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时风和日丽, 两人的心情却笼罩着一层阴霾。前路种种皆是未知,祸邪?福邪?
徐宁尽管忧心忡忡,却还是强打起精神陪齐恒说笑, 无非是笑林广记那些故事,以前讲给邓太后时效果卓越, 奈何齐恒比她更博览群书——同样的笑话听一百遍就毫无新鲜感了。
可见读书多也不全是好事。
好在还有个阿笨, 他才刚学认字,嘴里咿咿呀呀的, 每每颠三倒四,逗得人哄堂大笑。
到底太小了些, 那些佶屈聱牙怎么认得来,徐宁买了全套的西游记连环画册供他消遣,少不看水浒老不看三国,红楼更有门槛, 算下来也就这个最适合启蒙了。
阿笨不爱孙悟空,反倒对里头奇形怪状的妖怪情有独钟, 每每效仿他们姿态对齐恒张牙舞爪,小鼻子一拱一拱, 甚是“凶猛”, 尽管在徐宁看来更像只四脚朝天的乌龟, 奈何齐恒却甚是捧场, 配合地摆出帅气的中招姿势,随即趁儿子不备,扑到他身上挠他胳肢窝, 父子俩闹得不可开交, 其乐融融。
徐宁佩服齐恒的童心,也真难为他, 这种时候还有心情陪阿笨玩耍,可能是因为景德帝小时候没关爱过他,想为儿子填上这份缺失的父爱?
子欲养而亲不待,他对景德帝纵有埋怨,这种时候也恨不起来——如果真是最后一面,更要迫切地赶去见他,否则岂非抱憾终身?
徐宁很能理解,她也同样归心似箭。
好在路上并无拦阻,更没什么下毒、放火之类的事发生,想来吴王那边仍被蒙在鼓里,不知山雨欲来。
按律,藩王返京须先上折,得到准许后方可启程。齐恒为杀他个措手不及,特意省略这道手续,当然,也很冒险。若景德帝依然平安,并且有能力处理政事,那齐恒此举便等同谋反;若只有吴王一人倒好说了,他俩身份相同,无权决定齐恒生死。
齐恒拉着徐宁手,感觉到底下冷津津的细汗,轻叹道:“此去一着不慎,你我就得诛九族了。”
徐宁嗔道:“你哪有九族可诛?”
景德帝若真震怒,那得连自己也算上,再加上其他宗室,这才够得上九族;徐宁倒是好说,诚意伯府首当其冲,她原也不太在乎那些人生死,可杜氏也在其中,免不了受到池鱼之殃,就为了这个她也得赌赢才行。
齐恒低笑,包住她的柔荑,“你便是我的九族。”
两人十指相扣,呼吸相闻,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慢慢地两片唇也贴到一起。
分不清是谁先开始的,或许齐恒主动,但徐宁却一反常态勾住他的脖子,以近乎决绝的姿态加深这个吻。
以前她过于羞赧,不愿在外头放纵,但今日不同,或许是想着“最后的晚餐”,什么体统、规矩,统统都抛到一边罢。此时此刻,她只要他,他也只要她。
半夏端着茶水还未靠近马车,远远便已听见那些面红耳热的声音,亏得她见多识广,居然心如止水,只面无表情告诉白芷,今晚小世子得由她们照拂了。
说不定得照拂到京城去呢。
徐宁当然没这么放诞,那种事也不可当成家常便饭,偶尔一次还可食髓知味,太多就流于肉/欲了。咳咳,少儿不宜。
三月春光未尽,马车已然抵达京城。里头未见萧条,仍旧一派繁华热闹气象,可见宫廷内部的波谲云诡,对升斗小民其实影响甚微。
齐恒原想扮成赶路的客商悄没声儿混进去,架不住这会儿仍是清早,正是城门守卫最有精神的时候,必得细细盘查问个仔细。
他们这行人自是拿不出路引的。
不得已,齐恒只能用符节为凭。
守门的将领瞥见“蜀王”两个明晃晃的大字,勃然变色,倘非有人故意假冒,难道是真的蜀王殿下回来了?可他并不曾听闻皇帝召藩王回京啊。
齐恒淡淡道:“如何?”
软的不成就来硬的,他带的三万兵丁可不是摆设。
城门卫冷汗涔涔,这是要逼宫啊,可他们这些人哪里能做主,同意是个死,不同意还是个死!
正左右为难,一封明黄色的绢帛递到面前。
徐宁温声道:“大人明鉴,我等并非无诏前来,乃奉命行事。”
她递过去的正是邓太后走前送她诏书。
城门卫是识字的,匆匆看毕,心头大石方才落地,确实是太后娘娘的手谕,上头还盖着慈宁宫的朱印。
徐宁又将鬓上那支金凤簪拔下,泰然道:“还有此物为证,你若不信,只管问太后去。”
城门卫忙陪笑道:“太后娘娘凤体抱恙,王爷和王妃回来尽孝也是应当的,小人如何敢拦阻?”
立刻吩咐放行,忽然想起,又叮嘱道:“二位殿下可带贴身宫人进京,那些将士就不必了。”
一排黑漆漆的盔甲看见就瘆人,哪里敢让他们进去搅风搅雨?也不知蜀王从哪训练出来的。
齐恒本就有意如此,带进去还愁没地方安置,只让他们在城外暂且安营扎寨,听候吩咐。
城门卫咋舌,乖乖,这京中怕是有大风雨!
平安度过此关,徐宁松口气,看来邓太后即便不管事,她老人家的话也还是顶用的。
不管怎么说,现在已然有了正当理由,谁也不能说他们谋反了,可太后娘娘怎么料到会有今日,那手谕上还恰好写的凤体违和,真真神机妙算!
齐恒悄悄道:“诏书的事,你怎么没告诉我?”
徐宁:“……忘了。”
去了巴蜀以后日理万机,天天忙得焦头烂额,谁还有闲工夫管别的?这趟决定回京她才猛然想起,看来如太后所言,确是非不得已的锦囊计。
她惧怕耳目,也学他的样子压低声音,“咱们是先回府去,还是先到宫中请安?”
齐恒沉吟,“先回府罢。”
已经过了明路,就无须躲躲藏藏的,按照规矩,他得先上封请安折子,再等待传召。
如此甚好,徐宁带着许多行李,也嫌累赘得慌。既是回来“探亲”,有什么可着急。
静王府的布局一如往昔,只铜门上多了几道蛛网,庭院中那几株老槐树长得过分枝繁叶茂,都快伸进胡同里来了。
开了门,一股尘灰扑面而来,可见有多少日子未经洒扫。温贵妃但凡有点话语权,也不会放任到现在,可见实在力不从心。
当然也得谢天谢地,吴王没想到过来看看,谁家还没点瞒人的事,据她所知府里就有好几条密道是见不得光的。
徐宁这等勤俭持家的好女人,自是见不得屋内如此脏相,甫一进门便从杂物房里搬出工具,指挥仆役们里里外外都清理得干干净净,再用水清洗一遍,顺便将窗户都打开通风。
看她热火朝天模样,简直不像在生死关头徘徊的人,齐恒不知该说她心大还是该佩服她心大。
既来之则安之,在见到皇帝之前,他们根本无法可想。
齐恒镇定心神,提笔挥毫,在纸上一句句写下问候之语。
吴王仍在榻前侍奉汤药。
并非他沉迷扮演孝子,实在内阁那些老臣固若金汤,众口一词皇帝抱恙该由太子监国,断没有让藩王议政的规矩,横竖不让他插手。
可太子已经被禁足,难道再将人放出来?不成,到这个关口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容不下心慈手软。
吴王眉间掠过一丝狠戾,倘若太子服毒自裁……不成,除非此事做得了无痕迹,稍稍露点马脚,便会令人起疑,到时候他花的功夫就白费了。何况太子一死,这储君之位同样也不是他的,除非皇祖母……可惜邓太后愣是油盐不进,任凭他说破嘴皮子,也不肯下诏改立他为储,不得已,他只能让皇祖母也病倒了。
拖得越久越不利,倘若五弟有何知觉,恐怕得添不少麻烦。
正心烦时,一个内侍匆匆跑来,说是胡嫔有请。
吴王知道他娘要说什么,左不过为了复位贵妃一事,他就想不明白了,等自己登基,他娘顺理成章便是太后,何必计较区区一个称谓?可胡嫔不这么想,她觉得母子俩已然胜券在握,让她恢复以前尊荣 有何不可,无非圣旨上盖个章而已,当了贵妃还更好帮儿子忙呢。
却半点不考虑此事何等麻烦,贵妃得有册封礼,得由礼部商量选定吉日,何时册封,哪处举行典礼,这其中多少环节,稍微出点疏漏,保不齐就被有心人看出破绽,何苦来哉。
胡嫔丝毫不考虑儿子苦衷,三天两头过来烦他,吴王简直后悔放他娘出来。
又一个内侍前来传话,吴王还当是他娘的马前卒,正没好气,可当听完来人言语,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他才刚把赈灾银赏下来,五弟后脚便来了,脚程可真快!看来那封圣旨不过投石问路。
“你们怎么办事的,居然让他闯过城门?”吴王简直有些气急败坏。
内侍怯怯道:“蜀王殿下手中握有太后娘娘手谕,千真万确,他们不敢拦阻。”
吴王微微凝神,不自觉冷笑一声,看来他低估了皇祖母,就这样还能见缝插针将消息传递出去。
来了也好,正可瓮中捉鳖。
筹谋该如何布局,另一个侍人飞奔而来,手里捧着齐恒的请安信,墨迹都还是新的。
吴王匆匆看毕,眉头舒展开来。
五弟不愧为君子,这种时候还谨守繁文缛节,难怪人人都对他赞不绝口。
如此甚好,他本来还愁没地方打发,五弟自己送上门倒容易多了。
吴王叫来侍人,附耳吩咐了几句,侍人领命而去。
他回身望向榻中,景德帝面容一如往昔,安详,沉静,在他眼里已经是个死人。
父皇天纵英明,平生只做过一件错事,可这件事却会误他终身。
吴王唇边逸出一抹讥讽的冷笑,拂袖而去。他并未注意,锦被下的五指不自觉弯了弯,似要握紧成拳。
第162章 软禁
直到傍晚, 宫里方有人至。带的也非诏书,而是一道口谕。
是皇帝病得太重,还是觉得父子之间无须那些客套?
来人倒是面善, 齐恒认得是在景德帝身边伺候的近侍,“有劳公公转达。”
内侍笑道:“殿下快随咱家进宫去罢, 别误了宫门下钥时辰。”
徐宁这会儿正招呼晚饭, 闻言甚是不悦,再怎么思亲, 也没有不叫人吃饭的道理。
待要怼上两句,齐恒按着她手, “无妨,我去去就回。”
内侍愈发欣喜,笑容直漫到脸上来,皇帝如此病重, 很不该喜形于色才是。
徐宁微微生疑,再定睛看去时, 那人已垂下头恭谨如常,令她疑心是否自己错觉。
徐宁扯了扯齐恒衣袖, “殿下先去更衣罢, 这一路回来风尘仆仆, 也没梳洗, 当心失了礼数。”
内侍想说什么,又知趣地缄默不言。面圣须仪容雅洁,莫说沐浴更衣, 焚香祷告都是应该的, 总归不能失了庄重。
避开耳目之后,徐宁悄悄将个香包挂在齐恒腰带上, 是葛太医研发的药效加强版,莫怪她多疑,防人之心不可无,多做点准备也是应该的。
齐恒定定看着她,眼中柔情满怀,“辛苦你了。”
气氛这样浪漫旖旎,徐宁却忍不住发抖,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一刹那,她几乎想劝他别去,可是不能。她跟他不同,徐宁从没把徐建业当成生身之父,那只是个不相干的人,而齐恒对景德帝的感情却是复杂的,他此去并非面圣,只是一个孩子去见他孺慕已久的父亲。
所以徐宁也只是默默。
齐恒捏捏她脸颊,“别把菜吃光了,记得留我的份。”
什么时候了还有空玩笑,徐宁嗔怪地瞪他一眼,目送他一袭青衫潇洒而去。
到这会儿也觉得饿了,路上吃的多是干粮,单调乏味,虽然顾不得买菜,徐宁打算结结实实做顿大餐。
后院她开垦的菜圃,已经跟野草长到一起,根根都有膝盖那么高,徐宁拣鲜嫩的菜心掐了两把,到池塘里钓两尾鲜鲤鱼,葱韭姜蒜都是现成的,本就是最耐储存的调料。再加上张飞牛肉、青川黑木耳、渠县黄花、南溪豆腐干,便是满满一桌佳肴,可惜此时的巴蜀还未养成吃兔风尚,否则徐宁真想带几只麻辣兔头回来。
阿笨的晚膳则是一碗南瓜山药粥,再加上热腾腾的鸡蛋羹,蛋羹里洒了几根嫩姜丝充作肉沫,这傻孩子竟没尝出来——希望他以后不会对猪肉产生误解。
齐恒的饮食习惯说挑剔也挑剔,说简单也简单,徐宁将小青菜留出半碗,那扇鱼刮出肚子上的净肉,连同鱼汤一起篦出,令其自然凝结成冻——齐恒爱吃肉又非常怕刺,这法子最对他胃口,再加上清炒黄花,这就很使他满意了。
难怪皮肤那么好,可见良好的饮食习惯才是基本。
收拾完餐具,徐宁让半夏去添点灯油来,又剪了剪灯芯,好让屋子更亮堂些。
白芷已经带阿笨去睡了,半夏也有点犯困,捂着嘴打个呵欠,“姑爷说不定已经歇下了,小姐你还要等啊?”
一回到住处,半夏自然而然恢复了熟悉的叫法。
宫里留宿乃寻常事,徐宁也知道,不过齐恒再忙也会送个信来,不叫她无故担忧。没消息,就说明还得回来。
徐宁以前没尝过等人的滋味,身临其境似乎也不坏,在温暖的油灯下,静静地思念爱人,仿佛宇宙都沉浸在香甜的空气里,冒着粉红色的泡泡。
她觉得很充实,哪怕明天就是世界末日,这会儿也满足了。
半夏看得目瞪口呆,天老爷!小姐还会说这些酸掉牙的话,这还是她认识的小姐吗?
她很想表示感动,可对她这样一个恋爱经验为零的人,实在理解无能。
“婢子去把窗帘拉上。”
王府的窗户虽然糊着薄纱,奈何附近香花太多,有一种小蠓虫专会从窗纸的缝隙钻进来,咬人不疼,可是也怪麻烦的。
然而还不待她动手,外头便已响起砰砰砰的叩门声,分外激烈。
王府重地谁这般冒昧?半夏嘟囔着上前,甫一拉开门闩,就见向荣跌跌撞撞扑来,肩膀上还扛着个人,吓她一跳。
定睛看时,才发现那是姑爷,“殿下怎么了?”
向荣哽咽着说不出话,眼中含泪,“快请王妃。”
徐宁匆匆赶到,一见面心便沉下。她跟向荣齐心协力将人抬进内室,烛火下,齐恒面如金纸,本就白皙的脸容更多了几分惨白,乍看去奄奄一息,只胸腔那儿极速喘动着,显示出是个活人。
一看便知哮症发作,她顾不上责骂,赶紧将葛太医那药取来,原本黄豆大小的药丸捣成碎末,齐恒自个儿咽不下去,便嘴对嘴用茶水送服,到这关口,也无须计较外人在场了。
一通忙乱之后,齐恒喘息平复了许多,脸色也多了几分红润,只是仍旧昏迷不醒。
像是那回花粉的症状,也是足足养了半个多月。
徐宁略略心定,方才得空盘问向荣,“到底怎么回事?”
向荣哭丧着脸,他不是宫里伺候人,只能在外头等候,谁知主子进去时好端端的,出来后就成了这副模样,早知如此,拼着违误宫规他也得闯进去。
徐宁唯有叹息,能有什么办法,主仆俩都是最重规矩的人,却也因为这个遭人算计。
“你就没发觉半点不妥吗?”
向荣努力思索,恍然想起,那会儿听见几个小太监谈论,说是御花园夹道种了两排杨柳树,像是从宫外整株移栽过来的,分外娇气,要他们用心侍弄,却又不给赏银,都埋怨上头小气,恁般不厚道。
看来,是有人故意引齐恒走这条路。吴王布下此局,本就是为了对付兄弟吧,果然是个好哥哥,也真难为了他!如今正是杨花柳絮盛开之时,寻常人面对漫天飞絮都会不适,何况齐恒?
但就算如此,也不该发作得这般厉害,她不是让他带了药么?
徐宁解下齐恒腰间锦囊,打开瓷瓶,果然已少了数枚,可见齐恒已经服过,为何还会中招?
黑漆漆的药丸,散发着清苦气息,似乎并无太大差别。徐宁碾碎一枚,于掌心轻轻拨开,只见里头掺杂着些许灰褐色粉末,略尝了尝,味道迥异,忙呸呸两口吐掉。
果然,这药不对,想必中途被调换过了——面圣不许携带利器,想必吴王正是以此为由要求搜身,并趁机让内侍做了手脚。
半夏困意一些儿不剩,惶惶如惊弓之鸟,“小姐,现在该怎么办?”
徐宁也了无头绪。但齐恒已经面圣,还能心平气和走出来,可见景德帝病得十分稳定,至少短时间是无虞的。
而吴王只敢背地里耍阴谋诡计,不敢当面锣对面鼓撕破脸,可见仍有顾忌——既然他已经达到目的,接下来不会再轻举妄动。
当务之急是先把齐恒治好,徐宁疲倦道:“明天再说吧,等明天拿我的帖子去请常太医。”
其他人她都信不过,但常山是葛玉章的徒弟,总归有几分交情在。
齐恒身边无须那么多人守着,徐宁让半夏等下去休息,养足精神才能继续战斗,只向荣大抵负罪感作祟,非得在外间守着,徐宁也只能由他。
烛火太亮,徐宁灭掉两盏灯,朦胧的光晕下,齐恒神色愈发安详宁谧,仿佛只是沉沉睡去。
徐宁不免扪心自问,来京城会否是个坏主意?倘若安分留在巴郡,吴王的手伸不到那么远,纵使他有忌惮,也得把京城这些烂摊子先收拾了再说。
人说孝感动天,可偏偏一片孝心害了他。徐宁唯有苦笑,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今时今日她对这句话终有体会。
做个蝇营狗苟的小人,当真比做君子更好吗?他是心怀磊落,可人家不是啊。
徐宁缓缓抚摸齐恒光洁如玉的面庞,无论如何,她不怪他,也唯有这样的人才值得她喜欢。
困意渐渐袭来。徐宁靠在他胸膛沉入梦乡。
次日天尚未明,徐宁便叫上半夏,带好拜帖要到常家宅院去,无论常山今日是否当值,她务必得将人截来。
怎料才推开门,就看见几个身披甲胄的侍卫立在外头,腰间还配着兵刃,一看便知宫里出来。
徐宁冷笑,“怎么,吴王殿下还想对命妇动武?”
她再怎么也是上过宗室玉牒的王妃,难道当她是贱命一条?
来人大概对宫中事略有所闻,知道静王妃不好惹,神色恭敬道:“不敢,上头有话,请殿下安心养病,其余琐事就无须操劳了。”
第163章 上门
说的真好听, 其实跟软禁无异,想将他们困在这儿一网打尽?
徐宁心中怒极,面上仍不动声色, “依你的意思,得了病不许出去看诊, 难道我家王爷是神仙, 能不药而愈?”
侍卫赔笑道:“王妃尽管放心,吴王殿下跟静王殿下乃是至亲, 自不会坐视不理,每隔三日都会请太医前来问诊, 药食悉备,咱们也盼着殿下早日痊愈不是?”
这位显然是在宫里打过滚的老油子,说话滴水不漏,可徐宁怎会听不出潜台词:所谓太医上门, 还不是由吴王指派,他们当真会帮着治好齐恒么?不落井下石就算不错了。
徐宁却也奇怪, 这种养病法一听就不靠谱,吴王倒不怕遭人非议?
待要质问, 侍卫已闻弦歌而知雅意, 含笑道:“并非吴王不近人情, 实在静王殿下患的乃是麻风, 此病最怕过人,小的们不敢不当心。”
做出一副惶恐模样,“王妃也须善自珍重才是。”
不知他是真信还是假信, 徐宁也懒得管了, 吴王这招釜底抽薪可真厉害,要知在古代, 麻风乃是同天花齐名的顽疾,偏巧他俩又是从巴蜀回来,那里瘴疠最是盛行,如此宣扬开去,保不齐倒真让民众信了十成十。
齐恒贸然回京尽孝也成了轻率之举,反倒吴王殿下当机立断封了王府,可见明智。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徐宁懒得再废话,正欲转身向里间去,忽然想起,“吴王想来不至于看咱们饿死?”
那人微笑,“自然不会,殿下说过衣食无忧。”
徐宁点头,“这还像话。”
府里乱糟糟如惊弓之鸟,直至徐宁将方才的话转达,众人肉眼可见松了口气,虽说为主子尽忠乃是本分,可若饭都吃不上了,哪还管得了其他?
吴王去晋州这几年当真进益不少,行事张弛有度、刚柔相济,他明明白白告诉这帮人,良禽择木而栖,跟着他好处多多,可若矢志追随静王,便只有在这栋森严的府邸里慢慢老死。
徐宁也不能责怪底下贰心,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们有何义务赴汤蹈火?
半夏咬着嘴唇,她再迟钝,也已明白眼前处境如何艰难,难道只能等死?
徐宁叹道:“事已至此,且看看再说吧。”
幸好吴王没胆子下毒,她跟着葛太医耳濡目染,多少学了几分医理,中毒之人嘴唇发紫,指甲肌肤都会有淤青,齐恒并没有,可见那香包里多半放了性味对冲的药,加重了哮喘症状。
可不知具体成分,她也无计可施,早知如此应该将葛玉章带来,身边没个趁手的人,做起事来总是束手束脚。
吴王假惺惺请太医来问诊,徐宁肯定是不信的,太医院那帮人里头,她只觉得常山可靠,念在他师傅的交情,也理应帮这个忙,可是,该怎么把消息传递出去?
侍卫们包围得跟铁桶似的,仅凭几个弱质女流如何冲得出去,虽还有个向荣,武艺却非他所擅长。
徐宁凝神想了想,“府里那些信鸽可还在?”
白芷心思细密,已经去后院厢房处看过,檐下挂的几排鸽笼早就空空如也,当初离家时,徐宁担心这些小生灵无人照顾会饿死,特意将锁匙打开,能重获自由就不错了,哪还顾得归家?
即便有一两只苟延残喘,鸽哨的声音也难以瞒过侍卫耳目,总归不够安全——如非必要,徐宁还不想打草惊蛇。
现在吴王打算将齐恒慢慢拖死,可万一他等不及可怎么好?能缓一时是一时。
正愁烦时,半夏轻轻呀了声,手里捏着只硕大无朋的天牛快步上前,足有小孩巴掌那么宽,模样十分欣喜。
“小姐您瞧。”
徐宁一时想不起,以为她在胡闹,“你想给阿笨作伴?不太妥吧。”
阿笨胆子再大,这玩意也不像孩子玩的,外头野生的虫豸,不知带着多少病菌,徐宁哪能放心让他靠近?
半夏嗔道:“小姐怎么糊涂了,您再瞧瞧,是不是很眼熟?”
经她提醒,徐宁端详片刻,恍惚想起自己曾把天牛交给杨九儿喂养,莫非这便是那只?自己跑出来了?
过去两年,徐宁实在无法肯定,半夏却言之凿凿,“不会有错,就是它!”
徐宁问她如何确信,半夏方才说起,曾经小姐让红芍负责这差事,可红芍胆小,十天里倒有八天让她帮忙照顾,可半夏忙呀,哪能天天盯着,结果某天这小虫自己偷偷摸摸翻出了玻璃罐,不慎掉进了妆盒里,身上染了许多胭脂,二人怕徐宁责怪,使劲擦拭想恢复原状,可肚子那儿仍留下指甲盖大小的一抹红,好在胭脂无毒,两人也就心照不宣瞒下了。
她将天牛翻开,果然漆黑油亮的腹部有道暗红色印记,尽管随着时间过去渐渐淡化,看着还是挺触目的。
半夏兴奋道:“小姐,或许咱们可以用它来传递消息。”
徐宁:……真是异想天开。
且不提天牛不像信鸽,脚上该怎么绑东西,便是真放走了,他认得路吗?能不能顺利爬回三皇子府上去?
半夏道:“死马当成活马医,试一试嘛,小姐您不想救姑爷了?”
徐宁心尖微颤,罢了,都什么时候还管科不科学,只要齐恒能顺利醒来,她愿意想尽一切法子。
白芷以前在宫里看工匠刻过微雕,也懂得如何在纸上写出极细小的字来,为了节省篇幅,徐宁省去一切寒暄客套,只简明扼要讲述了所处的困境,希望杨九儿看见之后能及时给她回复。
前提上是她能先找到天牛腿上绑着的信件,但愿这大大咧咧的姑娘能细致一回!
只要她发现端倪,徐宁相信如何阅读对她来说并不困难,杨九儿毕竟是现代人,凸透镜的原理是入门常识,就算身边没有趁手的工具,往玻璃板上滴点水就行了。
一切操作好后,天牛仿佛听懂人意,伸了伸腿,从窗口振翅高飞而去。
徐宁知道这是场豪赌,她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至于要花多少工夫,她毫无头绪。
她只希望一番心血不会石沉大海。
向荣仍在堂前罚跪,徐宁无法劝止,有些槛非得自己跨过去,旁人无济于事。她只能让半夏帮忙盯着些,别让他有三长两短,这府里再多个病人就真消受不起了。
齐恒仍静静躺着,所幸他病势虽未好转,但也未继续恶化,徐宁每日除了照顾阿笨,便是来榻前孤零零坐着,理智她知道该流点眼泪,可是却忍住不哭,她不能倒,这时候她可是唯一的依靠,若连她都露出软弱之态,这偌大的王府岂非片刻就要分崩离析了?
阿笨年少不知愁,每日仍是乐呵呵的,只固执地去扒拉齐恒,像是埋怨父王不跟自己玩,徐宁只得尽量给他找些旁的消遣,再就是饮食上变些花样——小孩子总是最重口腹之欲的。
虽是看人脸色过活,徐宁并未刻意撙节,吴王不是说保证衣食无忧么?她何必委屈自己,每日只管朝侍卫们提要求,宰了肥鸡又要嫩鸭,一会儿又说要会宾楼的酱肘子,一会儿又嫌荤腥太过,逼令他们弄些新鲜爽口的菜蔬来,总之没一刻消停。
侍卫们都惊讶徐王妃的好胃口,还以为她会终日哭哭啼啼以泪洗面,居然还有心思挑剔饮食,难怪人家说女人尽是没心肝的。
徐宁这个王妃蛮横霸道,相比之下,白芷姑娘就要善解人意多了。她虽不如红芍那般美艳不可方物,可是温声解语、柔情歀段,别有动心之处。
侍卫们天天当镇宅的石狮子也嫌闷呀,得空便找白芷调笑嬉戏,白芷也不恼,反倒极为配合他们唠嗑,一来二去,套出了不少消息。
这日她告诉徐宁,吴王偷偷写信召楚王回京,想必已经在路上了。
徐宁蹙眉,楚王那种蠢货,听见此等好消息哪有不心动的,恐怕信上甘言蜜语,扬言要与他分一杯羹,便是事后卸磨杀驴也未可知。
可若楚王来此,齐恒当然不必留了,吴王只需要一个支持他的好弟弟便可,就算显出纰漏,大可以推到楚王头上。
她也得抓紧时间。
徐宁正琢磨该如何反制,外头来报,有客人上门了。
难道是杨九儿?可她怎么进得来?
见到来人时,徐宁瞬间失望,该来的没来,不该来的偏偏来讨嫌。
从做姑娘的时候,她与徐婉就没共同语言,如今各自嫁做人妇,当然更没话说。她更不相信徐婉会是好心前来看她。
徐婉的态度却极其和悦,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直直能望到人心里去,“三妹,许久不见,我挂念得很。”
徐宁能理解吴王为何会找上她,一个已经失去男性机能的男子,迫切需要从女人那里找回自尊,哪怕不为利用,徐婉的谦卑、柔婉、顺从对吴王也是大杀器。
当然他俩无非各取所需,徐婉肯给吴王当外室,绝非单单看中那张脸,必然还有些别的许诺——方姨娘的孩子怎么会吃亏?
徐宁发现她找到突破口了。
第164章 秘密
无事献殷勤, 非奸即盗。
徐宁虽不信她好心前来特为看望自己,但伸手不打笑脸人,还是转身请她入座, 又亲手倒了杯茶来。
“外头看守森严,你怎么进来的?”
还不待徐婉作答, 她便定定望着那杯茶水, “倒不怕染上麻风?”
徐婉本来还想托辞自己用银钱贿赂那帮守卫,然而徐宁说得如此直白, 她也装不下去,长叹了口道:“妹妹, 明人不说暗话,我自然明白静王患的不是麻风。”
徐宁眼神雪亮,那一刹那徐婉仿佛被看穿了似的,她低头抿了口茶, 轻声道:“家里的事,想必你已听说了。”
大姐姐向来是个嘴敞的, 遇上这等奚落她的机会,怎么会不大肆宣扬——从以前徐婉就最讨厌这点, 明明一家子姊妹, 她俩却拉帮结派大搞阵营, 显得自己像个外人。徐婉当然不肯承认性格缺陷, 只觉得自个人像被人孤立的小可怜似的,无端受了许多委屈。
她楚楚可怜抬起眼眸,“我也是身不由己, 一个商人妇, 在权贵面前哪有反抗的余地?何况你也知道,六郎心里一直惦记的就只有你, 若非碍于徐家门楣,只怕他早已将我休弃了。”
徐宁不置可否,这样说,是想引起她的愧疚感?可她凭什么要对别人的人生负责?
“所以你自甘下贱,做了吴王的外室?”
徐婉正喝着茶水,差点被一口呛着,难免有些恼羞成怒。什么外室说得这般难听,她可没打算不明不白跟吴王过一辈子,早就有意同王珂和离,估摸着王家也肯同意,偏偏爹爹那个老迂腐,硬逼着她跟王珂和好,她又不能承认自己与吴王恋奸情热——说到底,他俩也还没发生夫妻之实。
吴王倒是会作态,说什么引诱良家妇女是他不对,愿意还她自由,可徐婉好不容易攀上这棵大树,哪里肯放弃?她不甘心一辈子当个庸庸碌碌的后宅妇人,三妹能成为王妃,论容貌论资质,她半点不比三妹差!
于是吴王请她帮忙时,她毫不犹豫答应了,她得有点用处,人家才肯要她,至于陷害妹夫……从来皇位能者居之,成王败寇,本就没有道理可讲。
徐婉以帕拭泪,轻轻巧巧扯开话题,“不说这些了,实不相瞒,就是靠这层关系我才得以进门,否则人家哪肯放行?”
这还像句实话。徐宁点头,“难为你了,不过我这里什么都不缺,实在不必二姐担心。”
说完便要送客。
徐婉忙道:“等等,你不想救妹夫了?”
见徐宁直视着她,徐婉按下心虚,低低说道:“静王殿下得的不是麻风,而是哮症,对不对?”
徐宁似有动容,“你如何得知?”
见鱼饵上钩,徐婉颇为得意,面上却做出同情模样,“我是私底下听吴王说起的,那些人太过分了,明知妹夫体质敏感受不得刺激,还特意引他往柳树林走,害他哮症复发。”
很是义愤填膺,又从腰间取下一个瓷瓶,“这是我专门请大夫开的丹方,制成蜜丸,每日服上三粒,十日后保准药到病除。”
徐宁神色似有缓和,伸手接过,“你说的是真话?”
“当然。”徐婉忙不迭点头,轻叹道:“我是上了贼船脱不得身,可又岂能眼睁睁看妹夫撒手人寰?一笔写不出两个徐字,你我以前虽有嫌隙,可到底为骨肉至亲,我也不愿见你落得孤家寡人。”
这番话入情入理,徐宁深受感动,让半夏将瓷瓶收在床头,又拉着徐婉手谆谆道:“不知该如何谢你。”
徐婉很是慷慨大度,“何须言谢,本就是我分内之事。”
静王一死,这差事也就了了。当然,她还是很有姐妹情的,谅吴王不会斩尽杀绝,横竖世子已经立了,依旧能够承爵,三妹的日子也不会太难过。
只是及不上她罢了。
徐婉正在自鸣得意,哪知徐宁却望着她轻叹道:“不知怎的,我反而替二姐担心呢。”
“如今吴王有妻有子,跟你又不清不楚,纵使日后过了明路,你一个再嫁之身,又是残花败柳,能给你什么位份?日子一久,恐怕也就渐渐遗忘了。”
这正是徐婉最恐惧的部分,却兀自嘴硬道:“不会,吴王并非寡情寡意之人。”
不自觉竟说漏嘴了,可见她这外室当得毫不勉强。
徐宁道:“现在是不会,可是往后呢,豆蔻梢头二月初,聘聘婷婷十三余,男子最钟爱的,往往是年轻娇嫩的姑娘家呀!”
徐婉下意识抚上脸颊,仿佛已经花残粉褪、被人弃若敝履。衰老的确是谁都无法逃脱的魔咒,对于女人尤其如此。
“还有吴王妃,她当真会坐视不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何况你俩共事一夫。”
徐婉像是在说服她,也像在说服自己,“吴王妃贤德得很。”
她可不像李凤娘那般悍妒,至少吴王府里没出过人命官司。
徐宁轻轻一笑,“吕太后在成为太后之前,听说也以贤惠著称,过后还不是将戚夫人做成人彘?”
徐婉浑身一颤,她虽不觉得吴王妃有这份魄力,可自己的处境也的确岌岌可危,倘若吴王一直不给她名分,只怕……在外头料理起来,当然更加方便。
她不禁想向徐宁求助,可徐宁自己都是笼子里的困兽,又能如何帮她?
徐宁却很乐意为她出主意,“有子嗣就不同了,听说吴王府子息不多,倘若你能为他生儿育女,吴王总会多几分眷顾,你想是也不是?”
这话正说到徐婉心坎上了,她早就想要个孩子,当然她也不觉得自个儿身子有问题,定是王家风水不好,害得她多年无出,那王珂不就是单传?
还是遇见的人不对,她耐心调养月余,觉得身子比以前好转不少,未必不能孕育阴阳——她更有一重想头,吴王眼看着要登临大宝,说不定她的孩子也能有幸传承帝裔呢!吴王妃那孩子病病歪歪,看着就不是个有福胚子。
徐婉揉着衣角,完全被拖入节奏,“可是,吴王总不与我亲近……”
每每孤男寡女独自相处,吴王便化作正人君子,说是体谅她有家室,不愿她在王珂面前难做。而徐婉也不得不披着贤妻良母的皮与他端正相处,她太知道,一个女子若不够矜持,必将为人所轻贱。
起初她也以为对方欲擒故纵,可这都大半年了仍无事发生,徐婉只能自认倒霉,早知道还不如学潘金莲偷汉子呢。
做戏做到底,这会子她也放不开了。
徐宁笑道:“你也真是个榆木疙瘩,就不会想点别的法子,药铺里多的是助兴的药,你便买些回来,掺在饭食里又能如何?除非吴王是石头变的,否则必得上钩。”
徐婉恍若醍醐灌顶,她怎么没想到呢?还是三妹狡猾——说不定就是靠这招才拿下静王的,当真人不可貌相。
她却也知道利害,“若殿下发现,恐不会轻饶我。”
徐宁道:“人有张良计我有过桥梯,你就不会每次少弄点,零零星星掺杂进去,神不知鬼不觉,或是哄他酒醉,稀里糊涂入了港,又能如何?”
三妹倒真是熟手,可怜静王被她玩得团团转。徐婉顾不上心疼妹夫,赶紧上药铺买药去,再晚怕就关门了。
连脚步都比来时轻快几分。
徐宁脸上笑容消失,让半夏将方才瓷瓶扔掉,不,最好是挖坑埋了,省得祸害路人。
她才不信徐婉能好心送解药来,多半跟吴王串通好的,想让齐恒病势雪上加霜,她又岂能让他们如愿?
半夏道:“那您还反过来帮二小姐?”
太慈悲了罢。
徐宁唇角勾起,慈悲?她可不觉得。所谓催情之药,是要对正常男子才能起作用的,吴王却仿佛一口封底的大缸,还不断添柴加火,这能是好事?早晚得炸开来。
别怪她狠毒,她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三皇子府上还没来信么?”
半夏摇头,本就是赌时运,只能考验耐心了。
徐宁长长叹了口气,到底是天牛迷了路,还是杨九儿没她想的那般聪明?老天保佑守得云开见月明罢。
*
天牛回来已经好几日,却总是焦躁难安不肯回窝,饮食虽然照旧,态度却比以前散漫不少。啃树皮的时候老是心不在焉,东挪挪西走走,还时不时用触角来探喂食人的手。
杨九儿就怀疑这家伙是不是生病了?可是天牛有谁会看,太医院的业务也没广泛到这地步罢。
侍女道:“兴许前几天出去玩弄得太过脏相,您给它洗个澡罢。”
都知道皇子妃脾气好,乐意同她玩笑。
杨九儿却认了真,她也觉着天牛身上臭臭的,不知是墨汁的臭还是什么,总之有点古怪。
以前她怕伤着爱宠,都是拿细布打湿擦擦脊背就算完事了,这会儿突发 奇想,干脆连底下也擦拭干净,再喷点自制的花露水。
等她将天牛四仰八叉翻了个身,才发现其中一只脚白得异样,是沾了墙上的漆灰?伸手触碰,沙沙的像某种纸质。
天牛弹了弹腿,棉线松动,哗啦掉下一封小小的卷轴来。
杨九儿瞪大眼。
第165章 常山
徐宁这厢度日如年, 吴王那头却也没好过多少。
他并非草莽自负之人,纵使一切看似尽在掌中,但稍有不慎便可能满盘皆输。齐恒不死, 终究是重隐患。
还有五弟带回来的三万精兵,如今就驻扎在城外, 纵使这会儿安然无事, 可谁知哪天揭竿而起一拥而上?
诚然吴王掌握了禁卫军,不乏对抗之力, 可一来两军对垒必定损兵折将,他这头的损失也不会少, 难道由着旁人渔翁得利——太子虽然禁足,却还未死,至于四弟,表面上唯他马首是瞻, 可心底里的想法又有谁知道?权力的诱惑是无穷无尽的。
能智取何必力敌,吴王原想着派部将接掌三万精兵, 岂料那帮人桀骜得很,除了齐恒一字不听一句不信, 还公然找他要钱要粮, 吴王又不能不给, 否则由着这帮匪徒在外打家劫舍, 只怕会生出更多乱子。
他悠悠吐了口气,早知如此,当时就该一不做二不休, 要了五弟性命, 直接搜出符节岂不省事?
自己还是太心慈手软了。
内侍来报,徐王妃闻听宫里新上供了鲥鱼, 想弄几条过去尝尝。
吴王没好气,“这么点小事还要过问?都给她便是。”
没见过这样心胸豁达的女子,丈夫快死了还成天嘻嘻哈哈的,要这要那。她平白要弄个污糟的名声,吴王也由她。
左右这断头饭也吃不了几天了。
内侍讪讪道:“那么胡嫔娘娘……”
本来以嫔位的份例是不该享有这等贡品的,可胡嫔一贯掐尖要强,怎么肯落于人后?如今太后娘娘卧病,她又奉命管事,尾巴早就翘到天上去了。
吴王觉得手底下尽是些蠢材,不知变通,“把我那份匀去给母妃便是。”
比起口腹之欲,他更在意其他,区区几条鲥鱼算什么,等他登上龙椅,整个天下都是他的。
内侍就等着这句话呢,他何尝不知道解决办法,但若上头不发话,底下人怎么敢擅做主张?
心眼都是炼出来的。
领命正要离去,吴王忽又将他叫住,“太医都在按时问诊么?”
内侍点头,陪笑道:“您这样关心静王殿下身子,他们自不敢怠慢。”
吴王轻哼一声,他可不希望五弟治好,最好是能越治越坏,早些撒手人寰。谁知五弟恁个命硬,这都过去快半月了,依旧毫无驾鹤迹象,莫非那府里风水太好?
想在饮食里动手脚更是困难,徐宁那个狡猾的东西,每每用膳前都会叫侍卫试菜,听闻她更是扬言,自己若是死了,必定不会放过害她之人,化作厉鬼也要报复!这本是无稽之言,架不住吴王自己心虚,少不得安分些,倘若这事闹大,自己纵使能够脱身,也难免惹上嫌隙。
内侍刚走,徐婉便来了。她有吴王的手谕,出入如无人之境。
吴王当初找上她,一则是为排遣就藩的苦闷,二则也是因徐婉从诚意伯府出来,跟静王妃有亲,日后或能加以利用。
相处久了,他倒觉着这女子真是不错,聪慧又极富才情,最难得温柔解语,不管他说什么,徐婉总是听得格外专注耐心,她这样的体贴,百炼钢也能化作绕指柔,吴王自是觉得比家里那个冷冰冰的黄脸婆强多了。
尤为难得的是,她还主动提出要帮他分忧,吴王原打算用完就甩开的,这会子却开始认真考虑,往后给她个妃子或嫔御的位份——皇后就不必了,吴王妃家世好又有嫡子,当个摆设正合适。
进门说不了两句话,吴王便拐到送药一事上,听说徐宁毫无芥蒂就收了,吴王心下微微纳闷,莫非这姊妹俩交情好到十分,徐宁居然照单全收?
徐婉嗔道:“您也忒多疑了,三妹怎么会防我?我俩以前可是最要好的。”
那你还忍心去害她枕边人?吴王把这句话咽回去,无论如何,阿婉总是为了他,是他连累她当恶人。
他拉着徐婉手,柔情似水道:“难为你了。”
“只要能让殿下舒心,我便不觉辛苦。”徐婉娇羞垂头,“对了,今晚上……”
她特意支走王珂扫榻相迎,就为了一叙别情——自打回到京城,已经许久没私底下见过面了。
吴王实在有心无力,可也不愿让她扫兴,只能勉强应承下来。
罢了,像从前那般多饮点酒罢,等醉过去便完事了。
徐婉更高兴了,她听从徐宁建议,特意去生药铺子里弄了几包猛药,保准能使人狼性大发,就不信他不中招。
到时候她该矜持些还是放浪些好呢?前者太过拒人于千里之外,后者又恐使他扫兴。
那就欲拒还迎好了。
她相信自己的魅力,早晚,她得要他眼里只容得下她一个人。
*
常山在太医院一向以踏实可靠著称,原本按照流程,他去年就该晋升了,奈何皇帝突然病倒,整个后宫乱成了一锅粥,自然也不好再提升迁的话。
常山并未流露分毫怨言,仍旧勤勤恳恳当他的医正,逢到有人不得闲或是急需帮忙,他也会过去打个下手,于是人人都喜欢这颗好苗子,每逢太医院有什么好处,也都会分他一份。
可唯独静王府之事讳莫若深,任凭他如何旁敲侧击,也探不出半点口风来,为什么?
常山心下狐疑,偏偏给静王诊脉的太医都由吴王亲自指派,旁人插不进手,麻风的确是闻之色变的顽疾,可只要处理得宜也能加以控制,何必紧张成这般?
他悄悄看过那几份脉案,无一例外开的是太平方——宫里贵人难免有个三病两痛的,或为邀宠或为乞怜,太医院也须捧场,开些不痛不痒的蜜蜡丸子,甜甜嘴儿,敷衍过去也就是了。
难道静王其实没病?可吴王为何说是麻风呢?
常山只觉一个头两个头,因着师傅的缘故,他对静王府难免多几分注意,如今宫里一团乱象也就罢了,静王偏偏在这时候回来,当真不是时候。
师傅也在其中吗,他老人家可还安好?
常山正琢磨如何打听,就有人请他来了,来人呈的是三皇子妃名帖。
常山情知古怪,面上却不露声色,还对同僚们笑道:“大约京中又有喜信将至。”
众人意会,三皇子府上向来不与宫中相干,生病了也只是找外头大夫,几时请过太医院?
看来真是高兴坏了,只三皇子是个瘸子,皇子妃又当了十几年傻子,这生出来的皇孙还不定怎么样呢!
幸好陛下尚在病中,否则怕是要惊得再度厥过去。
徐宁天天找那帮侍卫的麻烦,倒不是真个挑剔菜色,实在是有气没处撒。
她当然知道他们不过听命行事,自己迁怒很没道理,可这股怒火若不宣泄出来,她担心自己会忧愤而死。
幸好,常山来了,她所做的工夫不曾白费。
见到那张方方正正的面孔,徐宁内心不消说是欢喜的,但却不敢表露出来,仍装作冷淡模样,“天天请些不温不火的庸医,吴王倒真是好心肠。”
侍卫们都装作没听见,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何况徐王妃口齿厉害,起初也有想跟她辩论的,最后无不败下阵来。
不若装聋作哑来得省事。
徐宁三脚两步领着常山进去,连门也没关——以防外头有人偷听。她这样门户大开,反倒不敢轻易上前来。
踏入内殿,徐宁便急急问道:“是杨九儿让你来的?”
常山点头,他从三皇子妃那里都听说了,知道形势如何险峻,因此不敢耽搁。今日原该是韩医正当值,他偷偷弄了点泻肚的药,韩医正一个时辰跑了七八趟茅厕,着实苦不堪言,只能请他代劳。
看他面无表情说出害人的计谋,徐宁倒觉心惊肉跳,感觉这位行事完全没什么道德负担呢。
还好他是站自己这边的。
检查完齐恒脉象,常山松口气,“王妃放心,尚有药可医。”
静王的病势不如他想象中那般糟糕,一来徐宁行事果决,当晚便服下葛太医给的救命药;二来,吴王虽吩咐太医们暗下针砭,可宫里都是些人精子,他们虽不敢违背吴王吩咐,可同样不敢背负谋害皇亲国戚的罪名,开的都是些中规中矩的太平方,对治病无利也无害,因此静王不至于恶化。
徐宁轻哼一声,这么看自己错怪他们了?那些人白挨她骂。
可谁叫他们自己不说清楚的,徐宁又尽当成吴王爪牙,当然得想方设法找不痛快,有个太医还被她用药汤泼了一脸——希望没毁容。
常山寻思一回,难怪坐他西北角的那个有几天上班时脸上包着纱布,原是这么回事。
正好,往日里他跟自己颇不对付,王妃帮他报仇了。
第166章 阵营
徐宁将之前那个香包取出来给常山过目, 她怕变质,用手帕包得好好的,存放在阴凉避光的地方, 以免性味有失。
但常山并未细看,一来要细细辨识药丸里的成分须花费不少功夫, 怕王妃等不起;二来, 他究竟不如师傅学问渊博见多识广,即便查清楚了, 恐也难制出对症的解药。
常山打算设法将齐恒体内的毒逼出来,以金针为主, 佐以泡汤(药浴),中间固然得受些苦楚,但却是最便捷有效的法子。
用人不疑,徐宁凝重点头, “好,那殿下便托付于你了。”
药材与金针倒是好说, 只是如今时气凉爽,谁会天天沐浴——这又不比现代, 古人洗澡尤其麻烦。
略一思忖, 徐宁朗声笑道:“劳您送来美容方子, 我可真是感激不尽。”
葛太医的确给了她一张养颜的秘方, 正好以此为托辞。
说完,徐宁又让半夏去外头,找那些侍卫多多讨要些玫瑰、月季、茉莉、白兰之类香花, 这么点小要求, 甚至不必请示吴王,他们自己就能办了, 总比山珍海味来得简单。
以沐浴为借口,也可杜绝窥视,避免有人发现端倪——美色固然诱人,项上人头更加珍贵,徐宁不觉得自己的容貌能使人铤而走险。
交代完一应事项,徐宁又托常山向杨九儿致意,总算没白交这个朋友,她没有旁的谢礼,就以一罐茶叶相赠罢。
收到徐宁送的雀舌茶,杨九儿很是高兴,当初她不过随口提了一嘴,谁知徐姐姐这样放在心上,还专程为她从蜀中带来。
其实她对茶叶没什么研究,之所以挑中这雀舌,无非看它样子别致罢了——果然跟麻雀的舌头一模一样。
齐忻慢悠悠拄着拐进来,见她满面喜色,哂道:“又是那些长舌妇的东西?”
杨九儿脸上一红,她也不知误会从何而起的,怎么那些太太小姐竟会以为她身怀有孕?专程送了各种安胎的东西来,这几天简直门庭若市。
可她压根用不上!
又不能一个个去解释,说她肚子里没货,害得人家白高兴。其实她也知道,这不过是种必备的礼数,人家这会子巴结她,日后也是要还礼的,可无论如何,对她这么一个享受热闹的人,在空旷幽凉的环境呆久了,总是向往活人气的。
她上前帮忙搀扶,嗔道:“大夫说了,你现在还不能下地行走,怎么不遵医嘱?”
齐忻的腿疾,原本都以为治不好了,谁知年初来了个走方郎中,一帖药下去,居然妙手回春,可惜那人云游四海,否则杨九儿说什么都要介绍给徐宁认识。
齐忻抹了把额上汗滴,“大夫只是说要慢慢来,并没说不许下床。”
他这腿上肌肉痿痹已久,本来无知后觉,后经神医生肌活血,慢慢才有触感,多走几步便疼得钻心,饶是如此,齐忻仍坚持不懈锻炼。
他巴望着能快点好起来。
杨九儿知道因为什么,他不过是想证明给那些人瞧瞧,自己并非一个吃喝拉撒都得由人伺候的废物,可如今皇帝卧病,吴王又一心忙着夺嫡,谁会在意她们这一房?
杨九儿本来没打算将暗中往来之事告诉齐忻,她怕拖累他,再者,他到底会不会赞成呢?
可一旦事发,吴王若要拿他们开刀,齐忻也难幸免于难。杨九儿踌躇再三,还是颤巍巍说了,她倒不是在意大是大非,只是单纯因为跟徐宁的交情才冲动行事,细想想,其实是有点后怕的。
齐忻道:“你很喜欢静王妃么?”
杨九儿忙不迭点头,徐宁可以说她在本地最要好的朋友了——根本她也没别的朋友。
齐忻道:“那便没什么可愧悔的,你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
杨九儿略感意外,“你不怪我?”
没跟他商量便擅做主张。
齐忻双目澄明,“你我夫妻本为一体,自当同进退共患难。”
杨九儿大为感动,她与齐忻尽管早有了夫妻之实,可两人仿佛总隔着点什么,未曾交心,因为这个,她也始终不敢要孩子——自己尚且是长不大的孩子,如何抚育下一代。
她不知齐忻看没看出她做的手脚,可他仿佛也极为配合,杨九儿也便心安理得接受他的默认。可是现在想想,也许那并非他本来想法,只是顾虑她才缄默不言呢?
以后她打算好好聊聊那件事,现在还不是时候。
杨九儿简明扼要将静王府此刻处境说了,尽管请来常山帮忙,她不确定这太医能发挥多少作用,吴王的野心却是昭然若揭,连楚王也跟他一丘之貉,倘若他俩联起手来,京城不定会乱成什么样。
齐忻沉吟,“四弟正在赶来路上?”
杨九儿点头,愁容满面,“万一在那之前静王还没医好,事情可就糟了。”
齐忻笑道:“四弟想来京城,或许没那么容易。”
杨九儿讶然望向他,她知道这厮腹黑得不得了,暗地里也在招兵买马,包括他母族何家留下的部将,如今也尽在他掌中。
可不到万不得已,这些人手是不可轻易调动的,何况他与吴王无冤无仇,作甚来这么一出?他恨的只是抛弃他们母子的景德帝,如今景德帝也遭报应了。
反倒吴王有意示好,对其伸出橄榄枝——他虽看不起三皇子这个残废,可要做储君就得得人望,能多拉拢一个总是好的。
联合吴王推翻景德帝,或许也是种快意的报复。杨九儿是这么想的。
齐忻的抉择却在她意料之外,他缓缓拉起她的手,温声道:“我只要你喜欢。”
千金博一笑不过如此。
杨九儿脸颊绯红,嘤咛一声飞奔入他怀中。
这一下撞得严严实实,齐忻忍住闷哼,没有告诉小妻子:最近大概真是胖了。
难怪外头都以为她有孕。
*
暖阁里传来清脆的瓷器碎裂声。
内侍悄悄咋舌,吴王殿下的脾气最近越来越坏了,动辄就要砸东西,谁得罪他了?难道是伺候病榻久了,幽闷迟迟得不到缓解?
吴王并非这等小气量之人,何况所谓侍奉汤药,不过是底下人呈上来的再过一道手罢了,根本用不着他费心。
他所烦心的,是楚王齐懋来信,说遇见一伙强人阻了路途,李凤娘还被掳到寨子里去了——他毕竟是个有责任心的好丈夫,就算这几年夫妻间吵吵闹闹不断,也不能坐视她被人欺辱失了清白不是?
齐懋逞着一腔孤勇上山营救,结果不出意料也被绑了,这会儿等着人去赎呢,二哥要是乐意的话,不妨借他点银子?
废物,都是废物!吴王愤然将书信撕碎,天底下竟有这种蠢材,拣现成的都不会,若非实在无人可用,他又岂会找上他?
怒犹未解,腔子激荡得格外厉害,五脏六腑仿佛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吴王情知有异,可他已经将威胁全部排除,谁会害他?
太医院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道是情绪不佳所致,劝他尽量想开些——可不是么,明明已经不能人道,却还大量服用催情的药物,这是自个儿找死呢!肝火虚旺不能排遣,短时间内看着意气风发,殊不知却是在大量透支元气,久而久之,必定酿成大祸。
当然,太医们都没糊涂到说实话,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这壮阳药定是吴王自己要用的,谁还能逼他不成?大伙儿心知肚明便是。
这日常山来施针时,趁机说了吴王最近的异常表现,仿佛格外暴躁易怒。
徐宁佩服徐婉的行动力,自己不过添了一把柴,她就把整锅水给烧开了,吴王等着自求多福罢。
壮阳药虽不是毒药,吃多了有甚好处?君不见汉成帝就是这么被赵合德害死的。
徐宁见常山取下齐恒背上插着的一排排金针,下意识别过脸去,她害怕那些个针眼,很担心会得密集恐惧症。
浸没药材的热水已经备好,就在净室放着。徐宁原本担心扎针后立即沐浴会不会有碍健康?血箭得从针眼里飙出来罢。
可她也不好多嘴,免得人家以为她质疑医术。
事实证明徐宁多虑了,她想象中鲜血淋漓的场面并未出现,齐恒干干净净泡在药汤里,肌肤瓷白得跟玉石一般——躺了这些天,更加细腻精致了,简直羡慕嫉妒恨!
徐宁感慨中医的神奇。
正隔着帘子跟常山闲话家常,半夏匆匆来禀,吴王到了。
徐宁身子陡然一僵,他怎会突然造访,莫非察觉了什么?
不成,如今正在紧要关头,断不能前功尽弃。略一思忖,徐宁当即宽衣解带,缓缓沉入到宽大的木桶中。
外头半夏和白芷壮着胆子阻拦,“我家主子正在净身,请恕不能相迎。”
吴王皱眉,“大白天沐浴?”
里头传来哗哗水声,隔着纱帘,隐约能瞧见影影绰绰。
当然那不过是屏风上衣裳的倒影,其实什么也瞧不见,徐宁故意令他误会,“有劳二哥关心,我这会子衣衫不整,难以见客,二哥且稍坐坐,我马上就出来。”
这话越发邪僻了,吴王不得不警惕,徐宁可不是那种会见风使舵的女人,她接近他,挑逗他,左不过想败坏他名声——横竖五弟半只脚踏进棺材,大不了一起死。
他可不想跟这对苦命鸳鸯共赴黄泉。
吴王冷声道:“不必了,本王挂念五弟身子,因此过来看看,既然无事,就此别过。”
徐宁咯咯笑着,那笑声在他听来又甜腻又刺耳,同样是徐家女儿,差别为何如此之大?难怪人说龙生九子各个不同。
还是他的眼光好。
第167章 骗局
未免外头起疑, 徐宁特意在池子里多泡了两刻钟,动都不敢动——堂堂吴王按说不至于猥琐至此,暗中窥探, 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多留个心眼总是好的。
别说, 这药浴比起花瓣浴也差不了, 香喷喷的,感觉肌肤莹白剔透:其实普通热水泡久了也是这个效果, 可谁叫徐宁擅长自我安慰呢?
等到水快冷了,她才迅疾起身, 拿毛巾将身上擦干,一扭头,发现齐恒好端端在那坐着,两眼紧闭, 他个儿高,反正也淹不死。
徐宁正打算叫常山帮忙把人抬回床上去, 定睛一看,却发现人中处汩汩留下两道鼻血来。
难道起了反作用?
直至瞥见对面轻轻晃动的睫毛, 徐宁不禁咬牙, “你早醒了是不是?”
眼看着装不下去, 齐恒只得慢慢睁开眼睛, “我昏迷多久了?”
模样可谓天真无辜至极。
可鼻血却出卖了他。
齐恒若无其事擦了擦,“药性太燥。”
哼,鬼知道是不是心燥。徐宁这会儿也没法去求证, 方才是否被人看到赤体横陈模样, 左右夫妻这么些年了,还有什么可避讳?
现在还能冲动流鼻血才出奇呢!
徐宁板着脸, “你能自己起身么,还是我来扶你?”
齐恒原本想撒撒娇儿,多享受会儿难得的温存,可瞧见爱妻那副凶巴巴猛如虎的样子,到底识趣自己动手。
他躺久了的人,姿势难免有些笨拙僵硬,在徐宁看来倒像故意卖弄风情。呵!她对这副身架子可没兴趣,肩宽腿长,可就是瘦巴巴的,像只白斩鸡。
这可不赖齐恒,他刚回来还是挺有肌肉的,架不住水米不进多日,自然日渐消瘦。
看他晃晃悠悠随时要坠地似的,徐宁终忍不住过去搀扶,齐恒趁机蹬鼻子上脸,把一只胳膊架在她肩膀上。
徐宁瞪他,齐恒两眼立刻水汪汪的,仿佛刚出生的小奶狗那样嗷嗷待哺。
若非徐宁知道他骨子里就是个戏精,真以为自家郎君被夺舍了。
常山倒是见怪不怪,他亲手制定的疗程,对静王何时醒来大致有个估计,左右也不过最近两三日。
饿狠了的人忌食大油大荤之物,徐宁只让厨房煮些白米粥来,里头搀些剁碎的鸡茸。痛喝了两海碗,齐恒脸上方才恢复些血色。
看样子并无大碍,徐宁问道:“往后还得扎针么?”
常山摇头,“药浴仍得继续,以完全拔除余毒。”
但这个王妃自己来就行了,无须他亲自费神——代班的次数太多也不好,天天害同事生病,他良心上怪不安的。
徐宁道完谢,给了他一大封赏银,让半夏好生送他出去。师徒二人尽管是截然不同的脾气,一个活泼一个沉稳,但都同样踏实可靠。
照她看,常山还更像师傅一点。
齐恒见她忙进忙出,便劝她也用些。
徐宁摇头,早上刚喝了一大碗鲜鸡汤炖口蘑,肚子涨得很,但为避免勾起对面馋虫,她只体贴道:“看你吃我就很满足了。”
齐恒愈发感动,想着自己生病期间爱妻如何茶饭不思日夜熬煎,良心更是大大的愧疚。
其实他全是脑补过度,徐宁尽管偶尔也会担心后事,大体上仍是吃得饱睡得香,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她怕什么?拼的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何况吴王明摆着不敢杀她。
但,眼看齐恒终于苏醒,徐宁还是挺宽慰的,或者叫如释重负,她并非柔弱无助的菟丝花,可弦绷得太紧,谁都有想喘口气的时候。
她也不是政治动物,没什么野心,此生唯一的目标,只是守好眼前方寸天地而已。
徐宁道:“吴王召楚王回京,似乎想夺你兵权,你可有对策?”
齐恒冷笑,“他是痴人说梦。”
那三万精兵乃自己千锤百炼锻造出来,除他之外不遵谁的号令,便有虎符,他自己不出面也是不行的。
徐宁略略心定,这样看,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齐恒却又摇头,“不,我不想开战。”
所有的战争,无论胜利还是失败,其结果一定是生灵涂炭,大齐建国之初,有过长达百年的战火袭扰,民不聊生,他不愿让历史重演。
徐宁感到意外,也有点无语,他不会想靠嘴炮招降吴王吧?这比童话故事还不切实际。
齐恒当然没这么天真,不过在他漏夜去看父皇的那晚,他明显感到景德帝动了一下,确切点说,是用微凉的手指搭在他腕上,不过很快就又缩回去了。
他觉得这是种谕示。
徐宁表情凝重,理智告诉她可能是种错觉,可感情上她也不好反驳——他毕竟不是吴王那种冷血动物,能眼睁睁看着老子驾崩无动于衷。
景德帝难道还有机会康复?若真如此,齐恒反倒不好轻举妄动了,吴王固然罪犯滔天,可他此时起兵也同样有谋逆之嫌,谁知道他是想解救景德帝还是要自己坐上龙椅去?
举目两难,徐宁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难道只有等?
齐恒叹道:“若终有一战,我等也须做好准备。”
他带来的精锐自不消说,还有戍守皇城的御林军,大半出自世家贵族,自幼接受忠君之训,未必肯跟着吴王犯此杀头大罪,倘若稍加挑拨……能否策反,总得试试。
即使不能拉拢,叫他们内讧起来,齐恒这方压力也能减轻不少。
徐宁忽然想起,“楚王呢?”
虽然齐懋手上兵力不多,蚊子肉也是肉。他又是个墙头草,只会摇旗呐喊,站谁不是站呀。
可惜齐恒看不上此等弱鸡,“听说四哥夫妻俩还在受困?”
堂堂王爷被山贼给绑了,说出去都贻笑大方。
不过齐恒觉着此事没那么简单,背后大抵另有高人。倘若真如他料想的那般……三哥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诚然父皇以前对三哥颇有不公,可三哥若是真恨,私底下早就找吴王密谋去了,可见此事仍有回转余地。
徐宁当然知道那小瘸子的名堂,但她穿书是个秘密,不能直言相告,也担心诱发蝴蝶效应改变大局。
反正齐恒冰雪聪明,已猜得八九不离十了,省得她再费脑筋。
徐宁这会儿只挂念在宫中的太后和贵妃,既然从徐婉那儿已得知诚意伯府安然无恙:便宜爹这老滑头,当然是不肯得罪吴王的,也说不定做着跟徐婉同样的美梦——二女儿当了贵妃,自己这国丈还不是一样吃香喝辣、富贵荣华?
幸亏他胆小又虚荣,否则硬刚起来,徐宁倒不知该怎么办了。
可是贵妃呢,这么久不见消息,不知是否平安?虽说留她活着更能掣肘齐恒,可温氏气性高,谁知道会否忍辱负重?
徐宁对齐恒道:“我想进宫瞧瞧。”
齐恒跟她心事相同,但并不想她因此冒险。母亲于他是生养之恩血肉至亲,但阿宁已深深嵌入他灵魂里,成为他今生今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徐宁微笑,“我可没说要偷偷摸摸的,是光明正大去看。”
很快,齐恒便知她打的什么算盘。
徐宁竟亲自差人找了吴王来,吴王这回全副武装严阵以待,唯恐这厮要给他安个调戏弟妹的罪过。
然徐宁却是一本正经客客气气的,只说要进宫求见太后。
吴王瞧见她那双慧眼,几乎福至心灵明白过来,却还是慎重问道:“王妃意欲何为?”
徐宁微笑,“自然是为了二哥想做的事。”
果然,储君之变已不是秘密,也难为她如此敏锐,竟能猜到他此刻所求。
吴王素知徐宁与邓太后交往深厚,倘若她能劝动皇祖母改立自己为储,那自然再好不过。
吴王松口气,周身那股威压瞬间消失,“回报呢?”
投我以桃,报之以李,谁都不肯做赔本生意。
徐宁态度坦然,“我要你立我儿为王爵,世袭罔替。”
铁帽子王在本朝可不是随便能封的,得有极大的军功才行,徐宁此言可见胃口不小。
正因此吴王反倒更加放心,唯利是图才好拿捏,淡泊名利则需警惕。横竖日后封什么王,到底能承袭几世,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他立刻答应下来,又将腰间对牌解下,许徐宁自由出入宫中。
事情办得这样容易,连徐宁都颇觉意外。
她好像没明说要帮忙劝动太后罢,怎么吴王一厢情愿以为她是那个意思?
大概这就叫势欲熏心。
徐宁欢欢喜喜收了对牌,好心劝他最近少跟徐婉来往,二姐姐到底是有家室的人——瞅着吴王这副两眼乌青双目红肿的模样,只怕景德帝还没下黄泉,他自己就先去了。
吴王冷哼一声,并不放在心上。
兄弟阋墙,姐妹相嫉,左不过是些妇人间的愚蠢心思。阿婉算是白疼她这妹妹了。
第168章 脾气
徐宁原本想带阿笨一起进宫, 给他皇祖母磕个头请个安,吴王那边断然回绝。
倒不是担心一个两岁的孩子能做点什么,而是他本就对徐宁这番投诚半信半疑, 能减少一个变量自是好的。何况吴王将邓太后软禁起来,并不敢虐待, 固然是孝道作祟顾虑人言, 可也存着让邓太后自生自灭的心思。皇祖母若不在了,这宫里最后一个反对他的人也没有了。
可若邓太后见了曾孙重新燃起斗志呢?他是断断不会眼见如此。何况他能许的, 太后一样能许,就算五弟快不成了, 还有四弟在——哪个皇子继位对太后娘娘都没差。
徐宁暗骂吴王小心眼,她还真没打算借阿笨传递消息,纯粹为那点天理伦常,谁知此人风声鹤唳, 恁般气量!
不得已,徐宁只有将阿笨留在家中。
这个岁数的孩子正是黏人之时, 拉着她的衣袖依依不让走,徐宁给他讲了几个老掉牙的故事哄他熟睡, 嘱 咐半夏白芷好生照顾, 膳食单子她都拟好了, 吩咐厨房照做就行, 还有换季的衣裳,都在靠床边那个箱笼里,跟来时一模一样, 分毫未动。
白芷听着简直像交代后事的意味, 不敢深想。
半夏则是快人快语,“干嘛不让我陪您去?”
徐宁摇头, “他们不会准的。”
她孤身陷阵,本就有点赴鸿门宴的意味,若吴王中途反悔,派人将她诱杀,自己又能找谁说理去?
半夏唬了一跳,“那你还非要进宫!”
徐宁道:“我是为了自己心安,也是为了让殿下心安。”
不去一趟,永远也不知道里头怎么回事,也只有她能将这层窗户纸捅破。若她真的遇难,说不定倒是好事,冲冠一怒为红颜,她的牺牲保不齐能让齐恒一鼓作气干掉吴王呢,影视剧里不是经常有这种画面?队友祭天,法力无边。
什么时候还有空开玩笑,半夏已然潸然泪下。
徐宁打趣道:“还没死呢就忙着哭,等正式发丧还了得?”
半夏眼泪更汹涌了。
齐恒进门时,便看到这样一副肝肠寸断景象,不禁莫名其妙。
徐宁不想他多心,赶紧岔开话题,岂料更衣之时齐恒却附到她耳边悄悄道:“我会派人暗中保护,无须担心。”
徐宁一怔,什么时候传递的消息?
齐恒这才告诉她,门口那拨侍卫,其中一半已经被他的人手替换掉了,当然不是一蹴而就,而是潜移默化,只怕这会儿即便面对面站着,都分不清谁是敌谁是友。
徐宁失笑,这算不算反包围?改日吴王若是再来,说不定能抓住机会一击将其擒杀。
听意思,齐恒已经联络好宫中埋伏的暗桩。
徐宁道:“圣上可还安好?”
齐恒摇头,吴王对勤政殿严防死守,除了亲信一概不许出入,显然他也知道皇帝是最后的王牌。
“你过去后不许冒险,能进则可,不能进就算了。”
徐宁点头,“我明白。”
额头抵着他额头,她是温热的,他却有些冰凉,仿佛比她还要紧张。
徐宁笑道:“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一定平安归来。”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为了他跟孩子,她也不愿这条命白白舍去。
徐宁用了饭才乘仪驾进宫,以免饮食里被人做手脚。
抬轿子的自然都是吴王的人,个个面容死板目不斜视,可见训练有素。尽管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人家也不肯放松警惕。
虽是盛夏,园中花木却显出荒疏气象,落叶萧萧。徐宁看着深感唏嘘,跟她离去时岂止大相径庭,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可见宫里乱成什么样,连侍弄花草的都不上心了。
抬轿子的未曾稍留,健步如飞直奔慈宁宫去,中途连个主子都瞧不见,若非路上太过偏僻,便是那些人都被吴王母子控制住了。
慈宁宫的风物却还照旧,庭院的花树修建得似模似样,至少吴王还不肯亏待这位皇祖母。
落轿后,徐宁未跟那些人招呼,知道他们不会擅自离开,连赏银都懒得给,横竖有吴王代劳。
慈宁宫的大门虚虚掩着,无须请人通传,显是为吴王方便。
徐宁蹑足而入,脚步虽轻,邓太后却已然发觉,不耐烦道:“哀家说了不饿,你们下去吧。”
徐宁笑道:“暑热难耐,孙媳知道皇祖母没胃口,特意来给您解忧的。”
邓太后诧然转头,瞧见是她惊喜不已,可随即却化为更深的隐忧,徐宁不会独自回来,那么齐恒呢?
她尚不知吴王以麻风为由将齐恒关起来之事,慈宁宫的墙密不透风,那些个恼人的消息自然入不得她耳目。
徐宁正要回话,转头瞥见角落里两个泥胎木塑似的丫头,淡淡道:“你们都下去吧。”
没人动弹。
邓太后神色愠怒,如今身边的人连她都做不得主了,就为这个,她也决不能成全那竖子的野心!
徐宁眼珠一转,“吴王殿下让你们时时守在太后身侧,寸步不离?”
这话问得太具体,其中一个迟疑着点点头。
徐宁冷笑,“是否连吃喝拉撒都跟着?吴王可真是不害臊!”
清了清喉咙,“本宫与太后娘娘有些体己话要说,你们若不避让,本宫只好让人拔了你们舌头,想必吴王也没意见。”
二人花容失色,她们不过是工具,没了还能再换一批,只是拔个舌头,吴王自然不觉得为难。
要不,就暂且躲躲?静王妃向来性情放诞,听说以前就爱给老太后弄些淫词艳曲来唱,这些话的确不是黄花大闺女该听的。
二人对视一眼,识趣退回到连廊上,眼不见心不烦,只要静王妃别将人带走就是了。
邓太后冷哼一声,“欺软怕硬的东西!”
她是身上没力,否则,杵着龙头拐也得痛揍一顿!
徐宁忙道:“可是吴王给您下毒?”
邓太后摇头,她没觉着中毒,只是手脚发软,隔三步就得歇歇,再就是老爱犯困,明明心绪不宁,睡得倒比以前好了。
徐宁心道这不是中毒是什么?无非人家下手轻些,不敢公然将皇祖母药死罢了。
她也没声张,怕邓太后心生恐惧,至少目前来看,吴王还不敢做的太过。
邓太后又问她府中如何,徐宁避重就轻,只道是出入平安。
邓太后便知晓,五孙子的情形恐怕跟自个儿一样,她叹息:“你让恒儿仔细些,能忍则忍,别在这关口较劲,哀家只要你们平平安安的,便于愿足矣。”
徐宁眼眶濡湿,她总以为邓太后是只图自己享乐的那种人,然而此时此刻,她不过是个平常的祖母,一心求得子孙平安。
徐宁也向太后保证,自己会盯紧齐恒,不让他轻举妄动。
邓太后叹道:“皇帝生死不知,哀家牵挂的便只有你们这些人了。”
徐宁赶紧劝慰,景德帝吉人天相,必会逢凶化吉——并非她胡乱揣测,天气这么热,若皇帝真个驾崩,尸身早就臭了,怎可能瞒得住?
便为了儿孙,太后娘娘也须振作起来,方可渡过眼前大劫。
在她劝说下,邓太后勉强用了些温热的粥汤,看得出几乎是硬吞下去的。徐宁琢磨着该弄些开胃的瓜果,做成酸嘢那样,配粥吃正好。
正好找借口再来。
徐宁又伺机问她温贵妃近况,然而邓太后对此亦是懵然不知。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估摸着性命应当是无碍的。
太后久疏人陪伴,本想多跟徐宁聊聊天,奈何徐宁无暇多留,倒是以前给邓太后买的话本子还存了不少,找出来供她老人家闲时翻阅。可惜不能叫一班小戏,到底欠缺声情并茂——这就得怪吴王不体谅了,自个儿要尽孝却不懂投其所好,惹太后生气不是活该么?
离开慈宁宫时,徐宁望着回廊,笑眯眯比了个拔舌的动作,二人悚然,赶紧低下头去。
相信到吴王跟前也知道如何应对——不说话就是对她们自己最大的仁慈。
虽然过去两年,徐宁却还记得宫中条条道道,本想借口绕到勤政殿去,奈何轿夫死板得很,愣是不肯,她只能放弃。
而她想去永福宫的提议也同样被否决,可见温贵妃目前对吴王还是一张有用的牌,绝不许落入人手。
徐宁无法,但也不想就此离宫,稍作沉吟,她决定去向后宫实际的掌权人胡嫔请安。
轿夫们有点意外,这却是他们没想到的。
徐宁道:“胡嫔娘娘从前待我不薄,且名义上既是静王殿下庶母,也跟我的婆母没两样,难道我不该去致个礼么?”
吴王没特意交代,那便在许与不许之间。以胡嫔娘娘的脾气,皇子妃进宫而不向她问好,只怕她还要生气呢。
轿夫们商量一回,默不作声抬着徐宁往昭阳宫去。
第169章 前提
胡嫔对这位不速之客没什么好气。
并非她怀疑徐宁存心不良, 她对儿子的号召力还是很信服的,只是单纯看不起这等见风使舵的小人。
按理说以她的立场,徐宁此举当是弃暗投明, 奈何胡嫔的脑回路与旁人不同,这么轻易背叛自家夫婿, 焉知来日不会背叛别人?
而徐宁见她只是施施然微笑, 也不鞠躬行礼,就更令胡嫔生气了。
“静王妃一别多年, 莫非连宫中礼数都忘了?”
徐宁坦然扬着脸儿,殊无愧色, “妾自然记得,贵妃爵比诸侯王,妃位爵比列侯,可娘娘您只在嫔位, 嫔妾怕落人口实。”
胡嫔面若寒霜,这正是她痛楚所在。原本吴王好言安抚, 已经让胡氏打消复位贵妃的念头,偏偏徐宁旧事重提, 无疑又揭起伤疤。
纵然宫里没人敢看轻她, 可外头不这么想, 人家眼里她不过就是个低等嫔御!
胡嫔冷冰冰的坐下, 也不请徐宁入座,徐宁倒是自来熟地寻了张雕花梨木椅坐了。她可没打算就走,还得多探听虚实呢。
胡嫔却也消息灵通, “方才你往慈宁宫去了?”
徐宁颔首, “是。”
“太后娘娘意下如何?”胡嫔闲闲道,话锋里却藏不住关切。
她自然知道徐宁是去当说客的。
徐宁叹道:“皇祖母不肯, 还把我骂出来。”
胡嫔轻哼一声,就知道是个没用的,偏吴王心软,还给她一条生路。邓太后若这般容易劝动,何必僵持至今?
徐宁态度诚恳,“太后娘娘心里存着气,自是听不进逆耳忠言,娘娘何不设法开解则个?”
胡嫔眉立,“本宫能有什么办法?”
太后一向不喜欢自己,这回解她禁足都瞒着慈宁宫那边,否则这会儿还被关着呢。
徐宁道:“能否将慈宁宫守卫撤去些许,每日带太后娘娘出来散散步,晒晒太阳,心情或许就松泛了。”
胡嫔却也机警,“太后凤体违和,该静静安养才是,如今暑热潮闷,这大毒日头照着,病更难见好了。”
徐宁便不好多说,虽则她确有意将邓太后救走,可若打草惊蛇恐适得其反。
“那么能否请戏班子进去唱几出小戏?您知道,皇祖母最好这口。”
胡嫔想了想,南府都是用惯了的人,大约无妨,这要盯梢也容易,怎么进来怎么出去,谅他们不敢造次。
徐宁松口气,只要撕开一点口子,后续总能找到机会。
“妾还想请娘娘示下,能否去永福宫一观。”
胡嫔凤眼斜飞,“你背叛齐恒,甘帮我儿争储,还有脸去见他母亲?”
徐宁委委屈屈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妾身只是想谋条生路而已,何错之有?温贵妃娘娘若要怪罪,嫔妾也无法了。”
这话还算老实,只是一口一个贵妃,听着太过刺耳,温氏算什么东西,也配压自己头上?
胡嫔咬牙,“她好得很,你就不必操心了。”
如今主客异势,自己又重掌宫权,胡嫔原本想去永福宫好好耍耍威风,给旧日仇敌一点颜色瞧瞧,偏偏吴王下令封了永福宫,不许闲杂人等打扰,而一应待遇皆照贵妃份例,不许苛待,比起自己幽禁之时何止好了十倍!
胡嫔纵使气得牙根痒痒,也只能望洋兴叹。
倒算吴王识相,但也可看出,他是打定主意将温贵妃捏作人质。
徐宁且喜且忧,只觉喉咙干渴,便向上头讨杯水喝。
胡嫔和她聊了半天,意外地还挺投契,便开恩让人奉茶来。哪知茶水甫一奉上,胡嫔便破口大骂,将那侍女踹翻在地,“混账东西,本宫让你们用今春进贡的明前龙井,怎么敢上去年陈茶?”
她可不是帮徐宁出气,纯粹觉得底下藐视自己——本身嫔位就当得不痛快,这些蠢奴才还不会看眼色,活该被打!
侍女有苦难言,分明娘娘交代要给徐王妃下马威的,这会儿却又迁怒。她深知胡嫔脾气,不敢分辩,只连滚带爬赶紧出去。
徐宁看座上余怒未消架势,暗暗吃惊,看来数年幽禁生活并未让胡嫔学会忍耐,反倒格外敏感易怒,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炸。
得亏自己不用在她手底下讨生活。
胡嫔在客人面前公然发作,也没觉着丢脸,只慢条斯理道:“本宫教训奴才,让王妃见笑了。”
徐宁唯有露出尴尬不失礼貌的微笑。
关于景德帝当然无须再问,胡嫔这样子,吴王定不敢让她去御前侍疾,问了也是白问。
眼看时候差不多了,徐宁起身告退,胡嫔也不多留,只叮嘱她回去管好徐婉,“你那二姐姐虽与吴王情投意合,可到底身份有别,名不正言不顺,还是少来往为宜。”
瞧瞧多常见的话术。电视剧里那些豪门阔太也从不怪自家儿子风流花心,只怨外头贱婢蓄意勾引。
当然,胡嫔也许不过挂念吴王身子,担心他纵欲无度——吴王才不肯告诉她自己不能行房呢,男人可悲的自尊心!
再回府中,门口的侍卫们对她就客气多了,不管是吴王授意还是出于对她的佩服,徐王妃这么快能找到法子脱困,实乃女中豪杰。
徐宁试图辨认出哪些是齐恒安插的人,然终是徒劳,没办法,俊男美女都是少数,绝大部分是大众脸,哪怕朝夕相处都未必记得住。
她也懒得费心了,反正齐恒总不会弄错。
将今日所见所闻一提,齐恒也略略心定,他对温贵妃的感情还是要深厚些的,知道母亲无恙,心口大石方才落地。
至于景德帝那头,他打算另外设法,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吴王总不能将禁卫全调去勤政殿。
徐宁却担心吴王狗急跳墙,虽说景德帝死了没准更好,齐恒正可以清君侧的名义起兵。可从感情角度,他自是宁愿皇帝好好活着。
“倘若咱们给吴王另外找个麻烦,你有把握混入勤政殿去么?”
照他的说法,皇帝月前已有意识,这会儿没准都恢复得差不多了,哪怕口不能言,只要手脚还能动弹,便仍有翻盘机会。
他们还有常山呢。
齐恒眼眸发亮,“你有主意?”
徐宁也说不好,但,试试又不吃亏。
她原本想借着请戏班的机会冒险将邓太后劫走,可见识过胡嫔喜怒无常的脾气,徐宁有了个更妙的盘算。
之后数日,她如常到慈宁宫去“劝降”,其实只在陪邓太后吃喝玩乐,她在巴蜀学会腌制各种泡菜,萝卜、豇豆、嫩姜、青笋、芜菁,这种天气吃着甚好,试菜的侍人们都觉着爽口,徐宁于是又多带了些,人人皆可尝点新鲜。原本那些侍从对她敬畏又提防,这会儿却多了几分亲近。
吴王见她并未借机生事,也渐渐放松几分警惕,能不能劝动太后两说,他还是挺需要徐宁这个宗室遗孀帮他巩固贤名的,五弟一死,他便将人接进宫中,一则施恩,二则也可监视——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那小杂种的品行总得考量考量。
除却孝敬太后,昭阳宫徐宁也没落下。当然在胡嫔跟前徐宁就是另一副说辞了,胡嫔不喜太后,徐宁便帮她痛骂老虔婆种种刁钻古怪之处,别看自己在慈宁宫如鱼得水,背地里不知下了多少苦功!胡嫔厌恶温贵妃,徐宁更有同感了,自古婆媳乃天敌,温贵妃表面上温婉贤良善解人意,背地里对儿媳妇也不手软呢,当年成亲之时动不动将她叫到跟前立规矩,两脚起了血泡还不肯放松,她真是天下第一等苦命人也。
两人越说越投契,颇有相见恨晚之感。胡嫔原本对徐宁颇具戒心,这会儿也不再提防,直白对她诉苦,说自己盼着邓太后早死——虽说吴王登基,邓太后按理该升作太皇太后颐养天年了,可她老人家身强体壮,自己不知得受多少苦楚。
徐宁附和道:“可不是,若您当了太后还好,但若太后娘娘压着殿下不许册封,娘娘往后的日子可有得熬呢!”
胡嫔诡异地沉默一瞬,这也不是没先例的,以前登基的天子生母,并非个个都做了太后,也有因为身份微贱不得册封的。诚然她出身不差,可却是皇帝亲口下旨打进的冷宫,只这一条便叫吴王难以违逆。
现放着陈皇贵妃、温贵妃、惠妃丽妃,哪个不是家世贵重出身名门,倘若给吴王另换个养母……
胡嫔没兴趣继续谈天说地,推称身子不适,命人好生送客。
徐宁再欲求见,胡嫔都闭门不出。
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徐宁终于对邓太后提起正题,劝她暂且服软,同意立吴王为嗣。
邓太后皱眉,她知道老五媳妇并非阳奉阴违之辈,难道这些日子对自己的好都是假的?
她实在搞不明白!
慈宁宫人多口杂,就算有唱戏的声音当掩护,徐宁也无暇多说,她只能请太后娘娘相信自己,这不过是权宜之计。
邓太后到底松动了,叫人去请吴王来,心里着实不痛快,受制于人还得帮人铺路,这多憋气。
徐宁道:“不过,您得让他答应,日后不可尊胡嫔娘娘为太后,终其一生只在太妃之位。”
算是个小小的前提条件罢。
对吴王,这自然没什么可说,他的孝心还不足以抵挡对皇位的渴念;可是对一个人意义就不同了。
仅仅无法复位贵妃,胡嫔都要闹得鸡飞狗跳,倘若被她得知……
邓太后凤眸微眯,轻轻瞥了徐宁一眼,这妮子果真不容小觑啊。
第170章 灭亲
吴王不意徐宁真能劝得太后松口, 那份儿欣喜就不用提了。
激动之余,他甚至无暇思考旨意里的陷阱——邓太后可没瞒他,直截了当派人告诉, 当然算不上阴谋。
在吴王设想的种种刁难里,邓太后这道附加题可谓最不重要的环节, 他压根就没考虑过之后的事, 只要能亲政,封个太妃又算什么?
但为了表示孝顺, 吴王假惺惺掉了几滴眼泪,故作悲愤, “娘娘生我养我一场,若不能以尊荣报,却叫孙儿情何以堪?”
邓太后冷静看他作秀,“胡氏为人, 断不可母仪天下,且当年乃你父皇亲自将其贬黜, 幽禁昭阳殿,难道你要悖逆你父皇不成?”
话里的威胁意味很明显了, 皇帝的儿子不止一个, 他若不肯, 大可以再挑别的。
吴王感到浓浓警惕, 他虽看不起四弟那个废物,兴许内阁正是乐意废物坐天下呢。
顾不上深思,他赶忙接下手谕, 表示自己满腔恭敬, 绝无拂逆之意。
邓太后有些疲倦,“你回去同内阁商量, 该如何拟定诏书,再送来给哀家过目罢。”
立储是件大事,自然轻率不得,邓太后的朱印也得最后才能盖上。
吴王这会儿比小绵羊还乖觉,“皇祖母可是累了?孙儿扶您进去歇息。”
邓太后摆手,“不用,有老五媳妇陪着,你忙你的去罢。”
这徐宁倒有点意思,哄得太后寸寸让步,如今还得她来开解。吴王本打算用完后便卸磨杀驴的,如今却起了点惜才之念。
也罢,容她多活些时日罢,等五弟下葬,再让她殉情也还不迟。
吴王心急火燎去找那帮大臣,这厢胡嫔不知怎的得到消息,手里捧的茶杯再也握不稳,掉在地上。
她牙关战战,眼里并非伤心,而是气愤,还真叫徐宁那小蹄子给说中了!太后这样防着她,临了还不让她安生。
凭什么,她的儿子都要承继大统了,她却还得受人摆布!
胡嫔立刻召徐宁前来——徐宁正在跟邓太后密谋后续之事,倒也便宜,接到消息,便急急赶往昭阳殿去。
灵巧避开对面扔来的团扇,徐宁笑道:“娘娘作甚发老大的火?”
胡嫔瞪着眼,一双秀目睁得比铜铃还大,“你还有脸说,不都是你挑唆的!”
徐宁按着心口,十足受冤枉的架势,“娘娘明鉴,皇祖母她老人家自有主张,哪是我一个孙媳妇能影响的?”
这话倒是,胡嫔也不觉得邓太后会字字听徐宁的,多半还是那老虔婆自己的主意。
略微气平些,“依你看现下该如何?”
徐宁可不敢乱说,“难得皇祖母想通了,您也看开些罢,如今最重要的,是吴王殿下顺利继位不是么?”
胡嫔当然知道,可在她眼里这两件事不该冲突的!新皇之母为太后,自古以来莫不如此,怎么到她身上就两样了呢?
她想让徐宁再去劝劝,能否请邓太后修改旨意。
徐宁苦着脸,“娘娘可知君无戏言,万一太后不高兴收回旨意可怎么好,您得从长计议啊!”
还从长,她熬了这些年难道不够久吗?胡嫔目眦欲裂,她受够了仰人鼻息。
徐宁劝道:“您不必着急,皇祖母年事已高,大约撑不了太久,等她老人家驾鹤西去,到时便好说了。”
胡嫔冷笑,老虔婆病歪歪的,指不定活得比她还久,谁当皇帝她都是太皇太后,受万人景仰,享天下供奉,能不乐么?
若她此时阖眼倒好了,横竖景德帝一病不起,做母亲的伤心难抑也属寻常。
胡嫔心念电转,不欲徐宁看出端倪,摆手命她下去。
徐宁躬身告退,掩去眸中自得之色,果然是个心浮气躁的,这么快就耐不住了。
内阁大臣都是在官场泡久了的老油子,极擅长见微知著。太后娘娘这道旨意看似平平无奇,细查却颇有荒谬之处,皇帝虽然病重,但尚未驾崩,怎的就讨论起伺候妃嫔册封的话题来了,岂非太过不吉?
而吴王尽管这阵子做了不少功夫,百般笼络示好,人人却也看得出,他不过心虚而已。常言道名不正则言不顺,若真是他害了他父皇,扶这种新君上位,连他们的清誉也会受到影响,何谈流芳百世,恐怕会遗臭万年。
因此众人商议好后,便以无旧例可援为由,要查阅典籍细细参考,请吴王耐心等待些时日。
吴王纵使焦躁,却也拿这帮迂腐老臣无可奈何,以杀立威那是蠢材才干的事,他要当的可是仁君。
架不住有个扯后腿的老娘,这种时候还要给他添乱。
好不容易见到儿子姗姗来迟,胡嫔简直咄咄逼人,唾沫星子能喷到他脸上去。
总之一句话,还管不管老娘的死活了?
吴王甚是无奈,“这是皇祖母的意思,儿臣能有什么办法,你有气也别冲我撒。”
又劝母亲静心忍耐则个,等他亲了政,还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胡嫔不管花腔,直指问题核心,“你就一句话,该不该立你娘为太后?”
“自然是应当的,只是眼下不是时候。”吴王好言安抚,“皇祖母虽久不理政事,可她与那帮老臣大都结识,她的影响自是无法忽略。”
胡嫔几乎已绝望了,“你的意思,只要太后活着一日,本宫便永远无法得到应有的名分?”
吴王没正面回答,“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到时候儿臣非要让内务府给您太后待遇,旁人又有谁敢置喙?放心,您自然不会吃亏。”
话说得很巧妙,可是胡嫔却不好糊弄,凡事名不正则言不顺,就算给她超额的份例又如何,她还是得跟一帮太妃太嫔挤在乌泱泱的寿康宫里,人家也不用给她请安,背地里指不定如何耻笑,说起来有个皇帝儿子,结果还是落得跟她们一般下场……
光是想想她便感到浸浸寒意,更别提邓太后性子多么严苛,稍稍出点错失,保不齐就得叫去申斥。儿子嘴上说帮她做主,可就他那么个和稀泥的脾气,当真能讨回公道么?人家是多年媳妇熬成婆,她却绕来绕去被堵在死胡同里,这辈子翻不了身去!
她感到异常无力,本来还想跟吴王商量商量,这会儿也无声吞没。谁都帮不了她,她只能自己帮自己。
“本宫知道了,你走吧。”
吴王只当她一时灰心,让身边侍女多多开解,便头也不回转身离去。他忙着为天下大事操心,哪有闲工夫琢磨鸡毛蒜皮,待腾出手再说罢。
胡嫔伏在案上,目中渐渐显出厉色,片刻后唤来侍女,让她给宫外娘家人递信,设法弄来一样东西。
侍女有些踌躇,“是否先跟殿下商量?”
胡嫔冷声,“不必,他不沾手更好。”
只有死人才不会挡路,她不希望任何人扰乱计划。再者,她也得保护儿子的清白,万一东窗事发,不至于将儿子牵涉其中。
静王府的防守略微松懈,便多了不少来探路的,多是各家夫人送的帖子。她们迫切想要知道,静王是否真的不行了?吴王是否真要继位?
这关系到今后的站队问题。
徐宁当然不置可否,她在密切关注宫中动向,确切点说,是昭阳殿的动向。
幸好,胡嫔没让她等太久。
不多日,慈宁宫传来消息,邓太后服下胡嫔送的毒燕窝,当场呕血,命在旦夕。
阖宫哗然。
胡嫔自己也惊着了,她没想到那砒霜之毒发作如此之快,还有怎么都传遍了?服侍太后娘娘的不是自己人么?
吴王感到深深的挫败感,每当他感到胜券在握的时候,他娘总会送来一记窝心脚,好端端等着躺赢不行么?非得出此昏招。
这下却不好收拾。
内阁更是雷厉风行,要求吴王彻查此事,淸肃宫闱。既是有意储位,连这点担当都没有怎么能行?
事实上压根不用细查,送去慈宁宫的燕窝是胡嫔亲自看着炖的,而里头的砒霜药也是胡家人亲自去药铺里买的。也幸好外头卖的砒霜不纯,有些掺杂,否则太后娘娘早就一命呜呼,焉能吊住口气在?
饶是如此,救不救得活也是未知之数。
吴王只觉左右为难,若由他给母亲定罪,那他也落了个罪妇之子的名头,得位不正;可若私下包庇,内阁又怎能放心将他这种人推成储君?
且以大齐律论,毒害翁姑视同恶逆,而以妃妾之身欲害太后,更是等同于弑君,诛九族都不为过。
吴王纵使想宽限,也有心无力。
胡嫔慌了手脚,她还不想死,就算料着或许东窗事发,她也没考虑这么严重的后果。
这会儿当不当太后倒是其次了,或者废入冷宫贬为庶人?想到冷宫,她滴溜溜打了个寒噤,好死不如赖活,只要留得性命,总还有机会东山再起。
吴王摇头,“太迟了,百官联名请愿,誓要治您于死地。”
巨大的绝望感占据胸腔,胡嫔只觉整个人一寸寸冷下去,可人急生智,总还有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这样吧,你暗中将本宫送出去,再从天牢找个死囚扮成本宫模样,平息物议,待渡过此劫,日后再找机会把我接回来,你看可好?”
他娘居然还在痴心妄想,吴王唇角讥讽地扯了扯,“太迟了,母亲,孩儿下辈子再孝敬您罢。”
胡嫔只觉腔子一凉,雪亮的剑锋从她心口扎过去,再退出去时带了微微血色。
她有些恍惚,原来心头血这样少。
或许,他也是随了她罢。她们母子都是没心肝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