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云海醒过神来, 也被眼前景象吓了一跳。
他怎么也不敢想像这副惨状会是自己造成,曾经如花似玉的美人,鲜红淋漓躺在那儿, 若非看她穿的衣裳,甚至认不出那是香怜儿。
汪云海万分懊悔, 当时怎的那般控制不住——只是后悔, 悲痛却是不多的,他爱的不过是怜儿的皮相, 可如今生生被他毁去了。
当务之急是得赶紧清理现场,身为朝廷命官, 死个把人当然算不得什么,可那也不过是私底下的默契,公然行凶,保不齐就会被参上一本, 不知有多少人等着抓他马脚。
然而还不待他动手,就已经有旁观者嚷出来了, 齐恒那边的人更是雷令风行赶了来,杀他个措手不及。
汪云海合理怀疑身边有静王埋藏的探子——事实还真被他猜对了, 齐恒可没打算见招拆招, 要制服敌人, 最好是先下手为强。
这回可是人家主动将把柄送上门的。
汪云海态度冷静, 随时准备接受审讯,身为巴蜀最大的地方官,他有一百种法子为自己脱罪, 何况香怜儿得罪的人不少, 多的是想置其于死地的,而他自己至少明面上还是个一心为公的好人。
然而齐恒压根不打算与他对簿公堂, 反而装作一副为汪云海开脱的模样,要帮他把杀人罪掩饰过去,只是看他精神实在不济,得请大夫来瞧瞧。
徐宁觉得夫君深谙现代司法的精髓,那些个杀人犯不是总说有病来着?好避免服刑。只是对汪云海而言,或许更愿意到天牢去。
葛太医轻飘飘地摸了摸汪云海额头,再望闻问切一番,便断然下了定论,太守大人心智迷乱,状若癫狂,不宜继续操劳,须静静安养才是。
这是光明正大夺他的权!汪云海挣扎得更厉害了,然他越是如此,旁人越唯恐避之不及,谁都不想被疯狗咬上一口。
汪云海几乎绝望了,他现在觉得是做成的圈套,说不定连水烟也是人家哄他吸的,浑忘了自己当初抵不住诱惑。
汪云海的下属们闻讯赶来,想为长官求情,他们虽有些看透汪云海人品,不至于像平民百姓那样蒙在鼓里,可到底念在共事之谊,汪云海颇具才干,对他们也不错,否则单靠那么点俸禄,是实在没法养活一大家子的。
于情于理,他们都得给静王殿下施压,否则太守一倒,接下来是否得朝他们这些郡丞、长史、都尉开刀了?
齐恒笑道:“谁说本王要换太守?”
汪云海名义上与他平级,要行罢免,得请示中央才行。尽管由于路途遥远,许多封国都把这项蠲了,可齐恒向来兢兢业业,自然得按照流程来。他已然草拟了封书信,将前因后果写得明明白白,快马加鞭送回京城,要如何发落,静候圣旨便是。
众人无言,想不到静王行事滴水不漏,还如何能有异议?
齐恒又道:“不过在那之前,本王欲选出一位暂代太守之职,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众人眼睛齐刷刷亮起,脸上悲痛一扫而空,原以为静王会将这位置留给自己人,可听言下之意,似乎要选贤举能?
这下再顾不上汪云海了,谁做太守,都不及毛遂自荐来的好处更大。这般看来,汪云海还是长长久久疯下去更好。
齐恒看着这群虾米争抢饵食,掩去唇边一抹略带嘲讽的笑意,哪有什么一致对外,瞧瞧,内讧来得如此容易。
分而划之再各个击破,早晚,这巴郡当属于他的。
属官们把汪云海之事抛诸脑后,转而一心一意琢磨起该如何在齐恒面前表现,当然,王妃那里也不能落下。
徐宁于是收到各种形形色色的礼物,都是各家夫人前来拜访时“不小心”塞到她手里的。
她问过齐恒意见,太贵重的如首饰古董之类是不收的,过于直白的金银财宝也不行,她只要明确的物,如米面粮油、木料石料、绸缎布匹等等。众夫人虽觉得静王妃脾气古怪,也还是体贴地换了种送礼方式,毕竟得哄这位贵人高兴么。
徐宁大致能猜到齐恒用意,贪官禄蠹皆取自民脂民膏,齐恒想变相还之于民,粮食用来施粥施饭,木头石头修桥盖屋,布匹则可做御寒的衣裳,皆乃民生所必需。
徐宁对这些愚昧的人没什么好感,能把葵婆奉若神祇,可见眼界也就那样。她帮忙不是因为爱民如子,而是希望齐恒高兴——不知不觉中,好像齐恒的情绪也成了她的一种内驱力。徐宁摇摇头,若叫姑娘时候的她看见,定会嘲笑自己恋爱脑,可是,人总在渐渐变化不是么?
那时候的她纯粹以自我为中心,现在的她却有了许多牵挂的人和事,尤其阿笨,乃她跟齐恒血脉相连所在——徐宁不想称之为爱情的结晶,那样似乎太庸俗了,可无论如何,这孩子对两人都有着非常的意义。
看着他一点点长大成人,仿佛余生都充实起来。
闻听过汪云海的暴行,徐宁对阿芙蓉更厌恶了,这东西果然能使人变成兽,她逼着葛太医将仅剩的标本交出来,当面销毁,渣渣都不剩。
葛太医大为可惜,“说不定世上最后一株呢。”
徐宁宁愿如此,奈何这东西是消灭不完的,指不定哪天就有人将其发扬光大,繁衍到世界各地——草木无情,真正难测的却是人心。
她只希望有生之年不要见到这种事。
郭夫人上门来了,她不是来送礼的,而是想求徐宁做主,让她跟汪云海和离。
她并不知案件内情,可汪云海连爱妾都能杀害,遑论她这位感情稀薄的发妻?她想起来都不寒而栗,哪还敢和汪云海待在同一屋檐下,父为子纲,孩子们天天看着这种父亲,也不会是什么好榜样。
其实汪云海已被齐恒用养病为由,送到一处僻静远人的湖边小筑,派了侍卫严加看守,有生之年大概都没法再出来,郭氏的担心实在过虑。
但徐宁也看得出,郭氏已经厌倦这段夫妻感情,只想解脱,她为何不成全?
郭氏惴惴道:“若他不肯……”
只有夫休妻,没有妻休夫,若汪云海不肯放她走,她也没法子。
徐宁笑道:“他必定肯的。”
汪云海现在跟囚徒没两样,怎么敢不听话?做小伏低还有一线生机,或许静王哪天开恩放他出来,否则,余生都只能顶着疯子的名头苟延残喘。
郭氏点头,“我也不要多的,只把我当初那些嫁妆还我便是。”
汪云海靠着她娘家才得以发迹,后来虽然翻了几番,郭氏也不眼馋心热那些脏钱,她只想清清白白的去。
当然,儿子得跟她,这是她唯一的慰藉。
徐宁道:“夫人是要回京城吗?”
郭氏面露迟疑,和离女在哪都惹人非议,她担心娘家不肯接纳,可是这地方一来与她气场不合——她待了这些年,依旧听不懂本地土话,跟听天书似的。
二来,她预备将儿子培养成栋梁之才,当然得请好先生,最好以后能进国子监。
这倒是个麻烦,倘若郭家不肯支持,她一个带孩子的独身女人在哪都得吃闭门羹。
齐恒掀帘进门,“夫人若不嫌弃,本王认识几位太学的师长,或可修书一封,帮您代为说合。”
郭氏感激不已,连忙朝他鞠了个大大的躬,“那就有劳殿下了。”
静王的面子是谁都要给的,有了他的帮忙,人家自然愿意网开一面。齐恒此举,轻而易举帮徐宁还了从前的人情债。
至于府里那些东西,郭氏反正也带不走,干脆都捐出去,任由徐宁夫妇处置。
徐宁道:“殿下要搬去那边吗?”
出过凶案的地方,多少有些膈应。但偌大的太守府究竟比这别院宽绰许多,办公起来更加方便,她也只好牺牲小我。
齐恒捏捏她的脸,“算了,还是此地山明水秀,住着更舒坦。”
徐宁眉花眼笑,屁颠屁颠找人将太守府封起来,就算她不住,也不许别人鸠占鹊巢。再者,郭夫人哪天说不定还回来呢。
看她一脸雀跃的模样,齐恒心道这人真好哄。
跟她在一起,自己也仿佛越活越年轻了——不对,本来他也不老。
第152章 糖衣
郭氏没有立刻就走, 她想留下来等过完小世子的周岁宴。
相识一场,这点情面是要的。
不提徐宁都快忘了,她是去年四月底五月初生的阿笨, 霎眼已经进三月了,这阵子忙着整顿瘴疠与收拾汪云海等人, 倒忘了接下来那件大事。
阿笨的第一个整生日当然怠慢不得, 即使远离京城,没有亲朋好友来贺, 徐宁也得给他办得风风光光的。
郭氏自告奋勇要帮她准备抓周的东西,入乡随俗, 当然得按照本地的习惯来,也更方便打成一片。
徐宁笑道:“那我便尽托给姐姐了。”
郭氏拍胸口,“放心罢。”
她家大郎也在一旁拍手叫好,这样自己就可以偷懒两个月了, 只管尽情玩耍——看得出来,父子俩没多少感情, 可谓君子之交淡如水。
郭氏板着脸,“休想耍滑头, 娘会天天来检查的。”
大郎苦着脸, 悄悄看眼徐宁。
徐宁会意, “白芷识字, 我让白芷代劳罢,保准帮你管得服服帖帖的。”
汪云海这一疯,郭氏又当父亲又当母亲, 放儿子身上的心不免更多了三成, 却不知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最为叛逆,你约束他越严, 保不齐越是逆反。
不若宽严相济的好。
郭氏知道王妃给自己台阶下,顺手推舟答应下来,琢磨着等世子周岁宴一过,便立刻带大郎上京请严师。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孟母三迁为的正是如此。
徐宁忽然想起,已有数日不曾翻阅京城来的书信,遂命半夏找出,果然厚厚一摞放在那里,还有好几个大而沉重的包裹。
打开来一瞧,果然是提醒她莫忘了办周岁宴的,温徐这两家亲厚的更是干脆将贺礼送了来,杜姨娘跟温贵妃因着私人缘故,送礼的分量格外加重些——杜氏如今也算熬出头了,方姨娘一倒,她在府里地位仅次于太太,又因为徐枫今年考中了秀才,老爷喜欢得不得了,给了许多赏赐,那孩子也是个孝顺的,把值钱东西大多给了养母。
故而杜氏十分欣慰。
徐宁轻轻摇头,母亲仍和从前一般单纯,若真亲厚,哪还用得着分彼此?徐枫此举,恰恰是因为不想欠杜氏人情,可见此子脾性孤拐。
罢了,既然母亲看不出来,她又何必点破,或许善意的谎言对杜氏来说更好,她前半生已经够苦了。
温贵妃那封信则是冗长得多,近半篇幅都在闲话家常,讲述些宫中琐事,叫急性子的人简直没办法读完,然而毕竟是婆母手书,徐宁还是用足耐心,一个字都不肯漏掉,中途喝了两盏茶,还去了三趟厕所。
她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齐恒回来时,徐宁直接将书信捧到他跟前,示意他自己用横线标出的部分——徐宁确信这才是贵妃娘娘想要表达的重点,前面那些长篇大论不过是铺垫,怕有心人起疑罢了。
齐恒果然皱眉,“父皇竟开始服丹?”
举凡皇帝开始沉迷丹药追求长生,基本就是朝政混乱的开始,秦始皇那样雄才伟略尚且力有未逮,何况区区凡人?又有前朝红丸案牵连甚广,齐恒原以为,景德帝不该如此糊涂才是。
有病就该找大夫,葛玉章虽然离开,太医院又不是没别人?
徐宁轻咳了咳,“或许太医也没办法治呢。”
贵妃信上尽管写得隐晦,她也大致能猜到,景德帝应该是那方面出了问题。都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可也没见哪个男的人到中年就甘心服老的,什么洗脚城按摩房,没生意怎么会开得如火如荼?
景德帝终究无法免俗——贵妃是有权利查看彤史的,知道皇帝召寝情形,若无十分把握,她也不敢如此揣测。
子不言父过,齐恒纵使生气,也无可奈何。
他将书信看了又看,眉头蹙得更深,“服丹竟是二哥提起。”
“可吴王殿下并未揽功,反而宽宏大量让了出去,道士和丹方都是太子亲自派人找的。”要徐宁说,这位殿下可真是进益了,从前事事争先抢在头里,如今却肯委曲求全,甘为太子麾下附庸。
但,这当真是件好差事吗?历史上因服丹引起的风波不胜枚举。
当然陈皇贵妃跟太子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她们不干,吴王就自己去干了,到时候功劳可全都是人家的。
景德帝服完丹药后精神日益矍铄,或许真有作用。
齐恒忧心忡忡,“你哪里知道利害,丹药无非发其表,看着强壮,底子却会越来越虚透,父皇此举无异于饮鸩止渴。”
徐宁跟生父没啥感情,体会不到 他这好大儿的孝心,只道:“可咱们远在巴蜀,鞭长莫及,能有什么办法?”
景德帝若肯听劝,也不会上这些人的当了。良药苦口利于病,可偏偏世人都是爱听甜言蜜语的。
齐恒沉吟再三,还是决定修书一封送往京城,希望景德帝摒弃丹药,保重龙体——就算父皇在立太子一事上坑了他,可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父皇往不归路上走。
至于温贵妃那里就不必了,齐恒叹道:“我不愿连累母妃。”
父皇纵使迁怒,也只迁怒他一人而已。
徐宁拉着他的手,宽慰道:“放心,陛下会没事的。”
她不觉得安王或者吴王有那个胆子谋害圣驾,安王当上太子尚不足一年,不见得这么快就等不及;吴王或者衔着恨,然而弑君毕竟是太大的罪名,到时候皇城一声令下,四面八方都会赶来勤王,齐恒跟在闽地的齐懋也会立刻发兵,他怎么担待得起?
但这事的确透着古怪,徐宁想起吴王妃曾透给她的秘密,那回她用棉籽油害得吴王再起不能,不知这回的事是否有何联系呢?
人间四月芳菲尽,周岁宴在即,徐宁也顾不上其他了。杨九儿贴心地给她送来一套手作绘本,据说是自己编纂的,然而徐宁一看便知道源自安徒生童话,无非做了本土化处理——到底是穿越女,技多不压身哪。
因是凭记忆改写的,词句难免粗糙,不过拿来当启蒙读物倒是正好,徐宁便让半夏抽空念给阿笨听,及早给他些熏陶。
阿笨对安徒生童话不感兴趣,惬意打着呵欠,几个侍女倒是聚精会神,尤其在听见小美人鱼变成泡沫之后,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齐恒进门时,瞧见的便是这副哀鸿遍野的惨状,唬了一跳,还以为阿笨出事。
徐宁听小美人鱼的故事听得太多,已然心如止水,只道:“她们在感慨鲛人泣珠呢。”
中国的美人鱼当然便是鲛人。
齐恒松口气,“你若想要珍珠,我那里倒有两斛。”
尽管他一再表示不愿收受贿赂,架不住有人非给他送,偏偏还是他正打算用的,未免寒了臣子之心,齐恒也只好同流合污——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奇怪,你收了人家东西,人家反而更信得过你。
徐宁道:“我要珍珠作甚,妆奁都多得戴不完了。”
自从产后发福,愈发注重首饰搭配,那种大颗的珍珠尤其显得脖子短,徐宁因此敬谢不敏。
齐恒朝她勾勾手,示意她过去。
都老夫老妻了还弄得神神秘秘,徐宁臊得面红耳热,且喜众人都沉浸在爱丽儿的悲剧里无心注意,她便蹑手蹑脚上前。
她跟着齐恒来到隔壁厢房,只见桌上放着一座金碧辉煌的殿宇——确切点说是微缩模型,可是亭台楼阁应有尽有,门窗还是能推开的!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徐宁喜道:“这是给阿笨的礼物?”
看大小,的确很适合婴儿爬来爬去。
齐恒颔首,“你再仔细瞧瞧。”
徐宁尝试拈起一片窗扇,终于发现玄机,这窗户竟是能吃的!跟桃酥一般脆脆的,十分可口。
可口当然是想象,她才舍不得破坏。
其余屋宇楼台当然也都由各种食材搭建而成,连草坪上的白霜都是撒上去的糖分,一碰沙沙作响。
徐宁嗔道:“虽然费心,可也太糟蹋了。”
这玩意到阿笨手里,保准一天就变得不成样子。
齐恒笑道:“高兴就好,能得一笑,厨子们的工夫就不算白费。”
徐宁的目光转移到旁边架子上,那里搭着件深衣,仿朝服样式,却呈现出红丝绒蛋糕的质地,该不会……
徐宁试着咬了口衣袖,果然绵软无比,入口即化。
这也太难为点心师傅了!
齐恒柔声道:“那回你说想要件糖饼做的衣裳,我便记在心里,让他们试着弄出来,如今瞧见可还满意?”
何止满意,简直惊艳得不得了!徐宁恍恍惚惚记起有这么回事,见吴王把糕饼藏在衣裳里偷吃才有感而发,不成想齐恒如此认真。
更想不到他会叫人做这样一件长长的曳地裙装——徐宁计划的是那种比基尼款式,夜晚穿戴在身,不但好玩,还更显风情。
看他一点点把她剥光,吃干抹净,该是何等刺激享受。
可是现在……徐宁再度瞥了眼面前宽大无比的衣裳,估摸着齐恒得把自己撑死。
第153章 地震
现实里的糖果屋被糟蹋未免可惜, 徐宁让厨房另外做一层饼皮擀制的酥壳,面粉里搀上坚果仁,烤出来真叫个硬邦邦脆生生, 她就不信阿笨能啃得动。
徐宁本来想用油纸做成保护罩,还是半夏劝她, “小世子就算不动, 这东西也放不了几日,天渐渐热了, 总会腐坏,您还打算留着过年不成?”
徐宁方才住手, 不过仍派人盯着,齐恒虽是一片好心,这种甜丝丝的玩意吃多了对牙齿可不好,她只把那件糕饼和饴糖做的衣裳留给阿笨把玩, 等齐恒发现的时候,上头已经破了好几个大洞了, 哭笑不得。
“干嘛不让他进屋子?”
徐宁道:“待客那日得摆出来赏玩呢。”
让众人都见到静王对小世子的重视,省得再起些别的想头——好吧徐宁承认自己是个爱吃醋的, 偶尔。
徐宁盘算得再好,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 生辰那天清早半夏检查时, 发现糖果屋缺了老大个角。
起初还以为乳娘偷吃,然而乳母们赌咒发誓,碰都没碰过那玩意。
现在的人对鬼神还是挺敬畏的, 轻易不敢打诳语, 徐宁检查缺口时,看见边边角角有许多黏答答的痕迹——这狡猾的小东西, 乳牙咬不动,就用唾液濡湿了一点点啃食,跟个仓鼠似的。
阿笨犹自咧着嘴傻笑,胖乎乎的四肢在空中手舞足蹈,让人不忍心责罚。
乳母们逮着机会诉苦,“小世子现在可爱咬人了,奴婢们抱他都得小心翼翼呢。”
说完挽起袖口,向王妃展示手背上的咬痕,那其实不过是几个浅浅的牙印,跟图章盖上去似的,亦未破皮。
徐宁知道她们借机索要好处,却也是人之常情,谁当差不想多赚点银子?趋利避害乃是本性。
给她们点好处,才会更用心照顾小世子,于是吩咐下去,将乳母们的月钱各提一等,至于她身边这几个也不会吃醋——每常跟着她,隐性福利就够多了。
阿笨的习惯倒是得纠正。
徐宁蹙起眉头,决定让厨房弄几个粗粮纤维做的磨牙棒,好让阿笨慢慢啃食咬玩,这个年纪的婴孩跟小猫小狗没啥区别,甚至更淘气些,让他转移注意力,自己也好省心些。
半夏指着摇摇欲坠的糖果屋,“现下怎么办?”
小世子忒顽皮,偏偏咬的下面那块,失了重心,恐怕端出去便散架。
徐宁想了想,“找些鲜切瓜果垫一垫罢。”
她忽然悟到蛋糕店的蛋糕为何总是会摆上琳琅满目的鲜果,确实很容易滥竽充数。
经过众人一番巧思,看上去总算有模有样了。
来赴宴的夫人们更是分外捧场,对特制的大蛋糕赞不绝口,并提出想要尝鲜,好沾沾小寿星的喜气。
徐宁当然无法拒绝,不能叫人说她小气呀。于是命半夏拿小银刀分成整齐的方块,那沾了阿笨口水的部分,徐宁本来想偷偷扔掉的,架不住有人性子急,一把夺过去,还啧啧道:“果然香甜无比,不知用了什么配方?”
徐宁只能信口胡诌一番,若让对面知道真相,恐怕连隔夜饭都会吐出来。
郭氏也来帮忙,她认了阿笨为义子,自觉得负起干娘责任来——徐宁没好意思告诉她,阿笨已经有了数不胜数的干娘,别的不提,吴王妃跟杨九儿早就预定了,幸好亲娘只一个,这么想是否平衡得多?
太太们瞧见郭氏露面,气氛却是各异,本来么,郭氏以前为太守夫人时,虽未作威作福,却把她们当成足下尘泥,轻易难得个笑脸。妻贤夫祸少,汪云海做了那么多坏事,她身为嫡妻也是有责任的——死者为重,太太们总不好再怪罪香怜儿去。
如今更好,汪云海一疯,郭氏忙不迭和离,并意欲带儿子一走了之,可见此人多么冷血冷情,她的心肝怕不是寒冰做的!
安长史的夫人讥刺道:“今日方知有人厚颜至此,做了错事不思忏悔,反而旁若无人在外招摇,我若是她儿女,必定羞愤欲死。”
徐宁蹙起眉头,诚然她不觉得郭氏全然无辜,可凡事有度,郭氏和离时已将赃款退还,只带走自己那份嫁妆,还要如何?
反倒是这位安夫人咄咄相逼,还指桑骂槐拿儿女说事,委实其心可诛。
徐宁欲要帮郭氏出面,怎料郭氏却径直来到安夫人身前,叫半夏也捏着把汗,不会当庭打起来吧?
安夫人面上亦有些瑟缩,她知道郭家乃是武将出身,便是对面那个头也远远高于自己,真动起粗来未必是对手。
但,郭氏只是深深朝她作了一揖,心平气和道:“家夫以前多有过失,我在此向诸位赔礼,只求诸位大人有大量,只管朝我恶语相向,不要迁怒我的孩儿。”
安夫人涨红了脸,这样子她倒成了恶人,好一招以退为进!
徐宁却看得出,郭氏的态度十分真诚,本身她跟汪云海和离也就相当于割席,从前种种都可以不理论,可她却大大方方站出来,坦然承受不属于她的过失,可见心胸磊落。
徐宁笑盈盈道:“今日难得欢聚一堂,诸位何妨化敌为友,我这义姊妹将要远行,以后也见不着了,何必同室操戈,伤了和气?”
众人于是恍然,敢情认了义姊妹呀,难怪这种场合还敢出来。虽不知郭氏靠什么妖法收服了静王妃,左右犯不上跟她打交道,过去种种一笔勾销罢——何况郭氏这么一副面团似的模样,吵赢了也没意思。
安夫人能屈能伸,既恨自己当了出头鸟,又眼红郭氏能跟王妃攀交情,抢先举杯上前敬酒,“臣妇无才,不知娘娘能否赏脸?”
就差点名她也想跟徐宁义结金兰。
徐宁瞥她一眼,含笑道:“夫人年轻,与我当义姊妹太吃亏了,不如认作义母罢。”
众人哄堂大笑。
安夫人闹了个大红脸,踉踉跄跄回到座中,暗骂静王妃舌毒,谁要给你当义女,也不照照镜子!
殊不知在场多的是人羡慕,能得王妃青眼,别说当女儿了,哪怕当孙子也划算呀!辈分上矮一截又怕什么。
可是被安夫人这么一闹,还怎么好意思,只能埋头饮酒作酣醉状。
酒过三巡,徐宁让人将抓周的东西抬出,那是个长条形的桌案,上头摆满崭新的各色物件,阿笨则打扮得跟个福娃娃似的坐在上头。
如同天底下所有爱孩子的母亲那般,徐宁也耍了点小小花招,将花朵脂粉钱币等远远放在长桌子的那头,阿笨要爬过去得走老长一段路——她个人是不怎么迷信啦,可总得有个好兆头不是?三岁看老,她可不愿阿笨被人背后议论耻笑。
相反,书本、软尺和毛笔这几样就在阿笨脚边,随便抓哪个都成。她希望儿子成为学富五车的智识之士,最低限度不能是个文盲。
为防意外,她还特意在文房四宝上喷了点阿笨爱闻的香水,理应万无一失才对。
但,不知是否周遭脂粉香太重,阿笨分辨不出来,只是呆呆坐着咬着指头,眼神一片茫然。
徐宁心焦,以目示意半夏过去,可任凭半夏拿着东西在他面前逗弄,阿笨仍旧置之不理,仿佛在思考什么。
徐宁几乎气炸,这会儿倒只管神游了,也不知随谁!
安夫人方才受的气总算平复过来,嘴边还露出微笑,看来静王妃生的竟是个傻子呀,也真难为她,还当个活宝似的!
不知过去多久,久到气氛都有些沉重,夫人们忍不住悄悄打起呵欠,其中一位忽然指着道;“动了!动了!”
可不是么,阿笨咧着嘴,正拍手向母亲怀里扑来,徐宁实在没好气,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玩溜滑梯!
等等,桌子是平的,他为何滑得如此顺畅?
徐宁定睛一瞧,发现不是阿笨在动,而是桌子在动。
桌子在动?!
一股天旋地转随之袭来,众人忍不住尖声惊叫,而脚下的地面也仿佛跟波浪似的起伏着,站都站不稳当。
徐宁意识到地震来了,古代有个专门的说法,叫地龙翻身,碍于认知有限,以为是恶龙在底下咆哮作乱。
事实上也不比恶龙好多少。
徐宁冷汗涔涔,虽然知道巴蜀是个地震多发区,没想到这么快就让自己遇上了,当务之急得先疏散群众。
一面吩咐侍卫排好队将人送出去,这种时候队形成了摆设,即便用武力威慑,人在恐慌之下却是不管不顾的,依旧踩踏跌倒了不少。
喧闹声此起彼伏。
这样子哪里走得完,徐宁只能呼吁众人冷静,暂且躲到花厅那些宽大的桌椅下头——幸好汪云海留下的家具都是上等货色,结实耐用,不曾偷工减料。
她抱着阿笨,阿笨搂着她的脖子,奇迹般不吵不闹,乖乖在她怀里躺着。
徐宁望着他那双温顺灵巧的眼眸,忽然觉着这小子莫非真有些神通?莫非他是猜到地震快来才故意拖延的?
否则这会儿众人已经入席,可没那么容易走脱。
第154章 见识
地动并未持续太久, 在徐宁的感觉却仿佛过了一整年,等到桌椅的摇撼停止,耳边仿佛仍有种隆隆作响的错觉, 脚底也跟踩着棉花似的,分外酸软。
她战战兢兢抱着阿笨从桌底下出来, 眼见齐恒进门, 几乎是乳燕投林般朝他怀里扑去。
没办法,作为甚少经历过天灾人祸的新时代好好青年, 骤然逢此剧变,怎叫她不心惊胆战?
等她把齐恒的肩膀哭湿了一大片, 渐渐停止抽泣时,她才猛地醒过神来,大伙儿都看着呢,多尴尬!
齐恒面色微微发红, 又不好将她推开,说不出是甜蜜还是得意, 总之,还不坏。
众夫人都知趣面壁, 眼观鼻鼻观心, 没看出来王妃娘娘是这样娇嫩粘人的性子啊, 往常杀伐决断莫不是装出来的?
又有些惆怅, 到底是年轻夫妻,恩爱未减,像她们成婚已经七八年的, 感情都消磨得差不多了, 哪还学得出这种做派?
徐宁含羞带怯从他怀里起来,总算记起正题, “你们没受伤吧?”
齐恒当然不必问,看模样就好得很,况且男宾席在外头,多的是空档躲避。
女客的情况也不十分严重,倒有大半是在惊慌逃跑中踩踏扭伤的——徐宁预想中的天塌地陷并未发生,而担心的梁柱也无一根倒塌,不知是这屋子太结实,还是震级没那么厉害。
受伤最重的当属郭氏,她是被那块匾额砸伤的,方才安夫人急着逃跑,浑然没注意头顶牌匾将要掉落,郭氏提醒不及,生生帮她挡了一下。
解开衣裳一瞧,肩胛处老大块淤青,甚是骇人,不知是否伤筋动骨。
安夫人分外羞愧,张了张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刚才她蓄意挑衅,给了人家那么大没脸,人家却不计前嫌倒过来救她,显得她枉做小人。
郭氏让侍女帮自己敷了金疮药,若无其事起身,“你不用放在心上,刚刚那种情况,是条狗我也会救。”
安夫人又是感动又是气愤,她知道郭氏意在帮她解围,不想她有心理负担,可是比作狗会否太过分了点?
她偏不承这个情,转头就让侍女取来一千两银票,要给郭氏当饯别之资。
郭氏也没拒绝,京城居大不易,孤儿寡母总有许多用钱的地方,有人乐意充冤大头更好。
好好一场周岁宴偏生被打搅,宾主心里都不痛快,但既是天灾,也无可奈何——张衡的地动仪也只能作震后预测,地震发生之前却是谁都无法未卜先知的。
只可惜抓周还没抓完,难道再摆一桌宴?
徐宁抱着阿笨甚是吃力,待要将他放下,却发现小团子手心牢牢握着什么,正是一支乌油油的狼毫笔。
想必方才从桌上滚落时,凑巧被他抓住的。
徐宁笑容满面,“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咱们的孩子日后必会勤学苦读。”
齐恒深以为然,不错,很像他,这才是他的孩儿。
目睹了前因后果的夫人们笑得一脸尴尬,当然谁也没傻到戳破,眼看静王殿下是个耙耳朵,何必自讨没趣?
筵席虽未开张,宾客也不敢久留了,怕再有余震什么的,与其命丧于此,不若回家都更安全。
徐宁也没强留,只人家红包都送了,空空荡荡回去怎么能行?索性让后厨将各种菜品打包,各人分送几样,这也就算沾沾喜气了。
齐恒深觉妻子长于持家,做事体面又大方,叫人好笑又不敢笑得:谁稀罕这几样冷冰冰的菜色,万一路上漏了还得弄脏衣裙,等马车一驶远便忙不迭扔掉。
到底情人眼里出西施。
徐宁原以为虚惊一场,事实证明她太乐观了,虽然西山受灾不重,可是巴郡其他地方却没能躲到这场浩劫,虽不知具体情况,估摸着有个六七级的样子。
也幸好巴郡的房子一向低矮,用的又是偏轻盈的木质结构,纵使倒塌,危害也比砖石之类要轻得多,虽然损失了不少牛羊畜马,人员伤亡不算很多,相比之下,心理损伤比身体损失更为严重,毕竟此等“天罚”可不常见,犹有余悸。
齐恒二话不说将汪云海的家产悉数捐了出去,用来开设粥棚,建造临时简易住所,徐宁也号召夫人们将不用的旧衣服捐助出去,虽然到初夏了天气和暖,夜里一个不小心也是能冻死人的。
这会儿也顾不上男女之大防了,男着女装,女着男装,只要能活命比什么都强。
郭氏闻听后,也把安夫人给她的一千两抚恤金捐出。
徐宁不想收,“这是你救人所得,以后还用得上,我怎么能拿你的?”
郭氏笑道:“民妇娘家来了信,愿意接纳我与大郎,这些钱也用不着了,该拿去更需要的地方。”
徐宁分辨不出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善意的谎言,然而郭氏态度坚决,徐宁也只能由她。
不得不说,郭氏和离之后的做派颇有侠气,若非生于高门,又有儿女负累,说不定能成为一位云游四海的大侠呢!
一千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好钢得用在刀刃上,徐宁吩咐人多买些糙米,陈粮也要,务必得渡过眼前难关。
然而世上有郭氏这等好人,也不乏势欲熏心之徒,趁着王府急需卖粮,市面上的粮价竟悄悄抬头,连糙米也比之前涨了一等,更别提其他粮食里头还带掺杂的——太守府的粮仓已经被搬空了,如今供不应求,自然由得他们戳弄。
齐恒阴沉着脸,恨不得将这些国贼禄蠹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抓起来,全家查抄!就算一时抓不着马脚,大不了罗织罪名,对付贪官污吏,以恶制恶未尝不是办法。
徐宁好言好语,费了半天功夫方才安抚住他,若效仿小人行径,自己不也成宵小了?何况汪云海虽然倒台,他那些余党依然蠢蠢欲动,妄图东山再起取而代之呢。
最近徐宁就有听到不少流言,说这场地震是因为她大肆铺张给阿笨办生日宴导致的,她听了实在无语,难道这里的人都不办红白喜事,怎么到她就天理不容了?她收的礼金也不比别人多呀!
还有说阿笨是凶星降世带来灾殃的,半夏等听后怒不可遏,恨不得立刻将造谣生事的人抓起来千刀万剐,徐宁只觉得好笑,阿笨要真是凶星,她还用得着跟汪云海周旋那么久么?直接来个诅咒不就行了?
不过汪云海落得那副模样,搞不好真是被咒的,阿芙蓉之事,徐宁跟葛太医有志一同,都未宣扬开去,以防出现模仿犯,也难怪世上会有各种各样揣测,否则汪云海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地方官,怎会忽然凶性大发,杀了爱妾还生啖其肉?
总之,地震是在阿笨生辰这天发生的,徐宁责无旁贷,她身为藩王之妻,本就有义务保护这里的子民。
齐恒负责跟属官们交涉平衡粮价,徐宁要做的则是开源节流,节流已经无可再节,她自己的份例已经减为平时三成,饭菜里连荤腥都少见——当然也有她自己私心,得知香怜儿死状后,她闻见肉味便想吐,正好缓缓。
可王府统共这么点人,再省能省到哪去?关键还是要开源。
徐宁每天带上葛太医到山上采风,希望能寻见可食之物,奈何饥民比她们想的更焦渴,能吃的野菜早就挖光了,草根树皮都不剩,最后只能拿黄土充饥,幸好这里的土不是观音土,否则又得多几桩人命官司。
就在徐宁一筹莫展时,忽然来了喜报,侍卫们在葵婆老家地窖里发现了整整一屋子的木薯,粗略估算有五千斤重。
但木薯全株都是有毒的,以其块根尤甚。
很难说葵婆出于什么目的贮存起来,这些足够放倒半个镇子的人了,不死也得上吐下泻。
葛太医道:“此物有毒,怕是不济事。”
南越一带有种植食用木薯的风俗,就不知那里的人是如何处理的,这会儿又不能到南越去问,一来一回人都死光了。
虽说饥民顾不上有毒无毒,葛太医也不敢贸然给他们食用,后续治病可是个大项目,想把他累死?
幸好,徐宁身为现代人对木薯这种玩意并不稀奇,约略也听说过处理方法:削皮之后在水中浸泡,至少三个时辰,最好能浸泡一整天,中间还要定期换水,以最大限度去除毒素,再然后捞起来切块,在沸水里煮透即可。当然饥民们嗷嗷待哺,可能等不了许久,实践中慢慢尝试,总能找到最合适的方案。
还有一种办法,即是磨干成粉,和水混合搅拌成糊状,用小火煮熟便不断搅拌成透明,晾干后即可食用——亦即后世所谓的魔芋。
葛玉章听得如痴如醉,尽管心下有几许怀疑:王妃又不曾到过南越,从哪里学来?还这样绘声绘色。
对自个儿捣鼓出的新鲜事物,徐宁向来推称是书上看到的,葛太医寻不出疑点,只能勉强信服徐家有万卷藏书——诚意伯这老东西,装得一副庸庸碌碌模样,家中竟如此不凡,可见他看走眼了。
以后得空,也找他借几卷瞅瞅。
第155章 甘霖
五千斤木薯看着多, 可等削皮烹煮一通炮制过后,可用者也不过三千多斤,均摊给每个人实在勉强, 好在,解燃眉之急足够了。
齐恒那边也幸运地将粮价给打下来——并非那帮人忽然良心发现, 而是齐恒在太守府的密室里发现了一本汪云海私藏的小册子, 上头记载着他跟这些人的银钱来往,换言之也是黑历史。
原本双方都不清白, 互相制约,可汪云海已经疯了, 谁还能要挟他?如今害怕的只是另一边而已。
借由这本账册,齐恒成功说服了那帮清汤大老爷,他也不苛求,只是让粮价恢复到原本的市价, 且须允许赊账。至于能否还得起,那不是他要操心的问题。
属官们暗暗叫苦, 静王这是强迫他们半卖半送,合该当冤大头么?
其实亏是吃不了的, 赈灾所需的大部分是糙米, 本来他们也不十分瞧得上, 赚钱全靠精米白面之类, 哪怕全将糙米舍出去,也不过九牛一毛。只是被齐恒这样辖制,颇为不爽而已。
但, 有何办法呢?人家轻轻松松就捏着了他们的脉门, 早知如此,当初不该落井下石, 该留着汪太守才是,如今正是驱虎吞狼,悔之晚矣。
徐宁一边啃着鲜香麻辣的魔芋豆腐,一边咬着香甜软糯的珍珠圆子——木薯粉还剩了不少,干脆拿来做成零食了,时人对未知事物多怀恐惧,徐宁却不怕,这东西对她再熟悉不过了。
吃得满嘴油汪汪的,还让齐恒品尝。
齐恒拿手绢嫌弃地帮她揩揩嘴角,并未接那豆腐,他不吃辣,只就她的手咬了口珍珠丸子,确实脆爽弹牙,不过有点怪怪的,像嚼着块牛皮。
看他面露难色,徐宁实在忍不住发笑,“吐出来吧,瞧你难受的。”
然而齐恒犹豫再三,还是给咽了下去,不知是怕浪费食物,还是因爱妻喂给他的。
过后赶紧要了一大杯清茶漱口。
徐宁知道木薯不是人人都吃得惯,原本想逗他玩来着,却不料齐恒竟如此认真,弄得她怪内疚的。
齐恒瞥她一眼,淡淡道:“知道错就好,回头记得补偿。”
徐宁假装听不懂,这闷骚的家伙!以前在京城还好,人多口杂,行房也是按部就班地来,这会儿无人约束,倒是越发肆无忌惮了——早知道别给他看那些书,谁知道他能过目不忘呢?
两人玩笑一回,齐恒说起正事,饥民都安置得差不多了,一排排新屋也跟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等到竣工便可住进去,趁这会子百废待兴,就有人提议让他举办场祭祀——以前每逢天灾,皇帝都会到天坛祈福,保佑大齐风调雨顺,无灾无难,巴蜀这地方也不例外。
可齐恒能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吗?君权神权虽为一体,可也未必时时兼容,以前汪云海靠把戏愚民,齐恒可不想效仿他行径。
他最厌鬼神之说,何况祭祀得有巫祝,以前这差事都由葵婆操持,按他的说法,葵婆已经向山神上供去了(实则被幽禁在葛太医处),难道要将她放出来?
齐恒太知道这老婆子的能耐,逮着机会便要兴风作浪,万一被她反咬一口,自己这段时日苦心经营岂非毁于一旦?
就算有葛太医的毒针作保,齐恒也无法安心。
徐宁却在出神,祭祀这法子看似愚昧,实则却是安抚人心的最佳手段,眼下正在惶惶之际,与其甘词厚誓那样麻烦,还不如就用神谕来得容易。
齐恒担心的是葵婆会东山再起,那么,换个人呢?不去诋毁山神的存在,只是另外找个代言罢了。
徐宁双目湛湛,“你觉得,红芍怎么样?”
*
听闻红芍要代替葵婆住持祭祀,一口饭差点没喷出——别误会,红芍这种标标准准的淑女是不会失仪的,喷饭的是半夏,还都喷在了白芷裙摆上。
白芷黑着脸进屋洗漱。
半夏顾不得满嘴狼藉,“您在开玩笑吧?她怎么能行?”
红芍不爽地瞪她两眼,面向徐宁时又转为瑟缩,“王妃,我做不来的……”
徐宁奇道:“你不是会跳舞吗?”
据她所知,祭祀不过就那几个简单的流程,念一段开场白,跳一支装神弄鬼的巫舞,连结束语都不必,自有人代劳。
红芍摊开两手,苦恼道:“可是,奴婢学的并非这些。”
她虽然会跳舞,以前在南府听的都是些靡靡之音,教她们如何取悦达官贵人的,姿势要柔,要媚,要尽可能风姿楚楚。而巫祝之舞她虽未见过,据说要能使人产生敬畏之心,莫敢直视——完全南辕北辙嘛!
当然,如果王妃执意恳求的话……她或许也就勉为其难答应了。
自高身价是很普遍的做法。
可偏有人不按她剧本走,半夏附和道:“就是,她哪里懂这些,还是让我去罢!”
说完拉着徐宁衣袖撒娇个不停。
见她如此作态,红芍怒火蹭蹭往上冒,一把将她甩开,“我去就我去,要你逞什么能?”
旋即见半夏一脸奸笑,红芍方意识到中了人家激将法。
心下唯有暗叹,这主仆俩德性真是一模一样。
开弓没有回头箭,答应了就得将事情办好,红芍找了本关于祭祀的小册子,日日研习念诵,她不爱读书,到这关口也只能硬着头皮死记硬背,幸好台词不长,齐恒还专门找了个小太监帮忙提示对口型——到时候站在高台上,风声猎猎,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
而她最擅长的舞蹈却成了难题,饶是徐宁给她找了两个教巫舞的老师——都是以前服侍过香怜儿的,也亲眼看香怜儿练过跳过,可见葵婆有意将干女儿培养成接班人。
只是这种舞极其另类,每一次踢腿、踏步都与寻常不同,看上去甚至可说毫无美感,看红芍香汗淋漓的模样,徐宁都有点同情 她了,这跟军训没两样嘛!
好在红芍天资聪颖,靠着勤下苦工,生生练得似模似样,伴着一旁激昂的大鼓声,竟颇有几分楚辞里头招魂的味道。
容貌反倒不那么重要了。
看到最后,徐宁甚至已忘了红芍的脸,整个人恍恍惚惚的,如同被催眠了一般。她约略咂摸出点滋味来,这种单调的舞步和节律上的重复,不断循环,可不就有种催眠一样的效果?难怪事后会有人情不自禁下跪,周身力气跟被抽干了似的。
据说在祭祀之前葵婆还会给众人奉上一杯亲手酿造的药酒,估计那里头是掺了阿芙蓉的,两相作用下,不被蛊惑才怪。
半夏来报安夫人求见,徐宁笑盈盈地请她进来,红芍未及避让,只好站到身后。
安夫人眼神闪烁,她此行是代表众人来向王妃示好,同时打探一下虚实,若齐恒夫妇因为祭祀弄得声名狼藉,那安长史就得考虑另外选边站了——让个婢女来主持祭祀,真亏他们想得出来!
徐宁明知安夫人没安好心,素日也讨厌这种两面三刀的家伙,不过,态度仍十分和煦,询问了安长史近况,还贴心请她一同观舞。
有外人在场,红芍舞得更为卖力,不想让自家王妃丢脸,到最后都有些气喘吁吁起来。
徐宁让白芷给她端了杯牛乳茶,扶她下去休息。
安夫人礼节性表示恭维,眼角眉梢颇有些不以为然。
这红芍姑娘的舞步的确不错,可是,到底欠缺熟稔,跟葵巫那般老辣流利不能比。
她知道王妃选人看脸,可美貌是把双刃剑,能让男子着迷,也能让女子妒恨,仅从这点看便棋差一着了。
送安夫人离开,半夏忧心忡忡道:“她那个大嘴巴,肯定会到处吵嚷。”
徐宁微笑,“要的正是如此,好了别管她罢,咱们找李监正去。”
到了祭祀这天,难得人头攒动,原本葵婆那套招数只能唬住百姓,官吏们碍于面子是不肯捧场的,今日却三三两两结伴而来,不知是支持齐恒呢,还是纯粹想看那夫妻俩的笑话。
红芍的出身不算很大问题,葵巫出身亦不高,但,人家毕竟是有真本事的,再加上那张饱经沧桑的老脸——红芍这种年轻小姑娘怎么都难以让人信服。
但也多亏脸在江山在,男人们都秉持着极大宽容,反观他们身旁的女人则个个两眼冒火。川渝女子出了名的性烈,这小妖精若敢招摇撞骗,保准得撕下她那张画皮来。
看红芍一步步走上祭台,徐宁不自觉捏了把汗,她也知晓事关重大,若不能达到预期效果,莫说被嘘下场,红芍被当场打死都有可能。
齐恒自袖中悄悄握住她的手,目光十分温暖。他并未过问徐宁是如何培训红芍,但,他相信妻子,也知道她一定能行。
徐宁蓦然安心许多。
祭祀开始前,红芍照例请他们饮下药酒,只是普通的酒,并未掺杂阿芙蓉。
这点分量当然不足以将人灌醉。
徐宁瞥见安夫人悄悄将药酒倒掉,显然以为里头有何手脚,不禁莞尔。
冗长的开场白后,红芍开始起舞,起初身姿稍嫌僵硬,如同提线木偶一般,渐渐的,动作越发从容舒展。她忽然意识到,这才是她追求的舞蹈的真谛,不为迎合取悦于人,只为遵从本心,随性,肆意,放纵,她甚至可以是天地间的主宰,再无人约束!
红芍脚下越来越快,如同苍鹰在云间翱翔,她觉得很累,可是从未有过的兴奋,她可以一直跳下去!
安夫人看得出,这次的舞比上次更好,但,仅仅如此还不够,王妃凭何那样自信?
眼眶忽冒出点点湿润,她万般诧异,不至于自己莫名其妙被感动了吧?
湿意越来越多,仿佛有只轻柔的手从脸上拂过,她愕然抬首,只见绵绵不绝的雨丝凭空冒出,勾连了天地。
天降甘霖!
第156章 家信
红芍的舞姿能否使人倾倒且不论, 可效果却是有目共睹的。
要知巴郡这地方已有半个多月未下过一滴雨,虽还未造成大旱,看样子也快了——先前因为地震之故, 众多百姓流离失所,不得不四处乞讨为生, 这会儿风波得以平息, 自然回归本职,想起稼穑来。
这场及时雨可真真浇在了他们心坎上。
安夫人哑口无言, 眼看周遭人等无不目眩神迷,齐齐俯身下拜, 她慌了手脚,竟也跟着跪倒下去,须臾方才想起,她是官身, 哪怕面对大巫也不必下跪的。
裙子已在泥浆中沾得透湿,万分狼狈。
但, 纵使再气愤,她却连腹诽都不敢了, 葵巫不知是否见了山神, 这红芍可的的确确是个妖孽, 仅凭一场舞蹈就能求来大雨, 谁听过,谁见过?
用不着再废话,红芍已凭实际行动征服了这群愚民, 更毫无疑问取代了葵巫的位置。美貌对她而言不是掣肘, 而是加成。
*
回来泡在浴桶里时,红芍仍旧簌簌发抖, 不是冷的,而是激动的。尽管她被浇成了落汤鸡,可那种滋味实在美妙。
她恨不得再来上一段。
半夏强硬地将她按倒在木桶里,“你省点力气吧,跳了那半天还不嫌累!”
红芍眼睛闪闪发亮,“你实话实说,我表现怎么样?”
两人平时没少打牙犯嘴,自然嫌隙不小,可作为亲身经历的旁观者,半夏不得不承认,红芍将主子交代的任务完成得很不错,满分十分的话她能打九分——扣掉的一分自然出自私心。
红芍更得意了,在浴桶里大秀美腿引吭高歌,看得半夏羡慕嫉妒恨,只恨老天爷偏心,怎不叫这双白皙光滑的腿长在她身上?
戏弄够了,红芍方才说起,那场雨为何来得恁般及时?就跟算准了一般。
半夏轻哂,“当然是找钦天监算过的。”
王妃苦心经营,选定吉日,就为了帮她营造这场神迹,如今她可谓名成利就了,别忘本才是。
舒舒服服泡完了热水澡,白芷又端上煮好的姜汤来,把个红芍美得跟什么似的。当初温贵妃娘娘想把她赐给静王为侍妾时,可曾想过她有这番造化?她算是明白了,当个神婆远比宠妾快活。
当然,这一切都是王妃的功劳,见到徐宁时,红芍依旧恭恭敬敬屈身行礼。
徐宁笑着让她平身,“你如今地位卓然,就不用客气了。”
以前葵巫见了汪太守也是不跪的,可见本地风俗如此,徐宁既然让红芍顶替葵婆位置,自然要给她相应待遇。
红芍谦恭道:“人贵自知,奴婢始终是王妃的奴婢,也不会忘了是谁提携我到今日。”
半夏撇撇嘴,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这家伙也就只在王妃面前嘴甜了!
徐宁但笑不语,现在是不会,等以后呢?人一旦有了权势,免不了会膨胀,唉,她把红芍推到这个位置,也不知是帮人家还是害人家。
正寻思着,外头有人冒雨来找,想请红姑前去驱厄——没错,红芍现在也有自己的专属尊称了。
徐宁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毛病,一问才知,原是染了风寒。也难怪,一群人在大雨里稀里哗啦跪着,能不感冒么?
事情因自己而起,红芍有种义不容辞的使命感。她跟着葛太医颇学了点医理,简单的问病开方还是会的,就算治不好,跳支舞鼓舞气氛也行。
徐宁却拦着她,“不可。”
若随便什么鸡毛蒜皮都能请动,那大巫这种名号也就失去意义了,葵婆以前的架子摆得比汪云海还高哩!
红芍吐吐舌,意识到自己犯了王府舞姬的旧病,现在用不着低声下气了。
不过人家远道而来,总不好空手而归。红芍便想了个折中办法,写一道符书让其带回,充作安慰剂,反正风寒这类小病不用药也能好。
那人千恩万谢,又结结实实在门外磕了三个响头,方才匆匆而去。
红芍按着心口,陶醉得不知该怎么样好,当着徐宁面,勉强止住了那股荡漾。
徐宁又教她,以后可以用药汤书写符咒,再让人带回去吞服,这样可以切实起到疗效,而非仅仅招摇撞骗。
红芍拜服得五体投地,王妃比她聪明百倍,本来可以自己充当神使,却偏偏让给她,她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徐宁但笑不语,她身为宗亲命妇,当修德自持,自然不便跟这些神神道道扯上关系,况且,她也没打算在巴蜀呆一辈子。冥冥中,徐宁总觉得还是要回去的。
往后来找红姑之人络绎不绝,连安夫人也慕名前来,她现在对红芍的本领深信不疑,更担心自己先前一时轻慢会引来神怨,迫切地想要赎罪。
红芍也学着葵婆赐丹,里头装的却是解阿芙蓉之毒的药剂,先前葛玉章将解药投在水井里,到底分量太轻,作用有限,还是得持之以恒才行。
至于汪云海处,齐恒本来也想送些药去,不知那阿芙蓉癖拔除了没有,不过侍卫们回话,汪云海如今疯疯癫癫,精神看着很不正常。
齐恒原本半信半疑,可听说汪云海连掉在地上的饭菜都照捡不误,甚至偶尔失禁,屋子里常传来屎尿臭气,方才卸下戒备。他那样刚愎自用之人,若非脑子坏了,怎会容许自己落得如此地步?
齐恒却没打算要他性命,嘱咐侍卫们好好照拂,务必留他苟延残喘。
徐宁一听就觉着这人中枢神经坏掉了,可见毒品千万不能沾染,放纵一小时,后悔一辈子!连葵婆这个制毒的自己都不敢吸,可见厉害。
不过,自从红芍出名之后,葵婆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再没有先前那种朝气。被葛玉章灌下毒针时都不见她这样消沉,可见仍心存幻想,以为凭自己在此地威望,终有一日能东山再起。
然而,如今却是从精神肉/体两方面打败了她,恐怕多年以后她也会沦为历史的尘埃,再无人记得,试问如何扬得起斗志?
徐宁的意思,本来是让红芍搬出去,这样面见信徒更方便些,然而红芍梨花带雨在她跟前一哭,她就又心软了——麻烦便麻烦点吧,也不知还能留得几时。
半夏吃着各地送来的供品却是不亦乐乎,现在她用不着另外买水果了,人家成筐往家里送。
徐宁翻看京城送来的家书,眉头略微蹙起。
临别时,她跟徐馨的关系虽有所缓和,可徐馨那个人,脾气傲,性子又犟,要她低头服软比登天还难。
写家书更不可能了。
可这封的的确确出自大姐之手,徐宁认得她的笔迹。就是这信上的内容么,让她哭笑不得,通篇杂乱无章,重点却只在一件事,王珂回家诉苦来了。
说是诉苦,更像是告状,她一个出了阁的大姑奶奶,原本是不该掺和的,可是隐隐约约听说徐婉外头有了人,她既是王珂的表妹,又是徐婉的姐姐,理应出来住持公道呢!
徐宁眼角抽了抽,字里行间幸灾乐祸几乎掩藏不住,这大姐是多盼着家里出事?倒也难怪,她素来跟徐婉关系不好,自然得帮表哥伸张正义。
据徐馨所说,徐婉交好的那位仿佛是个大人物,多半是个高官,因徐婉每每出去必得乘轿,两人幽会的客栈还有不少卫兵把守,看着唬人的很。
大概因此之故,王家才未立刻发作,他家虽说有个官身,主营还是商贾,哪有资本去跟这等冠冕堂皇的巨擘争斗?
况且家丑不可外扬,看徐婉每次回来衣裳都是齐齐整整,料想她没做出不才之事,王家的意思也只要她从此收心,在家相夫教子而已——青桃年初染了场大病,瞧着不能好了,左右是她的丫头,这孩子自然得归到她名下。
奈何徐婉如今就跟疯了似的,谁的话都不听,每日描眉画眼盛装丽服出去游逛,王珂管不住她,只能请岳父岳母设法。
诚意伯有意将二女儿叫回来训斥一番,这会儿家里摆开了龙门阵,甚是热闹。
徐馨话里很为王珂抱屈,又提及先前旧事,仿佛徐宁当初若跟了他,便不会落到如此田地。
徐宁只轻轻一哂,她活在这世上可不是为了去拯救谁的,人只能对自己负责,她毕竟不是上帝。
倒是那奸夫,她怎么越看越像二皇子呢?晋州本来也没几个大人物,以徐婉的个性,肥头大耳的必然瞧不上,吴王好歹有几分清俊。
可是,吴王怎么会看上她?或者说,出于什么目的才去撩拨?
已知吴王被棉籽油摧残,再不能人道了——也呼应了徐婉每每完璧归赵,可见他俩发乎情止乎礼,不是不想,可是不能。
这种情况自不会为美色所迷,他想借徐婉做什么呢?
第157章 出逃
吴王想做什么尚未可知, 可从他千方百计撺掇景德帝服丹,此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景德帝这出立太子虽是败笔,可也激化了矛盾, 让某些人的狐狸尾巴提早暴露了。
幸好他们远在巴蜀,能得这一亩三分地的安全, 可是京城里的人呢?徐宁当初执意将阿笨带走, 就是为了不让他成为掣肘,余下的, 温贵妃乃一宫主位,掌协理六宫之权, 轻易不能拿她怎样,温家则是低调惯了,谁都没放在心上。
只怕吴王要借徐家大做文章。
想明白这层,徐宁便去找齐恒, 希望他能抽调些人手,在伯府周围密切监视——她知道齐恒在京城埋了不少暗桩子, 这些暗桩自是不能轻易动用,她也没打算让齐恒保护整个诚意伯府, 只是不能让杜姨娘受伤。
徐宁不无冷酷想着, 哪怕整个伯府死绝了也没关系, 只有娘是她一定要保全的。
齐恒当然责无旁贷, 还建议妻子写封信给岳丈大人,好好提个醒儿——徐宁只考虑到“威逼”的那层,却没考虑“利诱”, 徐建业可不是什么清正廉洁的人物, 万一吴王想与他谋求合作呢?
徐宁尽管巴不得便宜爹栽个大跟头,可谁叫伯府的利益与她息息相关呢?也只能勉为其难答允。
又稍稍暗示了下吴王那不足为外人道的病症, 希望他权衡利弊:一个丧失了生育能力的皇子,是注定没什么大作为的,何况吴王妃出身高贵又诞育嫡子,怎可能停妻再娶,劝徐婉早早歇了飞上枝头的美梦。
家书寄出,又是漫长的等待。徐宁归心似箭,并非她多么热衷八卦,而是现今京城里头波谲云诡,说不定哪日就变天了。
躲在这世外桃源虽好,难道还能呆一辈子?
幸好还有阿笨陪伴,小子聪慧,渐渐开始学着说话,牙牙学语,比先前更惹人爱。
徐宁跟齐恒为了阿笨先叫爹还是先叫娘却起了争执,在徐宁看来,他是自己一手奶大的,骨肉至亲,理当跟娘更亲近才是;齐恒不服气,儿子还在胎里时就天天给他念书,耳濡目染,否则焉能如此早慧?
两人争得脸红脖子粗,可以说是成婚以来最大的危机,可惜古时没有监控,这种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注定没个结论。
半夏将吃完饭的小世子搂在怀里,缓缓揉搓背部,好让他惬意地将饱嗝打出来,嘴里没好气道:“都别争了,他最先叫的是半夏。”
打从记事起就天天由自己作伴,能不跟她亲么?
齐恒不悦,怎么最先学的是个奴婢名字?
半夏跟徐宁习得油嘴滑舌,“奴婢想着,天地君亲师,爹娘这几个字分量是极重的,小世子口齿不清,说出来难免失了恭敬,不如先拿旁的练着。”
正好半夏十分简单,听着也顺耳。
齐恒瞥了徐宁一眼,颇觉好笑,像是在说有其主必有其仆。
两人争执到现在,气差不多也消了,为这么点小事吵架,跟毛头小子似的。且是当着孩子面,岂不笑话?
徐宁笑盈盈给他斟杯酒,“夫君海量,还请满饮此杯。”
称赞他心胸宽广。
齐恒接过来一饮而尽,“夫人大义,为夫知错。”
一笑泯恩仇,这事就算揭过去了。
阿笨看得目不转睛,显然在他小小的脑瓜里无法理解,半夏弯下身悄悄跟他咬耳朵,“这个就叫做床头吵架床尾和。”
不信走着瞧,到晚上保险如胶似漆了,今晚还是她带阿笨睡吧。
半夏料事如神,是夜夫妇俩还真久违地重温鸳梦。
可能正因为知道京城里头不太平,才有种别样的新鲜刺激,当成最后一晚似的,极尽颠倒迷乱。
甚至还有点意犹未尽,徐宁砸吧着嘴,用眼神示意他是否需要再来一次,外头门板砰砰作响,侍卫们有急报。
徐宁忙用被子裹好溜到床脚,留出地方给他更衣。
齐恒颇有些扫兴兼无可奈何,底下人太不会看眼色,还是得让向荣给他们好好培训。
他灭了灯,趿鞋下床,“你且眯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徐宁脸色微微泛红,这老不正经的,似乎还想挑灯夜战?谁等他!
徐宁本就有些困意,打着盹儿,慢慢竟睡了过去。
一梦黑甜,而齐恒竟才回来,发上犹挂着晨霜。
他面色凝重,“汪云海逃了。”
徐宁呆了呆,“果真?”
之前不是说汪云海疯了,还毫无顾忌随地大小便?若是个正常人,他可真豁得出去。
齐恒颔首,“看来是装的。”
目的只为了麻痹他们,侍卫们虽然勤勉,日子久了,难免有防守松懈的时候,汪云海便趁机溜之大吉——他是从河底暗道逃走的,水榭的地板开了老大个口子,不知他费了多少功夫挖出这条密道。
虽说齐恒已经用不上了,马上也会有新的太守走马上任,可凭空多出这么个变数,总是令人不安。
徐宁道:“确定他离开巴郡了么?”
见齐恒面容依旧阴沉,徐宁便意会,“你可是不能肯定?”
目前唯一的线索便只有那块被凿开的地板,水底又看不出脚印,谁知他往哪儿去了?倘若汪云海怀恨在心,想伺机回来报复,事情便不好收拾。
齐恒也想到这层,“我看,还需加强戒备。”
汪云海走了反倒是最好结果,天涯海角一别两宽,就怕他贼心不死。
徐宁颔首,“我会让他们盯紧门户。”
除了一前一后两扇正门,其余角门都暂时关闭,有紧急情况须向她禀报,一只苍蝇都不许飞进来。
照顾阿笨的那些个奶娘,有两个家在本地,徐宁也发了话,要么现在就归家去暂时放个假,要么,就不许擅离职守,直到她允准才可。
小世子身边可是肥缺,乳娘们哪里肯走,再回来指不定就没自己位置了,于是纷纷指天发誓,愿誓死尽忠。
汪云海出逃一事,齐恒并未对外宣扬,一来巴郡刚走上正轨,无须为此弄得人心惶惶;二来也须防着汪云海跟他以前那些旧部互相勾连,这些人表面顺从,谁知道心里怎么想,一呼百应再来与他作对也不是没可能。
只王府里一片风声鹤唳,红芍更是连门都不敢出了,虽说她有把握能令男人心软,可汪云海是个心理变态的疯子,怎么会被美色迷惑?
光是想起香怜儿的下场,她便不寒而栗。
半夏故意逗她,“你不顾大巫的名声了?”
天天让人家吃闭门羹,早晚怨声载道。
红芍啐道:“小蹄子竟拿我打趣!别人不知,你难道不知这大巫怎么来的?”
何况找她的是安夫人,能有什么大事,左不过想从她这里求些催情之药,想把夫君的心收拢回来罢了——不是她说,这些太太们安富尊荣不就好了,何必效仿妓子行径?留得住一时也留不住一世,老老实实熬到当老封君,多简单容易!
当然顾客就是上帝,红芍没义务给她传道授业,横竖葛太医那里就有不少房中丹,随便寻几颗对付过去便是。
她拉着半夏手,“你陪我过去找找罢。”
半夏嘴里嘲她胆小,却还是体贴地陪她走一遭,葛太医住的那地方颇为偏僻,离正殿老远,平日里就有些鬼气森森的,更别说现在了——不知是葛太医自个儿为避嫌才躲开女眷们,还是觉得这地方利于修行,总之,两人都不自禁抚了抚胳膊,仿佛起了鸡皮疙瘩。
红芍过去叩门,惊奇地发现并未落锁,奇怪,义父平日最谨慎的,怎的非常时期反倒粗心大意起来?
半夏不欲久留,“找了药就快走罢,谁知道那老家伙想什么。”
她对一切神神道道都敬而远之,更别提地窖里还关着个苟延残喘的巫婆。
红芍拨开书架后的暗格,取出里头瓷瓶,悄悄数了数,确定数目不错——虽是结的干亲,她也得关怀义父身体,祈祷他老人家长命百岁。
还好葛太医入蜀以来安分守己善自珍重,自己并未用过。
红芍倒了两颗藏入怀中,旋即却发现旁边那瓶乌头散不见了,这东西有大毒,义父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妄动,谁来过了?
第158章 还魂
半夏咦道:“怎么了?”
“没什么。”红芍含糊应了声, 不欲使她担心,这会子就盼着义父他老人家自己拿的,否则到了心术不正之人手里, 焉知会派上什么用场?
“咱们快出去吧。”
这地方阴森森的,早告诉葛太医别种那么些竹子, 风一吹树叶沙沙就跟鬼影子一般, 哪怕没鬼,也得防着长虫猛兽呀, 竹叶青听说最毒了。
她重新将书架推回原来位置,正要去拉半夏的手, 然而门口不知何时竟站了个人影。
确切点说是两个人,葛玉章垂头丧气无精打采,脖子上架着柄匕首,他身后那人则异常魁梧伟岸, 只是周身脏污得很,衣衫褴褛, 头发结成一绺一绺垂下,不知道几天没洗, 比路边的乞丐还邋遢。
然则一双眸子仍神采飞扬, 可见他也没想到事情进展到这般顺利。
红芍失语, “汪太守!”
她骨子里对这些大人物总有些敬畏, 何况汪云海并未被明确贬官,最少也得等继任者来接替。
汪云海咧嘴大笑,“姑娘好眼力!”
老实说, 经过这么些日子磋磨, 他自己都快认不出自己来,天天装疯卖傻, 跟野狗一般摇尾乞怜,就为了在静王眼皮子底下求得一线生机,方才湖边临水自照,他竟有一阵恍惚,里头那个蓬头垢面的家伙当真是他吗?
死了的香怜儿见了怕也会觉着他可怜。
诚然他可以悄无声息离开巴郡,可是凭什么?凭什么他就得眼看着半生基业毁于一旦,那对夫妻却能逍遥快活富贵无边?
这不公平,他得让他们也尝尝自己曾经历过的痛苦。
红芍历练至今,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看见只虫子都要大惊小怪的娇气丫头,她迅速冷静下来,“你想要什么?”
要钱当然好说,甚至不必殿下破费,她自己的私蓄便已不少——都是人家主动送过来的供奉。
若要还他自由,红芍也可装作看不见,横竖她一个弱女子也奈何不了他,大不了过后再通风报信,巴郡这么大,他能逃到哪去?
红芍忽然想起,自己这边还有个人质,或者可以用葵婆交换?
汪云海轻蔑一笑,“我要那老东西作甚?”
阿芙蓉虽是香怜儿诱惑他吸的,药毕竟乃葵婆所制,汪云海不知费了多少工夫才戒掉毒瘾,对源头自然深恶痛绝——想不戒都不行,哪里还有烟叶供他吸食?
听说此物在番邦尤为盛行,等离开东土,大可以重新拾起。
汪云海阴测测道:“我要十万银子。”
半夏瞪大眼,真个狮子大开口,为着地动赈灾,王爷王妃将家底都掏出去了,这会儿连五万现银都未必拿的出。
待要破口大骂,红芍却按着她手,从容道:“可以商量。”
对付这种亡命之徒不能硬来,得先将其稳住,再慢慢设法。
汪云海欣赏地望着红芍天人之姿,若非跑路不便,他还真想把这美貌慧黠的小妮子带上,罢了,天涯何处无芳草。
红芍冷冷道:“你还有什么要求,最好一次说完。”
汪云海抚掌,“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爽快。”
衣袖摆动,一个亮晶晶的瓷瓶出现在他手中。
红芍认出正是丢失的那瓶乌头散,心下便知不妙,然还未等她想清楚,汪云海已开口,“我要你将此物加在静王与静王妃饭食中。”
乌头与鹤顶红断肠草那些东西不同,不会立刻殒命,而会一点点侵蚀内脏,直至肠穿肚烂,过程极为痛苦。
这是他为那对夫妇选定的最好的死法。
红芍心里骂了一千遍杀千刀的,这人当真歹毒,倒让她来当帮凶,自己若帮了他无论结果如何,还能有好下场么?
其实汪云海也想过亲自动手,然则如今王府实在戒备森严,插翅也难进去,非得身边人才有机会。况且,被身边至为亲近之人背叛,那可比中毒还难受。
汪云海越想越称愿。
他看出红芍在考虑,雪亮的匕首在葛玉章脖颈上轻轻比划,激得葛玉章起了一层层鸡皮疙瘩,“你可看清楚了,这老东西的命全捏在你手里。”
王妃固然待她很好,可义父也同样恩重如山,舍弃哪边都是悖逆。红芍心里天人交战,半晌后才轻轻点头,“我答应你,你把东西给我罢。”
半夏几乎叫出声来,小蹄子如此忘恩负义!亏得她跟红芍相交日深,料想对方不至于如此鲁莽,此番说法,想来只为稳住汪云海而已。
勉强沉住了气。
汪云海何等精明,目光在两人脸上转来转去,忽地诡秘一笑,“你先把毒药喂她。”
红芍愕然。
汪云海道:“她把咱们的计划都给听去了,你难道还想留她活口?”
眼神瞟过,像是在说,不该先表示忠心吗?
半夏只觉得骨髓里开始发冷,从来没有这样冷过,仿佛成了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她张了张嘴,想劝红芍顾念旧情,可是,她有什么资格?红芍若真叛主,第一个就得拿她开刀;若只是姑且虚与委蛇,就更得借她来获取汪云海信任。
怎么看都是两难!
半夏微微阖目,做好了赴死的打算。她这全是为主子牺牲,以后每逢清明中元,记得来她坟前烧柱香啊!还有鲜花贡品也不能忘。
汪云海看她还在迟疑,手上多加了一分力道,锐利的刀锋割开皮肉,流出暗红的鲜血来,葛太医轻轻打着哆嗦,唯恐这人一不小心把自己给宰了。
自始至终他没说半句话,可见是个贪生怕死的庸碌之徒,汪云海才敢放心以他为质。
红芍终是下定决心,缓缓朝对面走去。
没人说话,气氛紧张得几乎凝滞。
汪云海并不怕对方突然发难,不过是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加起来也不是他对手,只是握着匕首的胳膊不自觉紧了紧。
葛太医被勒得喘不过气来,暗骂这哪像个地方官,简直是土匪!
红芍木然朝前走着,一滴晶莹的泪从她眸中滚落,如流珠泻玉,我见犹怜。
汪云海甚是叹惋,他知道这女孩子心里不好受,可没办法,只有她适合做这件事。若想借眼泪博取同情,却是打错了主意。
不过顷刻之间,红芍眼中就由悲痛转为怨愤,甚至给人杀气腾腾的感觉,脚步也不自觉的加快,那样子简直是朝汪云海扑来。
汪云海拽着葛玉章下意识退到门边,红芍却并未多看她义父一眼,而是瞬也不瞬盯着汪云海,
“你不认得我了?”
“什么?”汪云海只觉毛骨悚然。明明声音与之前无半分区别,却无端让人感到寒意。
红芍咯咯笑着,竟忽然开始起舞,身段分明柔媚至极,舞姿却有种说不出的扭曲怪异。
“这样你还认不出?”
汪云海睁大眼,这是巫舞!他记得,怜儿私下里曾跳过几次,可是从未跳完整段,她说此舞是献给山神的,凡人若存轻慢之心,必将招致天罚。
当时的他自然不屑一顾,只当是唬人的把戏,可是葵婆也只教给了她这干女儿,旁人怎可能会?还跳得这么像,这么好!
喉头蓦然发紧,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握住脖颈,汪云海下意识脚下趔趄,喘着粗 气,“你是怜儿?”
“香怜儿”笑得更欢,明明是侧对着他舞的,这会儿却几乎将头整个地扭转过来,直勾勾望着他,眼中并无半分情绪,“大人曾说要与我生同衾死同穴,这话还作数么?”
汪云海一阵恍惚,他杀怜儿并非出于本意,而是被药物麻痹了神智,过后他也颇为自悔,盼着能有个机会解释清楚,然而人鬼殊途,到底只是妄想。
他也想过或许怜儿会来他梦里相会,却再料不到是这种情况,借尸还魂?等等,她说要他记着誓言,莫非现在就要将他带到地府团聚?
不,他还要活,富贵、寿数,他还远远没有享够,凭什么为她的一己私欲就得牺牲他?
汪云海奋力挣扎起来,随即便感觉腰上一酸,缓缓倒了下去。
葛太医拍拍手,将银针塞回到药囊里,也顾不上擦汗——他这一天流的汗都能聚成个小池塘了。
红芍快步走来,想去探鼻息,“死了没?”
葛太医摇头,“这辈子是不能下床了。”
那一针扎得恰到好处,刚刚好能造成风痹,只可怜今后服侍他的人,端屎端尿得多糟心。罢了,这些事让王爷考虑去。
他看向红芍,脸上充满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自豪,“你怎么想到那一招的?”
多亏徒儿精妙配合,他才能逮着汪云海神志恍惚的间隙,抽空给他来上一针,否则贸然动手,只怕项上人头不保。
红芍莞尔,她自然是看到义父袖子发光才随机应变,至于扮鬼更不在话下,主持祭祀不也是跳大神的一种吗?她跟香怜儿本就师出同门,舞姿自然惟妙惟肖,只是没想到汪云海这么容易上当,还真把她看成香姨娘的鬼魂。
也亏得她从小在南府打下的基础,身子比旁人柔韧些,想把头扭成一百八十度可真不简单呢。
见半夏仍痴痴发呆,红芍只当她看得入迷,过去拍了拍她肩膀。
哪知半夏白眼一翻,扑通晕倒在地。
红芍:……
有这么吓人吗?
第159章 宫变
幸好只是短暂晕厥, 开点明神静心的药就没事了。
可等红芍前来看望时,半夏仍只是唯唯,正眼都不敢瞧她, 还止不住地往床头缩,叫红芍哭笑不得, 往常看着无法无天的, 怎么胆子比麻雀还小?
罢了总得给她点时间缓缓,红芍这会儿没工夫打太极, 她得忙着给师傅清点库房余下的药材,唯恐有何闪失。
徐宁前来看望时亦嗔道:“人家救了你性命, 你怎么不冷不热的?”
当时那种情况,不管红芍选择站哪边,半夏都是首当其冲被牺牲的那个,也亏得红芍能随机应变, 想出扮鬼这招,方才不至于有何伤亡——对救命恩人如此寡情, 照她说有些忘恩负义了。
半夏讪讪道:“可我是真的害怕嘛!”
小姐是没见着,她可是正对着红芍, 眼睁睁看她面容扭曲, 眼睛就跟淬了毒的刀子似的, 像是要生剜了她。
接下来一个月都免不了做噩梦了。
半夏就觉得不是自然而然, 多半当时的某一刻,香怜儿真上了红芍的身,只是跟鬼压床似的, 过后什么都不记得了。
徐宁啐道:“越说越不像了!”
害她心里也毛毛的。不管怎么说, 那香怜儿是被汪云海弄死的,冤有头债有主, 只要不瞎都知道该找谁算账去——横竖汪云海不是还没死么?这对老情人有的是时间死生契阔。
徐宁决定弄些艾叶满屋熏熏,艾草有辟邪除鬼之效,好歹别扰了府中安宁。
红芍的机智化解了一场危机,徐宁就想赏她点什么,可是金银财宝之类红芍又不缺,难道给她找几个俊男消遣消遣?
徐宁囧了个囧,且不提红芍并非那种人,何况用俊俏小伙子来取悦她,还不知道谁占便宜呢。
徐宁思忖再三,总算有了主意,她想把红芍的身契还回去。
当然她自己做不得主,红芍是宫里赐下的人,得先问过齐恒。
齐恒殊无留恋,“你看着办罢。”
顿了顿,“也好,她原应得。”
徐宁看出他已对红芍有所改观,心情甚好,红芍因为出身缘故,以前多多少少为人所轻慢,美色于她虽是武器,却也往往使人忽略其内涵。不管是靠徐宁帮忙还是怎么着,她可的的确确混成一方大佬了,名成利就,再非南府那个只知以色侍人的舞姬。
何况,这回她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不是花瓶——若她真个倒戈为汪云海利用,徐宁虽不至被瓶乌头散毒死,总归觉着麻烦。
徐宁径直将身契与了红芍,要不要当面撕毁,全看她的意思。
红芍很有些依依不舍,她是个无家可归之人,打小进宫,后又入了王府,如同无根浮萍一般随波逐流,如今重获自由,反倒无所适从。
徐宁笑道:“以后置几亩田地,买几间屋舍,大小也是个地主婆了,强如寄人篱下。”
奴籍不能蓄私财,徐宁知道红芍最近赚了不少银子,趁这机会明晰清楚也好。对她这般孑然一身,钱才是最大的安全感,索性过了明路,好过偷偷摸摸提心吊胆。
红芍泪如雨下,忽地扑入徐宁怀中,哽咽道:“王妃娘娘,我能唤您一声姊姊吗?”
她别无至亲,朝夕相处间,也就对徐宁多几分情愫。
“当然。”徐宁轻轻拍着她,一面嫉妒那头乌黑油亮的秀发,分点给自己多好;一面却又得以宽慰,还好红芍只把她当姐姐,当妈才奇怪呢——她还没那么老。
转瞬却又想起,叮嘱道:“私底下这么唤无妨,当面可别唤王爷姐夫。”
并非齐恒过于注重身份之别,他最讨厌缠夹不清的亲戚关系,连对徐家尚且淡淡,更别说其他了。
红芍破涕为笑,“我自然省得。”
趁着桃园结义,红芍又慷慨地送给阿笨一样见面礼——很好,这小子往后的干娘十根手指都数不完了。
经由此事,徐宁倒想起其他来,好歹跟着自己背井离乡、同甘共苦到现在,不能太委屈这些忠仆。半夏不须提,徐宁根本没要她身契,向来由她自己收着;至于白芷,徐宁有意放人,白芷反倒是态度坚决,并非她奴性坚强,而是她本意就要在王妃娘娘身边当女官的,至今也还在为这个目标不懈奋斗着。
徐宁觉得这位比自己更像个穿书的,事情发展到现在,连她都没把握一定能当上皇后,反倒是白芷坚信不疑,难道是直觉?
只得将底下人的月例都提了一等,以示褒奖。
半夏克服了心理障碍,规规矩矩去红芍跟前道歉,尽管见到人家仍会发憷,可红芍待她一如往昔,仍旧会为鸡毛蒜皮拌嘴吵架,她方才好过多了。
半夏抽空也会在红芍出勤时去帮她忙,一个跳舞,一个就在旁拼命敲着大鼓,轰隆隆如千军万马,什么邪祟都得吓走。
相应的,她也会分到人家给的小费,看半夏美滋滋来跟前炫耀,徐宁实在忍俊不禁。
曾经最正直不阿的半夏也学着招摇撞骗,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难道是她这个主子的错?上行下效。
可她只骗富人不骗穷鬼,徐宁自认为还有挺有侠盗风范的。
汪云海的处置成了难题,反正他已是活死人了,掀不起什么大浪,齐恒干脆扔给葛太医试药去,倘能为人类的发展做点贡献,也算给从前的罪愆赎罪。
但据葛太医实践,病人尽管无法动弹,头脑与肌肤仍有部分触觉,试药时的痛楚可想而知——自求多福吧!
勤政殿里。
首领太监郭槐狠狠瞪了眼那几个窃窃私语的内侍,清了清喉咙,向着殿中道:“陛下,已经子时了,太后娘娘适才派人垂询,问您可曾就寝。”
这回新炼制的金丹似乎分外管用,皇帝每到夜间便精神焕发,能御数女,可早朝的时辰却越来越迟,叫郭槐这些人苦不堪言,他倒不是怜悯那些白等的大臣,实在夹在其间难做——皇帝风评败坏,倒霉的都是他们这些身边伺候的,太后娘娘一怒之下将他们全都杖杀了,又能找谁说理去?
里头并未作答,只见一个瓷盏斜斜飞出,亏得郭槐闪避及时,否则额头上定得缺个角儿,血流如注。
看着铺了一地的碎瓷,郭槐仍是心有余悸,景德帝却又不耐烦地唤他,“取朕的金丹来。”
还要?今晚上已经第四盒了。郭槐有些踌躇,是药三分毒,这东西如此厉害,可想而知副作用该多凶猛,万一出了岔子,他可担不起干系。
可皇帝的脾气一天比一天差,他能有什么办法?郭槐叹口气,到底认命地打开抽屉,翻出仅存的一盒丹药,琢磨着明天必得找太医来瞧瞧,就说是太后娘娘的意思,谅来能对付过去。
服下金丹后,景德帝面上笼罩一层赤色,像庙里红脸膛的神像,“方才是哪个怀疑朕气力不支的?”
帐钩放下,里头的声音愈发不堪起来,郭槐默默退下,他虽是个太监,天天听着也难以心如止水,如今宫里的气象跟当初真是大不一样了!
正欲借尿遁出去松松筋骨,里头忽然传来一声尖叫,像夜枭凄厉的呼喊。
郭槐便知不好,忙冲进去,也顾不得让那两个赤身露体的美人闪避,只定定望着榻上:景德帝面如金纸,早已人事不省。
好在气息尚存,郭槐只得一面叮嘱她们守口如瓶,自个儿且携了对牌,匆匆到慈宁宫报信去。这样大的事,终究得太后娘娘拿主意的。
小太监们虽一头雾水,可凭借在宫里生存的本能,知道利害,一个个守在殿外严阵以待,避免有人擅闯,却未发觉有个内侍悄悄来至后殿天井里,从袖中放出一只信鸽,看它展翅翱翔飞入天际,唇边露出诡秘的笑。
*
齐恒收到来自京城的急报时,已是接近年关,距离事发过去两月之久。
离奇的是吴王竟早早赶到京城,并以雷厉风行之势逼入宫中,要为他父皇讨回公道。景德帝至今仍昏迷不醒,太医诊断说是阳气亏损,内里虚耗。
炼制那金丹的道士已被下狱,一番折磨后受不住刑,吐口说是受东宫指使,陈皇贵妃与太子自然不认,架不住人证俱在,于是由皇太后下旨,将此二人禁足,那几个美人也被丢进冷宫。
徐宁诧道:“如今莫非吴王监国?”
齐恒摇头,“太后不问政,朝政大事皆交由内阁裁决。”
大哥的平庸是公认的,因此当景德帝立安王为太子时,内阁没什么理由反对,一个碌碌无为的君主远比一个野心勃勃的要容易打发,他们只需要大哥当个吉祥物便够了。
如今太子被关押,吴王也未趁机揽权,反倒在皇帝榻前扮起了孝子,每日延医问药嘘寒问暖,好不体贴。不但内阁满意,连邓太后也深受感动,不便追究其私离封地之罪。
看起来无懈可击,可总叫人觉得哪里怪怪的。炼丹的主意最早是吴王提的,如今却得以全身而退,一跃成了功臣,当然这锅陈皇贵妃跟太子也不算白背,谁叫她们一股脑往坑里跳?
徐宁对景德帝没什么感触,死活不与她相干,她只关心家里人。
“贵妃娘娘呢,如今可还安好?”
齐恒颔首,“母亲很好,但为了宫里头现下忙乱,她一人独木难支,皇祖母又请了胡嫔出来帮忙。”
到底胡嫔以前也是协理过六宫的。
徐宁神色微妙,邓太后可是最讨厌胡氏的,就算非常情况,怎么会松口放胡氏出来?何况胡氏是皇帝亲口下令幽禁,太后娘娘有什么理由跟亲生儿子对着干?惠妃丽妃也不是死人呐。
第160章 回京
如果胡嫔不是太后下令放出来的, 那就说明邓太后连宫内事都做不了主了。
徐宁心念一动,“咱们是否该回去瞧瞧?”
时间越长,吴王对朝政的把控只会越厉害, 他现在是不敢轻举妄动,可再过半年呢?到那时, 皇帝醒不醒来都无关紧要了。
齐恒叹道:“再等等吧。”
他心里的忧虑不比妻子少, 尤其母亲就在宫中,万一……恨不得腋生双翅飞回到京城去, 可藩王无诏返京乃是大罪,严重者可以谋反论处, 就算人家贼喊捉贼,他们又有什么办法?
只能遣密探勤加打听,时时将京城消息报来,可到底如盲人摸象, 雾里看花。
这个年过得了无滋味,尽管巴郡已经步入正轨, 齐恒的话也被奉为圭臬,如今再无阳奉阴违之辈。可看着鱼贯来请安的太太们, 徐宁只觉得坐困愁城, 何况郭氏都走了, 哪里还有个说真心话的人?
唯一值得慰藉的, 是阿庆嫂送的节礼,竟是一整头肥旺旺膀大腰圆的野猪,据说是踩着捕兽夹不幸身亡的, 她们一家子消化不完, 索性借花献佛。
都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何况这么有分量的表示?徐宁兴高采烈打算做成烤乳猪——说乳实在有点冒犯, 这猪怎么看都上了岁数,好几百斤呢!
再好的东西吃多也腻,徐宁干脆办成篝火晚会,请附近的人都来飨宴,所谓与民同乐大抵正是如此。
宴会到了最高潮处,红芍还乘兴来了一支舞,当然不是那种求雨祭祀的舞蹈,而是纯粹娱乐性质的。
安夫人很不高兴,觉得大巫就该有大巫的架子,哪能随随便便给人跳,那不是太低贱了么?
可等红芍拉着她共舞时,安夫人便无话可说了,反倒有些受宠若惊,本地民风开化,并不以伎乐为耻,她年轻时跟姊妹们一同春游,也会在河边载歌载舞什么的,勾得那些青年男子们频频回顾。
如今在这灿烂的篝火下,众人的注视中,安夫人仿佛重拾了年轻时候的热情,翩跹作细步,舞得比红芍还卖力。而众人也捧场地予以喝彩,到最后竟手拉着手,跳起本地盛行的土风舞来,欢笑一堂。
徐宁感慨,果然艺术是相通的,而红芍已懂得其中真谛。如今的她已不再需要静王府的名头作靠山,仅凭自身也能一呼百应,游刃有余。
这大巫舍她其谁?
事实证明安夫人多虑了,红芍放下身段反而财源滚滚来,陆续有人家请她过去——到年下,家家户户都得祭灶神祭祖宗,若能请大巫主持祭祀,该多么风光荣耀,祖宗们也脸上有光。
红芍可没那么多功夫敷衍,挑挑拣拣,价高者得,还得是人品良好家中没出过丧德败行之徒的,她才肯去光顾。显然,她比葵婆更懂得如何约束民众,以药害人,不如以德服人,瞧瞧,没有阿芙蓉她不也干得很好么?
新年过去,京城仍旧一片死寂。没有消息,反倒越发让人觉着诡异。
她们在这地方无亲无故,徐宁也无须抱着阿笨四处拜年——尽管这小子见钱眼开,很愿意收那些太太们的红包,每见到一个穿金戴银的夫人,笑得总是格外甜,哄得人家心甘情愿掏出压岁钱来。
徐宁就纳闷这小子到底随了谁,不像她,可也不像齐恒呀,难道是隔代遗传?想起便宜爹当初是怎么哄王氏跟杜氏的,徐宁知趣闭上嘴,三岁看老,或许阿笨的教育她得上心了,以后得请个严师才行。
这地方师资力量太薄弱,还是得从京城找,唉,不知几时才能回去。
进二月里,京城终于有信函至。是关于赈灾的。
去年地震时,齐恒便送了奏疏上报灾情,理论上地方财政无法覆盖时,中央也应予以支持。尽管他靠着宰杀汪云海这条大鱼勉强渡过难关,可百废待兴,作甚要打肿脸充胖子?
怎料过了一年才有回应——当然也属常事,未免瞒报误报,皇帝得先着人打听具体情况,灾情严重到什么程度,再召集百官商议,由户部拨给相应款项,拖延再正常不过。
令齐恒意外的是这等诏书并非出自景德帝亲笔,而是内阁共同拟旨,末尾有阁老的落款。看来景德帝连执笔都不能了。
送来的赈灾款子比之实际所用,也不过区区三分之一之数。
徐宁冷笑,“这定是吴王主意。”
国库里再捉襟见肘,不会连这么点钱都拿不出手,何况过去大半年了,早该打听清楚,要么干脆不给,给这么点哄傻子呢!
齐恒冷静道:“他倒是想,可要如何堵住悠悠之口?”
为了怕他起疑,将他牢牢稳在巴蜀,吴王才被迫送来这道折子,却不料招惹更多怀疑。吴王自是不愿齐恒壮大,可赈灾却又名正言顺,才捏着鼻子给点银子敷衍敷衍,齐恒虽然不缺,却已看出,如今内阁已渐渐式微,否则必得撑住这场角力,跟吴王继续缠斗下去。
“咱们该回京了。”
再这么坐井观天,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徐宁表示赞同,“我这就收拾行李。”
看齐恒面露踌躇,她顿时意会,眉立道:“休想撇下我们母子。”
她一个人孤零零留在巴蜀该怎么熬,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她也要跟他一同直面。
齐恒略一沉吟,点头道:“好,咱们一起回去。”
徐宁方才满意,老实说,这地方她待得已有些腻了,风景虽好,看久了也觉无聊,吃的玩的用的更是远不能跟京城相比,换个环境正好重整一下心情。
半夏也如此想,尤其看见红芍混得风生水起,分外令她心酸。尽管两人已经化干戈为玉帛了,可人比人气死人,天天站她旁边就跟丑小鸭似的,还是回京自在。
白芷亦然,她本就不惧危险,反倒更看重随之而来的机会,不过一场豪赌,输了无非一死,可若赢了,她便可获得梦寐以求的女官之位——毫无疑问,这就是储君之战。
最为难的当属红芍,她自然愿意追随王妃,可若就此回京,等于放弃她在巴蜀打下的一切基础,她能顶替葵巫,自然也能有人顶替她,时间是不等人的。
况且,她是个无根之人,家里当初把她送进宫是因为养活不起,也不求她有何回报,早已老死不相往来,她还有什么好牵挂?
徐宁温声道:“你即便随我回去,将来也不过相夫教子,随便找个好人家嫁了,何如留在此地发光发热?”
她是不赞成女人放弃事业的,何况红芍如此姿容,注定了狭隘些的男子只会将她视作花瓶,京城更是鱼龙混杂良莠不齐,几时能找到知心人?
巴蜀对她而言却是众望所归,诚然巫术的力量不足以通神,可却切切实实能起到振奋人心的作用,如同安慰剂一般。
红芍对这里的人便是一出强有力的安慰剂。
经她一番开导,红芍总算下了决心,可仍旧眼泪汪汪的,“那您以后还会来看我吗?”
这个,徐宁不能随便许诺,乱发誓是会遭天打雷劈的。她只能微笑,“就算我不来,你难道不能回京城去?”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到她这个地位想全国旅游都行,当然,前提得京城稳定下来。
红芍听出她在敷衍,扁了扁嘴,所以还是留自己一人孤孤单单的嘛!
葛太医轻咳了咳,怎么都把他忘了?他可没说要走。
昨儿就已向殿下递了辞呈,或者说请个长假,那些深山密林他还没逛完,不多走走多看看怎么能行?
正好留下来跟干女儿作伴。
红芍看他两眼,嫌弃地撇撇嘴角,“你太老了。”
感觉以后两人会干坐着打呵欠,怎么解闷?
葛太医气得吹胡子瞪眼,翅膀硬了是不是,敢这样咒你义父?他只是看着仙风道骨,内心活泼得很呢。
玩笑归玩笑,红芍对义父好意还是挺感动的,趁机又从他那里搜刮了两张养颜方子。
既然送出去了,葛太医也懒得再藏私,索性又给了徐宁一份,并求她帮忙转交给家中那几房美妾——虽说看到吃不到,也算他这做丈夫的一番心意。
徐宁谑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大人就不怕适得其反吗?”
全是一屋子漂亮女人,小心后院起火呀,京城最不缺登徒子。
葛太医叹道:“人各有志不能勉强,她们愿意为我守着倒罢,若不愿,老朽也没法子。”
不过仍旧委托徐宁帮他告诉那些女人,自己在巴郡发现了巨额宝藏,见者有份,识相的乖乖等他回来分钱,否则就去喝西北风罢!
徐宁:……
好家伙,果然男人都是诡计多端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