷叶、先递给跟在身边的?副将。


    荷叶中心窝着一只用酥粉炸出来的?小黄鸡,头顶还?专门用烫油过了?一道,做出一点焦黄色,像小鸡不?一样色彩的?头羽。


    萧副将一愣,想?要推辞,顾云秋却已高高兴兴去接下一捧荷叶,乐呵呵挽着他身边小厮的?手臂往前走、说是?看见了?卖小兔子花灯的?商人。


    这道绒鸡酥是?杭城独有的?,萧副将小时候也常吃。


    他看了?一眼蹦蹦跳跳走在前面的?小世子,摇摇头笑,将荷叶包好追上去,不?近不?远地跟着——决不?能让小主子出事。


    顾云秋看了?杭城好几个布庄——


    与京城布坊直接售卖成衣、成布不?同:杭城的?布行是?从生产到销售一整条线的?买卖。


    出产晴丝的?鹤县就只跟北溪口的?布庄交易,纻丝罗纹锦则从养蚕、纺织到漂染都包卖给了?庆春坊。


    乌绫专供着织锦院,染局直统辖着白鹭村和骆岭的?素绉……


    除非有当地人、行内人引路,否则外人其实很难做江南的?丝绸生意。


    想?到京城里还?藏着个对钱庄耿耿于怀的?刘金财,顾云秋暂且搁置了?染指丝绸布庄的?想?法。


    等钱庄在京城的?生意彻底走上正?轨,再?考虑别的?。


    放下生意经营的?心思后,接下来的?半天时间,顾云秋倒开开心心当了?回简单小孩:


    遇着新奇的?东西就买两份——分给点心一份。


    遇着好吃的?东西就买三?份——他、萧叔和点心都有,方?便带回去的?,也记着给宁王拿。


    逛到杭城夜凉、放过莲花河灯,顾云秋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西湖,爬上马车返回天目山的?南仓别院。


    南仓别院是?建立在南仓北坡上的?一套三?进跨院,院子不?算大,却设计得非常精致。


    进门板壁上是?镂空窗扇,能隐约透出里面的?园林假山。


    江南景致秀美,园林也经过精心雕琢。


    顾云秋在京城时,就不?止一次听人说起苏州园林亭榭精美、移步换景,处处皆是?诗情?画意。


    这座南仓别院据说是?前朝一位皇城使?自己出资修的?,后来他为了?保护杭城百姓战死,这别院就一直被废弃在山中。


    后经累世重修、翻新,现在的?别院属于江南大营一位统帅。


    这人与定国公是?旧识,王妃早早给他去信,统帅很痛快交出别院钥匙,让宁王和顾云秋到江南后直接住进去。


    统帅还?特别提到,说别院的?西跨院里有一泓天然热泉,能解旅途辛劳,很欢迎宁王和世子进去一试。


    宁王自己是?来公务的?,所以谢过统帅后照旧住南仓旁的?驿馆。


    等仓管查点清楚要押送的?粮草,他就要折返回京。


    不?过天然热泉不?常有,孩子难得来江南一回,宁王直接安排萧副将跟着住南仓别院,让他陪儿子在江南多?待些时日。


    萧副将本来不?大愿意,觉着他一个从二?品的?武将,不?上阵杀敌就算了?,竟还?要帮上司带孩子……


    而且,那孩子他从小看着长大:


    不?爱读书、不?爱习武,三?天两头惹祸不?说,还?总要人收拾烂摊子。


    到江南第?一夜,萧副将就苦了?脸,即便躺在最柔软的?丝绸软榻上,也辗转难眠了?半夜。


    没想?第?二?日,那个在他眼中是?惹祸精、是?纨绔子弟的?小世子,竟高高兴兴拉着他去爬山、逛径山寺,然后选平安符都要带上他一份儿。


    萧副将有点别扭,更别扭的?是?:


    小世子一点儿没拿他当外人,吃饭要拉着他同席、一起划船不?让他出力,逛在街上看见什么好吃都要塞给他一份。


    萧副将出生在金陵,却是?跟着父母辗转生活在杭城一代。


    这些东西,都是?他小时候的?记忆。


    半日相处,萧副将忽然明白——


    为何王爷王妃都偏宠这个孩子,更明白了?为什么除岁入宫,宁王世子能从宫里带回那么多?赏赐。


    送顾云秋回到南仓别院后,萧副将先到南仓驿馆给宁王复命。


    “萧叔你早点回来,”顾云秋将手上拿着的?东西递给副将,“我先去泡热汤,等等你和点心一起!”


    ——这是?他们来杭城第?一日的?约定。


    顾云秋知道有热汤后就高兴地第?一个跑过去要试。


    不?等宁王着人去找统帅问清楚需要注意的?一二?三?,小家伙就已经脱了?个精|光蹦跶到池子里。


    宁王一转身,就被顾云秋就用湿漉漉的?手攥住长袍。


    在上面盖两个手印不?说,他还?妄图给宁王整个人拉进去。


    最后闹了?一场,宁王妥协、陪儿子泡了?汤。


    而萧副将和那位叫点心的?小厮,也领命紧随其后、僵硬地坐到热池里。


    即便是?武将,萧副将也读过“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的?诗。


    虽说前唐已逝,可热泉到底不?常见——


    他和点心对视一眼,都第?一次知道底下人可以和主子一起用汤。


    顾云秋满不?在乎,还?觉着是?他们太?拘谨。


    萧副将提了?东西往前走,身后顾云秋却忽然又?叫住他——


    “嗷对了?,萧叔!”


    他回头,小世子神神秘秘挤眼睛,“别告诉父王我们吃了?绒鸡酥,小心他与你吃味!”


    萧副将好笑点点头,也嘱咐让顾云秋泡汤时别着凉、小心摔着。


    在盛情?邀请小点心一块儿下水未果后,顾云秋在热汤旁的?小屋简单冲洗过身子,就披一件曳地沐衣缓步走向热泉。


    热泉是?个宽足三?四丈的?长圆形池子,池底铺着圆圆的?鹅卵石,池壁是?高矮错落的?大青石。


    石头中央有个衔瓶的?青鸟石雕,青鸟爪子上有个机簧,拨弄后会从瓶子中吐出凉水,供人调节热泉温度。


    青鸟石雕后,是?一大片桃林。


    暮春时节桃花开尽,可枝头却还?挂着大片大片的?翠叶。


    顾云秋将沐衣挂在池边的?木施上,用脚尖试了?试水温后,便扶着池壁慢慢走到水里。


    找了?个舒服的?石头坐下来、脑袋枕在青石上,顾云秋闭上眼睛、展开四肢,舒舒服服长出一口气——


    田庄、钱庄他都有了?,往后肯定不?会饿肚子。


    虽然江南的?丝织业暂时无法插手,但还?有金银玉器、米面油粮、典当古玩等行当能做,再?攒下一笔钱,说不?定他还?能去蜀中看看。


    ——看看他真正?的?爹娘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听罗叔说,那是?个热闹的?城市,有遍地翠竹,还?有许多?鲜香刮辣的?硬菜。


    正?这般想?着,顾云秋耳尖一动?,似乎听见一阵异样的?声音。


    他挑挑眉,唤了?一声点心没人应,他睁眼看了?一圈周围没人,便撇撇嘴,以为是?别院洒扫的?下人。


    想?起点心,顾云秋又?转过身,有点闷地趴到青石上:


    小点心是?个很好的?人。


    将来他离开王府,王府肯定不?会放点心跟他一起走。


    点心是?世子身边的?一等小厮,宁心堂上下都由他打点。


    虽然这些年王妃和管家也给他增派了?四个伶俐的?小厮跟着,可都不?如点心独当一面。


    小和尚被认回去,也需要有人帮衬。


    ——那么大的?宅子、那么多?的?人,下人心思又?那么多?。


    小和尚从小在佛寺长大,寺里的?僧人善良、心思纯澈,还?是?该留下点心帮帮他。


    或者——


    顾云秋皱眉,他应该从现在开始替小点心攒一笔钱?


    万一……


    他舔舔嘴唇,万一之后小和尚的?疯病犯了?,又?要到处杀人的?话……


    点心拿着这笔钱,也可及时替自己赎身、离开王府。


    顾云秋越想?,越觉得这主意不?错,当即记到心上,就排在防备刘金财之前,算这一段时间的?重中之重。


    算算时间,顾云秋摸了?把?鼻尖上渗出的?汗,觉得泡差不?多?可以起身了?,就坐起来准备上岸。


    结果他刚从水中站起,身后忽然传来哗啦一声水响。


    顾云秋头都没来得及回,就被一个湿漉漉的?人贴上来从后捂住嘴。


    “唔唔唔?!!”


    顾云秋手脚并用挣扎,身后的?人为了?制住他,更直接横臂箍住他的?前胸。


    来人嗓音沙哑、充满疲惫:


    “……别出声。”


    诶?


    听见这声音,顾云秋的?动?作顿了?顿,他眨眨眼,忽然一仰头,就着被捂嘴的?姿势,看清了?身后人的?脸——


    小和尚!


    李从舟也在对上他视线的?同时愣了?愣,手上下意识松开。


    ……怎么是?他?


    顾云秋的?眼睛却一下亮起来,他也不?管自己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就那样转过身,扑上去给了?李从舟一个大大的?拥抱:


    “小明济!”


    李从舟被他撞得摇晃了?一下,垂眸看着他想?说什么,最终力气耗尽,摇晃一下就脱力地往后仰倒下去——


    万松书院的?师生已被送到南仓,由南仓守将庇护。


    他是?僧人,太?过显眼,不?能同行。


    而且他后背上还?有烧伤,回到径山寺也不?妥。


    若被襄平侯的?人以此为据查着,只怕还?会给径山寺带去不?小的?祸。


    所以李从舟着乌影看顾南仓,自己拐到北坡别院的?西跨院。


    这里是?别院温汤所在,平日人迹罕至,他能潜入直房养伤。


    没想?,才翻过院墙跳下来,就因伤重而摔入热泉。


    从水里冒出来后,却正?好遇上……光溜|溜的?顾云秋。


    失去意识前,李从舟隔着水面,隐约看见顾云秋着急地向他赶来。


    一双柳叶眼,都快瞪成了?杏仁核。


    “喂你——?!!”


    顾云秋扑过去,刚捞起小和尚一个脑袋不?知要怎么办。


    身后,却又?传来哒哒脚步声。


    伴随脚步声而来的?,还?有点心略显担心的?询问:


    “公子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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