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弃归嫌弃, 是夜徐宁仍旧半推半就地入了港。
分手炮没达成,反倒成了和好炮,两人都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仿佛小别胜新婚。
别样甜蜜。
徐宁从不觉得床笫之欢是件很羞耻的事儿,男人与女人交流, 不就是最好的方式么?若个个都似李凤娘那般扭扭捏捏, 就别提繁衍后代了。
不过,她还是慎重地采取了脐橙式——并非她拒绝要孩子, 人老了发秃齿脱的时候,总会盼着膝下有个伴, 慰藉孤单。
可她但愿是在这具身体发育的更成熟的时候,譬如温舅舅和温舅母那样,按岁数计,温舅母最少是在十八岁之后才生下长女的。
她亦希望能缓两年, 尽管皇家医疗条件与别个不同,可能省一分风险是一分不是?
至于中间会否有何变数, 就非她所能考虑了。
齐恒起初觉得这姿势有点古怪,次数多了, 反倒渐渐习惯, 说实话, 比他自己来还更省力——可见一山更比一山高, 徐宁这懒人同样嫁了个懒相公。
雨散云收后,她伏在他身上,媚眼如丝道:“殿下分明在做戏, 为何不跟我商量?”
如果明说了, 不就没这些误会了吗?可见根本没有把她当一家子。
秋后算账不止他会,她也会——现在想来, 这厮光明磊落不到哪儿去。
齐恒把玩着她一缕濡湿黑发,淡淡道:“忘了。”
徐宁:……
她以为他会找什么超凡脱俗的借口,然而就这么简单?太敷衍了吧。
然而齐恒澄明的眼睛表明他并未撒谎,确实那会儿百业缠身,连温家都没来得及递信——夫妻本是同林鸟,分封又算不上大难,哪里就各自飞了?
再绕下去就陷入死循环了,徐宁不与他争辩,现在追究谁是罪魁祸首已无意义,她紧靠着他肩膀,腻声道:“不管怎样,以后可不许再瞒我。”
若她一个王妃还得事事从向荣那里打听,未免太过窝囊,纵为了面子也不能如此。
齐恒承认自己确有不周之处,并答允往后会让徐宁接到第一手消息,夫妻之间这点义务是该尽到的。
当然他也有条件,“若真有分封那日,你可愿随我就藩?”
徐宁满口答应下来,画饼充饥还不会嘛,反正现实又不会遇到这种难题。
可她万万想不到,日后真就把自己给坑了,可见人不能随便发誓,会造口舌业——当然,这是后话。
齐恒得了她的保证,方才心满意足。然而消停了没多会儿,徐宁再度精神抖擞下达战书。
齐恒微微讶异,“还来?”
徐宁理直气壮,“素了这些天,一次便足够么?”
言下之意,他简直不像个男人。
任何男人都受不了不行这两个字,齐恒黑了脸,高举旌旗,务必要打赢这场尊严保卫战。
次日,姜管事发现自家主子难得告了假,这二月第一天上朝从来是慎之又慎,莫非还惦记着分封的事,想叫皇帝更怜惜些?
直至王妃一脸严肃告诉他,去库房里寻些益气补血的药材,做成汤药送去。
姜管事忍不住惊呼,“殿下又病了?”
哪就这样娇弱,才出风寒又缠绵病榻,今年这天也不冷呀。
齐恒轻咳了咳,“照王妃说的便是,无须多问。”
姜管事定睛瞧去,气色还是挺好的,只眼下乌青明显,他这老江湖顿时意会,常言道没有耕坏的田只有累死的牛,殿下还是要善自珍重呀!
不过,好歹还是后继有人,也算值了,遂悲喜交加到库房寻党参黄芪去——这种事好问大夫?幸亏他比大夫懂得还多哩。
二月二龙抬头后,之前留中不发的奏折终于被驳回,这也明确了景德帝态度:暂时没有分封打算。
温妃与齐恒皆松口气,看来这步险棋赌对了。楚王亦如蒙大赦,看样子,他至少还能再快活几年,都怪老五,害他这提心吊胆,足足一个月都没心思碰女人,如今可得报复性地消费回去,是找绿娘还是巧娘,算了干脆两个一起。
隐约记得五弟身边似乎有个姿容绝艳的丫头,叫什么来着……懒得管了,天下美人多得是,他齐懋可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
相比起两个弟弟,安王与吴王却着实有些怅然若失,父皇不肯明确名分,也就意味着他俩还得继续争斗,终究吃了不是嫡子的苦,若能托生在先皇后肚里,何至于这样麻烦!
亏得此话没被陈贵妃胡贵妃听见,否则怕是要活活气死。
吴王妃倒是称愿了,她本就没把握夫君能封太子,如果也要就藩,她是跟去好还是不跟去呢?挺着个大肚子,路上不定如何麻烦,可若留在京师,面对胡贵妃这种人神共愤的恶婆婆,那简直比自己养胎更糟。
幸亏万岁圣明,不管出于何种目的,至少她的难题迎刃而解了。
吴王妃谆谆拉着徐宁的手,“太后娘娘的千秋,你打算送什么贺礼?”
嫔妃们有品阶高低,可几个孙媳妇都大差不差,自然还是送价值差不多的礼物更好。省得谁压谁一头,回头再起嫌隙。
徐宁跟齐恒商量过,仍旧照往年的例,命工匠打造一尊白玉观音像便是。
吴王妃打趣道:“你请菩萨,那我请个西王母也就差不多了。”
大嫂子那头,虽然两人交情不比从前,可安王妃向来谨慎,想必不会太出格,倒是李凤娘这刺头难驯,去年那场献舞弄得妯娌们脸上无光,这回不知又要行出些什么新文来。
徐宁道:“二嫂若不放心,就差人去问一声罢。”
她自己实在懒得跟李凤娘打交道,光是视人命如草芥的做派就接受不来。
吴王妃颔首,“也只好如此。”
回头亲自写了封长信问候,又点明李凤娘若钱不凑手,她可以暂且帮忙——李阁老清流传家,并非婪取财货之辈,一时拮据也是有的。
哪知发过去却如石沉大海,连个回话都没有,吴王妃气了个臭死,她枉活大半辈子,从未见过这样不通情理之人!
徐宁估摸着正是吴王妃那句借钱害了她,她虽一片好意,落在李凤娘眼里却像是瞧不起——俨然把自个儿当内定太子妃一般呢,谁稀罕她假惺惺施舍冷饭!
鉴于她跟李凤娘有旧仇,徐宁也当不了和平使者,只能絮絮安慰二嫂一番,别为这点小事动胎气,太不值了。
温妃得空亦将儿媳唤进宫去,询问她贺礼备的如何,徐宁照实说了,又道:“娘娘打算如何?”
她们这些隔了辈的也就罢了,平时不常见面,温妃天天在宫里,如能设法讨好太后,对齐恒也大有裨益。
温妃叹口气,“你不知,慈宁宫那位极难取悦。”
莫说她了,昨儿南阳侯夫人进宫请安,照样被撵出去,那还是太后娘娘的母家呢。
徐宁悄悄道:“民间传言果真?”
邓太后性子孤拐,与娘家关系不睦,这个她亦略有所闻,听闻老南阳侯临终前悲泪纵横,想要见女儿一面,可邓太后就是不允,待老侯爷断了气,还抚掌大笑,“苍天有眼!”
她以为是杜撰的,哪会这样夸张?
温妃却颔首,“是真的。”
邓太后生辰在二月里,民间传言,二月生的女孩不祥,这本就是庸人牵强附会,无须当真。偏赶上那日南阳侯带夫人去寺中进香,路上遇见一帮山贼,打斗中坠下悬崖,南阳侯断了条腿,侯夫人则于恐慌惊惧中产下一女,血崩而亡。
至此,南阳侯方信了禅师批语,此女生来克父克母,若留她家中,贻害匪浅,于是未满两岁就将邓太后送去庄子,指派了个婆子照顾,实则也是饥一顿饱一顿,那婆子只管自己快活,银钱尽数挥霍,还是附近农家见其可怜,时常送些米面菜蔬,小姑娘方不至饿死。
南阳侯后来另娶续弦,过得亦是和和美美,生儿育女,渐渐将这倒霉孩子抛诸脑后。岂知到了选秀那年,继妻所生两女一个意外破相,一个得了肠痨,不得已,只得又将长女接回。彼时的邓大姑娘年满十八,生得亦是花容月貌,唯独一双手粗糙如树皮般——那是长期劳作留下的印记,抹再多脂膏也无法细嫩如初,南阳侯只得让人做了身宽袍大袖的衣裳,好稍稍遮掩。
原本只图走个过场,岂料邓太后正投了先帝爷眼缘,一下就被留牌子。先帝爷见多了有板有眼的名门闺秀,忽然来个新鲜别致的,十分得趣,宠爱弥甚。
南阳侯惦记着女儿天生孤寡命格,小心给皇帝打了预防针,先帝爷却笑道:“朕是真龙天子,若还压不过她这命格,岂非成笑话了?”
并没很当回事。
而高僧的谶言亦未成真,承宠年余后,邓姑娘顺利诞下一子,生得肥壮可爱,见人就笑,先帝愈发欣喜。原配皇后甫一过世,便将邓氏扶正,过后虽也渐渐失宠,可皇后与太子之位却到底坐稳了。
但,终其一生,邓太后都未帮扶过娘家半分,本朝律制,皇后母家循例该封一等承恩公,邓皇后偏是不让,道自己与娘家已经恩断义绝,互不干涉,她性子强硬,旁人也不好劝得;后来先帝过世,当今即位,再度提起要擢升外祖父一家,邓太后同样给拦住了,宁愿南阳侯府沦为京中笑柄。
原本精神矍铄的老侯爷忽然抱病,痰迷心窍,很难说是否让大孝女给气的。
温妃感慨道:“太后娘娘,实在是个记仇的人。”
徐宁心说记什么仇,这才是妥妥大女主剧本。若非邓皇后固守本心杜绝外戚干政,很难说先帝会否对她这样信任,毕竟“要”的最高境界就是“什么都不要”;当然,邓皇后荣升太后之后依然跟娘家水火不容,这个,多半就带点私人情绪了。
徐宁道:“太后娘娘有什么兴趣吗?”
温妃自己虽然摆过婆婆的谱,可提到婆婆还是一样害怕,实在邓太后脸上总是冷冰冰的,顶难见到笑模样。
而且这位太后与寻常的贵妇人大不相同,她虽出身名门,却几乎由农家养大,举止也与京城人士大不相同,用胡贵妃她们的话说,应该叫粗俗。当时南阳侯虽请了几位教习嬷嬷紧急培训,邓太后却全然没当回事,还抄起砚台将人打得头破血流,更别说学规矩了——便是现在,也无人知道邓太后是否有所改善。
陈贵妃与胡贵妃都对慈宁宫保持敬而远之态度,表面上忌惮,私底下很有些瞧不上,横竖太后娘娘关起门来自娱自乐,对哪位孙儿都一视同仁,何必管她怎么想?
温妃虽然有意讨好,却也无计可施,隐约想起一样,“太后娘娘似乎爱听戏文。”
也不能说爱,但常召南府那帮乐妓过去表演,脸上亦是淡淡的,并不见喝彩。
听完这番描述,徐宁心中大致有了规划,她轻手轻脚上前说了几句。
温妃面露犹疑,“使得么?”
徐宁笑道:“试一试又何妨。”
不成功,也无非扫了太后娘娘的兴致,但邓太后并不像会苛责的人,只是脾气略微孤僻些罢了,大不了俯首请个罪,笑一笑便完事。
可若成功,对今后将会大有好处,本朝以孝治天下,若能得太后娘娘美言两句,焉知皇帝心中不会有所倾斜?将来议储时,亦多几分胜算。
温妃也可将功抵过,将昔年阴霾扫荡一空,何等痛快。
当然,徐宁也有自己的私心,她实在看腻了华而不实的宫廷歌舞,如能注入点新血,增加些观赏性,也省得她干坐着打呵欠了。
二月十四这天,齐恒早早换上一身补服,徐宁也装模作样帮他理了理领子——她自己的吉服都穿不来,得两个丫鬟帮忙,这种更不消说了。
齐恒也习惯交由内侍负责,对徐宁时不时表演贤惠,见怪不怪。
他道:“你先去贺皇祖母,待酉时我让姜管事去接你。”
为着女客众多,皇子们不宜擅入内宫,多为夫人代劳。以前他没娶妻,只好亲力亲为,不过,他很怀疑徐宁能否应付的来。
皇祖母那脾性可不是好相与的。
徐宁眉眼弯弯,“我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
齐恒面无表情,他还记着就藩的事哩,徐宁非要装记性差,他只好给她留点颜面。
怕她有何疏失,到底派向荣陪她进宫,虽然这种场合没内侍说话的份,但向荣熟知世家家谱,多少能帮忙提个醒儿。
徐宁随手掐了掐向荣的小嫩脸,心情甚好,“多谢殿下。”
向荣唬得往半夏身后躲,瞧殿下眼中的杀气都快漫出来了,阿弥陀佛,他可不想明早被发现暴尸街头。
好在齐恒并未多话,只以眼神对徐宁这种胡乱揩油的行为表示谴责——晚上还不够她掐的?这会儿都觉得背上隐隐作痛咧。
向荣松口气,总觉得殿下近来愈发喜怒无常了 ,做奴才的可真不易。
他还记得本职,一路上很痛快地就把邓家家谱背出来了,包括族中每人官位。
徐宁听来听去,还真没有一个身居要职的,最高也不过四品,属实有点寒酸,“可有与京中其他世家联姻么?”
比如皇子母家什么的。
向荣点头,“自然有。”
不过这些冲着邓家权势去的人,最后无一例外自食苦果,要么被外放,要么从实职转成虚职,半点好处都没尝到,久而久之,邓家成了孤岛一座。
徐宁:……
看来,太后娘娘真的很记仇呢。
慈宁宫内张灯结彩,嫔妃、公主与年幼的子女们齐聚一堂,可因着邓太后本人兴致缺缺,气氛实在不怎么热烈。
吴王妃悄悄道:“你怎么这会子才来?”
当然是忙着确认工序去了,但这话徐宁不好明说,只温煦地笑了笑。
胡贵妃忙里偷闲瞥她一眼,掩口道:“怎么不见温妃妹妹?莫不是忘了今日乃太后娘娘生辰?”
她这针对并非毫无来由,皇子们也许愚蠢,会被静王那道自请就藩的帛书迷惑,她可不信世上真有淡泊名利的好人,怕不是以退为进。
也不排除胡贵妃单纯想找点麻烦,这宫里的女人本就没一个能入得她眼的。
徐宁含笑道:“今早上娘娘发现备的贺礼有误,得重新着人斧正,因此迟了些,还望太后见谅。”
所以还是没当回事,胡贵妃撇撇嘴,这样轻描淡写,就该治她个不敬之罪。
然而太后未发话,胡贵妃也不好多说别的。
邓太后仍是那副意兴阑珊模样,并未因生辰而高兴,大抵这日子令她想起的尽是些不快活的事情。
太监们一一将礼单呈上,口中高唱,遇见中意的,邓太后才会命人取其细看,否则,不过往库房一扔完事。
徐宁看着有趣,这怪脾气跟她家祖母文老太太如出一辙,但文老太太是因为死了嫡子,对承爵的庶子这一支分外看不入眼,又不得不仰赖庶子过活,才在沉默中变态。
邓太后则是平等地瞧不起所有人,明明白白告诉对方,我就是不喜欢你,你也无须白费心机。
入得法眼者自是寥寥。
倒是长公主送来一件紫貂皮大袄,体谅皇娘身患风痹之症,每到阴寒天双膝作痛,邓太后听着十分动容,叫人还了一斛明珠过去。
徐宁就觉着,这位太后娘娘也不是毫无人情味么。
胡贵妃瞧着很是不忿,她们这些有子有女的嫔妃,居然还敌不过一个寡妇,老东西莫不是吃错药了。
外头又有太监来报,南阳侯夫人求见。
邓太后脸上才浮现的笑意立刻淡下。
这个侯夫人自然并非当年继母,而是她同胞兄弟之妻。老侯爷本有意将爵位给续弦之子承袭,奈何长女入宫之后水涨船高,被名利诱惑,才不得不让元配之子承袭——早知孽女压根不想扶持母家,还不如干脆让给幼子呢。
陈贵妃是个体面人,若让南阳侯夫人长跪在外,慈宁宫面上亦还不好看,因劝道:“母后不若见上一面罢,让她进来请个安就算完了。”
横竖一年仅此一回。
胡贵妃难得与陈贵妃意见相同,她们这些名门贵胄,无论内里斗得如何激烈,面上都得一团和气,无他,这才叫世家风范,刻在骨子里的高贵典雅,只有暴发户才不讲体统呢。
邓太后未置可否,可看样子是默认了,侍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出去宣召。
未几,南阳侯夫人被领进门,年过花甲的人了,头发白了大半,又在寒风中冻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着实辛酸。
众人瞧她步履蹒跚模样,亦心生不忍。
南阳侯夫人颤颤巍巍拜倒在地,“臣妇奉家夫之命前来拜贺,愿娘娘千岁安康,长乐无极。”
邓太后开口便是惊人之语,“南阳侯死了么?你这样急着见哀家。”
南阳侯夫人窦氏忍不住痛哭起来,“娘娘,臣妇知您怨恨老侯爷,可老爷自始至终都是无辜的呀!”
当年邓太后被送去庄子时,老爷还只是个四岁孩子,他能知道什么,怎么敢跟父亲作对?邓太后这种迁怒实在毫无来由。
照窦氏的看法,人死如灯灭,就算太后娘娘如何怨恨生父,可肇事者都已经入土了,为何还要揪着不放?连同家中子弟也迫于淫威,如鼠辈们见不得光,枉为后族,却半点得不到旁人尊敬,反被嘲笑。
窦氏哀痛愈甚,掩面泪流不止。
嫔妃们瞧着也甚是恻隐,都是世家出来的女子,自然知道被轻视是何等滋味,比起吃不暖穿不暖,这种精神上的践踏更令人无法忍受。
太后娘娘的确做得太过分了些,若能趁此机会冰释前嫌,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四面静肃中,传出一个轻飘飘的声音,“所以,南阳侯夫人今日是为爵位而来?”
窦氏愕然抬首,想看看谁在说话,循声望去却只见到个美目流盼的年轻女子,陌生至极。
徐宁故意拖长音调,“看来,夫人不是真心为太后道贺呀。”
第062章 口舌
此话一出, 胡贵妃先就皱起眉来,想在座多少皇亲国戚,哪就轮得着她说话的份?纵然自恃王妃之尊, 也得考虑辈分问题,南阳侯夫人可是跟她祖母一般的人物, 这样大呼小叫, 真是霸道!
但毕竟是别人的儿媳妇,胡贵妃不便越过去教训, 只恨温妃不在,由着徐宁撒泼, 这家怎么一个比一个颟顸?
陈贵妃到底持重些,轻咳了咳,暗示徐宁注意身份。
徐宁笑嘻嘻地打了个千儿,“贵妃娘娘, 您嗓子不舒服,还是吃伤了东西?”
陈贵妃再不好说得, 原本她对徐宁尚有些好感,如此一来, 却烟消云散。妻贤夫祸少, 老五娶了这么个媳妇, 将来怕少不了麻烦。
窦氏经此一番打岔, 重新蓄力,眼泪珠子跟流不完似的,再度伏地痛哭, “太后明鉴, 臣妇怎么敢对您不恭敬?您可是咱们邓家的天呀!”
徐宁明明说的是心不诚,这会儿却偏扯到恭不恭敬上, 分明大事化小。
邓太后仍旧不为所动,只眉目攒聚着怒气,显然这样道德绑架的次数多了,总会有绷不住的时候。到时候,慈宁宫恐怕声名狼藉——南阳侯府是豁出去了,既然不让他们好过,那太后自己也别想好过,大不了两败俱伤!
徐宁轻轻上前,佯作赔礼,却暗运巧劲将窦氏搀起,“夫人慎言,举头三尺有神明,朝堂之上又有万岁爷,您方才那番话让太后娘娘何以自处?”
不知道的还以为邓太后野心勃勃、想要垂帘摄政呢。
窦氏不由得收住泪,十分错愕望着这不知从哪冒出的小妮子,如此能言巧辩,慈宁宫从哪寻来的帮手?
邓太后也不禁多看了徐宁两眼,原以为她不过巧舌如簧拍些马匹,可话里句句条理清晰,让人挑不出错来,委实是个人物。
徐宁无须介绍,直接自报家门,“我乃静王殿下之妻。”
静王那样高风亮节人物,怎娶了个泼货?窦氏几欲吐血,勉强抓着她胳膊恳求,“王妃可怜可怜老身,帮臣妇向太后娘娘求求情吧。”
这就赖上她了?徐宁挑眉,合着她不帮忙是冷血寡情,若帮了忙,成功了还好,不成功怕是要惹慈宁宫厌弃。
还敢说你这老虔婆不是居心叵测?
徐宁笑了笑,“若其中确有情有可原之处,说句话不算什么,但我有一言请教。”
窦氏拿袖子搵去鬓边老泪,“王妃请讲。”
徐宁慢吞吞道:“适才夫人所言,侯爷因为年幼才未能帮太后娘娘说话,这话果真吗?”
窦氏鸡啄米般点头。
徐宁道:“那后来,侯爷有无去庄子上看过?”
见窦氏面露迟疑,她故作惊叹,“原来一次也没有啊。”
就这样还敢说自己是好哥哥呢,连亲妹妹的生死都漠不关心,这家人怎么好意思讨爵?
窦氏方才意识到她话里陷阱,哭道:“我夫君怎么敢违抗先老侯爷,老侯爷早就发话,若有人敢瞒着他偷偷探视,定会将他两腿打断!”
父慈子孝,这样的权威,一个孩子岂能违抗,王妃未免太过苛责。
徐宁颔首,“是啊,以前不敢反抗令尊,这会儿却有胆子来慈宁宫前讨爵,看来,太后的话还不及公侯之语管用。”
转头对吴王妃笑道:“咱们今日算长见识了。”
吴王妃被徐宁点醒,也终于破开那层迷障,天地君亲师,这君怎么也得排在亲前头,可邓家人的做派完全就是胡搅蛮缠,全不管太后之前如何吩咐,只一味用苦肉计想让邓太后对他们低头,这和藐视君上有何区别?
若真为太后好,就该老老实实待在家中,或以书信打动,而非现在这般,当着许多贺客的面让邓太后下不来台。
之前她怎么会被那些眼泪蒙蔽?
眼看周遭气氛起了变化,开始窃窃私语,议论邓家形迹可疑,窦氏不禁慌了手脚,顾不得再卖惨了,直接站起身来跟徐宁对刚,“王妃,听闻您也是庶出,想必没少吃过苦头,难道您忍心跟家中断绝关系?骨肉亲伦乃人间正理,若连至亲都不认,那和畜生有何分别?”
这话就差指着邓太后鼻子骂了,徐宁着实佩服这老虔婆胆量。
她也懒得废话,直接朝邓太后俯身施礼,“皇祖母,此人不顾您的寿诞,来宴会上大肆喧哗,有违宫中法度,依律该责打三十,以儆效尤。”
窦氏一听便慌了神,她这般岁数哪里禁得起杖责?
然而邓太后已经发话,“准。”
这下,陈贵妃等人想求情也不能。
自有识趣的宫人将窦氏拖出去,只闻外头传来一声声惨呼,令观者心惊肉跳。当然,这些侍人都是做熟了的,手上留有余地,不会真个要窦氏性命——好好的寿诞,见了血也不吉利。
窦氏被打得半身血肉模糊,还得强撑着进来谢恩,徐宁自作主张派了乘小轿送她回去,如此恩威并施,省得慈宁宫遭人诟病。
相信受过这番教训,邓家多少能消停一阵。
静王妃如此长袖善舞,把慈宁宫的奴仆指挥得团团转,邓太后未置一词,无疑是默认她的做法。
李凤娘看在眼里,分外不是滋味,凭什么她能靠几句花言巧语哄得人人高兴,天下没有这种道理。
遂朝邓太后陪笑道:“妾身也有一样薄礼进献给皇祖母,还望皇祖母笑纳。”
语毕击掌三下,就有宫人捧着一个巨大托盘进来,上头施金错彩,俨然是一件耀眼夺目的凤袍。
得四个宫女提着才不至于拖曳地上,摊开来更显华丽无比,衣领、前襟以及袖口上点缀着一排排圆润硕大的明珠,连纽扣都仿佛是宝石做的,猫儿眼、祖母绿,闪烁着幽艳迷人的光泽,动人心魄。
吴王妃未曾想李凤娘懒得回她信,背地里却在忙这些,不由得讥笑道:“弟妹出手当真阔绰,这件凤袍当所费不呰吧。”
李凤娘淡淡道:“劳二嫂记挂,我还薄有些家私。”
事实上她耗费了大半的陪嫁,又变卖了近百亩庄田,方才绣成这件奇珍,如不能在太后寿诞上一鸣惊人,心血就全白费了。
但世事总有不如意处,邓太后淡淡道:“这衣裳我不配穿,拿回去吧。”
李凤娘脸上差点就挂不住,怎么可能?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皇祖母德隆位尊,儿孙们自当以天下养,何来靡费之处?”
惠妃正心烦着,李氏未免太擅做主张!这样大的事也不跟她商量。
她才不信李凤娘用的全是私房,怕是齐懋也暗中补贴不少——懋儿这软耳根子,人家但凡对他施舍个好脸,他就巴巴贴上去了。
奈何同气连枝,惠妃还是得帮忙说好话,“臣妾知道您崇尚俭朴,但体谅孩子们一片孝心,就收下吧。”
邓太后也无二话,叫人跟那些屏风茶具之类一齐收到库房里去。
惠妃好险没被噎死,看样子太后压根不打算穿,早知道还不如退回来——那凤袍上的金子宝石拆下来变卖,多多少少还能捞回点本钱。
现在却是石沉大海,连个响都听不见。
徐宁委实被这家子蠢乐了,明知邓太后出身贫苦鲜见富贵,想必以前没少被其他嫔妃借这事挤兑,你还故意做件触目显眼的衣裳来刺她心,这不是给和尚送梳子么?
活该没个好脸。
李凤娘被隔壁幸灾乐祸架势气个倒仰,僵着脸道:“不知五弟妹给太后送了什么礼物?”
徐宁含笑道:“我比不过四嫂出手大方,只略尽绵力罢了。”
李凤娘略微气平些,谅她也拿不出好东西。
须臾吃完了寿面,邓太后请大伙儿到后院观戏去。偌大凉棚里搭着高台,后头则是一排排铺着毡褥的藤椅,依势而就,排与排之间有恰当的高度差,因而不会产生视线阻隔问题。
吴王妃讶道:“以前都是在暖阁里叫一班小戏,今儿怎么换到露天了?”
徐宁笑道:“皇祖母一时心性也是有的。”
心知肚明怎么回事。
还好天气已渐渐和暖,四面又烧着炭盆,并不很冷,但徐宁还是让人多拿两个鹅羽软垫垫上,又搬了个风炉来,方便随时可以喝到热茶。
吴王妃笑道:“难为你如此体贴,我怕生受不起。”
徐宁道:“二哥不在,我自然要代替他多多照顾,谁叫你是我二嫂呢?”
吴王妃方才心安理得坐下。
安王妃远远瞧见两人如此亲昵,不知是何滋味,看上去分外落寞。
徐宁暗道:少女情怀总是诗。
第063章 投缘
南府那帮乐工吴王妃大多认得, 以前胡贵妃也爱吹拉弹唱,常在宫里奏乐,她也有幸当个陪伴。
但今日上来的这些她却一个不识, 仪态也与南府不同,多少有些散漫随意, 要不就是步伐僵硬跟挺尸似的。
吴王妃诧道:“几时换了这些人?”
她养胎不过几个月, 宫里居然天翻地覆。
徐宁嘴上说,“谁知道呢。”
心里暗暗佩服温妃手脚之快, 她不过提供了个方案,婆婆就雷厉风行将事情给办妥了。看来, 温妃是真的很希望儿子能成为太子,难怪当初会情急乱智。
其余人不似吴王妃这般熟稔,俱正襟危坐等着听戏。一般来说听戏有雅俗之别,似胡贵妃这种端庄典雅的贵族女子, 听的多数为《锁麟囊》《柳迎春》《长生殿》之类,逢着太后千秋这等日子, 要么就是《麻姑献寿》《八仙报喜》,图个热闹。
但今日这出戏显然别开生面, 上来就有个涂花脸的俏皮女子上来一通吟唱, 继而却见人抬上来一口棺材, 那女子还作势拿斧头将棺木劈开。
胡贵妃铁青了脸, 荒谬,这曲目是谁排的?寿诞竟弄得这般不吉利。
待要叫管事们过来审问,奈何太后尚未发话, 只好暂且按下不表。
吴王妃也被那棺材给吓住了, 怕看却又忍不住想看,悄悄问徐宁, 这是讲什么的?
徐宁便告诉她,这出戏叫《大劈棺》,不是悲剧,其实是滑稽戏。讲的是庄子之妻田氏立誓夫死不嫁,庄子遂假死以试其真心,结果田氏真个上当,还在孝期就被楚国王孙看上,意欲琵琶别抱,怎料这王孙有心痛病,须服人脑髓方能痊愈,田氏遂劈开棺木,欲取亡夫脑髓,却不料庄周“诈尸”,死而复生并痛骂田氏,田氏于是羞愤自尽。
编这出戏的人定是个腐儒,想要警告世上女子安分守己从一而终,殊不知只会沦为笑谈——这出戏在民间流传甚广,大多只为看个新鲜别致,没几个认真往深里想。更何况,守寡不过是有钱人的把戏,那些穷苦人家连饭都吃不饱,哪里有闲情叫媳妇守节呢?
吴王妃是个感情丰富的,瞧着还挺催泪,“就算要改嫁,好歹过个一年半载,哪能坟前就勾搭上了?”
难道往日夫妻恩义都是笑话不成?
徐宁道:“庄周丧妻之后还鼓盆而歌咧,这又算得了什么。”
他自己都没把老婆当回事,凭什么要求老婆为他从一而终?这世道讲究你来我往,切莫严于律人宽以待己。
当然,这些不过是杜撰的故事,无须当真。
吴王妃听得咋舌。
其余嫔妃虽有些按捺不住好奇观看的,却大多觉着上不了台面,尤其之后的几出也没强到哪儿去。
如《纺棉花》讲的是张三外出经商,妻子王氏在家纺纱春心荡漾,唱着小调自娱自乐,张三回来后想看老婆起没起外心,隔着窗户彼此试探,其中穿插各种诙谐俚俗小调,最后开门相见,夫妻俩大团圆。
这些曲目多源自民间传奇掌故,登不得大雅之堂,其后又有几折出名些的,如改编自水浒的《坐楼杀惜》,改编自西游的《大闹天宫》,更令胡贵妃坐立难安,觉得有失身份,那一声声奔雷般的叱咤听得她耳朵疼!
胡贵妃实在忍无可忍,对邓太后陪笑道:“南府今日实在荒唐,净弄些不入流的来,臣妾回去定会好好责罚他们。”
邓太后面无表情,“是么?哀家听着挺好的。”
胡贵妃:……
老虔婆莫不是吃错药了,往日那么好的丝竹管弦都不爱听,却爱这口?
每出戏谢幕之间,又有不知从哪冒出的杂耍艺人上台,表演些吞剑、顶碗、走钢丝、胸口碎大石之类的戏法,嘈杂非凡,嫔妃们都感到耳朵里嗡嗡作响,邓太后却是情不自禁地喝起彩来,又叫侍女抓了一大把金瓜子,上去分赏给那些人——对向来刻薄的太后娘娘而言,这出手委实算大方了。
吴王妃也很意外,可转头瞧见李凤娘吃了苍蝇似的脸色,不禁高兴起来,亏她花那么钱绣制凤袍,还不如这些市井玩意更能讨太后玩心,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到最后一折戏时,邓太后指着其中一张分外眼熟的面孔讶道:“她是谁?”
两位贵妃明知道也不肯说,纷纷摇头。
散场后,温妃方才卸了油彩,施施然上前来,腼腆道:“臣妾无才无德,唯有效仿戏彩斑衣博您老人家一笑,还望太后见谅。”
看得出登台表演挺羞耻的,尽管她只唱了一小段。
徐宁很佩服婆婆豁得出去,但这样也更显情真——除非太后真个铁石心肠,否则必会动容。
显然,邓太后就是个朴实的老太太,且口味和一般农妇没啥差别。
她竟开恩允许温妃坐到身边去,还热烈地探讨起戏文来。
胡贵妃嫉妒得帕子都要撕碎了,温妃那个猪脑子怎会突然开窍?再说,她怎么知道太后喜欢这些。
连自己都还蒙在鼓里。
瞧见婆婆那样子,吴王妃知道自己该撤退了,否则待会儿定会拉着她大发牢骚。
尽管有些依依难舍,但吴王妃还是借口胎动不适,先回家养着去,叮嘱徐宁记得帮她告假。
李凤娘瞧见徐宁那副胜券在握模样,蓦地心中一动,会是她想的招么?
是夜,温妃难得被留慈宁宫用膳,原本还想留徐宁作伴,徐宁婉言谢绝了。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这才是做好事的最高境界。
何况齐恒还等着她哩。
徐宁快步来到宫门外,果然就看到那辆眼熟的马车,而齐恒正风度翩翩在一旁侯着她。
想来也有半个时辰了。
徐宁刚做成一件大事,迫不及待要同他分享,尤其今日十分热闹,还掺杂了南阳侯夫人被打跟李凤娘献衣,这么多新闻混杂在一起,先说哪件好呢?
齐恒却只神情专注看着她。
然后,在徐宁还未来得及张口的时候,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封住她的唇。
徐宁一开始脑子是涨的,而后,她才缓慢意识过来,这种场合,似乎不该有这样私密动作。
里头的宾客还没走完呢。
待要骂他两句,然而齐恒完全没有做错事的内疚,反而悄悄询问她,“可好?”
是问吻技长进了吧!
徐宁面无表情,“还行。”
他应该等了很久了,嘴唇有点点生硬,不似平日那般柔软。不过,也可能是她错觉,毕竟徐宁自己嘴唇也是木的——为了实地验收成果,她方才到现在还没喝一滴水呢。
齐恒便欲再试,徐宁抓着他衣襟,“回去再说。”
他们有的是时间,何必急在一时。在家还更安全。
齐恒摸摸鼻子,他其实更喜欢这种人前鬼鬼祟祟的感觉,别样刺激,这便是俗话说的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么?
但,这话可不能告诉她,得顾全形象,
他毕竟号称谪仙呀——虽则早被她毁得差不多了。
晚间同房共枕时,徐宁方抽空告诉他这一天的壮举。
齐恒恍然,怪道最近母妃不见踪影,原来是在忙这些。
“你竟不告诉我。”带点嗔怨。
徐宁道:“娘娘是怕连累殿下。”
毕竟这些不过是猜测,谁能保证一定成功?万一惹得太后雷霆大怒,齐恒也能撇清干系。
爱子之心,真真令人感慨。
齐恒叹道:“往后切莫如此。”
徐宁笑道:“没有往后了。”
今日,不过是给邓太后一个契机,身为六宫实际上的女主人,她本可以随心所欲找乐子,何必理会那些闲言碎语?
等她渐渐尝到权力滋味后,便是两位贵妃手忙脚乱时候——没错,这其实一箭双雕。谁叫她们既争储又争权,太贪心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这种手足无措,恰恰便是旁人最好的契机。
徐宁又絮絮对齐恒讲述今日那些戏文,还模仿田氏花腔唱了两句,这倒不难,那段坟前调情近乎白话,俏皮流利,可见劳动人民智慧结晶。
齐恒起初听着有趣,可随即才意识到好像有点不对?当着亡夫勾搭新宠,很难不叫人代入躺板板的那个。
尤其徐宁口角轻快,半点没有同情迹象。
他忍不住道:“若我是庄周,你也会如此?”
徐宁答得干脆,“当然不会。”
这就是个不存在的命题,他要代入也该代入楚国王孙吧?换做徐宁压根不可能嫁给庄周这种穷鬼,哪怕他不诈死,自己或许也会先下手为强。
齐恒:……很好,现在变潘金莲与武大郎了。
合着他是西门庆?
次日,慈宁宫忽然赐下一斛南海珍珠,又传召静王妃面见。
齐恒道:“皇祖母多半已知道是你所为。”
徐宁虽然不愿邀功,可也禁不住人家非要表扬——温妃本就是个藏不住事的,胆小又小,多半邓太后一审就什么都招了。
齐恒很为她高兴,能得皇祖母青睐,这得是多不容易事,以前安王妃天天去慈宁宫抄经,皇祖母都懒得跟她多说一个字呢。
徐宁却没他这样乐观,自己昨日虽然让邓太后畅快了,但,那些节目到底登不得大雅之堂,万一太后娘娘后悔起来,觉得失了面子可怎么办?
她就怕是场鸿门宴。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进宫,果然邓太后脸上冷若霜雪。
徐宁也不敢笑,讪讪施礼,“皇祖母寻妾身有何事?”
邓太后瞥她一眼,随即叫人递来本册子。
徐宁揭开一瞧,懂了,原是意犹未尽啊。
第064章 告状
虽蒙太后召见十分荣耀, 但徐宁还是牢记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遂谦虚道:“妾身不懂这些,皇祖母还是问温妃娘娘罢。”
当媳妇的怎么能抢婆婆功劳, 一方面温妃就不是心胸宽广的,另一方面, 让她顶在前头, 徐宁做起事来反倒更加方便。
合则两利。
邓太后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你就别装了”几个大字,昨儿温妃虽亲自上台演了一段, 看得出是临时排的,肢体动作十分僵硬, 邓太后与她谈论戏文内容时,温妃也只是唯唯,可见一知半解。
邓太后是缺少良好教育又不是傻,自然分辨得出谁才是幕后操盘手——老五竟是个有造化的, 能娶这么一位贤惠又能干的王妃。
话都点到这份上了,再否认倒显虚伪, 徐宁只好厚着脸皮承认下来。但她与邓太后非亲非故,做这些事无非出于拍马屁, 多少有些难为情。
邓太后道:“这又何妨, 在宫里过日子的, 谁没有两副面孔, 你无非比她们更直白些罢了。”
难道陈贵妃胡贵妃会对自己真心孝顺?邓太后心里清明着呢,以为给她上几个尊号、把宫室修缮得华丽些就算好了?拍马屁都拍不到点子上。
徐宁:措辞可真够辛辣啊。
难怪太后娘娘平日总是板着脸甚少说话,这嘴巴叭叭的, 一般人还真受不住。
显然邓太后也憋得够久了, 从先帝那时候就在忍,强迫自己不可露怯, 务必彰显出世家贵女风范,到了景德帝即位,为怕给儿子丢脸,也只能压抑性情天天听那些枯燥无味的雅乐,这郁结于心,脾气能好么?偏邓家两口子还时不时过来添堵。
直至昨日才真正畅快了一回。
邓太后牵着她的手坐下,今日都是内亲,就不必在外场了,只简单在暖阁里摆了一班小戏。
曲目仍是昨日排的那些,但邓太后新鲜劲尚未过去,听着仍觉有趣。
她恍若无意问徐宁,怎么懂得这些?
徐宁从进门就打起十二分精神,留心不出现任何纰漏,虽然她就为讨好太后而来,但若太刻意或许会起到反作用。
遂含笑道:“妾身和姨娘以前住在乡下时,常有小戏班子走街串巷,村里人齐聚一堂,两个铜板就能从黄昏看到天亮,因此略微知道些。”
这个其实是杂糅了她前世经历,小时候长在外婆家,逢到有人办红白喜事,都会请乐队之类助兴,那些老手艺人,本就吹拉弹唱样样来得,戏也会唱,虽然不及正经剧院里那样清亮悦耳,嗓子也因抽烟喝酒倒了不少,但在年幼的她听来,着实别有一番风味——现在想想,她怀念的不过是童年。
邓太后诧道:“你还去过乡下?”
徐宁颔首,甚至杜姨娘也是从乡下出来。当然,这辈子她都没曾见过外祖,当初杜家因为家贫将女儿卖断时,就白纸黑字写明了,以后银货两讫各不相干,无论发迹或者潦倒,都不必女儿再来操心。
杜姨娘很能体谅父母苦衷,实在家里吃饭的嘴太多养活不起,怨不得她们,能给自个儿寻个好去处,就已经是莫大的恩德。后来她在诚意伯府站稳脚跟后,也曾试图去找过那家人,奈何杜家早已搬走,左邻右舍又不知去向,只得罢了。
照徐宁看法,这家人只能叫还有点骨气,并不能说善良,真是一穷二白怎么不卖儿子非要卖女儿?黑市上男娃可比女娃值钱的多哩。再者,口口声声一刀两断,却还是把卖身钱给拿走了,当真“清高”得很。
没机会再来往,堪称幸事。
邓太后听说徐宁在乡下长大,便不再言语,无疑触及到她心事——当时她被赶去庄子时,可是连看戏的机会都没有,只能远远羡慕路边上的吆喝。
一时间不知道谁更惨。
这番推心置腹到底让两人距离拉近许多,没一会儿,邓太后就同她悄悄议论起戏台上那小旦的长相来。
说是小旦,其实为男人反串,不过生得清秀俊俏,一举一动尽态极妍,比女子还娇柔妩媚,无怪乎堂堂太后也会看得老脸微热。
徐宁表示很能理解,男人至死是少年,怎的女人上岁数就非得清心寡欲?何况邓太后并未似吕武那般豢养男宠为人诟病,只是稍稍寻求点精神慰藉罢了,难道连这也要抹杀?
但这对从小受三贞九烈熏陶的贵女无疑是难以理解的,难怪温妃接受不了,才过了一晚便落荒而逃。
徐宁便没这些顾虑,见邓太后感兴趣,越性给她老人家介绍几出粉戏,如《画堂春》《铁弓缘》《游龙戏凤》之类。
所谓粉戏,即是掺杂了少儿不宜内容的戏文,更有不少口耳相传的荤段子。如讲述曹操与人妻故事的《战宛城》,里面《入帐》一节格外生动活泼,邹氏和曹操同入罗帏,旦角把两只三寸金莲露在帐外(实则是踩的高跷),又在内剧烈摇动帐子,最后还要从帐中扔鸡蛋清到观众席,其意如何,不言自明。
放现代,应该和现场观摩车震差不多了。
邓太后听得老脸滚烫,“这样大胆。”
徐宁笑道:“不过图一乐而已,这还只是京戏,像黄梅调里头,不堪入目的多着呢,回头找机会排给您看。”
她自己其实没多大感觉,因为明知道 是假的嘛,又因为扮演者是两个男人,跟看基片差不多,还是搞笑类的。
比起后世丰富多彩的文娱活动,这点实在是毛毛雨。
可对邓太后就已经大开眼界了。
经过这次面谈,邓太后对孙媳妇拜服得五体投地,看完戏后又顺势留徐宁用饭,还请她在宫中小住几日。
徐宁道:“怕是惹六宫非议。”
从来没这种规矩,她一个王妃又不是没自己官邸,哪能天天住在宫中。
邓太后眉立,“谁敢议论,哀家拔了她的舌头。”
徐宁方才心安,差人向府中送信,暂且离开几天。并非她不愿给齐恒暖床,实在身不由己,让他先冻着罢。
谁叫他之前故意冷落自己来着,活该受些教训,徐宁暗暗得意。
慈宁宫上下奴才忽然发现,自家主子好似突然变了个人,不但脸上常常露出笑意,话也变多了,以前谁见了她都大气不敢喘,如今气氛变得轻松随意,都自在不少。
觉得静王妃简直是观音菩萨派来拯救她们的,于是争相讨好,那种架势,简直比邓太后还希望她长住。
徐宁于是成了阖宫焦点,走到哪都众星拱月,御花园那些名贵花卉本来不许任意攀折,她一句要插瓶,就有人恭恭敬敬捧来送她,邓太后更是爱她爱得跟什么似的,不但同吃同睡,连洗澡都得她在一旁讲故事,仿佛心智一下退化成幼年。
她这般炙手可热,难免引起胡贵妃危机感,以前邓太后对孙辈一向淡淡,相形之下,吴王这个聪敏伶俐的反倒出挑些。可现在有了个走歪门邪道的静王妃,吴王就变得一点都不起眼了,万岁爷迟迟不肯立太子,想必心中有所动摇,如能有人推波助澜一把……不行,她不能让人抢占先机,就算静王本人没有争储的野心,可他若站队安王那边,对自己却是大大不利。
胡贵妃就去找了陈贵妃,道应该联起手来将徐宁逐出宫去。
陈贵妃不想费事,“太后娘娘难得有个说得上话的,咱们何必扫她的兴?”
胡贵妃道:“可她引着太后娘娘狎戏子,这个姐姐您也不管?”
外头的官夫人也有按捺不住寂寞去姘戏子的,多数人家都不敢让这种丑闻流传开来,顶多往寺庙一送完事。
可太后娘娘乃天下人之母,别说真个私通,即便稍稍逾矩点儿,引来垢谇谣诼,也会让陛下颜面无存。
胡贵妃添油加醋,“姐姐,您乃嫔妃之首,肃清宫闱乃您职责所在,若您都不顾,妹妹可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陈贵妃明知对方是在捧杀,奈何句句说在点上,由不得她装聋作样。她既有意登上凤位,便不能任由那起子小人兴风作浪,把慈宁宫弄得乌烟瘴气。
陈贵妃到底起身面圣去了,她还是聪明的,将皮球踢给皇上,让景德帝自己抉择。若他选择网开一面,自己便不好多说什么;否则,也是人家母子内部纠纷,与她无关。
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景德帝早已听说静王妃如何大显神通,把自己那生人勿进的老娘哄得团团转,不过太后年轻时候吃了不少苦,后来又为了他一意压制娘家,不使外戚坐大,这些,景德帝也都看在眼里——皇权至上,他若有意扶持邓氏,太后再反对也无用,现在这般不过是权衡之后的结果,无非他唱红脸、太后唱白脸罢了。
第065章 哮症
有人告状告到跟前, 景德帝自不能视而不见,思量一番后,还是亲身去了慈宁宫。
徐宁正狐假虎威把个年方十六的小旦唤到跟前来, 准备掐掐他的脸呢,手感一定很不错——邓太后也就三分钟热度, 上回那个虽然俊俏, 可一见她就吓得眼泪汪汪的,令她兴味索然, 遂迅速转移目标。
这个明显比那个要圆滑成熟得当,看五官分布也已长开, 徐宁很怀疑他谎报了岁数,指不定已年过二十,听说戏班子里是年岁越小越吃香的。
举止也没有半分羞怯,反倒于含蓄中透着股任君采撷的意味, 徐宁很怀疑,即便邓太后要收这乔官当面首, 他也会慨然同意,被富婆看上是多好的事呀。
可惜邓太后并没有那种意思, 并非心有余而力不足, 而是, 她对先帝还是挺有感情的——当初正是先帝爷从一众知书达理色艺双绝的闺秀里挑中了她, 使她脱离苦海,她又怎会不感激这番知遇之恩呢?
如今不过找找乐子,看着这些花朵般娇艳迷人的面孔, 让她想到自己年轻时的岁月, 苦乐交织的、难以忘却的回忆。
徐宁也打算顺便沾光,这就跟现代的明星握手会差不多, 能在戏班子里熬出头的,多少是个角儿,这么近距离的接触多么难得。
然而还不待她伸出咸猪手,太监那句皇上驾到就把她吓得缩了回去,赶紧屈膝行礼,再不敢胡作非为。
景德帝瞧着倒觉可乐,老五这媳妇胆子可真不小,竟调戏起伶人来了,就不知老五背后作何感想。
徐宁实在冤枉,她才刚起了点贼心有木有?连毛孔都没碰到哩。
景德帝命其起身,对邓太后笑道:“朕听闻慈宁宫热闹非凡,如今瞧着果然不一般。”
邓太后懒得睬他,一看便知有人告状,否则皇帝岂会白跑一趟?
宫里就是这点讨厌,她堂堂一个太后都不能找点乐子,举动都有人监视,这和以前被关在庄子上有何分别?
景德帝知母后不愿自己扫兴,却还是耐着性子道:“母后要听戏,南府那里就有不少好本子,朕让他们天天排演,又何必……”
瞥了眼抖得跟筛糠似的小旦,婉转道:“听这些村野俚语,不登大雅之堂。”
无须细审,他也知道方才排的是什么,那罗帐就架在高台上哩。
邓太后愈发面若寒霜,她当然知道儿子为她好,可她不是来听教训的。
徐宁大着胆子道:“陛下错怪太后娘娘了,诗词有优劣之分,戏曲却无雅俗之别,阳春白雪、下里巴人,能让观众喝彩的便都是好戏。”
景德帝淡淡道,“哦,这《入帐》也是?”
声音里多了几分威严。
徐宁并未害怕,反倒暗戳戳想着,您一口叫得出名字,莫不是自己也私下看过?
当然她没拆穿,只从容道:“自然,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也,有何污秽可言?西厢、牡丹,京城几乎人人都能传诵,里头也不乏两情欢好之语呢。”
按老学究的标准,这两部是否也该被贬为低俗?那世上简直无戏可听了。
邓太后来了底气,没错,凭什么那些贵妇喜欢的就是好的,她听的就是坏的?简直毫无道理。
景德帝没见过这么会诡辩的人,大部分一见到他就吓得两腿发软了,哪还能振振有词?老五那笨嘴拙舌的,娶的媳妇竟是这般。
景德帝不与她争辩,而是另换了个话题,“方才你要做什么?”
别以为他瞧不见,儿媳妇的手快伸到那小旦脸上去了,得亏儿子生得够俊,否则头上怕是会多出顶绿帽子。
徐宁毫不心虚,“儿臣想知道他脸上油彩怎么画的,好为太后登台献艺。”
景德帝道:“身为内命妇,一举一动皆为臣民窥探,当谨言慎行。”
这话也顺便点了温妃,可见景德帝对戏彩娱亲其实是不太认可的。
徐宁道:“郭巨埋儿奉母,董永卖身葬父,尚且为后人所称道,只是演几出小戏便可令太后娘娘舒心,开怀畅意,有何不可呢?”
景德帝被怼得哑口无言,这样看,好像确实不算什么大事。比起李凤娘那回当庭献舞惹出的麻烦,徐宁只是关起门来自娱自乐,似乎还显得克制多了。
徐宁道:“支持陛下的自不消说,那些拦着不让陛下对太后娘娘尽孝的人,才真正其心可诛,陛下当严查才是。”
这话成功引起景德帝疑心,太后散淡惯了,久不问六宫事,陈贵妃又何必多此一举?莫非忌惮静王妃得太后青睐,唯恐储位有变?好个陈氏,俨然把自己当成太子之母了。
温妃母子自请就藩,且不似作假,景德帝心里去了许多防备,只是寻常尽孝,本不必大惊小怪,那些借题发挥之人,背后算计却不知如何龌龊。
景德帝转了好几回念头,本想说教的心也淡了,罢了,母后她老人家年事已高,放纵些便放纵些,即便真弄个面首在宫里,他……也装作看不见罢了。
他又不是秦始皇,还怕赵姬弄出个私生子夺了权位。
景德帝道:“如此,你便好好陪伴太后吧,只别忘了老五那边,叫他牵肠挂肚。”
女人家相夫教子才是第一要务,母后也真是,让人家小夫妻分隔两地,自己还怎么抱孙子?
徐宁恭敬应是。
皇帝去后,徐宁才长长松了口气,感觉背上都汗湿了。天子之威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真不是盖的。
邓太后夸她口齿伶俐,不过方才登台演出那番话就算了,她一个刚成婚的姑娘家,怎么好演那种戏,老五面子上也搁不住。
若是夫妻合演倒也罢了。
徐宁:……您老人家真不是在开车吗?
景德帝回去后将陈贵妃训斥一番,又把协理六宫之权移交给胡贵妃,显然是怪她不该趁乱拱火。
陈贵妃笑都笑不出,再想不到那边相安无事,倒把自己给赔进去。
侍女朝昭阳殿方向指了指,“明知那位没安好心,您怎么还肯听她话?”
这下可好,始作俑者反倒捡了漏去。
陈贵妃木着脸,她能有什么办法,身为贵妃就得维持六宫安宁,难道要她眼睁睁瞧着却什么也不做?那也不是她了。
侍女无言以对,她这主子就是左性了点,丁是丁卯是卯的,可你还没当上皇后,就拿皇后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是否太自以为是了些?
人得先认清楚自个儿身份,才能想其他呀!
胡贵妃成功压了老冤家一头,心中固然遂意,却也对徐宁更加警惕,能从万岁爷手底下全身而退,这姑娘口齿真不是盖的。再想想自家那个泥人似的儿媳妇,胡贵妃就十分怨念,这徐氏女若早生几年,将她聘来给吴王做正妻该多好——至于自己看不看得上一个庶女,胡贵妃就懒得考虑了,反正她只是想想而已。
如今落入敌手,便注定要做对头。
当然,胡贵妃变脸的速度亦是一绝,既然太后喜欢,皇帝也不说什么了,那她当然得好好奉承这位娇客才是。于是徐宁见天儿都能收到胡氏送来的吃食绸缎,着实啼笑皆非,她这也算狗仗人势了吧,否则堂堂一位贵妃,何必对她卑躬屈膝。
温妃暗骂胡氏阴险,别人的儿媳妇要你示好个什么劲,唯恐徐宁被口蜜腹剑迷惑了去,还好徐宁很清楚,每日都会来永福宫请安——闲着也是闲着,就当散步减肥了。
温妃就劝她该回去看看,几日不见消息,也不知王府里如何了。
徐宁也想啊,但是邓太后不肯放人,她能有什么办法?直至长公主进宫填了她的缺,徐宁才得以抽身,由着她跟邓太后夸夸其谈去——这位更是重量级,毕竟公主府上是真养了面首的。
习惯了皇宫里的骄奢淫逸,如今骤然呼吸到外头新鲜空气,徐宁精神为之一振。
可惜没见到那人前来迎接,令她有点点失望,明明她已经给府里送了信,就不能稍稍告个假吗?
好在姜管事是办事办老的,由他来或许更为妥帖。
徐宁由半夏搀扶着上车,到底按捺不住,隔着车窗问了句,“你家王爷呢?”
姜管事就盼着这句话呢,当下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原来齐恒因犯了哮症卧床静养,大夫叮嘱不得见风,因此只好由他代劳。
徐宁觉得自家夫君真是娇弱啊,这不妥妥男版林黛玉?真怀疑书里那个王朝能延续几年,难不成以后还要她垂帘听政?
姜管事见她一副轻描淡写神情,很是不忿,“王妃,主子可是为您病倒的。”
怎能毫不当回事,还往人家伤口上撒盐呢?
徐宁愕然,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姜管事便告诉她,虽然太后这几日留她在慈宁宫暂住,可静王依旧会于晚间在此等候,就盼着太后心血来潮或是腻了,将她撵出宫来,他好随时接应。
徐宁:……这是见不得我好啊。
“本来春日里花粉就多,殿下又穿得单薄,这一下寒气侵体,旧症便又复发了。”姜管事语气十分沉痛。
本来他是很喜欢王妃的,可殿下为了她作践成这副模样,着实觉得王妃像个红颜祸水。
徐宁:谢谢,这好像夸人的话。
她忍不住道:“既如此,你们怎不帮殿下戴个幂篱什么的?总好过在风口里干站着。”
明知他有哮症,还故意让他吸入那些花粉,别是存心的吧?
目光瞬间凌厉起来。
姜管事:……好办法,他怎么没想到?
等等,不是他来质问王妃的么?怎么王妃反倒质问起他来?这下有理也变没理了。
第066章 砍树
打趣归打趣, 徐宁依然归心似箭,她可不希望失去一张长期饭票——虽然历史的轨迹就在那儿,可万一她这只蝴蝶影响了整个进程该怎么办?无论如何, 她都希望齐恒平平安安的。
见面之后,徐宁心中大石方才落地。
谁叫夫君气色比她想象中好得多, 细腻红润有光泽。相比之下, 她因为择席在慈宁宫天天睡得不安稳,看起来更像个病人。
都怨这老奴夸大其词。徐宁嗔怪地瞪了姜管事一眼。
姜管事摸摸鼻梁, 他若不说得严重些,怎么能让王妃快点回来?而且出门的时候殿下分明一脸菜色, 这会儿王妃回来,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往外透着光辉,简直了!
闻到屋子里弥漫的药味,徐宁知道这病不是装的, 娴熟地坐到床头,给齐恒掖了掖被, “您可真是,我若有消息自然会命半夏带回, 您又何必天天去守着?”
齐恒不自然地别过头, “没有, 就去了一两次。”
老姜恁般多嘴, 作甚要一五一十告诉王妃?怪丢脸的。
姜管事觉得自己里外不是人,都是他的错行了吧?上辈子造了什么孽遇上这对冤家。
正要认命撤退,好让他们小两口说私房话, 徐宁又道:“殿下平时吃什么药?”
姜管事老老实实道:“还是照太医院开的方子, 叫蛤蚧定喘丸。”
因春日里花粉飞絮多发,王爷每日上朝前都会服上一丸, 原本好好的,偏那日给忘了。结果他赶到时,殿下脸色已然青紫,姜管事心里也颇懊悔。
徐宁想了想,“是药三分毒,总这般不是办法,传令下去,将方圆十里的杨柳悉数伐去,只留那些枝叶坚固不易飘絮的树种。”
比起吃药,这个法子无疑要简单省事得多。
姜管事眼珠子好险没跳出来,王妃进宫一趟怎就跟换了个人般?要知静王府向来以和煦体贴著称,从没有侵占人家一草一纸的,如今凭空弄出这样一道诏令,不知会引来多少流言蜚语。
齐恒也觉得不妥,正要说话,徐宁却拍拍他的手,“没有什么比你的身子更重要,就听我一言吧。”
声音格外婉转动听,跟掺了蜜糖似的,齐恒哪还反抗得了?只好同意,“照王妃的话办罢。”
姜管事暗自嘀咕,这新王妃真和妲己褒姒一般了,虽未敲髓剖腹,可这般举动势必会怨声载道,早晚殿下的好名声得毁在她头上。
家门不幸啊。
徐宁懒得管底下怎么想,她从邓太后身上学到一个道理,当你站到足够高的位置,你就是上帝。没看连皇帝都拦不住太后娘娘养小旦么?可见真理往往掌握在强权手中。
她兴致勃勃跟齐恒讲述起慈宁宫中见闻,齐恒一开始听着还挺有意思,及至讲到她和皇祖母如何对那反串的戏子上下其手,脸色便一寸寸黑下来。
徐宁尚未意识,还在描摹小旦的肌肤如何嫩滑柔腻,跟鸡蛋清似的,真好奇用了什么保养品,莫非是戏班子里的不传之秘?
见齐恒面朝着墙壁装睡,徐宁方才醒悟,得,这人又醋上了。
不至于吧,她单纯把人家当姐妹看的,还送了两套女装给乔官呢。
考虑到此人小心眼,后半截徐宁就不说了。她试探着叩了叩齐恒肩膀,“你生气了?”
“没有,有点犯困。”齐恒拿被子蒙着头,故意打了个呵欠。
“你就是生气了。”徐宁笃定道,有点义愤,“我是为了哄太后娘娘高兴才帮忙捧场,你怎能无端猜疑?”
垂着头嘤嘤呖呖以帕拭泪,当然是干嚎,这点小事才不足以让她伤心呢。
满以为演技精湛,然而从指缝里偷偷看去时,却发现齐恒不知何时已转过脸来。
糟糕,被识破了。
徐宁只好收住眼泪,拿出粉镜自照来掩饰尴尬。
齐恒忽道:“你敢发誓吗?”
“什么?”徐宁愕然,好端端这是玩哪一出。
齐恒神色肃穆,透露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发誓你对本王忠心不二,绝无异心。”
原来为这个,有什么难的,她俩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自然会站他这边。
徐宁举手向天,轻轻松松就要发誓,怎料齐恒还有后招,“如违此誓,从此食无甘味,睡无温床,冻饿而死。”
好狠!徐宁彻底服气了,她对别的没太大要求,甚至布衣荆钗都行,可唯独吃和睡万万不能委屈自己。
齐恒显然一早便抓着她软肋。
奈何骑虎难下,徐宁只好委委屈屈发誓,别了乔官,别了芳官,别了蕊官,以后只能看不能摸,你们可别忘了我呀。
到底有些不甘心,徐宁道:“殿下只知严于律人,那您自己呢?”
其实,他本可以不予理会,在这个以夫为天的时代,男人与女人的权力从来都是不对等的,徐宁自知不过在做困兽之斗。
然而齐恒却很坦然举起手掌,认认真真道:“恒一生唯王妃一人而已,如违此誓,便叫五雷轰顶,不得超生。”
徐宁着实被惊着了,这会儿齐恒可没把握能登上皇位呢,他就没想过以后怎样?成了皇帝还六宫虚悬、不设妃妾?那简直是圣人。
她怎么有点不相信呢。
齐恒懒得与她辩,只道:“你看着罢。”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自然是说得出做得到的,他倒是怀疑她能否始终如一。
这个,齐恒实在多虑了,要知道徐宁最爱的一直是她自己呀,怎么可能变?
不过,对方这副郑重其事态度,意外地让徐宁品咂出些许甘甜来。好像齐恒比她以为的要更喜欢她一点。
真不错。
比起王珂那般青涩朦胧的心动,还是成年人的爱情更令她舒服。
徐宁羞答答望向对面,两人都觉得这种情境下似乎该做点什么,接吻还是……
眼看两片嘴唇慢慢贴合在一起,徐宁蓦然缩回,糟糕,她忘了早上吃的是松花糕,那里头有不少松花粉吧?万一加重病情可不得了。
还是漱个口为宜。
齐恒却拉着她,“不必,御膳房早就不用松花粉了。”
徐宁小小惊讶了下,“是因为殿下吗?”
看不出来景德帝挺体贴儿子的嘛,原来皇宫也有人情味。
齐恒摇头,“是因为松花太贵了。”
本身长在高处采摘不易,年年都有摔死人的,后来便干脆将这项给蠲了,改用糯米粉代替。
徐宁:……
*
姜管事手脚极快,虽然觉着王妃这项任务不近人情,但为殿下身子着想,也是件益举,遂迅速召集十几名工匠,以静王府为圆心,浩浩荡荡杀将开去。
王妃给了他银子,交代适当予以补偿,但其实附近住的都是名门,并无平头百姓,姜管事略一说明来由,便笑呵呵地答允了,只是几棵树而已,犯不着跟王室宗亲过不去。
因此伐树进行得分外顺利,可唯独在路经南阳侯府时碰了钉子,说门前那株垂柳乃昔年普贤大士所栽种,庇佑邓家先祖至今,代表着邓氏一门百年运道,怎容人轻易毁去?
姜管事以为对方不过要钱,提出愿意厚偿,然而南阳侯府愣是不允——老夫人这会儿还卧床修养呢,他们可没忘记静王妃是如何折辱邓家的。
姜管事才不跟他们废话,方圆十里数邓家这株垂柳最为枝繁叶茂,路上又无阻碍,东南风一吹,便都飘飘荡荡飞进王府去了,说什么都得斩掉。
他带的都是王府护卫,邓家那些家丁怎么敢拦阻,便动手也打不赢呀,结果还是眼睁睁看着姜管事拖着齐腰粗的大树扬长而去——王妃吩咐过,枝叶得斫尽了才好,最好拿去河边焚烧,剩下的树身倒是可以做木材。
邓家人白白受了欺负,哪里咽的下这口气,飞快递了状纸进宫,当然,他们不敢把矛头对准静王,而是指向静王妃——静王妃虽出身公侯之家,可邓家也是堂堂外戚,被这样蹬鼻子上脸作践,放哪都说不过去吧?
景德帝十分头疼,一方面那是自己舅舅,血浓于水,总不能太过冷漠绝情,且这事邓家的确占理,哪有不经商量就去伐人家树的?
但另一方面,小五这病也的确该审慎些,王妃这事做得尽管粗糙,却是一片好心。景德帝没想到徐宁对齐恒竟是一番赤胆衷肠,看来自己错估她了。
说到底只是棵树,景德帝自然盼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也不会贸然将徐宁收监了去,而是派个小太监来询问,她想怎么解决?或是跟南阳侯府那边议定赔偿?
徐宁不慌不忙,提出要查看邓家地契,若验证无误,那棵柳树确在邓家地界上,她甘愿受罚,随便邓家如何处置。
这事闹得沸沸扬扬,阖宫都觉得静王妃吃错药了,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树就长在门口,难道她还想说不是?
把大伙儿当成睁眼瞎子呢!
第067章 凤印
胡贵妃高兴坏了, 正愁抓不住徐宁把柄,这就递上刀子了?面上假惺惺帮徐宁求情,背地里却撺掇胡家火上浇油, 最好能帮着将静王妃告倒。
世间事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静王妃倒了, 静王难道还能独善其身么?
陈贵妃亦风闻此事, 不过,自从被皇帝削了六宫之权后, 她便谨慎许多。
侍女小心道:“要不,咱们也添一把柴?”
万一静王妃真的墙倒众人推, 好处可都被别人拣了。
陈贵妃摇头,“算了吧。”
她现在方知,做是比不做更大的错,且自从去年刺杀案后, 皇帝待她早不比从前,她还有什么脸面谏言?
且她觉着, 那个庶女绝非轻易能倒下的人物,从她对慈宁宫所作种种, 看似毫无章法, 实则处处有迹可循, 否则何以能从皇帝责问下全身而退?
邓家想要报仇, 怕是没这般容易。
相比外界喧嚷,慈宁宫的邓太后却是毫无动作,可原本她才是该出来圆场的那个人。论亲, 邓家是她母族;论理, 静王妃近来对她百般示好,众人皆看在眼里。
如不想大动干戈, 顶好由太后勒令静王妃去邓家道个歉,这事便不了了之了,南阳侯府不敢也不能不给面子。
“说起来还是静王妃吃亏许多。”贴身嬷嬷叹道。
邓家逮着这件事大做文章,尤其老太爷和老夫人相继病倒,似乎坐实了那颗树确有神力,再演变下去,就该成静王妃存心诅咒,不让邓家好过了。
邓太后哂道:“未必,你等着瞧吧。”
她虽不知徐宁查看地契有何用意,想必里头另有玄机。这女孩子行事往往别出心裁,还真叫她好奇呢。
诚意伯从年初便为家中儿女弄得焦头烂额,一个只知要钱,一个只知同夫君闹别扭,原本觉着三丫头是个懂事的,谁成想也不消停,你说你好端端得罪南阳侯府作甚,就算太后娘娘不认,别人谁敢不承认他是国舅?论根基,诚意伯府还不如人家一根手指头哩。
王氏冷嘲热讽,“何止,邓老夫人还是她下令给打的,半边身子都瘫了,这会儿仍下不来床,三丫头可真出息!”
她虽无缘进宫,走亲访友大伙儿都没少谈论这事,静王妃好大的威风!区区一个晚辈敢对长辈大呼小叫呢!
还好徐宁已经出嫁,否则谁家摊上这种儿媳妇,怕是倒了八辈子霉。
显然,大伙儿都成功将自己代入进了邓老太太,毕竟王氏来往的都是些差不多岁数的夫人们,早就生儿育女了的。
诚意伯眼皮狂跳,三丫头在家还有所收敛,如今行事愈来愈大胆了,难道真是一朝得志便猖狂?
不成,他得备份厚礼送到南阳侯府去,打伤了人哪能若无其事。
王氏道:“把我房里那株千年人参送去吧,左右我也没处使。”
她的病是心病,被大姐儿给气的,可如今能给徐宁添添堵,王氏反而舒坦不少。
诚意伯觉得有理,万一邓老夫人死了罪过可就大了,便吩咐人拿去,可随即一琢磨,“不对呀,宁儿若是犯了忌讳,怎的皇帝却不见问责,太后娘娘还召她进慈宁宫陪伴?”
怎么看也不像做错事的样子。
王氏语塞,她哪知道原委,“兴许太后娘娘宽宏大量,不愿跟个小孩子计较罢了,她倒好,这又把人家镇宅的神树给伐了,我看她就是皮痒。”
一而再再而三,邓家如何咽的下这口气?先前那顿打好歹是在慈宁宫,没人敢出来作证,如今砍树可是在人家眼皮子底下,这不活该让人家揪住小辫子么?
王氏难免怨言,“她是王妃之尊,人家不能拿她怎样,可老爷您是她的生父,就不怕邓家拿咱们开刀?”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小小一个徐家可承担不起。
这句话把诚意伯最后的顾虑也给打消了,急吼吼地便要登门赔礼,然而方命人备车,就有个眉眼机伶的小太监上门送信,展开一瞧,却是徐宁叮嘱他按兵不动,不可跌她的份。
王氏哂道:“她是故意让老爷难做,您别管她了。”
年纪轻轻知道什么利害,就会争强好胜,殊不知伯府里一针一线来之不易,若由着她作践下去,早给糟蹋完了。
诚意伯沉吟,徐宁若只为赌气,就不会贸然送封信来,看来多半有后招。自己这么一低头,能否讨好邓家难说,静王府是铁定给得罪了。
两相权衡,倒不如装聋作哑的好,到底徐家在一条船上,大厦倾颓,谁都无法避免。
诚意伯伸出去的脚慢慢缩回,且等等,又叮嘱王氏,最近也不要去寻邓家女眷说话,若管不住嘴,就别出门了。
王氏气结,三丫头到底下了什么迷魂咒,一个个信她跟听玉旨纶音似的,不可理喻。
齐恒自然坚定站在自家夫人这边,何况这事本就因他而起,他怎么能反咬王妃一口呢?
因此即便两位大哥纷纷劝他将徐宁摘出来,齐恒依旧不为所动,每天如常上朝,脸上正气凛然,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苦主,而南阳侯府纯属无理取闹。
邓家儿孙纷纷气结,人家不过长得磕碜点儿,就贸然揣测真的好吗?这个看脸的社会。
开弓没有回头箭,静王妃屡屡寻衅滋事,他们自然要斗到底,于是当景德帝提出要看看邓家地契时,儿孙们毫无犹豫就上交了。
等邓老太爷垂死病中惊坐起,已经晚了,再想将这些蠢材叫来跟前唾骂,也是白费力气,唯有慨叹家门不幸。
景德帝看着那张详尽备至的地契,脸上笑容渐渐淡去。
吴王未知底里,还在假惺惺帮齐恒说情,“看在五弟年幼无知份上,父皇便从轻发落罢。”
景德帝指着图上某处,冷声道:“二郎,你掌管户部,可知这地契有何不妥?”
吴王心内嘀咕,邓家自己占理,难道还会拿张假的来糊弄?不可能呀。
一看才知,何止不假,简直真得不能再真了,若早知会惹来弥天大祸,邓家怕是不敢纠结那棵柳树了吧。
景德帝哂道:“你也发觉了是吧。”
吴王冷汗津津,暗自叫苦,须知京城世家宅邸各有规制,即便有钱,也不能想建多大就建多大,甚至每个爵位都有严格划分,譬如周礼有云:公之城盖方九里,侯伯之城盖方七里,子男之城盖方五里。
到了本朝,因为世家发展到一定程度,京城这块地方,随便抓个路人祖上保不齐都做过贵族,更不可能任由建起连天豪宅。
而南阳侯 府占地之广,远远超出侯爵应有的规制,这得耗费多少工匠,浪费多少银钱?更别提,或许还侵占了不少民庄民宅。
只因外头看着不显,旁人也未往里头细想罢了。
吴王连忙叩首,“父皇,儿臣不知这些!”
心下万分懊悔,早知道就不帮邓家说话了,谁知道这家人恁会捅娄子,做了坏事藏着掖着也就罢了,还傻乎乎出来炫耀,活该丢人现眼。
景德帝道:“你奉命去查,务必要让他们吐得干干净净,不许有一丝隐瞒。”
吴王明知这差事费力不讨好,也只好硬着头皮应承下来,谁叫他先前扮好人来着,这会子也不得不做恶人。
母妃啊,您可把儿臣坑惨了。
虽然诸多埋怨,但吴王还是铁面无私抄检了邓家,又将一批家仆给下了狱,本就事发突然,自然来不及对口供,很快便都招了。
原来从五年前邓家祖宅便已发展到如今规模,为着一点点扩建,周围十来户民居都被迁走,其中还有个老顽固分外执拗,愣是不肯搬家,推搡中不慎撞地而死,邓家人怕见官,暗中托顺天府拿六百两摆平此事,衙门里或许还有记档。
至于建宅子的钱是如何来的,则十分语焉不详,吴王不敢再审,怕邓家人连里子都保不住了。
这会儿好歹伤的是面子。
景德帝不用细看那份口供也知道舅舅一家丢了多大的脸,十分气不打一处来,他原以为邓家人虽然糊涂,也不过意在讨爵,谁成想背地里就敢这么张扬,借着国舅之名胡作非为——这么看来母后倒是有远见,真要是封了承恩公还不定会怎么样。
景德帝大笔一挥,将邓家子弟的官职悉数减了一等,这还是念在往日旧情的份上,否则,早把爵位也给褫夺了。
邓家人如遭雷击,不是在说柳树的事吗,怎么忽然间却要贬官?好像有哪不对。
然而,谁还管得那棵镇宅神树?即便柳树的确在邓家原本的地界上,可那一点都不重要了。
景德帝想到胡贵妃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又是替小五求情又撺掇邓家将事情闹大,心里也自有些膈应,这会儿脸上无光,就更觉得贵妃讨嫌。
即便吴王事情办得漂亮,也没能将母妃脸面给拉回来。
景德帝决定将协理六宫之权收回,当然不能再还给陈氏,显得他太善变了,好在,宫里不是还有人选么?
景德帝就想请老母亲出山,然而邓太后岁数大了,实在懒得理会六宫琐事,每日听听戏看看杂耍该有多好?小五媳妇嘴甜伶俐,可比那些嫔妃叫她舒心多了。
太后一味推辞,景德帝也无法,只是,该给谁好呢?丽妃空有皮囊,至于惠妃——楚王的坏毛病一多半是让她给惯的。
兜兜转转,他倒想起一个人来。
温妃看着红布上那块金灿灿的印章,差点眼睛没给晃花,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这当真是给本宫的?”
虽然只是代掌凤印,对她来说也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天上掉馅饼了!
第068章 借口
温妃几乎不能相信, 差点以为自己是在梦里,恨不得立刻捧起那块凤印,咬咬是不是真金铸的。
不过, 这样就太丢脸了,温妃遂还是装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命好好打赏来人——她身边的侍女无疑同样昏了头, 捧出的金瓜子快有一座小山高了。
还好娘娘尚在兴头上,无暇计较这些小事。
徐宁笑嘻嘻地进门来蹲了个万福,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温妃见她如见财神爷, 那股热切劲儿是从未有过的,不但赶忙请她入座,还亲自给她斟了杯茶来。
亦可见景德帝这回的举措多么合她心眼。
可她却不知徐宁是怎么办成的,先前温妃碍着妃位之尊才没对邓家低头, 心里却也打着鼓,当媳妇的胡作非为, 身为长辈也是有责任的。但作为一个爱子情切的母亲,别说只是斫去方圆十里的杨柳, 哪怕把全京城的树砍了都使得!
谁像邓家恁般小心眼, 一棵树都还斤斤计较, 如今跟过街老鼠般人人喊打, 真是活该。
但,万岁爷怎就忽然想起让她协理六宫呢?
这个么,徐宁能说她也没料到么?谁叫胡贵妃太沉不住气, 两面拱火架桥, 自以为能渔翁得利,哪知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风水轮流转, 来到永福宫这儿,大约也是宫里实在没人了。
徐宁笑道:“这自然是因为陛下信任娘娘的缘故,可娘娘您也别太喜出望外了,懂得居安思危才是长久之理。”
当晚辈的教训长辈原是不该,可谁叫靠着徐宁才有这番风光?温妃把儿媳妇当成活菩萨,非但不敢质疑,反而听得格外专注。
她自己是穷人乍富,也没打算去跟两位贵妃较劲,到底人家资历深厚,在宫里威望日久——温妃打算假意将账册送去两宫请教,她俩必不肯接,如此实权到手,面子也做足了。
可见十几年宫廷生涯不是白干。
徐宁对温妃表现很满意,婆婆虽算不上绝顶聪明,好在是那种一点就透的人,加上胆子小,让她作威作福她也不敢——有这些基础,至少不会对齐恒继位造成阻碍。
徐宁对凤印兴致缺缺,这六宫由谁掌管也无关紧要,不过落到温妃手里倒是方便了她,以后请安可以只来永福宫便可,不必再到甘泉宫和昭阳殿去了。
临走时,温妃又搜罗了几种丸药让她带去。
徐宁嗅了嗅,有些气味殊异,她对医道知之甚少,但基本理论是有的,譬如,热性跟寒性的药材不能同服,“这些都是用以治哮症的么?”
温妃略有些不自在,“当然。”
回去后,徐宁先拿着那锦盒同齐恒过目,虽说当娘的不会故意害孩子,可她怕温妃被人利用,如今静王府炙手可热,多的是牛鬼蛇神羡慕嫉妒恨。
齐恒略瞟两眼,便从中拣了几丸随手扔掉。
徐宁大骇,还真有毒?娘娘也太粗心了吧!
齐恒见不得她大惊小怪,“都是些房中助兴之物,以前每每进宫请安,娘娘都会随手塞我兜里。”
对自家老娘十分无语,就这样不信任您儿子吗?血气方刚年纪哪里用得上这些!
徐宁心说那可不见得,多的是银样镴枪头,驴粪蛋子外面光的。
见齐恒面露不悦,赶忙找补,“娘娘只是急着抱孙子而已,你不用介怀。”
齐恒瞥她一眼,“是啊,这本该是你的责任。”
徐宁好险没被茶水噎死,用得着内斗么?她俩才是同一阵线的有木有?
虽未明确沟通过,但徐宁估摸着两人想法应该差不多,都不想太快要孩子,一来还在事业上升期,匀不出空档操心家庭琐事;二来,这差事到底有些风险,万一她不幸挂彩了,谁来当他的贤内助?
庶长子更不可能,瞧瞧楚王府那个乌烟瘴气模样,便知遵循正统才是维/稳之道。
当然,这或许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根本原因是温家人生育机能没那么强大,看看温舅母,看看温妃娘娘,膝下多是独苗——说不定那药没送错哩!
*
温妃得势,最高兴的当属诚意伯了,毕竟两家份属姻亲,同气连枝不是?
这会儿他早把温家人给忘了,实在那家子太过低调,甚少与京中勋贵走动。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有何用处?
诚意伯赶紧备了两份厚礼,一份送去永福宫,一份送到静王府去。
虽不知宁丫头是怎么办到的……一开始好像是为砍树?后来好端端拐到地契上去,反而揪出邓家把柄来,真是意想不到。
三丫头真是个运道旺的,这会儿谁还记得她是罪魁祸首?嘿,连他当老子的也跟着沾光。
王氏着实气结,活见鬼了,还以为徐宁必得栽个大跟头,怎料次次都能逢凶化吉,难道真是抢了馨姐儿的运道?
改日必得去庙里拜拜菩萨,问能否有法子扭转。
诚意伯想了想,“还有,把杜姨娘的月例改成二十两。”
之前送礼什么的王氏也就忍了,诚意伯这出神来之笔着实暴击,“老爷,我的分量也才二十两银子,你想让她与我平起平坐?”
但凡规矩点的人家,宠妾灭妻也得有个章程,譬如按例姨娘就只得二两银子,如今一下子涨到十倍,也难怪王氏无法接受。
她难得帮死对头说起话来,“方姨娘每月也只得二两,您让她何以自处?”
不过心里清楚,这不过是账面上的玄虚,实际方姨娘暗中得老爷赏赐,她则有王徐两家生意补贴,都不止这个数目。
但诚意伯正因为自己早已冷落杜氏多年,这会儿人老珠黄,也无法再去宠幸,自然得从面子上补足——否则宁丫头瞧见她娘受了委屈,哪里还肯提携徐家?
在诚意伯这里,感情也等同于生意,两者实在不必分太开。
看老妻失魂落魄模样,他温声道:“对了,把椿哥儿中秀才一事写在信上,让王妃高兴高兴。”
王氏方才精神一振,前不久院试结果出来,徐椿被录取了,徐枫却落榜,王氏着实扬眉吐气,虽说自家儿子是占了岁数大读书久的便宜,可这一出一进,足够让方姨娘难受好一阵了。
诚意伯对女儿们虽然有失偏颇,儿子大体还是一视同仁的,无论嫡庶。
无他,女儿总要成为别人家的媳妇,再怎么能干也有限,可儿子却代表着徐家家传,伯府这一支能否长久繁荣昌盛下去,就看子孙们争不争气了。
“枫哥儿年纪轻,不比他大哥持重,这也算不得什么,你别老去挤兑人家,叫人说你当嫡母的没气量。”
王氏撇撇嘴,那还不是方姨娘先来挤兑她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她不过以牙还牙罢了。
眼看长子出人头地,王氏悲喜交加,总算她的孩子争气,没被方姨娘的孽种被比下去,可美中不足,一个是徐椿太过亲近老太太,回来先去松鹤堂报喜;其二,则是对姊妹们的区别对待,徐椿写的两封家信,给徐宁的明显要情真意切得多,徐馨那儿反倒只得寥寥数语——徐婉远在晋州就不提了。
难道功名未就便想着拜高踩低不成?
诚意伯没好气,“椿哥儿是副直肠子,自然谁亲近他他便亲近谁,你不妨问问馨姐儿作甚连她亲弟弟的学业都不在意。”
徐宁反倒问了几次,可见忙碌之余十分关心。
王氏无言以对,徐馨满心扑在今年秋闱上,四处钻营走访,似乎很笃定文思远一定能中举——别是招邪祟了罢?
王氏虽也盼着女婿出息,可这八股向来三分人力七分天意,否则年年哪有那么多哭天喊地的?有时候不入考官法眼都得被涮下来呢。
她宁愿女儿分点心在铺子生意上,那可是最值钱的几间铺子,全靠它们这日子才能有点盼头哩。
正胡思乱想时,诚意伯又道:“再写信问问萧家,是否该走三书六礼?若能赶在春日成亲,倒是好意头。”
徐椿身为伯府长子,诚意伯自然万分重视,早在五年前亲事便已议定。这兰陵萧氏乃是望族著姓,眼高于顶,寻常人家连门槛都过不去,不过后来穷了,诚意伯才逮住机会,托了不少亲朋故旧帮忙说和,又有他昔日恩师背书,萧家方才点头同意这门亲事。算算年纪,姑娘差不多也十五了。
先头是为了功课耽搁,可这会儿姊妹都已出嫁,家中冷冷清清,也该添点活气。
王氏不悦,椿哥儿也要参加今年秋闱,新婚燕尔那心还能收得住?虽说以徐椿眼下学识,绝无可能一次就中,但,也总得给他个机会认真准备吧?
诚意伯道:“萧家门风一向端肃,那女孩子我也见过,规矩得很,不会缠着椿哥的,你大可放心。再说了,赶在考试之前成婚正好,到时候落榜,咱们也有理由,不怕别人议论了,你说是不是?”
王氏:……貌似是这个理。
伯爷脑瓜子可真灵呀。
第069章 笑话
徐宁得知大哥考中秀才, 心里也颇高兴。
她对徐椿还是挺有好感的,这人虽性子木了点,可诚笃本分, 至少由他继承伯府会更加放心。创业不易,守成更难, 诚意伯府是在便宜爹手上发展起来的, 徐枫也随他爹脑子活泛,好耍鬼心眼, 不过,将来徐家只要在这个位置上坐稳便够了, 自作聪明,反倒容易弄巧成拙。
看看邓家便是前车之鉴。
徐宁从便宜爹送的礼中挑出几样适合男子穿戴的,又着意添了几件奇珍异宝,方重新包好叫人送回——自然是给徐椿的新婚贺礼。
其他人才犯不上她操心呢。
半夏道:“老爷将杜姨娘月例升作二十两, 与夫人平起平坐,也算尽心。”
徐宁哂道:“不过是做给我看罢了, 有甚么稀奇?”
早些不当个好丈夫好父亲,如今见她发迹了, 便前倨后恭, 徐宁最厌这些见风使舵的墙头草。
难道以为一点小恩小惠就能将她收买, 重新扮演父慈女孝去?未免将她看得太轻了。
半夏默然, “对姨娘总是有好处的。”
徐宁叹息,这便是血缘的牵绊,杜氏在那府里一日, 她便不得不牵肠挂肚。便宜爹也算摸透她的心思, 知道如何将风筝线拽在手里。
其实,即便他不如此, 她也不会做危害徐家的事。在这个时代,女子的荣辱与家族总是息息相关的,她不能也不必与徐家撕破脸。
徐宁想了想,“让姨娘安心将银子收下,别的无须理论。”
诚意伯这一过分抬举,必定会令太太跟方姨娘不高兴,但正因如此,两人都盼着坐山观虎斗,谁都不肯先出手。
至于后面的,容她再想想办法罢。
半夏答应着,又将铺子里的消息一一禀报,掌柜们自从上次敲山震虎后,无不老实本分许多,只瞧这第一季度送来的花红比去年多了多少,便知他们以前可没少贪。
当然徐宁秉持着既往不咎原则,徐家的损失何必她来主持公道呢?
半夏小心翼翼道:“如今他们遇到了点麻烦……”
其实也不算麻烦,只是有点得罪人,可大小姐纡尊降贵前来借钱,他们给还是不给呢?虽说大小姐如今只是个秀才娘子,三小姐却成了王妃,可到底一家子骨肉,多少还是得赏脸吧?
徐宁诧道:“她这么快便缺钱了?”
年初徐馨找王氏要铺子还没多久吧,哪就一下子全赔光了?若非她们这些千金小姐连骰子都没见过,徐宁真怀疑嫡姐被赌坊的人给诱骗了。
说起八卦半夏顿时来了精神,却原来徐馨借钱并非为自己挥霍,她是真心想要做成一番大事的,奈何眼光实在欠佳——之前听说岭南荔枝昂贵,一颗能卖一两银子,便费心拖了十几棵到京城来,岂料压根无法种活,没多久枝叶便掉光了,更别提开花结果;又有苏州来的一批缎子,说是行情紧俏供不应求,岂料路上翻了船,半舱的布都进了水,生霉虫蛀,哪里还能卖得出去?
她又不敢将实情告诉王氏,只好灰溜溜借钱周转,还特意交代掌柜们帮她隐瞒。
她不敢到钱庄借贷,自然是因为这些票号都与徐家有来往之故。
真是意外之喜,居然犯到她手里了,她不坑点都对不起人。不对,应该叫帮助,她不帮徐馨还有谁能帮她呢?
徐宁吩咐道:“去告诉钱掌柜,大姐姐想借多少就借她多少,若现钱不够,从我这里挪用也可。”
半夏,“啊?”
小姐几时这样大发慈悲了?就算念着姐妹之情,也不能白给人填无底洞呀,何况成了婚不分彼此,这也是静王殿下的损失呢。
徐宁微笑,“自然不是无条件的,你让她拿名下几间铺子来抵。”
王氏到底商贾出身,精明得很,当初给徐宁置办嫁妆时便只挑了边边角角的几家,最赚钱的全捏在自己手里。
如今却是个大好机会。
半夏讶道:“可地契并不在大小姐手里。”
太太只是让她照管,说白了跟掌柜们差不多。
徐宁笑意溶溶,“她会有法子弄到手的。”
嫡姐虽然缺少大智慧,小聪明却不少,尤其在坑自家人这方面,她当初借着烧香拜佛私奔这招就令徐宁耳目一新。
王氏虽然精细,耐不住家贼难防,到时候有她痛哭流涕的。
半夏想了想,“大小姐未必肯上当。”
虽然嫁给了穷秀才,可带过去的嫁妆也不少,那些个头面首饰,随便变卖几套就够使了,何必往圈套里钻?
徐宁莞尔,是啊,正常人都会这么想,可谁叫徐馨不正常呢?比起抵押自己压箱底的宝贝,她还更宁愿坑妈呢。
*
温妃照徐宁说的,并不肯喜形于色,依旧谨守着妾妃本分,待两位贵妃亦不倨傲,还摆出一副老实请教的姿态来。如此,陈胡二人亦不敢拿大,谁态度差点,另一个保不齐就会将温妃拉拢过去,到时自己的处境就岌岌可危了。
因此反倒着意示好,仿佛她俩谁都盼着温妃接掌凤印似的。徐宁觉着景德帝大概是个数学家,深谙三角形才是最稳定的图形。
一时间,六宫和睦融融,祥和一片。
慈宁宫家宴时,邓太后难得夸赞起温妃来,要知邓太后向来惜字如金,以前两位贵妃兢兢业业当牛做马时,都没从她老人家嘴里得过半分肯定呢。
陈胡二人对视一眼,各自都有点憋屈。
温妃则依旧谦虚地道:“多亏两位姐姐指教有方,臣妾才不至于生出纰漏。”
瞧瞧,才刚掌权就学会打官腔了,惠妃眼睛里几乎生出钩子,原本她也是有机会的,可谁叫温妃养了个好媳妇,哄得太后晕头转向,这才帮温妃说话——显然,惠妃并不觉得自己有何问题,坚持认为那对婆媳靠拍马屁才得封官。
她一个眼色,将李凤娘往前推了推,陪笑道:“太后,凤娘昨儿看了几个好故事,让她念给您听罢。”
凭什么只有静王妃懂讨好?她能做的人家一样能做,无非舍不舍得下脸面罢了。
李凤娘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因她的缘故皇帝险些被刺杀,阖宫都议论她不详,千秋宴送凤袍又没讨着好,反而徐宁跟个跳梁小丑似的,疯疯癫癫取得老太后欢心,想起来都窝火。
李凤娘不得不放下身段,不光为了惠妃,也是为了自己——她才不信自己会被那徐家庶女比下去。
为了展示改头换面重新做人,特意换过妆扮,穿着素淡,不戴金饰,以此最大限度接近太后她老人家喜欢的模样。
当然,做那件凤袍便已耗去她过半家私,这会儿李凤娘不得不节衣缩食起来。
邓太后还是挺随和的,愿意给晚辈们表现机会,哪个上年纪的老太太不喜欢一群漂亮小姑娘围在身边呢?连红楼梦里的贾母都不能免俗呢。
因此徐宁识趣退到一旁,她并不怕同台竞技,本身就没什么技术含量可言。
无非看能否投太后的缘罢了。
李凤娘放弃歌舞,转而面向自己不熟悉的领域——讲笑话。她昨晚背了大半本笑林广记,又得惠妃指点,特意挑了几个老少咸宜的荤段子,原本成竹在胸,记得也颇熟,可这会儿将从嘴边冒出时,却是磕磕绊绊,词不成词,句不成句。
像叼着个千斤重的橄榄。
李凤娘涨红了脸,她家历代书香,把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高贵,如今却要违背良心,效仿佞幸内宦所为……那日献舞也就罢了,好歹是雅乐,不过博君一笑,可这荤笑话算得了什么!
李凤娘深吸口气,“皇祖母,妾身有点不舒服,想先行告退。”
邓太后摆摆手命她自便,没见过这样无趣的,怎么跟风流放诞的老四凑到一起?难怪水火不容。
又示意徐宁上前,还是老五媳妇最舒服自在。
徐宁便凑趣给邓太后讲了个段子。
说的是一家丈夫死了,妻子一边哭一边使劲对着尸身摇扇子,邻居就纳闷呀,天气这么冷,为何还要打扇?那老婆泪眼婆娑道:“我相公临死前有交代,‘你若要改嫁,须待我肉冷’。”
心里着急啊。
这故事其实并不算好笑,放在笑林广记也是偏无趣的那拨,嫔妃们神色都有些勉强。
邓太后却乐不可支,拍了拍徐宁手背,“看来田氏糊涂,早知道该对着棺材多扇几下扇子呢。”
显然联想起大劈棺里庄子之妻那个典故。
徐宁莞尔,“光是打扇抵什么用,照我的意思,干脆搬一盆冰块倒进去,保准一下子便冻透了。”
邓太后捧腹,指着她几欲喷饭,“真真是个促狭的!”
众人当日虽也在场,却没几个认真听戏的,尤其还是那等荒诞不经戏文,简直污人清听。
唯有徐宁方才对得上太后脑电波,一老一少密密对谈,好不热闹。
陈贵妃胡贵妃相视一眼,看来,她们两家的儿媳妇也不必白费功夫了。静王妃这本事,旁人还真模仿不来,这才叫王八看绿豆——看对眼了。
第070章 胡子
景德帝进门时正听见一片欢声笑语——虽然徐宁讲的笑话并不好笑, 可大伙儿为讨太后欢心,都很捧场,尤其丽妃等大字不识几个的, 笑得格外热烈,唯恐落于人后。
景德帝也被气氛感染, “在聊什么呢?这般热闹。”
奈何嫔妃们伴君如伴虎, 见他进来立刻屏气敛声,不敢再有丝毫动作。
景德帝摸摸鼻子, 他就这般扫兴?
还属徐宁胆大,脆生生道:“都是些俚俗村语, 皇上恐怕不爱听。”
景德帝其实很感兴趣,但以他的身份,笑得前仰后合就太不庄重了,只好打消念头, 又责备地瞥了这女孩子一眼——成日引着太后与她胡闹,再这般下去, 慈宁宫怕是要变成戏台了。
身为人子,景德帝甚少见母亲脸上如此舒展, 哪怕在他登基尘埃落定的时候, 母亲眸中始终笼罩着一层忧悒之色……这些年, 母亲过得很不快活罢。
景德帝到底心软了, 罢了,偌大把岁数,何必理会外头臣民如何评判, 人生得意须尽欢, 谁知道太后还有几年好活,总得让她老人家在最后的日子快活些。
景德帝决定睁只眼闭只眼, 又说起将邓老太爷外放一事,为着当年侵占宅第打死人命,景德帝十分震怒,将邓家全部男丁的官职都降了一截,舅舅身为当家人亦无法免俗。可过后回想起来,又有点愧悔,遂决定明降暗升,将舅舅放出去当个从四品的地方知府——此前老爷子只在朝内领虚职吃空饷,几乎干预不到什么。
徐宁觉得这位皇帝陛下真是个妙人,若是年轻之辈,自然巴不得到外头历练,有所长进后再回中央便可如鱼得水,可邓国舅已年过六十了,难道还指望东山再起?怕是死在外头都说不定。
还有窦氏这位老封君,自然也得跟着前去,可怜她伤未好全又得颠肺流离,怕是得用担架抬出去呢。
皇帝简直绝了,徐宁很怀疑其实是变相帮太后娘娘出气,省得在跟前碍眼。
这对她亦是好事,尽管她不惧怕邓家报复,可大象被蚊子叮一口也是怪难受的,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能够井水不犯河水当然更好。
邓太后脸上不见喜色,只有很平静的厌恶,“皇帝看着办罢,哀家只想颐养天年,别的什么都不愿管。”
嫔妃们面面相觑,太后这性子的确果决冷情了些,到底血缘之亲,便这样冷眼旁观?如此看来,静王妃怕是打错主意,想啃下慈宁宫这块肥肉,也得看人家念不念你的好呢。
两位贵妃齐齐松了口气,看来,太后是不会干涉储位之争的,这样更好。
温妃虽感到失望,可还记得徐宁忠告,喜怒不可形于色,因此只略微垂下眼睫,并无其他表示。
景德帝看在眼里,心中便有计较,忽然对温妃道:“今年秋闱主考,朕看,便让恒儿历练着去办吧。”
轻飘飘的一句如同重磅炸弹,掀起惊涛骇浪。
胡贵妃先就忍耐不住,“皇上!”
科举考试以前归吏部负责,改元之后则归了吏部,可无论哪种都跟静王不沾边——他外祖父虽说在吏部任员外郎,可上头还有侍郎跟尚书呢。
景德帝漠然道:“你有意见?”
语气已然不善。
胡贵妃情知自己暴露得太快,可皇帝放手交给老五这么重要的任务,她岂能甘心?
“静王以前从未办过此等差事,臣妾是怕……”
景德帝道:“哪有人天生什么都会,谁不是慢慢历练着来,你进宫之前连账本都不会看哩,如今不也做到贵妃了。”
胡贵妃几欲吐血,有这般揭人老底的么?
徐宁则忍俊不禁,看来,皇帝不像是那种会被宠妃辖制的庸碌之辈,可也难说,指不定他还以为两人在打情骂俏呢——齐恒没准就遗传了这种超绝钝感力。
胡贵妃不甘地看向一旁陈贵妃,难道你愿眼睁睁看着静王坐大?到时候老幺抢去储君之位,兄长们该何以自处?
陈贵妃只轻施一礼,“臣妾会让安王从旁辅佐,绝不使陛下烦忧。”
胡贵妃险些气炸,好个没骨气的墙头草,这就甘心给别人的儿子当附庸了?
她亦不甘示弱,“吴王也会好好指点他五弟的。”
是指点而非协助,她可不会卑躬屈膝去当陪衬。
景德帝由着她嘴硬,总归事情就这么决定了,又对徐宁道:“回去告诉阿恒,叫他用心些,别辜负朕的期望。”
这就纯粹勉励性质了。
徐宁含笑欠身,“妾遵旨。”
她才不信皇帝这么简单立齐恒为太子呢,顶多决赛圈再多一人罢了。听闻海边渔民为了怕捕捞上来的鲜鱼死掉,常会往桶里顺便放几条泥鳅,四处游窜方才不至于缺氧而死。
齐恒或许就是那条泥鳅,实在他的年纪比起两位哥哥要太小了,不至于让景德帝牺牲一切为他铺路。
温妃眼角的笑意却是藏都藏不住,万岁爷还是很疼她们母子的嘛,怎可能一点夫妻之情都不顾?就因为她当年犯的一点小错就将她打入冷宫,那未免太残酷了。
徐宁看在眼里,决定让婆婆多高兴几天,她也怪不容易,提心吊胆十几载,终于等到扬眉吐气,要她强装没事人实在太难为了些。
这点事皇帝并未下旨,只让太监传了道口谕就算完了,这多多少少减轻了点徐宁的紧张——放现在,那便是主持高考,关系着多少学子的前途命运,更别提还有背后数以千万计的家庭夜不成寐。
稍稍犯点小错,徐宁都会觉得罪孽深重。
齐恒却是泰然自若,名为监考,其实他更多起到一个造型上的作用,主考官还是礼部侍郎,此外又有翰林院众位大臣共同坐镇,只要他不胡乱指挥,基本是不可能出错的。
徐宁道:“那也得仔细。”
她怕有人暗中捣鬼,安王倒罢了,胆怯庸碌,可吴王摆明了将这差事视作囊中之物,皇帝却心意扭转,他怎能服气呢?
齐恒不欲她担心,“我自有章程。”
却是承认妻子所言有理——怎么看这差事都是他从二哥手里抢来的,莫非二哥还是受了邓家连累缘故?
那邓家怕是要遭殃了。
齐恒深知吴王报复心多强,如今这一外放,难保路上出点差池,遂唤来姜管事,命他暗中派人盯着些。
徐宁赞叹不已,“夫君真是心善。”
她宁愿嫁的老公圣母些,一个对旁人心狠的人,焉知他日不会对自己也狠?
齐恒哂道:“我不欲为他人做嫁衣,”
倘若邓国舅跟国舅夫人不幸病殁,首当其冲便是他会被父皇忌惮,到底血缘之亲,怎么能痛下杀手?
唯有邓家二老活得好端端的,他才能稳稳站住理,是他宽宏大量不跟欺负过自己的人计较,方能心胸豁达网开一面。
徐宁:呃,貌似是咱们先砍了人家树……谁欺负谁呀?
算了京城哪还有人记得柳树的事,自从没了那些无孔不入的飞絮,齐恒精神好转不少,也不用镇日蒙着面纱打扮得跟采花大盗一样了。
徐宁忽然想起,“对了殿下,您能否再拨一支护卫到我哥哥处?”
两边婚事业已谈妥,按照规矩,徐椿要亲往兰陵萧家迎亲,琅琊郡(今山东临沂)虽然不远,中间却隔着崇山峻岭,艰险重重。
她就怕遇上山贼麻匪什么的,外头雇的镖 师总不及自家来得方便。
当然,这算她承他的情,毕竟狐假虎威。
齐恒并无二话,直接让向荣点名带去,他本宦者出身,如今齐恒有意让他挂名当个内官什么的,慢慢走到台前,做起事也更加方便。
徐宁瞅着他眉清目秀的娃娃脸,总觉得不太有杀气啊,能吓跑那些山贼么?
虽说向荣武功不错,能不动兵戈总比大开杀戒要好。
徐宁遂想了个主意,让半夏去取一捧马鬃毛来,拿墨水染了色,黏在向荣嘴唇上,这就成了凶巴巴的大胡子,远看过去霸气侧漏。
向荣啼笑皆非,把眼瞅着齐恒,您不能纵容王妃胡闹罢?
齐恒端详片刻,果然皱眉,“这样不妥。”
向荣松口气,还是殿下厚道,他可不想顶着这副乞丐般的粗狂面孔,被暗卫们瞧见还以为他沦落成要饭的呢——要不他干脆去城隍庙打劫?
徐宁很不高兴,这人就爱跟自己唱反调,沉默点会死啊。
但,这回她跟向荣都想错了,只见齐恒捡起剩下的马鬃毛在向荣鬓边比划两下,“这里也该贴上,更逼真些。”
否则上半张脸光秃秃,下半张脸杂草丛生,谁看了都会怀疑有木有?
向荣:……
他错了,就不该指望殿下,这俩分明一丘之貉。
谁来救救他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