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看起来谈话气氛很是和谐, 但顾影心里明白?,两人话题只不过是闲事,说得并不深。
此时的亲近, 可能只是一种讨好的手段。
此时的阿光,还是彻头彻尾的云浪宗少郎君。
若是存心轻视,无情仙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
也许有?人喜欢柔顺的伴侣,可顾影觉得, 现在的阿光, 有?更多耐人寻味的风情。
有?来?有?往互相?试探, 走在对方的底线边缘,一点一点迈出探查的脚步, 看他或是接受,或是躲避, 或是直接拒绝……
都令人心情很舒畅。
对送他一副手?套的事,顾影又有?了新的主意。她返身进房间,很快又拿了匣子出来?,却不打开?。
“既然阿光不愿用那个, 我这里倒也有?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既然说到玄霜门旧事,她便像除了心中?的禁制似的, 刻意把儿时称呼挂在嘴边。
眼看阿光不自觉地绷紧肩膀, 对乳名称呼出于她之口还有?些排斥的模样, 她心里就?觉得更愉快了。
“谁让你口口声声‘不是外人’,又迫不及待地把幼时的交情带出来??想要除去我的顾忌, 你又怎能独自披着心防?
“现在这样, 才是礼尚往来?呢。”
这话未免促狭, 自然不能出口。只是在心里藏着,就?比任何脂粉都更能修饰面容, 令顾影的笑?颜增色,看起来?又真实,又亲切。
阿光毕竟常年与世隔绝,虽带着心机盘算而来?,但逊于顾影何止一筹?
他此时也有?些悄悄后悔:
“我答应过少夫人,像对待陌生人似的对待顾先生。
“可是,若不拿出这些童年交情打底,只怕少夫人在她眼里,并不值得特别对待。待我提出童年旧事,让出了些底线,明示暗示了亲近的意思之后,此时再看她的神色,果然远比白?天时和蔼。
“若我自己判断,我觉得这些让步还是值得给的。只不知,我是否给了别人得寸进尺的机会?,反而困顿了自己?若对少夫人提起,她会?不会?如?今日那样动了怒?
“权衡得失,还是治病要紧,不得不和顾先生拉近些关系。少夫人那边……便先瞒着些好了。”
两人各自盘算,无非是一转眼的时间。
在明面上,一人捧盒,一人扬眉做出期待的神色,仿佛真的以童年旧事打开?了心防,彼此无猜。
“阿光既然不喜捕杀得来?的东西,且看这副手?套,乃是用血纹砂蟒的蛇蜕制成。”
她故意顿了顿。
血纹砂蟒也算是陆上比较凶残的珍惜灵兽之一,往往能长到十丈长,其围粗如?水桶。不像其它蛇类一样藏在暗处,而是大摇大摆登堂入室,吃起凡人蓄养的牲畜来?,毫无顾忌。
这蟒蛇是凶残之物,蛇蜕更是听?起来?有?些不干净,很多人都会?忌讳。更何况阿光这样,风光霁月之……
“好啊,多谢了。”
阿光看起来?没有?一丝勉强,柔和地笑?着应了下来?。
顾影倒是一噎。
她本来?想在阿光表情上看到一丝犹疑退缩,或是隐忍下心中?不适,只稍微皱一皱眉。她就?可以趁机提出:“不如?这样,我还有?一副雪蚕丝和秘银丝织的,虽没有?前?两样结实,但轻便洁净,更合你的气质。”趁机把最漂亮的给他。
没想到,他这般干脆,倒叫她没法开?口。
“那个……”她正在为捉弄之心后悔不迭,“你不怕蛇?”
阿光语气轻松:“若是眼前?有?蛇,我可能会?怕。但是蛇蜕做的手?套很好。不杀伤生灵之命,以它不要的,做我们有?用的。我没想到,你竟顾念我的心意,换了这么合适的东西给我,谢谢你。”
这感谢,真是受之有?愧。
顾影不肯把备好的心思付之东流,只好主动提起:“我这里还有?一副,是雪蚕丝和秘银丝制成的,也一并给你吧,做个替换。”
“虽然顾师姐这里尽是奇珍异宝,或许已?经看作寻常。可是这两样加起来?,也有?些太过贵重?。”
明灭星辰,映在阿光眼波之中?,盈盈转动。嘴边噙着一点弧度恰好的笑?意,略略歪着头。廊下的灯笼照在石阶上,为他铺开?一道颀长的影子。
顾影知道,这是他无形的一招,攻心。
当出奇制胜。
她忽然寒下脸来?:“不敢当少郎君这声‘师姐’。”
阿光意外之下,笑?容微微一僵。
他想不明白?:“这本是抬举和亲近之意,为什?么反招来?她这般冷对?”
只听?她淡淡道:“少郎君出身何地,归于何门,如?今在修行界又是何等?身份?哪来?我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师姐?”
阿光闻言,反而心里一松。轻声笑?道:“且不说玄霜门之谊,只论天下修行者?俱是同道的份上,顾师姐也是当得起我这一声称呼的。”
顾影也跟着一笑?。
海晴光为人太通透了。
他见招拆招,反守为攻,把锋锐藏在柔软的情意里,裹着无猜无忌的伪装,递过来?令人不得不接。
“既然要叫师姐,怎么还推拒这重?逢的好意?都拿着吧。”
阿光刚抬起手?想要说话,顾影就?把两个小木盒,直接递到他手?心里来?,他只好托着。
“师姐美意,小弟恭敬不如?从命。”阿光决意再进一步,“只是,我还未付给师姐‘定金’,师姐却先送我礼物,未免有?些惭愧。”
顾影闻言,扬眉垂目,沉吟了一会?,才道:“这些小玩意,比不上你要付给我的。”
阿光心中?一凛:“师姐究竟要什?么?”
顾影也不说话,只是眼光越来?越下移。
划过他柔韧腰肢,修长双腿,凝定在下摆之处,不动了。
莲足窄小,凭弓鞋的硬底支撑,才能立在那里。它们隐没在下摆之后,却躲不过了然的眼神。
她的意思很明显,明显到不用说出来?。
“我要你这双脚。”
阿光的脸,一下白?得发青。
顾影悠然道:“修行界盛传,海晴光姿容冠绝天下。我今日见了,才知不假。容颜是天赐之物,外力不可夺;而姿态,原是这双莲足之功,没了它,你便是彻头彻尾的凡夫俗子。这个代价,我看来?以为公平,而你,在云浪宗众人面前?已?经应下了。”
阿光身子向前?微倾,带着惶然之色,刚要开?口,顾影抬手?止住。
“我想阿光很清楚,云浪少主的治疗已?经开?始,我们之间交易已?成。我不会?再理你的推脱和拒绝。但是你且放心,我并不是要砍掉你的脚,而是放开?鲛绡,让它和寻常人一般伸展开?来?。”
阿光这才真的慌了,再也端不住一贯的款款风华,手?中?捏紧了木盒,指甲边缘白?得透明,声音有?些发颤:
“这双莲足,是在你离开?后不久缠上的,距今日已?有?十五载……若放开?鲛绡,也是伸展不开?的……”
顾影道:“当然,过程并不舒服。结果也会?让你很不习惯。”
她抬起头来?,望着天空群星明灭,似是自言自语,声音恰好让他听?得真切:
“既是代价,必有?苦楚。这世间人情都有?报偿,你向我所求的乃是不可能为之事,哪有?个不疼不痒就?做成了的道理?
“在云少主调理身子之时,我就?会?来?找你讨这代价。明日给你们见一面,你也可以一次把宗门事务问清楚。在这之后,只怕你要困在房中?,寸步难行了。”
阿光抿着嘴,已?经说不出任何话来?,只有?颤着眼皮闭上双眼,默然点了点头。
第二天,炼药堂中?。
“云少主,海公子,今日趁两位都在,我便把施治目标讲明。
“以往你们求医不顺利,那是因为治法并不对症。
“目前?,在云少主的体内,可以说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于是正道医修都以扶正驱邪的法子来?治。盲目增加的灵气,和盈满的魔气相?比,恰似杯水车薪。
“所幸魔蛊并不会?生发魔气,云少主你更不会?。虽然你浩瀚的气海已?被魔气占满,但气海终有?定量,这魔气也一样是定量的。
“我只要禁绝你的修行,以发散的方剂,辅助你体内的魔气散佚出去,终究会?将魔气排空。
“同时,我会?降低你的体温,用银针封穴之法,阻断你的一些脉络。这样,魔蛊会?觉得它未到羽化的时机,选择继续蛰伏。”
顾影侃侃地讲完,便平静地望着云天心。
云天心昨天休息了很长时间,今天精神已?经好了些,可以倚坐在床榻上与人交谈。
她凝神想了想,便问道:“这是要拉长疗程。为什?么?”
顾影淡然道:“云少主的身子承受了太多错误,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受不住快速拔蛊的后遗症。若贸然去试,固然能拔除魔蛊、肃清魔气,但少主的下场可不太好。”
“究竟会?如?何?”云天心带着一丝希望。
“轻者?残疾,重?者?殒命。”顾影无情地泼了一盆冷水。
云天心沉默了。
顾影又慢慢地道:“云少主手?中?,还有?诸多宗门事务要处理。若肯放下这些,闭关静养,疗程会?加快一倍。”
云天心略一思索,慎重?答道:“我需要保持和宗门的联系,还有?……”
“不必解释,我知道了。”顾影脸色平静,“我会?放松一些禁制,给云浪宗的传信纸鹤放行。”
“多谢先生。”
“我先前?从来?不留病患在草庐休养,既然你已?破例,也不妨再多破一些。只是有?一事。”
“先生请讲。”
“我那两个僮子,是徒弟,不是下人,不会?做侍奉人的活计。云少主疗养所用之物,我会?让她们备齐。除此之外,有?什?么特别的起居习惯,我们就?没法满足了,还请见谅。”
“这倒无妨,我起居之事,可由?海氏郎君扶持。”
“我对海公子另有?安排,他不能照顾你了。”
“这是为何?”
迎着云天心盛满惊讶的双眼,顾影神色不动。缓缓抬步向外走,轻描淡写地撂下一句话。
“让他自己和你解释吧。”
第52章 忍气吞声
顾影关上了门, 脚步声渐远。
阿光静静地站在原地,似是出神,抿着嘴唇不发一言。
云天心投过探究的眼神, 也被他垂下眼睫,轻轻闪过。
“究竟怎么回事?”她低声问。
阿光也低声地答:“她要的?定金,是我这双脚。”
“她疯了??”云天心身躯一震,又压低声音, “她要这个做什?么?你们?不是旧识吗?难道曾有什?么旧仇怨?”
她问一句, 阿光就微微摇头。
云天心看他模样凄然, 只是连连摇头,心中更是惊怒交加。皱着眉思忖了?一晌, 也不得其解:“她竟敢当着我的?面?,对我的?夫婿施刑?她把云浪宗和玄霜门都?不看在眼里吗?”
阿光这才低声道:“不是那个意思。她言道, 我之姿容来自这双脚,这便是我身上最珍贵,可以用来交定金的?东西?。所以,她要放开鲛绡, 把我还原成彻头彻尾的?凡夫。”
“她果然疯了?!”云天心怒道。
她一面?提高语调,一面?想要支起身来, 被阿光一把扶住。
她攥紧了?手, 在床边捶了?一拳, 恨恨地道:“她支开云浪宗门人,只留下我和你。又趁我护不住你的?时?候, 竟这般放肆侮辱!好一个琉焰会, 好一个百炼堂!我——”
一语未毕, 胸中忽然有块似烟似雾,又似在粘稠流动的?什?么东西?, 往喉口一顶,让她耐不住那种?憋闷,在床边挂下身子?,张口就呕了?出来。
“少夫人!”
阿光一瞬惊慌,随即用力扶稳了?她,不让她栽倒。
云天心气逆之状显而易见。她颈项旁边暴起筋络,整个人都?在用力,吐了?好几口。可是,在阿光看来,除了?一点点唾液,没有吐出任何东西?。
云天心自己却是愣住了?,望着地面?,久久不动。
“魔气……也可以这样排出来……”
阿光望着空无一物的?地面?。虽然看不到那里有多少魔气,但看云天心的?神色,他心里一阵发凉,还是从她定住眼光的?那块地面?上,悄悄退开了?一点。
云天心扬起眉,深深吸了?口气:“真是舒服了?一点。”
她今早才刚刚吃了?一剂药,就有这样的?收效。阿光忽然觉得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委屈,随即眼圈一热。
他随着云天心,一路访遍了?正道各派名医。云浪宗的?珍宝花费如流水一般,各种?仙药当做了?云天心的?一日三餐,她却还是一天天衰弱下去,以至于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这百炼堂草庐,已经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最后选择,没想到,竟能一剂药就见了?效。
“少夫人,若是你的?病能痊愈,别说她是要我这双脚,就是要我的?命都?可以。”
“这是两码事。”云天心面?色又沉了?下去,“我不可能拿两家宗门的?声威来做诊金。”
“少夫人……”
云天心声音沉沉,眉间忧郁:“海郎,你想过没有?她只是要定金,就要得如此惊世骇俗,那她的?诊金,是什?么价格?”
“这……”
“你是凡夫之体,所珍贵的?无非是姿容而已。她说要拿走这个,看似针对你一人,实则是往玄霜门和云浪宗的?门第上抹黑。她引你来交易,并私下和你说定,就是故意要在我眼皮下面?弄鬼,看我如今虚弱,只能仰她鼻息,对此无能为力。她这是冲我来的?。”
“少夫人,我想,这里面?可能有误会。”阿光犹豫地解释。
云天心怒道:“还有什?么误会?莲足之子?乃是修行界才有的?特例,你是何等人,怎么可能和凡人一样?”
她将背靠在床头,缓缓吐出一口气,道:
“你也见过那些粗鄙的?凡间男子?。一双粗糙的?天足,赤着脚踩在水田里,一年到头都?要弯着腰劳作。而你,出身在修行界里,仙山之上,本?就该不践凡尘,享受凡间供奉。
“她提出要放开你的?脚,其实就是想要剥夺你应有的?骄傲,把你从修行界的?保护中丢到地面?上去。其心何其阴险,用意又何其可恶!”
阿光抿着嘴听完,心底却有一点点不平,不能释怀。
“少夫人,我看顾师姐并没有这么……”
云天心忽然抓到这话音里的?关键:“你叫她什?么?”
阿光柔声答道:“她幼时?家门不幸,父母亡故。稚儿无法生?计,便拜入了?我玄霜门下,虽然时?间不长,但总也有些师门之谊。所以,私下相谈时?,也就叫师姐了?。”
云天心竖起眉来:“海郎怎么如此糊涂!”
阿光却静静地望着她,似乎丝毫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云天心怒道:“若你叫她是师姐,那你玄霜门下,你母亲座前,那些剑术冠绝的?修士,就合该和她这故弄玄虚的?妖人并论?若你叫她是师姐,我云浪宗八千弟子?,与我平辈者,多少人已成半仙之体,在修行界呼风唤雨,你又把她们?置于何地!”
阿光早知有此一遭,倒有些准备:
“少夫人,如今咱们?是有求于她。”
“即便如此,咱们?云浪宗,也不能这样步步受人辖制!”云天心怒意不休,“莫说是面?对她一个区区中立妖人,就说昔日极乐教中,魔修那般折辱于我,我可曾低过头,可曾松过口?”
阿光心里那莫名的?委屈,又酸酸地冲上鼻尖,让他眼圈再?度一红。
“少夫人,怎么能拿这两件事并提?”
“都?是折辱,怎不能提?”
阿光一向?了?解她的?直率和倔强,此时?来往这两句,听她话音里的?责备之意,心里如刀割一般。
他不好太?过于急切,先暗自定了?定心神,才慢慢地解释:
“少夫人只觉得我这声‘师姐’叫出口,与宗门颜面?有失,却不太?知晓我的?心思。
“昔年她在玄霜门下,三年洒扫,未得一剑。那些无人关切,无人引导的?过往,应该是她生?命中挥之不去的?屈辱。若她不提,我怎么可能主动提起来刺激她?
“可是,这一日修整时?,她主动向?我提及童年之事,明里暗里几次递过话柄来,好像是在迫我决断这段旧交。
“我见她眼中神色复杂,望着我的?时?候,还隐隐有恨。尤其说到旧事,眼光如刀光一般。难保不是心怀怨怼,想要给自己讨个公道的?意思。
“是我心里盘算,少夫人自己定然不愿服软,似如今这样要放下身段时?,我身为夫婿,理?该代劳。
“我就顺着意思,以师姐相称。她毫无意外,对疗病之事明显态度好了?不少,可见这就是她想要的?。
“少夫人,我觉得这个机会当真难得,而且少夫人方才服药就见了?效,可见有希望的?。咱们?就配合她想要的?,尽力去试一试,好吗?
“若是少夫人就能因我的?决断,治愈病体,那我自然觉得叫几声师姐很值得;若有错处,少夫人仍不能治愈,那都?是我代行抉择的?过失,将来清算,要怎么处置我都?可以。”
他语声细细,音调低低,一字一句柔和地讲完,眼里已经噙着一汪晶莹的?泪水。
他便抿着嘴,侧过头去,想要调匀呼吸,别让眼泪滑出来。云天心忽然伸出手去,轻轻碰了?碰他。
他急忙转头回来,只见云天心亦是眼眶发红。
“为我这身子?……你……”
话说一半,泪珠簌簌落了?出来。
阿光心中有些慌乱,当然顾不得自己了?。立刻从袖中摸出丝帕,在她眼下轻轻擦了?擦。
云天心将他指尖攥住,咽下一口意气,才有些哽咽地道:
“你为我受苦良多,我本?不该苛责。”
阿光摇头,低声道:“都?是我情愿的?。”
两人拉着手,待了?一会,云天心终于平复了?心绪,也想通了?。
“海郎,即便为了?宗门、为了?我的?身子?着想,即便我如今形同废人,我也不可能以你的?一力牺牲,换我自己逍遥。你且忍耐几日,和这妖人虚与委蛇一番,我会想办法。”
“什?么办法?”
“这才刚刚想起,计划还未全通。给我一点时?间,你自己在这妖人手中,要千万谨慎保重。”
“可是,我们?已经答应了?……”
“没关系的?,我会想一个既不毁约,又让你安全脱身的?法子?。相信我。”
“……好。”
阿光心中有些不详的?预感,但还是点了?点头。
门前晃过白色的?影子?,是云浪宗的?传信纸鹤。
顾影虽然看到了?,却只是眯起眼睛,勾起嘴角冷冷一笑。随即转身走进阿光暂住的?卧房。
白衣的?郎君将背倚在靠枕上,优雅面?孔斜斜垂在一旁,早已陷入了?浅眠而不自知。他解开了?整齐的?发髻,改在脑后束起马尾辫,墨黑长发半掩着肩头,垂在身前。腰带系得随意,下摆向?两旁撩开,露出匀称小腿。
再?往下,就被药浴桶遮挡住了?。
药汤颜色黑漆漆的?,更衬得那腿上的?皮肤白皙透明。
一般富贵之家的?男子?,皮肤白皙的?也多。但像他这样,既白又干净的?极少。胳膊上、小腿上,几乎都?看不到毛孔,可想而知,若用手去触碰,一定是光滑的?。
卧房内弥漫着药浴的?清苦气息。顾影忽然心中一动,环顾榻上,桌边,都?没有看到他的?弓鞋和裹足的?鲛绡。
想必是因为这些过于私密,被他藏得很好。
虽说旁人见了?这般姿容,都?夸他举世无双。但在裹着莲足的?本?人看来,这究竟是仙家之子?的?荣耀,还是不可告人的?禁忌,或是不仙不凡的?尴尬和局促?
“即便是没了?这双莲足,就凭这天人之姿,也不会有人把你看做凡夫的?。”
顾影心里想着,慢慢退了?出去。
这濯足的?药汤,还得再?泡上半个多时?辰。
像这样每天长久浸泡,药力渗入筋骨,揉开变形的?脚时?就能容易一些,人也不会觉得太?痛苦。桶内还放了?一颗火炎珠,让药汤始终维持着热意。
“师傅好久没有这么细心,亲手照顾病人了?。”僮儿小声笑道,“只是,师傅,病人不是炼药堂里那位吗?您怎么一天都?在关心卧房里的?呀?”
“小滑头,这是你该问的??”顾影心情好,并不认真生?气。
“嘻嘻,师傅不愿说,那我去问……”僮儿往屋内瞟一眼,又瞟一眼,笑得止不住。
“哦?那你试试,反正师傅的?戒尺,好久没开荤了?。”
僮儿眼看顾影脸色一沉,赶紧绷住笑意,一溜烟地跑了?。
第53章 缓冲的利与弊
时间?过了四五日。
早晨诊脉之后, 顾影轻轻放下了云天心的手腕。
“今天看来,云少主的精神好多了。”
云天心淡淡一笑:“多亏先生医术高明。”
“严格说来,我们炼药师的专长在药物本身。疗疾、调理、外科、千金之流, 手段可远远不如医修同道。不过是因了解药性,直接用?之于症结的缘故。在患者看来,只?觉得立竿见影,实际上, 这些手段未必是最稳妥的。”
“近日所见, 先生诊脉开方颇有章法, 可见医理?也甚是纯熟,不必如?此过谦。”
“看来云少主是久病自成医, 如?今已是半个医道高手。我可要更谨慎治疗了。”
“先生取笑了。”
“岂敢拿云少主寻开心?。云少主这几日排出魔气的时候,还算顺利吧?有没有哪里不适?”
“并没有。前日先生调整过药方之后, 那些不适感就消除了,目前看来一切合宜。”
“好,那再?多服几天,我便着手梳理?你的经脉。经过全身的热灸, 魔气随着引导的方向走,便会更容易发散。”
“劳烦先生多费心?了。”
“既然施治, 必当尽力?。”
这两天, 顾影和云天心?说话也多了起来, 相?处很和谐的样子。
以前,包括无情仙的实验中, 顾影看到的云天心?就是一团紫色的浓密烟球, 实在很难把她当成一个人。如?今用?了几天药, 紫气终于褪去,露出一张秀雅的面孔。神色冷峻, 举止沉稳,当真是孤高绝尘的仙人之姿。
顾影在心?中承认,这对妻夫真是绝配。
可她想要阿光,非常想。
无论如?何?,哪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也得把她们两个拆开。
两人客套完了,顾影走出了炼药堂。
药僮在廊下等着,待顾影走近,才小声?问:“师傅,今早给海公子泡脚的汤药,没有交代给我。是师傅淡忘了,还是要换方子?”
“都不是。”顾影笑了笑,“你今天不必煎药,因为?她们妻夫两个,今天就要离开草庐了。”
“哎?那……”药僮拉着顾影的袖子,又离炼药堂远了好些,才继续问,“师傅,她不治了?”
“也不能算不治吧。”顾影想了想,道。
“那到底治不治?”
“那你再?猜猜。”
“我才不是猜的呢!我看您改方子之后,这两天煎的药里,主剂的药量没减,辅助发散的、调顺脏腑的那几味又加了量,定然是因为?她体内的魔气少了,空出来一些脉络,魔气就流动不定了。如?果她在这会儿就放弃了,不是自寻死路吗?”
顾影摸摸她头上的发纂儿,笑了笑道:“嗯,看来你最近学得很努力?,长进了不少。”
“哎呀,师傅!”药僮压着嗓子直跺脚,“您怎么一点都不急啊?要是云浪少主死在咱家里了,那正?道还能善罢甘休吗?得罪了正?道,以后咱们只?能给魔修炼丹卖药了!”
“嗯?以前不也是给魔修卖东西吗?”顾影有意逗她。
药僮实在太?担心?了,连头也不抬,扳着手指认真地道:“魔修又不傻,等她们发现咱们只?有一个出货渠道了,肯定把价格压低至少三成!咱们又不能不卖!这里外里一算,可真是吃亏大发了呀!”
顾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药僮抬头一看,这才明白她在开玩笑。嘟着嘴抱怨:“师傅肯定是想好了,就是不肯跟我说。”
“你这不是想得挺好?”
“师傅既然也想到了,为?什么不阻拦?”
顾影往炼药堂方向看了一眼,道:“她们来的时候,是拿剑阵逼迫我出手疗病,又不是我求着她们来的。这时又决定要走,自然也用?不着问我。”
药僮满脸疑惑。
顾影就补了一句:“我是说,她的死活,本就在她自己手里,和我有什么相?干?”
“还是不对啊,师傅!她们折腾了一圈,就是为?了给云少主治这么几天?”
顾影了然一笑。
“她们也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要回去。其实,并不是云少主不想治她的魔气,而是她要阻止我给海公子放脚。”
“唉,做儿郎真惨,原本有好好的一双脚,却要束得筋断骨折,当真可惜。”药僮感慨,“这样不难受吗?为?什么海公子和云少主都不愿放开束缚呢?”
“不愿放开束缚的人,又何?止她们两个?”
“师傅……”药僮眯起杏眼,“我觉得您这话,别有所指。”
顾影轻轻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
“小小年纪,操心?不少。”
恰似那日来时的阵仗,云浪宗一行二十几人,白衣飘飘,前来迎接少主和少郎君。
云天心?一脸无奈的神色,柔和地解释:“顾先生这里远离尘嚣,我真想长久住下来。奈何?俗务繁多,宗门催了又催,还是要回去交代一些事。”
顾影点点头:“我理?解。云浪宗人多事多,不比寻常宗门。只?是少主这一去……”
“正?要请教先生,可否将药方带回去,我依然按方调养?”
顾影就知道,她匆匆决定带阿光走,未免有些瞻前不顾后,根本没想周全。
她不介意把眼下的难处都摆一摆:
“药方不是主要的。主要是在于,云少主体内这魔蛊,可不能再?长下去了。
“云少主是炼气的行家,行动坐卧之间?已能自然调息,这个修行习惯,却是治疗的大敌。
“还记得我说过的吗?云少主气海之内,新修炼的灵气少,原有的魔气多。若是继续修炼,两气相?撞,能量被魔蛊汲取,灵气还是会被魔气所化,变成新的负担。”
云天心?一愣,神色有些意外,语气犹疑地问:“可是……我的修炼……就要荒废了?”
顾影像是毫无觉察:“非常时期,就要行非常之手段。比起修行,目前排出魔气,清空气海,才是最重要的事。不知云少主此去,需要多少时日?”
“尚不明确。”云天心?微微皱眉。
“那便不好办了。”顾影悠然加码,“若是短暂离开几天,我这里有暂时封闭经络的药物。虽然不太?稳妥,但总是可以用?来应急。用?药时间?在七日之内的话,对病体的影响就很轻微。”
“若是……去得久?”
顾影了然:“那我就需要为?云少主行针,锁住一半经脉,使体内现存的魔气只?出不进。等到魔气排空之后,就是拔蛊的大好时机,云少主抽空再?来一趟就行了。”
她微微笑了笑,补充:“到时候,还请把海公子也一并带来。因为?,这诊疗的定金,还赊着账呢。”
云天心?听她不肯放过此事,分?外难缠,彻底陷入了为?难。
顾影却还不满足:“宗门事务离不得云少主,可是我这笔定金也很重要,不想半途而废。不如?这样,少主随云浪仙子们回去,把海公子留在百炼堂。交完定金,我自会放人。少主以为?如?何??”
“这个自然不行,”云天心?立刻决断,“我身子不适,许多繁杂事务还需要海氏在旁辅助,自然要带他走。还请先生为?我闭锁经脉,待我处理?完宗门事务,便回来继续治疗。”
“莫非,云少主短时间?内,是不想继续治了?”
“怎么是不想呢?实在是不能。”
顾影勾起嘴角:“如?此说来,倒是我在强留。”
“先生自是好意。医者仁心?,我领会得。”
“哦,那我就放心?地多嘴几句,嘱咐云少主几句保养之道。”
“愿闻其详。”
“云少主见过世间?的凡人,毫无内力?,也不会修炼,却依然可以逍遥自在。少主此去,便得做个凡人,才不会招惹魔蛊继续生长。”
“先生方才说为?我闭锁经脉,魔气可出,灵气不可入。”
“嗯,这只?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云少主此去,不该住在云浪宗,而是要去玄霜门。”
“这是为?何??”
“玄霜门内有一处山洞,终年清冷,如?深秋气候。洞顶的滴水流了千万年,已经化成钟乳石柱。日间?,石柱表面凝露;夜间?,石柱表面成霜。此处是门派内的一处奇景,云少主可知道此处?”
“先生所说的,是清秋洞。”
“云少主此去玄霜门,就是要住在这清秋洞中,像闭关一样,不能出洞一步。”
“这清秋洞虽然景色奇异,却不是供游览所用?,而是玄霜门的家法。”云天心?有些不解,也有些不满,“练功不勤的玄霜门弟子,才会去那里受罚。规矩倒和先生说的一样,不能出洞。要我住在洞中,又是何?意?”
顾影缓缓道:“清秋洞内不见天日,又很寒冷,玄霜门弟子住进去,必须一直舞剑来驱寒。用?此办法,正?可以鞭策懒惰的弟子用?功。而云少主此去借住寒洞,是为?了让体内的魔蛊‘饮露’误以为?夏季已过,气候到了寒秋,它?就会继续蛰伏,不急着生长了。”
云天心?扬起眉,心?中惊讶,带着几分?希望:“若用?此法,可以保多久?”
“饮露蛊之性,便是蝉性。蝉出土的年份都是素数:三,五,七,九,十一,十三。再?往上就比较稀奇了,甚至有少量的,能蛰伏到十七,十九,二十三年才蜕化。”
云天心?初听欣喜,仔细一想,便算清利弊。
“体内有魔蛊,我是不能动用?灵气的。所以,魔蛊蛰伏时间?越长,对我来说反而越不利。”
顾影心?中道:“倒还没有傻到底。也是,你是个宁愿螳臂当车,也不会有丝毫苟且打算的人。”
口中却道:“正?是。此法虽然安全,但对于云少主恢复修行来说,是很不利的。所以,云少主此去,时日最好在一年内。等你交代完宗门事务,我们再?专心?治疗一段时间?,就可以拔除魔蛊,恢复修行。”
云天心?这才消除顾虑,心?中有了数。
“多谢先生。”
第54章 他走了
行针之前, 顾影还在问:“少主当真考虑完善了?”
云天心再度应道:“确是都想清楚了,请先生行针吧。”
顾影似乎顾不得以前的所?谓规矩,竟然对僮儿嘱咐:“行针时间长, 就让云浪宗的弟子们进入草庐,在小院中等待吧。”
丹僮和药僮咬耳朵:“哎,师傅怎么这次转了性?对她们这么温和?”
药僮也?不确定?:“大概是?为了……做生意?”
炼药堂关起门来,只有师傅和病患在里面。两个僮儿趴在门边听了听, 一片寂静无声。
师傅这次不让她们进去帮忙, 也?就没机会学学, 究竟要怎么行针。虽然两人有点失落,还是?按照吩咐行事, 一个去和云浪仙子们传话,另一个敞开了柴门。
清风拂过花海, 阵阵香味在院中流连。不时有蝴蝶翩翩飞翻,成双成对从?花海飞出?,随风沉浮飘动,绕过篱笆, 在院内的人们身旁嬉戏。
云浪仙子们不沾尘缘的清冷面孔,也?在这一片风光中, 暂时恢复了和凡人一般的放松。或坐或站, 或低声说着话, 偶尔动用桌上的茶水和点心。也?有人走出?院外,在廊下歇息, 或在田边看花的。
从?上午到傍晚, 眼看日色渐渐西斜, 山峦顶上,云彩镶上一层瑰丽的红边, 顾影才?打?开了炼药堂的门。
“进去吧。”
她一踏出?门,就站不太稳,向旁边退开了几步。
云浪仙子们正等得无聊,一听这个,立刻鱼贯而入。
“少主!”
“少主看起来精神好多了!”
屋内一片欢声。
若是?有人多看顾影一眼,就会发现不对。
她连袢膊都没解开,双手软软垂在身侧。倚在廊柱边,胸膛微微起伏。面上神色本来就常显阴郁,此时再看,嘴唇发白,两颊殊无血色,更是?笼罩着一层疏离和冰冷。
原地待了好一阵子,才?稍微直起身来,脚步虚浮,往卧室方向走去,整个人姿态都是?疲软的。
这个时候,是?最怕人看到的时候。
好在僮儿们在厨下备晚饭,不会有人注意到她的异样。
她就这么软绵绵地走到卧室门口,面对虚掩的门扉,懒得用手去推,正想直接撞进去——
看在别人的眼里,就是?她虚弱到要跌倒了。
但凡有心人,都会觉得看不下去的。
果然,一双修长手臂及时伸了过来,将她轻轻一揽。
顾影被他带得改了方向,却木着脸,完全反应不来似的,向后仰倒。他急忙以身为屏障,把人接了下来。
白衣不染凡尘,那下面的胸膛平坦却不坚硬,覆着一层薄脂,带着些?微韧劲,刚好碰到她的耳边。心跳的声音,砰砰,砰砰,听起来就是?温热的。手腕上传来略带粗糙的质感,是?那双由蛇蜕制成的手套。
顾影眨了眨眼睛,倚在他身上,松了口气。
“我忘记了……我把这房间让给你了。我得去配药那间屋。”
“师姐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阿光的手指微微收紧,身子转了一下方向,手却一直揽住她的腰肢不敢松开,把她带到卧房中。
“打?扰了。”
“本来就是?师姐的房间。”
阿光来的时候就没带什么行李,如今要走,不过是?简单收拾一番。东西很少,都放在窗边的榻上。
“喏,”顾影望着那些?,轻声笑道,“人也?在,衣物用具也?在,还是?你的房间。”
“马上要走了,师姐今晚便可归位了。”
“说什么‘今晚’,此时我已?经撑不住了。阿光,走时和云浪宗的人说,叫她们静一些?。”
顾影简短嘱咐,同时也?不用手,只用脚跟搓了搓就脱掉鞋子,和衣躺下了。
阿光有点过意不去:“师姐……”
顾影不答话。
她头?刚一挨枕头?,就闭着眼睛不动了,似乎一下就睡着了。
阿光抿了抿嘴,先走到门边,细听外面的声音。
前院里云浪仙子们说说笑笑的声音还未停歇,想必依然是?聚在院子里,或者在炼药堂门前讲话。
“我要快一些?。”
他这么想着,轻轻走回床边。
从?袖子里拿出?自?己的丝帕,擦了擦顾影的额头?,拂开被汗水打?湿、贴在她眉眼上的碎发。
“方才?见她眼中都有了血丝,手都是?微微发抖的,想必是?行针时要一直注目,一直用力,都是?非常疲累的。
“行针是?持续了三个时辰,还是?四个时辰?她好像没有片刻休息,连午饭都没有吃,僮儿也?没有送进茶水去。
“若是?炼气士,只怕还经得起这般消耗。而她的修行,是?不能强健体魄的。以凡人般的体力,这样熬过来,太辛苦了。”
柔软的帕子擦过她的侧脸,又擦过她的下巴,一路整理着湿透的乱发。生怕颈后那些?发丝黏做一团,让她醒来时觉得难受,他又将手掌轻轻划过去,简单整理了一下。
不小心碰到她颈后的皮肤,他急忙缩回了手,脸还有些?红。
转念一想:“她这般辛苦,都是?为我的请求,和我夫人的病体。那么,我现在这些?作为,大概并不越矩吧。而隔着手套触碰到她,也?算不得什么肌肤之亲吧。”
他越是?想得多,心里越是?过意不去。
不知道是?为她的全力以赴,还是?为自?己的掩耳盗铃。
他近身去解开她袢膊上打?的结,为她放开袖口,遮住双臂。目光又停留在她的眉间,心中又是?一动:
“她看我的时候,总是?有种隐隐幽怨的神情。
“前几日,我以为那是?怨恨的意思,小心讨好过,也?在闲谈时探过口风。可相处下来,只觉得是?错判了。
“我实在想不出?,我是?在何?时,何?处,留下了什么样的旧印象,让她如此怨我,却又总是?盯着我?
“可惜,我这就要离开了。这些?问题,或许要许久许久得不到答案。但愿下次再相逢的时候,能让我再多探究一番吧。”
他已?经没时间再想下去。
因为他听到前院的动静,有马蹄和车轮的声音了。
他急忙扯过薄毯盖在她身上,匆匆把自?己的行李搬了出?去,放在门口,这才?关上了卧室门。
刚做完这些?,只见两个云浪仙子走了来,道:“少郎君,一切已?经备好,车停在门前了。”
阿光顾念着顾影在休息,生怕门外动静太大,惊扰了她;却又不能在这里就开口让她们安静,因为他不好解释这卧房内外的细节。
“不好意思,劳烦两位师妹,帮我拿一下行李。”
一人提起箱子,一人抱了衣物。两个云浪仙子很是?年轻,还没有学过什么察言观色的事。
“少郎君,走吧!”
“你们先走一步,我随后就到。”
其中一人奇怪,就立刻问出?了声:“少郎君怎不一起走?是?还有什么要拿吗?给我们吧。”
另一个忽然反应了过来。
“少郎君步子不快,缓缓行来便是?。”
她给伙伴使?了个眼色,大步走了出?去。
直到两人出?了院门,还能听到那活泼少女?的声音:“咦?师姐,不一起走吗?为什么啊?”
“嘘——”另一位制止的声音也?不小。
阿光皱着眉,侧耳细听房内。
那里并没有什么响动,他才?放下不知为何?悬起来的心,向外走了几步。
忽而又停了脚步,转过身来,目光向着掩起的门扉,浅浅地,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他觉得很抱歉。
他答应了顾影要交定?金,答应得不情不愿。又因心中恐惧,还有宗门的颜面,注定?半途而废。
他答应了顾影要安静些?,答应得流畅顺遂。但即使?是?这无关承诺的小事,他也?无法依约而行。
大事,小事,愿不愿意的事,他都逆着她的意思。
手指在蛇蜕手套下缓缓握紧,又张开。
晚风吹过白衫,晚霞映着黄昏的太阳,漫天的绯红光芒伸展着,往地上盖去,也?像红色的绸缎一样照在茅草屋顶和泥版墙上。对面屋檐的影子也?垂了下来,占据在那红光的另一端,缓缓拉长它的边缘。
光,影,互不交融,此消彼长。
他知道,深蓝的夜终会降临,温柔地抱着她的梦乡。
而他自?己,只能转身归去,归到不属于他的地方去,连一声告别都无法留下。
晨光熹微,草庐又回到了从?前的寂静。
顾影从?卧室里走出?来,面色轻松,伸展肩背。
“徒弟们!”
两个僮儿急忙跑过来:“怎么了师傅?”
“准备些?出?门的物事。”
“咦?师傅,难得讨厌的客人——我可不是?说海公子,我是?说云少主。难得她们都走了,我们好清净几天,您怎么突然要出?门?”
顾影道:“实话告诉你们俩,我不怕她们走,倒是?怕她们不走。”
“哎?”僮儿们满脸迷惑。
“你们两个好好想想,这几天里,真?的没什么问题吗?”
药僮皱着眉想了想,忽然喊出?声来:“啊!我知道了!”
“说说看。”顾影有心考考徒弟。
她不知道在这个情景里,要度过多久的岁月;不知道无情仙创造的世界和她的处事,会带来什么样的变数;不知道这两个僮儿,有没有机会长大。
但总是?听她们一声声叫着“师傅”,让她在这孤单的戏文里,也?能感到被人陪伴的温暖,她就有些?放不下了。
药僮眼睛亮亮的,道:
“我是?从?海公子泡脚的药上看出?来的。
“师傅对海公子说,那是?给他泡软筋骨,好把脚骨揉开的药。但给我的方子里,软化筋骨的药并不多,多的是?去除湿气,让皮肤觉得清爽的药。
“我先前还纳闷,按照这个药方,怕是?要泡上两三载才?能见效吧,师傅一向嘱咐我‘用药不必畏虎狼’,怎么自?家开了个这么温吞吞没用的方子?
“师傅!你是?吓唬她们,对不对?
“你说要放开海公子的脚是?假,其实是?想让云少主自?己决定?离开不治了,这样责任就不在咱们头?上,而是?她自?己避之不迭!”
第55章 妖族的巢穴
丹僮这才恍然大悟。
“哦!我这几?日?守丹炉不能脱身?, 还一直担心云浪少主在咱们这里有什么差池,都不知道师傅还有这份计较!”
顾影点头道:
“药僮说得对,想得?却不对。
“我虽然必须要给海公子放开天足, 但不急在这一时。云天心身?上的魔蛊不难,我既然承担此事,就会做到?底。
“之所以设计让她们先回去,是因为, 想要安全拔除魔蛊, 我手边还缺了件东西。”
事关技艺, 僮儿们就不知道了。
“师傅,缺了什么东西?”
顾影并不直接回答, 而是望着丹僮,道:“这次出门, 会长一些见识,丹僮就随我走一趟吧。”
药僮不满:“师傅,你偏心!”
“我想,师傅只?让我去, 应该是要寻丹,而不是寻药。”丹僮也?是个很?聪明谨慎的, 几?句之间, 就明白了。
“寻丹?丹不是在炉鼎中炼的吗?”
丹僮道:“云少主的丹田被魔蛊占据了, 我们不能平白无故地?就把魔蛊拔除,需要用一个充满灵力的东西来?骗它, 让它自己?转移。所以, 师傅带我出去, 必然是跋山涉水,到?险恶之地?去寻妖灵之物, 拿到?它们的内丹。”
“这样啊。”药僮从?善如?流,“我就在家守好防护阵法,等你们回来?吧。”
她想了想,又是嘻嘻一笑:“师祖已经一年多没有回来?啦。说?不定?等你们走了,他老人家就回来?住一阵子啦!”
药僮这丫头,和师祖蓝磬子最亲。
虽然顾影并不曾亲历,但记忆中有这么回事:当年药僮还是个小小姑娘,蓝磬子教她做的药糖,就是她学会的第一种手艺。
顾影有些警觉。
无情仙把这师徒几?个的关系搞得?这么温暖,是不是在攒着什么坏主意,打算来?个天人永隔的意外?
“你们两个,都跟着我出去。”她心里一紧,声音就不容置疑,“反正咱们这花田,也?不是好惹的。”
“那,师祖……”药僮在出门和等人之间犹豫。
“师祖又不是不认路。再说?了,师祖若回来?,看见草庐无人,一定?会用机关鸟给我们传讯的,到?时候再说?。”
“嗯,好吧!”
毕竟还是少年,等待大不过?出门的诱惑。
“哦,对了。”顾影专门强调,“此去途径险恶之地?,记得?多带上几?个火浣布的口罩。再把咱们囤积在库房里的蛇蜕、羊肠等手套带上一些。也?要多带雄黄,好制辟邪药酒。防护要周全,免得?还未给别人治病,咱们自己?先病了。”
僮儿一叠声地?应着,各自去准备。
顾影望了望西北方向。
玄霜门远在千里之外,她目中见不得?他,但心中挂念着他,千山万水也?并不妨碍。
“我要做得?更多,掌控更多。不能再像昨晚那样,不过?是合眼一晌,我的月亮就跟着云儿飞了。
“阿光,你虽在局中,却不知这戏文俱是围绕我女主角而作。一切的阻碍,无非是装饰故事的摆设。
“你尽管逃跑吧,我给你时间。以后还有许多事要发生,若我得?不到?想要的,便不会有结局。
“我想,你也?要有个长足的准备。我迟早会把你从?天上摘下来?,只?挂在我的心上。”
琉焰会特制的机关马,机关车,各个分堂主都有资格使用。在马头贴上千里符和障眼符,行路如?御风而行,毫无阻碍。天涯海角,也?是三日?内可到?。
“这情景,真?是太舒快了!”
再阴郁的人,面对这样的方便,也?会把心底的沉重一扫而空。
“在我们的仙界,行路还可以更快哦。”无情仙久违地?冒出来?接话。
“仙界有多快?”
“所有的神仙,都可随意上天入地?,去往自己?想去的地?方,还不用忍受这样的颠簸。”
“你能造出那样的情景吗?”
“能。只?怕你流连忘返,再也?不想回去凡间,考你的状元了。”
“这么说?来?,就是轻视我的意志了。仙界虽好,只?怕也?并非我所愿。”
“那我可要多给你一些诱惑。”
“无论你给我什么样的考验,我都一定?会通过?,超过?你的想象。让你知道,神仙也?有料不到?的事,掌控不到?的人。”
“哇,这性子……”
无情仙听起来?有点惊讶。
顾影倚在座上,冷冷地?望了望马车棚顶。她能确定?,无情仙可以看到?她现?在的神情。
意思相通,话就不用多说?。
“呃……那个,顾影,你要小心把握事态发展,我就不打扰了。”
顾影调整了一下姿势,轻轻闭上眼睛,看来?是打算在车内睡上一觉了。
车辙辘辘,一霎时,飞奔过?千里之遥。
顾影此去,是为了拜访一处秘境。
西南之地?有大水,名曰黑海,海之中央有一孤岛,岛上独生出一支建木,高入云霄。灵鸟珍兽栖息其间,不计其数。
那便是妖族灵源之地?。
两千年前,三界曾有战乱浩劫。妖族为求自保,纷纷退出九丘之土,逃往青、赤、黄、白、黑,五色之海,受上古天神在海中岛上栽种的建木庇护,得?以休养生息。
五色之海都在九丘大地?边缘,荒无人烟之地?。弱水千丈,鹅毛不起,更无舟渡可供往来?。妖族隐世多时了,外界无人知晓,妖族之民究竟有多少,其中又有几?多,已经修到?了千年以上的道行。
对旁人来?说?,或许妖族充满着隐秘和诡异,即使好奇,也?并无来?往的机会。
但琉焰会中的技修们,一直是五色海的座上宾。
顾影接管百炼堂时,蓝磬子师傅曾经对她言道:
“徒儿你记得?,只?要好好做自己?的修行,不去毁害天地?和旁的生灵之人,管她是仙是魔,是妖是人,该做生意就做。
“咱们琉焰会,才不用担心什么正道上门摆谱。整个修行圈子,想要精致的宝器,管用的丹药,都得?找咱们来?。咱们怕谁?”
琉焰会,就是靠各分堂的过?硬技艺,在修行界保持住了绝对的中立。无论在谁面前,总有三分面子。
顾影如?今掌管百炼堂,一手炼丹制药的技艺,正是妖修需要的。她想要的东西,已经没有必要靠争夺得?来?。
在黑海之畔,以建木树枝击水,便有妖修上前接引。
那穿着金线红裙的锦鲤妖,一看来?人,便笑道:“小妹子,你师傅才来?,你又来?。可是找他的?”
“我师傅在这里?”顾影有点惊讶,“我还不知。本来?是另有要事,才登门拜访的。”
“哦!请跟我来?。”
随红鲤的水遁之法,来?到?黑岛边缘,红鲤便告辞而去。
顾影带着僮儿登岸,先去建木之心拜访黑海妖尊。
妖族雌雄皆可修行,就不似人间那样尊卑分明。五海妖尊之中,两个都是男子。眼前的黑海妖尊,就是其中之一。
黑海妖尊修为极高,无论是外形还是灵气,都显不出一丝一毫原形的痕迹了,怎么看都是一个而立之年的人间贵公子。只?是,他比人多了千百年的阅历,气质沉静,有能洞穿一切的眼神。
顾影丝毫不怯场,走上去行礼:“妖尊,别来?无恙。”
妖尊微一点头,温和道:“顾小姐远道辛苦。”
以顾影的修为程度,能走个礼数,来?建木之心拜谒妖尊,寒暄两句,就已经是破格的待遇了。
随后,顾影献上了一些灵丹妙药,妖尊赏下几?枚建木灵芝,便算作谒见结束,另有妖修来?接待客人。
这妖族的巢穴,和人类的都城一般,井井有条。顾影随着妖修,穿过?热闹的街市,进了一所宽阔的院落,安置在一间大木房子里。就像是凡间的外国使节来?访君王,被安排在鸿胪寺驿那样。
驿馆里住进了几?个人族修士,顿时成了大新闻。其它四海来?访的妖修,都轮番上门拜见,送来?的见面礼堆成小山。
“哇,还是人族好,天生就没有鳞爪。我们还要苦修,才能褪去妖气。”
“我想请教一下,人可以吃这个吗?可以的话你就拿去尝尝吧,可好吃了。”
“听说?你去见了妖尊啊?人族就是好,我在这里等了好几?日?,还没有轮到?我呢。”
“人间真?的像故事里那样好玩吗?我可喜欢听故事了。你有没有故事给我讲?”
丹僮和药僮平生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奇形怪状的修士,看了一会,只?觉得?往常所见的世界都被颠覆了。
但顾影悄悄嘱咐过?她们,不可多看多言,只?拿出准备好的金银、玉石、琉璃等小物件,来?和她们交换礼物。
妖族天性使然,大多喜欢这种亮晶晶的东西,都十分满意。
等到?清净下来?,僮儿们才悄悄打听:“师傅,原来?你准备那些小玩意儿,是送礼物用的啊?”
“嗯。妖族之人,最不可怠慢。这是十年之前,你们师祖带我来?时,特别嘱咐我的。”
“为什么啊,师傅?也?和我们说?说?吧。”
顾影心知,在黑岛上,所有生灵的一言一行都瞒不过?妖尊。她便用蓝磬子讲过?的话复述,来?确保安全:
“因为妖族与世隔绝太久了,在建木汲取纯净的天地?灵气修行,心性没有受过?任何挫折,还如?她们当花鸟鱼虫的时候一般,很?单纯。无论是好意还是恶意,有来?,必要有往。
“妖族心中,没有永远的朋友,交好十分不易,交恶却容易,仅仅系于一念之间。所以,人族和妖族交往,万万不能对她们使诈。
“人若心意不诚,存有欺侮之意,也?许能骗得?了她们一时,得?到?一时的好处。可是,纸里包不住火。一旦妖族明白人是出于恶意,那么有几?分怨恨,便报几?分。
“报不完时,追到?天涯海角,纠缠生生世世;报完之时便是陌路,见面不相逢,一切从?头开始。
“咱们琉焰会和五海的妖族一向友好,无非是因手上有珍宝,妖族和我们做交易,这才敬我们几?分。我们不可轻狂,一定?要把这好意延续下去,绝不可打破这份长久积累的信任。”
“哦——”
僮儿们如?记忆里的顾影,听得?连连点头。
第56章 魔教卧底
驿馆中, 妖修来往,都要说上几句“来了个人族修士”的?事。若蓝磬子师傅就在驿馆,一定早已听到风声。可是, 过?了大半晌,还不见师傅的?人影。
顾影她们跑了几天?马,也有些累了,稍事休息, 才向妖修打听蓝磬子的?下落。
妖修听了道:“蓝公子这次没住在这?里, 他在建木根基。”
“那不是黑岛刑狱所在, 执法之地?我师傅他是被关起来了吗?发生了什么事?”
顾影满脸着急,一叠声地问, 心中懊悔没有早些打听?。
妖修解释道:“顾小姐不要误会,蓝公?子不是犯人。他需要住在那里, 治疗那里的?犯人。”
顾影只得压下慌张,点了点头。
但心中依然有困惑,拧着双眉默想:“怎么会有治疗犯人,自己?便要入狱的?道理?”
妖族平民?和修士, 都听?不懂人族含蓄绕弯子的?话,从?来有一问必有一答。顾影若要继续打听?, 只怕还要尝试很多询问的?方式, 也可能听?不到准确的?, 能让她完全放心的?消息。
想了想,顾影放弃了沟通, 直接问路了:“他在狱中, 是否行?动?被限制, 不能出来外边了?那我可以?前往探望吗?”
“哈哈,顾小姐, 你是不是没听?明白我说的??他不是犯人,是犯人的?医生。”妖修不明白她小心试探的?用意,只觉得她无端着急,很是好笑,“你当然可以?找他。可是你认不认识路?我让侍从?带你过?去吧。”
至此,顾影才听?出师傅没事的?意思,松了一口气。
“好,我正是需要过?去看?看?,请您找人帮我带路吧。”
为免危险,顾影是独自前往,将僮儿们留在了驿馆。
到了牢狱入口才知,她的?戒备显得很多余。驿馆侍从?带了路,直接转身离开,顾影硬着头皮,自己?上前和守卫解释来意。
她不能绕圈子,只能直接言道:“我是蓝公?子的?徒弟,听?说他在这?里,我来找他。”
“哦,你进这?个门,顺着通道走向,走到底。”
守卫的?妖修一脸坦然。
顾影顺着建木树根打开的?通道入口走进去,心中依然有疑虑。
“妖族也太信任人了吧?都没有查证我说的?话,就指了个方向让我自己?随便走,难道不怕我是骗子吗?”
她第一次踏足妖族的?监狱,难免心中有些紧张。前行?不久,转过?了个弯,行?走在完全不见天?日的?通道中,令人感到一阵阵心悸。
妖族的?双眼大多习惯黑暗,但人总是本能地想寻求光明。这?通道两边虽有些油灯,也只是昏黄阴暗的?一豆火苗,乏力地趴在那灯盏的?边缘,无声无息地烧着。有的?灯不知在何时、因何故灭了,都没有人来看?看?,更不会添上灯油,换上灯芯,重新点亮,就这?么黑着。
通道的?另一端,幽幽袭来透骨的?冷风。两旁石壁潮湿,头顶还不时滴下几颗水珠,沾湿来人的?衣衫,令人感到别样的?压抑和凄凉。
顾影很难真正淡定?,只能尽量稳住脚步,说服自己?“难得来一趟”,强逼出了几分好奇,一路走,一路向周围打量。
这?里的?格局和气氛,很像人间?的?牢狱。里面也是分割出逼仄的?房间?,安装了栅栏,上着锁,每个房间?都散发着难以?名状的?复杂臭味。和人间?不同的?是,妖族在牢狱中都要以?原形受罚。顾影一路走过?去,仿佛在看?一场展览珍禽异兽的?法会。
“妖族都以?原形为耻,能不转变就不转变。由此看?来,只怕是这?牢狱中有什么阵法机关,守卫才完全不担心我耍花样。毕竟,只身一人在牢狱闹事,抓住就能直接关起来了,多方便。”
尽管她的?适应力很强,但在这?样的?环境里,脑海里的?念头也不甚乐观。
拐过?最后一个弯,前方有一扇沉重的?石闸门,两旁还有妖修在看?守,肃穆的?气氛,和牢狱外围自生自灭那样大不相同。
顾影顿时明白了:“这?里面一定?都是犯了大事,或修为很高?的?妖族重犯。难怪妖族自己?的?医师不够用,要让我师傅住在这?里,可能是为了方便照管,也可以?保密。”
直到这?时,她才真正放下了大半的?顾虑,走上前去,浅浅行?礼。
“道友,我是人族修士,我叫顾影,是蓝磬子的?徒弟。听?说我师傅在这?里救治病患,我想见见他,不知可否?”
守卫瞥了她一眼,讲话和普通妖族没区别,直白得令人郁闷。
“你好慢啊。门口早就放你进来了,我们都和蓝公?子说了,你却这?时才走到。”
顾影只得承认:“是在下修为粗浅,不会神行?的?法门。”
“哦,那你要学啊。”守卫认真地建议。
“好,我会努力学的?。”顾影只能认真回答。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妖族毫无心机,耿直的?伤害也来得好直接啊!
在顾影的?记忆里,有好几年未见到蓝磬子了。
实际上,她遇到蓝磬子的?事只是回忆。今日是重逢,却也能说是初见。
“师傅!”
蓝磬子扬起眉来,手指在唇上轻轻一点,无声嘱咐她小声些。自己?从?草垫上站起来,带着顾影走出了牢房,到另一间?房里。
顾影看?这?间?房也很狭窄,虽然里面有家具,也有简单布置,但仍是潮乎乎的?,想必是牢房临时改成房间?,让蓝磬子暂住的?。
“师傅,你刚才坐在那边,是干什么呀?”
“守着病人,”蓝磬子明白她的?意思,“病人习惯黑暗,躺在那无声无息的?,你没看?到吧。”
顾影真心觉得,还是和人说话更舒服。
细看?看?蓝磬子,他如今半百的?年纪,却依然青丝茂盛,眼神澄澈,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和顾影站在一起更像兄妹。
顾影心里一动?:“如果我再这?么性子阴郁,不停地操心下去,可不是保养之道。过?不了几年,眼看?兄妹成了姐弟,我可太尴尬了。”
但是,该筹谋的?事,一直想要的?人,这?一切在她心里太久了,让她忽然放下,她也不可能做得到。
她只得认命地出了口气,自觉地操心起来。
“师傅,我听?说你在这?里给犯人看?病,都糊涂了。为什么妖族的?犯人,不能让妖族医修治,却需要师傅?”
蓝磬子笑了笑:“其一,这?个犯人是我带来的?;其二,这?个犯人是妖族和人族繁衍的?,血统中一半是妖,一半是人,所以?,妖族医修的?治疗法子不太奏效,我就只能负责到底了。”
顾影听?得发怔:“妖族不是避世?两千多年了?五海难渡,怎么会有妖族世?出,和人族繁衍?”
“说来话长,我们慢慢地讲吧。”
蓝磬子招待顾影坐下,泡了茶,还拿来了妖族的?零食点心,奇异模样的?水果。
顾影喝了茶,尝了吃的?,感觉师傅在这?里待遇不错,心里又多了一重安定?。
蓝磬子和她坐在一起,低声柔和地道:
“你听?到极乐教和云浪宗的?传闻了吧?
“不久之前,极乐教被云浪宗突袭。存亡之际,教主蓟若烟披发断甲,以?咒术强冲修为,竟至于反败为胜,反将云浪宗少主云天?心抓了。
“云天?心陷落之时,蓟若烟放出话来,言道正道卑鄙,安插了一个卧底在她那里,得到教内情报,才能重创极乐教。如今卧底潜逃失踪,她要正道拿这?个卧底来换云天?心。
“但是正道知道这?件事的?人很少。云浪宗肯定?是知道的?,只是以?云天?心的?傲骨,定?然不会交出人来。蓟若烟为了问出卧底下落,以?重刑折磨云天?心,最终无果。”
顾影低声一笑:“师傅说这?些,我都知道。云天?心在受刑之前,体内早已有魔蛊,蓟若烟用魔气一催,魔蛊近乎成熟,云天?心命在旦夕。”
蓝磬子道:“哦,那就热闹了。魔蛊对咱们来说好治,但正道医修都不会治。云浪宗又不肯屈尊,我们只抱臂旁观她们作死?吧。”
“旁观不得了,师傅。云浪宗病急乱投医,已经找了我。我有些自己?的?打算,就把这?桩事答应下来了。此来黑岛,是想在妖族的?集市上收购一颗妖丹,作为拔除魔蛊之用。”
“哦,接了便做吧。”蓝磬子不十分在意,“我接着说。那牢中的?半人半妖,便是极乐教卧底。只是,内中情形,又和外界所说不同。我也是才知道,极乐教、云浪宗,都没说实话。”
“真相为何?”
“牢中半妖是个男子,名为白曼,和蓟若烟同母不同父。”
顾影悚然:“也就是说,这?不是‘安插卧底’,而是在教中策反了蓟若烟的?亲人?难怪她恼怒至此。”
蓝磬子道:“这?事另有一层深意。蓟若烟这?个半妖弟弟,是以?母亲性命换来的?。两人之母直到生产,才知自己?怀的?是个妖胎。虽然她是魔教护法,修为高?深,但生产妖胎这?事……唉。最终,她选择让孩子出世?,狠心令教中魔修为她剖腹取子,就此断了性命。”
“妖胎对人确实太霸道,要么同归于尽,要么只有小儿存活。我只在古书上见过?几例普通女子殒命的?事,原来还以?为修士可以?避免悲剧,现在听?师傅这?话,才知道不行?。”
“是啊,妖族避世?之前,半人半妖者有很多。妖族雌性是产不出人胎的?,人间?却总不乏心怀执念的?女修士,为了让后代获得妖族充盈的?灵力,牺牲自身,生产妖胎。”
“那就该颁布禁令,严禁再有这?样无谓的?牺牲啊!”
蓝磬子尽管不曾亲历这?些过?往,却也有感慨:
“妖族和人族自然是联手发出禁令,却一直禁而不绝。这?是因为,人间?修行?者多以?功利为荣。虽有明令禁止,但修行?世?家、门派,在暗地里会追捧半妖,鼓励女修士牺牲的?。”
第57章 意料之外的任务
顾影听得皱起眉来。
“若要提高门派的威望, 只有大家各自勤奋努力。若是宗门心存侥幸,靠弟子生育妖胎,损一换一来制造高手, 不但用心阴毒,而且短时间内也未必有效。”
蓝磬子淡淡地道:“凡人资质低而心气高,向?来最易做那些?杀鸡取卵、自家消耗自家的事。如今的世上,神仙隐匿, 妖族退避, 把个偌大的九丘大地, 全?留给了这无聊的正道魔修之争,修炼也失去了最初的意义。”
顾影默默点头。
喝了一杯茶, 她又有些?疑问:“师傅,你怎么对这白曼的身世知道得这么清楚?”
蓝磬子道:“一半是白曼告诉我的, 一半是黑海妖尊透露的。”
“这……这个半人半妖的家伙,怎么还有这么多牵扯?”
蓝磬子无奈一笑?:“可不是么?这白曼的父亲,也是出身黑海的大妖修,和妖尊似有重大的过节。妖尊要关着他做诱饵, 引他父亲回来,了断恩怨。我只因?一时?好奇, 插了一脚, 就被?这件事困住了。”
顾影好笑?:“师傅怎么又‘一时?好奇’?你在这好奇上, 栽了多少跟头,自己数得清吗?”
蓝磬子也笑?着数道:“一次好奇, 收了你回来;二次好奇, 得见竹林开花的奇景;三次好奇, 救了药僮;四次好奇,赌赢了一匹机关马……”
“那这次又因?为?什么才好奇?”
“因?为?白曼长得太?可爱了。”
“这是什么理由?”
“你不知道, 稍微拿好吃的逗一逗,他就会展开身体,露出小肚皮。见过一次就忘不了,我现在就敢保准,你看了也会很喜欢。”
“所以师傅就是为?了这点小可爱,把自己作进了牢房里?”
“呃……”蓝磬子语塞,“我是见他一个妖修,却完全?不知道怎么拜访黑岛,就好奇地问了问。当时?只想着他在外边被?各方追踪,还是回到黑岛最安全?,没想到这其中还有长辈的一层恩怨。”
顾影随着道:
“妖尊不能离开黑海,白曼的父亲却在人间隐匿。依我看,倒不如还把白曼放出去。妖尊就可以像放风筝一样,时?时?扯着一根线,关键时?候一收回,让那大妖修不得不入局,这个诱饵才更有用。
“可是,对白曼本人来说,他可能宁愿被?关在妖族地牢。一旦他回到人间,又要面对蓟若烟的搜寻。说不定云浪宗也暴露过什么秘密,也想控制住他,不给极乐教找到。”
蓝磬子且听且想,沉默了一会,长出一口?气:“你知道,我是最讨厌麻烦的了!”
“那么,把麻烦转嫁给另一个人,如何??”
牢中忽然响起一道清冷嗓音。
顾影只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转脸看去,就是一惊。
“妖尊?”
真奇怪,她明知这里是戏文情景,也做好了不惧怕权贵之人的准备。可是这样直面妖尊的压力,她却不受控制地收缩了瞳孔,身子发僵,心突突直跳,简直想要立刻跪下去。
蓝磬子在旁柔声提醒:“小影,清心。”
顾影如梦方醒,立刻深吸一口?气,又静心调息几转,才堪堪稳住了气息和心神。
黑海妖尊眸光一敛,气势也稍稍弱了些?。可他久居上位,转过来望着顾影的双眼,那种?居高临下的感觉是消除不掉的。
他直接开口?询问:“你方才说的办法,由你来做,如何??”
“这……”
“是你自己不愿?抑或是有什么顾忌?”
“都不是,您说得太?突然了,请容我考虑一下。”
“三天?。若你不做,你再想另外的完全?之策。想好了,就来建木之心。”
妖尊对人族说话含蓄的风格很熟悉,虽然语调冷冷淡淡,却一句赶着一句,没有留下半分置疑的余地。顾影和蓝磬子全?程只有应声的份,无从反驳起。
他自家说完了,便一撩衣袍,瞬间消失在通道另一头。只留下师徒两个彼此对望,各自眼里都有些?顾虑。
顾影轻声一叹:“这么看来,我和师傅也没什么两样。师傅总是一时?好奇,我总是一时?聪明。”
蓝磬子却有些?偷笑?:“总之,师徒两个是一样的爱管闲事,最终都要把自己绕进去。”
入夜之后,顾影殊无睡意。
披衣倚在窗边,仰望着黑岛中央的建木枝梢。高大的枝丫,将天?空拦成了不规则的格子,就像在夜空中划出一张网,把月亮也网在了其中。
“现在……好像也来不及后悔了。”
为?难的事太?多,无从考虑起,她只能自嘲地笑?了笑?。
实在拿不准戏文的走向?时?,她才能想起,她还有一个选择。
那就是,信任唯一的老熟人。
“无情仙,你在吧?出来聊聊。”
无情仙立刻答话:“我在呢。”
“我懒得绕弯了:在你原先的布局中,我必须要把白曼这个麻烦带出黑岛吗?”
无情仙听起来犹犹豫豫的:“本来不是……但是妖尊他忽然这样,我也没有想到。”
“你是布局者?,这戏文就是以你的意志创造的。其中每一个人的命运,不是都在你的手里运转吗?你怎么会掌控不住一个戏文中的角色呢?”
“我不知道……”无情仙的声音很慌张,“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我原本给你划定的路线,是和蓝磬子打个招呼,然后顺利地收到一颗妖丹,返回凡世。我没想到,白曼的事竟然牵扯得这么广。我也没想到,妖尊竟然也能自己做决定……”
“你冷静些?!”顾影的声音变得严厉了点,“你是神仙,你一定有独特的法门。你先冷静下来,我们再慢慢商量。”
“我……我吃个药。”
无情仙沉寂了一晌。声音再响起的时?候,虽没有显得像从前那样轻松,但也稳重下来了。
“你和蓝磬子的重逢,真不是我设的陷阱。我将白曼创造为?半人半妖,是让他在多方找寻之下,能回到黑海,并?且因?故被?妖尊看管起来。正道和魔修都找不到他,在凡世才好继续发生矛盾。
“顾影,我承认,之前我没有和你讲蓝磬子的下落,是有点好奇心,想看你怎么面对未知的意外。可是,我没想到,当你进入地牢,和蓝磬子讲了话,这些?线索竟然自己连了起来,形成了新的事件。
“我也没想到,妖尊竟然不知不觉间有了自己的判断。他想要见白曼的父亲,必须把白曼归还到凡世。因?为?你是女主角,对我创造的情景中人来说,你有一些?莫名的吸引力,这个做事的人选必然是你。
“但如果?白曼离开黑海,蓟若烟定然会出动,云天?心也会加紧找寻他。我真没有把握控制住这样的凡世。我只能跟你坦白,依然是要合作下去,走一步看一步了。”
在之前的戏文里,顾影已经有了心得:不能放过无情仙任何?示弱的机会。
“大难题当头,我可要适当要些?助力。”
“好。”无情仙果?然答应得很干脆。
顾影并?没有直接提问,而是悠悠地叙话:“在我们的科考之路上,提早泄题、临考夹带,这都是最严重的事故。但是,你并?不是考官,这并?不是考试。”
“这样说也不太?准确。现在这种?情形,已经不能算是提早泄题,而是事后拿出了备用题,倒也算不得作弊。”无情仙的语调很低落,却并?没有抗拒。
顾影闻言,就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可以得到。
她心里一松,嘴角就上扬了:“无情仙,你能感到这些?戏中人的心态,我想要问你个准话:我尚未谋面的蓟若烟,对自己这半妖弟弟是什么打算?云天?心此前宁死不屈,未透露一字白曼的下落,她存的是什么心?”
无情仙毫不犹豫开讲:“蓟若烟受过母亲临终嘱托,为?避免再有妖胎现世,必须严加看管他,不允许他和女子繁衍。但在感情上,她也没有别?的亲人,念及稚子无辜,对白曼一向?疼爱。只是,她们所在的宗门,是极乐教。”
“极乐教怎么了?”顾影听得出神,随口?一问。
“你懂的。”
“我懂什么了?”顾影摸不着头脑。
“极乐教被?人视为?魔修,还不是因?为?……那些?……采阴补阳的法门吗?在极乐之事中,两人一起运转功力,神马的……”
无情仙磨磨唧唧,扭扭捏捏,吞吞吐吐,总算说清楚了。
顾影无奈:“既然都这么害羞了,为?什么创造情景的时?候,还非要有此一宗门?”
“九丘大地上,修炼法门众多,这种?双修极乐功,虽然听起来精奇,但也是道法的一宗,有依据可循的。那不能因?为?我自己不喜欢,就否认它的存在啊。”
顾影扬起眉来点了点头:“哦!不愧是神仙,在这方面竟然能一碗水端平。我不禁想起,你虽然见不得我的床笫之事,但你也允许。”
“好了好了,不要谈这个问题了。”无情仙急切地找回正经话,“总之,白曼生长在极乐教中,却不能练双修功法,甚至不能和人过度亲密,他当然会叛逆,往外跑,脱离他姐姐的管束。”
“这么说来,交换白曼给蓟若烟,对白曼更好。”
“但是,正道对这件事显然有误会。”
“咦?”
无情仙有点不好意思:“正道都认为?,白曼是蓟若烟不知从哪搞到手的一个小情人。”
顾影毕竟是被?直接投入戏文的,听到天?下大乱,还挺高兴:
“你还真是制造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矛盾。
“蓟若烟看白曼被?正道所惑,一定极担心他的安危和身份暴露,还担心他万一又造出一个妖胎,折损了正道之人,这仇恨便会被?算在极乐教头上,更说不清楚了。
“而正道见蓟若烟找寻白曼越急切,就觉得白曼的处境越危险。见他是个男子,年纪又轻,少不得也用些?缠绵手段,想要留住他和他的立场。如果?顺便再得到些?魔教情报就更好了。
“这个事里,最倒霉的是不是云天?心?为?了坚持一些?根本不用坚持的东西,把自己搞得半死不活,还觉得自己超有担当。啧啧,这死脑筋的家伙,我已经开始同情她了。”
无情仙说风凉话:“那你对她好点啊,离阿光远点。”
“这个不行。”顾影立刻拒绝,“阿光是我的。”
“那云天?心就更惨了。”
“我同情她,和我要欺负她,有矛盾吗?”
顾影理直气壮。无情仙无话可说。
第58章 阵眼和妖丹
无情仙说清了白曼身上这些纠葛, 顾影倒也放下心来。
她的感受有些模糊,但她已经察觉到?,在黑岛上发生的这些妖族的变故, 转移了她的注意,让她不再阴郁。
一个?全?新的,偌大的,未知的世界, 在她眼前徐徐展开。令她完全拾起了先前忽视掉的, 这个?情景里最重要的东西。
她虽在戏文中, 却是戏外人。
来黑岛之前,在这个?情景里, 云浪宗、玄霜门、她和阿光的关系,无非是个?闭合的小圈。
无法报偿的仇恨, 无法得到?的情爱,在她心中三五不时重复地轮转过几回,就让她更觉得自身力量微小,日子过得糊涂。
沉浸在这些情绪中, 整个?人能不阴郁才怪。
她早该想到?,无情仙在回忆里强调着仇恨、失落, 是想借镜花水月的幻象打动她, 并借她的占有欲, 折磨陷于情爱抉择的男子。
“虽然我身在无情仙的戏文中,可我没必要把自己全?赔进去, 在神仙创造的虚幻爱恨中沉沦。”
一想到?这个?, 就像是砸破了桎梏, 整个?人精神一震,做事也有干劲多?了。
根据凡世的情势, 她整理出了一些能和妖尊讲的话,一些纯属作?弊不能讲的话,窝在住处想了个?透彻,又?修整一晚,就胸有成竹地去找妖尊了。
妖尊看起来还比较满意,道是等她的计策奏效,另有重谢。
妖尊是无情仙无法掌控的人,一定有他的厉害之处。攀上这层关系,顾影就能借此牵制无情仙的任性妄为?。
“以后,不论无情仙给我的禀赋如何,我都要保持清醒,像现在这样,找寻戏文里不受控的人合作?,不能让她一个?人说了算。”
她的盘算立刻就被无情仙发?觉了。
“顾影我警告你,不要以为?我偶尔一次失控,就能次次被你钻了空子!我是神仙,我有法力!我可以随时终止这个?情景,我也可以抹杀你!”
顾影笑了笑:“我想,经过几次合作?和对立,你我心里都清楚,你舍不得杀我。”
“你大可以试试!”
“你完全?控制过我的言行?。但结果如何?你连草庐的门都出不去。那两次死亡有多?憋屈,需要我再提醒你一次吗?”
无情仙不掉陷阱,哼了一声:“阿光的作?为?,我也算在你身上。我何不干脆抛弃掉你俩,再重新建立一个?情景,重新找寻一个?听话的女主角,让她顺从我的意思,折磨男子给我取乐?”
顾影不为?所?动,悠然反问:“你真的想折磨男子吗?”
“当然!折磨男子,就是我的乐趣所?在!”
无情仙话语里带着咯咯轻响,听起来就知道,这是咬牙切齿挤出来的怒意。
“那你为?何在这处戏文里,赋予阿光仙门凡夫的身份,又?给他一双莲足?为?何默许他能杀了你?”顾影语调冷冷,却很肯定,“你可以在任何时间止住这出戏文,也可以将人一瞬间丢在千里之外。可你就站在那,让阿光杀。为?什么?”
“我只是想看看,他究竟能做到?哪一步!”
“他杀了你两次。在他拿起火钩的时候,你或许没有准备。可他拿起茶刀的时候,你随时可以中止戏文,甚至中止他的生命。你没有这么做。”
“我乐意!你管我?”
“因为?你心中有愧。”
“胡说八道!”无情仙声音陡然拔高,“笑话!一个?傀儡,一个?随便我如何捏造的泥娃娃,我对他能有什么愧!”
“即便是个?泥娃娃,你也捏造得充满矛盾。在这矛盾中,有你深沉的怜悯。你心疼他,甚至远胜过我。为?什么?”
“我不会告诉你的!”
顾影轻声一笑:“你昨晚还说我们要合作?,毫无隐瞒,今天就不算数了?”
“是你先?要隐瞒我的!”
“我没有隐瞒啊,不过是,不大听话而?已。”顾影十分有数,半是调侃。半是安慰,“我只要在脑海里盘算盘算,你就知道了。你怕我什么?”
“我不怕你,我也对他没有愧疚!我坚强如铁!”
这虚张声势的音调,把顾影逗得笑出了声。
“好?,那我讲清楚,给你个?心服口服。”
“愿闻其详!”无情仙气咻咻。
顾影款款道来:
“我们作?诗文,也会用到?修辞手段。你创造戏文中的事物?,若有隐喻,我自然能看得准。
“譬如,一看到?阿光这双脚,我就明白?它象征着‘束缚’。
“在云天心的身边,这是上等人的标志,束缚带来了特殊的荣耀,也带来骄傲。可在我这里,束缚,只带来了痛苦。
“你选我来演戏文,是因为?我这个?人,从不被戏文中的规则所?迷惑,只站行?遍天下而?皆准的公?理。你便让我看到?,阿光的脚被困在鲛绡里,倔强的脾气被困在规训里,真正的心意被困在伦理里。
“你加强了我的执念,又?把我放在可正可邪的位置上。你知道我虽不在乎这戏文中其她任何人,却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砸碎所?有强加于阿光的束缚。哪怕天下人诽我谤我,笑我厌我,我是一定要这么做的。
“这就很明显了:无论你的最初目的是什么,你心里想的,都是救他。”
她能感到?,无情仙虽然沉默着,却一直在听,没有离开?。
是因为?她找到?了这出戏文的阵眼,解开?了情景中的谜题,说中了神仙的隐秘心思。
她放柔了声音,继续娓娓述说:
“每次在戏文开?始的时候,你都好?像布了一个?折磨的局。但是,每次的阵眼,都是救赎。一开?始是‘原谅’,上一次是‘真诚’,这一次是‘解脱’……
“虽然你极力辩驳,掩饰,但我知道,你把自己心底的什么,投射给了男主角。他的痛苦带给你的震颤,更像是你的自我折磨。同时,你希望他得救,迫切得好?像希望自己得救一般。
“无情仙,我不知道你们的仙界发?生了什么,我却能清晰地觉察到?,你长时间处在痛苦中,无法自拔。我也没什么别的能帮到?你,只是希望你看着戏文的时候,可以轻松一些,散散心,像我这样转移一下注意力,驱散一些阴霾。
“我是当仁不让的女主角,所?以,你要相?信我。我一定可以在任何困局中救出阿光,和他站在一起的。”
窗外太阳光和煦,微风轻拂,却无端飘起了雨丝。
顾影知道,这是无情仙心中的波动,影响了情景中的天气。
虽然煞风景,但她还要补充:
“咳,虽然咱们有合作?,有信任,我也乐意对你释放温情。但你抓我来演戏文这事,始终是咱们最深的矛盾,我心里可过不去。所?以,我不会听话的。你就等着好?多?意外,改变走向,让你的戏文鸡飞狗跳,不得平静吧!”
脑海里的声音,仿佛恼羞成怒。
“滚!少说两句会死?”
顾影拍着窗框,大笑一阵,差点直不起腰。
中午稍事休息后,顾影便领着僮儿?们出了门。
无情仙说过,她会顺利收到?妖丹,她也就没有担心。
没想到?,一直等到?月上中天,日间集市换了一轮人,开?启了夜市,还没有妖丹的任何下落。
顾影差点觉得,是自己对世间的认知出了问题。
在她对这个?情景的记忆里,清楚地存在着各种修行?常识。妖丹并不难收购到?,无情仙的设计和她的认识,应该都是不会错的。
问题出在哪呢?
她从头捋了一遍——
妖族,是由一些草木鱼虫演变而?来。
万物?有灵,妖族祖先?比凡人更容易接触到?天地灵气,修炼的速度比凡人快得多?。可天道恒定,妖族不能快速壮大,是因为?还有一些规则要遵循。
草木类修炼,精魄必须要依托于本体之上。一旦本体被毁,草木妖也会殒命的。可是,草木的本体,自然是扎根在土地之中,不可移动的。如何保护它们不被采伐,不被伤害,就是一项很大的难题。
鱼虫类修炼,要养内丹。若内丹被夺走离体,妖修会还原为?普通的动物?,修行?也随着丢了。在日月精华之中吞吐内丹修行?,受伤时用内丹运功疗伤,把内丹寄存于灵气之地时,都得小心确保内丹的安危。
虽然妖族退居五海两千多?年了,修行?的规律还是这一套,并没有变化。在九丘本土上,草虫妖变时有发?生,灵兽也可能突破桎梏,转为?灵妖。可是,没有妖族的修炼法门相?续,这些散碎妖族的修行?就仅止于此。若被人误伤误杀,就会有妖丹现世。
这些原始的妖丹,虽然少见,却也并不珍贵。因为?其灵力比较低,不太成气候。顾影要除魔蛊,就只能来到?五海,求购鲜活的上等妖丹。
一般妖族的妖丹,也大多?是灵力低微,比凡间的好?不到?哪去。只有那些“意外死亡”的妖修,大概就是因毒身亡或因伤身亡,才能留下完好?无损的上等妖丹。
这种妖丹,是妖族灵药。有的妖修不幸功体折损,一时性命无忧时,就要及时融合一颗鲜活的上等妖丹,才能恢复功体。
有需求,就有市场。在妖修的势力范围里,此物?虽然珍贵,却也并不少见。
用脚趾头想想就知道,这其中必有蹊跷。
正常情形下,妖族中毒、受伤,都要用妖丹中的灵力来恢复健康。能让妖修受伤的,一定是更严重的伤害,用妖丹疗伤,灵力损耗也不小,日后必须要勤加修炼,慢慢补回修行?的。
若真是意外死亡,那时的妖修,大概已是筋疲力竭,妖丹暗淡失效,甚至是碎裂了的。
那么,如何令一个?妖修无暇疗伤,交出妖丹?
答案就很明白?了吧!
能想到?这里,并为?自己的聪明沾沾自喜的妖修,请翻开?五海共同修订的《妖刑狱疏》。
喏,最快最直接的取妖丹法门,都在这里写着呢。各种手段,各种方式,琳琅满目的。
只是,在这后面,还写清了五海妖族的刑狱标准。
“杀妖取丹牟利者,杀无赦。”
第59章 舌尖上的魔蛊
妖族的性格是直白, 并?不是老实守规矩。尽管刑律如霹雳雷霆,也从不乏有性子暴戾的妖修敢于挑战它,恣意与别个妖修争斗, 杀妖取丹,在黑市高价出售。
面对如此猖狂之徒,五海妖尊当?然也不是吃素的。一旦有这类触犯刑律者露面,五海妖尊便派出座下修为高强者追缉凶徒, 交给凶徒出身之地处置。
到时候, 就会?有一场公开处斩的法会, 执律妖修当?众斩杀凶徒,拿出鲜活的上等妖丹, 记录在案,流入正经的药市。
顾影想要的, 就是这种途径取得的妖丹。
她在集市上摆摊,明面上是售卖灵药和药材种子,实际上已经在监理集市的妖修那里说明了需求。一旦有妖丹出现,便会?由黑海执律妖修做中人, 验明妖丹正身,主?持这桩交易。
没想到, 一天两天三天……
这颗原本能顺利收到的妖丹, 没了踪影。
“无情仙, 这个走向……正常吗?”顾影自己都拿不准了。
“不正常。”无情仙倒是很肯定,“在我先前的布置里, 你只需要摆一天摊, 妖丹就会?出现了。如今妖丹迟迟不出现, 很有可能是情景里出现了新的因?果,我预料之外的因?果。”
“我看, 我师傅好像对妖族更熟悉,我去问?问?他。”
“你去吧,为了你能早日回凡世,不在黑岛滞留,我就在这边感应一下妖族集市,有妖丹的下落就通知?你。”
“好!现在的因?果不定,我就怕无巧不成?书,一旦我离开?集市,妖丹又出现,就错过了。谢谢你呀无情仙。”
“不敢当?。你自己就是个因?果不定的变数。我要控制住戏文情景,就得严防死守你捣乱。”
“哈哈!彼此彼此!”
顾影开?心地收起摊位,回驿站包上一大盒各色点心,自己拎着,往建木根基的牢狱中来。
这次,顾影不再紧张,从容地通报,信步走入牢中最深处。
蓝磬子并?没有出来迎接,而是依然守在牢房的角落。见?顾影进来,转头无声地动动嘴唇:“刚睡,轻一点。”
顾影轻轻走近,有点好奇白曼生得什么模样,凑上去仔细看了看,就大失所望。
看不出妖族的印记,更像个普通人。面孔看来有几分俏皮滋味,不过身材单薄,看着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这俏皮也就没什么用武之地。他睡梦很不安稳,不时皱皱眉,动动嘴唇,神态让这面孔更显得稚嫩。
这么个小?朋友,只因?出身特别,就被卷到正道和魔修之争里,也怪可怜的。
正道也是奇特,面对这样明显未成?年?的面孔,还能怀疑这是蓟若烟的小?情人,只怕对情爱之事有什么误解。
顾影把蓝磬子悄悄拉了出来,两人还在隔壁房间叙话。
“师傅,你最近听说过妖丹的货源吗?我需要买一颗,等了这几天,却也不见?。”
“我也没听闻。妖丹可遇而不可求,又不是什么必需品,你要这个干什么?”
顾影就把云天心不知?何时中了魔蛊,又处置不当?,如今不能强硬拔除……这些事从头讲起。
刚讲到:“如今那爬蚱被灵气魔气相撞的能量,滋养得极肥硕……”
耳边忽然传来“咕噜”一声。
顾影吓了一跳。一转头,只见?白曼不知?何时已经凑了过来,盘坐在旁边听她说话。
在她的目光注视之下,小?家伙眼中饱含渴望,喉头一滑,又是好大一声“咕噜”。
原来是在咽口水。
“呃……这个有点恶心,小?孩子不要听。”
人在很恶心的时候,很馋的时候,两颊都会?生津。有时候,不受控制地冒出冷津,是呕吐的前兆。顾影看白曼的面孔,就觉得他承受不了这种描绘,做了要温和一些讲述的准备。
没想到,白曼眼睛都亮了,连声道:“不恶心不恶心!听起来很好吃。姐姐,你再说说。”
“那……只是个肥虫子。”
“咕噜”,又一大口。
“这孩子……怎么听到虫子也……”顾影自己都要受不了了,“你饿了是吗?姐姐这里有点心,你先吃点?姐姐还要和叔叔说——”
“停。”蓝磬子一脸冷漠。
“怎么了师傅?”
“他是妖族,面貌停留在内丹初成?之时。你别看他长这样子,其实已有二?十?多岁了。”蓝磬子实在看不下去徒弟被蒙蔽,只好揭露真相。
蓟若烟年?近不惑,说不定白曼年?纪比顾影都大。小?情人一说,虽然冒犯,但也可以?接受了。
白曼很是委屈:“我也就是年?纪在这,实际上二?十?多年?都没有出过院门的,全都白活了,姐姐就当?我还小?吧。”
“不要。”
“姐姐。”白曼声音软软。
顾影深呼吸了两次,就被说服了。
“乖,自己拿点心去吃哦,大人说话你不要打岔了。”
接下来又说了一会?,把云天心的病情讲了明白。
蓝磬子考虑了片刻,道:“那也确实,只能用妖丹转移。凡世修行者如果将成?熟魔蛊转移到自己丹田,也是损伤很大的。”
“蓝叔叔,那魔蛊转出来之后,又要怎么办啊?”白曼很感兴趣的模样。
蓝磬子道:“以?炉鼎炼化,提出其中的力量,用于炼制法器或者灵丹毒药什么的。”
白曼一脸认真道:“你们虽然是中立,但是所用炉鼎的禁制是遵循正道规则的。正道禁制和魔气相冲,炉鼎的能力就会?减弱。如果魔蛊太强大,还有可能冲破炉鼎逃跑,这就浪费掉了。”
倒是忘了,这小?子是在极乐教长大的。虽然没练极乐功,想必也接触过魔道炼器的各种法门,对养蛊之术可能也略通。
妖丹之事的变数,难道就要着落在白曼的身上?
想到这里,顾影有些急切了。
“那按你的说法……”
“姐姐,这样好不好?”白曼圆溜溜的眼睛一转,“我帮你把它吃了。”
他脸上笑嘻嘻的,口中说着“帮你吃了”,其实是自家馋得嘴唇都湿了,眼瞳中满是期待的模样。
“这……怎么能吃?”
顾影探查过魔蛊的模样,虽不真切,心里也有点数。那饮露蛊比普通虫子壮实,面目还挺狰狞的。
尽管她做了准备,也接受了很多戏文情景中独特的规则,但她实在把这东西和“吃”联想不到一起。
没想到,她那边还没有决策,蓝磬子就一口同意了。
“对啊!这是个好主?意。正好曼曼身上还有些暗伤,靠他自身修为修复太慢了。魔蛊的能力想必是够用的,给他吃了倒不浪费。”
顾影皱着眉,心中犹豫地想着:“直接询问?妖族的原形根脚,似乎是不礼貌的行为;可是不问?的话,又实在好奇……怎么办?”
她盯着白曼思?考着,白曼也在等她最后做决定。不知?是紧张,还是确实饿了,一大盘子点心就在他鼓着腮的可爱吃相中,全部落进了他的肚皮。
虽然师傅说的没错,他吃东西的模样是挺可爱,但他已经成?年?了,模样越稚嫩可爱,就让顾影觉得越违背现实。
白曼见?她犹豫甚久,小?嘴动得更快了。过了一会?,再去摸点心,才发现摸了个空,小?脸一红。
“姐姐,不好意思?啊,我一紧张,就想吃东西……”
顾影应道:“这个没关系,只是……”
“是不是笑笑叔叔不让我回家啊?”
“笑笑叔叔是谁?”
“一个穿金色衣裳的,看着就很凶的叔叔。是我爹爹的拜把兄弟来着。只有我爹爹可以?叫他的乳名,姐姐你不能叫,下次要注意。”
顾影顿时有种快要被妖尊大人灭口的预感:“那你还……”
“我加了‘叔叔’。”白曼理直气壮。
“妖尊大人发了话,允许你出去。”顾影只好强行转移话题,“不过,看你的意思?,你和你的父亲有联络?”
“有点,几年?一次吧。”
“妖尊大人要找你父亲说点重要的事,想让你帮忙找他,这就是放你出去的条件。”
“唉。我就知?道。”白曼长叹一口气,“几百上千岁的人了,一个个都这么幼稚,闹一场别扭要闹几十?年?,难办啊。”
顾影听得额上青筋暴跳。
连蓝磬子都无奈地开?口阻止:“曼曼,如果可以?的话,你还是保密着些吧,别让我们知?道太多这些事。”
“好吧。”
白曼明白这些。
一腔抱怨无处诉说,憋在心里也太难受了,只好长叹一口气。不过,想到还有一只魔蛊在凡世等他享用,他就又高兴起来。
“姐姐,你要不要饮露蛊的壳子?虽然蜕变之后不太好吃,但是我可以?等等它脱壳,把壳子完整留下来给你。”
“看不出来,你对这种事还挺有经验啊。”
“我们教中也有养蛊的,各种类型嘛,我是眼睛认识,嘴巴也认识。但是蛊虫的寿命有限,若不得用,自己到时候也就孵化了,只是生得不肥壮。我还真没有尝过很滋润的那种,就是勉强吃吃吧。饮露就不一样,瘦的就很好吃。你这只一定是特别好吃!”
“你怎么会?……有这个爱好的?”顾影忍不住旁敲侧击。
白曼哈哈笑出声来,将身上搭着的那件薄衫从肩头褪了下去,一转身,道:“你看。”
妖族有伤病时,是无法完全变做人形的,一定会?留着一些原形的特征。白曼肩头靠下一点的位置,有两块人手掌那么大的兽皮,皮上密布针刺。
原来是只小?刺猬,难怪姓白。
幸而他不忌讳,顾影也放松了些许。
“我先前还以?为,刺猬是吃果子的。”
“果子也吃,吃得少?。还是虫子好吃,肉也好吃。”白曼道,“不光是我饭量大的原因?。姐姐你说,但凡能吃肉,谁能绷得住吃素啊!”
“你可少?说两句。这话是把普陀山的佛修置于何地啊?”
“唉,没有头发的姐姐,戴不得好看的冠子,也不能戴花儿,就没有那么好看了。姐姐,你见?过云浪宗的姐姐吧?全都穿一样的白衣裳,看起来全是一个样儿的。还是我们教里的姐姐最好看,想穿什么,想戴什么,可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只是,教里的姐姐都不怎么理我……”
看把孩子压抑得,蓟教主?还是想想别的法子吧。大好的年?纪,也该考虑这些了,再压抑下去就不是偷跑了,真要出大毛病了。
第60章 魔印
山穷水复疑无路, 柳暗花明又一村。
妖族变数虽说意外,可殊途同归,最终只需要把白曼带回凡世就可以解决一切, 还是很容易的。
蓝磬子在出黑海之后就和顾影分头,道是:“大家不?在一起,才?好有照应。”
顾影想想有道理,便叮嘱几句保重, 把药僮交给?蓝磬子带走, 自己?带着丹僮和白曼回草庐去了。
一路上, 白曼小嘴就?动个不?停。话没少?说,东西也?没少?吃, 车中载的储备粮流水一般减少?。
到了满车空荡荡的时候,山谷的入口也?近在眼前了。
百炼堂地处偏僻, 本是人迹罕至才?对。可顾影和丹僮一眼就?能看出,有人曾经试图越过谷口禁制,但不?知是敌是友。
走近前查看的时候,白曼道:“这里有魔印。”
他?先是弯下腰, 后来又蹲下去,看了看那里, 随即反应过来。指着?低处道:“你们看不?到吧?若是有水晶做的镜子, 照一照这里, 镜面上就?会有影子。”
“不?用验证,你能看到, 直接告诉我就?行。周围还有没有?”
修行之人, 术业有专攻。顾影并不?是炼气士, 也?就?不?知道在云浪宗和魔修们的眼中,魔气和灵气究竟是什么模样。
她在云天心?身上看到的那种暗淡的深紫色气息, 并不?是魔气。是因云天心?久久被魔气缠绕,气血变化,生机枯萎,随着?魔气的发散往外流逝,这才?有形。
这时,面对纯粹的魔气,她就?只能依靠白曼了。
白曼为了辨认魔印,都?快趴到地上去了:“魔印打得太低了,应该是给?我留的讯息,我且查探一下。”
他?钻回车中,放下门窗上的帘子。片刻之后,一只毫不?起眼的刺猬从车中爬出来,跳到地上,小腿溜得飞快。跑到草丛边上,忽然犹豫了,往后退了几步。
“这是山谷外围,并无毒草,你放心?。”顾影倒也?明白他?的顾虑。
白曼这才?重新跑起来,草丛不?时被他?拨动,稍微歪斜一下。顾影和丹僮就?跟着?走过去。
白曼跑跑停停,看了个遍,这才?跑回车旁边。顾影把他?抱起来塞了进?去。
过了一会,车中传来人声。
“姐姐,是我姐姐派人在这里打魔印,告诉我云天心?在里面疗伤,让我不?要进?来,免得暴露身份。”
顾影会意:“哦,这是怕你在外吃亏,求医时误撞了正道。云天心?本来是要长住的,只是后来宗门有事,便离开了。极乐教来迟一步,不?知云天心?已?走,百炼堂中无人,就?传岔了消息。”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白曼答话中,就?敞着?外衣从车里钻出来,借着?和煦阳光,整理衣衫。
确定无事,一行人就?入谷来,打扫着?闲置多日的草庐。
顾影的房间,是要留着?给?阿光来了住的;配药房的床铺,是她自己?要住的;白曼远来是客,不?能只以原形示人,要暂用师傅的房间。各处都?要收拾。
白曼看她们忙着?,自己?不?怎么动手,还笑嘻嘻地说风凉话:“姐姐,不?必麻烦给?我房间,我又住不?久。”
“可你毕竟是男孩子,又不?能和丹僮住一起。”
白曼毕竟是极乐教出身的,暧昧挑逗张口就?来:“只要丹僮不?怎么样,我就?不?会怎么样,嘻嘻。”
比起白曼这个假少?年?,丹僮才?是真正的少?年?意气。她脾气比药僮冷一些,说出的话就?更硬一些:“活的妖修,是人间少?见?的材料。我确实对你有想法——想把你丢到炉子里。”
“那可就?烧成灰了。”白曼装作委屈,“小妹子舍得哥哥吗?”
“我会好好对你的。到时候,就?像这样。”丹僮做了一个‘抓一把’的动作,“站在山顶上,把你扬得高一些。”
小刺猬立刻屈服:“对不?起。再也?不?逗你了。”
丹僮这才?满意:“好说。以后不?许再和我胡说八道了,不?然就?不?给?你饭吃。到时候,你看师傅向着?谁。”
白曼投来求助的目光,顾影给?他?一个“你自己?看着?办”的眼神?。
“顾姐姐比我姐姐还严,我要回家,嘤……”白曼捶墙假哭。
这种招数对顾影和丹僮都?不?奏效,两人继续换床褥。忙碌之中,顾影忽然想到一点,支起身来。
“白曼,我想到一个隐患:魔印出现在我这里,也?会吸引正道前来探查。这是极乐教的印记,来的就?一定是宿敌云浪宗。”
“哼,随便来。最好云天心?亲自来。”白曼才?不?在乎。
“来的不?可能是别人,肯定是云天心?,借着?要继续治病的机会,主动上门。这样倒好,省得我还要费心?联络她。”顾影提起这个病人也?没好气。
白曼主动表态:“顾姐姐你放心?,我不?找云天心?的麻烦。我跟云浪宗有仇,跟她却没有私仇。她一厢情愿地保护我,不?肯和我姐姐说我的下落,虽然很蠢很没用,但毕竟不?是恶意。我帮她拿掉饮露蛊,就?算恩怨扯平了。”
顾影笑了笑:“那么,云浪宗的其她人会不?会认得你?如果有人认得,只怕这恩怨无法两清,你最好躲一躲她们。”
“不?认识。”白曼眼神?一冷,“想必你也?知道些我的事,我不?必瞒你。欺骗我的人,不?是云浪宗的。”
这个时候,他?的神?情才?不?像小孩子,而?是经历过一些事,心?中有数的沉稳模样。垂着?眼沉默了一晌,似乎整理了一下心?绪和该说的话,这才?冷笑一声,再度开口,话音中满满的讥讽之意:
“云浪宗可是正道之首。岂会自降身份,做这些蝇营狗苟的肮脏勾当?
“她们只需要有个探查的意思?,甚至也?不?用明着?说出来,整个‘正道’都?闻见?味儿了。像苍蝇见?了臭鸡蛋一样,趴上去就?舔个没完。
“还有些名门出身的大小姐,最肯在巧处下心?思?,混在魔教外围的凡人城镇里,慢慢地查探。
“不?过是对付一个涉世不?深的小傻子,女人呐,就?能拿出那么多手段来。什么丑态都?做,什么酸话都?说。那时候,也?就?没什么‘正道尊严’啦。
“我这小傻子,偏偏有一肚子自作聪明,把自家人都?卖了也?不?知道。亏得还有几分幸运,家里还有个掌事的。我姐姐把这一切看透了,将计就?计演了一出戏。”
他?说得不?深,顾影却明白:
“蓟若烟对云天心?逼供,放出话来追杀叛教的卧底,都?是在做表面文章。你们伪装成姐弟反目,推一推这个局势,就?能以牙还牙,让你被正道庇护,然后见?机行事,也?把她们的消息摸个透彻。”
白曼淡淡道:“没错。谁让那人为了抢功,竟是私自行动?如今只有她自己?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卧底。”
“那,这个人……”
“她说了太多的话,我听腻了。”
顾影扬起眉,点了点头。
即便身上只有一半妖族的血,白曼的为人,也?如师傅所言的妖族习性:“有几分怨恨,便报几分。”
那卧底也?许没做什么外人觉得过分的事,可他?恨得要死,便要她报以一死。
事后说起,虽有讥讽,确实也?再无怨恨。
“难怪无情仙死了两次,却还不?肯放过这个情景中的故事。”顾影心?中默默想着?,“这里的人,还真是有点意思?。”
云浪宗,来得好快。
顾影身边缺了药僮,白曼只能当半个帮手,虽然一应准备做得慢了些,可云浪宗来得也?太快了些。
顾影算了算时间。只怕她方才?回谷,云浪宗就?已?经得了消息,动身往这边赶。
魔气,果然是吸引正道的最佳诱饵。
“这情势发展,总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去留之间,几番曲折,倒是比无情仙一手安排出来的更有迹可循。我在这局中,或旁观,或参与,都?还挺有趣的。如果以后的戏文也?能越来越有趣,就?好了。”
顾影站在草庐门前,眯着?眼,望着?一行人缓缓走进?来。
也?或许是记忆里有太多次这样的画面,白衣,花海,大车……让她脑海里的各种片段有些混乱。
唯有等到阿光落车,直接走到她面前,一笑,一礼,才?让她觉察得出,这次的相逢,如此特别。
“又来叨扰师姐了。”
“应该的。我说过,云少?主的事,我会负责到底。”
“是师姐重义?,一诺千金。”
“我中意,也?是因为阿光依约。”
奇怪,她和阿光相距千里之时,心?中并不?如何挂念。此时面对着?面,却强烈地想他?。
阿光寒暄几句,也?不?见?云天心?出面。顾影留心?看他?,只见?他?时时向车的方向侧耳,好似有些期待,有些紧张。
顾影顿时明白:“上次我就?发觉,这车上应该是有云浪宗的法力做禁制,从外边看来,不?过是和凡间富贵之家所用的差不?多。实际上,若这时打开车门,只怕紫气又像上次那样喷薄而?出了。”
转念一想,满心?都?是抱怨。
“难道云天心?为人就?这么实在吗?说是回去主持宗门事务,还真主持事务去了?连清秋洞这么偏僻的地方,都?挡不?住云浪宗的传信纸鹤?那么冷的温度,都?困不?住她想那知天下事的心??”
云浪仙子们退去,只留下这辆大车。
阿光望着?依然紧闭的车门,目光中有些忧虑,却依然抿着?嘴,没有多说什么。
他?悄悄转头,看了眼顾影。见?她也?沉默地望着?车,神?色阴沉,心?中又是一阵不?安。
“少?夫人在养病之时,都?是以宗门之事为先,药吃得马马虎虎的。顾师姐会不?会觉得,是我没有照顾好她,给?诊疗又添麻烦?”
但他?实在没遵过医嘱,劝不?得病人,此时当然开脱不?了自己?的责任,只得压下心?事,做出淡然姿态。
丹僮把车套在机关马上,缓缓行进?谷中。
顾影念及阿光足下不?便,故意留在后面,走得慢一些,让他?也?能慢慢地前行。
一路走,一路埋怨自己?。
“大意了,为什么前几天没想起来,要把这花田当中的小道修整一番?昨晚下了一场雨,地上都?是软泥,只怕他?额外费力。我又不?得直接扶着?他?。”
阿光自己?却很适应各种地面,在泥地也?能优雅地行走。
可是,他?自己?明白,他?优雅不?了几天了。
“这次又来百炼堂,只怕顾师姐不?会再放过这双脚,是一定要展开它了。不?知道是否会像当年?缠缚一样痛,我又能不?能受得住两次这样的痛呢?”
本是凡夫,现在将要彻底归入凡尘。
难道不?该吗?
莲足踏出细细的脚印,白衣的边角拖在身边,沾染了地上的泥污和细碎青苔,呈现出一小片墨绿的色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