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敢笑?!
萧持在她愤怒的瞪视中收了笑声, 轻咳一声:“行了,知道你家有矿了。后半句咒我和别的女人恩爱一辈子又是怎么回事儿?”
说着,他捏了捏她的脸, 像是凝成的羊脂,又软又滑。
“咒?”翁绿萼冷着脸拍开他的手, ‘啪’的一声十分清脆,萧持轻轻嘶了一声,这女人闹起脾气来, 真不好惹。
“我看你分明是乐意之至。人家传你与李三娘曾有旧情, 你不澄清;李三娘要与你说些什么事儿, 你宁愿和她独处一室, 也不相信我。”翁绿萼望着他好整以暇的样子,心里的气像是滚雪球一样, 愈发膨胀, “既如此,我不如识趣些, 早早自请下堂,成全了你们这对有缘还有分的苦命鸳鸯!”
越说越没道理了。
萧持想笑,但他忍住, 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颌, 问她:“下堂了之后呢, 回雄州挖矿?你这样一餐饭都吃不到两碗的小身板,下到矿洞里能扛得起那些铁杵?”
他语意揶揄,落在翁绿萼耳中, 就是赤裸裸的嘲讽和不屑。
他就这样笃定, 她离开了他之后就只能在家里以泪洗面?
翁绿萼瞪他,她现在的心砰砰跳得极快, 在被隐瞒的愤怒和失望之外,她飞快地抓住了混乱思绪中的一簇清明——如果她不扯着呷醋的藉口将此事闹起来,之后萧持还是会像这次一样,甚至更糟糕地,对她隐瞒父兄的事。
每个人都有底线。翁绿萼也不例外。
她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重若春雷。翁绿萼想起从前她没有深思的一个想法——萧持的情绪,是为她所牵扯、影响的。
他们两个人之间注意力的颠倒与反转,她眼里的萧持也不再高高在上。
掌控那根弦的人换成了她。
“怎么不说话,嗯?”萧持伸出手,想抚一抚她染上酡红的面颊,却被她躲开。
翁绿萼不偏不倚地迎上他的眼,懒洋洋的、含着几分放松的笑意,他对待自己,一向是高高在上、游刃有余。
按理说,她应该习惯。但或许是他最近频繁流露出的爱重之意养大了她的脾气,又或许是被这两日的事刺激得有些不像她自己……翁绿萼倏然觉得,这样太不公平。
她想看萧持为她的话颠倒发怒的样子。
先前还气鼓鼓的女郎抬起波光潋滟的一双眼,一瞬间的风情迷得萧持意乱情迷,上前就想揽过她的腰,然后,重重亲下去。
他的心口又被那只细白的手指戳着,警告他不许再靠近。
萧持有些难耐地抿了抿唇,正想再没皮没脸地凑上去亲她,就听得翁绿萼轻轻哼了一声:“你和李三娘百年好合,夫妻恩爱,我回了雄州,自然也不会傻到为你守身如玉当姑子。是再择一门好亲事,又或是找个英俊体贴又会对我好的人入赘?唔,还真是有些难选呢。”
说完,她笑吟吟地看向萧持,却被他铁青的面色吓得下意识后退一步。
紧接着,她又反应过来,暗恼自己下意识间的动作太丢人,咬着唇,抬头看他,眼神倔强中又流露着隐隐的挑衅。
“择婿?入赘?”萧持慢慢重复了一遍她刚刚的话,眉眼阴骘,缓步逼近她,长臂一捞,她细细的腰就完全掌控在他掌心。
那具玉软花柔的身子上隐隐的颤抖,自然也清晰地传入了他的掌心。
“你想得倒是美!”萧持紧紧盯着这个无情无义没心没肺的女人,他简直要被她给气死了,咬牙切齿道,“我不要李三娘,什么王三娘、陈三娘统统都不要!你也休要肖想旁的男人!你这一辈子只能有我一个男人,你要是敢生出什么旁的心思,我必定会率军,踏平那个野男人的宗祠祖坟!”
一字一顿,挟裹着满满的怒气和戾气,像是积满了雷暴的乌云,悬在她头上,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翁绿萼怔愣间,萧持又捏起她的下巴,迫使那双盈盈动人的眼睛只能装下他一个人的身影。
“我这一辈子只能有你一个男人。你呢?没有那些三娘,万一出现了大娘、二娘,又该怎么办!”如果说刚刚是为了试探他、挑衅他,这会儿翁绿萼是真的生气了,拍开萧持捏着她下巴的手,这人老是喜欢这样,掐得她发痛。
她说的这话实在很不贤惠、很不得体,若是被瑾夫人听到,说不定会失态尖叫着让萧持赶快把她这个犯了七出之条的妒妇给休了!
但翁绿萼一点都不后悔,甚至,还隐隐有些畅快。
她被萧持未来必定会三妻四妾群芳环绕的假想,压得心中闷得几乎要喘不过气。
借着这个机会发泄出来,她觉得还不错,轻松多了。
她气呼呼的,面颊上靡丽的红一直没有退下。
萧持盯着她,面色慢慢变得古怪。
又是一阵沉默。
翁绿萼愠怒地瞪他,这人怎么不说话,心虚了?
她才张开嘴想要质问他,他的气息就迅速而强势地将她整个人都覆盖。
萧持吻上那两瓣柔润的唇,她很可爱,但又有点可恨。
翁绿萼都要昏过去了,又亲,又亲!怎么又亲!
这个来势汹汹的吻持续的时间并不长,萧持克制着抽身离开,轻轻地啄吻着她潋滟嫣红的唇,握着她后颈的手缓缓收紧,缓缓、来回地摩挲她柔软细腻的肌肤:“没有其他人。从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更不会有。绿萼,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承诺。
翁绿萼从气恼的情绪中清醒过来,望向他。
“李瑶光的姑母与我阿娘交好,常随她姑母到府上做客。我那时候才掌了平州的军权,整日想着如何行军布阵,扩张版图都来不及,着家的时间都极少,怎么可能有闲心和她发展点儿什么故事。”萧持嗤了一声,似乎是对翁绿萼不相信自己这件事儿有些不满意,“也就是你们在旁边提醒,我前段时间才反应过来,原来李瑶光那时候做的那些举动,是想引起我的注意。”
萧持的语气很平静,只是在陈述他的看法,但翁绿萼不知怎得,觉得心里酸得发涩,没忍住,轻轻瞪了他一眼。
萧持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他低下头,在她发红的薄薄眼皮上亲了亲,看着卷翘浓密的眼睫微颤,像是蝴蝶翩跹,扑簌簌飞过,惹得他心头微痒。
“但苍天可证,我对李瑶光可没起过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你大可放心。
外边儿那些劳什子流言,我一个大男人哪里会往三姑六婆中间钻,特意去听那些不着边际的玩意儿?从前是我不知道,你介意,今后那些流言不会再传到你耳朵里,叫你呷醋。”说着,萧持嗓音低了下来,微醇的喑哑,伏在她耳畔,带着一点儿不怀好意的坏劲儿,“但我也得感谢李瑶光一件事儿。”
翁绿萼觑他一眼,哼了一声:“哦?”
看着她分明气得要死又要故作淡然的样子,萧持终究还是没忍住,在她面颊上重重亲了一口,在美人含着怨气的怒视中大笑道:“若不是她发癔症似的搞出这些事,我怎么能看到我妻呷醋的样子?”
谁呷醋了!
萧持长臂收拢,将扭得像是只张牙舞爪的小螃蟹乖乖拢在怀里,亲了亲她乌蓬蓬的发,在她耳畔笑声道:“出乎意料,但我很喜欢。”
不再是从前笑着要给他纳小老婆时的贤惠样子,她因为别的女人误会他、和他生气的模样鲜活、灵动得不得了,看得萧持暗爽不已,他深埋喉中的那股干渴之意倏然间又往上窜了窜,烧得他顷刻间没了耐心,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大步往架子床走去。
那座巍峨又沉重的小山覆身而上,翁绿萼及时挡住他亲下来的动作,咬了咬唇,问他:“那我阿兄的事儿……你不会徇私枉法吧?”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此时浑身热得不行,看她还有心思替她兄长讨公道,萧持气极反笑:“我和姓李的有个屁的私!我的劲儿都往你一个人身上使了,你感受不出来,嗯?还说这种话,真是没良心。”
翁绿萼瞪圆了一双漂亮的眼睛。
萧持平时说话虽然刻薄又讨人嫌,但从没有在她面前说过粗话。
冷不丁听到他说了,翁绿萼耳朵发红,面颊也烫烫的。
“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你答应我的话,也必须这样。”萧持语意沉沉,直到听到她一句轻轻的‘自然’,才满意。
他抬起手,看着茧子上浮上的一层靡丽的晶亮,唇角上翘的姿态更得意,他去亲她因为羞赧而闭得紧紧的眼,语气轻佻:“今天怎么这么……敏感?就因为知道了我和别的女人没关系,看到我只属于你,你得意了,高兴了,满足了,是不是?”
他的话又坏又烦人,偏偏等不到她说话,他只身闯入桃园那道水涔涔幽径的动作倏地停止。
汗珠滴落到她拢上一层香汗而变得格外柔滑细腻的颈间。
‘哒’的一声,引起她一阵隐秘的战栗。
翁绿萼紧紧抿着唇,伸手推他:“你今日话好多……是因为没力气了吗?”
她的语气天真又柔软,带着一股隐隐的挑衅之意。
萧持眉梢微扬。
“我没有力气?”萧持亲了亲她那张倔强又可爱的小嘴,意味深长道,“希望待会儿,你还说得出这句话。”
他说这句话时故意拖长的尾音带着些情.热时的哑与欲。
翁绿萼面颊酡红更浓。
下一瞬,细长的颈就因为过于强烈的冲击往后扬起,折出一个漂亮又脆弱的弧度。
翁绿萼欲哭无泪。
她做什么要多嘴刺激他!
·
第二日醒来,映入眼帘的是烟青色的帷幔,被外边儿大亮的天光一浸,晕染出些烟雨山岚的朦胧清秀。
翁绿萼睁开了眼,但人没动,模样有些懵懵呆呆的。
“醒了,怎么不起来?”她如芍药花一样艳丽惊人的面颊被人捏了捏,她顺势望去,惊讶地发现萧持半坐在一旁,神情慵懒,正笑着看她。
她的脸倏地红了,拍开他不老实的手,圆润漂亮的肩沉入被衾里,萧持有些遗憾地收回视线。
翁绿萼清了清喉咙,但话刚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
声音又沙又哑。
“你怎么还没走?”
萧持皱起眉,故意道:“你不想见到我?那我走就是了。”说完,他竟真的翻身下了床,帷幔一动,随即又安安静静地垂了下去。
翁绿萼还没有反应过来,随即,一阵委屈涌上心头。
他什么时候又多了个说翻脸就翻脸的臭毛病?
她也不是……真的不想见到他啊。
翁绿萼垂下眼,双颊靡丽的红渐渐退下。
下一瞬,她的面前却多出一只端着茶盏的手。
她怔怔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萧持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轮廓冷峻,他此时的神情却称得上温柔。
“嗓子哑成这样,怎么不叫我给你倒水?”嘴上说着责备的话,他喂她喝水的动作却很温柔。
温热的水入喉,柔柔地抚慰了她因为昨夜嘤咛太久而干燥不适的喉咙。
翁绿萼缓了缓,嗔他一眼,故意道:“妾不敢驱使君侯做事。”
她很久没有以‘妾’自称了,这样促狭调皮的语气,让萧持笑了起来。
“不敢驱使我?昨夜女君让我慢些、轻些、又要重些,我可是全都领命照办了,不曾敷衍了事。”萧持忍不住心中满得快要漫出来的喜爱,又伸手去摸她的脸,红扑扑的,带着熏暖的热意。
看她脸都羞红了,萧持还不放过她,故意凑过去道:“不知我昨夜的服侍,尚能令女君满意否?”
这人!
她就唤了一声君侯而已,他就迭声唤她‘女君’,喊得她面颊忍不住发红发烫。
见她含羞不语,萧持笑了两声,没有再闹她:“我让杏香她们进来服侍你梳洗。”
看着他伟岸的背影,翁绿萼双手捧住面颊,嘟囔道:“闹得我脸这么红,待会儿怎么见人?”
杏香和丹榴很快就捧着洗漱的巾帕、青盐进来,见翁绿萼面若桃花,泛着潋滟多情的红,两人都喜气洋洋的,贴心地服侍翁绿萼梳妆更衣,没有多说话,生怕惹得女君恼羞成怒。
插上最后一支玉钗,丹榴透过菱花镜仔细端详了番,赞美道:“女君甚美,君侯见了,定然欢喜。”
翁绿萼嗔她一眼,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萧持站在廊下,看她昨日新添的那两盆芍药,绰约娇姿,倚风含露,给原本干净整洁到无趣的宅院添了几分妩媚芬芳。
“夫君?”
萧持回头,见她俏生生地立在门前,唇边自然而然地勾勒出一个笑,朝她伸出手:“过来。”
语气一如既往的霸道。
翁绿萼轻轻哼了声,才朝他走过去没两步,就被失了耐心的萧持一把揽住腰,拉到了怀里,朝着正舒展着花瓣,吸收天地灵气的两盆芍药点了点下巴:“你买的?”
“我让杏香去买的。夫君觉得不好看吗?”翁绿萼被他的话问得有些糊涂,他从前鲜少过问这些事。
不,翁绿萼想起来一件,先前还在平州时,他又拉着她厮混胡闹了大半夜,直到烛台上的烛泪积了厚厚一层,烛光也随之暗淡不见,他才恋恋不舍地停下了动作。
翁绿萼自是没有他那么好的体力和耐性的,等他终于餍足之后,困得眼皮就要黏上,却被屋外忽来的一阵雨声给惊醒了。
“怕?”萧持见方才还一脸困顿的人忽然睁开眼,心里一动,将她汗涔涔、光溜溜的身子揽进怀里,“我抱着你睡。”
谁要他抱着睡了!
翁绿萼推开他,有些着急道:“我的牡丹花,忘记抱进来了。它不能淋雨的。”
一想到那盆烟笼紫牡丹会被雨水打得蔫哒哒,再不复往日华妩多姿的美态,翁绿萼就觉得心痛。
萧持看着她皱起的脸,按下她想去拿刚刚被随意丢在一旁的中衣的手:“行了,安生在这儿躺着。我去拿。”
说完,他翻身下床,随意扯了件中衣亵裤穿上,伞也不拿地就推开了门,只身闯入雨幕之中。
翁绿萼坐在床上,有屏风珠帘挡着,并没有看见萧持的动作,见他没一会儿就折返回来时,来不及高兴那盆牡丹没有露出被雨水淋湿的颓态,眼睛再往上抬,就见萧持浑身湿透,衣角还在不断地滴落着水珠。
翁绿萼惊叫一声,连忙让他放下那盆牡丹,拉着他去浴房擦身更衣。
还好仆妇们都知道君侯归家之后要做什么,默
默地烧了许多热水,浴房里还有一些,正好给他擦身。
“怎么不打把伞,也不披件蓑衣就出去了?”翁绿萼想的是若是萧持因此得了风寒,瑾夫人知道,定然要问责她没有照顾好他。
萧持懒洋洋地任由她给自己擦身,道:“看你那着急的样子,要是我不快点儿,你就要飞出去救你那盆宝贝牡丹了。我哪来得及想起遮雨的事儿。”
翁绿萼动作一顿。
那时候她是怎么回答他的来着?
翁绿萼从回忆中定了定心神,萧持在唤她。
“怎么和我说话还走神?”萧持不满,但想起她买花布置背后的那些小心思,唇角隐隐扬起一个得意的弧度,“女君的派头真是越来越大了,走到哪儿,都要印上你的标记,让别人知道,此处是有女主人在的。是不是?”
他越说,语气越美,翁绿萼听得稀里糊涂的,她认真道:“……其实是因为这个院子太丑了”
摆上两盆花,好待能添几分亮色。
萧持面色一僵,轻咳一声:“唔,我有些饿了。”说着,放开了落在她腰间的手,自个儿朝饭厅走去。
翁绿萼看着他的背影,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
可见男人自恋起来,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
陪着翁绿萼用过午膳,偷得浮生半日闲的萧持得骑马返回驻营。
走之前他问:“你是想继续住在这儿,还是回蓬莱庄?莫怕,我叫张翼带了两队人马轮流守着,不会再有宵小惊扰了你。”
翁绿萼想了想:“就在这里住着吧。”反正杏香和丹榴都来陪她了,其实住在哪里也没什么差别。
萧持挑眉:“我还以为你更中意蓬莱庄。”那里地界开阔,有山有水,花花草草又多,她不就喜欢那样的地方吗。
翁绿萼莞尔:“夫君军务繁忙,我不忍心见你累了大半日,还要骑着马风尘仆仆地上山。住在城里,你从驻营过来也方便些。”
看着她唇畔柔软的笑,盈盈的眼,萧持没忍住,捧着她的脸重重亲了好一会儿。
翁绿萼柔顺地仰起细白的颈,承受他此时急速攀升的欢悦与爱意。
看着他的情绪为她所调动的样子,翁绿萼也感到十分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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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侯走了,杏香见翁绿萼心情不错,笑着呈上一碗红枣燕窝:“女君喝点儿吧,这可是滋补美容的好东西呢。”
翁绿萼接过,望向屋外,看着那两盆芍药花,笑了笑:“杏香,你去问一问张羽林,就说待会儿我想出门,不知他得不得空?”
杏香下意识应了声好,紧接着又迟疑道:“女君足底的伤还没好全呢。要不然,再歇一日,明日再去吧?”
翁绿萼摇了摇头,昨日上了药,今早起来就已经好多了:“在屋子里闷着也没事儿,我想出去走走。”只有两盆花,看着孤零零的,好不得趣。
张翼很快就将马车备好了,见到翁绿萼出来,他沉默着行了礼,语气歉疚:“女君,那日是属下疏忽,才让贼人有可趁之机掳走女君。请女君降罪,属下愿领受一切责罚。”
翁绿萼一怔,随即摇了摇头:“此事与你无关。”说白了,只是萧家长房那一家子与萧持的恩怨。
张翼闻言,还想再说什么,但目光触及那张皎若明月的脸庞,就像是被烫到一般,只能笨拙地低着头,侧身护卫她上车。
马车骨碌碌地压过青石地板,翁绿萼静静出神,想着刚刚被张翼的话牵引起来的思绪。
萧持会如何处置萧家长房的人?他们从前又有着什么恩怨?
还有,他又会如何处置李瑶光?
昨夜萧持虽然否认了与李瑶光的关系,但是萧家长房与他从前的渊源,他仍闭紧了嘴,一句没提。
杏香她们见翁绿萼面露思索之色,都安安静静的,没有打扰她。
翁绿萼的思绪一下又一下跳得很远,她想起远在雄州的父兄,她想写信回去问一问他们的近况。
不过眼下,还是买花吧。
等到翁绿萼在东莱城里的花市逛得尽兴了,杏香她们手里也快拿不下了,各色花卉芬芳袭人,丹榴没忍住,被熏得侧头打了个喷嚏。
回到位于长聿巷的宅院时,翁绿萼心情不错,和杏香她们一块儿将新买回来的花盆摆在了宅院各个位置,直叫原本古朴无趣的庭院多出几分秾丽鲜妍的意趣,萧持大步走来时,都被这满园的丽色给晃了晃眼。
夏夜的风带着温热的余劲,翁绿萼正坐在石桌旁欣赏她的花,见萧持回来了,没有上前迎他,只笑吟吟地坐在石凳上,托腮望着他。
“夫君回来了。”
杏香和丹榴她们识趣地退下了。
君侯在的时候,只想和女君独处,她们都明白。
萧持嗯了一声,走到石桌前,如小山般巍峨的身影倒映在她沉静漂亮的眼瞳之中,她却不怕。
萧持非要和她挤一个石凳,翁绿萼无奈,只能起身,想去坐另外一个,腰却被他霸道地揽了过去,她只得坐到他腿上。
“今日出去玩儿了?”
其实在他下马时,张翼已经禀报了女君今日的去处动向,但萧持更喜欢听她自己说。
翁绿萼靠在他胸膛前,轻轻嗯了一声:“买了好多花,夫君觉得好看吗?”
养花养草是她的爱好,萧持自然无有不应,在她冰凉如玉的发丝擦过他下颌时,凑上去又蹭了蹭,笑道:“不及吾妻美。”
翁绿萼脸一红。
油嘴滑舌。
萧持仿佛在思索着什么事儿,隔着一层薄薄的纱裙摩挲她细嫩腿肉的手一顿一顿的,翁绿萼有些受不了这样的撩拨,推了推他:“夫君可是有什么事?”
听得他这样问,萧持迟疑了一番,慢慢道:“绿萼,裘沣联合高展,举兵二十万伐我。我不日就要出征,不能再陪你了。”
翁绿萼听完,也静了静,双臂往上,环绕过他脖颈,面颊贴近他胸口,听着他稳健有力的心跳声,轻声道:“夫君大事要紧,不必顾虑我。”
她一向都很体贴他。
萧持吻了吻她乌蓬蓬的发顶,冰凉的珠玉擦过他面颊,萧持决定告诉她一件高兴事儿,不叫她继续担心下去。
“我将李氏送回了隋州陈家。”
翁绿萼一怔,抬起眼看他。
萧持继续解释道:“陈绪老儿在萧珏他们意图劫持你,向裘沣换取军队之事里所谋不小,陈家,我是一定要灭的。李氏虽成了寡妇,但也是李家人。在这之前,就让李氏和陈绪那一家子牛鬼蛇神狗咬狗吧,不要脏了你的手。”
翁绿萼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点了点头:“夫君安排就好,我相信夫君。”
语气诚恳,眼里湿漉漉的,浮动着让他心生欢喜的波光。
“还有一事。我出征后,你是想留在东莱城,还是送你回平州?”萧持有些拿捏不住她的意思,索性直接问她。
翁绿萼顿了顿,若是她说想留在东莱城,萧持会不会觉得她是在刻意躲避侍奉舅姑的责任?
……但是她也不想和瑾夫人低头不见抬头见。
萧持见她犹豫,眉头皱来皱去的,不由好笑:“好了,我让阿姐带着愫真过来陪你住一段时日。你们几个女眷在一块儿,总不会无聊。”
翁绿萼眼睛一亮,重又环上他脖颈,献上一个湿漉漉的吻。
“夫君待我真好,多谢夫君。”
听着她这样软声唤他,萧持喉结微动。
翁绿萼乖乖闭上了眼,等待着他不知餍足的吻。
萧持却顿住了。
翁绿萼奇怪地睁开眼,见萧持一脸严肃道:“待我出征后,你要主动与我写信来。知道了?”
翁绿萼点头。
萧持想起在徐州作战时收到的那几封薄薄的信,又补充道:“字要多,信纸要厚。不许敷衍我。”
瞧这熟悉的霸道语气。
翁绿萼哼了哼:“知道了!”
狗改不了吃……嗯,萧持这性子,也是本性难移,难改!
第42章
自从那日告诉翁绿萼他快要出征之后, 萧持一连几日都没有回来。
入夜之后,丹榴见翁绿萼坐在廊下的美人靠前,眼神有些迷蒙, 丹榴随着她视线落向的地方望去,庭院里随着夏夜凉风徐徐舒展、绽放的芍药、月季、萱草各色花卉尽态极妍, 芳景如屏。
“女君来了之后,这座院子漂亮了好多,看着实在是赏心悦目。”丹榴轻轻将一件姚黄色折纸花卉纹锦半臂, 看出她情绪有些低落, 哄道, “婢给您炖了雪梨燕窝, 女君进屋去喝吧?”
翁绿萼点了点头,身子却仍懒懒地倚在美人靠上, 一双沉静漂亮的眼睛里含了些山岚雾气。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情绪有些不对劲。
从前她分明巴不得萧持一年里大多数时候都在外边儿为了他的宏图大业奔忙。
但现在, 萧持还未出征,只是事太忙, 不得空回来而已,她心里就总觉得有哪处空空的,连带着整个人懒劲儿上来, 只想静静坐着发呆。
丹榴担心她贪看夜色, 到时候着了凉就不好了, 又轻声催了一道。
翁绿萼拢了拢那件半臂,织物细腻柔软的触感笼罩着她,这股暖意稍稍驱散了她心头的郁郁, 她站了起来, 正要转身回屋,却听见一阵重若奔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朝她而来。
丹榴发现,女君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是君侯回来了!
翁绿萼突然提着裙下了台阶,加快了脚步往外走去,裙边绣着的缠枝芍药纹跟着主人突然扬起的心绪轻盈地起舞,芍药花下的蝴蝶在裙摆动作间翩然欲飞,留下一阵馥郁醉人的幽幽香气在原地久久未散。
“女君——”
丹榴犹豫了一下,连忙小步小步地跟了上去。
翁绿萼跑得有些急,呼吸里微带了喘意,一张如月中聚雪的脸上也浮上靡丽红晕。
在看到那道翻身下马的巍峨身影时,她咬了咬唇,停下脚步,顿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
萧持早已听到了脚步声,他原以为是赶来开门的仆妇,檐上挂着的灯笼被夜风一吹,光影晃动,勾勒出来人纤细婀娜的身影。
萧持略怔了怔,看着她迈着急急的步伐跑来,不知为何,却又在距他只有几步的地方停了下来,那双他爱极了的漂亮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怎么能,这么招人疼?
萧持唇角上扬,张开双臂,沉声唤她:“过来!”
语气霸道,隐隐流露出十分的得意。
翁绿萼有些懊恼,她这样急急奔出来迎他,显得她很不庄重,很……想他一样。
见她没有动,萧持也不催,只维持着张开手臂的动作,在原地等着她。
看出他桀骜眉眼间蕴含着的志在必得,翁绿萼面颊微烫,提起裙子朝他飞奔而去。
罢了,罢了——就当她今晚吹多了风,脑子晕乎乎的,做出一些傻事,也不足为奇。
翁绿萼闭着眼,任由自己扑进那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
软玉温香终又在怀,萧持拥着她,下巴轻轻摩挲过她冰凉如玉的发丝,喉咙中发出一声轻轻的喟叹。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还是翁绿萼先受不住,仰起盈盈的眼看他:“夫君可用过晚膳了?”
萧持低着眼看她,手指抬起,在她秀丽的眉、柔软的面颊上划过,姿势轻佻,语气却颇柔和:“尚未。”
他看见翁绿萼皱了皱眉,像是很不满意他这个答案,忍不住笑。
翁绿萼瞪他一眼,原本拢在他腰间的手放了下来,转而攀上他的臂膀:“天色晚了,我去给夫君下碗面,简单吃一些好不好?”
萧持寻到她柔软的手捏了捏,在美人的嗔视中摇了摇头:“别麻烦了。我想多和你待一会儿。”夜风中,他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出一种别样的低沉温柔。
萧持看着她忍不住扬起的甜蜜笑靥中,有些迟疑,温声道:“我明日一早就要率军离开东莱。”大军主力会在临淮等他,裘沣与高展来势汹汹,萧持此番须得全力备战,迎头而上。
明日一早?
虽然心里早已有了准备,但乍闻别离的时间很快就要来到,翁绿萼上扬的唇角缓缓放平,有些懵然地看着他。
萧持指腹擦过她失去笑意的眉眼,心里忽地一刺,低声道:“现在就难过了,我走了之后你该怎么办?躲回被子里哭?我来不及赶回来替你擦眼泪。”他的话里带了些无奈,翁绿萼瞪他,她才不是那么不知轻重的人。
“我才不会这样。”翁绿萼轻轻哼了一声,“等阿姐和愫真来了,我有人陪呢,不要你操心。”
话音刚落,就有一只大手探过来捏了捏她的脸。
在翁绿萼愤怒的瞪视中,萧持悠哉游哉地收回手,冷峻面庞上带着一点她有些看不懂的得意之色。
“嗯,我知道你不会想我,一定不会。”
这话怎么听着怪怪的?
翁绿萼抿了抿唇,即将别离的情绪始终占了上风。
她轻轻把脸靠在他坚实的臂膀上,轻声反驳他刚刚的话:“胡说。”她又不是真的无情无义。
感受到她下意识的依恋与不舍,萧持闭了闭眼,忽地抱起了她,大步朝着主屋走去。
翁绿萼被他急吼吼的动作颠得七荤八素。
但这一晚无论萧持怎么孟浪,她也咬着唇任他疯。
两个人都极尽投入。
那股灭顶的骨酥筋麻之意从脊背蜿蜒而上,直直冲向云端,萧持呼吸里带了迷乱的喘.意,翁绿萼看着他略显狰狞的英俊脸庞,还有眼尾潋滟的红,头有些发晕,伸出双手捧住他面颊。
随即在萧持沉默中又带着涌动热意的注视中,她支起香汗淋漓的身子,主动吻他。
‘轰’的一声。
萧持伏在她耳边低低笑了一声:“绿萼,这可是你主动的。不要怪我。”
什——什么?
翁绿萼本就迷蒙的思绪很快就被一阵更快、更重的凿击撞得稀碎。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瞬,翁绿萼好像听见他在说。
“绿萼,替我生个孩子吧。”
·
第二日,东边天空刚刚露出一点儿亮光,萧持就睁开了眼睛。
他怀里乌发凌乱、面色潮红的女人睡得正香,他闭了闭眼,又静静享受了一会儿软玉温香在怀的充实感,小心翼翼地将仍在熟睡中的人挪到一旁,这才轻手轻脚地翻身下床。
萧持低声叫侍奉的女使仆妇们小声些,不要惊扰了女君好眠,但他换好衣裳出来时,就看见翁绿萼披了一件轻罗衫子,正坐在罗汉床前对着他笑。
“怎么醒了?”
萧持大步走过来,下意识揽过她腰,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夫君出征,我总要相送一程。”翁绿萼笑着将一个明黄色的符递给他,认真道,“这是我请普元大师开过光的平安符,夫君要戴在身上,就当是为我求个心安。好不好?”
萧持沉默着接过,不知她什么时候还跑去寺庙里替他求了这么个玩意儿。
平安符。
从前他阿娘也替他求过,但她次次都要拐着弯儿地说上姻缘解签之事,萧持不胜其烦,让她不许再去求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用在他身上。
“夫君?”
萧持回过神来,将那个小小的平安符当着她的面放进盔甲里,最贴近心口的地方:“你的心意,我定不会忘。”
两人对视,随即自然而然的,交换了一个绵长而温柔的吻。
时辰已经不早了。
翁绿萼面颊上还残留着红晕,她踮起脚,替他整了整盔甲,退后一步,笑着道:“夫君战必胜,攻必取。我会在这里,等着夫君凯旋。”
萧持有些难耐地收回视线,不能再亲了,要是耽误大军拨营启程,蔡显会在他耳边念上许久。
他最后抱了抱翁绿萼。
“长房与我从前的渊源……”他顿了顿,“我回来之后,再和你说,好吗?不许多心。”
语气霸道,又隐隐淌着温柔。
翁绿萼轻轻推了推他:“我知道了,快去吧。”
萧持放开她,摸了摸她柔嫩的
脸,深深望她一眼,随即不再犹豫,转身大步离去,很快翻身驭马而去,再不见那道巍峨身影。
·
萧持出征之后,折磨得她蔫哒哒、提不起精神的怪病突然好了。
翁绿萼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乐观地想道,或许是悬在头顶的那簇箭矢终于射了出去,离别之后,她反而轻松了许多。
“阿姐和愫真的屋子都收拾好了吗?”
翁绿萼起身,髻边簪着的青鸾口中衔着的白玉珠跟着微微一晃,丹榴笑着点头:“是,知道姑奶奶和愫真小姐要来,婢领着人把东院的两间上房都打扫了一遍,按着女君的吩咐重新布置了一番,姑奶奶屋子里熏的是雪中春信,愫真小姐屋子里用的是清味绿云香,都没错。”
翁绿萼嗯了一声,正想去再看看,思忖着要不要再添几盆花草过去,就遥遥听见一阵车轮碾过青石地板的声音。
没过多久,杏香喜气洋洋地跑了进来,呼吸都还没有平稳呢,就笑着和她道喜:“女君,姑奶奶和愫真小姐到了!”
这么快?“不是说还要两日吗?”
翁绿萼眼睛微微发亮,急忙走出去迎接她们。
“绿萼!”萧皎看见她,笑着对着她晃了晃手,袖子下滑,露出手腕上套着的翡翠镯子和大半截小臂,白生生的,晃人眼。
寒朔皱着眉,想替她放下袖子。
翁绿萼正想笑着和她们打招呼,就看见萧皎背后闷不吭声、埋头搬行李的颀长青年,望向萧皎的眼神隐隐带着些不能与外人道的缠绵。
翁绿萼瞬间反应过来。
……阿姐这是,把绝色小马奴也给带着过来了?
萧皎察觉到弟妹脸上的微笑有些不大对劲,顺着她挑眉的方向看去,英气妩媚的脸上闪过几分不自在。
她连忙上前挽住翁绿萼的胳膊,夸赞道:“到底是东莱城的风水好,我看你这小脸蛋水灵灵的,更漂亮了!愫真,你说是不是?”
徐愫真笑眯眯地点头,手里比划了一阵,翁绿萼摸了摸小娘子软软的发,惊喜道:“愫真长高了许多,明日我领你上街买布做新衣裳,好不好?”
东莱城贸易发达,若有什么时兴的布料花色,这里的布庄是最不缺货的。
徐愫真红着脸乖乖应了,萧皎故作叹息:“惨了,我这个做阿娘的可不比你小舅母出手阔绰,不知道能不能蹭着愫真的光,也给我做个手帕鞋袜?”
姑奶奶说话就是诙谐风趣,杏香她们看着几位女眷说说笑笑地朝着东院走去,觉得这宅院多了几分人气,瞬间热闹起来了。
寒朔沉默着拿着萧皎的行李包袱跟在后面,杏香见他面生,好心道:“这位小哥,我帮你提一些吧?”
咦,方才还没看清脸,这小哥长得可真俊!
寒朔摇了摇头,冷淡道:“不必,多谢。”
看着青年颀长清瘦的背影,杏香和丹榴偷偷咬耳朵:“这人性子还挺傲的。”
丹榴轻轻拍她一下:“你管别人呢,今日得叫婆子们多烧些水。”
杏香点头应下。
今夜萧皎和翁绿萼一块儿睡。
徐愫真听了表示她也想加入,却被萧皎笑眯眯地无情拒绝了:“不行哦,我和你小舅母得说点儿大人之间的事,你一个小娘子,早点睡了好长个。”
徐愫真看向翁绿萼,见她跟着笑着点头,只好幽怨地跟着杏香一块儿回了自己的屋子。
翁绿萼从前也有交好的闺中密友,但都没有亲昵到共浴、共枕的地步。
见萧皎一双眼色咪咪地盯着她左看右看的时候,翁绿萼都疑心是不是前几日萧持留下的痕迹还没有淡去,双肩往水下沉了沉,借着水面的花瓣遮住了圆润丰盈的雪团,羞恼道:“阿姐再不正经些,我就去挨着愫真睡了。”
“我只是被女君的美色所惑,晃了晃神而已。大家都是女人,你羞什么。”萧持大笑着地往她那儿拨了几捧水,又调戏了美人弟妹一句,“君侯可真是好福气啊~”
翁绿萼默默瞅了一眼她脖颈、胸前还没有褪下的红痕,足以可见,她们当时的状况有多么激烈。
“阿姐,你也不遑多让。”
萧皎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道:“他还年轻,就是爱粘人,你多担待。”
翁绿萼鼓了鼓脸,说不过她,索性不说了。
两人沐浴过后,杏香在内室留了一盏散发着昏黄光晕的灯,又替她们放下帷幔,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翁绿萼问了些她们在平州的近况,萧皎一一说了,而后又对着她挤眉弄眼:“我就说奉谦怎么可能那么好心,要我带着愫真来东莱小住一阵,原来是怕你无聊,找我俩来当陪客呢。”
“阿姐。”翁绿萼有些羞恼,又有些忍不住的甜蜜漫上她眉眼,在昏暗的床帏间,萧皎也能看见她那一双比月色还要动人的眼睛,亮晶晶的,看得人心里忍不住发软。
“行啦,在我面前你还害羞什么,你们夫妻感情好,我跟着高兴。”
萧皎又继续道:“你也别担心我阿娘会不痛快,奉谦特地去信给她,将责任都揽到了自己头上。我阿娘有时候虽糊涂,但她最听奉谦的话,不敢违拗他的心意,自然也不敢责难你。”
萧持特地写了信回去?
翁绿萼想起成婚之前,无意中看到的那封萧持写给萧皎的信,一时之间心绪有些复杂。
随着二人所经历的事变多,在萧持眼中,她原本只能做个挡箭牌,但现在,他又在她身上倾注了一些温情色彩。
翁绿萼知道是非对错,她对他的心意也并非赤诚而清白,在这一点上,没什么可指摘的。
她沉默间,萧皎想起另一件事儿,问她:“我听说李三娘被送回了随州陈家,她犯什么事儿了?”
这个没什么不好说的,翁绿萼将事情尽量简明扼要地和萧皎说了一遍,末了,她补充道:“旁的便也罢了,但李三娘算计我阿兄,险些害他殒命。这一笔仇,我是不愿轻轻放下的。”
想到她成婚那日,翁临阳风尘仆仆、一身是伤地出现在她面前,又对着她百般隐瞒,不肯告诉她凶险的实情,翁绿萼就觉得生气。
还不就是因为那只野蜂子在外边儿招蜂引蝶,才让阿兄遭了这等无妄之灾。
萧皎听得咋舌,拍了拍她的手臂,夏日衣衫轻薄,萧皎手下触感如玉般无暇丝滑,没忍住,又摸了摸。
翁绿萼嗔她一眼:“阿姐。”
这姐弟俩怎么一个德行?
萧皎恋恋不舍地收回手,这可比寒朔那一身又硬又紧实的皮肉好摸多了。
“你大概不知道隋州陈氏那一家子的作风,个个唯利是图,权、钱,都是放在人情之上的。李三娘么,你别嫌我背后议论人,我实在是和这样的人处不来。她向来工于心计,眼高于顶,如今她没了丈夫,又被奉谦的人押送回去,俨然是给了陈家人一个讯号。他们可不会再忌惮从前那点儿流言,害怕得罪了李三娘,就是得罪了奉谦。如今么,她们可再没有顾虑了。”
想起从前坊间流传的李三娘曾与自家弟弟有过一段情的谣言,萧皎就觉得一阵恶心,好在这回奉谦没再当痴聋老翁,干脆利落地解决了这个隐患。
翁绿萼低低嗯了一声,知道萧持不曾与李三娘有私,说实话,她心里是高兴的。
若有得选,当然是干干净净的新衣裳穿着令人舒心。谁会愿意去穿旧衫?
她愿意对萧持力所能及地更好一些,多少也受到了知道真相之后心情不错的影响。
她和萧持的这桩婚姻来得突兀,她不曾对他全然放下戒备之心,他对她存着一层不相信,也正常。
萧皎仿佛读懂了她的沉默,犹豫着开了口:“长房的事……按理说,不该由我和你开口。”
“你也别怪奉谦瞒着你,这桩旧事,的确有些,难以启齿。”
听得萧皎这样豪爽大气的人都忍不
住叹气,翁绿萼好奇道:“从前我便注意到了,阿姐和夫君的祖母生了两兄弟,大伯和公爹分明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为何在公爹去世后,大伯不加以帮扶,也不约束族人,让你们孤儿寡妇为了守住家产吃尽了苦头?”
想起萧持背上那道陈年的刀疤,翁绿萼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将军,身上免不了会留下大大小小的疤痕,但那些都是他荣耀、艰辛的见证,那道为了护住瑾夫人、护住父亲遗留下来的家产不被抢走而留下的深深疤痕,总让她看了有些眼酸。
“萧熜,哦,就是我大伯,那一年,他与我阿耶一同率十万大军征伐东胡。阿耶是个排兵布阵的能人,率军杀敌也次次都冲在头阵上,但那次,我与奉谦本是不愿他随萧熜一起出征的。”萧皎想起从前的事,声音冷了下来,随着她说的话,像是有幽凉夜风钻进床帏之间,翁绿萼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并非是我们贪生怕死。实则是那一年,萧熜身边来了一个谋士,他对其很是信任。不知何时起,坊间流传起我阿耶意欲杀兄上位的流言,我们听过,都只觉得是无稽之谈,但渐渐的,萧熜对阿耶的态度越来越差,俨然是将流言之事放在了心上。”
“不久之后,他忽然说要举兵征伐东胡人,点了阿耶同去。我与奉谦心里都觉得有些不对劲,不想让阿耶去。但阿耶说……”萧皎深呼吸了一下,微凉的手上忽然覆上一层温暖,她紧紧握住翁绿萼的那只手,沉声道,“军令如山,他必须去。可谁能想到,一心跟随兄长,想要收复胥朝版图、壮大平州军威的阿耶,自那一别之后,再也没能回来。”
其间还有些过于沉重的回忆,萧皎没有提,只道:“战场上刀剑无眼,生死本是常事。假若萧熜他们没有做得那么绝情,让奉谦觉察出不对劲,或许我阿耶死于他亲兄长的算计之下这件事,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
翁绿萼知道这样的事,问得太深、太细,只会让当年经历过的人更加痛苦,她沉默着握紧了萧皎的手,低声道:“所以长房一家才会在平州销声匿迹。”
“说来你可能也不信。奉谦当年说了‘祸不及家人’,他只想萧熜付出应有的代价而已。但长房一家,呵,萧程从小就蠢,长大之后更是又蠢又毒,他以为是奉谦夺权上位,害了萧熜,不知从哪儿听来了主意,划花了自己的脸,装作裘沣派来的死士刺杀奉谦。结果么,你应该也猜到了。”
“长房一家做惯了人上人,冷不丁地让长房与二房之间的地位颠倒,他们当然不好过。没多久,他们自己策划了一场火灾,死遁离开了平州。”萧皎语气平静,“你别怪奉谦不敢将事情告诉你。当年长房一家的死讯传来,我匆匆回了娘家,想要探知实情,看他们死透没有。却听见我阿娘私下责问奉谦,说他行事过于激进,这么做会不会太过分?又说他这么做有伤阴骘,要带着他去寺庙里捐香油、去戾气,再给祖母、阿耶他们上香,让他们在地底下不要怪罪……这样的话,我听了都觉得心寒。遑论是奉谦。”
翁绿萼听了,眼里的酸涩之意更重。
听到瑾夫人说那些话的时候,萧持,那个曾用自己的后背替母亲挡下致命一刀的少年,凭借着数度出生入死立下的军功,让母亲再度获得荣耀,得到人人尊敬的青年将军,在想些什么?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在茶楼雅间里,萧持也在怕自己误会他,才不想让她从外人嘴里听到他从前的事……吧?
“瞧,我又多嘴了。要是奉谦回来知道我说了这些话惹你哭,定要恼我。”萧皎轻柔地替她擦去不自觉滚下的眼泪,语气变得轻松了些,“不过好在都过去了。奉谦娶了你,有了会心疼他的人,也不算太倒霉。”
谁心疼他了……
翁绿萼嘟囔了一句,有些不好意思。
萧皎哈哈笑了两声,这次来,虽然没有亲眼看见奉谦与绿萼之间相处的样子,但从她不自觉流露的神态、眼神和提及奉谦时的语气,萧皎都知道,这对小夫妻之间的感情可以说是突飞猛进。
她翻了个身,朝向翁绿萼,认真道:“你别看奉谦平时一堆毛病,但他有一点好,极重亲情。他待你是用了真心的,你应该知道。”
翁绿萼默了默,点头:“是,我知道。”
一直困惑着她的一缕疑思,现在解开了。
为何萧持对她父兄如此厌恶,大概,在他眼里,父兄以她为质交换雄州平安的行为,实质与萧熜设计谋害亲弟的行为一样,都是对亲情的亵渎与背叛。
所以他才不能容忍,不能理解她仍牵挂父兄的行为。
萧皎连着赶了几日的车,刚刚又说了那么多牵引她往日回忆的话,不由得心身疲惫,她抽回手,拍了拍翁绿萼的胳膊:“睡吧。”
翁绿萼轻声应了句好。
枕侧很快传来萧皎平稳的呼吸声,翁绿萼看着八宝攒心的帐顶,却是难以入眠。
不知道萧持现在如何了。
裘沣与高展联手举兵二十万伐他,翁绿萼不懂得用兵打仗之道,却也知道,那会是一场硬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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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绿萼猜想的没错,这场被后世称为定焱之战的战役,打得极其艰难、漫长。
萧持给到她的回信渐渐变少,就算回了,上边儿的字迹也是飞洒潦草,信纸上也隐隐传来战场独有的硝烟之气。
翁绿萼很担心他,但她不能表现出来,不然杏香她们心里愈发不安,焦虑外漏,日子更是难熬。
眼看着庭院里那颗新植过来的桂花树已经挂上了金红的小花,整个宅子都弥漫着桂花清甜悠长的香气,杏香给翁绿萼递上一杯清茶,笑着说:“不知不觉,咱们也在这院子里住了三个月了。”
翁绿萼接过茶盏,轻轻嗯了一声。
萧皎带着人出门狩猎去了,徐愫真在房间里跟着绣娘学翻针绣法,说要用一副最满意的绣品送给小舅母做生辰礼物。
她的生辰快到了,不知道萧持能不能赶回来。
看着女君略显寂寥的背影,杏香今日不知是第几回在心里默念,求观音大士显灵,快让君侯大胜而归,回来好好陪一陪女君吧。
廊下传来一阵稳健有力的脚步声。
翁绿萼现在已经能分辨出来了,是张翼来了。
只是素来沉稳的羽林郎,今日的脚步声略显急躁。
不知为何,翁绿萼的心跳声也跟着砰砰加快。
她察觉到掌心的濡湿,有些难耐地攥紧了拳。
张翼远远就看见一道丽影立在廊下,他疾步奔去,在隆隆心跳声中,张翼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
“女君,君侯归!”
看着翁绿萼倏然之间绽放的惊喜笑靥,杏香也跟着热泪盈眶。
观音大士显灵了!
第44章 第四十三章
她像是一阵风, 雀跃着从他身边飞快地吹过,等张翼回过神时,只剩下一阵馥郁的幽幽香气萦绕在他周围。
张翼下意识地弯了弯手指, 似乎想要留下什么。
他愣神的时间不过瞬息之间,他很快又恢复成了不苟言笑的羽林郎, 转身大步朝着翁绿萼奔出去的方向追赶而去。
但张翼很快发现,女君此时并不需要他的守护。
君侯独身一人,放弃民众的欢呼与恭迎, 纵马疾驰, 来到了他的妻面前。
膘肥体壮的赤黑骏马此时大汗淋漓, 淌着汗水的马身在天光照耀下黑得发亮, 折射出来的光刺眼极了。
翁绿萼怔怔地想,一定是这样, 要不然, 她的眼睛为什么会酸酸胀胀,有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她和坐在高头大马上的男
人四目相对。
三个月不见, 先前的亲昵与依恋都被一阵陌生的尴尬取代,她有些迟疑,下一瞬, 就被翻身下马、大步奔向她的男人给抱了个满怀。
他的怀抱里充斥着尘土与铁锈的味道, 说实话, 并不好闻,翁绿萼轻轻靠在他冰冷而坚硬的盔甲前,却仍能听见他一声又一声, 重若春雷阵阵的心跳声。
“……你怎么不说话?”
虽然宅院位于巷子深处, 外边儿没有人路过,但青天白日的, 和他抱在一起,翁绿萼仍觉得有些赧然。
萧持深深嗅闻了一口来自她身上的幽幽香气,只觉芳香袭人,让他有些醺然欲醉。
“不知道说什么。”只想抱着她。
男人懒洋洋的腔调听着很有几分气人,翁绿萼从他怀里抬起头,微愠地拍他的胳膊:“没话说?没话说你还抱那么紧!”
她那点儿力道不过是毛毛雨,萧持却蹙起眉头,发出一声嘶哑的痛呼。
翁绿萼听了,紧张兮兮地从他怀里退出去,又扶着他的胳膊焦急地问:“你受伤了?我拍到你的伤口了吗?是伤口裂开了吗?”
萧持原本只是想逗逗她,看她为自己心疼焦急的样子。
但看着她眼里浮着水光,盈盈看向他的时候,萧持觉得既快意,又心疼。
他拂落她眼睫尾处坠着的泪珠,又点了点她微红的鼻尖,笑她:“几月不见,怎么变得这么爱哭鼻子?要是被别人看到往日高情逸态的女君这副模样,该笑话你了。”
“你休要转移话题。”翁绿萼又戳了戳他的胳膊,抬眼看他,“怎么伤的?我看你脸都白了,要不要紧?”
萧持不愿把战场上那些刀光剑影带到这里来,弄皱她的眉。
只简单说了句‘不小心被抹了毒的刀刃砍到了,无碍’之后,转身看见张翼正站在不远处,眉眼微扬,叫他过来。
“君侯。”
“挟翼累坏了,你带着它下去安置。”萧持拍了拍他的肩膀,冷峻面容上带出几分笑,“这段时日辛苦你了。”
张翼连忙欠身:“属下不敢。”
萧持又拍了拍他的肩,让他到时候随他一同参加庆功宴,转身牵过翁绿萼的手往西院走。
“手怎么这么冷,为了迎我,贪漂亮才穿这么少?”
先前的陌生感在他掌心传来的温度和十分熟悉的自恋语气中慢慢消弭。
翁绿萼嗔他一眼,看见他锋锐轮廓上浮着的一圈青色胡茬,知道他披星戴月地赶回来,必定又累又乏,也没和他斗嘴,呵呵笑道:“夫君你开心就好。”
萧持志满意得地搂住她的腰:“还害羞了?面皮怎么那么薄。”
“这是自然,世间少有人能及夫君,脸皮这般厚。”
萧持就爱她这副鲜活灵动的模样,被她怼回来也不生气,哈哈笑着继续逗她。
萧瑟秋风中,爱侣低低的说话声传过来,依稀有馥郁香气逸散,驱散了风里的含意。
挟翼在原地歇够了,见还没有人带着它下去喝水吃草梳毛,有些不耐地咴咴两声,过来拱了拱张翼。
张翼这才如梦初醒般,看着挟翼那双神气的大眼睛,牵着缰绳往马厩的方向走去。
·
杏香她们去准备沐浴要用的热水并澡豆、香胰子等物,翁绿萼拉过萧持到屏风后,替他卸下沉重的盔甲和腰间佩着的长剑。
萧持大剌剌地站着,享受着她体贴的服侍,自上而下望去,看见她浓密的睫和挺翘的鼻,露出一线红唇,看起来就很好亲。
翁绿萼及时伸出手,挡住他亲下来的嘴,鼻子一皱,嫌弃道:“夫君,你伤是在胳膊上,不是在鼻子上吧?”
脱下盔甲之后,那股尘土混合着干涸汗液的味道扑面而来,翁绿萼忍了又忍,见他还要凑过来亲她,实在是受不住,瞪他:“快去沐浴。”
被嫌弃了,萧持悻悻然地站直了身子:“你陪我去。”
“不要。”翁绿萼被他酝酿着欲的眼神看得面上发烫,如何不知道这只轻浮的野蜂子背地里在打什么主意,只伸手轻轻推他,“阿姐待会儿就要回来了,愫真知道舅舅回来,定然也期待着要见你。不能耽搁。”
也不怪翁绿萼担心,萧持每回入了水,总要格外激动,容易闹得满地水渍狼藉不说,顶、磨的时间也要漫长些。她可不想出去得晚了,被萧皎用揶揄的眼神扫来扫去,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
翁绿萼一脸正经,萧持绷紧了脸,看起来比她更严肃。
“我胳膊上有伤,不能碰水,想叫你帮个忙而已。”萧持好整以暇看着她,唇角微微勾起,话里却一派正气,“绿萼,你在想什么?”
这人!
翁绿萼瞪他一眼,正好此时杏香她们隔着屏风回禀热水、巾帕等已经备好了。
她顺势绕过屏风往外走,裙袂微扬,上面用捻金彩线绣成的萱草花泫然欲飞,泄露出主人并不平静的心绪。
萧持看着她的背影,并没有急着追上去,目光柔和而平静,是他鲜少露出的安宁姿态。
回家了,真好。
浴房那边儿传来翁绿萼唤他的声音,萧持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就来了。”
她到底有多怕阿姐她们知道她们在偷偷干坏事?
虽然帮着帮着,翁绿萼最终也没能防住野蜂子的蜇人行为,但好歹守住了底线,她拍开他水涔涔的手,冷着脸道:“衣裳在那儿,自己穿。”说完,她径直出了浴房。
托萧持的福,她也得再换一身衣裳!
萧持看着她怒气冲冲的背影,半是餍足半是好笑地微微眯起眼。
这女人,脾气越来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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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愫真终于见到她思念已久的舅舅,看着萧持瘦削得来越发显得深邃锋利的轮廓,又闻到他身上传来的草药味道,眼里含了两泡泪。
萧持笑着揉了揉小娘子乌黑柔软的发,故意逗她:“我们家里不缺银钱,可不用你特地掉金豆子来补贴家用。”
翁绿萼莞尔,徐愫真也跟着笑,结果笑出了一个鼻涕泡儿。
小娘子大窘,在舅舅的笑声中连忙扭过身,整理好仪容之后又比划着问他好不好、痛不痛、短期内应该都不会再走了吧?
萧持耐心地一一答了,在回答最后一个问题时,那双深邃的眼看向翁绿萼,眼尾上扬:“是,暂不走了,多陪陪你们。”
裘沣与高展联手举二十万大军,看着唬人,但裘沣横征暴敛惯了,肯分发给底下士兵头上的银子何其少。没有人愿意主动入伍参军,裘沣麾下那些属官怕他发怒,只能带着人挨家挨户地搜,碰上有合适年纪的男丁,直接绑了拉去军营。
二十万大军中,有小一半都是这样稀稀拉拉凑出来的。但裘沣此人能盘踞西水六州多年,自然是有些真本事的,排兵布阵自有奇招不说,裘沣麾下的能人异士皆来助阵,让萧持受伤最重的那道刀伤上淬的毒就是出自其中一人之手。
这场前后断续了将近三个月的战争,萧持一方将士伤亡的数量也超了他们先前的预期,好在他们啃下了这场硬仗,又新占下两座城池。
裘沣与高展的联盟本就为利而生,实力本就更弱的高展接连丢了陵阳、重泉两座大城,断尾求生,才让萧持一方勉强同意收兵,而裘沣一方迟迟不肯派兵援助,害得他丢了兵又丢了两座城池,气得高展大骂裘沣老匹夫,他们之间如何狗咬狗,萧持并不放在心上。
与蔡显、隋光远等人商定好抚恤阵亡将士、奖赏有功之人的事后,他不顾仍在隐隐作痛的伤,撇下身后大军,独自策马先行一步回了东莱城。
他很牵挂她。
徐愫真注意到舅舅说后半句话时,是笑着看向小舅母的,看见小舅母那张艳若桃李的脸庞上浮上格外动人的红晕,她的脸也跟着红了起来。
舅舅和小舅母的感情可真好。
翁绿萼嗔了一眼在孩子面前仍不着调的男人,问他:“还不饿?我瞧你精神劲儿倒是足。”
方才帮他沐浴时,看到他手臂上那处还没有愈
合的狰狞刀伤,还有其他新添的伤痕,翁绿萼看了都觉得揪心,偏偏他还跟个没事人似的,还有心情作弄她,缠着她要好处。
萧持笑,隔空点了点她。
又转头对着徐愫真无奈道:“瞧,你舅母多威风,我若是不乖乖听她的话,连饭都没得吃。”
翁绿萼瞪他。
他那张嘴真是不讨喜!
徐愫真嘴角抿出两个小小的梨涡。
等看到桌上那些养身补气的菜式时,徐愫真又偷偷笑着看向翁绿萼,小舅母明明比谁都心疼舅舅嘛!
·
虽然人回来了,但萧持还是闲不下来,也就回来的那两日待在屋子里陪了陪她,之后直接人影都不见。
不是说军营里的事儿都处理好了吗?
翁绿萼有些郁卒地托着腮,看着杏香她们走来走去忙忙碌碌地将被衾、衣衫等收拾好,放进那几个黄花梨刻八仙八宝纹箱笼里。
在东莱城中住了四个月,她们该启程回平州了。
平州……
见翁绿萼坐在罗汉床上发呆,杏香和丹榴交换了一个眼神——她们憋得好辛苦啊!
但是君侯对女君一片心意难得,再难忍,她们也不能泄露了消息,让君侯给女君准备的生辰惊喜打了折扣。
萧皎进来时,看见屋子里乱糟糟的,眼睛一转,道:“左右杏香她们忙着收拾行李,我们在这儿碍手碍脚的。不如出去走走?”
她们几日前搬回了蓬莱庄,无他,只因萧持颇思念那个温泉池子。
但翁绿萼见他刀伤还未彻底愈合,担心他一下了水激动起来,会让伤口裂开,坚持不肯随着他心意胡闹。
“绿萼?”见人没说话,萧皎走过去,探了探她的额头,“我瞧你最近总是走神,怎么,想奉谦了?”
翁绿萼的脸一下子红了,连忙摇头:“哪有,我才不想他。”
看着她那口是心非的样子,萧皎笑:“行吧,不想就不想。快,换件衣裳,随我一块儿出去走走。”
出去散步而已,为什么要换衣裳?
翁绿萼低头看着身上的衣衫,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萧皎轻轻推了推:“杏香,先帮你家女君换件鲜亮些的衣服。这样秋高气爽的好天气,不打扮得漂亮些出门都是浪费了。”
听着似乎有几分道理。
翁绿萼也想给自己找些事儿做,待会儿出去摘些桂花回来熬桂花蜜,封存起来冬日泡水喝、做糕点,都是很好的。
这样想着,翁绿萼心情变得好了些,挑了件碧蓝色地罗上襦配着高腰石榴红长裙,又披了一条白罗披帛。
华容婀娜,百端娇美。
萧皎一见,惊艳不已,暗道奉谦不知走了什么运,能娶到这样一个天仙大美人儿,笑吟吟地走过去挽过她的手往外走:“知道你这几日又是看账本、又是帮愫真描花样子,很是辛苦。今日可不许再费心费神了,跟着我走就是。”
翁绿萼含笑回握住她手,撒娇道:“一切都托付给阿姐,我只当个甩手掌柜,等着赏景就是了。”
萧皎点了点她鼻尖,得意道:“瞧好吧你。”
蓬莱庄地处雀山之上,此处是萧候私宅,加之有萧候女君、胞姐等高门女眷在此居住,每日都有两队卫兵上下巡山,寻常宵小也不敢前来打扰。
她们从半山腰开始往上走,饶是雀山上的山路已经算得上平坦,但默默爬了大半个时辰,翁绿萼一张柔白面庞上已经带了疲惫的红,她扯了扯兴致仍十分高昂的萧皎,有气无力道:“阿姐骗我。”
这哪里是出去走走这么简单!
面对翁绿萼带着埋怨的眼,萧皎有些不自在地咳了咳,哄她:“就快了,就快了,这回是真的!”
都怪奉谦,要给人生辰惊喜,也不知用些轻省的法子,非要她们巴巴儿走上去,她倒是还好,绿萼那娇滴滴的小身板,难免吃力。
萧皎默默在心里骂了萧持百八十句,拉着翁绿萼又走了大半刻钟的山路,直到眼前陡然开阔,属于山湖的湃然清淼之气扑面而来,有别于山间带着草木清苦之气的风,霎时间就将她们先前的疲惫一扫而空。
翁绿萼站直了身子,怔怔看向眼前这片渟膏湛碧,在透彻天光照耀下犹如一块通碧翡翠的湖泊,山风徐徐,吹皱了那片澄澈翠色,有一艘小船正在水面上悠悠轻晃,遥遥望去,与她最爱的那本山水游志中描绘的一模一样,美得让人忘忽凡尘俗扰。
“我从前都不知道,这座山上,还有这样美的湖景。”
萧皎揶揄道:“那是因为你出门散步,范围都不超过蓬莱庄外十尺。”
“阿姐!”翁绿萼脸红扑扑的,解释道,“我也曾登上过山顶的!不止十尺。”
虽然那是她因病在屋子里闷了数日之后,憋着一股劲儿强行登上去的。
萧皎哈哈笑了两声,牵着她的手步下那条青石小阶:“咱们近前去瞧瞧。”
翁绿萼向来喜爱山水美景,听了这话,也很是来劲儿,刚刚爬山积下的满身疲惫也被悠悠吹来的湖上清风给吹散了大半,兴致勃勃地提着裙沿着那条青石小阶下去,看着那片宝石般的湖泊近在咫尺,脸上的笑愈发欣悦。
萧皎将这些都看在眼中,不由得嘀咕,奉谦这生辰礼物,看来还真的送到了绿萼的心坎上。
“此景甚美,若是能泛舟湖上,岂不妙哉?”萧皎望她一眼,见那张芙蓉靥上似有意动,拔高了声音,“船家!船家!”
萧持眉角一抽,默默地拿过船桨,划破碧波,慢慢朝她们所在的岸边驶去。
那艘小船并没有什么稀奇的,令翁绿萼侧目的,是站在船头的那道高大身影。
随着他越来越近,翁绿萼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砰砰跳得又急又快,直到那只小船靠了岸,他轻身一跳,很快便行到她面前。
翁绿萼下意识抬起头,看他。
她并不知道自己此时眉宇间尽是烂漫笑意,一双眼里盈盈光彩的模样有多么动人,只道:“你不是忙着军中事务么?怎么在这儿当起了老船翁?”
她语气俏皮,隐隐流露出的几分娇与嗔让萧持十分受用。
萧持可听不得这个‘老’字,她韶颜稚齿,容颜美好,不过将将十七岁,而他……
萧持眉眼飞扬:“菩萨夜里托梦于我,让我带你回一趟娘家。”
翁绿萼微怔,继而一喜。
却又听得萧持道:“此处名唤蓬莱州,仙家宝地,可不就是仙女儿的娘家?快些上船,我带你游湖。”
情绪一时间大起大落,翁绿萼没忍住,瞪了他一眼。
说什么仙女,真是不怕人笑话。
萧皎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见翁绿萼脸红,笑着摆了摆手:“好了好了,我可不敢耽误老船翁带着仙女儿回娘家赏景。去吧,我们也回去了。”
说完,她对着翁绿萼挤眉弄眼,红唇轻启,无声说了几个字,翁绿萼下意识读了,等反应过来,脸上很快蔓延上一层火烧云似的酡红。
萧皎调戏弟妹的心愿得逞,又被萧持凉凉觑了一眼,知道自己碍事了,带着霁雨和杏香一块儿走了。
湖边只余翁绿萼与萧持两人。
湖上氤氲的水雾将远处的山峦上烘得愈发青绿,那人就立在湖光山色之中,也不说话,只紧紧盯着她,眼神中带着她熟悉的压迫与贪欲,羞得她下意识侧过头去,耳垂上明珠微晃,愈发衬得那一截颈子皓白如玉,细长曼妙。
“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听她羞声嘟囔,萧持唇角微扬:“我一凡夫俗子,得观仙女天颜,自是怎么看,都看不够。”
他的声音很好听,犹如金玉之色,说起这样哄人的情话时,声调微低,听得人耳廓酥麻。
他又作弄她。
翁绿萼轻声哼了哼:“妾不过小家碧玉,惭无倾城色,当不得君侯的夸。”
萧持定定望着她,笑:“还在气我这几日没陪你?”说着,他牵过她手,往停在岸边的小船走去,“仙女儿的眼界都高,若是我不别出心裁,准备一个令你真心欢喜的生辰礼。我心有愧。”
说到最
后时,他先前略有些轻浮的语气倏然正经起来。
被他这么一说,翁绿萼才记起来,九月廿四,是她的生辰。
看着萧持这副颇上心的模样,翁绿萼有些心虚。
待回去了,她得悄悄翻出婚书,看看萧持的生辰是哪一日。
没听见翁绿萼说话,萧持以为她害羞,自个儿大步一跃,上了船,才又对着她伸出手:“来。”
翁绿萼轻轻把手搭在他掌心,随着那道力气轻盈一跃,到了船上。
萧持揭开莲青色的帘子,示意她进船篷里去。
翁绿萼微弯下腰钻了进去,才发现小小的船篷里别有洞天,桌几、小榻一应俱全。
桌几上还摆着她喜欢的八宝甜糕,再往里看,甚至还摆着一口箱笼并三足木架。
看着搭在木架上的那两条洁白巾帕,翁绿萼不知道想到什么,面颊微烫,低着头坐了下来。
秋高气爽,但泛舟湖上,难免会有几分幽幽凉意袭来。翁绿萼看着桌几旁的那个熏笼,她身上被烘得暖暖的,指尖都充盈着饱满血色。
萧持问她:“可有哪儿疏漏的地方?身上冷不冷?”
翁绿萼飞快摇了摇头,发髻上那支流苏钗跟着泠泠作响。
萧持仿佛还不放心似的,走上前来摸了摸她的脸,暖呼呼的,手感极好,他又捏了捏,在翁绿萼的嗔视中放开手,笑着道:“得了,好生坐着吧。”
翁绿萼应了一声,却在萧持想要放下帘子时拦住了他。
面对萧持无声挑眉的询问,翁绿萼正经道:“这熏笼火力有些大,我怕待会儿船篷里太暖了喘不上气,还是掀开吧,通通风。”
萧持慢慢地哦了一声:“行吧,我知道女君是为通风,绝不是为了贪看我这老船翁的皮囊。”
翁绿萼倏然转过身去,不看他了。
身后传来萧持的大笑声,紧接着,小船微晃,翁绿萼感觉到自己稳稳地浮在这片碧波之上,她从前鲜少乘船,此时又身处山湖之中,免不了有些好奇,探出一双沉静漂亮的眼睛,新奇地看着周围的风景。
萧持由得她看,手上动作不停,一双眼却总是落在她身上。
不多时,这艘小船载着两人来到了湖心中央。
萧持握着她的手,牵她出了船篷,又紧紧揽住她腰肢,一副生怕她跌落水中的样子,翁绿萼忍不住笑:“我哪有那么笨?不会摔的。”
萧持却挑眉道:“那可不一定。”
翁绿萼嘴角一平,不再和这只臭毛病颇多的野蜂子多说,只专心看景。
在湖心看山、看水、看远处的岸边,又是一番不同的感受。
不远处的山峦树林里惊起数只雀鸟,扑棱棱展翅的声音传来,伴随着树叶婆娑、碧波荡漾的窸窣动静,翁绿萼闭了闭眼,感到久违的,令身心为之荡涤一新的宁静感。
萧持的吻落在她眉眼、面颊上,又问她:“可欢喜?”
翁绿萼诚实地点了点头:“夫君用心待我,我很欢喜。”
见萧持因为这句话,落下来的唇舌都带了更令人骨软筋酥的热度,翁绿萼闭上眼,柔顺地仰头承受着他此时的激动与得意。
翁绿萼看到他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而更激动的样子,她心中亦升起隐秘的快.感
因此,当萧持抱起她,往船篷里那处小榻上去时,她只咬了咬唇,并没有斥他。
但很快,翁绿萼又恼起了他。
这处小榻实在是狭窄,仅供她一人睡卧倒还勉强,但萧持生得犹如一座巍峨小山,他覆下来的影子让人觉得原先大小适宜的船篷,陡然间变得逼仄起来。
又是在水上,小船随着一阵又一阵猛烈的凿击晃个不停,摇晃头晕之感一直未歇,翁绿萼心里难免发慌,无奈之下,一双玉手只能紧紧攀着他紧实的臂膀,夹得愈发紧。
萧持一顿。
旋即,小船摇晃的劲儿忽地变大,船身周遭的波澜层层荡漾,悠哉游哉游过船底的鱼儿受惊,纷纷加快速度游走。
不知胡闹了多久,翁绿萼迷迷糊糊间察觉到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凑到她嘴边,耳畔响起一阵微哑的男声:“乖,张嘴。”
她微微启开唇瓣,有温热的水淌过干渴的喉咙,翁绿萼也跟着慢慢恢复过来。
萧持放好空了的茶盏,迎接他的就是一阵铺天盖地的捶打。
他捏住她柔软的手腕,故作惊讶道:“绿萼,你为何翻脸不认人?”顿了顿,他又道,“可是你还未吃饱?那我……”
翁绿萼用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嘴,瞪他,小脸上浮着靡丽的红,乌发凌乱,雪肤之上满是红痕,看起来实在可怜,但她偏又要做出十分严肃的样子来,惹得萧持忍不住笑。
“说什么给我准备生辰礼,到最后,便宜的还不是你自己!”
翁绿萼愤愤,又捶了他一拳,扯过一旁的衫子裹住自己,扭过身去不肯看他。
“还有一份礼,留待给女君消气。”
萧持说着就要替她穿衣,翁绿萼连忙拍开他不老实的手,躲进被子里自己穿,下榻时,脚下一软,萧持顺势将她抱了个满怀,又从箱笼里拿出一件氅衣,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带着人出了船篷。
此时外面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澄透碧波在清冷月辉的照耀下泛着粼粼银光,翁绿萼犹带着潮红的脸在月色下愈显美丽动人。
“看。”
萧持捏了捏她的耳垂,先前那只明珠耳珰不知道何时落了。
翁绿萼下意识顺着他的话抬起头,忽见一簇火花蓦地在夜幕中绽开,一簇接着一簇,清冷的夜幕上陡然绽开了无数明彩星辰,湖面上也映出五光十色的波光,一切的一切,都美极了。
翁绿萼惊喜地回过头看他,眉眼之间的快乐之色满得快要溢出来。
萧持轻轻吻在她眉心。
“今朝此日,诚愿我妻,生辰吉乐,乐哉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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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持会为她的生辰花这么多的心思,是翁绿萼始料未及的。
这份愉悦,一直持续到马车骨碌碌碾过平州城前的青石地砖,也没有消散。
徐愫真还在为那日的烟花激动——她长那么大,从未见过那样盛大、那样绚烂的烟花!
她决心要将那一幕画下来,送给小舅母。
听到她这样说的翁绿萼笑着摸了摸小娘子嫩嫩的脸蛋,柔声道谢。
马车停下,张翼恭声请她们下车。
看到君侯府前的两尊瑞兽石像,翁绿萼轻轻舒了口气,终是又回到了平州。
第45章 第四十四章
翁绿萼与萧皎她们在二进院的月洞门前分别, 再踏进中衡院的大门时,她忽地想起成婚后不久,她想找借口搬回芳菲苑, 却始终没能如愿的事儿。
庭院里的仆妇见一美貌小妇人袅袅婷婷而来,知是女君归, 忙都低下头,恭恭敬敬地向她请安见礼。
翁绿萼心情不错,温声叫她们不必多礼, 又让她们待会儿空闲了去杏香那里拿她买回来的东莱特产——乌梅糖、乳糖狮子、甘露饼、糖豌豆等许多甜果点心, 东莱人嗜甜, 城邑里有许多糕点铺子, 她们启程返回平州的前一日,翁绿萼特地带着徐愫真去买了许多。
仆妇们对视一眼, 主人不在, 她们这几个月的活计本就少,清闲了好长一段时日。女君回来了, 还记得给她们带礼物,这怎能不叫她们受宠若惊。
翁绿萼去看了看那盆烟笼紫牡丹,女使们将它照顾得很好, 只等来年春风拂过, 它又能神气十足地开花。
杏香和丹榴带着人将从东莱带回的箱笼搬进屋里, 她们都是做惯了活儿的麻利性子,不多时就将一应衣饰、杂物都归拢放置好了。
因着没想到在东莱城会待那么久,翁绿萼这几月裁了不少新衣, 在中衡院伺候的其他女使难得接到替女君整理衣物的活儿——这从前都是杏香和丹榴做的。
但今日要整理的东西太多, 杏香叮嘱几句之后,便让松萝将柜子里的夏衣收拾了放在下面, 将秋衫放在上面些的位置。
松萝点
头应好。
空置了数月的屋子里重又迎回了它的女主人,那股令人心旷神怡的幽幽香气也随之再度充盈屋舍。
杏香干劲儿十足地出去给女使、仆妇们分发甜饼果子,丹榴给翁绿萼奉上一盏新茶,有些紧张道:“女君,您刚回来,得去老夫人那儿请安……”
她暗暗暗恼,怎么把这件事儿给忘了!这不是给瑾夫人那边送把柄,等着她训斥女君吗?
翁绿萼对她递去一个不必惊慌的眼神,嘴角慢慢翘起一个她自己都没有发现的,含了些许甜蜜之意的弧度。
“君侯说了,待他归家之后,再和我一同去万合堂请安。”
萧持送她们入城之后,又改道去了军衙。
他总是很忙,翁绿萼也习惯了夫妻间聚少离多的现状。
看着丹榴松了口气的样子,翁绿萼笑了笑,至于后面萧持又说什么‘夫妻一体’之类逗她的浑话,翁绿萼光是想想都觉得耳根发烫,实在羞于讲给她们听。
丹榴欣赏了一番女君的甜蜜笑靥,高高兴兴地转身去小厨房给她熬煮补身的燕窝。
她们启程去东莱之前,中衡院多了个小厨房,杏香她们都暗自开心,今后要做吃食就方便多了。
萧持嘴上说着嫌她太瘦,要她多吃些才特地开设了小厨房,但翁绿萼想着他做起那事儿来的疯狂悍勇,猜他多半是看重了小厨房多出来的那几个灶头,能多备些热水供他胡闹。
奇怪,她们才分别多久?她却总是想起他。
看到她们成婚的院子会想。
看到那盆曾在雨夜被他抱在怀中的牡丹会想。
翁绿萼默默觉得这样不大好,好像又让萧持占据了上风一般。
她拍了拍有些发烫的面颊,寻了先前还未看完的游志,倚在罗汉床上,闲闲翻阅起来。
见女君低着眼,在安静看书,杏香她们的动作放得越发轻。
在这样一种静谧的氛围中,由远及近的那阵脚步声砸入耳廓时,便显得格外鲜明。
“君侯!”
翁绿萼握着书脊的手一动,她按捺着没有起身,眼睫却暴露了主人有些紧张的心绪,不安分地轻轻颤动。
现在女君和君侯的关系早不是当初刚刚成婚那时的生疏客气了,见君侯眼风都没往她们身上飘一下,径直进了屋,杏香早就轻车熟路。
听到其他女使支支吾吾说女君未出来迎,君侯会不会生气这样的话,她愣了愣,摆手:“怎会!君侯疼惜女君,不会在意这些的!”
她说得很是笃定,女使们便放下心来。
女君性情温柔平和,女君和君侯感情好,君侯自然更少发脾气,她们侍奉起来也会更省心省力。
两全其美,多好。
萧持进了屋,隔着一道玛瑙珠帘,他看见一道窈窕身影正侧对着他,半坐在罗汉床上,乌云般的浓黑发髻下,是一截细白纤纤的颈。
情热时,他最爱亲吻那截漂亮的颈。
萧持面色沉静,仍是对外端肃威仪的模样,但脚下步伐却颇快,珠帘琅琅清越的碰撞声传来的下一瞬,翁绿萼手中握着的书便被人轻轻抽走,随即,她整个人都被日渐熟悉的男人气息覆盖,筋骨仿佛也为之一酥,悄然淌出些汨汨润泽。
他带着炽热之意的吻从背后落下,亲在她本就敏感的颈间。
翁绿萼暗恼,推了推他:“待会儿还要去给夫人请安。”
萧持动作一停,有些扫兴地顺势躺了下去,枕在她腿上,一双深邃眼瞳直直地望着她:“不想过去?”
翁绿萼连忙摇头:“没有。”
萧持从前也听过婆媳之间难相处的俚语,想起自己母亲的性子,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去捏她白里透粉的面颊:“我阿娘那儿,你不必在意。若有什么,只都推到我头上来就是。但我总有不在的时候,你自个儿机灵些,除了不许委屈你自己,其他你看着办就好。”
他这样表态,翁绿萼该很高兴才是。
她微凉的指腹落在他带着折痕的眉间。
“夫君放心,我会好好与夫人相处的。”他为她着想颇多,作为回报,翁绿萼也不会做一个恶妇。
自然,这是在瑾夫人没有无理取闹,盲目以孝道压人的前提下。
萧持捉过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哄她:“我的绿萼这样美,性子好,又会裁衣烹食,谁会舍得不喜欢你?”
翁绿萼忍俊不禁,骂他‘油嘴滑舌’,却被萧持趁机翻身压在下面,嘴里说着让她尝尝油嘴滑舌的真正滋味,两人又滚到了一处去。
等到她们出了中衡院,往万合堂的方向去的路上,翁绿萼才知道,原来万合堂那边已经来人催过两次了,只是都被西平给挡了回去。
翁绿萼略感头痛,瞪了风神高迈、一脸正经的萧持一眼,有气无力道:“下次夫君不能再这样……孟浪了,回回都叫长辈等我们,说出去要叫人笑呢。”她与瑾夫人关系冷淡,其中他也出了不少力!
‘孟浪’二字的咬字有些轻。
萧持耳聪目明,自是将她话里隐隐的埋怨之意都听得清清楚楚,他也不在意,只道:“阿娘急着抱孙子,从前不知给那些寺庙捐了多少香油钱。我与你感情好,夫妻恩爱,才能叫她那些香油钱落到实处去,不然我日日对着案牍军务,能生出孩子来?”
孩子。
翁绿萼模模糊糊想起他出征的前一晚,在她耳边说的那些话。那时她困极了,分不清是真实还是梦呓,今日他又提起,翁绿萼迟疑了一会儿,仰头问他:“夫君,很想要孩子吗?”
“你与我的孩子,我自然期盼。”说起这件事,萧持自然而然地寻到她软软的手,捏了捏,得了她一个嗔怪的眼波之后,又继续道,“但你年纪还小,此事不急。”
年纪还小?
翁绿萼不由得提醒他:“夫君,你才与我庆贺过我十七岁生辰不久。”
时下女子成婚的年纪都偏早,十五及笄之后便可出嫁。到她这个年纪,已做了母亲的人更是不少。
“与女君嬉戏于碧波之上,观烟火绚烂的那一日,我永生难忘。”萧持语气正经,但说的话却让翁绿萼红了脸,紧接着,他用一种古怪的语气道,“与我相比,你的年纪的确太小了些。我不忍你这么早便做母亲。”
想起外甥与外甥女都坚持叫她‘小舅母’,又口出狂言嫌他年纪大的事儿,萧持仍耿耿于怀。
自然了,他不可能将心头的郁闷如实说给她听,只捏了捏她的手,强调:“我是心疼你,你可别多想。若是阿娘催,我来应就是,你不必多言。”
翁绿萼乐得轻松,实话讲,她现在连如何与人为妻这件事都没有琢磨透,自然更没有做好迎接一个小生命的准备。
此事能缓缓再谈,她情绪跟着轻快了一些,被他握着的手悄然弯下,与他十指紧扣。
萧持低眸,便看见她柔和的笑靥。
“夫君待我真好。”
萧持嗤了一声:“现在才知道?”
好吧,这人向来是经不得夸的,翁绿萼若后退一步,他就能厚着面皮前进十步,直至将她吃干抹净,吃个痛快,他方才餍足收手。
万合堂已近在眼前,翁绿萼没再说话,想将手抽出来,萧持却不放。
直至快到正房前,察觉到紧紧攥着的那只柔软小手微微濡湿,萧持才放开她,低声笑她:“胆子那么小。”
这哪里是胆子大小的问题!
翁绿萼忍下,与他一同进了屋,向瑾夫人见礼。
瑾夫人许久不见儿子了,知他打仗负伤,又战功斐然,既是骄傲,又是心疼,忙不迭地对着他嘘寒问暖起来。至于翁绿萼,一个眼风都不曾给到。
翁绿萼乐得如此,只在瑾夫人说得累了,抬盏喝茶的间隙,送上她近日绣的一条抹额。
瑾夫人收下,神色淡淡地夸了两句。
翁绿萼忙表
示此乃分内之事,她抬头,才发现瑾夫人背后,立着她之前未曾见过,看着很是陌生的一对男女。
女子约莫年岁与她相近,打扮得简单素雅,一张秀美脸庞在察觉到她的注视时微微发红,却不敢与她对视,只含羞低下头去。
翁绿萼略有些好奇,没有多看另外一名男子,匆匆扫了一眼,只知是个做世家公子打扮的年轻人。
萧持不耐瑾夫人的嘘寒问暖——问来问去总是那几句话,他抬起头,一双鹰隼般的锐利眼睛扫过瑾夫人背后站着的那二人,发问:“阿娘,他们是?”
瑾夫人对儿子的满腔慈爱之情还没有发散完毕,就被他强行打断,一时间脸上的神情有些挂不住.
听萧持冷声询问,她哦了一声,拉过女子的手,示意她上前,笑道:“奉谦忘了?这是你表妹玉屏,那是你表弟相广。你小时候曾与他们一块儿玩耍过的,你都不记得了?”
瑾玉屏含羞屈膝行礼:“表哥安好,表嫂安好。”
瑾相广也跟着颔首问好。
翁绿萼对着他们微笑颔首,端庄得体。
不知怎得,那人的声音听着也算是风度翩翩之辈,但她下意识生出了不喜之意。
萧持疑道:“我与他们年岁相差不小,我练武投军时,他们只怕还在乳母怀里玩泥巴,何来的幼时相交之情?”
萧皎带着一双儿女进来时,正好听得这话,当即就笑出了声。
瑾夫人哀怨地瞪了一眼不给她脸面的一双儿女,强撑着道:“你们都忙,留我老婆子一个人在家。玉屏和相广都是好孩子,留在府上总能陪我说说话、解解闷,你们不至于连这点事儿都要否吧?”说到后面,她话里忍不住带了怨怼之意。
儿子野心大,事情忙,常不着家。成了亲,心思又被翁氏女给占了大半,更不得体贴她这个寡母的不易。女儿么,也不怎么与她贴心,前端时日更是只留了个信儿,便带着外孙女儿去了东莱城。
若不是外孙因着要念书,长住书院,只怕她也要一并带走!
见瑾夫人说着说着激动起来,瑾玉屏连忙半跪在她面前,柔顺地替她抚胸顺气。
瑾相广绕出来,跪在瑾夫人面前,歉疚道:“是我们姐弟俩没思量周全,原是想代君侯与表姐在表姑母膝下尽孝一段时日,没成想闹出误会了。
今天是表姑母与君侯合家团聚的好日子,表姑母莫恼,明儿我与玉屏便启程回琅琊。”
琅琊,思及数年未归的娘家,瑾夫人忍不住又红了眼睛,一张瘦长脸看着老态尽显。
徐愫真忙上前安慰外祖母,瑾夫人看着外孙女儿担忧的小脸,心中熨帖,但想起她改了姓,上了萧家族谱这样的事儿,他们都不曾寻得她的同意,自顾自就办了,一时间心里又不得劲儿起来。
徐琛行在这堆人里心眼儿最少,听得瑾夫人伤心控诉,他三下五除二地走了过去,不经意之间就将瑾相广给挤到了一边去:“祖母这话可就错了!这三月里我不也常常从书院回来陪你吃饭、陪你说话?为此我可连王舜他们约我上街买蝈蝈这事儿都推了好几回了!”
对于舅舅、小舅母、阿娘和阿姐统统都去了东莱城却独独不带他的事儿,徐琛行很是怨念,但萧皎临走前给他留了一封信,上边儿写着对他寄予的深切希望,徐琛行被他阿娘的一番甜言蜜语哄得豪气顿生,在读书闲暇之余,常常回来在瑾夫人身边尽孝。
被徐琛行一打断,瑾夫人幽怨的话音尴尬地收了收。
萧持挑了挑眉:“你还学着人买蝈蝈?”
察觉到数道危险视线投射而来的徐琛行缩了缩脖子,细声细气道:“这不是忙着孝顺祖母,没顾上买呢吗……”
萧皎呵了一声:“待会儿再收拾你!”
徐琛行立刻做老实状,不敢说话了。
刘嬷嬷在一旁看得着急,前几个月瑾夫人和一双儿女之间都生了嫌隙,见瑾夫人难过,她也跟着难受。如今好不容易一家团聚了,依刘嬷嬷看,老夫人又何必费那些口舌功夫,惹得君侯与姑奶奶不痛快。
她见准时机,柔声道:“老夫人,人都到齐了,不如摆膳吧?君侯一路风尘仆仆,就等您这顿团圆饭呢。”
“是了,奉谦,我特地叫厨房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莲花血鸭,你难得尝到文厨娘的手艺,可得多吃点儿。”
说话间,众人依次落座,瑾夫人的目光落在萧持身上,仿佛又有些不满似地看向翁绿萼:“我怎得瞧着奉谦瘦了许多,翁氏,可是你照顾得不够仔细?”
翁绿萼还未说话,就被萧持不耐烦地抢过了话头:“我常在营中与将士们同饮同食,行军粮草本就不充裕,我焉能吃得肚满肠肥?她一个妇道人家,又能顶什么用,为我缝补几件衣裳、夜里替我倒水洗脚罢了!阿娘你还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就是。”
瑾夫人一噎。
她只是想敲打敲打翁氏而已,奉谦就跟放炮似的回了她一长串!
谁家婆母当得她这般憋屈!
见翁氏跟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似的低着头,一句话都不敢多说,瑾夫人憋闷之余,又不由得喜滋滋地觉得自家儿子驭妻有道,就该如此!
翁绿萼轻轻觑了一眼萧持那张凶脸,复又柔顺地低下头去,忍笑。
席上的人知道他性子的,都吃得很淡定。
瑾家两兄妹初来乍到,见萧持生得英俊迫人,脸又沉着,一副瞧着很不好惹的样子,都不敢多夹菜,只紧着碗里的白饭饱腹。
瑾夫人将这些看在眼中,见儿子并不亲近自己的娘家人,不由得更加气闷。
这餐团圆饭吃得瑾夫人是食不知味。
不过好在,萧持片刻之后又道:“儿不孝,不能常在阿娘膝下侍奉,我妻虽有心尽孝,但我在家中,她到底得多用些心思服侍我。依我之见,就叫表弟表妹留在君侯府上,陪阿娘解闷。来日若有空,我亲自送阿娘回琅琊小住一段时日,可好?”
萧持并非吝啬之人,他虽然对母亲的娘家人没什么好感,但瑾夫人喜欢,且有人在她身边陪着说话解闷,想来也能少找他妻的麻烦。
瑾夫人闻言大喜,眼角的皱纹像是层叠花瓣般密密匝下,她满意地颔首道:“奉谦我儿,你有这心,我已经很高兴了。你忙大事要紧,我怎么舍得劳累你送我去琅琊。罢了,总归你表妹玉屏她们都是妥当人,有她们侍奉,你且放心就是。”
说着,她含笑睨了一眼瑾玉屏:“还不快多谢你表哥。”
瑾玉屏下意识点了点头,正要说话。
却见萧持已经站起身,对着身侧那个曾与她微笑打过招呼的美貌小妇人不耐道:“磨蹭什么?走了!”
徐琛行手里的猪蹄都被吓掉了,他皱起眉,有些心疼小舅母和猪蹄。
舅舅哪儿来的邪火?
瑾玉屏在嘴边的话更是一下子就被吓回去了。
君侯表哥,果然和外边儿传的一样,脾气不好。
下一瞬,瑾玉屏望向那位看起来十分柔弱可欺的表嫂的眼神里,就带着些担忧与怜惜。
君侯表哥这样威武霸气,表嫂侍奉起来,一定很辛苦吧?
相比之下,阿娘要她和阿兄千里迢迢来到平洲,在脾气同样也不大好的表姑母膝下尽孝这件事,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见翁绿萼低眉顺眼地跟着萧持走了,瑾夫人没忍住,和一旁的女儿嘀咕了两句:“奉谦的火气怎得这么大?可是翁氏先前开罪他了?”
按理说,他攻下了一场艰难的战役,大胜凯旋,应该很高兴才是。但他刚刚对着翁氏女说话的神态和语气,重得来瑾夫人都跟着有些肝颤。
萧皎好整以暇地磕着瓜子,听得她问,慢悠悠地吐出瓜子皮:“奉谦不就是这个性子?阿娘多想了。”
瑾夫人哼了哼,知道女
儿这是在敷衍自己,她转头和一对表侄慈爱地说起话来。
瞧瞧,她们瑾家的孩子,就是懂得体谅人些!
·
出了万合堂,萧持就要去寻那只香馥馥的柔软小手握住。
却被翁绿萼躲开了。
萧持又去捉,她又躲。
“你怎得了?”萧持纳闷,跟着又恍然大悟似的,长臂一伸,捞她一截细腰入怀,笑道,“原来是我刚刚说话语气重了,惹了女君不痛快。”
翁绿萼嗔他,眼波流转,看得萧持心底一漾。
“君侯夫威日盛,妾又敬又怕,不敢作声。”说完,翁绿萼自己也觉得这话可乐,吃吃笑起来,双靥晕红,娇媚可人。
萧持惩罚似地捏了捏她面颊。
路上安安静静的,仅有两旁挂着的花灯偶有吸引几只蜂蝶,听得几道扇翅扑棱的声音。
他娶妻之后,瑾夫人心里的那点儿落差和不悦,萧持大致能够猜到。
瑾夫人抚育他的这二十几年间,吃了不少苦头。萧持愿意尽力奉养她,让她风风光光地做平洲、乃至天下最尊贵的老太太,这是他为人子应尽的孝道。但若要其他,萧持自问没有余力满足。
“总归现在有那对瑾氏兄妹陪着她,她身边不缺人陪着,你专心服侍我就是。”
翁绿萼起先听得还有几分感动,被他半搂在怀里的身子也如浸泡在春水中,一阵阵儿地发软,但听到后半句,她冷笑一声,瞪他:“最后那句话才是你的真实所图吧。”
之前二人新婚,他又贪那事儿,翁绿萼吃不住的时候,就用明日清晨要去给婆母请安的借口搪塞推他。
被她点破,萧持也不尴尬,怡然自得道:“你我结发夫妻,琴瑟和鸣,恩爱非常,乃是天地正道。有何不对?”
这人脸皮最厚,说起这种让人面颊发红的话来也是气不喘心不跳,但翁绿萼分明都听到身后女使们发出的低低笑声。
她恨恨握手成拳,捶了萧持一下。
但她心底又忍不住泛起甜意。
看着君侯与女君姿态亲昵地一同携手回了中衡院,杏香和丹榴对视一眼,心里边儿都觉得甜滋滋的。
翁绿萼已经猜到萧持今夜多半会有些疯,她亦感念萧持愿意为她在府上的处境考量,杏香她们为她备好沐浴的物什之后,翁绿萼借口想自己先泡一会儿,把她们都赶了出去。
她轻手轻脚地去到衣柜前,不多时,就找到了那几件艳丽又清凉的兜衣。
她羞极,不敢多看,随意拿了一件出来藏在身后,才转身,就听见萧持的声音传来。
“不是说你在沐浴?”
“怎么跑这儿来了。”
第46章 第四十五章
萧持的声音由远及近, 不过转瞬,翁绿萼就看见那道巍峨身影转过那扇黄花梨花鸟十二扇围屏,那双深邃眼眸所投射出的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
翁绿萼负在背后的手攥得愈发紧, 她摇了摇头,含糊道:“没什么。”
她不知道, 她那副微微瞪圆了眼,眼神飘忽的模样落在身经百战的萧持眼中,俨然写着五个大字——‘我心里有鬼’。
萧持好奇她在打什么鬼主意, 表面上只哦了一声。
还侧了侧身, 示意她先出去:“你沐浴本就爱磨蹭, 还不快去?”
翁绿萼忍着将手里的兜衣狠狠掷在他脸上的冲动, 努力将那一团轻薄柔软的衣物贴近身侧,用宽大垂顺的衣袖遮住, 挺着胸脯, 下巴微翘,哼着从萧持身边走过。
萧持见她小表情不停, 好笑中又觉得她可爱,长臂一捞,就将想要逃之夭夭的人截到了自己怀里, 眼眸微眯, 轻而易举地锁定了她肢体最僵硬、最惊慌之处。
翁绿萼眼睁睁看着他从自己手里抽出那条胭脂红的兜衣, 柔软的丝绢质地徐徐从她掌心抽离,微微酥麻的触感勾起她双肩微不可见的战栗。
萧持将那团轻薄柔软得可怜的东西放在掌心,慢慢地揉了揉, 他竭力压制着不断激涌而上的欲.念, 状似不经意地提起道:“我从前,也曾见过与这条一样, 美艳勾人的兜衣。”
美艳勾人。这个形容让翁绿萼愈发觉得羞耻,耳廓、面颊上蔓延的烫意几乎要将她烤熟了。
随即,她嚯地抬起头来,看他:“什么意思?”他还在别的女人那儿收到过这种样式的兜衣?
翁绿萼反应过来,怒火中烧,其中又夹杂着令人牙酸的涩意。
难怪他看起来气定神闲,原来是早就在别处开过眼界,见过世面了,亏她,她还——
萧持握住她挥来的腕子,挑了挑眉:“难不成你想赖账?数月前,我们启程去甘露泉,那条石榴红兜衣,不是你授意婢子们放进去的,她们岂敢行此香艳之举,意在勾我?”
他的语气,洋洋得意中又夹杂了几分喑哑的欲,窣窣拂过翁绿萼耳廓,恼得她身子发软,一下子就跌进了他怀中。
翁绿萼想起来了。
那时她和萧持吵了一架,回来后又得了风寒,身心俱疲,杏香小心翼翼地告诉她出了岔子,她不小心把那条石榴红兜衣塞进了君侯的包袱里时,翁绿萼也没什么反应,只赌气地想,随便他怎么想都好,反正在他眼中,自己就是个为了别的男人几句夸赞而沾沾自喜的轻浮之人。
“夫君那时候在想什么?”翁绿萼抬起头,似笑非笑,“是后悔与我吵了一架,那兜衣没能派上用场。还是笑我轻浮,百般主动笼络于你,你很得意?”
她的声音很好听,如同敲冰戛玉,极为悦耳。
萧持摩挲着她后腰的动作微顿。
他本能地觉得,这个问题,很危险。
“夫君怎么不说话?”
翁绿萼催他。
一双澄静美眸里带着几分气鼓鼓的恼意,就这么直勾勾地望着他。
萧持微微别过头去,面色微红,还好被他雄伟身躯挡住,屏风后光线微暗,是以翁绿萼并没有发现他脸上些微的异样之色。
“其实,那件兜衣,也不算没派上用场。”萧持说得含糊其辞。
其实当时,才将她送回蓬莱州后,他就有些后悔了,待看见那件艳丽无匹的兜衣时,他更是暗恼自己管不住脾气,偏要与她一个小妇人计较作甚?
萧持原想借着这条兜衣顺势下坡,回去质问她是何用意,她一羞赧、一撒娇、一服软,先前他们在甘露泉旁发生的争执不快,不就能尽数化解了?
当时事态紧急,他不得不立刻出发,带兵平乱。
但没有人知道,表面上气度沉厚、仪望甚伟的君侯,会在出征平乱那样严肃的时刻,轻巧的行囊中悄然出现了一抹与肃杀军营格格不入的石榴红。
在外平乱的那大半个月,那条石榴红兜衣只能委屈巴巴地帮着萧持暂纾解相思。
太软、太薄,被他顶、磨了没几次,就破了!
实在是扫兴!
想到这里,萧持又捏了捏手里那抹胭脂红,料子还是一样的轻薄柔软,他不由得啧了一声:“就不能换个耐用些、拽不坏的料子?若是银子不够,只管去我账上支就是。”
翁绿萼还没猜出来他刚刚话里‘也不算没派上用场’的意思,听得他这样道,她下意识就想嗔他——他那手劲儿有多大,自己心中没数?再精妙的织物落在他手里,也只有惨兮兮碎成片的下场。
等等——
翁绿萼瞪圆了一双漂亮的眼,半是恼怒半是不可置信地问他:“你把那条兜衣拿去做什么了?”他突然抱怨兜衣的料子不对,其间一定发生了些她不知道,而他也不好意思让她知道的事儿。
她的反应太快,在那阵清亮的眼神逼供下,萧持觉得自己的那点儿小心思有些上不得台面,自然不肯直说。
见他含含糊糊地又想打着哈哈敷衍过去,故技重施,低下头又想亲她,翁绿萼捏住他的嘴,怒道:“你今日不说真话,休想碰我。”
这的确是一个颇具威慑力的威胁。
萧持为他妻的敏锐与聪慧叹了口气,但与此同时,他又有些骄傲。
这女人聪明了好多,越来越不好骗。
“我孤身在外作战,你不在我身边,难不成还不许我睹物思人?”萧持这话说得十分理直气壮,见他的妻咬着唇,两靥腾起靡丽的红晕,一双盈盈动人的眼使劲儿瞪他,眼波流转间,风情曼妙,几欲勾魂。
萧持喉结微滚。
他俯下.身,嘴唇擦过她红彤彤的耳廓,衔住她微凉如玉的耳垂,细细撕咬、碾磨,在她低低嘤咛,承受不住般伸手推他的时候又低低笑出声。
他的声音不自觉压得更欲、更哑。
“哪怕是天上织女亲手纺出的丝缎,也不及你万分之一的柔软。”回忆起令他数度为之欲狂的,羞赧的,察觉到他的存在时,却又无时无刻不在紧紧吸着他的无上快.感,萧持呼出的气息里都带了灼人的烫意,吹拂过她脖颈,很快便带起一片连绵的战栗。
意识到他在自己耳边说了一句令人恨不得登时闭上眼睛晕过去的浑话时,翁绿萼悄悄蜷紧了脚趾,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她实在是小看了野蜂子的浪劲儿!
看着她不说话,却一副快要把自己烧熟了的样子,萧持笑了两声,用那团清凉薄透的兜衣蹭了蹭她潮红的面颊,逗她:“这时候就羞成这样,待会儿怎么办?”
翁绿萼瞪他。
还有待会儿?
她恨不得今晚就和他分房别居!
“她们做这些兜衣,自然是为了让你我夫妻之间,更进一步。”
是进,还是近?
萧持语意暧昧,翁绿萼佯装不解,冷冷道:“兜衣就是兜衣。哪有什么旁的用处,夫君想多了。”
萧持拨了拨她在昏蒙烛光下泛着绯意的耳垂,哦了一声,他的姿态陡然正经起来,翁绿萼还有些不习惯。
她眼睫微颤,正想看看他又要作什么怪时,一个温柔、不带任何欲.念的吻轻轻落在她眉心。
“其实没有那些兜衣,我亦为你神魂颠倒。”
萧持这话出自真心,看着她眼含春水,含羞带怯,又难掩欢喜地看着自己时,他不知怎得,又补充了一句。
“自然了,你若喜欢穿这样……清凉大胆的兜衣。我也不是不能配合。”
翁绿萼翘起的唇角一平。
她就知道,每次在她为他的话感动的时候,这只野蜂子总会再默默作妖,搞得她哭笑不得。
见美人恼羞成怒,甩开他的手径直往浴房走去,萧持也不急,捻了捻那抹胭脂红。
那条注定了会被扯坏的可怜兜衣随着他的动作微晃。
不多时,那抹胭脂红就被盖在了一片雪色之上。
红白相映,靡丽动人。
翁绿萼有气无力地被迫趴在浴桶桶壁上,恨恨地想道,下回她一定要在浴房前树一块牌子。
上面就写——‘萧持与狗不得入内’。
·
第二日,萧持神清气爽地出了中衡院,还不忘叮嘱杏香:“别扰她,让她好好睡。”
杏香连忙点头应是。
目送着君侯那道巍峨身影远去,杏香琢磨着给女君炖点儿什么等她起身之后喝——是润喉的雪梨燕窝,还是补身的红枣乳鸽汤?
还没等杏香做好决定,就见有女使急急地迈着小碎步过来,低声道:“杏香姐姐,万合堂那边儿来人了。”
杏香愣了愣。
来人是侍奉在瑾夫人身边的采薇。
“我方才过来时,正巧看见君侯骑马出了府门。女君可起了吧?老夫人有些话想要问女君呢。”采薇言笑晏晏,言语之间很是恭敬,但说到女君起没起身这件事儿……
丹榴上前一步,微笑道:“君侯走之前说了,女君身子娇弱,昨日才归家,一路旅途辛苦,想必乏极了。特地叮嘱了我们不许扰了女君好眠,采薇姐姐知道,咱们这些侍奉人的,自然是主子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了。我们也不敢违拗了君侯的意思,贸贸然进去打扰。”
采薇能把瑾夫人扯出来当大旗,她们也能借君侯的势堵住她的嘴!
采薇脸上笑容不变,攥着绢帕的手却悄悄收紧:“是么?君侯疼爱女君,这本是好事儿。只是老夫人那边儿……怕也耽搁不得。女君至纯至孝,想来若是知道了是老夫人有事寻她,也不敢惫懒推脱。”
杏香担心瑾夫人又要趁着君侯不在,故意折腾女君,采薇故意字字句句都用孝道压人,偏生她们又不好反驳。
此时屋内传来一声银铃响动的清脆鸣声,丹榴先转身进了屋子,杏香觑了采薇一眼,笑着道:“采薇姐姐略等等,女君很快就好。”
采薇微笑颔首:“女君娇贵,我略等一等而已,又算得了什么。”
杏香纳闷,她们从前与采薇没有过节吧?今儿她说话怎么奇奇怪怪的。
难不成,是瑾夫人的态度,也影响到了她身边的婢子对女君的观感?
杏香东猜西猜,直到看着翁绿萼进了万合堂,也没猜出个章程来。
直到听到正房内传出一声瓷盏碎裂的脆响,杏香心里猛地一跳,忽地想起昨日那位表姑娘,生得也颇秀丽,难不成,老夫人有意亲上加亲,让君侯纳她为妾,这才一大早传女君过去?
女君与君侯正是新婚燕尔,蜜里调油的时候,又怎么会愿意有人横插一脚?
老夫人见女君敢拒绝自己的安排,怒上心头,这才掷了茶盏!
杏香越想越觉得是那么回事儿,不由得愈发替翁绿萼担心起来。
女君还没有诞下子嗣,在老夫人面前到底不是那么有底气。如果这时候来了新人分走君侯的精力,女君今后的处境岂非更加艰难?
实际上,正房内此时的气氛的确十分紧张,却不是杏香想的那般。
“翁氏!李三娘的事儿,可是你从中作梗?”
从瑾夫人口中听到李三娘这个名字,翁绿萼恍惚了一下,上次想起这个人,还是萧持向她承诺,绝不会轻纵了她设计截杀翁临阳的恶行。
她十分平静地迎上瑾夫人愤怒的目光,甚至还有心情对站在瑾夫人身旁、一脸担心的瑾玉屏微笑。
“夫人所指的是什么?我不大明白。”
还装!还在装!
瑾夫人的目光从另一盏已经没了热气的茶上移开,若不是她在族里安排了人,特地给她递传消息,她竟然还如上回孩子们改姓、上族谱那事一样,被蒙在鼓里!
瑾夫人一拍桌面,质地坚硬的紫檀木小几回赠给她一阵痛感,她蹙眉道:“女子善妒,本是天性。但你总不能为了往日那些流言,嫉妒心起,就让奉谦下令送李三娘回隋州陈家!她姑母与我交好,先前就与我说了,李三娘这会儿无心婚嫁,哪里会碍着你?”顿了顿,她的语气更加尖锐起来,“从前我与你说过,奉谦并非池中物,今后三妻四妾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你能赶走一个李三娘,今后那么多红粉佳人,你能一一驱赶,独霸奉谦?”
为何不可?
翁绿萼意识到自己下意识的答案,微微一怔。
瑾夫人倒不是真的要为李三娘打抱不平——说白了,她也瞧不上李三娘这种美貌又会勾人的小寡妇去侍奉自己的儿子。但翁氏女明显逾过了自己曾给她设下的那条原则,因自身嫉妒去撺掇奉谦替她做主,今日发落了李三娘,明日、后日,又该干什么?
奉谦是要做大事的人,岂能为她一点儿妇人的狭隘心思所累?
瑾夫人有心拿着这事儿好好拿捏翁氏女一番,人已经进门了,贬妻为妾这样的丑事儿,
想来奉谦也不允许。但她敲打敲打翁氏女,这总是可以的吧?
翁绿萼站着,一身丁香紫色裙衫,衬得她娇柔美丽,但瑾玉屏偷偷看她,觉得表嫂像她在琅琊时,卧房庭前的那颗梅树,坚韧芬芳,不为严寒风雪低头。
“表姑母,不如您先喝口茶,听表嫂怎么说吧?”瑾玉屏看着刚刚瑾夫人掷出去的茶盏,茶水浸透了地上铺着的双喜百蝶织毯,还好还好,没有溅湿表嫂的裙裾。
她连忙奉了一盏新茶给瑾夫人,乖巧道:“表姑母喝茶。”
瑾夫人的心气儿还是不顺,但娘家人的面子,她还是要给的。
“夫人多虑了,我并没有那样霸道的念头。”翁绿萼语气平静,身如翠竹,秀丽挺拔,“李三娘谋划截杀我阿兄在先,如今世道虽乱,却也不能全无法纪公道。我只是请求君侯秉公执法,并未施加私刑,否则,李三娘又怎么会有把消息透到您这儿来的机会?夫人,你说是不是?”
瑾夫人端着茶盏的手一抖,差些又把茶盏给摔了出去。
“李三娘好端端的,派人害你阿兄作甚?”瑾夫人想起她那个一来府上,就敢和奉谦打架的兄弟,记忆里仿佛脸上带着一道疤,看起来很是蛮横凶恶,心下厌恶之情更浓,口吻也跟着不屑起来,“没得是你那兄弟半路上遇上流寇,自己不敌,闹得浑身狼狈。怕人笑话,这才编排出这么个藉口吧?”
她语气轻鄙,言语中流露出对翁家人的不屑。
翁绿萼面色微冷。
“夫人不信我,总该相信自己的儿子。君侯并非意气用事、仅听一家之言便断案之人,李三娘如今的下场,是她罪有应得,并非我添油加醋,横加阻挠。”
昨日她才暗暗下定决心,不让萧持两面斡旋为难,她要与瑾夫人修好关系。谁曾想,一早起来,她那点儿天真的想法就被人迎头泼了冷水。
瑾夫人眉头倒竖,正想出声驳斥她,却又听得翁绿萼道:“夫人实在不必担心李三娘,这件事儿能传入您的耳中,可见她如今的处境并不是十分危急。若是君侯想让一个人彻底闭嘴,手段想必会比此更严酷。”说完,她低头行了个礼,“该说的,能说的,我都说与夫人听了。夫人若仍坚信是我从中作梗,等君侯回来,您自问他就是。”
说完,她对着瑾玉屏微微颔首,转身出了正房。
守在门口,将她们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的杏香吓得脑子晕乎乎的,只下意识地跟着翁绿萼往外走,听到身后又传来瓷盏碎裂的声音和妇人隐隐的斥骂声,她不由得感到一阵心惊胆战。
“女君……”
杏香张了张嘴,待看到从拐角处走过来的年轻男人时,连忙闭嘴。
瑾相广风度翩翩地对着翁绿萼颔首行礼:“不知表嫂脚步匆匆,是要往哪里去?”说完,他又笑道,“我新做了一片骈文,想呈与表哥一观。若是表嫂不介意的话,不如——”
其实瑾相广生得一表人才,这样金质玉相的外貌颇受时下女郎的欢迎,但翁绿萼此时心情不大好,无心同他客套,只淡淡道:“瑾公子才华过人,你的文章内想必也自有锦绣天地,待君侯有空,你自与他探讨就是,我这等内宅妇人就不奉陪了。杏香。”
杏香连忙欸了一声,跟着她一块儿离开了万合堂。
瑾相广站在原地,被驳了面子的他一点儿也不恼,嗅闻着空气中残存着的幽幽香气,面色有一瞬的扭曲。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瑾玉屏心有戚戚焉地出来,见他在这儿,连忙拉了他的手躲到芭蕉树旁,低声道:“刚刚表姑母发了好大的火!阿兄这时候可别进去。”
表姑母对着表嫂那样天仙似的大美人儿都不手软,何况是自家阿兄?
瑾相广眉头微挑:“哦?发生什么事儿了?”
瑾玉屏将事儿和他说了,末了又闷闷道:“表嫂应是难过极了。阿兄,你说待会儿我能不能去找表嫂,好好安慰她几句?就说是表姑母叫我去的?”
言语天真。
瑾相广无语地觑了一眼妹妹,想起临行前母亲叮嘱他一定要让兄妹俩在平州站稳脚跟,最好亲上加亲的事儿,就觉得好笑。
她这个脑子,能把宅斗那些事儿整明白吗?
不过瑾玉屏的话,倒是提醒了他。
若是表姑母与表嫂之间的婆媳矛盾愈大,他冷眼看着萧持的性子,怕也是个不耐烦的主儿,见自己的妻子与母亲有矛盾,一来二去,他可不就烦了?
可怜表嫂那样的美人儿,所嫁之人不体恤她,婆母又刻薄难伺候。
到时候,她就晓得他这样的翩翩男子的好处了。
“阿兄?”瑾玉屏还等着他给自己拿主意呢,见他忽然笑起来,看起来古里古怪的,就歇了心思,转身自己走了。
不如她自个儿硬着头皮去!
·
翁绿萼从万合堂出来,闷头走了一段路,脚步却是一停。
杏香及时刹住脚:“女君?”
“黄姑她们去了农庄那样久,我都没有去看过一眼,实在有些失礼。”翁绿萼平静地做了决定,“趁着今日天气好,去看一看吧。”
杏香偷偷抬头看了一眼头顶阴云密布的天气,弱弱道:“婢看着,怕是要下雨……”
“下雨又如何?有伞就好。”翁绿萼整理好心情,对着她露出一个笑,“走吧,我们去摘果子吃。”
想到庄子上西墙边那些果树,如今正值金秋,那些果树上想必也挂满了累累硕果。
杏香咽了咽口水,小声道:“这回摘果子前,婢得把动静闹大些,可不能再让女君遇到那样尴尬的事儿了。”
翁绿萼愣了愣,想起先前不慎碰见萧皎与绝色小马奴亲密的事儿,嘴角微扬。
“走吧。”
女君出行,虽然这个吩咐来得十分突然,但张翼还是很快就备好了马车和护卫,一路护送她们去到了平州郊外的农庄。
杏香猜得没错,才到庄子上没多久,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黄姑絮絮叨叨地拿着巾帕给她擦拭微湿的头发,一边儿又忧虑道:“这样大的雨,女君待会儿怕是不好返程。”
翁绿萼坐在窗前,看着外面连绵不断的雨幕,慢慢吁了一口长气。
“不回去就不回去吧,我在这儿歇一夜也挺好。”
黄姑替她擦发的动作一顿,小心翼翼地问:“女君……是和君侯闹口角了?”
翁绿萼摇头。
她一时意气下,没给瑾夫人面子,又一声不吭地来了庄子上,怎么看,都有些怒而离家的嫌疑。
说来可笑,她初来平州时,战战兢兢,唯恐让瑾夫人心生不喜。
但现在,她那套忍字为上的原则似乎失了约束她的效力。她不愿意再委曲求全。
这算什么,恃宠生娇?
翁绿萼托着腮,望向檐下像断了线般纷纷坠落的雨珠。
冲动过后,翁绿萼很快冷静下来,借着这次机会,她想试探,萧持对她的底线在哪里。
·
今日的雨下得极大,连带着天也早早阴了下来,还未到酉时,天就已黑透了。
当一道伟岸身影踏着雨水上阶时,女使们愣了愣,才认出来人。
“君侯。”
萧持嗯了一声,解下身上的蓑衣,正想进屋去,却发现里屋并没有点灯。
他皱眉,脸色一瞬比外边儿的天色还要吓人。
“女君何在?”
第47章 第四十六章
丹榴听见动静, 从耳房出来,见君侯站在正屋门前,檐下挂着的灯笼被仍未停歇的风雨吹得遥遥欲晃, 泛着黄的烛光也跟着忽明忽暗,光影明灭之间, 落在那张轮廓深邃、鼻梁高挺的脸庞上,莫名显出一种阴晴不定的迫人之感。
女使们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见丹榴来了, 急忙对她投去一个求救的眼神。
女君不在, 中衡院里那股馥郁袭人的芬芳暖意也跟着消失无踪, 君侯更是变得好冷漠, 好可怕!
“君侯,女君今日白天的时候出门去了庄子上, 不料被
这雨势绊住了脚, 今日怕是得歇在庄子上了。”丹榴低着头,语气恭敬。
庄子?什么庄子?
萧持一年里泰半时间都在外东征西讨, 戎马倥偬,对家中庶务并不上心,听得丹榴回禀, 他皱了皱眉:“她可有让张翼护送同行?”
“是, 张羽林备下车马, 护送女君去了庄子上。”
萧持蹙眉,侧过脸去,看见本该暖意袭人的屋子里此时一片黑暗, 冷冰冰的, 只剩下秋雨不断冲扬起的萧瑟之感。
萧持莫名觉得有些冷。
“好端端的,她去庄子上做什么?”萧持想起今晨他走时, 她似是累极,半张脸都埋进了被子里,露出半边潮红面颊,绵长呼吸之间隐有醺然之意。
依着他对翁绿萼的了解,昨夜他们胡闹了许久,今日她应该不是在罗汉床上坐着看书,就是在院子里那颗老柏树下让人给她摆一把竹椅躺着赏景。
再者,他们才从东莱城回来,按着她又娇又懒的性子,哪会那么快就又出门去。
“万合堂那边,来寻她麻烦了?”
丹榴正犹豫着该怎么不动声色地在君侯面前给瑾夫人那边儿上眼药,不料君侯自个儿就说了出来,她连忙点头,为难道:“今早上君侯才走,老夫人身边儿的采薇便过来唤女君过去。女君身上虽乏得很,但听老夫人有事传唤,自是不敢惫懒,赶忙过去了。婢没有随着女君一块儿过去,不知老夫人与女君说了些什么,只知女君回来后一时兴起,想起庄子上果子怕都熟了,一时兴起,想着去摘些果子回来,给君侯与府上各处都分一些。”
萧持的脸色被昏蒙的雨夜衬得更有几分阴沉,他显然很是不快:“今日天气欠佳,你们不知道劝着她些?”此时天空间忽地劈过一道闪电,电闪雷鸣间,整个中衡院都被照亮了一瞬。
有胆子小的女使被吓得尖叫一声,后又想起君侯还在,忙脸色煞白地跪下请罪。
因他方才话里的不快,丹榴也跟着跪下请罪。
萧持望着外边儿落得更凶、更急了的雨幕,烦躁道:“她在哪个庄子上?”
丹榴一怔,君侯这是要冒着雨亲自去接女君回来吗?
她一时没有说话,萧持不耐,眉眼之中的凌厉之意更重:“说!”
丹榴忙将庄子的位置说了出来,萧持捞起丢在一旁的蓑衣披在身上,大步踏进滂沱大雨之中。
·
这场雨来势汹汹,又下得极久,翁绿萼坐在窗前贪看了一会儿雨幕,便被黄姑给唠叨着请回了屋内。
黄姑用放了香料的汤婆子给她滚床,细心地压平被衾上的每一处褶皱,尽可能地叫她捧在手心、娇生惯养多年的小娘子能睡得好些。
“这床被子是婢新缝好不久的,原本想改日借着送果子的由头,将这床被子亲自送去女君屋里。
今儿却是赶巧了。”
顺着黄姑的话,翁绿萼的视线落在那床绣满了榴开百子的喜被上,配色鲜艳、针脚细腻,一针一线里都藏满了这个正微笑看向她的老妇人的一片慈爱之心。
“黄姑。”翁绿萼闷闷地埋在她带着皂角香气的温暖怀抱里,黄姑生得体型丰满,她的怀抱也软绵绵的,翁绿萼靠在她怀中,被女性长辈的温柔爱意包裹着的感觉让她在这个风雨凄凄的夜晚感到分外安心。
她养大的小娘子依恋着她,黄姑心里十分熨帖。
她粗糙温暖的手轻轻顺着翁绿萼那头乌亮顺滑的头发,低声道:“姁姐儿,可是担心今日不能回府,君侯会担心?”
翁绿萼摇了摇头,耳垂上的绯红珊瑚珠轻轻晃出耀目华彩,黄姑慈爱的语气让她回到了仍在雄州、被父兄保护着的岁月。
“我才不管他。黄姑,今夜你陪我睡,好不好?”
黄姑哪里经得住她这样声音软软地撒娇,手掌轻轻拍着她纤细单薄的背,笑着道:“好,好,婢会守着姁姐儿睡。”
说话间,她看着那床红火喜庆的榴开百子喜被上,语气有些遗憾。
“之前老人们都说,这喜被啊,头一回用的时候,最好得夫妻二人一同盖着,碧霞元君娘娘才知道夫妻俩求子的诚心,保佑他们顺顺利利地迎来麟儿。”说着,她又笑道,“改日婢再缝一床新的喜被送过去,到时候女君与君侯同寝时盖上,取个好意头,女君很快就能得偿所愿,生下一个健康聪明的小郎君。”
翁绿萼柔软的面颊在黄姑胖胖的肚腹上滚了滚,借此掩去淡淡的羞意,她含糊道:“才不要,这样就很好了。做针线多费眼睛,黄姑总是不肯听我的话保重自个儿,再有下次,我该恼了。”
小娘子的话听得黄姑心里暖洋洋的,她忙不迭地应声下来,又像小时候那样,拍着她的背。
直到将人拍得昏昏欲睡,黄姑想将人挪到床上去睡,无奈力气不够大,正犹豫着想要唤杏香进来帮把手时,却听得廊下隐隐有一阵脚步动静传来,下一瞬,屋门便被人从外边儿推开,吹进来的一缕凉意让翁绿萼下意识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往黄姑怀里又钻了钻。
暖暖的、软软的,可比萧持那个硬邦邦的石头身子舒服多了!
在半梦半醒间,翁绿萼如是想到。
黄姑看着那浑身湿透、水珠不断沿着那张凌厉面容往下滴落的英俊男人,不多时,他脚下就已积了一个小水潭。
黄姑知他就是姁姐儿的丈夫,那位凶名在外的萧候,见他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怀里的娇人,黄姑下意识将翁绿萼搂得紧了些,结结巴巴道:“君侯,您……”
萧持解下身上碍事的蓑衣,大步朝着翁绿萼走去,见她睡得面颊红扑扑的样子,他心里升起一股微妙的不快。
他冒着雨一路策马狂奔,过大的雨势让身上的蓑笠、蓑衣都失了作用,但萧持顾不上这些,他心中记挂着被雨势截停了归家之路的妻,怕她被电闪雷鸣的动静吓到,只恨不得立刻生出一双翅膀来,飞到她身边,把暗自垂泪思念他的妻子搂在怀中好生安慰亲香一番。
谁曾想,她早已呼呼大睡,全然忘了还有他这么个人!
萧持的神情太过阴郁可怕,黄姑壮着胆子道:“君侯,不如您先去换身衣裳吧,湿衣裳穿在身上,过了凉气就不好了。”
萧持没有说话,嗤了一声。
等他病了,也不知她会不会心疼!
黄姑不知道该怎么和暴脾气的君侯相处,正手足无措间,怀里的人动了动,抬起一张迷蒙晕红的小脸,问她:“黄姑,怎么了?”
半梦半醒间,她的声音娇滴滴的,像一只需要被人呵护疼宠的小黄鹂鸟。
她的眷恋姿态明显,黄姑听得心都化了,顾忌着萧持还直勾勾地盯着她们。
黄姑只得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低声道:“女君,君侯来了。”
什么猴?
翁绿萼困倦地抬了抬眼,看着站在一旁,正似笑非笑看着她的男人,忽地扑哧一笑,仰着头对黄姑道:“不是猴,是落汤鸡。”
余光瞥见萧持面色更加沉郁,黄姑吓得想捂住翁绿萼的嘴,这孩子,睡迷糊了。
却被萧持抢了先。
“你出去。”
他语气平静,听不出多余的情绪。
黄姑犹疑间,萧持不耐地上前,双手从翁绿萼腋下传过,轻而易举地将她捞进了怀里.
看着翁绿萼被冰得眉头蹙起,黄姑虽怕,但还是大着胆子道:“姁姐儿,不……女君今日脸色瞧着有些不好,婢担心女君冒着雨赶路,容易感染风寒,自作主张留下女君,还请君侯多多怜惜,不要怪责她。”
一片慈爱之心,倒是令萧持多看她一眼。
他知道,
眼前这个胖胖的妇人是妻子从前的乳母。
“我知道了,你出去吧。”萧持低头,“给我寻一身干净的衣裳来。”
黄姑迭声应了,最后看了一眼被君侯掐着腰搂在怀里的女君,低着头退了出去。
翁绿萼的睡意都被背后那人身上传来的冷意给驱散得差不多了。
见她揉了揉眼睛,眼尾微微发红,看到他时,那双漂亮的眼睛又瞪得溜圆,萧持冷着脸,重重地嗤了一声,被雨水浇得冰冷的手捏住她暖呼呼的面颊肉:“认得我了?”
翁绿萼皱着眉,拍开他的手:“夫君,你身上好冷。”
听出她话里的嫌弃之意,萧持气笑了,又去捏她:“我是为了谁才冒雨赶过来的?你还嫌我身上凉?”
翁绿萼觑他一眼,慢吞吞道:“又不是我叫你来的。”
明明是他自个儿不想孤枕难眠,巴巴儿地跑了过来,翁绿萼还嫌他太粘人呢!
她头顶的那道呼吸猛地一滞。
萧持觉得将来自己一定不是寿终正寝老死的,更有可能是被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气死的。
翁绿萼以为他生气,却没有避开,只扬了扬下巴,眼尾还残留着潋滟水光,用眼神挑衅他。
萧持沉下脸来的样子还是那么凶,但翁绿萼却没有刚开始那么怕他了。
嗯,这就是恃宠生娇。
萧持看着她白里透红的面颊,咬牙切齿道:
“我阿娘惹你不快,我何曾让你受过委屈?你一声不吭丢下我离家出走,又可曾考虑过我的心情么?”
黑漆漆的屋子,冷冰冰的床榻,他带着兴致归家,再热的心看到那一幕时都凉了!
翁绿萼怔了怔,没有问他为何知道白日里的事儿,只看向他的眼睛。
她早前就发现了,他的眼睫生得密密匝匝,不输女子。
他一身湿透,眼睫也湿漉漉的,但他火气极大,眼睛清亮有神,有淡淡的水雾洇在眼睫四周,让那双原本深邃锐利的眼眸中莫名多出几分委屈之感。
委屈?
这个词与萧持关联起来,怎么看,怎么古怪。
“哪里就是离家出走了。”翁绿萼不肯承认,含糊着语气想去搂住他的颈,却被萧持后退一步,避开。
“不敢凉了女君的纤纤玉手。”
这人可真是记仇。
翁绿萼忍不住笑,追上去,握住他的手抱在怀里轻轻摇晃:“我给夫君暖一暖,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语气温软,神情诚恳,但萧持还是不满意。
“就这?”就把他给打发了?
翁绿萼语塞,此时外边儿响起一道敲门声。她忙放开萧持的手臂,匆匆道:“我去开门。”
萧持看着她袅袅娜娜的背影,眯了眯眼。
打开门,是黄姑。
黄姑隐晦地扫了翁绿萼一眼,见她不像是受过委屈的样子,放心下来,将手里的衣物递给她,又侧身让仆妇把两桶热水提进浴房里去。
“君侯冒雨前来,姁姐儿,得多体谅才是。”走之前,黄姑轻轻拍了拍翁绿萼的手,声音压得有些低。
“我知道。黄姑,你下去歇着吧,没事儿的。”
翁绿萼关上门,走过去将衣物递给还笔挺站着的男人:“秋雨寒凉,夫君快换下这身湿衣裳吧。”
萧持目不斜视地与她擦肩而过。
翁绿萼递给他衣物的手悬在半空。
没多久,依稀有水声传来,翁绿萼咬了咬唇。
他就是故意的!
若是她不拿着干爽的衣裳过去,她毫不怀疑,萧持能毫无脸皮地光着身子出来!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沾了雨水凉意的衣裳,皱了皱眉,自个儿去换了身中衣,后又绕过屏风,在雾气氤氲中,看见萧持双臂张开搭在浴桶两边,有水珠顺着那片麦色肌肤缓缓淌下。
她将衣物挂在一旁的三足架上,拿过一旁的木瓢,舀水浇在他身上。
水流淌过他虬结的肌肉和上面大大小小的疤痕,翁绿萼的心又悄悄软了下来。
在这乱世之中,世人皆对伏虎降龙、驾海擎天之辈存着几分天然的畏惧与钦佩。翁绿萼也不例外。
萧持虽有很多毛病,但单从他不像是裘沣之流,在占下一座城池之后会纵容底下士兵奸杀掳掠,反而是军纪严明,不扰民生这一点,翁绿萼想,在那张凌厉凶狠的皮囊之下,他始终留存着几分赤子之心。
今日之事,他本就无辜。
这样大的雨,他赶过来时浑身都湿透了,一定很不好受。
翁绿萼出神间,正舒展双臂,等着她舀水伺候自己的萧持久久没等到她的下一步动作,侧过脸来看她,不满道:“有你这么侍奉的吗?”
翁绿萼轻轻哼了一声,要不是看在他冒雨赶来的份上……
温热水流将他身上残存的寒气冲刷得一干二净,翁绿萼又帮他拆了头发,洗过一道后又用干燥的巾帕耐心地给他擦拭,直到擦得半干,她收了巾帕:“水都快凉了。还不快起来。”
萧持正享受着他的妻殷勤的服侍,见她起身要往外走,心头不由得有些失望,下意识拉过她的手。
翁绿萼躲开,淡淡道:“我身上冷,可不敢凉了君侯的心。”
萧持三下五除二地从浴桶里出来,翁绿萼看着他赤条条的样子连忙别过头去,白玉般的耳垂染上一抹红。
萧持捞过一旁的巾子擦了擦身,囫囵将黄姑备下的中衣套在身上,又急去寻她的手,凑在唇边亲了亲:“身上冷?我阳气重,正好替你暖一暖。”
“两个人靠在一起,心怎么会冷?”
他微微发哑的声音落在她颈边,翁绿萼有些不自在地眨了眨眼,推了推他:“夫君且听我说……”
萧持嗯了一声,飞快将她打横抱起,等她整个人都陷入那张红得像火的喜被上后,又埋头在她玉颈旁亲亲嗅嗅,含糊道:“我做我的,你说你的。不耽搁。”
翁绿萼推他不动,有些恼怒地避开他带着滚烫之意的唇舌,道:“我今日开罪了老夫人,夫君难道没有话问我?”
萧持亲她那截纤细玉颈的动作一顿。
“开罪便开罪了吧,我犯浑得罪我阿娘的时候也不少。”这几年里,最为激烈的一次,就是他临去东莱前,警告他母亲不要再苛待他的妻。
他语气里含了些不以为意,翁绿萼忍不住抬眼看他:“可我这样,与孝道所言,很不相符……”
她语气里的小心翼翼让萧持眉头一皱。
他略支起身,一只撑在床榻上的手抬起来捏了捏她软绵绵的面颊,嗤了一声:“什么孝道?你听我的夫道就成!”
“和你成婚的是我,和你同床共枕、日夜相思的人也是我。我阿娘于我有着养育之恩,我自会报答,你少往自己身上揽活儿!”
萧持见那双他爱极了的漂亮眼睛终于又肯看向她,低下头,亲了亲她隐隐颤动的眼皮,哑声道:“受了委屈只知道往外跑。笨。”
他怎么老是喜欢言语贬低她!
翁绿萼不忿,瞪他:“那我该往哪儿跑?”
她倒是想跑回雄州。可是千里迢迢,他骑着挟翼,很快就会把她逮回去。
趁着她走神,萧持重又沉了下去。
翁绿萼呼吸倏然急促起来,情不自禁地扬起脖颈,却正好给了萧持方便。
绵长的一吻过后,萧持点了点雪团上俏生生挺立的樱顶,笑:“有事要找我,受了委屈更要找我。你以为嫁的是个木头,中看不中用?”
嘁,这种时候他还不忘自夸。
翁绿萼咬着唇,声音被连续不断的凿击撞得微碎:“夫君政务繁忙,我不敢扰了你的大事。”
“还说自己不笨?”萧持无奈,亲吻她眉心的动作却很是温柔,“你也是我的大事。”
·
后来,翁绿萼才知道,萧持是怎么劝服瑾夫人不再生事的。
他的方法很简单——以暴制暴。
瑾夫人对他处置
李三娘的方式耿耿于怀,那他就让她看看他对待长房一家的手段。
他直接将瑾夫人带到了关押长房一家的小院里,这处小院里外都有铁甲卫兵持着刀枪守卫,瑾夫人的目光掠过那些闪着冷光的墙头,心下微寒,忙道:“奉谦,你带阿娘来这儿做什么?看着怪瘆人的。”
“瘆人?”萧持笑了笑,一脚踹开了西屋的门,里边儿抱着腿坐着发呆的萧程吃了一惊,抬头看见来人时,仇恨厌恶之意让那张疤脸看起来更加扭曲。
“萧持,你还敢来!我——”
萧持又是一脚,萧程先前被他暴打过一顿,伤本就还没好,这一脚下去,人又半死不活地瘫了回去。
冷冷看向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的萧熜,似笑非笑地看着面色发白的瑾夫人:“阿娘,你瞧那人,眼不眼熟?”
瑾夫人只看了一眼,就不敢细看了。
曾经风光无限,连她男人都只能低头臣服的平州军主帅,她先前的大伯哥,如今他头发花白、脸上沟壑纵生,看起来和七老八十的老翁差不离。
“他,他们不是被烧死了吗?怎么还活着……”瑾夫人的声音有些抖。
几年前的那场大火,明面上把萧家长房一家子烧了个干干净净。瑾夫人虽然高兴今后不会再有人威胁自己儿子在平州军中的地位。
但她也觉得这事儿太过损伤阴鸷,担心自己将来下到九泉,知道此事的夫君和婆母会怪她,心慌之下她责问了奉谦几句,见他不理会自己,她又偷偷去寺庙里给长房一家立了牌位,让高僧为他们超度祈福。
结果现在告诉她,长房一家又没死?
萧持没有说话,又带着瑾夫人来到另一处屋前。
“阿娘自个儿打开门瞧瞧吧。”
瑾夫人不想动,但萧持眼神冷淡,她只能硬着头皮,推开了那扇门。
门后是什么?不会是什么受了刑的、血淋淋的人之类的玩意儿吧?
瑾夫人想起从前也曾得罪过奉谦的娘家人,呼吸不畅,手上轻轻一推。
一间被打理得干净、整洁的屋子映入她眼帘。
“二婶婶……?”房间门冷不丁被打开,萧蕙吓了一跳,见来人是萧持与瑾夫人,她局促地放下手里的绣绷,站了起来,“二堂兄。”
虽然有几年不见了,但人的大致模样还是没有变,瑾夫人吓了一跳:“蕙姐儿……你还活着呢?!”
萧蕙呆呆地点了点头。
被二堂兄的人抓走之后,她本以为她和阿娘这回肯定活不成了,等到二堂兄利用她们抓到大哥之后,肯定都会将他们统统处死。
萧蕙担惊受怕了很久,但是那些卫兵只是将她们送到了这处小院里,非但没有打骂她们,衣食供应更是一应俱全,比她从前跟着父兄东躲西藏,在山里住草屋的日子好多了。
她有时候常在想,二堂兄……是不是并没有二哥口中那般穷凶极恶,罪恶滔天?
瑾夫人看着屋子里还有一个老妇人,看着她抬起头来,瑾夫人惊讶之余,心里又忍不住升起隐秘的快.感。
她这位大嫂从前多么高高在上,对她动辄颐指气使。
但那些都是从前的事儿了,她可没有自己好命,生了一个好儿子!
瑾夫人得意间,陈氏迷蒙的视线转向她,随即,竟猛地朝她扑来,双手成爪,要去掐她的脖子:“瑾氏——你还敢来——”
萧蕙吓坏了,忙不迭上去阻拦。
萧持无意欺凌妇孺,救下瑾夫人后一言不发地带着她出了那间小院。
瑾夫人仍惊魂未定:“奉谦,那个陈氏实在是过分!我——”
她剩下的话在看见萧持那张冷淡得过分的脸庞时慢慢停下。
“阿娘,相比于她们,你该知足了。绿萼是我认定的妻子,我不求你视她为亲生女,不要刻薄待她就好。这是我最后一次心平气和地和您说这件事。”军衙那里还有很多事等待他处理,话说到这里,萧持也没了耐心,对着站在院外等待他们出来的刘嬷嬷沉声道,“带着我阿娘回去吧。”
话音刚落,他翻身上马,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刘嬷嬷及时上前,扶住了腿软的瑾夫人,见她一脸不可置信,恼声道:“你可看见了?奉谦就为了一个女人,大费周章地带我来这儿……就为了一个女人!”
刘嬷嬷实在无奈,好说歹说地劝着人上了马车,才道:“夫人,容婢说句实在话。君侯娶了女君,过日子自然是他们两口子过,您年岁大了,又何必和儿女置气呢?大家一起和和气气的,婢这些时日观察下来,也觉得女君并不是轻浮失礼之人。您若对她好,女君也会孝顺您的。”
她苦口婆心,瑾夫人当然也知道刘嬷嬷的话说得在理。
她只是无法忍受,儿子的注意力、旁人的尊敬、府上的权利,都在慢慢转移到另一个年轻的女人身上。
但奉谦表了态,她若是再不配合,只怕会真正伤了他们的母子情份。
“罢了!罢了!儿大不由娘!”
见瑾夫人终于愿意安分下来,虽然她心中仍有不平,但大概也不会再针对女君了。
刘嬷嬷松了口气。
·
萧持在军衙里忙活了大半日,归家时,见正房里不见灯影,他心里一跳,横了一眼廊下站着的女使:“女君何在?”
好耳熟的话……
女使正想回答,就听见一阵柔美女声响起。
“夫君?”翁绿萼才从徐愫真的秋水居回来,她白日里给愫真送去了庄子上熟成了的果子,见她欢喜,翁绿萼又带着她用那些果子熬了果酱、做了糕点。
这会儿她手里就正提着一个小食盒,里边装着她亲手做的小点心,想着拿回来给萧持尝尝鲜。
萧持看见她,身上的燥意很快褪下。
他走过去拉过她的手往屋里走:“去哪里了?回来又不见你。”
话里流露出的隐隐抱怨之意让翁绿萼挑了挑眉。
她握着那根线,还没有扯,他自己就动了。
第48章 第四十七章
翁绿萼微微一笑, 柔声道:“从庄子上摘得那么多果子,我亲自往各处都送些去,才显得诚心。恰好愫真今儿有空, 我便在她那儿多待了会儿,和她一块儿做了些糕点。夫君尝尝?”
萧持睇了一眼碟子里那几块红红胖胖的红枣糕, 语气莫名:“你对愫真倒是挺好。”她居然不记得,他不爱吃甜食。
“她是夫君的外甥女,也就是我的外甥女。为人长辈, 多照顾些, 不是很正常吗?”
翁绿萼没有察觉到他语气里那丝微妙, 只笑吟吟地拉过他的手坐下:“红枣可以补中益气, 养血安神,夫君近来操劳, 多用些红枣对身体有益。这一份红枣糕里我特地没有加糖, 不会甜腻,夫君尝尝?”
说着, 她笑吟吟地将碟子往他的方向推了推。
霎时间,萧持才体会到了什么叫百转千回,柔肠百转。
原来她不是不记得他的喜好, 她还独独为他做了一份糕点。
这可不就是对他一个人明目张胆的偏爱?
见萧持眉眼间的戾色如春雪般消融不见, 三下五除二就将一碟子红枣糕都吃完了, 翁绿萼又有点儿担忧:“夫君,你一下都吃完了,仔细积食。我去给你泡一盏山楂茶吧?”
“不用。”萧持不以为意, 她以为自己是她那小鸟胃, 随便吃两口就饱了?
他伸手将她拉着坐在自己腿上,埋首在她细白玉颈间深深嗅了一口, 笑:“我胃口如何,你不知道?”
翁绿萼嗔了他一眼,扶着他的肩膀想要站起来,却又被萧持拉回怀里。
“我昨日听你乳母唤你‘姁姐儿’。姁,哪个字?”萧持看着她粉白面颊,唇齿间依稀又漫上甜意,忍不住上手又捏了捏。
软绵绵,带着肉感。
手感比刚刚的红枣糕好多了。
翁绿萼拍开他不老实的手,轻声道:“姁,姁然,乐也。这是我阿娘给我取的乳名,她走了之后,只有黄姑会这么唤我。”
父兄大多时候都是直接叫她‘绿萼’。
姁。
萧持默默念了几遍这个字,见她低垂着眼,似乎是因为想起了早逝的母亲而心情低落,暗恼自己多嘴惹她伤心,忙道:“这个名字好。姁姁,喜悦自得,如今你嫁了我,可不就是日日欢悦,岁岁安乐?”
翁绿萼被他的厚脸皮给惊到了。
“……我还是去给你泡一盏山楂茶吧。夫君稍等一等。”翁绿萼疑心是方才一碟红枣糕下去,这人撑得开始说胡话了。
不说旁的,他那张刻薄的嘴也时常惹她生气,哪儿来的日日欢悦?
看着那道婀娜背影,萧持颇为舒畅。
就这么担心他的身体?
·
南方的秋日多雨,才用过晚膳不久,外边儿又淅淅沥沥地响起了雨声。
萧持去书房处理了几封要紧的文书,回来时见她坐在梳妆台前。
八宝景和合窗开着,萧持随意望去一眼,雨打芭蕉,青翠欲滴,看着是有几分喜人。
翁绿萼感到肩上微微一沉,知道是他来了,懒洋洋地没动,身子略微往后靠了靠,把他当成了靠背。
那双执过长刀、举过帅旗的手温柔地抚摸着她披散下来,乌黑光滑的长发。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她在赏雨景。
他在看她。
这样的时刻静谧而难得,在如珠坠玉盘的雨落声中,翁绿萼不由得生出些昏昏欲睡的困乏之感。
萧持没说话,也没问她,将她抱起往床榻上去。
那张黑漆描金卷草嵌百宝纹架子床上放着一床红得艳丽的松软被衾,正是黄姑亲手替翁绿萼缝制的那床榴开百子喜被。
翁绿萼落到一片云上,舒服得来四肢百骸都汨汨淌过一阵暖流。
她睁开眼,看见萧持皱着眉头拉过喜被一角往他身上盖,面色冷淡,瞧着有些嫌弃。
她觉得好笑,懒洋洋地伸手推了推他,皓白如玉的手腕在底下大红喜被的衬托下更显细嫩,犹如夏日荷塘里的一截新藕。
“夫君若不喜欢这花色,不如去衣柜里拿一床新的被子。”
萧持却摇头:“你不是说夫妻二人盖这被子有好意头?你既想要,我勉强配合,也不是不行。”
这话说得俨然一副大义凛然,为了她宁愿委曲求全的样子。
他昨夜可不是这么说的。
翁绿萼想起当时萧持对这喜被十分嫌弃,还疑心黄姑她们随便拿了床丑被子来敷衍她,听她解释了这床喜被的寓意之后,萧持嗤了一声,很不屑一顾的样子。
“就算是在碧霞元君面前开过光的喜被,没有我,仅靠你一人,那孩子能蹦出来?”
翁绿萼至今想起他那句话,还觉得噎得不行。
自然了,在床帏内讨论孩子这个话题,显然不大明智,翁绿萼缩进被子里,佯装困乏道:“夫君也快些睡了吧,明儿还要早起呢。”
萧持看着她的背影,心里莫名冒出一个古怪的想法。
她到底是想给他生孩子,还是不想给他生孩子?
黄姑送她的喜被,她收下了。但最重要的一环,她却撇下不顾。
难不成是那日他说不急着要孩子的话,让她伤心了?不是都说女人的话得反着听,她当时笑着附和他,有可能只是不想反驳他,选择了自个儿默默承受。
听着她绵长均匀的呼吸声,萧持难得失眠。
第二日萧持依旧精神奕奕地出了中衡院,翁绿萼看着他的背影,默默想着改日得给他煲些下火的汤。
这人一大早看起来就燥得慌,昨夜梦见打仗了?
翁绿萼在嘀咕什么,萧持自然不知道。
自从有一次偶然听到翁绿萼说他在内宅里骑马像是天降旱雷,吓得她心咚咚跳之后,萧持就改了习惯,不在府里骑马了。
他跨过朱红门槛,下阶往在不远处等得直甩尾巴的挟翼走去。
身形峻拔,神情冷淡,周身气势极盛,令人不敢直视。
在门口瑞兽石像旁等了半晌的瑞叔连忙上前:“君侯留步——”
萧持动作一顿,睨向来人:“你是?”
瑞叔连忙自我介绍了一番,恭敬道:“小人是雄州翁府的管事,我家主君记得今年九月廿四是女君十七岁的生辰,派小人携礼前来平州,为女君祝贺芳诞之喜。只是路上耽搁了,还是没能赶上,小人惭愧,只得将主君和大公子备下的礼物交给女君,再回去请罪。”
她娘家人送来的礼物?
萧持淡淡往瑞叔身后望了眼,有两个年轻侍卫守在一辆马车旁,见他望过去,忙颔首行礼。
马车外表灰扑扑的,想来里边儿也不会藏着什么贵重之物。再者,哪怕再贵重,也不能及他送她的那场湖上焰火。
罢了,只要能让她开心。
萧持才要扬声让人带瑞叔一行人进去,紧接着,却又想起什么,只淡淡道:“哦,你们将礼物留下就是。女君若想见你,自会有人登门请你们入府。”
瑞叔脸上恭敬的笑意不变,他忙应道:“是,是,那小人就不打扰君侯了。从剑、此剑,快将马车赶过来。”
守在门口的阍者很会来事儿,连忙和管事通了声气,安排了一辆新的马车给瑞叔他们,至于那辆装着给女君礼物的马车,自是被萧持收缴,进了君侯府。
瑞叔他们走了,郭管事笑着凑上来:“君侯,奴才这就把马车送到中衡院去!哎哟,女君要是知道娘家来人送了礼物,定然欢喜!”
“等等。”萧持蹙着眉头,紧接着,他下了决定,“先不要告诉女君。待我回来查验过之后,再交给她。”
谁知道翁家父子会不会在里边儿夹杂些私心,逼她做不想做的事儿?
自觉这么做是为了她好的萧持再度肯定了自己的做法,冷冷觑了一眼郭管事:“明白了?”
郭管事虽不知道君侯为何要截下女君的东西,但顶着君侯那阵沉默肃杀的眼神,他可问不出声,只能迭声答应。
·
翁绿萼想着今日无事,本想着替萧持做一双靴子——他鞋子废得格外快,翁绿萼猜测,是因为他走路动静太大。
杏香和丹榴搬来小杌子坐在翁绿萼边上,看着她描鞋底子。
女郎如月中聚雪般的脸上一片认真,密密匝匝的眼睫动也不动,专心致志地描绘着鞋底的轮廓模样。
他人生得高,身形又巍峨雄壮,加之平日里多要骑马,鞋底若不做成契合他脚型的模样的话,他穿着该不舒服了。
杏香伸着脖子看,惊奇道:“君侯的脚,跟一艘船似的!”得亏这是身价显赫的君侯,若是寻常人家的儿郎生得这样一双大脚,轮到给他做鞋的时候,当家的妇人该发愁了。
翁绿萼听了停下笔,打量了一下鞋底样子,莞尔道:“还真是像。”
主仆几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翁绿萼费了半日功夫裁好了鞋底,她不太清楚平州的冬日会冷到何种程度,便去问了女使琥珀。
琥珀有些紧张,她平时难得有女君面前露脸的机会,这回可不能浪费。
她忙道:“平洲的冬天冷得很呢,寒风嗖嗖地往人骨头缝里钻,出门若不将头脸脖子遮好,雪花飘飘扬扬地就飞进了脖子里,可冻人了!”
说着,她想起女君是从北方极寒之地远嫁来的,有些不好意思:“自然了,平洲应该是没有雄州冷的,但女君也得注意保暖。平洲的冬日湿冷湿冷的,大家伙儿都喜欢猫在火炉旁烤火、烤栗子。”
杏香听得颇有几分怀念:“我们在雄州的时候,冬日里也喜欢围着炉子烤东西吃!不过我们那儿喜欢烧地龙、烧炕,外边儿冷,但屋子里暖呼呼的,舒服着呢。”
女使们叽叽喳喳的,翁绿萼手下动作未停,唇畔带着淡淡的笑。
现在想起雄州,她心里边儿不会再一味被悲伤与酸涩充斥着了,她仍旧思念雄州,但她已经平静地接受今后她大部分的时光,都将围绕着她的夫君度过的这个事实。
“待会儿烘些栗子吃吧。许久不吃了,我也有些馋了。”
翁绿萼语气轻松,杏香听了咧开嘴笑,恭维道:“女君善心!婢也嘴馋得很呢。”
屋内气氛正融洽,女使玛瑙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看了一眼被
众人拥着中间,雪肤花貌、华容婀娜的小妇人,恭敬道:“女君,表姑娘正在外面等着,说想见您呢。”
表姑娘,瑾玉屏?
她们二人之间称不上熟悉,除了在瑾夫人那儿做点头之交,翁绿萼几乎没有在旁的地方遇见过她。但昨日她听丹榴说,她去庄子上那日,瑾玉屏曾来过中衡院找她。
今日自然是要见的。
翁绿萼放下手里的剪刀,笑道:“快请表姑娘进来。”
玛瑙应了一声,又忙不迭地转身去到院门前,瑾玉屏和侍奉她的女使金佩正规规矩矩地候在中衡院门口,眼睛低垂着,瞧着十分老实。
“表姑娘,女君听说您来了,欢喜得很呢。来,您这边儿请。”玛瑙是个会来事儿的,嘴甜又愿意哄人,没两句就把瑾玉屏说得眉开眼笑,忍不住有些羞赧。
原来表嫂这么期盼着自己过来陪她说话吗?
瑾玉屏怀着莫名的兴奋,走进了君侯府里男女主人居住的庭院。
一进去,她就被庭院里阶柳庭花、百卉含英的雅致景色给吸引住了,她喃喃道:“这不是已经入秋了吗?怎么表嫂这儿还如同春日一般,好多花,真美。”
玛瑙一脸与有荣焉,挺了挺胸脯,道:“女君爱花,院子里的花平时都是女君自个儿侍弄的。花草都是天地间灵气造物,看见咱们女君这样的妙人儿日日往他们面前凑,心情一好,可不就开得更美了吗?”
金佩在后边儿听得很想撇嘴,这话说得女君和百花仙子下凡一样,谁会信啊?
肯定是花匠费了大功夫侍弄,女君平时浇浇水、剪剪叶子就已经很了不得了。
金佩想得十分现实,却听瑾玉屏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难怪呢,表嫂这样的美人,住在这样的仙境里,才算是两相宜呢。”
金佩在后面听得满头黑线。
她想起临行前,夫人对自己的叮嘱,只觉任重而道远。
莫说玉屏娘子还没开窍,就算是开了窍,她冷眼看着,也觉得这窍有些不对。
她是来勾.引君侯,风风光光做媵妾的,并不是来抱女君大腿的啊!
瑾玉屏并没有察觉到金佩在后面无声的呐喊,她一路看景,觉得新鲜之余,隐隐又有些自卑。
表嫂什么都好,人长得好,性子也好,能安抚得了脾气火爆的君侯表哥,还会莳花弄草,把院子整理收拾得如同戏文里说的瑶池仙境一般,真真是厉害极了。
可她什么都不会。
瑾玉屏带着些微的沮丧与满满的崇拜之意进来时,见翁绿萼正坐在罗汉床上,手里捧着绣绷,她略有些紧张,有些笨拙地福身行礼:“给表嫂请安。”
翁绿萼连忙放下绣绷,走过去扶住她的手臂,笑道:“一家人何必多礼?表妹这样与我生分,我会伤心的。”
这话说得不假,翁家人丁稀薄,翁绿萼小时候期盼着有姐姐妹妹能陪她玩儿,可惜上一辈就只翁卓一个独生子,其他旁支的亲戚也因为时任州牧的翁卓性情冷淡、不喜交际而鲜少登门做客。而翁绿萼的母亲是远嫁到雄州的,身边亦无亲友,更没有能陪翁绿萼说话游戏的堂姐妹。
是以她与萧皎投缘。瑾玉屏虽然是瑾夫人的娘家人,但她若想和自己好好相处,翁绿萼也会很高兴。
瑾玉屏见她竟亲自伸手来扶自己,言语亲昵,一张珠辉玉丽的脸庞上含着亲切的笑,她涨红了脸,小心翼翼地将手搭在了那只柔荑之上:“我怕我来的不是时候,唐突了表嫂。”
“怎么会。来,我新做的糕点,你尝一尝,合不合你的口味。”
表嫂的声音好听、手好软,连她做的点心也很好吃。
直到万合堂那边来了人,说是瑾夫人唤女君过去帮着待客,瑾玉屏还晕乎乎的,有点不舍得。
翁绿萼对着来人微微颔首,起身整了整臂弯间挽着的金银粉绘花薄纱罗披帛,瑾玉屏忽然也站起身:“表嫂,我,我跟着你一块儿过去吧。”表姑母如果不高兴的话,她顶上去就是了,不让表嫂再受委屈。
翁绿萼微笑着点头,说好。
瑾玉屏陡然心花怒放,跟在翁绿萼身边儿欢欢喜喜地去了万合堂。
见着瑾玉屏也来了,瑾夫人脸上闪过几分惊讶,不过她很快又按捺住了,笑着对坐在左首的美妇人道:“这便是我那儿媳了。翁氏,还不快给郑夫人见礼。”
翁绿萼余光瞥见萧皎也在,只是脸上神情淡淡的,瞧着兴致不高的样子。
她笑着与郑明淑道了好。
郑明淑目光中难掩惊艳之色,转眼对着瑾夫人笑道:“夫人真是好福气,生子勇谋俱全,儿媳也是这世间不可多得的美人。如此佳儿佳妇,真是叫我艳羡不已。”
瑾夫人几可不闻地呵了一声,与郑明淑笑着道时:“你是个有福的,菩萨哪能舍得见你失落?必定会得偿所愿。如今啊,正是她们年轻人的天下,我这样的老婆子只等着含饴弄孙,聊以慰藉了。”
提到孙子这个话题时,瑾夫人余光扫了眼翁绿萼。
细腰窄屁股的,看着有些不好生养。
察觉到郑明淑投来的满意目光,萧皎起身拉着翁绿萼到一旁坐下,又道:“表妹自便吧。”
瑾玉屏连忙点头。
说话间,郑明淑不时向翁绿萼抛去话柄,说话风趣又随和,几人相谈甚欢。
瑾夫人对她的态度和缓了许多,让她来帮着待客,似乎也真的是为她今后在平洲高门女眷的圈子中立足铺路。
这一场见面算得上是宾主尽欢。
送走了郑明淑之后,瑾夫人喝了口茶,对着萧皎道:“如何?这位夫人可是出身荥阳郑氏,她的夫家太原王氏也是名流望族。愫真嫁到太原王氏去,我也总算能对得起你们母女了。”
让愫真嫁去太原王氏?
翁绿萼怔然道:“可是愫真今年才十二岁,现在言及婚配之事,会不会太早?”
瑾夫人瞥了萧皎一眼,见她面无表情,气道:“早什么?世家大族里下一辈的男儿都渐渐长成了,若不早早定下,可不就要被别人抢去了吗?愫真又不能说——”话才出口,瑾夫人就知道自己失言了,她又看了眼萧皎,不快道,“萧夫人是太原王氏主支二房的主母,这样的身份地位,她没有先让媒人登门,而是亲自来平洲与咱们谈愫真与她幼子的婚事,足以见其诚意。你们莫要眼光如豆,害得愫真失了一桩好姻缘。”
说完,瑾夫人停了停,看了翁绿萼一眼,加重了语气:“你是府上的女君,今后府上交际往来的事儿少不了你出面。郑夫人邀了我们三日后去她别院做客,你看着理一份礼单出来,别丢了我们萧家的面子。”
翁绿萼颔首应是。
萧皎哼了一声:“若郑夫人那小儿子身有顽疾,又或是顽劣不堪,难当大用,阿娘还执意将愫真嫁给他?”
瑾夫人被噎了噎,接着又皱着眉头道:“王家小郎出身显贵,父母都是高门大户的体面人,怎么可能教养不好孩子?你实在是多虑了!”
顿了顿,她又道:“再说了,愫真有她舅舅撑腰,你还怕王家那些人欺负她么?她嫁过去,王家小郎君是幼子,父母疼爱,对他们小夫妻自然会多多帮扶。愫真不必做宗妇,夫家又富贵,日子过得不知有多舒服,说出去多的是人羡慕她呢!”
瑾夫人唠唠叨叨,听得萧皎眉头紧蹙,一把拂落了案几上的茶盏,发出哗啦一声脆响。
在众人微微惊愕的注视中,萧皎站起身,满脸不耐道:“愫真是我的女儿,她的婚事我自有主意,不必阿娘
提我们娘俩操心!阿娘若是看我不惯,我带着愫真和行哥儿搬出去就是!”
说完,她妃红色的裙裾快速擦过挥着精妙花纹的地砖,踏过那一摊狼藉茶渍,大步走了出去。
“老夫人!”
见瑾夫人面色不对劲,刘嬷嬷惊呼一声,瑾玉屏也连忙上前,跪在一旁帮瑾夫人拍背顺气。
瑾夫人攥紧了椅子的把手,对着翁绿萼道:“翁氏!此事你先与奉谦通个气,他想必知道其中利害。有他同意,月娘想必也不会再多说什么。”
翁绿萼唇瓣微微翕动,她这一双儿女,一个比一个脾气大。
焉能乖乖遵着她的意思将愫真的婚事定下?
瑾夫人紧紧盯着她,大有她不应承下来就不放她走的意思。
翁绿萼只得点了点头:“妾会将夫人的意思转告给君侯。”
瑾夫人垂下眼,揉了揉还泛着痛意的心口,摆了摆手叫她下去。
翁绿萼默默行了个礼,瑾玉屏与她对上眼神,让她放心。
翁绿萼笑着点了点头,转身出了万合堂。
杏香照例是在厅外等候,又听到一阵瓷盏碎裂的声音,她吓了一跳,生怕女君又受气。
这万合堂怎么来一回人,就碎一回杯子?
但见翁绿萼侧脸冷凝,瞧着心情不大好的样子,杏香不敢追问,只得跟着她回了中衡院。
·
翁绿萼也没了继续做鞋子的心思,好不容易等到萧持回来,她连忙迎了出去。
萧持望见一道鹅黄身影迤逦而来,来人新月笼眉,春桃拂脸,一双盈盈动人的眼瞳中完整地倒映出了他的影子。
“就这么想我?”竟是这几步路都等不得了。
看她那样子,几乎是恨不得插着翅膀飞到他身边一般。
萧持不由得感到一阵暗爽。
翁绿萼难得没有反驳他的自恋之语,挽住他的臂膀,把人往屋里拉:“夫君,我有事要和你说。”
萧持下意识心虚起来,难道,她知道了自己把翁卓老儿给她送来的生辰礼藏起来了的事儿?
唔,其实也不能说是藏,就是拖了拖……
萧持还没想出个狡辩的章程,就听得翁绿萼将今日郑明淑登门,想要给家中幼子和愫真定亲,瑾夫人也颇赞同之事说了出来。
萧持面色一沉,眼中的旖旎之色顿时消弭散去。
“莫说愫真才十二岁,我还要留她在家里多待几年。就是到年纪了,也由不得她盲婚哑嫁到是个贵族出身的男人就嫁了的地步!”
见萧持这样表态,翁绿萼松了口气。
“你先用膳,不必等我。我去阿姐那儿走一趟。”
男人温热有力的大掌落在她肩头,翁绿萼点了点头,又道:“我给你炖了汤,正好等你回来再喝。”
萧持原本紧绷的神情缓了缓,他摸了摸她柔软的面颊,大步走了出去。
到了玉泉院,却见整间院子灯火通明,院子里摆着十几口箱笼,看着乱糟糟的。
他示意其他女使不要作声,自个儿往主屋走去。
隔着一扇门,里边儿晃过两道人影。
“姑奶奶,这箱子里原本装的是各家往来的拜帖和礼单,怎得突然多出一封信来?”
萧皎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心烦意乱:“那口箱子是我前些时日让女君熟悉各家亲友时拿出来的,有封什么信落里边儿了?”
女使翻开信封,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多看了:“姑奶奶,是君侯写给您的信呢,信还新着,是今年三月的时候寄过来的。”
君侯,三月,寄给她的信?!
萧皎火速从漫不经心的状态里走出,她刚从女使手里接过那封信,就听见‘砰’的一声,门被人从外面大力推开了。
露出萧持那张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的俊美脸庞。
他的视线落在萧皎手里的那封信上面。
这封信,他自然不会认不出来。
在这封信里,他向胞姐萧皎吐露了当日点头纳翁氏女的真实意图。
一块漂亮的挡箭牌。
一个完美的藉口。
“这封信……她看过了?”
萧皎从来没有听过弟弟用这样惊疑而不确定的语气说话,心里一慌,下意识道:“也不一定……欸!奉谦!”
却见萧持一把夺过她手里的信,大步踏入夜幕之中。
第49章 第四十八章
平州的秋很有几分南方的温软韵味, 虽也是冷的,却不如雄州那般凌厉萧瑟,留给花草的余韵多到仍能纵容着它们在凛冬来临之前, 尽情展示着自己的美丽。
翁绿萼坐在窗前,看着屋前植的那丛芙蓉花开得娇艳欲滴, 托着腮出神之际,忽闻有一阵沉而重的脚步声自远到近,向她而来。
翁绿萼知道是萧持回来了, 再也坐不住, 起身想去迎他。
萧持的动作却比她更快。
一阵珠帘剧烈碰撞的琅越之声骤然炸开, 翁绿萼的心也跟着猛地跳了跳。
她直觉有些不对劲。
萧持大步走进来, 哗地拨开珠帘之后,整个人便像是被定住了一样, 肢体变得无比僵硬, 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紧紧盯着她。
那种已经随着两人的关系逐渐亲密, 很久没有出现过的,让她头皮发麻的冷戾眼神又出现了。
“夫君?”
翁绿萼轻轻咬了咬唇,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 握住他的手臂, 掌心下是一片夜露浸润带来的微凉感。
他说去萧皎那里, 却许久没有回来,灶上温着的汤越熬越浓。
翁绿萼猜他可能是被急报的文书绊住了脚,也没多想, 但现在看他的样子, 便有事发生。
他密密匝匝的眼睫上拢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更像是……在哪儿吹了半宿冷风似的。
见萧持不作声, 翁绿萼低下了眼——他生得太高,仰头看他久了,总觉得脖颈泛疼。
随着视线下移,她发现,萧持另一边手往身后动了动,像是在藏什么东西。
“你怎么了?”翁绿萼试探着缠住他的臂膀,香馥馥的身子向他靠拢,浮动在萧持周身的那股幽幽香气愈发猖獗,钻入他七窍之中,扰得他本就沸腾不宁的心绪更如滚油遇水,噼里啪啦地响起一阵爆裂声。
偏偏她言语间温声细语,尽显一个妻子对丈夫的温存体贴。
“有事你却不与我说,只看你一人辛苦,我也会心疼的。”
萧持曾与她说过许多次,要她真心待他。
在东莱城的那几个月,是一个转折点,翁绿萼不再以虚与委蛇的心态与他相处。
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贴近这个男人。
且渐入佳境。
见他一副明显不对劲的样子,翁绿萼按捺住想要后退、想要躲避的本能,握住他的臂膀,也不许他躲。
在那双如水眼眸隐含担忧的注视下,好半晌,萧持才开口:“我有事,向来不会瞒着你。”
“今日同样如此。”
他的声音低沉、喑哑,不同于情.事之中那种令她骨酥筋软的哑,更像是风暴来临前,悬在她头上、蕴满了雷暴的乌云,令人心生不安。
翁绿萼下意识放开握着他臂膀的双手,看着萧持将他方才藏在身后的东西递到了她面前。
“这封信,你看着可眼熟吗?”
翁绿萼垂眸,惊愕过后,涌上的反而是一阵平静。
见她点头,萧持却并没有为她的诚实而感到高兴。
他松开手,那封已经被他攥得发皱的信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翁绿萼的心也跟着他接下来的话迅速沉入谷底。
“你不想让我瞒你。那你呢?你的心声,可曾如实告知过我么?”
他的声音发沉,带着一些翁绿萼读不懂的艰涩情绪。
她有些纳闷。
被当作挡箭牌的是她,她没有拆穿他的盘算,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如今也在试着与他做一对恩
爱夫妻。
他还有什么不满足?
“夫君想让我和你说什么?”翁绿萼的表情很平静,语气亦柔和,没有多余的波澜,“你想让我万事以你为先,可以。在你眼中,我是什么并不重要,只要我将你视作往后余生我将依靠之人,真心敬重,婉转服侍,就是皆大欢喜,我哪里做得不对吗?”
她的语气温柔又宁和,带着一些真心实意的不解。
仿佛在说,你又在无理取闹什么?
无理取闹?是!萧持知道自己是在无理取闹。
在婚仪前夕,她得知自己并未被未来的丈夫真心喜爱,只是被视作一块漂亮又实用的挡箭牌,而已。
萧持现在才反应过来,他当时的想法有多混蛋,多伤人。
从胞姐那里得知她早已看过那封信的内容后,在惊愕、懊悔等等负面情绪交杂着汇作乌云铺天盖地压向他的时候,又有阵阵愠怒在乌云之下翻滚。
她应该生气,应该伤心,应该气势汹汹地前来质问他。
但是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平静地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易地而处,萧持只怕会气得发疯,哪能做到她这样平静?
平静——是否意味着,她对自己并无真心,更无真情。
都没有这些,她当然不会对他失望。凑合着做一对夫妻罢了,她的七情六欲都不会因他而波动。
萧持觉得自己心里像是一锅烧滚了的水,咕嘟咕嘟冒着泡泡,那些他不愿承认的、却又仿佛是实际存在的事实像是氤氲在他周身的水雾,无时无刻不再提醒着他——他想与之共度一生,倾心爱慕之人,其实并没有如他想象之中,那么爱他。
“在你眼中,我并不是你的夫君,不是与你生同衾,死同穴之人。”萧持眼尾泛着红,这份脆弱之色很快又被他桀骜而冷沉的神情取代,一瞬闪过,快得来翁绿萼几乎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
高高在上的君侯,怎么会露出那样,近乎于软弱的神情?
她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低声道:“你是。”
这个答案让萧持心头的郁火倏然滞涩,但只在一息之间,很快,就有更多、更炽烈的火焰将他包围。
“不。你只当我是一个掌握着你与你的父兄,及雄州全境生杀予夺之权的暴戾之人。你小意温柔,处处迁就我。只是因为害怕我一时不快,就会找你父兄的麻烦。是或不是?”
他的语气渐渐平缓:“哪怕此事是我不对,你也不会与我计较。我该说什么?感谢女君宽宏大量,还是,该认清楚你不曾把我放在心上,所以对这一切,都无所谓,不伤心。”
话音落地,他忍下心间涌上的绞痛,深邃的双眸紧紧盯着她。
翁绿萼不知道他为何执着地倒打一耙。
“夫妻搭伙过日子,不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吗?”翁绿萼疑惑,“我们的结合本就是因为一场利益。我有求于你,你亦有需于我,这样很公平。”
她之前就是这样劝自己的,效果很是不错。
知道萧持有意向她隐瞒萧家长房一家的事时,她虽不快,却也没气多久。她们才做了几日夫妻,彼此之间的信任犹如镜中花水中月,稍有异动,就会碎裂。
萧皎将前因后果告诉她时,翁绿萼的确理解萧持的不易,因此他前几日郑重其事向自己解释先前在茶楼雅间时让她避开,是怕她多心,更不想多惹出些无谓的争端时,翁绿萼也只是笑着点头,善解人意地表示她不会放在心上。
翁绿萼将此事看得很开,两个人都不相信彼此,也算有来有回吧。
但萧持俨然不接受她这套说辞,翁绿萼看着他,发现他的脸色倏然间变得无比可怕。
需、求。
公平。
谁家夫妻过日子会分得这样清?!
萧持脸色铁青,凝视着她。
他的妻,一个只对他无情的女人。
他一字一顿道:“不,我要的不是公平。是你的真心。”他的手抚上她的心口,这个动作他从前也曾做过许多次,但这次他神情间完全不带狎昵之色,“可你不愿给我。”
“我知我做错了。”
“我宁愿你骂我、打我,也好过这样,虚与委蛇,全无真心。”
说完,萧持深深看她一眼,珠帘被他负气而去的峻挺身躯撞得接连作响,清脆琅越的鸣声落在她耳中,翁绿萼无端觉得刺耳。
他走了。只身闯入又开始下着淅沥秋雨的夜幕里。
……
正房里隐隐的争执声忽然断了,杏香她们听得焦心,又闻一阵仿佛裹着满满怨气的脚步声远去,知道君侯走了,这才小心翼翼地进了屋,看见翁绿萼像是丢了魂般,整个人愣愣地站在珠帘之后。
温润华贵的珠帘挡去了她面上大部分的神情,一时间,杏香她们也摸不准女君此时的状况如何。
“我没事。你们自去歇息吧。”翁绿萼的声音很平静,她弯下腰,捡起了那封被萧持攥得不成样子的信件,又重复了一遍,“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丹榴应了声是,和杏香一起关上了屋门,将突如其来的夜雨与凉风都隔绝在外。
但她周身肌肤仍萦绕着一股冷意。
翁绿萼扶着炕几,慢慢坐下。
那封皱皱巴巴的信就放在她手边。
面对萧持出离的愤怒,翁绿萼既觉得莫名其妙,又觉得他不可理喻。
……她们这段婚姻,还比不上盲婚哑嫁。她初至平洲,战战兢兢,突然得知他欲娶她为妻的消息,她也只有惊,没有喜。
那时候,她觉得自己像是一株茑萝,任他攀折。
是物品,而不是人。
这样的开头,要她如何完整地交付真心给他。
这太难为人。
‘啪嗒’。
有泪珠落在桌面上,有几滴浸透了信封,洇开几抹模糊的痕迹。
翁绿萼默默掉了一会儿眼泪,伏在桌案上,这个姿势并不舒服,但她浑身乏力,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迷迷糊糊间人已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
四方桌上的烛台被突然吹来的风猛地一扑,奄奄地垂下头去。
屋内顿时一片黑暗,只剩下月光透过半扇窗户递进来的淡淡光晖。
有一双有力的手抱起她,将她运到了铺着柔软被衾的床榻上。
身下是软绵芳馨的床褥,翁绿萼低低嘟哝一声,那双黛山一样的眉毛,却仍然紧紧蹙着,仿佛在睡梦中也不得安乐的样子。
她软软的胳膊擦过他的脖颈,安静地垂到了一旁。
萧持站在床边,居高地望着她不复往日恬静的睡颜。
他此时的心绪仍未平静下来。
与她不欢而散后,萧持在花园里站了大半夜,任由凄冷的夜雨笼罩着他,那阵冷意并不足以消弭他心底的燥热与苦闷,只让他神智愈发清醒,清醒地面对着他自以为恩爱美满的婚姻其实只是他一厢情愿的虚幻。
等萧持回过神来,他已经来到了屋前,只要轻轻一推门,就能看到那个让他情绪七零八落、不得安生的人。
屋里竟然还亮着灯。
难道,她一直在等他回来?
这个念头一闪过,虽然萧持立刻就压了下去,暗恼自己蠢,但他心底,还是不可抑制地生出浅浅的欢喜与期待。
他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看见一道纤细身影伏在罗汉床上,双目紧闭,粉白面颊上隐有泪痕。
萧持一怔。
继而涌上的就是一阵交杂着怒火与不满的复杂情绪。
外面正下着雨,她趴在冷硬的桌子上睡,着凉了可怎么办?
她自己不知道珍惜自个儿的身子,杏香她们呢?都是吃闲饭的不成?!不知道劝劝她?!
那具香馥馥的温软身子重又入怀,萧持面无表情地将她放到床上,本想转身就走,但不知怎得,脚下跟生了根一般,竟是走不动了。
萧持闭了闭眼。他知道自己栽了。
他倾心爱慕着他的妻子,但她,并不愿以同等的爱意回赠他。
这样的认知让萧持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沮丧与失落。
他年少投军,心性坚毅,多少次尸山血海里滚过来,都不曾低矮过半分心性。
唯有在她面前,
那阵患得患失之意越发汹涌,让萧持不得安宁。
面颊边抚上一阵温暖,翁绿萼下意识地循着那阵热意,蹭了蹭他落在自己面颊旁的手,红唇微动,一声轻轻的‘夫君’模模糊糊地逸散在寂静的夜色中。
萧持看着她在睡梦之中仍下意识地对他露出的依赖姿态,心底又涌上几分复杂滋味。
这样无意间流露出的亲昵与眷恋,也能作假吗?
“绿萼,你到底要我怎么做?”
萧持俯下.身,在她眉心落下一个吻,转身离开了卧房。
·
第二日翁绿萼醒来时,见自己躺在床上,还带着迷蒙睡意的眼睛倏然睁大。
可等她急急问过杏香,她们却又都茫然地摇头,说昨夜听了她的吩咐,她们就回屋歇着去了,没有再进房来。
不是杏香她们。
那么……
那个人的名字,呼之欲出。
翁绿萼咬了咬唇,又问:“君侯呢?”
丹榴将垂下的帷幔用金钩勾好,闻言便道:“君侯今晨仿佛是从书房那边儿走的,婢看见西平从小厨房拿了早膳过去。”
原来他昨夜歇在书房。
翁绿萼掩下心底淡淡的失落,轻轻噢了一声。
他们是夫妻,在她试着接纳他,并将他视为今后的伴侣之后,先前那种相敬如宾也无妨的想法,悄然发生了改变。
但昨夜的争吵过后,翁绿萼明白,他们心里对彼此都有着一根刺。
他要她的真心,她给了。他却又患得患失,不相信她。
这又要她如何是好?
她心烦意乱时,玛瑙前来通报,说是表姑娘过来了。
这种时候,翁绿萼本不想见客,但玛瑙又补充了一句,说道:“婢瞧着表姑娘神情慌张,仿佛是碰上了什么棘手的事儿。”
翁绿萼只得点了点头:“让她进来吧。”
瑾玉屏慌慌张张地进来,看见翁绿萼,就和找到了主心骨一般,连忙上前:“表嫂,不好了!表姐要带着孩子们搬出府去,表姑母知道了这事后就晕了过去,这会儿还没醒呢……表嫂,你快去劝一劝表姐吧。”
翁绿萼一愣,萧皎昨日说的,竟不是气话?
她蹙起眉,朝瑾玉屏点了点头:“别急,我这就过去看看。”
瑾玉屏连连点头,去玉泉院的路上看着翁绿萼雪白的侧脸,迟疑着道:“表嫂,你身子不舒坦吗?怎得脸色瞧着有些差。”说着,她有些懊恼,先前慌慌张张的,也没注意到表嫂的脸白得有些不正常,瞧着风一吹就会倒下。
翁绿萼摇头:“无妨。”
两个人来到玉泉院时,只见院门口停着一辆马车,萧皎身边的女使芙蕖正指挥着小厮把院子里堆着的箱笼往马车上搬,见翁绿萼过来,忙走过去,歉疚道:“女君……姑奶奶正在屋子里等着您呢。”
瑾玉屏识趣地停在原地:“表嫂,你去劝劝表姐吧。我先去看看表姑母。”
翁绿萼嗯了一声,往屋里走去。
萧皎看见她进来,脸上有些心虚,握住她手:“绿萼,你们昨夜……奉谦没怎么你吧?”说完,她看着翁绿萼雪白的脸,几乎能够想象到她昨晚受到了怎样的摧残,叹了口气.
“原是我不好,糊里糊涂地就让奉谦发现了那事儿……”
翁绿萼摇了摇头,那根刺始终梗在那里,不是萧皎,也会有旁的时机推动。
“你要搬到哪儿去?”翁绿萼舍不得她,也舍不得愫真,“昨日我与君侯说了,他不会同意那门亲事。有他表态,夫人也不会再逼你们了。”
萧皎牵着她的手,坐在罗汉床上。
“其实这件事,我已在心中想过许多次了。并不算意气用事。”
萧皎沉默了一会儿,又道:
“我知道阿娘年纪大了,先前又吃过苦头,连带着对一双儿女的掌控欲极强。但,绿萼,我已经三十岁了,但始终无法活得快意、自由。这样一直被阿娘约束着、连喘口气都发闷的日子,我不想再继续过下去了。”
英气妩媚的女子含笑望向她:“你会明白我的,是不是?”
翁绿萼沉默须臾,点了点头,握紧她手:“但你得让我知道,你们之后住在哪里。亲眼见过,我才放心。”
萧皎点头说好,听芙蕖来报说行李收拾得差不多了,愫真小姐与行哥儿那儿也打整好了,她嗯了一声,让翁绿萼先去寻愫真说话,她去和瑾夫人告别。
翁绿萼知道,瑾夫人知道女儿决心已定,定然会大发雷霆,这一次见面想必不会平静。
但萧皎眼中涌动着的轻松之色那样明显,翁绿萼只得点了点头。
萧皎去了万合堂,徐愫真进来寻小舅母时,眼睛发红,脸上却带着笑容。
翁绿萼摸了摸小娘子软软的发髻,笑着道:“待会儿我与你们一块儿去新家瞧瞧,改日再亲自登门,送你乔迁新居的礼物,如何?”
搬出去之后,徐愫真最担心的就是不能再和小舅母她们如从前一般亲近,见翁绿萼这样说,眼睛都亮了,高高兴兴地点了点头。
等到萧皎回来,翁绿萼仔仔细细地望了她一眼,见她眉眼间虽仍残存着些许怒色,但唇边笑意轻松,她便跟着放下心来。
“走吧。”萧皎拉过女儿柔软的手,语气雀跃,“去我们的新家。”
……
萧皎与一双儿女的新家坐落在离君侯府约莫一炷香车程的驻云巷里,是一座三进式的宅院,不比君侯府巍峨庄重,但碧瓦朱檐、错落有致,长廊曼回,自有一种江南水乡的清雅秀丽。
她们才搬去新家,翁绿萼与她们约定了明日再过来替她们庆贺一番乔迁之喜,便没有再过多打扰,和杏香一块儿登了马车,出了驻云巷。
马车骨碌碌碾过青石板砖,翁绿萼的目光虚无地落向被风吹得不断翻滚的窗帘一角,听着杏香在耳边叽叽喳喳,忽然道:“先不回府了。”
杏香话音一顿:“啊?”
“我们下去走走吧。”
杏香忙叫车夫停下,自己先下了车,又扶着翁绿萼下来。
平洲秋日的街道仍旧十分繁华,空气中没有萧瑟清冷的味道,只有各色甜果子、蒸饼散发出来的热腾香气,翁绿萼行走在其中,原本混乱的思绪逐渐平静下来。
“大娘子?”
一声带着惊愕的呼唤传来,翁绿萼有些不可置信地转过脸,看见瑞叔那张熟悉的笑脸,原先眉宇间的郁色立刻散开,笑着向他走去:“瑞叔!”
“欸!”
瑞叔原本只是想上街看看,没想到正好遇见翁绿萼,他慈爱地注视着那张娇美更甚的脸庞,欣慰道:“大娘子长高了,人更漂亮了。老奴回去和主君一提,主君不知会有多高兴。”
提到阿耶,翁绿萼连忙问了他们的近况,瑞叔连连点头:“好,都好!用了大娘子送回去的药膏,主君的腿疾好多了,如今天冷了也不再痛了。只是老奴无用,奉主君之命南下来给大娘子送来生辰贺礼,却还是没能赶上大娘子芳诞的好日子。如何,大娘子可还喜欢主君和大公子给您备下的礼物吗?”
翁绿萼脸上的笑容淡了淡,她点了点头:“喜欢——瑞叔何时到了?如今又住在哪里?”
瑞叔笑呵呵地说了,听他说是昨日到的,翁绿萼唇角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又与瑞叔说了几句,让他搬去庄子上住几日。
翁绿萼让杏香留下,带着瑞叔他们去庄子上,她乘上马车,先回了君侯府。
丹榴见只有翁绿萼一人回来,却不见杏香,疑惑道:“怎么只有女君您一人回来?杏香呢?”
翁绿萼言简意赅地给她解释一番,听到老管家瑞叔来了平州,丹榴脸上也忍不住露出欢喜之色。
下一瞬,却又听翁绿萼道:“收拾一下东西,我们搬回芳菲苑。”
这个命令来得十分突然,丹榴吃了一惊,但见翁绿萼面色冷淡,俨然已是下定决心的样子,她默默点了点头:
“是,婢这就去收拾。”
……
暮色深沉,萧持踏着有些迟疑的步伐归了家。
他已想好了,待查验过她父兄送来的礼物后就给她送去。
到时他再认个错,反省一下先前的糊涂想法。
有他主动服软,又有那些礼物哄她高兴,她不就顺着台阶下来了?
萧持自觉这么做十分稳妥,但当郭管事哭丧着脸表示,那辆载着礼物的马车已经被女君缴去了时,他脸色一变,怒道:“我不是说了,不要让女君知道此事吗?”
郭管事缩了缩脖子,委屈道:“小人们的嘴严着呢,女君耳目灵通,小人也始料未及……且女君有令,小人也不敢不遵啊。”
萧持拂袖而去。
原定的计划被打乱,萧持半是不快半是不安地回了中衡院,穿过一道垂花门外,下意识往一个方向看去——主屋一片漆黑,并没有点灯。
他心跳倏然加快,几步踏了过去,一把推开门,一股冷幽香气扑上他面门,屋子里冷冷清清的,没有点灯,他瞧着,只觉得今日这屋子莫名显得空空荡荡的。
“女君何在?”
萧持怒了,平时跟小麻雀似的围着她转的女使们如今也不知道哪儿去了!
有仆妇听到动静,赶忙从小厨房跑出来,面对脸色铁青的君侯,心头害怕得紧,忙声道:“回君侯,女君搬去芳菲苑了!其他人,也,也跟着搬了过去……”她的尾音在萧持盛着怒火的注视中渐渐低了下去。
其他人也跟着搬了过去。
怎么没人知会一声他这个最该跟着搬过去的人?!
真是岂有此理!
萧持再度拂袖而去。
·
女君忽地又搬回了芳菲苑,联想到昨夜的那场争吵,女使们侍奉得更加温柔小意,生怕再惹得女君伤心。
因此,当她们看到君侯气势汹汹地推门而入时,虽然心中害怕,但还是坚强地站起身,弱声表示:“君侯,女君身子不爽,已经歇下了……您明日再来吧。”
被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眸扫过,女使们怯怯地低下了头。
萧持懒得同她们多话,只迈着沉而重的步伐朝着点着灯的主屋走去。
他要好好问一问那个狠心的女人,到底把他当什么了!
第50章 第四十九章
门被人从外面砰地推开, 翁绿萼给绿梅盆栽浇水的动作微顿,不曾看他,语气冷淡:“你来做什么?”
萧持的眼神落在那盆绿梅上一瞬。
见她低着头, 对面前的盆栽宝贝得紧,猜出来这大概就是她父兄送她的生辰礼物。
“你是我妻。你在这里, 我为何不能来?”
在此事上,萧持到底有些心虚,他转了话题, 打量了一番屋内的布置, 只觉得哪哪儿都看不顺眼。
“这里屋子又小又潮湿, 怎么能住得舒服?”萧持说着, 过去握她的手,“随我回去。”
翁绿萼避开他的手, 顺势起身:“我从前也在这里住过一段时日, 从前住得,如今当然也住得。”
她油盐不进, 姿态疏离,萧持忍了忍因她的拒绝而生出的不快,低声道:“我昨日没与你说你父兄遣了人送了东西来, 是我之过。绿萼, 莫要再同我闹脾气了。”
“我闹脾气?”翁绿萼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霍然转过身来看向萧持,眉眼间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冷玉似的面颊也因为情绪剧烈的波动而浮上两抹红, “到现在, 你仍觉得我气得莫名其妙,不可理喻, 是不是?”
她的话里尖锐之意太重,萧持脸色微沉:“我说了,我已知错。那封信的事就此翻篇,我向你允诺,今后不会再生出那样的念头,一心待你,如何?”
他连说着低头的软话时,姿态中都有藏不住的倨傲。
夫妻之间,再天经地义不过的尊重而已,在他口中,恍然像是对她的恩赏。
翁绿萼冷笑一声,伸手向他。
萧持以为她被自己的话打动了,已迫不及待想要投入他怀中,悄然松了口气,伸手去握她那双皓白如玉的手腕,不料却被她狠狠推了一把,不设防之下,他往后踉跄两步,难得显出些狼狈之色。
那张冷峻脸庞上带着难掩的错愕。
翁绿萼看着,只觉心头郁气稍稍纾解些许,但这还不够。
“你厌恶我父兄以我为质,借此交换雄州的安宁。可你口口声声说我是你的妻子,又何曾把我当作一个独立的人来看待?在牵涉到你们紧要的事情上时,你们都未曾将我视作一个活生生的人,都是一味逼迫着我依随你们的心意行事而已,有什么分别?”
被父兄送去萧持身边,一夜之间处境骤变,翁绿萼焉能不害怕,不怨恨。
“我父兄送来的礼物,你私自截下不说,还吩咐他们不许与我通风报信。这算什么?
对一个漂亮的小宠物的占有欲?你只想让我生活在你打造的金笼子里,我这个人的意愿,你又何曾放在心上呢?”
“你要我做挡箭牌也好,吉祥物也罢,我都无妨。可我无法忍受,你口口声声将我视作妻子,言语行事之间却仍只将我当作一件器物对待。你骗的是我,还是你自己?”
“萧持,我实在厌倦了每次都要抬头看你。你何曾平等地对待过我?”
在这个世道下,直呼丈夫姓名,无疑是一件会被别人视作大不敬的冒犯事。
萧持却丝毫没有被冒犯的不悦。
可能是因为……她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太可怜了。
她低垂着被泪水沾湿的眼睫,神情怆然,轻轻抽了抽鼻子。
咄咄逼人的是她,但掉眼泪的还是她。
萧持沉默地看着她,心底的惊愕与被戳中的狼狈都被面上的冷淡掩盖。
他先前的不快与怒火已尽数被她的眼泪浇熄,像一个无法引燃的哑炮,却仍顽固地梗在他心口,喉头间亦升起闷闷的堵塞感。
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受。
有晶莹的泪珠连成线般顺着她莹润面颊滚落,翁绿萼用手随意拂了拂,声音里染上了些许哭腔,鼻音微重,听起来令人揪心,但她脸上的神情却平静下来,如同一方波澜不惊的静湖,所有的波涛都被她紧紧按在湖面之下。
“……我话说得多了些,你若不爱听,只当没听过就好。我今后亦不会再说了。”
“时辰不早了,夫君自便吧。”
说完,翁绿萼转身往卧房走去,身后却被人小心翼翼地覆上一层温热。
萧持从背后抱住她,动作间甚至能让翁绿萼感受到柔和,他嗓音低哑,带了几分艰涩。
“这些话,从前你都不曾与我说过。”
他不知道,他以为的对她好,落在她眼中,却是另一番苦涩滋味。
翁绿萼沉默,没有说话。
萧持有些狼狈地松开了她,往后退了一步,只匆匆丢下一句:“你好好歇息,我还有些事,先走了。”
甚至都来不及等她回话。
翁绿萼眨了眨酸涩的眼。
他的步伐听起来微有些凌乱,夜风中遥遥传来他叮嘱女使们好生侍奉她的话。
……怎么有点儿像是,落荒而逃?
翁绿萼想笑,但被泪水淌过的面颊稍稍一动,就觉得有些刺痛。
明日还要登门贺阿姐她们的乔迁之喜,红肿着眼过去只怕会惹得她们担心,扰了举宴的兴致。
翁绿萼扬声叫了丹榴进来,低声问她有没有清凉去肿的药膏,丹榴连忙点头说有。
她去寻药膏的空当,杏香拧了浸过热水的巾帕给翁绿萼擦脸。
君侯进屋之后,她们就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是以只能隐隐听到女君说话的声音,她们更不敢细听,只躲在廊下等着吩咐。
后来见君侯匆匆而去,女君又哭成这样,二人心里都难过得紧。
君侯怎么这样不知道疼人?
冰冰凉凉的眼膏敷在眼周,翁绿萼有些困乏,索性早早上床睡了。
杏香和丹
榴放下帷幔,就要离开,却又听得帷幔后的女君仿佛迟疑着说了句什么。
“女君?”
杏香她们想要再问时,翁绿萼却又摇了摇头:“无事,你们出去吧。”
那些埋在她心底的话,说都说出去了,她不会后悔。
倘若萧持为此耿耿于怀,恼羞成怒……
那就随他去!
翁绿萼攥紧了被子一角,闭上了眼。
·
翁绿萼安然入睡,另一边,萧持大步流星地离开芳菲苑后,脚下步伐凌乱,他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去哪里。
羞恼、惭愧与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做的茫然等诸多情绪缠绕成了一个巨大的茧,将他紧紧裹在其中,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气势汹汹地去,狼狈不堪地走。
萧持靠在树上,仰着头闭了闭眼。
任凭他再自视甚高,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妻今日说的那番话,发自肺腑,字字句句都戳中了他的心,那是一种微妙而持续的痛感。
萧持投军多年,承受过的伤痛无数,但即便是他受伤最重、险些夺去他性命的那几次,回忆起来,也不及方才听到她含着哭腔的话时心头闷痛的万分之一。
周遭夜色寂静,秋露深重,连虫鸟都不愿意在这样凄清的夜晚探头出来纵声歌唱,萧持靠在树干上,任由树叶颤抖着将冰冷的积露落下,顺着他的额头蜿蜒下滴。
那张英俊而清正的脸庞上一片颓然,闭着眼,眼窝微凹陷下去,愈发显得眉骨挺秀,锋锐轮廓中流露出一种极为少见的踌躇不定之色。
尊重二字,提出来轻巧,但他要如何做,才能让她展颜,让她感受到他珍重她的心意?
萧持头一次恨起自己蠢笨。
……他现在头脑一片空白,略闭一闭眼,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就是她泛红的泪眼。
萧持一动不动,在原地站了许久。
直到夜色散去,月落星沉,东方欲晓,有薄薄的晞光破开云雾,落下的模糊光影将那道挺拔身影勾勒出几分孤寂意味。
负责花园洒扫的林风一如既往地拿着扫帚出了门,时辰还早,他打了个哈切,眼角溢出些泪花。
秋日的清晨有时候也让人冷得受不了,林风低着头拿着扫帚左右横扫,却冷不丁扫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林风纳闷地睁开困顿的眼,看见一个生得极高、极英武的男人站在树下,神情冷淡,下巴一圈青色胡茬,整个人看起来凶劲儿十足,他顿时吓得瞌睡虫都飞到了十万八千里外,抖着声音唤他:“君侯……奴才不是有意的……”
他心里叫苦连天,这么早、这么冷的时候,君侯不在中衡院拥着貌比天仙的女君舒舒服服地睡觉,来花园里做什么?吸收天地灵气啊?!
林风在心里小声嘀咕的时候,萧持动了动僵硬的肩,不发一言,大步而去。
他走动间,依附在衣裳上的湿冷之感随着他逐渐升高的体温迅速蒸发,这种感觉算不上好,但他现在顾不得那些。
萧持回了中衡院,没要仆妇们伺候,自个儿提了水去浴房,就着井水简单洗了个澡,水珠淌过他劲瘦有力的身体,冰冷的井水却没能让他感到片刻的松缓。
他胡乱擦去脸上的水渍,新生的胡茬有些扎人。
之前他有一次坏心眼地留着胡茬,没刮,故意去蹭还在熟睡里的人,直到把那片雪白蹭到发红,她在不自觉中的嘤咛声中渐渐醒来,用绵软的手去推他,却只会得到他更兴奋的回应。
现在想想,只顾着他自己爽,却不顾她的意愿的行为,可不就是不尊重么。
萧持出了会儿神,西平隔着一道门在屋外唤他,说是蔡军师有急事找他相商,已在军衙等着了。
萧持脸色一整,回了声:“知道了。”
他不再纵容自己沉浸在纷乱又晦涩的思绪中,迅速收拾好自己,拿起桌上的佩剑出了门。
蔡显寻他,的确是为一件大事。
探子来报,躲在都城苟延残喘了十几年的老皇帝已经病入膏肓,几个皇子为了继位之事闹得不可开交,已到了手足相残的地步。这一点众人自然乐见,但只怕皇室纷乱,反而会便宜裘沣打着勤王的旗子出兵,到时候他先一步占据了都城,在天下人眼中先占了个‘名正言顺’的名号,于萧持他们终究不利。
萧持在军衙一直待到天色转暗。
众将按照先前的部署依次行事,脚步声渐渐远去,他放下手里的文书,踌躇半晌,还是唤来携翼,纵马归家。
他直直奔向芳菲苑。
萧持清楚地认识到,气未消,芥蒂仍在,她不会搬回中衡院。若他去芳菲苑,她仍会小意温柔地服侍他,甚至在床榻上也一如既往地配合他。
但萧持要的不仅仅是这些。
他的妻就如同她的名字一样,看似娇弱,却能抗住冰封雪盖,是真正的雪中高士。
真心二字,说起来简单,但要让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的诚意,却极难。
今日白天时,他也曾趁着喝茶小憩的空当,问了几位早已成家的将领,扯了一个朋友的筏子,问他们该如何讨得家中妻子欢心。
当时将领们脸上浮现的暧昧笑容,萧持不愿多加回忆。他们给出的回答,无非是送金银珠宝、送屋契地契,要么,就是再送她一个小孩儿,让她没有精力再计较先前的不快。
这些回答对他来说,都不适用!
翻身下马之后,萧持脑子里仍是一团乱麻,一路疾走,到了芳菲苑前,他却生出些近乡情怯的迟疑。
直到院门被人从里面打开,玛瑙看见一道巍峨人影直挺挺地立在那儿,吓了一跳,看清来人之后,连忙往旁边避了避:“君侯。”
萧持往里走了几步,便停下了。
芳菲苑这座院落很小,他一眼就看到了漆黑的主屋。
有一个想法猛地窜上心头,萧持难掩惊喜,回头问道:“女君可是搬回中衡院了?”
玛瑙摇了摇头,老实回答:“没有,女君一早便出门赴姑奶奶的乔迁之宴了。”
话音落下,一片寂静。
萧持想起来了,阿姐曾遣人去给他送了信,说她意已决,要和愫真她们搬出去住。
萧持不会随意置喙别人已经做好的决定,哪怕他知道瑾夫人必然会大发雷霆,但他也没在意,只给阿姐和外甥女儿多拨了一队侍卫过去。
去阿姐新搬的宅院里庆祝暖居这种事,若是他们两人没有争吵,她定然会等着他一块儿过去。
萧持对从前那个狂妄不逊的自己的厌恶之意,又骤然深重起来。
他的情绪抑制不住地变得有些低落。
玛瑙瞧瞧抬头,看见君侯方才脸上的飞扬之色转瞬又黯淡下去,看起来,还挺可怜的。
这个念头一出,玛瑙自己都吓了一跳,她在心里唾骂自己,君侯连着两日来寻女君的不痛快,惹得女君这样伤心,她怎么能因为这点小小的动容就更改立场?
玛瑙懊恼间,那道挺秀身影已经不在她跟前了。
她转头,只能看见一点残影,迅速消失在小路尽头。
……
驻云巷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萧皎赶女儿回房睡觉。
等徐愫真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回了房间之后,萧皎给女使递了个眼神,女使很快会意地将桌上原本备着的果子露拿走,换成了果酿。
“愫真不在这儿,咱姑嫂俩总算能聊点别的了。”萧皎笑眯眯地给她倒了一杯果子酿,“奉谦怎么给你赔罪的?我瞧着,怎么像是越哄越乱?”
翁绿萼慢慢摇了摇头,举起那盏果子酿,一饮而尽。
见她不愿意说,萧皎也不强求,一杯接一杯地给她续上,笑道:“好,今晚不说烦心事。喝酒!”
翁绿萼从前鲜少饮酒,也不知道自己酒量深浅如何,但她忽地不想再顾忌那么多,只笑着举起酒盏,与萧皎碰了碰杯:“好,喝酒!”
在她旁边站着的杏香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女君一杯接一杯的喝,就算是喝蜜水,也没有这样豪迈的喝法呀!
没多久,翁绿萼‘砰’地一下放下酒盏.
清亮的酒液随着她的动作狠狠震颤,如同扬起的浪花一般,洒在了桌面上。
萧皎一愣:“怎么了?可是要去更衣?”
杏香都准备上前扶人了,却被翁绿萼摆着手拒绝了。
众人的眼光都落在翁绿萼身上。
她柔白面颊上浮现出淡淡酡红,那双一直笼罩着淡淡忧郁的眼睛重又变得水润发亮。
萧皎使了个眼神,芙蕖和杏香她们连忙先行退下,将地方留给姑嫂俩谈私密话。
刚出门,看到那道峻挺身影疾步走来,杏香喉咙里的尖叫声差些没刹住——君侯怎么过来了?
萧持冷冷觑了她们两眼,不耐地挥了挥手,示意她们赶紧走。
房门虚掩着,里边儿泄出些许暖光,幽幽地往萧持鼻间送来一阵夹杂着果酿香气的芬芳暖意。
她们这是在喝酒?
胡闹!她那小身板,滴两滴酒下去怕是就要醉倒。
萧持抬手推门的动作一顿。
里面传来一道含着些愤愤之意的温软女声。
这个声音,萧持再熟悉不过,是他的妻。
他屏气凝神,平生第一回做起他从前不屑为之的事——偷听。
萧皎酒量好,方才又只是浅尝辄止,这会儿神志清明,自然发现了门外那道晃动的人影。
她偷笑,见翁绿萼板着一张脸,看起来严肃又可爱,忍不住逗她:“怎么了?接着喝啊。”
门外的萧持皱了皱眉。
翁绿萼摇头,醺然的她说话变得慢吞吞的:“不想喝了。”说着,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这里好闷,有点难过,喝不动了。”
“他们说酒能解忧,原来是骗人的。”
“阿姐,我心里还是不舒服。”
翁绿萼声音压得有些低,说完,她却举起酒盏,猛喝了一大口,又被呛到,喉咙一片火辣,她咳个不停,眼角都含了泪珠。
萧皎吓了一跳,连忙起身想过去给她拍背,却被人捷足先登。
萧持再也忍耐不住,一个箭步冲进去,将咳个不停的人搂在怀里,温热的大手一下又一下地顺着她单薄的背,见她咳得厉害,面颊红得越发厉害,萧持手忙脚乱,忍不住抽空瞪了一眼在一旁看好戏的萧皎,埋怨道:“阿姐真是的!好端端的,让她喝酒做什么?”
萧皎翻了个白眼:“你没听绿萼说喝酒解愁?要不是你让她生出愁闷来,她至于喝酒?”
萧持一噎。
……好像是这么个逻辑。
怀里的人渐渐平静下来,萧持用掌心贴了贴她发烫的脸,想把人抱回去,却见她慢慢地将面颊靠在他胸膛前,蹭了蹭。
萧持连着焦躁了多日的心被她一个小小的动作软得不成样子。
“阿姐……”翁绿萼将他认成了萧皎,把脸又往他胸前埋了埋,纳闷道,“阿姐,你怎么变得硬邦邦的,靠着好不舒服。”
萧持脸色一僵。
萧皎憋笑。
翁绿萼叹了口气,似乎决定就这么将就下去。
“阿姐,萧持真的好过分。”
“他骗了我,却气我不生气……好没道理。他还不把我当人……”
此话一出,萧皎愤怒的眼刀立刻刮了过来,什么意思?难不成,奉谦在那种方面……有着异于常人的爱好?!
看着翁绿萼纤细柔弱的小身板,萧皎不由得毛骨悚然,一阵心痛。
翁绿萼呼吸慢慢变得绵长,脑袋一歪,陷进已经完全僵立住的萧持怀里,睡着了。
萧皎压抑着喉咙里的尖叫声,崩溃道:“你到底对绿萼做了什么!奉谦,你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衣冠禽兽!”
难怪绿萼今早来时,面色虽然光润泛红,但仍能隐隐看出憔悴之态。
不知道她这两夜遭受了奉谦多么荒唐的索取!
萧皎越想越痛心疾首。
萧持无奈地看了一眼,低声道:“阿姐……你就别火上浇油了。”
“我火上浇油?”萧皎叉腰,“绿萼多好一个姑娘,嫁给你,你却不知道惜福!我早就说你那臭脾气惹人嫌,你不改,现在好了,把绿萼气成这样,若是就此伤了你们夫妻情分,我看你怎么后悔!”
她的话劈头盖脸般落在萧持耳中,他掌心微紧,将怀里软哒哒的人抱得更牢。
“我不会给我自己后悔的机会。”萧持神情平静,语气坚定而有力,“阿姐,我很清楚,我想要什么。”
顿了顿,他的声音又低落下去。
“可我不知道,绿萼想要的,我该怎么给她。”
他脸庞上的失落之色,不似作伪。
萧皎看着他这样,心念一动,叹了口气:“罢了,看在你替我拦住阿娘的份儿上,我再帮你一次。”
……
翁绿萼是在芳菲苑那间屋子里的床榻上醒来的。
她不必多想,都知道是萧持把她抱回来的。
上回她伏在小桌上睡,也是他把她抱上床。
但她醒来之后,两次都不见他身影。
那日争吵之后,他没在自己面前出现过。抱她回来,却又不露面。
……那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将就着,糊里糊涂地过?
翁绿萼闷闷地捶了一下床。
“女君?”
杏香她们听得动静,得了翁绿萼的同意之后掀开帷幔进来,见她面色还好,并无醉酒后的不适,松了口气。
杏香关怀道:“还好丹榴熬的解酒汤管用,女君头可疼吗?还想不想吐?”
翁绿萼摇头,随即动作一停,怔然问道:“我昨晚……吐了吗?还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没有?”
丹榴瞪了杏香一眼,她怎么那么快就把君侯吩咐的事儿给忘了!
昨夜君侯抱着女君回来,她们还来不及惊讶,却见女君酒醉之后又是另一番性子,霸道得很,搂着君侯的脖子就是不让他走不说,还对着君侯……又亲又摸,吓得她们两个都犹豫着要不要先避开,别看到更多不该看的。
但女君耍了会儿酒疯之后,就开始吐,她自个儿身上倒是没弄脏,但是君侯的衣裳,鞋面上都是女君吐出来的秽物。
当时丹榴她们害怕极了,唯恐君侯发怒,但君侯竟轻言细语地哄着吐完之后又开始哭的女君,又吩咐她们去准备沐浴的热水,没让她们伺候,君侯自己脱了弄脏了的外衣,竟是亲自动手,把女君洗得干干净净香喷喷送上床之后,这才离开。
这一点上,他做得的确无可指摘。
但想起女君这两日的低落,丹榴她们又硬起心肠,正好君侯也吩咐她们不必将今晚发生的事告诉女君,她们也乐得如此。
但没想到,杏香不小心露出破绽,女君又如此聪慧,一下就把事情给摸清楚了。
杏香苦着脸和丹榴对视一眼。
这可如何是好啊?
翁绿萼从她们口中得知昨夜发生的事后,沉默了一会儿,道:“替我梳妆吧。今日不是要去碧波别院赴宴吗?不好耽搁了。”
她的神情与语气都太平静,杏香壮着胆子道:“女君……您就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翁绿萼沉思须臾,点头:“我想吃红枣粥,让小厨房熬些来吧。”
就这?
察觉到翁绿萼在看她,杏香连忙摒下心底莫名其妙的失落,点了点头:“是,婢这就去。”
翁绿萼轻轻哼了一声。
他隐忍,他体贴,他不露面。
那就一辈子都别出现好了,她看他能忍多久!
·
翁绿萼跟随瑾夫人前去赴宴,随着一块儿去的还有瑾玉屏。
她是瑾夫人的娘家亲眷,也到了适婚的年纪,瑾夫人特地带上她,恐怕是为了要让玉屏在平州的贵妇人面前多露露脸,今后谈婚论嫁也便宜些。
但翁绿萼没想到,她只猜对了一半。
瑾夫人心知郑明淑先前的盘算是不成了,但这场宴会还是得去.
既然如此,她何不趁势将玉屏带到众人面前转一转,让她们看看瑾家下一辈里最出色的女郎。
这几日她虽闷在万合堂里生气,但她的耳目仍旧灵通,自然知道了翁氏女搬回了芳菲苑,闹着要与奉谦分房而居的事儿。
而奉谦竟然也没有强硬地带着翁氏女回去。
这两人之间,必定出现了问题!
瑾夫人想到这里,就忍不住笑,男人么,在一个女人那里不得志,这时候另一个女人小意温柔地凑上去,纾解他心中的苦闷
,再这样那样一番,有哪个男人能抵得住这样的温柔乡?
瑾夫人带着瑾玉屏赴宴,的确是要她在众人面前惊艳亮相,但瑾夫人给她选好的婆家,正是君侯府。
一进别院,瑾夫人自然被奉为座上宾。看着她对自己的正经儿媳态度冷淡,却对身边的一秀丽少女态度亲昵,言谈间颇有深意,贵妇们也就懂了。
这瑾夫人是打着把君侯的大小老婆都带过来让她们见见面的盘算啊。
瑾夫人带着瑾玉屏在不远处与贵妇们言笑晏晏,聊得十分开心。
瑾玉屏十分局促,屡次向她投来抱歉的眼神。
翁绿萼淡淡收回目光,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那些看好戏的人见她仍稳稳坐着,有些坐不住,一蓝衣妇人上前与她说话,笑道:“女君可真是宽宏大度,成婚才多久,就给君侯房里纳新人了。这自家表妹啊,是要亲近些,知根知底的,今后有她替女君分忧,女君便只等着享福了。”
不过是从雄州来的一个破落户,一朝成了女君,却也不想自己配不配。
之后又有人跟着她一唱一和,杏香在后面儿听得脸都气红了,翁绿萼仍是无动于衷。
她觉得这样的对话实在是没意思极了。
翁绿萼站起身,正想换个地方喝喝茶,赏赏景,却听得有一阵脚步声在廊下匆忙而来,郑明淑脸色一沉,这是她办的宴会,底下人办事这样莽撞不知规矩,岂不是在打她的脸?
但很快,她脸上就露出了喜意。
女使气儿还喘着,只尽量说出最关键的消息:“夫人,君侯——君侯过来了!”
能在平州城中被人唤一声‘君侯’的,除了萧持,别无他人。
听着周边响起的诸如‘君侯孝顺’的赞美之声,瑾夫人容光焕发,只觉无比荣耀。
女使好不容易喘平了气,又急急道:“君侯说了,他特地来接女君归家!但又怕女君还未玩得尽兴,让婢来先问一问,女君要不要这会儿就走?”
瑾夫人脸色一僵。
众人面面相觑。
许是性子急,久等不到回复的萧持大步走了进来,在一堆穿得花花绿绿的女眷中,他一眼就看到了安静坐在一旁,犹如幽花临水的翁绿萼。
他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向她走去。
“玩得开心吗?”
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翁绿萼睇他一眼,却没有说话。
像是在发小脾气。
萧持神情不变,只牵起她的手腕,轻轻一使劲儿,翁绿萼就站了起来。
“听闻碧波别院风景极佳,我陪你四处走走。”说完,萧持带着人往外走,还不忘对着众人微微颔首,“诸位自便吧。”
一副十分怡然自得的做派。
众人僵硬地对了个眼神。
不是说女君只是个花架子,并不受宠吗?
还有!不是传君侯凶恶无比,堪比黑面罗刹吗?怎么到了女君这儿,就变成了绕指柔?
众人盯着那双十分登对的背影,深觉传言有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