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冷的风里裹着金桂的香气, 馥郁醉人,萧持与翁绿萼一道漫步其中,只觉一阵心旷神怡。
他捏了捏掌心那只柔软小手, 只觉得恍如隔世,不由得又捏了好几下。
翁绿萼抽出手, 在他投来不解的视线时又扭过脸去,冷冰冰道:“我身子不舒服,不想扰了君侯赏景的兴致, 先回去了。”
说完, 她转过身去, 手腕却被人轻轻攫住。
伴随着一声像是叹息般的, 又饱含着温柔与无奈的‘绿萼’,她身子微软, 被他轻而易举地握住双肩, 转身向他。
萧持看着她清亮而倔强的眼睛,顿了顿, 问她:“是我突然过来,让你不高兴了?”
翁绿萼没有应答,只轻轻哼了一声, 仿佛是在惊叹他突如其来的自知之明。
萧持那双深邃的眼瞳紧紧注视着她, 里面却再没有令她感到不适的压迫感:“……但我颇思念你, 已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
说话间,翁绿萼的手又被他牵起。
她皱了皱眉,再度抽出手来。
知道君侯与女君恩爱同游, 杏香和别院里侍奉的女使们都颇有眼力劲儿地退得远远的, 此时这片桂花林下只有她们二人,他神情之中的寥落之意, 分外突兀地落在翁绿萼眼中,赶也赶不走,甩也甩不掉。
翁绿萼一阵气闷,好端端的,他做出那副被她辜负了的可怜模样给谁看!
他若是真如他话中说的那般,想念她,又何必两次送她上床歇息之后又抽身离开。
这样吊着她,让人不上不下的感觉很好玩吗?
翁绿萼紧紧抿着唇,她察觉到他的视线始终未曾移开,紧紧黏在她身上,略扬了扬下巴,骄矜道:“想就想吧,我才不关心这些。”
话才出口,翁绿萼就有些懊悔,这话太像赌气。
人前柔婉端庄的女君在他面前下意识流露出几分小女儿家的娇蛮和不讲理,萧持丝毫不觉得烦躁,反倒隐隐有一种被特殊对待的欢喜。
他喜欢她无意识下流露出对他的亲昵。只对他一个人的特殊。
萧持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翁绿萼见了他脸上的笑,微微恼怒。
那张终年冷峻不逊的脸庞上自然而然地涌上愉悦的笑意,柔和了他眉眼间深藏的戾气与疲惫。
他有着不输世间任何翩翩公子的俊美容貌,只是他脾气太差,嘴又刻薄,翁绿萼常被他气得噎住,对他那副皮囊的欣赏之意常常坚持不过几息。
翁绿萼别过脸去,瓮声瓮气地斥他:“你笑什么?”
萧持眼中的笑意未停,他嗯了一声:“我心悦你,见到你,无需你多做什么,我心中都感到欢喜。”说着,在她情不自禁投来的怔然眼神中,萧持轻轻捉过她柔软小手,放在自己心口,“感受到了吗?我的真心。”
真心。
翁绿萼晃了晃神,方才两人视线相接,她突然发现,他的眼窝凹陷下去许多,本就轮廓紧致冷锐的脸庞似乎又瘦削了几分。
听得他话中的深意,翁绿萼想抽回手来——那么容易就显露出来的真心,她不信。
萧持这回没有纵容她想轻易地避开这个问题,按在她掌心的手劲微重,让那只柔软小手更贴近他的心口,一下又一下强劲有力的心跳声在她掌心下跃动响起,就好像她整个人都与他灵肉相融,由心房起,清晰地感受到他灵魂的每一次震颤。
“现在感受不到没关系。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我会证明给你看。”萧持望着她微微一笑,“绿萼,你可愿意给我这个机会么?”
霸道又不讲理的野蜂子倏然改了性子,变成了风度翩翩佳公子。
翁绿萼感到很是别扭,她咬着唇挪开了目光,哼声道:“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我带走,又何曾问过我的意愿?现在说这些话也不过是事后找补罢了。君侯心中自有丘壑,又何必与我一个小女子交代。”
她话里带着一点儿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娇嗔之意,萧持原本紧绷的心神慢慢放松,他凝视着那张娇美容颜,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柔软与欢喜:“是,此番是我做得欠考虑了。下回若我再这样,你就……”
萧持卡了壳,一时之间没能想出一个会令她满意的处置方法。
翁绿萼唇畔浮上一丝俏皮的笑,却扬了扬下巴,淡然道:“我就如何?”
四周秋风吹过,翁绿萼有些冷,但旋即,她的手就被人轻轻捉住,放到他脸庞之上。
他肌理之中传来的温度很快让她感到一阵暖意从掌心窜入,很快遍及周身,但这丝暖意太弱,翁绿萼竟下意识地想到,要是被他抱在怀里,定然会更暖和。
掌心下的肌肤微动,翁绿萼下
意识与他对上眼神。
萧持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面颊上,正色道:“下回我若叫你不高兴了,你便打我,将我打醒了最好。”
翁绿萼不料他会说出这样的话,神情一时间变得有些古怪,抽出他握着的那只手。
掌心中的柔软倏然抽离,但萧持还来不及失落,就见那只柔软小手轻轻贴上他的额头。
“没发热啊。”翁绿萼有些纳闷,她收回手,“你说什么疯话……”
让她打他?这人发起狂来她可止不住。
她带着疑惑的尾音消弭在一个轻轻的吻里。
萧持亲了亲那只和它主人一样,口是心非的小手,凝视着她那双因为他的孟浪之举而微微瞪圆的眼睛,想到曾有无数泪珠曾从这双漂亮的眼睛里涌出、滚落,而罪魁祸首正是他自己,萧持就感到一阵懊悔。
“不是疯话,绿萼。”他似是沉沉叹了一声,让翁绿萼的心绪也不由得因为他的话而牵扯波折,“我知我从前混账,伤了你的心。这两日我想了许多,我……”
他语气微顿,冷峻面庞上露出些迷蒙之色,但很快他的目光重又坚定起来,握了握她忘记抽回的柔荑,一字一字道:“我不能失去你。仅这两日,便令我如置身阿鼻地狱一般,神思欲狂。我不敢深思,若因我顽固不改,你从此冷了心,再不与我真心相好。往后漫漫余生,我该如何度过。”
这些话,他说得很慢,看得出来有几分艰涩,但到了后面,他越说越顺,目光中隐隐的炽热之意看得翁绿萼面颊微烫。
这人可真烦啊。
前两日躲着她,今日一来寻她,就要说这么多让人手足无措的话。
看着眼前的人低垂下眼睫,柔白面颊却泛着羞赧的红,萧持眼中闪过几分笑意,但他很快收敛住,只摇了摇她的手:“就如同我先前所言,我惹你不高兴了,你就打我,让我长长记性。好不好?”
这样温柔轻哄的语气……
翁绿萼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忍下那阵肉麻之感,扭过头道:“君侯之令,我从就是。”
看着她口是心非的傲娇模样,萧持心底柔软之意更重,他上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倏然变短。
萧持凝视着她泛着酡红的面颊,满心喜爱,几乎快要遏制不住:“不是君侯。这里只有一对世间里再寻常不过的恩爱夫妻,丈夫犯了错,妻子愿施善心,再给他一次机会,是他之幸。”
什么恩爱夫妻,什么发善心……
翁绿萼瞪他:“你又胡说什么。”
他脸皮那么厚,她才不要打!费手。
萧持被她那嗔视一眼间的风情勾得心头微痒,见她态度软和,脸皮都不顾了,只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磨着要翁绿萼答应他。
翁绿萼实在受不了,板着脸应下之后,飞快转身往外走。
红得快要滴血的耳垂却暴露了她的真实情绪。
萧持大步追上前去,伸手想要搂住那截纤细腰肢前,问她:“绿萼,我想搂着你。外边冷,我替你挡挡风。可以吗?”
十分彬彬有礼。
翁绿萼更恼了,这种事情……还要征得她的同意?
好别扭,好不习惯。
见她咬唇瞪他,就是不说话,耳垂上的红越来越靡丽,看得萧持忍不住笑。
终又将那截纤纤细腰拥入怀中,感受到她香馥馥的身子温软地靠在自己心口前,萧持慢慢吁出一口长气。
那副满足的模样惹得翁绿萼又瞪他一眼。
萧持美得快要冒泡了。
阿姐说的没错,烈女怕缠郎,只要他姿态放得够低,说话行事皆以真心为上,绿萼果然不舍得不理他太久。
……
看出翁绿萼对此次宴会兴致淡淡,萧持打发杏香去郑明淑和瑾夫人面前说一声,道他们先回了,旁的客套话,一句没添。
翁绿萼听出他话中隐隐流露出的对瑾夫人的不满,没说什么,随他一块儿上了马车。
萧持试探着过来要抱她,她也没有拒绝,好用的人形汤婆子,不用白不用。
他的怀抱仍旧硬邦邦的,但萦绕在她周身的暖意很好地弥补了这个缺点,翁绿萼倚靠在他怀中,重又被那阵熟悉的清苦气息包围,她闭上眼,任由自己顺着渐渐涌上的困意睡了过去。
怀里的人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萧持低着头,替她捋了捋鬓发,凝视着那张睡得红扑扑的脸,轻轻亲在她眉心。
真好。
……
待到翁绿萼醒来时,看着眼前熟悉的秋香色帐顶,她眨了眨眼,下意识去寻萧持,一扭头,就看见那张英俊凌厉的面容。
他合衣躺在自己身边,像是想打个盹儿,却不小心睡熟了过去。
这回算他识相,没有趁着她睡着又自己溜走。
翁绿萼用目光描绘着他的轮廓。
她先前就发现了,他憔悴了许多,眼窝微凹,眼底泛青,看起来像是许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但他望向自己的眼神却那样坚定有力,带着让她至今想起来都忍不住脸红的炽热,说出那些让人疑心他是不是被鬼神附身了的奇奇怪怪的话。
但……翁绿萼诚实地承认,萧持肯表态,愿意为她改变。
她的确为之欢悦。
毕竟,在东莱城时,她对他的柔情并不是作假。
她虽会为萧持在自己面前那副霸道、轻浮的做派生气,但亦会为他坚毅无匹、裹血力战的枭雄之色所折服。
除开她们之间的一些事,萧持的确是一个很好的人。
许是她凝视着他的目光太专注,萧持眼睫微动,像是要醒来一般。
翁绿萼一时之间没想好该怎么与他继续相处,忙闭上眼,佯装还在睡。
萧持醒来时,神清气爽,脑海中积攒了数日的疲惫一扫而空,他侧过头去,看着她恬静的睡颜,挑了挑眉。
装睡?
翁绿萼头一回做装睡这样的事儿,她闭着眼睛,其他感官却变得分外灵敏。
她感受到,那阵熟悉的清苦气息覆了上来,好像……他要亲她。
这种时候,更不能睁开眼睛了吧?
萧持看着她轻轻颤动的眼睫,心中好笑,捏了捏她软绵绵的面颊,低声道:“醒了怎么不起来?还想赖床?”
语气含笑,带着几分宠溺之意。
翁绿萼气冲冲地睁开眼,见他好整以暇地撑着手看向自己,哪里有半分要做坏事的样子,她不由得为自己刚刚的猜想而感到郁闷。
“不过既然醒了,我也正好问你一件事。”
他的姿态十分正经,语气严肃,翁绿萼以为他真有什么事儿要说,点了点头:“你说。”
萧持低下头,两人的鼻尖几乎快要碰到一起。
“我可以亲你吗?”
翁绿萼一愣,继而就是一恼,她推了推他,不快道:“我是要你尊重我不假,但这种事,这种事……”
怎么能一直问她?她若答应下来,岂不是显得她也很期待被他……一样!
见她羞恼,萧持从善如流地改了说法:“好,今后这种事,我不问你了。”
直接做就是。
翁绿萼眼睛瞪得圆溜溜,她也不是这个意思!萧持那厮有时候痴缠起来,还是很令她承受不住的。
她仰起头,正要再和他分辨分辨,这个动作却恰好便宜了萧持。
两人自然而然地交换了一个缠绵的吻。
并不如何激烈,也没有强烈的情.欲之色,只是两颗心的相撞,带着心意互通的欢喜,他们吻在了一起。
分开之后,翁绿萼竟然下意识生出意犹未尽之感。
萧持仿佛猜到她心中所想一般,带着茧子的指腹轻轻摩挲过她泛着红的面颊,声音微哑:“再来一次?”
翁绿萼瞪他。
都说了这种事不要问她!
萧持从她含羞带嗔的眼神中读懂了她的答案,笑着又吻了上去。
……
虽然是大白天,秋香色的帷幔垂着,架子床上的这方小天地只有他们二人。
翁绿萼努力平复了一下喘意,推他:“你前几日不是忙得人影儿都不见?今日不需要去军衙吗?”
萧持顺从地随着她的力道稍稍坐远了些,方才在耳鬓厮磨间弄乱的衣角垂落,他不动声色地又扯了扯,盖住,免得她待会
儿看到了要恼。
“今日没什么大事,你嫁我以来,聚少离多,我想多陪陪你。”此话不假,若是老皇帝一命呜呼,他与裘沣之间终有一战。
到时候,又要留她一个人在家中。
阿姐与愫真她们都搬了出去……
翁绿萼被他眼神中深深的怜惜之意看得忍不住脸红,她轻声道:“不要因为我耽误了你的正事。我无妨。”
“又说傻话?”萧持捏了捏她软软的耳垂,严肃道,“我先前说过,你亦是我的正事,未有高低之分。你以为我是说着玩儿的?”
翁绿萼一时间没有说话。
萧持又替她顺了顺乌蓬蓬的长发,低声道:“睡得久了,我陪你出去走走?你嫁过来之后,我还没有陪你逛过这座府邸。”
现在知道弥补了?
翁绿萼轻轻哼了一声,萧持便知道她同意了,笑着将她脚抬起来放到自己腿上,捡起地上的绣鞋替她穿上。
见他还跃跃欲试地想替她更衣,翁绿萼无奈,按下他的手:“夫君,你不必这样。”
“你让我看你的真心,好,但我不要你这样刻意。”翁绿萼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只要不像你之前那样就好。”
萧持:他之前真有那么讨人厌?
被她用期冀的眼神望着,萧持颔首:“好,我知道了。”
话是这么说,他黏在她身上的眼神,却仍是绵绵得要拉出丝来。
翁绿萼推他:“我自己更衣就好,你先出去。”
萧持只好先出去。
隔着一扇屏风,翁绿萼确定他已经走了,手捧着轻软的裙衫,脸埋进去,吃吃笑了一会儿。
她不必深思,就知道多半是昨夜萧持去驻云巷接她归家的时候,萧皎给他出了主意。
看着他手忙脚乱还要坚持不懈哄她的样子。
翁绿萼慢悠悠地想,这种感觉真的很不错。
·
女使仆妇们远远见着高大挺秀的男人与一婀娜美貌的小妇人并肩而行,姿态亲昵,不敢多看,匆匆低下头去,口呼‘君侯安’、‘女君安’。
奇哉怪也,万合堂那些婆子尽说些大话来唬人!君侯这副模样看起来,眼珠子都恨不得黏在女君脸上,那副黏黏糊糊的样子,哪里有半分冷落变心的意思?
她们眼睁睁看着那对璧人相携走远,开始讨论起府上的大厨房何时会发红鸡蛋。
君侯与女君如此恩爱,小主子想必很快就会出世了吧。
……
走着走着,萧持又牵起身旁佳人的柔软小手,美其名曰替她暖手。
翁绿萼睇了他一眼,见他唇角上扬,眉宇间带着松快笑意,她也就没抽出来,随他去。
“夫君,我想吃果子。”
萧持听了,正想说回去拿,却见她抬起手,指了指一旁的树。
葱郁树冠间,点缀着不少黄色的小果子。
“如何?夫君可能为我摘来?”
萧持知道她在故意使唤自己,但见她眉眼间带着俏皮笑意,眸光盈盈动人,他想,哪怕此时她要自己登楼摘星,他也不舍得生出拒绝的念头。
“女君有令,我欣然从之。”
萧持笑着摸了摸她绵软的面颊。
翁绿萼见他后退几步,整个人犹如一只悍勇猎豹般几下就上了树,他四肢生得修长,攀爬的动作也能被他做得十足流畅。
蜂腰猿背,颀长如竹,只有她知道,衣裳之下虬结的肌肉因为激动而充血鼓起时,爆发的力量感有多么迷人。
等等——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翁绿萼猛地收回视线,微凉的手指拍了拍发烫的面颊,她暗暗唾弃自己怎么能在这种时候想那种事情!
萧持三两下上了树,看着那些南酸枣,他没有图省事儿,直接折一大把下来,而是逐个逐个地挑,将那堆果子里品相最好的摘了下来。
萧持在上面忙得热火朝天,浑然没有注意到,有一道翩翩身影正在向他的妻靠拢。
翁绿萼正在为自己刚刚莫名其妙就染上色的想法而感到羞耻,冷不丁听见一声‘表嫂’,她吓了一跳,转过身去,见瑾相广与她之间只隔着几步远,
她眉心微蹙,向他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她疏离姿态明显,瑾相广却恍若未觉般又靠前一步,见她身后及附近并无女使跟随,眼中闪过一丝暗芒,笑道:“表嫂好兴致,此处十分幽静,我亦是某次作诗时苦于没有灵感,偶然间走到这里,便觉豁然开朗,心旷神怡。表嫂也是如此么?”
翁绿萼不欲多说,只笑了笑。
不料,她这一笑犹如拨云见月,瞬间又让瑾相广多了几分继续攀谈的兴致。
见美人眉间微蹙,面颊发白,一副含愁模样,瑾相广说了几句之后,忽而叹了口气。
翁绿萼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瑾相广突然低声道:“表嫂,你心里的苦,我都知道。”
翁绿萼:……她苦什么了。
瑾相广没有注意到她一言难尽的表情,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讲:“世人都说,表嫂能嫁进君侯府,是表嫂之福。但依我来看,却并非如此!表哥虽是当世枭雄,但他整日奔忙,又有多少精力能用在你身上?英雄背后,必然会有一个受尽委屈的女人。表嫂……”
瑾相广想起这两日去万合堂给瑾夫人请安时听到的那些话,脸上表情愈发柔情似水:“表哥不知道多加怜惜你,让你只能偷偷跑到这样荒无人烟的地方独自垂泪,实乃暴敛天物!唉,表哥这般不知怜香惜玉,让表嫂你独守空闺,我看着,真是心疼。”
他的话越来越不对劲,翁绿萼皱紧了眉头,正想要提醒他——你那个不知怜香惜玉的表哥,就在你头顶那棵树上。
想到萧持可能会有的暴怒反应,翁绿萼叹了口气。
瑾相广却将她投来的欲言又止的眼神误解成了对他的感激与羞赧,一时之间情绪大涨,又上前一步,深情款款道:“我不比表哥英勇,只是多了几分真心罢了。表嫂若有愁怨,不妨与我说说。若能让表嫂你展颜微笑,于我来说就是莫大的安慰了。”
他语气暧昧,眼神轻佻,声音虽压得低,但萧持耳力过人,早已将他那些色迷迷的恶心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冷笑一声,将怀里摘得的南酸枣小心装好,三两下便落了地。
瑾相广正看着那张无瑕玉颜心神荡漾,若是他能尝一尝这般绝世美人的滋味,那可真是死也——
他还未臆想完,便听得一声闷响,他还来不及回头看,便被萧持狠狠踹了一脚,整个人如同一块破抹布般在空中飞了半转,重重落地。
瑾相广被踹得五脏六腑都好似碎过一道,身上剧痛不说,被萧持发现他勾搭美人表嫂的恐慌感更让他感到绝望。
“表哥……咳……我不是故意的。实是贱人蓄意勾引,我一时着了道……表哥饶命!”
反正那翁氏女也不得表哥喜爱,将过错都推到她身上,只要撑到表姑母过来,他就能活!
萧持本被那主动寻上来与他十指相扣的一双柔软小手哄得勉强能克制住心中几欲嗜血的杀意,但听得瑾相广咳着血狡辩,他顿时大怒,松开翁绿萼的手,连被他以衣袍为兜的南酸枣落了一地他也无暇顾及,上前又补了一脚,直到人彻底昏死过去,
他站在原地定定地看了一会儿瑾相广起伏极其微弱的胸膛,眼中戾气翻滚。
“夫君。”
身后响起翁绿萼含着担忧的声音,萧持不想让自己有些狰狞的表情吓到她,顿了顿,才转过身,握住她的手,不让她看到瑾相广现在有些可怖的模样,多看那种渣滓一眼都是欠奉。
他的语气有些发涩:“绿萼,是我不好。”
翁绿萼摇了摇头,这本也不是他能预料的,但萧持脸上神情十分严肃:“我从前对你好,却只是我自以为。我阿娘、那些外人,还有那个杂碎,对你不够敬重,究其根本,也是因为我未曾给你应有的尊重与体面。”
“让你承受这些……对不住,绿萼。”
他语气低落而诚恳,翁绿萼抿了抿唇,与他十指相扣的那只手收紧了些,她另一只手指了指地上的那些南酸枣,有些可惜:“都坏了。”
萧持盛
怒之下将那些果子都砸在了地上,现在自然都不能吃了。
听出她话里的遗憾之意,萧持愣了愣,随即立刻道:“我这就去再摘一些。”
“不用了。”翁绿萼拉住他,摇头,奇怪,明明没有吃到果子,但她心里却像是被蜜糖给浸透了,甜到她隐隐有些昏头。
要不然,她怎么想亲一亲萧持呢?
“夫君。”
萧持耐心地应了一声。
“你蹲下来,这样,半蹲。”
萧持虽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还是下意识照做。
那头发怒的雄狮此时已经安静下来,乖巧地按照她的话,低下了他桀骜的头颅。
翁绿萼满意了,这个高度刚刚好,她不用踮脚了。
一双微凉的、柔软的手轻轻捧住他仍带着怒意温度的面颊。
随即,她贴了上来,与他唇齿交融。
萧持的眼睛一瞬间变得发亮。
幸福……来得好突然。
第52章 第五十一章
果然, 一时脑热就亲人这种事,做不得。
翁绿萼推了推还意犹未尽的某人,眉间微颦:“你再这样, 我恼了。”
这儿虽然不常有人过来,但万一哪个女使仆妇经过, 看到他们光天化日之下卿卿我我,萧持一贯是个厚脸皮,自然不觉得有什么, 翁绿萼光是想想都觉得头皮发麻。
她不由得有些后悔, 早知道不给他甜头吃了。
萧持顺着她的力道站起身, 蹲了半晌, 他似乎有些不舒服,皱着眉动了动脚, 底下的枯叶树枝发出被碾压时的嘎吱声响。
翁绿萼的注意力被他刻意发出的动静吸引过去, 她了然地挑了挑眉,佯装忙乱地扶住他的手臂, 紧张道:“怎么了?是不是脚麻了?”
听到她温柔的关怀声,萧持点了点头,正想顺势埋在她香馥馥的颈间腻一会儿, 先前扶住他的那两只柔软小手却突然反水, 推了他一把。
一阵推力袭来, 萧持微微踉跄两步后,下意识站直了身子。
“刚刚还能一脚把你那好表弟踹去二里地外,现在只是半蹲了一会儿脚就麻了, 你打量着蒙我呢。”
此话一出, 萧持微有些尴尬,但他很快又恢复如常, 上前几步,去寻她的手。
她没有抗拒。
萧持的心一下子就落回了实处,他低声道:“我就是想看看你为我着急的样子。”
这是什么毛病?
又听得他继续道:“看到你愿意担心我,我心里边儿就踏实多了。”
翁绿萼受不了他这黏糊劲儿,野蜂子开窍之后也染上了不好的习性,甜言蜜语随口就来。
她压下想要忍不住上扬的唇角,半转过身去作势要走:“在外边儿,你能不能注意着些?”
萧持从善如流:“好,有什么话我们回屋说。”
翁绿萼瞪他,但眼尾和唇角都翘起了笑的弧度,眸光盈盈,煞是动人。
下一瞬,她就被人拥进怀里,轻轻的吻落在她发间。
被人珍重的感觉那样明显。
她顺从地闭上了眼,萧持看着她眼睫微颤、双颊微红的动人模样,忍了忍,暗自告诫自己老实些,待会儿惹她不高兴,那他今晚进屋侍寝这事儿就有些悬了。
想起在中衡院里翻来覆去、孤枕难眠的凄清滋味,萧持握紧她的手往外走:“我先送你回去。”
翁绿萼下意识与他十指紧扣,掌心的贴近,让她感知到他沉静外表下仍旧翻涌不休的心绪。
她看出来了,他刚才明明已经动情,激动得不行。
但既然他自己按下不提,翁绿萼也不会厚着脸皮继续下去,只顺着他的意思转移话题:“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想到瑾相广先前的冒犯之语,翁绿萼下意识皱了皱眉。
随即,有一阵温热触上她眉心,捋了捋,翁绿萼顺势展眉,抬起一双漂亮的眼看他。
萧持忍住想在她荔枝肉一般白嫩无暇的脸颊上再拧一把的冲动,收回了手,道:“你放心,我必不会让他们好过。”
他们。
萧持声音冷沉,对着她时的神情却能称得上柔和
翁绿萼心头一跳,握紧他手,迟疑道:“你不要做的太过火,我担心……”
如今的世道风雨如晦,政以贿成,民心惶惶不安,从前兴起的‘以孝治天下’的儒道思想早已没落,但萧持头上若顶了一个‘不孝’的名头,也会被他的敌人抓住大肆攻讦,言他私德有亏,并非顺应天命之人。
她并不是担心萧持不能为她挣来天底下女人都羡慕的那个位子,在东莱城的那段日子,翁绿萼明了,萧持身上背负着的东西早已不是他个人的野望与志向那样简单,那群誓死跟随他的将士们,在他心中同等重要。
她眼中的担忧那样明显,萧持掌心紧了紧,安慰道:“你放心,我心中有数。”
她受了委屈,仍愿意为了大局考量。他们呢?
即便是他至亲之人,屡屡欺侮他的妻,萧持也不会轻易原谅。
翁绿萼看着他深邃双眸下翻涌的怒意,只感觉到四个字,风雨欲来。
·
萧持将翁绿萼送回芳菲苑之后,关上门又问她讨了一会儿方才意犹未尽的亲昵事,直到外边儿女使按着他之前的吩咐,过来禀了老夫人与表姑娘已回府的消息,他又轻轻吮了吮那两瓣柔润嫣红的唇,恋恋不舍地起身离开。
萧持望着翁绿萼那双水色迷蒙的眼睛,知道她还未从先前的欢.愉中醒过神来,萦绕在他心头的那股怜爱之意愈盛,他低下头,鼻尖轻轻磨了磨她泛着靡丽红晕的面颊:“我先去了。”
翁绿萼下意识点了点头,须臾,她又慢吞吞地补充:“我等你回来一块儿用晚膳。”
等他回来。
萧持点头,道好。
出了门,被夹杂着萧瑟秋意的凉风一吹,萧持脸上的柔和之色顷刻间便不见了,他大步去到那片平时鲜有人去的后山树林,见瑾相广虽然面如金纸,气息奄奄,但仍一息尚存,他嗤了一声,单手拎起他的衣领,将人拖着往万合堂走。
得了他的命令,郭管事让仆妇、小厮们都暂避开,省得让他们看见君侯清算娘家兄弟的可怖画面,将来出去乱传。
万合堂内,瑾夫人正坐在玫瑰椅上生闷气,瑾玉屏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局促得很。她先前替突然离席的表嫂说话,被瑾夫人斥骂了几句,心里边儿正害怕,就听得一阵沉而重,仿佛挟裹着滔天怒意的脚步声响起,却未见女使们请安、通传的声音。
见萧持沉着脸,如同黑面罗刹般出现在门口,瑾夫人吓了一跳,正想嗔问他几句,见他手里提着个什么东西,来不及等她细看,萧持一抬手,避开了厅内铺着的宝相花纹锦绣织毯,将蜷成一团破抹布模样的瑾相广丢在了冰冷的地砖上,发出‘砰’一声闷响。
瑾夫人定睛一看,花容失色,瘫在地上如同死狗的人……可不就是她的表甥瑾相广?
“奉谦!你这是做什么?相广他可是你的兄弟啊。”瑾夫人站起身,痛心疾首地质问他,随后又让一旁的刘嬷嬷赶紧去请大夫过来,说不定还能救一救。
萧持眼神冷凝,刘嬷嬷顿时被骇得顿在原地,不敢动作。
瑾玉屏急急走过去,跪在瑾相广旁边,看着他那副出气没有进气多的样子,忍不住流下泪来。
君侯表哥虽然一看就不好惹,但只从表嫂与他相处的些许片段,瑾玉屏能猜出来,他并非暴戾之人。
阿兄这个样子……必定是做了让君侯表哥感到极其冒犯、不悦的事情。
瑾玉屏忽地想起从前阿兄房里那几个妖妖娆娆的通房,后边儿被阿娘用扰乱主子念书的藉口打出去发卖了,阿
兄不得不老实了一段日子,这才又启程与她一块儿来了平州。
难道,今日之事与表嫂有关?
瑾玉屏越想,心越凉。
“阿娘,不知从前是否我太好脾气,让您生出错觉,以至于您觉得可以插手我的事,令我妻不快。”萧持立着,神情阴沉,像是一座乌云绕顶、随时都有可能降下狂风骤雨的山,“自我十三投军那年起,我便暗自立誓,绝不会再任人左右。您以‘母子之情’做筏子,迫使我迁就您,从前并无不可,我亦一一顺从了您。您于我有着生养之恩,但你对我妻又有何恩德?您对她处处挑刺、句句不容,又可曾想过我夹在其中的感受?”
他一字一顿,俨然是怒极。
瑾夫人听了,却觉得委屈:“我怎么她了?今日郑夫人设宴,你没来之前,她就一直摆脸色,坐在一旁话也不说,这不是公然打我的脸么?你来了之后,她又恃宠生娇,撺掇着你带着她提前离席,幸好郑夫人宽容,没有计较,不然我——”
萧持忍无可忍,打断了她的话:“是我,擅自登门,擅自要带她提前离席。阿娘为何不敢怪我,只将气发在她身上?”顿了顿,他又嗤了一声,“时至今日,阿娘未必然仍以为,我们还如从前那般,要看那些自诩高贵的五姓七望之家的脸色么?您愿意听那些人的奉承之语找找乐子,我不置可否,但绿萼是我的妻,看着她受人冷落,你不曾帮她不说,还出言奚落。阿娘,你这又是何居心?”
他话里的怪责之意太重,瑾夫人气得心口不断起伏,她捂住心口,哀哀哭了起来,哭她命苦,哭儿女与她离心离德,哭她早逝的夫君。这些话萧持听了不知多少遍,他没了耐心,上前又踹了一脚瑾相广。
原本一脸灰败死相的人又挣扎着起来吐了口血,倒是因祸得福,醒过来了。
瑾相广睁开眼,看见妹妹哭得梨花带雨的脸,这是个不中用的,到如今都没有攀上萧持的大腿,他又艰难地挪开视线,看向瑾夫人,奄奄道:“表姑母……救我……”
瑾夫人恨恨地看向那个给了她无限荣耀的儿子:“旁的先不说,你为何将你表弟打成这副样子?”
萧持唇角浮上冷笑,语气猖狂:“看他不顺眼,想打就打了。”
他不愿提瑾相广做的那些腌臜事,倒不是为了替他遮掩什么,单纯是不想让翁绿萼与瑾相广这等下流货色扯上一点儿关系,哪怕是从萧持自己的口中说出,他也觉得会污了她。
瑾夫人被他的话噎了噎。
紧接着,萧持又看向她,目光里含着瑾夫人看不懂的疏冷:“从前与您好声好气地说,您不听。行,今日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今后您让绿萼感到不快一次,我就卸掉你心爱的表甥的一条腿,或是一条胳膊。等他残了、死了,就让下个瑾家男人顶上。”
瑾夫人的脸霎时间变得一片雪白,萧持慢条斯理地又补充了一句:“这些年来,瑾家借着你的势,人丁可兴旺了不少。应该够杀上一阵子,阿娘,您说呢?”
瑾夫人回答不了。
她被气晕过去了。
萧持横了僵立在一旁的刘嬷嬷,下颌微扬:“照顾好老夫人。还有,我怕老夫人贵人多忘事,方才我说的话,劳烦嬷嬷在她面前多重复几遍,别让她忘了。”
说罢,他冷冷地横了一眼地上的瑾相广,转身出了万合堂。
君侯身上骇人的气势极强,等他走了,刘嬷嬷扶住一旁的椅子,才能勉强撑住发软的腿脚。
她看着晕过去的瑾夫人,看着快要不行了的瑾相广,还有一旁默默垂泪的瑾玉屏,恨不得自己也两眼一翻晕死过去算了。
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
听到那阵刻意放缓的脚步声时,翁绿萼心里一跳,看了看手里还未完成的靴子,下意识把那堆东西往罗汉床里推了推,拿过几团绣线盖在上面,等她忙活完这一通,再一抬头,萧持正倚在柱前,一双深邃眼睛里含着缓缓漾开的笑意,就那样专注地看着她。
“饿了吗?我去让杏香她们摆膳。”
说着,翁绿萼就想起身,却被他掐住腰身,放在了他腿上。
萧持埋首在她香馥馥的颈间,深深吸了一口,先前萦绕了他一路的那些阴晦情绪顿时被荡涤一清。
他没有说话,却隐隐流露出一种疲惫,这与体力上的乏累无关,更像是从心底释出的倦怠。
翁绿萼静静地陪着他,迟疑了一会儿,抬起手落在他宽阔的背上,轻轻抚动。
萧持身形一僵。
他背上那道被后来新添的大小伤口盖住的陈年刀伤仿佛在微微发热,浮起一阵像是被蚂蚁爬过的麻麻酥酥的感觉。
勾得他心痒。
“绿萼,我……”
萧持抬起头,干燥的唇瓣擦过她莹润的耳垂,他含住,用牙尖轻轻地磨、咬,直到怀里的人气息逐渐变得不稳,身子也如一滩春水般软了下来,他想要乘胜追击,从那截细长玉颈一路吻上去时,却被一只微凉的柔软小手捂住了嘴。
“先用膳。”
翁绿萼悄悄并了并腿心,克制住从身体深处像潮水般涌开来的润意,看向他那双欲求不满的眼,笑了,姿态呷昵地拍了拍他的面颊:“乖。”
萧持脸色一沉。
这个女人,真是越来越恃宠生娇,胆大包天!
他拉住惹了火见势不对就想跑的人,捏了捏她细得可怜的小胳膊,将人翻身压在了罗汉床上,看着她明明惊慌又要骄傲挺起的娇媚小脸,低下头去狠狠索要了一番她只惹火却不灭火的赔偿。
意乱情迷间,萧持还记挂着今晚侍寝的事儿,见好就收,放开了身子愈发绵软的翁绿萼,又扶着让她坐好,自己转身出去吩咐女使们摆膳。
翁绿萼坐在罗汉床上缓了好一会儿,双手捧住发烫的面颊,这副样子出去,杏香她们不就都知道他们刚刚做了什么?
她强撑着有些发软的腿脚走到梳妆镜前,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发髻,见脸没有那么红了,这才放心了些。
出去之后,萧持还是免不了捱了她几记眼刀。
萧持心里发虚,牵着她的手入座,又十分殷勤地替她摆膳。
翁绿萼见他夹的都是她喜欢的菜,轻轻哼了声,随他去。
杏香在一旁十分幽怨:君侯抢的可都是她的活儿啊!
不过看到君侯这样小意殷勤地侍奉女君,杏香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好像不必通过生孩子,女君也熬出头了!
“好了,你吃自己的吧。”
任由萧持给她夹菜的结果就是她的碗快堆成一座小山,翁绿萼头皮发麻,连忙叫停,又让丹榴去将小灶上的补汤端来。
“给你熬的,喝吧。”
说完,她低着头专心攻克起那座小山,却半晌没听见他发出的动静。
翁绿萼疑惑地抬眼,却见萧持定定地看着她,神情有些古怪。
“是之前那晚,我没有喝的那盅汤?”他记得,他临出门去寻阿姐前,她说要给自己炖汤喝的。
但后来稀里糊涂地闹了一场,那盅汤也被当时怒意上头的他忘了个精光。
听出他话里微颤的余音,翁绿萼瞪他:“怎么可能,自然是我今日新熬的。”
汤是新熬的,但心意好像越酿越浓。
她们之间,从不是他在唱独角戏。这样的认知,令他欣喜若狂。
萧持端过汤盅,喝了一大口,笑道:“好甜。”
翁绿萼怀疑他味觉出问题了。
她看他火气重,特地放了更多的莲子心,怎么会甜呢?
她疑惑地问,萧持却坚持:“就是甜的。”
……
当夜,萧持顺理成章地留在了芳菲苑,继续他今下午时半途而废的侍寝大计。
翁绿萼虽烦他总是跟条狗似的,哪哪儿都要亲过、舔过,闹得本就如同羊脂美玉般的肌肤上泛起阵阵莹润的光泽,但看着他如此兴奋的样子,也就没作声。
云收雨歇,翁绿萼舒舒服服地靠在他怀中。
天冷了,这个人形汤婆子在一旁为她源源不断地提供暖意,烘得她昏然欲睡。
萧持替她捋了捋面庞上粘着的发丝,他今年不过二十五,正年轻,憋了几日的欲潮一朝释放,他此时兴奋得不了,精神仍昂扬,忍不住就想亲亲她,和她说话。
萧持低下头去,却见她双颊潮红,神情恬静,俨然是一副承.欢之后弱不胜衣的疲惫模样。
外边儿又响起潇潇的夜雨声。
他将怀里的人又往自己的方向带了带,感受着此刻心底不断洋溢着的充实感,也闭上了眼。
·
隔日清早,翁绿萼醒来时,萧持已经穿戴整齐,看着是要出门了。
“不再睡会儿?”萧持掀开帷幔,本想着再亲一亲她再走,见她醒了,坐到床边去探她的额头。
还好,没有发烧,就是脸看着红了些。
翁绿萼摇了摇头,清了清嗓子:“夫君若有正事儿,便去吧。我今日也得出门。”
从前她不会主动与他说今日有些什么安排。
萧持脸上的神情因为这个改变而愈发柔和,他没有问她要去哪里,只嗯了一声,叮嘱道:“你外出记得吩咐张翼在旁护卫,我也能安心些。”
萧珏还没有抓到,虽然他有他耶娘弟妹在手,在那座小院四周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但不得不顾及到马失前蹄的可能。
翁绿萼乖乖点头应下,说好。
萧持爱极了她这副刚睡醒还未完全清醒的懵然模样,捧着她的脸亲了亲:“我走了。”
看着那道挺秀身影消失在帷幔背后,翁绿萼懒懒舒展了一下身子,拿过昨夜厮混间被丢在床角的中衣穿上,扬声让杏香和丹榴进来。
她下意识摸了摸喉咙的位置,还好昨夜萧持喂了她好几盏蜜水,不然今早她的声音定然哑得不能听了。
方才看见君侯一脸如沐春风地走远,杏香和丹榴跟着喜气洋洋地进门来,那样欣慰而高兴的眼神看得翁绿萼都有些不自在了。
“你们这么看着我做什么?”难道是萧持狗啃的痕迹蔓延到颈间那些容易让人看见的地方了?
翁绿萼连忙对着菱花镜里仔细查看起来。
“婢就是高兴!高兴女君和君侯恩爱,高兴君侯愿意为了女君和老夫人呛声!”
呛声这两个字着实委婉了些,杏香性子开朗活泼,和不少女使仆妇关系都不错,今日这不就派上用场了?
听杏香说了万合堂昨夜灯火通明,许多大夫来来去去的事儿,翁绿萼哦了一声,没再继续问下去。
萧持已经替她表了态,如果她还为了那点儿虚伪的情意主动贴上去,不仅瑾夫人不会领她的好意,更重要的是,萧持对她的一片心意也会被糟蹋。
孰轻孰重,翁绿萼分得清楚。
丹榴动作麻利地替她绾好了髻,又簪上几支玉钗,并几朵绢花,菱花镜中映出的容颜犹如美玉不艳,脱尘出俗,翁绿萼自己看了也颇满意,夸丹榴的手越来越巧。
丹榴抿嘴笑,哪里是她手艺好呢,分明是女君美,袅袅娜娜,珠辉玉丽,像极了一朵吸满了玉露精华的芍药花。
自然了,这话她可不敢直说。女君虽与君侯和好了,且一日比一日黏糊,但脸皮还是薄得紧,听不得她们说些揶揄的话。
翁绿萼心情颇好,用过早膳后,玛瑙来报,张羽林说马车与侍卫都已准备好了,只等女君随时启程。
翁绿萼又检查了一遍仪容和要带给瑞叔他们的东西,带着杏香和丹榴出了门。
还不忘对着玛瑙道:“今日就要辛苦你们了。”
玛瑙的脸都红了,连忙摇头:“替女君做事,是婢的本分!”
女君会将东西搬回中衡院这样的事交给她,说明是信任她!
玛瑙暗暗发誓,绝不能浪费了女君的信任。
翁绿萼笑着对她又点了点头,带着杏香她们出了门。
张翼一如既往的沉默,翁绿萼轻轻颔首,他便也更加恭敬,直到看着那道婀娜丽影进了车厢,这才收回有些酸涩的目光。
“走。”
第53章 第五十二章
翁绿萼先去驻云巷接了愫真, 马车这才又悠悠往郊外农庄的方向驶去。
徐愫真有些兴奋,虽然她随着母亲搬出来住,不用再忍受着被外祖母用隐含着可怜与叹息的慈爱目光看着, 是感觉轻松了许多。
但她的弟弟大半时间都在书院住着,阿娘也不能时时陪着她, 今年不过十二岁的小娘子难免感觉到了寂寞的滋味。
看着她亮晶晶的双眼,翁绿萼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笑道:“这回带你去认认路, 若你喜欢, 之后我常带着你去玩儿, 可好?”
小舅母说话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温柔, 身上也香香的。
徐愫真很开心,但她懂事地摇了摇头, 表示舅舅难得在家, 她不能总是霸占着小舅母。
这样的话,她给日后的小表妹和小表弟准备的长命锁和金铃铛就不知道得什么时候才能送出去了。
看着小娘子纯真的眼, 翁绿萼又揉了揉她软软的头发。
手感又软又滑,不像萧持,他的头发和他的性子如出一辙, 又硬又扎手。
想到萧持, 翁绿萼又记起徐愫真刚刚无意中的话, 心里微微一沉,是啊,萧持不知什么时候就又要出征了。
聚少离多。
从前她乐得如此, 但现在分别还未到来, 她就开始感到烦恼了。
好在农庄很快就到了,翁绿萼理了理情绪, 笑着牵起徐愫真的手,带着她一块儿下了马车。
深秋的农庄不再有硕果累累、风吹麦浪的盛景,但这样平和朴实的风景亦有着让人心情开阔的魔力。
有手巧的佃户为她们献上了自己用秸秆编的花鸟虫蝶,个个栩栩如生,徐愫真很是喜欢,回头望了翁绿萼一眼,见她莞尔颔首,这才双手接过,还不忘打着手势对那个朴实的妇人道了谢谢。
农妇一愣,她脸上挂着的憨厚笑容却未变,只看着那个稚嫩清秀的贵族女郎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怜惜。
这么标致的小娘子,竟不能说话,真是可惜了。
翁绿萼领着徐愫真沿着农庄旁的田野外的小路走了一圈,被佃农们收割打整得干干净净的田里草垛子被码得很是整齐,吹来的风里亦带了些草木特有的干涩香气。
等她们散步散得尽兴了,一行人这才又进了农庄大门,黄姑和瑞叔发现女君来了,忙上前迎她。
韦伯兰在庄子上住了几个月,原本面黄肌瘦的女郎被养得胖了些,面色红润,看见翁绿萼时,好像还有些别扭,低头唤了她女君之后,就站在一旁看着黄姑对翁绿萼嘘寒问暖。
翁绿萼轻轻推了推徐愫真,笑着道:
“你不是想学草编蝈蝈吗?伯兰手巧,有她教你,说不定你一会儿就能上手了。”
韦伯兰差点儿炸毛。
谁允许她用这么黏黏糊糊的语气叫她的名字了!
但触上翁绿萼那双温柔的眼睛,韦伯兰又软了下去,嘟囔道:“我可没自夸过我手巧。”
“是我听黄姑夸过你几次,这才知道。”翁绿萼好脾气地笑,“待会儿就要麻烦你带一带愫真了。”
韦伯兰看着那一大一小,如出一辙的水灵大眼睛,点了头。
黄姑在一旁看得很是欣慰,现在她们娘俩有了去处,不用再提心吊胆地过着随时会被人卖去秦楼楚馆的日子,兰姐儿的性情平和了不少,这都是女君对她们的恩德。
黄姑说自己又缝了一床喜被,可惜还差几针收尾,翁绿萼微窘,让黄姑不要那么劳累,年纪大了,还是该顾惜自个儿的眼睛。
再者,那日萧持说的也对,依他那悍勇劲儿,其实有没有喜被加持,效果都差不离。
黄姑是个停不下来的性子,想起自己前些时候摘完果子后酿的甜酱怕是好了,想着平州秋日湿冷,待会儿要拿些给女君回去泡水喝,又风风火火地出去了。
她们说话
间,瑞叔笑呵呵地带着杏香她们烤红薯,还特地出去将烤好的红薯递给张翼和另外四个卫兵:“几位小哥,吃点儿吧?”
张翼他们职责在身,不敢吃东西,就怕吃坏了肚子。
再者,烤红薯这种食物,更容易产生一些不雅的气体,还是少食为妙。
被婉拒了,瑞叔照样乐呵呵的,又回去捡了先前埋在火炉里的栗子,并着一碟白糖,端到翁绿萼面前,像她小时候那样哄着她:“女君这会儿不必担心要换牙,不敢多吃糖了。尝尝老奴烤的栗子,还是不是那个味儿。”
翁绿萼莞尔,让瑞叔不要拘礼,快些坐下。
那日在街上遇到瑞叔他们时,时间匆忙,她还有好多话没有问出口,今日时间充裕,翁绿萼又一连问了许多父兄的近况。
瑞叔一一回答了她的问题,最后又喟叹着放了一个堪称石破天惊的大消息:
“可惜女君远嫁平州,大爷成婚的时候,您也没能回来观礼。主君当日可高兴了,独自喝了半坛酒,喝醉了又对着您阿娘的牌位絮叨了半夜。嗐,大爷成了亲,主君心里的那块儿大石头总算落地了。”
阿兄成婚了?
他给自己写的家书里怎么没提这一茬?
见女君眼睛瞪得微圆,俨然很是惊讶的样子,瑞叔拍了拍自己漏风的嘴,他没想到,这样的事儿大公子竟然没在书信里和女君提一提。
在翁绿萼的追问下,瑞叔老老实实地将他知道的前因后果都告诉了她。
即将要和翁临阳成婚的人并非出自哪家名门望族,而是他在北归雄州的路上偶然相救的一个农家女子,生就一副花容月貌,性子也很是平和温柔,府上的下人们就没有不夸她的。儿子喜欢,经立剧变之后,翁卓也没了往昔的心气儿,自然是随他去。
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翁绿萼听得自然高兴,但与此同时也有些疑惑,听起来,阿兄是促成这桩婚事的人,但他为何又不将这件喜事儿在信里告诉她呢?
这个疑惑一直困扰着她,直到坐着马车回了君侯府也没想明白。
萧持回了府,熟门熟路地直奔芳菲苑,却扑了个空,得知她搬回了中衡院,他心里得意,知道她心软,记着他之前说过芳菲苑浴房太小,不好施展这事儿,这才又搬了回去。
萧持满脸春风得意地回了中衡院,在女使们的问安声中大步进了屋。
雕刻着双面鹊梅图连着盘长结纹样的黄杨木落地花罩垂下的珠帘将内室的景象遮得影影绰绰,萧持站在珠帘外,看见一抹丽影半卧在罗汉床上,他心里柔情更浓,掀了帘子进去,看见她听到珠帘磕碰的琅越之声懒懒回过头来,瞧着兴致不大高的样子,他坐过去,顺势将她抱到自己腿上,问她:“今日出去逛得累了?怎么瞧着没什么精神。”
翁绿萼往他怀里蹭了蹭,人慢慢放松下来,将兄长将要成婚,却没有告诉她的事儿和萧持说了,末了她又疑惑道:“我阿兄也不是个会胡闹的人,婚姻大事,岂可儿戏。”
萧持很认同后半句话。
夫妻二人单独相处的时间何其珍贵,偏生那翁临阳不识趣,要给她找不痛快。
萧持心里嗤了一声,捏了捏她柔腻如羊脂玉的手,漫不经心道:“或许是你阿兄担心你介怀那女子的出身不高,免得你不同意,这才先斩后奏。”
翁绿萼瞪他,微微支起身子,手撑在他腿上,随着那抹柔嫩掌心的触碰,底下的肌肉迅速变得更为坚硬。
她撤开手,刚刚想说的话也因为他涌上的浪荡劲儿而没了兴致,嫌弃地瞥了一眼他颇为激动的某处,翁绿萼扭身就想从他身上下去,却被萧持单手拢住了腰,动弹不得。
“陪我坐一会儿。今日去军营里与将士们比试了几场,有些累。”萧持埋在她后颈处,嗅闻着从她肌理深处浮上的幽幽香气,声音低沉,“我不熟悉你阿兄的为人,若是说错了,你莫要恼我。”
翁绿萼听出他话中淡淡的倦意,也就没和他计较,但又觉得他从背后抱着自己的这个姿势有些危险,蓄势待发的锐利仍抵在她绣着连枝藤萝的柔软罗裙之后,那股被雄性动物盯紧了后颈的紧张感犹未消失,她羞赧地咬了咬唇。
如今是暮秋,天虽然黑得早,但若女使们见主子们晚膳也不用就开始胡闹,背地里定要笑。
她推了推他:“乏了就早些用膳。待会儿我叫丹榴给你配一桶药汤沐浴,让你解解乏,可好?”
她关心自己,自然是好。
萧持亲了亲她露出的一截玉颈,懒洋洋道:“什么灵丹妙药,都不及女君玉手替我捶捏几下来得管用。”
翁绿萼瞪他。
真是本性难移。
不过被萧持这么一打岔,困扰了翁绿萼大半个下午的问题没能再继续在她脑海中来回扑腾,她决定在原先的家书上再附上几页,问一问阿兄具体是个什么打算。
无论如何,阿兄成了婚,今后有人陪在他身边共度风雨,翁绿萼很是高兴。
阿兄喜欢的人会是什么样子?翁绿萼有些好奇,也有些遗憾,之后也不知道能不能有机会见上一面。
翁绿萼从萧持腿上下来,理了理臂弯间的披帛,撂下一句‘你平静好了再出来’,人已越过珠帘,去了外边儿。
望着那道纤细身影轻盈地从他身边溜走,萧持懒懒地靠在她方才倚过的隐囊上,出了会儿神。
上次定焱之战距今不足三月,还未曾给将士们足够的休养生息的时间。
武器、粮草、马匹等物也未得到足够的储备。
萧持向来不会低估了裘沣对自己的威胁,他手下能人异士不少,其中有几个擅使毒、懂火药之人,在上次的大战中让平州军受到了比预计更大的伤亡损失。
萧持需要精度更高、不怕水火侵袭的盾牌,更精密耐用的武器。
他想起雄州的铁矿与翁卓手下那群得力的匠人。
倒是可以让翁临阳带着新制成的长枪与其他武器来一趟平州,若是方便,再带上他的新婚妻子,让绿萼看看,解了她的忧虑,之后她也就不会再念着了。
她的眼里、心里都只有他一个人,得到她全身心的爱,萧持心里那头即将破笼而出的野兽,才能勉强安分。
翁绿萼和丹榴交代了待会儿调一桶药汤给君侯沐浴解乏的事儿,又换了几道不适合萧持现在吃的菜,忙了一通之后才发现萧持人还未出来。
需要冷静那么久吗?
翁绿萼纳闷,索性掀开帘子进去,见他好整以暇地躺在罗汉床上,一张冷峻脸庞上不知在想什么,罗汉床上摆着的炕几上灯火微暗,光影落在他挺秀轮廓,却显出一种翁绿萼读不懂的复杂之色。
“夫君?”翁绿萼看着他神色莫名,心底生出几分古怪之色,站在珠帘前,没有再向前,“用膳吧。”
萧持定定地看着她,烛光跃动,自那双如鹰隼般深邃锐利的眼眸中投来的视线带着一股有如实质的占有欲,就在翁绿萼心里不由自主地生出毛骨悚然之感时,萧持又笑了起来。
放松的笑柔和了他眉眼之间的凶色与欲色,他朝她伸出手:“累,来拉我一把。”
翁绿萼悄悄撇了撇嘴,他壮得跟头牛似的,谁拉得动他。
“君侯堂堂一雄伟大丈夫,身量非凡,我可拉不动。”
看着她不情不愿地伸出一只手,萧持眼眸微眯,闪过几分得逞后的笑意,一把将人拉到怀里,重重吻向她总是口是心非的小嘴。
这可不是个好习惯。
好一会儿,两人才分开。
翁绿萼被他闹得气喘吁吁,眼含春水。
她不必问他,都知道自己头发乱了,脸上的潮红一时半会儿也退不下去。
翁绿萼恼得捶了萧持胸膛几下,气呼呼地去了梳妆镜前整理仪容。
萧持懒洋洋地追了上去,扶着她的肩,替她将先前无意跌落的一支明珠步摇插.进她乌蓬蓬的发间。
明珠温润,衬
得镜中人的面颊更透出一种玉质的细腻油润,泛着光泽。
萧持站在她背后,因为常年握刀骑马而生出茧意的手缓缓摩挲过她面颊,低声赞她:“很美。”
翁绿萼嘴角微微翘起,拂开他作乱的手,站起身来扭头嗔他一眼:“还不饿?”
萧持从善如流地搂过她腰往外走去:“好,知道你饿了,小猪。”
他话里的亲昵之意太明显,翁绿萼哼了声,用手悄悄拧他腰上的肉,无奈他身上的肌肉太过紧实,她捏了半晌,不见他有半分异色不说,反倒把她的手捏得酸痛。
察觉到她幽怨的视线,仿佛是在控诉他为何要把自己练得像块儿铁板,萧持大笑,掀开珠帘,搂着她去了饭厅。
听着君侯的笑声,女使们都见怪不怪了。
只要有女君在的时候,君侯就鲜少有心情不好的时候。
翁绿萼吃饭的时候向来很认真,萧持替她夹了菜,她也都乖乖吃完了。
萧持很满意,她那小身板,再胖些、高些,会更健康。
至于让她阿兄带着她新阿嫂来平州的事。
萧持向来奉行‘事以密成,语以泄败’的道理,还是等到人到平州了,再给她一个惊喜吧。
……
瑞叔他们很快又返程北上,但带着君侯之令的亲卫自然比他们的脚程更快。
翁临阳得到萧持的亲笔书信时,因为面无表情而显得格外凶悍的刀疤脸上难得露出一抹意外。
他拿了信去了翁卓的书房。
退下官场,终日只在矿场与冶炼武器的地方两处跑的翁卓头发花白了不少,严肃冷沉的脸庞上也印上了岁月长河深深的沟壑痕迹。
看完了信,他捋了捋胡须,点头道:“既然君侯有令。你带着东西和你媳妇去一趟平州吧,让你妹妹看看,她也好放心。”
翁临阳忍不住笑:“绿萼嫁了人,愈发有管家婆的样子了,处处操心……”不过君侯竟愿意让他去一趟平州,还拨给了他十个亲兵,这是翁临阳未曾想过的。
……君侯很担心上次的截杀之事再度发生?
翁卓又叮嘱了翁临阳一些事,他的目光落在桌案上摆着他佩剑的架子上垫着的丝巾,针线稚嫩,却难掩灵动之色。
那是他的女儿七岁那年送给他的第一件绣品。
“回去吧。”翁卓有些疲惫,转身坐回了桌案前。
翁临阳默默颔首,他回到自己的院子里,一进去就有女儿家的甜美香气涌上,他脚步微顿,还有些不习惯。
“郎君回来了?”
元绛珠一脸柔情似水地迎了上来,作势要替他宽衣。
翁临阳侧过头,冷声让女使们先下去。
他院子里从前都不用女使侍奉,元绛珠来了之后,才拨了几个女使过来。
女使们低眉顺眼地退下了,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大爷比大奶奶还要害羞,不喜在她们面前和大奶奶亲昵这件事儿,她们已经习惯了。
门关上的一刹那,元绛珠脸上的柔情迅速褪下,她后退两步,嫌弃地觑他一眼:“怎么回来这么晚?我饿了。”
翁临阳也习惯了她秒变脸的速度,平静地脱下大氅挂在黄花梨三足架上,道:“你饿了可以先吃,不必等我。”
“那怎么行!”元绛珠很有原则,“说好了在外我要与你做一对恩爱夫妻的,谁家贤妻会不等郎君回来就开吃?”
翁临阳眉心微抽,相处了几个月,他还是有些受不了这女人满嘴的歪理。
元绛珠见他站着,疑惑地问他:“你不净手就想吃饭了?翁临阳,你可真不讲究。”
……谁家贤妻会这样直呼丈夫的名字?
翁临阳冷着脸拂袖而去,只撂下一句:“让人给你收拾行李,君侯有令,让你随我南下,去见一见我的阿妹。”
元绛珠顿觉嘴里的鸡腿不香了。
翁临阳的阿妹嫁去了平州,成了称霸南方的萧候之妻,这她是知道的。因此当她知道救她之人乃是萧持的妻兄,但两家姻亲关系冷淡,恐怕没什么往来,但别人又会看在这门姻亲的关系上不会为难翁家人时,元绛珠心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就是他了。
有了去处,又能免去被人发现身份的危险,这样好的姻缘,很难再找出第二桩了。
但翁临阳此时却提出要她跟着一块儿去平州。
元绛珠一脸不快地咬着鸡腿,当初契约里写这条了吗?她不想去平州啊!
那里高门贵族的人定然很多,说不定从前就有见过她的人。
要是被发现的话……
翁临阳净完手回来,见元绛珠一脸凶残地左手拿着一个鸡腿,右手拿着一个鸡腿,左右开弓,俨然吃得很满足。
他挪开视线,嗤了一声。
嗯,贤妻。
·
时间呼啸而过,很快就入了冬。
这日翁绿萼正躲在屋里猫冬,听得女使来报,说是表姑娘瑾玉屏想要见她。
翁绿萼美眸中闪过几分意外。
虽然瑾玉屏与瑾家其他人显然不同。
但经历了那些事儿,她也知道,自己远离翁绿萼,对她、对自己都是一件好事。
也不知上次萧持与瑾夫人说了什么,这大半月以来瑾夫人那边儿都很是安静,自然,其中也有瑾夫人忙着养病的缘故。
瑾玉屏既要照顾表姑母,又要照顾被君侯表哥两脚踹成了半个死人的兄长,心力交瘁,她再出现在翁绿萼面前时,看出她眼中的惊讶之色,有些难堪地低下头:“表嫂,我……”
翁绿萼拉过她的手,一牵,跟握了块儿冰似的,她皱了皱眉,把旁边的手炉拿过来塞到她怀里:“来,抱着。”又让杏香去沏一壶红枣茶来。
“里边儿放了我乳母做的红枣蜜,冬日里喝一杯下去,整个身子都暖了。表妹尝尝。”
翁绿萼对她的姿态一如既往,温柔平和,没有半点因为她兄长和表姑母做的那些糊涂事迁怒她的意思。
瑾玉屏双手握紧了茶盏,被那阵盈着甜蜜香气的水雾一冲,几乎快要落下泪来。
兄长伤得很重,君侯表哥的厌恶之意太明显,女使小厮们侍奉的劲儿自然不会多高,只能瑾玉屏每日去陪他说话,给他换药。
瑾相广疼得厉害了,嘴里叽里咕噜的不知道在说什么。有几次他没那么疼了,神智清醒了些,瑾玉屏才听清了他嘴里在咒骂什么。
又忙追问了他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等瑾相广骂骂咧咧地将事情说了出来,瑾玉屏恨不得替他羞愧而死。
做出这样的事情,怎么还有脸反咬一口,满口污秽?
瑾相广骂得正起劲儿,见他向来温顺、不敢和他大声说话的妹妹砸了手里的药瓶,只留下一句‘阿兄,我真后悔有你这个阿兄’就摔门而去,更气了。
好歹把门给他带上啊!
后面瑾相广吹了半日冷风,伤上加伤,病得更厉害了这件事,瑾玉屏自然不会和表嫂说。
她恐怕是听见阿兄的名字都要皱眉头吧。
瑾玉屏来,是和她说自己过两日就要回琅琊的事儿。
她这次回去,不仅要带着瑾相广,瑾夫人也会随她们一同上路。
瑾夫人要回娘家?
看出翁绿萼脸上的惊讶之色,瑾玉屏笑道:“原本表姑母想过了年再走的,但我实在等不得了……我来平州,好像只有给表嫂你添麻烦的份儿。”
她自知失态,又和翁绿萼说了会儿话,匆匆起身走了。
杏香见翁绿萼沉默,出声道:“都说歹竹出好笋,瑾家能长出表姑娘这号心善的人,也着实不容易。”
杏香是有感而发,丹榴瞪她一眼,嘴上没个把门儿。
不过女君嫁过来的第一个新年,能不用再看瑾夫人的脸色,和君侯两人甜甜蜜蜜地过,这可是个好兆头。
明年一定会更好的。
离别总是伴随着相逢。
翁绿萼听到她的阿兄带着阿嫂已到了平州,休整好之后明日就会来见她这件事儿,一愣:“夫君,你不会在骗我吧?”
萧持早已期待已久,她得知这个惊喜时会是什么表情,见她第一反应是不可置
信,心里莫名泛起一阵酸,他捏了捏她软绵绵的面颊肉,故意沉声道:“不信我?”
语气里带了些不快。
翁绿萼莞尔,主动拉过他的手,往自己面颊上贴了贴,眉眼间洋溢着的笑比黄姑酿的红枣蜜还要甜。
“多谢夫君,夫君对我真好。”
萧持哼了哼。
本来的事!
……
对于要见阿兄和阿嫂这件事,翁绿萼表现出了空前的重视和紧张。
见她破天荒地一大早就起来,换了好几套衣裳都不满意,萧持倚在床柱上看着她和只小蝴蝶似的飞来飞去,就是不看他,心里难免酸溜溜的。
其实心很窄的君侯默默又迁怒了尚未露面的翁临阳夫妇几分。
但见翁绿萼欢喜,萧持也给了他们面子,陪着翁绿萼一块儿见他们。
虽然翁绿萼说了好几遍让他不必如此,大事重要,但萧持轻飘飘睨她一眼,似笑非笑道:“你觉得我拿不出手?”
这句话成功把翁绿萼顶了回去。
不管他了。
翁临阳与元绛珠终于到了中衡院。
翁绿萼欢天喜地地上前迎了几步,萧持不疾不徐地跟在她身边,看到翁临阳身边那位秀美女郎时,眉头微皱。
这人,看着怎地有几分眼熟。
第54章 第五十三章
翁临阳看着妹妹喜气洋洋的一张小脸, 心里柔软,见她笑着朝自己快步走了过来,他下意识伸出手去, 却落了个空——
他眼睁睁看着妹妹挽住了元绛珠的胳膊,又笑吟吟道:“听说阿嫂要来, 我高兴得不得了。这一路上辛苦了,来,阿嫂与我一块儿进去烤烤火吧。”
笑语盈盈的美人芳菲妩媚, 光艳逼人, 对着她又是一顿温声细语的关怀。
虽然靠得近, 但一点儿都不让元绛珠觉得反感。
她甚至还觉得有些受宠若惊。
在来的路上, 元绛珠闲着无聊,问翁临阳他阿妹性情如何。
果不其然, 得到一堆诸如‘娴静端庄’、‘秀外慧中’、‘少有美名’之类的赞美, 元绛珠暗自撇嘴,觉得是翁临阳在吹牛。
结果元绛珠现在发现, 他不仅没有吹牛,好像还夸得含蓄了很多。
翁绿萼热情地挽着看起来有些腼腆的嫂子进了屋。看着她兴高采烈的小脸,萧持忍下不快。
虽然是两个女人, 也不必靠得那般近吧?
这股闷气是不能对着翁绿萼发的, 萧持也没想憋在心里, 想起刚才看到翁临阳的妻子时脑海中下意识浮现的熟悉感,他眉梢微扬,做出一副傲慢模样:“英雄救美, 还顺手将自己的终生大事给解决了。你的运气倒是不错。”
这语气, 阴阳怪气的,翁临阳没想和他再去校场比划一场的心思, 也皮笑肉不笑道:“是么?比不上君侯您。”
萧持一听,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语气十分自得:“这倒是,在娶妻这件事上,我运气是比你好很多。”说完,他瞥了一眼正不断溢出欢声笑语的屋内,对着翁临阳微微扬起下巴,“你们兄妹难得见面,去吧。”
翁临阳瞪着他的背影,被堂堂萧候的厚颜程度给气笑了。
他运气好,娶到了他的妹妹,但这里边儿的辛酸,又岂是简简单单的运气二字可以概括完的?
想起自己上一次来时,是绿萼与萧持新婚,那时候绿萼就已受尽委屈,处处体贴包容那个暴脾气君侯,如今也不知有没有好一些。
翁临阳看着庭院角落里那株积了一层雪的芭蕉,叹了口气。
“郎君?”
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温柔的呼唤。
翁临阳额角微痛,转过身去,见元绛珠正满脸关心地看着自己:“天冷,郎君快些进屋烤烤火吧,别冻坏了。”
翁临阳越过她,看向屋内的绿萼,果不其然,一直注意着他们这边动静的绿萼脸上露出了一个甜蜜的笑。
妹妹开心,他也就没说话。
元绛珠亲昵地依偎在他身边,一边用他宽阔的身躯挡风,一边小声道:“你和你妹妹怎么长得不一样?她比你好看那么多。”
翁临阳冷淡道:“我随我阿耶,绿萼长得更像我阿娘。”
原来是这样。
进了屋,元绛珠就放开了翁临阳的手,又是替他脱氅衣,又是替他倒热茶,处处温柔妥帖,惹得翁绿萼很是不满,瞪了一眼翁临阳:“阿兄,你成婚之后怎么变得惫懒了?阿嫂虽体贴你,你也不能这样心安理得地坐着享受啊。”
元绛珠在一旁怯怯站着,像极了一个贤惠受气的小媳妇儿,听到翁绿萼这么说,她咬了咬唇,向心善的小姑子递去一个感激又羞赧的笑容。
被妹妹用谴责眼神盯着的翁临阳无奈投降:“好,我的错,我改。”说完,他捏住元绛珠的手,唇角扬起的弧度有些冷,“夫人,请坐吧,不必劳累了。”
见他吃了挂落还只能捏着鼻子认下的样子,元绛珠浑身舒畅。
羞答答地坐下之后,又看向翁绿萼,细声细气道:“妹妹别恼,服侍好郎君,本就是我分内中事。郎君肯娶我,给了我名分,我已很满足了,可不能再贪心了。”
看着元绛珠因为羞赧而泛红的端丽脸庞,翁绿萼忍不住悄悄感慨,阿嫂好纯情啊。
真是便宜阿兄了!
读懂了妹妹眼神里‘要惜福’意思的翁临阳有些无奈,又不由得担忧,他这个没什么心眼的妹妹,该不会被萧持那厮欺负得很惨吧。
姑嫂两个虽然只是初次相见,但看她们相谈甚欢的样子,翁临阳的心也被屋内薰暖的热气烘得暖暖的。
绿萼从小就盼望着家里能多几个陪她说话的女性亲眷,阿娘去世得早,阿耶无心续娶,旁支的亲戚往来也少,到头来绿萼只能自己孤零零地长大。
娶了元绛珠,某种程度上,也是翁临阳想要弥补家里那个缺失了很多年的位置。
翁临阳出神时,元绛珠已经熟练地开演了,只听她一把好嗓子柔情似水,带着新妇的羞赧与对她郎君的崇拜,娓娓道:“那天,是一个阴天,因为近日来阴雨连绵,镇上的药铺缺药材使,就开了更高的工钱。为了给我那肺痨阿耶和瘸子阿弟挣药钱,我与我阿娘去山中采药,千辛万苦,好不容易采得了一些药材准备回家炮制,却不曾想……”
元绛珠适时地停顿了一下,杏香在一旁听得十分着急:“然后呢然后呢?”
元绛珠低头垂泪。
“却不曾想,有一伙山匪进了我们村,将村里的人……都杀了!我阿耶和阿弟也惨遭毒手,没了!”说完,她仿佛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伤,扭头伏在翁临阳怀里,嘤嘤哭了起来。
翁临阳居高临下,看着她笑得直抖的肩,面无表情,却在妹妹的眼神逼迫下,不得不抬起手,僵硬地在她北上拍了两把,权当安慰。
翁绿萼试图安慰伤心欲绝的阿嫂:
“好歹还有伯母在呢,如今你又嫁给了阿兄,阿嫂在这世上也不算举目无亲了。”
元绛珠从翁临阳怀里起身,用帕子沾了沾眼角,歉疚道:“叫妹妹跟着担心了,我阿娘看到家里的惨状,一口气没喘上来,也跟着走了。”
翁绿萼跟着难过地揪了揪眉头。
难不成她们翁家人真与山匪相克?
她从雄州去往平州的路上,也曾遇到过山匪。
阿兄也是。
阿嫂也是。
难怪他们能成为一家人呢,可能这就是特殊的缘分吧。
元绛珠将自己把一家人编排得可怜到只剩她
一根独苗这件事完全不内疚,那些人死不足惜,但看着翁绿萼一副与她共情到自己也快哭了的样子,她有些手足无措:“嗳,你别哭啊,其实我都不伤心了。”
说完,她又推了推翁临阳,示意他快去安慰一下亲妹妹。
翁临阳不为所动,示意她自己惹出来的事自己解决。
元绛珠瞪眼,好一个冷酷无情的男人!
他们夫妻俩专心眉眼官司的时候,翁绿萼从乍闻阿嫂娘家悲剧的失态中恢复过来,见他们眉来眼去,忍俊不禁:
“看到阿兄和阿嫂感情这样好,他们在天上也一定会很欣慰的。”
元绛珠有些不确定,会吗?
但她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妹妹说的是,能遇上郎君,就是我最大的运气。往后余生,我便只托付于郎君一人了。”说完,她楚楚可怜地看向翁临阳,“郎君,你也是这么想的,对吧?”
翁临阳沉默地点了点头。
……
萧持去了军衙,他倒不是故意不陪妻子招待娘家兄嫂,实在是军务紧要,加上翁临阳新送过来的那批新兵器,正好送去城外的驻营让将士们比划比划。
军衙用作议事的东屋里,军师蔡显、大将隋光远、张运等人齐聚一堂。
萧持从探子手中接过密报,看清上面所述的内容之后,嗤了一声,将密报递给蔡显他们。
蔡显看完,并不惊讶,捋了捋长须:“老皇帝驾崩,先前斗得厉害的几个皇子却一致同意秘不发丧……其中多半有隐情。”
如今胥朝皇室虽然风雨飘摇,随时有被人取而代之的可能,但也有不少老儒文臣固执地只认胥朝正统,将萧持、裘沣之流都视为乱臣贼子,打定了主意,宁死也不愿逢迎新君。
老皇帝生前,几个皇子就已经争得头破血流,早已将彼此视为生死仇人。
如今他们纷纷化干戈为玉帛,表面平静,内里又在涌动着什么恶心盘算?
听着隋光远他们探讨了半晌,萧持忽地想到一件最重要的东西。
他从前得到过许多张由那方玉玺加印过的明黄圣旨。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是对皇权的无上尊崇。
新帝登基,晓谕天下的那张圣旨上,当然也要有玉玺加印的这八个字。
“玉玺。”
萧持轻敲桌面,神色冷沉:“有人浑水摸鱼,盗走了玉玺。”
所以那些人像无头苍蝇似地连出昏招,让探子得到了消息,加紧递了消息出来。
蔡显一想,也跟着点头:“君侯猜想很是有理。老皇帝病重,他周遭必定戒严,能在那样的情况下盗走玉玺,除了当年的捞月大盗重出江湖,便只有老皇帝身边信重的人有这个便宜得手的机会了。”
“去查老皇帝身边的儿女,有没有谁突然抱病不出,久久未在人前露面了的。”依照老皇帝那多疑的性子,临死之前见儿子之间手足相残,他想起自己御极多年,到头来却落得个这么个下场,心中定然恨极。
若他是老皇帝,会怎么做……?
想到老皇帝的下场,萧持脸又是一冷。
绿萼为他生的孩儿,定然个个都孝顺体贴,冰雪聪明,岂是那群酒囊饭袋可及的。
萧持傲慢,又理所当然地想着。
……
待他披着夜色归家,翁临阳夫妇已经告辞。
翁绿萼刚刚小睡了一觉,见他回来,索性没再梳头发,任由乌黑长发披了满背,她身上穿着一件大氅,看着有些眼生。
萧持看她一张小脸红扑扑的,脸上盈盈带笑。
知她心情极好,他心头原本蒙着的那些阴翳也被迎面而来的香风吹散。
“这大氅,是你阿兄带来给你的?”
翁绿萼摸了摸大氅上柔滑的皮毛,点了点头:“这是阿兄从前为我猎来的墨狐皮做的,暖和极了。我走的时候太急了,忘记带上它,还有些难过。现在好了。”
萧持看着她洋溢着怀念之色的娇媚小脸,嗤了一声,故作不屑道:“这有什么?你若喜欢,我去猎个十条八条,给你做件新的就是。”
“夫君,你真粗鲁。”
翁绿萼幽幽觑他一眼,随即翻了个身,暖和的大氅将她柔柔裹住,舒服得她疑心自己下一瞬又要盹过去了。
但萧持显然不会给她这个机会。
“我粗鲁?”萧持坐在罗汉床上,沉声质问她,“对你好,怎么就是粗鲁了?”
翁绿萼背对着他,悄悄睁开眼,看见他如小山般巍峨挺秀的影子映在墙上,她的心跳没来由地加快。
听着他不满的语气,她忍笑,佯装没有察觉:“夫君可是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既已有了一件狐皮大氅,够用就好,何必还要劳烦夫君抽空射猎?”
说话间,她翻过身去,看着萧持因为沉默而愈发显得坚毅冷峻的轮廓,被烘得暖呼呼的手指攀上他脉络凸显分明的手掌,肌理相触,原先如山般静默的男人霎那间有了真实的波动。
“我不爱喜新厌旧。物是如此,人也是如此。夫君呢?”
萧持看着她眼瞳里流淌着的脉脉情意,带着点儿俏皮,又带着些羞赧,像是从高山之巅奔腾而下的春水,汨汨流往他的心中。
纵然在冬日里,有她这么含羞的一眼,他也觉得胜过春朝。
女使们早已退了下去,内室里只有他们二人。
萧持捧起她白里透红的脸庞,动作轻柔,脸上神情却很严肃,翁绿萼被他眼眸之中的认真攫去一丝心神,听他肃然道:“吾亦然。”
好端端的,他突然这样严肃,反倒叫翁绿萼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们两个人私底下说些让她耳热的亲昵话而已,偏他要当真。
翁绿萼一头扎进他怀里,吃吃笑道:“物件儿还是旧的好,但老男人就不好说了。”
老男人?
老男人?!
看着埋进他怀里怎么都不肯动弹,有贼心撩没贼心灭火的某人,萧持久违地感受到了被气笑了的滋味。
当晚,颇具实践求证精神的萧持拉着翁绿萼探讨了半宿关于‘老男人到底顶不顶用’的事。
翁绿萼被一阵又一阵凿击的力道逼得整个人不断地往上蹭,眼角的泪光还来不及成型就被颠碎。
萧持护住她的头,声音沉肃而正经,但凿击的动作越来越重。
“不满意老男人?”
翁绿萼被撞得神魂狂乱,听到他用那样平静之下隐含危险的语气问话,呜咽着摇头。
她真的后悔了!
谁知道这野蜂子听到‘老男人’三个字就发了狂,这样介怀,可见她说的也没错!
萧持看着她笼着水色的眼睛,低下头亲了亲她哭红了的眼皮。
她越来越爱作弄人了。
但还是和从前一样,胆子小,一到要她善后的时候就容易撂挑子不干。
萧持重重沉了下去,在她耳边低声道:“老男人也是你男人。”
那些小男人娶妻,娶得明白吗?
定然没有他稳重会疼人!
……
隔日清晨,虽然翁绿萼浑身酸软,不想动弹,但今日是瑾夫人要启程去琅琊的日子。
她身为儿媳,理应前去送行。
丹榴心细,留意到昨夜屋内的灯直到丑时才歇,一早起来就默默调治了一桶解乏的药汤,见翁绿萼起身,忙扶着她进了浴房。
泡了有小半刻钟,翁绿萼呼了一口气:“我好了,把巾子递给我吧。”
待她带着满身的草药味道出了浴房,见萧持长身玉立,正立在窗前望着庭院里那几株积了霜雪的芭蕉,听到动静,他回过头来,见到她,原本冷淡的神情倏然被春风划开,露出一个笑。
他大步向她走去,丹榴识趣地后退两步,下一瞬,就看见女君那双柔软小手
被君侯紧紧捉在掌心里,她脸上一红,连忙避了出去。
萧持闻到她身上的味道,幽幽香气中夹杂着草药的清苦味道,知道她刚刚在泡药汤,想起自己昨夜的孟浪,再厚颜的男人此时也有些赧然。
“昨日是我不好,该打。”
他握着翁绿萼的手往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啪的清脆一声,把翁绿萼吓了一跳,她忙抽出手,嗔他一眼。
“待会儿还要出门,仔细别人看到你脸上的痕迹。再往我身上扣一个悍妇的罪名,言我胆大包天,都敢对君侯大打出手了。”
她语气轻快,并不像是生气的样子,萧持心里一荡,又捉着她的手往自己脸上贴去。
“闺房之乐,外人焉知其中妙处?”
他语气轻佻,眼神坦然中又隐隐流露出几分狂浪之意,翁绿萼轻轻推他一把:“一大清早,谁要听你油嘴滑舌。走开些。”
说完,她唤杏香和丹榴进来替她梳妆。
女使们进来,他也不好再胡闹下去。
萧持爱极她这副可爱得过分的口是心非模样,见她含羞逃去内室,也没有乘胜追击,只走到罗汉床前,随意翻看着她昨日放在炕几上的游志。
翁绿萼从菱花镜里看他,唇角忍不住微微翘起。
从前他走个路都只顾自个儿大步往前,哪里会顾及她跟不跟得上这样的事。
牵扯着他心神的那根绳,她握得很紧。
甚至翁绿萼怀疑,哪一日她丢了绳,萧持也会主动捡起来,递给她。
高高在上的君侯愿意为她低头,这样的认知让翁绿萼一阵神清气爽。
“夫君,我好了。”
萧持抬眼,看见丽光盈盈的人站在不远处,对着他微笑。
他为她的笑靥晃了晃神,顿了顿,才走过去牵起她的手,故作矜持道:“哦,那走吧。”
翁绿萼看着他十指紧扣贴上来的大手,哼了哼。
老男人,还挺会装。
……
去万合堂的路上,萧持与她说了会送瑾夫人一行人到琅琊的事儿。
瑾夫人肯听瑾玉屏的话,愿意回琅琊养病,顺便探亲,这让萧持颇觉欣慰。
见母亲愿意自退一步,他自然也要做出些表态,安排好军务之后,便送瑾夫人等人启程去往琅琊。
有他护送,琅琊那边的人便不敢小瞧了瑾夫人,拿她当开罪了儿子与新妇,被赶回娘家的可怜虫。
毕竟瑾家人有多势利眼,只从她们在萧持阿耶灵堂前就在劝瑾夫人拿着亡夫的半壁家财另嫁他人这事便可知一二。
听萧持这么说,翁绿萼怔了怔,先问的是雪天路途难行,此去又什么时候能回?
萧持知她担心自己的安全,和她解释琅琊距平州顶多四五日的车程,他骑马,回程便更快些。
他有些歉疚:“我定会在上元夜之前赶回来,再陪你去看平州的花灯节,可好?”
翁绿萼知道在瑾夫人这件事上,他已为自己做了许多,怎好再表露出不快之态。
……只是她的确有些舍不得他。
罢了,大不了叫杏香她们多在被衾里多给她塞几个汤婆子,也一样管用。
见翁绿萼露出笑容,点了点头,萧持放下心来,摸了摸她的脸。
·
儿子愿意送自己去琅琊,这对瑾夫人来说,是一种莫大的安慰与荣耀。
任凭翁氏女再怎么得奉谦宠爱,这母子血脉是割不断、切不掉的,只要她妥协一些,奉谦自然也就会恢复从前对她的孝敬态度了。
瑾相广被丢在队伍最后的那辆小马车上,瑾夫人与瑾玉屏共乘一车。
萧持骑着挟翼走在队伍前面,面容冷然。
有君侯一路疾驰带领,原本五日的路程很快就缩短到只需要三日。
瑾夫人虽纳闷行车速度有些快,但想到自己儿子肩上扛着重任,能拨冗送她回琅琊,她已是受宠若惊,自然也不能在这些小节上计较。
瑾玉屏静默温顺,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只可怜了瑾相广,身上的伤反反复复没愈合,被这么一颠,更是痛得生不如死。
自然了,在场没有人会关注他的感受。
瑾相广就这么疼晕了过去。
直到夜幕垂临,卫兵找了驿站投宿,萧持翻身下马,给挟翼喂了块儿糖。
他临行前,翁绿萼给他装了一袋的苹果糖,说是挟翼辛苦,让他适时给它喂一些。
给人吃的口粮,倒是一点儿没提。
萧持想起,还有些郁闷。
挟翼果真很喜欢这糖的味道,原本懒洋洋半垂下的大眼睛倏地睁开了,精神百倍地开始拱萧持的手,还想吃刚刚的美味小糖块。
萧持又喂了它一块,之后不管它怎么撒娇,都不肯给了。
挟翼气哼哼地转过身,用健美的马臀对着他。
萧持:……谁养出来的这么个臭脾气?
随行的女使和仆妇伺候着队伍里唯二两个女眷下车。
瑾玉屏乖巧地扶着瑾夫人往里走,听她半是得意,半是庆幸道:“还好那年老皇帝要我奉谦做女婿,他给拒绝了。不然,这不是往家里迎来了个搅家精吗?”
快要亡国的公主,还比不得那翁氏女呢,起码她祖上显赫,身家清白,不会给奉谦带来什么麻烦。
瑾玉屏在一旁听得微讶:“君侯表哥从前竟有过尚公主的机遇吗?”
说起儿子的风光事,瑾夫人是停不下来的,她进了驿站,见里边儿没有旁的散客,说话便也随意了些:“依我儿的人品风度,公主又如何?不过奉谦眼光好,皇城里的公主也难攀上咱们家。”接着,她像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儿,乐道,“奉谦虽然无意,但皇城里适龄的公主可不少,我听说啊,就有几个公主为了偷偷见奉谦一面,大打出手,为此跌破了头的也有呢!”
瑾夫人的那些话随着风灌入萧持耳中,他眉头紧皱,正想出声让母亲别再说那些掺杂了好些无稽之谈的陈年往事,但被她最后一句话一拨,脑海中原本混沌模糊的记忆一角猛然复苏。
他想起来了,为何会觉得翁临阳的新婚妻子隐隐有些面熟。
他还未曾与老皇帝正式撕破脸前,也曾去过都城述职,皇城里的那群公主,他也的确见过。
群芳逐艳中,里边儿有一个灰扑扑的公主,就被衬得格外引人注意。
此事虽已经过去有五六年之久,但萧持将那人的轮廓与前几日瞥见的女人面容一重合,心头发沉。
元绛珠费尽心思潜入翁家,是要做什么?
绿萼对她不设防,仍当她是亲亲阿嫂,若是元绛珠生了歹心……
萧持眼神一凌,拍了拍还在闹脾气的马屁股,与身边的卫兵低语几句,安排好之后纵身飞上马,眨眼睛就冲出了几里之外。
“嗳,奉谦,你是要去哪儿——”
瑾夫人才坐下没多久,见萧持突然翻身上马,一句话都不给她留,一人一马疾驰而去,忍不住起身喊了一声。
自然是没有回音的。
瑾夫人又是生气,又是觉得丢脸,嘟嘟囔囔地又坐下了。
……
瑾夫人这一走,府上大半的主子都跟着去了,偌大的君侯府陡然间变得空空荡荡的。
杏香担心君侯不在,女君会怏怏不乐,提不起精神,没成想推开门去一瞧,人坐在罗汉床上看着游志,专心着呢,哪儿有半分她们假想中相思别离苦的垂泪之态。
见杏香她们进来,翁绿萼看了看外边儿的天色,突然道:“阿兄和阿嫂她们是住在成华巷的那处宅院吗?我想去寻他们说说话。”
女君有令,再加上杏香她们也有心让她开心些,立即风风火火地去办了。
翁绿萼一时兴起,等到了成华巷那座宅院时,才知道自己的阿兄被军师蔡显喊去请几件有关新兵器的事儿了,不过翁绿萼也不没放在心上。
阿兄不在,那就找阿嫂嘛。
守在门口的女使见她来了,主动替她打开了门:“女君,大奶奶就在里边儿。”
翁绿萼迈着轻盈的脚步进了屋,
见元绛珠背对着她,不知在看什么。
“阿嫂?”
翁绿萼停在门口,没有贸然进去,只轻声唤她。
元绛珠听得那声呼唤,心里一慌,把手里的东西往旁边的被衾里一塞,转过身去,看见翁绿萼那张盈盈笑靥,原本郁丧的心情也跟着一亮。
“阿妹来了,快进来快进来。”
元绛珠一脸热情地起身想要迎她,不料却被榻上的东西一绊,人跌了下去,被她藏在被衾里的东西也咕噜噜滚了出来。
元绛珠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东西滚到了翁绿萼脚边,又被她捡起。
翁绿萼以为这是阿嫂的爱物,本不欲多看,但她只瞥了一眼,就再难挪开视线。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她低低念出了玉玺底部的八个大字,缓缓抬起头,看着一脸生无可恋的元绛珠,心里砰砰直跳。
第55章 第五十四章
翁绿萼与元绛珠大眼瞪小眼。
一时间谁都没有先开口。
翁绿萼低下头, 又看了一眼手中托着的那个沉得过分的东西,语气有些犹疑:“阿嫂,你为何会有此物?”
翁绿萼只是待人纯善, 不代表她没有心眼儿,这块应该出现在都城紫宸殿上, 被人用金底宝座好生供着的玉玺,却出现在她阿嫂,一个据说被山匪害死了全家的孤苦村女手里, 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儿。
元绛珠抿紧了唇, 脑子里飞快思索着成功逃跑的可能性有多大。
有一瞬间, 她曾想过以翁绿萼为质。
但想起这位君侯夫人出行时身边必跟随的两队精兵, 元绛珠后心默默一凉,继而她又想到, 她辛辛苦苦从都城金陵逃了出来, 为什么还要为了胥家人抢得头破血流的东西,抛弃她现在安稳的生活, 让她陷入无休止的追捕之中?
再者,翁临阳那妹妹的颈子生得又细又白,很是好看。
若是被她挟持时不小心割伤, 元绛珠想, 她会很内疚的。
电光火石之间, 元绛珠脑海里飞快闪过了许多思绪。
她整了整因为先前踉跄而微乱的裙衫,端端正正地跪下,仰起头, 一脸严肃道:“女君, 可否先关个门?”
女使们虽然规矩,但这样的事, 当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翁绿萼轻轻看了她一眼,沉默着去关上了门,末了又叮嘱杏香她们:“我和阿嫂说说话,没有我吩咐,你们不必进来。”
女使们柔声应答的声音被门关在了外边儿。
翁绿萼知道自己这么做有些冒险,她不知道面前这个女人的真实来历是什么。
但与她眼神对视时,翁绿萼莫名觉得,她也不是个坏人。
元绛珠很识趣,她微笑道:“不瞒女君,我来此,目的只有一个。”
元绛珠的目光落向翁绿萼用两只手才能托起的那块沉甸甸的玉玺上面,眼神中飞快闪过一分晦涩,但她很快又恭敬道:“就是向君侯献宝!”
献宝?
这个宝贝有些过于沉重了。无论是它自身的分量,还是它代表的意义,都非寻常之物可以比拟。
翁绿萼颔首,又道:“你是以何身份向君侯献宝?既是献,想来此物先前必然属于过你,或是你的家族。”
她凝视着元绛珠,她虽然跪着,但背脊挺直,姿态极美,面颊、脖颈乃至露出的双手,无一不是细腻若玉,手指骨节细长,没有因常年干农活儿而变形,更没有茧子。
先前发现时,翁绿萼只当是阿兄心疼嫂嫂,唤人为她调养身子,是以她看起来并不像寻常村女。
但现在翁绿萼有了一个新的猜测。
“你是金陵城里的某位公主,是吗?”
元绛珠正犹豫着要不要再编一个假身世,毕竟谎话要用另一个谎话来圆,但冷不丁听到翁绿萼拆穿了她的身份,元绛珠下意识摇头:“不,我怎么会是公主。”
皇兄与皇姐们都厌憎她的出身,一个自小在冷宫中长大的公主,也的确不是什么正经公主。
她虽然飞快否认了,但语气隐隐有些古怪。
翁绿萼摇头:“我不信。你就是。”
元绛珠一噎,生出些自暴自弃之感,也不端端正正地跪着了,爬上贵妃榻上,双臂展开,把自己摊成一张饼,有气无力道:“反正东西已经到你手上了,你看着办吧。”
至于她们要将自己下狱,幽禁还是充作旁的用处。
元绛珠闭上眼,她逃出了那座巍峨却腐朽的宫城,在外潇洒了这么些时日,已是够本了。
只要不是死在金陵的那座皇城里,元绛珠觉得,旁的死法,勉强也能接受。
她闭着眼,其他感官更加灵敏,听见‘咚’的一声,仿佛是有什么重物落在了桌面上。
随即而来的,是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伴随着幽幽香气,落在了她的身边。
元绛珠猛地睁开眼,看见翁绿萼坐在一旁,离自己不过两拳的距离。
她竟不怕自己对她生出不轨之心?
翁绿萼语气幽幽:“阿嫂以为我要做什么?棒打鸳鸯吗?”
元绛珠怔了怔。
“你们夫妻之间的事,自有你主动和他说明,我不会妄自代劳。”但她的身份特殊,又涉及到玉玺这样极其烫手的东西,翁绿萼温声道,“只是在君侯回来前的这段时日,得委屈阿嫂佯装抱病,莫要外出。还有玉玺,我也要一并带走,阿嫂莫怪。”
于公于私,翁绿萼分得很清楚。她虽很喜欢这个阿嫂,但囿于多方因素,她既担得别人一声‘女君’,就不能忘记自己肩上的责任。
元绛珠沉默了一会儿,点了头,说好。
其实她大可直接将自己幽禁起来,却用了她抱病不出的理由。
是为她之后能留下来,继续体面地和翁临阳做对夫妻吧?
身边传来她与自己道别的声音,元绛珠没动,将手臂盖在脸上,仿佛是觉得屋里的光线太过刺眼。
那阵幽幽香气渐渐远去了,门又关上,将她叮嘱女使们好好照顾大奶奶的话一同隔绝在外。
元绛珠恼怒地擦了擦眼睛,觉得翁临阳那王八蛋真不是个东西。
怎么把他妹妹养成这样柔软又良善的性子的?!
这让一心想做个无情毒妇的她很难办啊!
……
杏香见翁绿萼怀里抱着个什么物什,用包袱皮裹着,她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只下意识道:“女君,婢来抱着吧。”
翁绿萼摇了摇头:“去军衙。”
去军衙?可是君侯不在那儿啊。
杏香微讶,见女君面容淡然,点了点头,忙探出头去和马夫与张翼说了女君要先去军衙的事儿。
马车很快平稳地驶动起来,不多时,就到了军衙。
军衙两旁的守卫见一辆香车宝马迤逦而来,而后又在军衙前停下,车上缓缓走下一个耀如春华,气韵恬和的高门女郎,又见张羽林随侍在车架一旁,猜出了来人身份,连忙恭敬唤她‘女君’。
翁绿萼对着他们微笑颔首,环步从容,进了军衙。
她要见军师蔡显。
张翼点头,将翁绿萼引到了君侯从前处理政务的东屋,又去请蔡显。
蔡显得知女君有事见他时,有些惊讶,但他深知君侯对其妻子的重视,不敢怠慢,得了信之后就抬脚往东屋走去。
翁绿萼先前只在雄州外的驻营里见过这位军师一面,当时情态窘迫,她没有正式与军师见礼,今日事态紧急,她也顾不得那些礼节,伸出手虚扶了蔡显一把,道:“我有一物,请军师一观。”
蔡显
点头,道了声劳驾女君,便见女君素手轻轻拆开桌上那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包袱,露出里面宝物真容。
那是一座方圆四寸的玉印,四四方方,代表着天子享有四海,是天地四方的权威。
蔡显粗粗一看,已是心惊,顾不得其他,连忙走近了查看,见玉玺上钮交五龙,五龙相背而踞,尾部交缠,瑞目圆瞪,极具威严。
他再抬起玉玺一看,下面的八个大字映入眼帘,蔡显心中一定,小心翼翼地将玉玺放下,对着翁绿萼恭敬道:“不知女君从何处得来此物?”
翁绿萼摇头:“机缘巧合,我不过一内宅妇人,不知该处置此物。如今托于军师,我便也放心了。”
见女君不愿回答,老人精蔡显自是不会再继续问下去,客气几句之后,亲自送了女君登上车架,他在军衙门口驻足片刻,再也掩饰不住心中的激动,不顾两条旧疾发作的老寒腿,快步去往西屋,给萧持去了一封信。
那些人苦寻而不得的玉玺,却在阴差阳错之下,被君侯之妻所得,献于君侯,这岂非天命所归之兆?
……
蔡显的激动与快乐并不能感染萧持分毫。
他记起元绛珠可能就是皇城中那位备受冷落的公主时,距离他们自平州出发的那日已经足足过去了两日一夜。
萧持想起可能随时会落入险境之中的妻子,五内如焚,纵马狂奔,厚厚的风雪扑面而来,将他眉上凝出两道冰晶也毫不在意。
挟翼与他相伴多年,通晓人性,此时也感知到了主人急如星火的情绪,自是拼尽全力,撒蹄奔跑。
翁绿萼给的那袋苹果糖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萧持腹热心煎,自是喝不下水、吃不下东西的。但挟翼一路疾驰极为辛苦,除了让它喝些干净的雪水,萧持也会给它些苹果糖。
得了绝世美味小糖块的挟翼动力十足,原先两日一夜的路程,被缩短至一天。
直到深夜,他单人快马,入了平州城。
“君侯归!”
“君侯归!”
翁绿萼睡得正香,听到外边儿逐渐喧闹起来的动静,人也只是皱了个眉头,翻了身接着睡。
直到杏香轻手轻脚地掀开蜜合色的帷幔,小心翼翼地睇了一眼沉得仿佛快要滴落冰水的君侯,上前去摇了摇将自己裹成一团,睡得香沉的翁绿萼,轻声道:“女君,女君……快醒醒。君侯回来了。”
持续不断的细碎声音入耳,翁绿萼有些烦躁地睁开眼,她刚一睁眼,满目酸涩。
她忍不住用手蹭了蹭眼睛,嘟囔道:“杏香,你也睡糊涂了吗?夫君怎么可能现在回——”
满室的薰暖香气中,突然闯入一抹极为冷冽的色彩。
有一座巍峨玉山般的身影,落在了那床绣着凤穿牡丹的被衾之上。
翁绿萼怔怔地抬起眼,便看见数日不见的,她的夫君,正站在床前望着她。
此时已是深夜,女使们被萧持惊醒,匆忙点了灯,但光线昏暗,他逆着光站着,脸上神情便显出一股令人捉摸不透的深幽。
翁绿萼的心口砰砰直跳,她一骨碌坐了起来,不顾纤细的身子暴露在寒风之中,探过身去牵他的手,被他犹如冰块儿般的手冻得一激灵,一双还残留着睡意的眼眸中却满是欢喜:“夫君,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她伏在他腰腹间,抬头看他,却见他面容隐隐沉肃,眉上、眼睫上甚至还挂着霜雪,但他的眼睛却极亮,压过了满脸倦容,含着深沉意味的视线径直落在她无知无觉的娇媚小脸上。
翁绿萼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些许不对,她有些迟疑地想要放开他的手,却被萧持反过来紧紧握住。
“你们先下去。我与女君有话要说。”
杏香有些担心,君侯风尘仆仆地漏夜归家,定然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两人不会又吵架吧?
杏香低眉顺眼地退了出去,随着木门关上的‘嘎吱’一声轻响,翁绿萼心里一跳,醒来见到他归家而升起的欢喜之意渐渐冷却,她看着他不发一言的冷沉表情,不解道:“夫君?你何以不理我?”
听出她话中的委屈和懵然之意,萧持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心潮一阵汹涌。
他在路上遇上了军师蔡显派去给他送信的人,接过信一看,萧持非但没有被蔡显信中所透露的欣悦与对女君的赞美之意感染,反倒升起了一股熊熊怒火。
这簇火苗没有被迎面的风雪扑灭,反倒越燃越烈。
萧持放开她的手,扯过床上的被衾披在她身上,力道有些粗暴,翁绿萼身子一暖,却又被随即落在她耳中的那道质问声吓得一愣。
“玉玺,是你从元绛珠手中得来的,是不是?”
听得他有些冷然的声音,翁绿萼仿佛猜中了他为何不悦。
她重又寻过他的手握住,试探着道:“夫君,我阿兄先前并不知阿嫂身份,至于那玉玺,也是我阴差阳错之下意外发现的,我已将它送去给军师保管,你明日便能瞧见了。”
萧持如何不知道她的小心思,到现在了,她还在担心他会疑心她的兄嫂串通一气?
他在乎的何曾是这个!
“你发现了元绛珠的不对劲,却不呼人进来保证你的安全,反而让自己身陷险境之中。”
“只为了那么一块儿破石头?”
萧持的声音沉而怒,他想起自己这一路来归心似箭、忧心如捣,这个女人却丝毫没将她的安危放在眼中,傻乎乎地信任一个连身份都是假的,对她虚与委蛇的心机深沉之人,她何曾将自己走之前的叮嘱放在心里过?
萧持越想越觉得不快,这种怫然不悦的心绪中,后怕占了上风。
他无法想象,若是元绛珠生了歹意,利用姑嫂关系之便遮掩了外边儿女使、卫兵的认知,将她劫出平州。
萧候之妻的这个名号,在胥朝王室、裘沣之流眼中,应当还是很好用的。
他们以她为质,会对他怎么狮子大开口,甚至举兵相压,萧持都不畏惧。
但他无法保证,她落入那伙人手中,会一直被以礼相待。
光是想到她有落入敌手,饱受折磨的可能,萧持便感一阵心如刀绞。
他语气之中的愠怒与后怕太过明显,翁绿萼一怔,心里一柔,知道他必定是得了消息,急急赶回来的,一路上不知有多么担心。
她轻轻地将柔暖的面颊贴在他的手背上,感觉到他原本冰得已经僵硬的手渐渐回暖,他却一动不动,像是一尊被冻僵了的雕像。
气性真是大。
翁绿萼低声道:“我知道此番做得有些不合宜,夫君恼我轻敌,是应该的。”
在这种时候,没有必要强调她觉得元绛珠是个好人的事。
萧持与元绛珠,他们的立场天然对立。
“我阿嫂是个聪明人,且她既能将玉玺藏到现在,必定有她自己的盘算与考量。我既发现了她的身份,她走投无路之下,唯一的出路便是主动表态,将玉玺献于夫君。夫君得到玉玺,阿嫂也有了庇护之所,两全其美,不好吗?”
“我知自己有些想当然了,鲁莽行事过后,我心里也是砰砰跳个不停,但夫君不在我身边,我心中慌乱,又无人可诉。但方才我见夫君满脸疲惫,知夫君定然是知道了消息,昼夜兼程赶回来的,心里边儿又添了几分愧疚。”
说着,她伸出手,随着她的动作,中衣的衣袖微微滑落,露出她滑若凝脂的手臂。
翁绿萼轻轻抚着他脸庞上滑下的湿润痕迹,屋内燃着地龙,原先积在他眉眼间的霜雪渐渐化作水珠,顺着他冷峻轮廓蜿蜒滴落。
“我下次再不敢了,夫君莫要恼我,可好?”
她紧紧贴着自己,玉般油润细腻的肌肤温柔地摩挲过他仍泛着凉意的面颊,萧持就是有心发火,想让她引以为戒,下次多生出些警惕之心,也被她主动的示好之态给灭去了大半火气。
萧持沉默半晌,但又觉得不能这样轻轻揭过,免得这女人心里不当一回事儿。
他捉住她那条细得可怜的腕子,低下头就要亲她,却被翁绿萼急急推开。
“夫君,你还没有沐浴……”
翁绿萼皱着眉头看他,俨然一副嫌弃
模样。
萧持被她气笑了:“我这么风尘仆仆,满面风霜是为了谁?”这个没良心的女人!
翁绿萼咬了咬唇,支起身子,在他黑面罗刹似的脸上亲了一口,又去推他:“快去沐浴。”
她的床被熏得又香又暖,怎么能让他一个满身风尘的糙汉子滚来滚去,做尽呷昵之事?
一个吻就把他给打发了?
萧持不甚满意,捏了捏她的面颊,意味深长道:“行,你等着。待我沐浴过后,好好侍奉女君。”
后半句话咬字极重,见翁绿萼面颊染上酡红,萧持手指下滑,轻佻地挑起她下巴,在她微微撅起的红唇上亲了一口,这才转身大步去了浴房。
知道君侯回来,仆妇们赶紧烧了一大锅热水。
没有美人在一旁为他捶捏浇水,又无水下鸳鸯的好事可指望,萧持飞快地洗了个澡,带着一身微燥的热意,重又进入了拢着薰暖香气的帷幔之内。
而他的妻,也正在等着他,双眸含水,含羞带怯,美艳动人。
翁绿萼见他立在床前,投来的眼神古怪又炽热,羞意更甚,嗔他一眼:“你再呆着,我睡了。”
说完,她翻了个身,好像已经困极。
萧持嗤了一声,将她捞入怀中。
“想睡?还早得很呢!”
……
这一夜,翁绿萼为自己的轻敌与疏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而萧候的火气,也随着她在自己耳畔响了大半晌的嘤嘤轻泣,被浇灭得一干二净。
清晨醒来时,他神思清明,静静想着昨日蔡显信中的话,又想到远在金陵的内斗纷争,能兵不血刃,减少将士们的伤亡,就达到目的,这再好不过。
怀里的人轻轻动了一下。
萧持垂眼看去。
翁绿萼慢慢睁开眼睛,见萧持半坐着躺在自己身边,看起来神清气爽,冷峻眉眼之中隐隐流露出几分风流之态,再想想浑身酸软的自己,不由得有些不忿,瞪了他一眼。
“眼睛抽筋了?我给你吹吹。”萧持作势俯身下来。
翁绿萼连忙推他:“夫君,我想喝水。”
萧持动作一顿,点了点她的面颊。
胆子小,又爱招惹他。
见他下了床,翁绿萼吁了口气,想起昨夜的狂浪,人还有些不自在。
萧持倒了一杯温水,喂她喝了两口,见她扭头,自己将剩下的水一饮而尽。
末了还点评两句:“这什么水,太甜!”
翁绿萼平日对甜食兴趣寥寥,但入了冬,反而喜欢喝些热热甜甜的玩意儿。
杏香她们近日便会将加了红枣蜜的水热在红泥炉上,方便女君随时取用。
翁绿萼见他那嫌弃模样,哼了哼:“待会儿我就叫杏香给你泡苦丁茶,清火。”
牙尖嘴利。
萧持瞥她一眼,微笑道:“不过,比起我昨夜饮的甘泉,这水也就一般般甜吧。甜味仍在,喝再多苦丁茶,怕也难消。”
翁绿萼一愣,随即在他意味深长的眼神中反应过来,脸腾一下红了,随手抓过散落在一旁的衣裳,也没细看,就朝他丢去。
“你快出去。”
女儿家的柔软香气盈了他满脸。
萧持慢悠悠地扯下那件兜衣,看着上面绣着的秀丽小花,唇角微扬:“是,谨遵女君之令。”
看着他的背影,翁绿萼又是羞,又是甜,索性把自己埋进被子里,闷了好一会儿,才抬起一张潮红面庞。
……
翁绿萼梳洗好出去,意外发现兄嫂正站在走廊台阶下,与萧持正说着什么。
她心里有些不安,走过去,见几人面上神情都还算正常,就是阿嫂今日仿佛穿得多了些,脸也很红。
翁临阳看见妹妹过来,脸上自然而然地带出一个笑:“我们是来辞行的。”
就要走了么?
翁绿萼有些不舍,更多是对阿兄做出的决定而高兴。
他和阿嫂应该已经摊开来说明白了,阿嫂不会为皇城里的那些人做事,阿兄也不会再做回光棍儿了。
萧持看着妻子脸上的依依不舍之意,哼了哼,看了眼翁临阳:“你随我来。”想了想,他又叮嘱翁绿萼,“防人之心不可无。”
元绛珠在一旁听得默默撇嘴。
她可是弃暗投明的好人!
元绛珠经过了翁临阳与萧持两重允许,来到她身边,翁绿萼怎么会猜不出,这是她身份安全的信号,心情大好,挽住她胳膊往屋里走去:“阿嫂用过早膳了吗?陪我再吃点儿吧?”
见她甚至都不愿意敷衍自己一下,亲亲热热地挽着别人的手就往屋里走,萧持很是不快。
他就知道,这女人在床榻上说的那些话,没一句可信的!
……
翁绿萼很好奇兄嫂之间是怎么说开的,但她一提,元绛珠就要转移话题,翁绿萼也算是过来人了,看着阿嫂脸上挡不住的红晕,暗暗发笑,点头表示她明白了。
元绛珠叹了口气,暗叹自己英名不保。
翁临阳那日回来后,就察觉出了不对劲。她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妹妹走了之后传出抱病不出的话,其中必然发生了不太好的事。
他面无表情地追问,元绛珠心里本来就烦,见他这样,冷笑着将事情都说了出来,见他怔愣,仿佛接受不了,哪怕自己心头微酸,元绛珠也骄傲地扬起下巴,道:“这下你高兴了?我不会再缠着你了,或是下狱,或是被杀,都随你们!只是委屈你了,要蒙上个二婚男的头衔,今后怕是不好再娶老婆。”
听出她话里强撑着的幸灾乐祸之意,翁临阳冷笑,反问她:“你为何这般笃定,我会弃你,与你割席?”
元绛珠瞪大眼睛,这难道不是世间男人的常规操作么?
她不服气:“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你我本来就是半路夫妻,也无甚真情可言,你与我划清界限,也是常理。”
歪理一大堆。
翁临阳大步走近,在元绛珠警惕又疑惑的眼神中压了下去。
“你想多了,我无意再娶一个老婆。”
“有你一个,就够我受了。”
后面的事儿,元绛珠自己都不忍再回忆,又怎么好意思和翁绿萼说呢!
翁绿萼看出她脸上不再虚浮的笑意,知道兄嫂感情融洽,她也跟着笑了。
……
送走翁临阳夫妇之后,萧持便一直很忙,一日里少有见到他的时候。
翁绿萼也不失落,自己给自己找事干。
这日她正想着在府里搭一个花房,正专心埋头画图纸,头顶忽然传来一句:“你在画什么?”
翁绿萼抬头,萧持双手撑在桌案上,正俯身看着她。
她哼了声:“和你说了你也不懂。”
被妻子顶了回去,萧持也不恼,懒洋洋道:“既然女君这么忙,那今日的花灯,想必女君也是无暇一观的了?”
花灯会?
见她眼睛发亮,萧持笑着拧了拧她面颊:“快些,我带你去抢一个好位置。”
翁绿萼很是期待,连忙点头。
第56章 第五十五章
平州的上元灯会果真不同凡响, 满城花灯通明,凤箫声动,玉壶光转, 一片热闹非凡的人间盛景。
翁绿萼先前也参加过雄州的灯会,但平州人多物兴, 各色花灯落在她眼中皆是新奇又精巧,看得她眼睛都直了。
萧持握着她的手,进了在玉满楼三楼处的雅间, 推门进去, 就能看见一面视野极佳的窗户。
自三楼望去, 一片璀璨华光尽收眼底, 翁绿萼忍不住低低惊呼一声,挣脱萧持的手, 往窗边走去。
看着她恨不得把半个身子都探出去的惊喜模样, 萧持失笑,走过去扶住她的肩膀, 免得她失态之下出什么意外。
翁绿萼激动地回头看他:“夫君你瞧!那里有一座比寻常屋舍还要高的花灯。”
那座花灯占地不小,呈宝塔状,用色庄严而明丽, 由内齐齐点燃的数百只蜡烛透过描绘着各色吉祥图案的灯笼纸, 散发着令人目眩的华光。
“我带你来这里, 就是想你站得高,看得更清楚些。”萧持握着她的手,遥遥指向那座堪称巍峨华美的花灯, “那是由数百位匠人耗时一月制作而成的灯, 唤
作‘辟邪灯’。每到新岁,都会点亮, 期盼人间长明,无病无痛。”
听着他低沉柔缓的声音,翁绿萼耳朵一烫,明明她站在窗口,吹着还夹杂着各色花灯烛火气息的冷风,但是萧持站在她身后,被他的气息紧紧包裹,好似置身于一片薰暖春风中,她原本清明的心神也被春风吹得微微醺然。
她很开心。
察觉到她欢悦的心情,萧持唇角微扬,没有说话,静静拥着她,两个人享受着繁华中的片刻静谧。
上元佳节,举家同游之人不少。
翁绿萼的视线落在玉满楼下的一家人身上,隔得有些远,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从翕动的唇瓣和手上的动作中能猜出,那对耶娘将大女儿手中的兔子灯夺了过去,给了一旁哇哇直哭的小女儿,大女儿也跟着哭了起来,那男子嫌路人张望来的眼神让他丢了脸,斥责女儿不许再哭。
看着小女孩因为抽噎而轻轻耸动的肩膀,翁绿萼忽然想起阿嫂。
金陵城中被人层层护卫着,名为保护,实为监禁的老皇帝,却用尽最后的谋算。
将玉玺给了他从前最不喜欢的女儿,让她带着玉玺藏起来,不要被他那些狼子野心的儿子找到。
这是老皇帝对儿子们漠视一条年老无力的狼王,所进行的报复,幼稚,但直接又好用。
不知老皇帝在天有灵,看着皇城里的子女们急得团团转,又见那块承载了天子威仪的玉玺辗转落在了他恨不得生啖其肉的萧持手中,又是个什么感受。
总不能被气得再活过来吧?
翁绿萼被自己莫名其妙的想法逗得一乐,扬起一张粉白脸庞,问他:“夫君,你今后会不会偏心哪个孩子?”
萧持皱了皱眉,显然也想到了老皇帝家的那群叉烧。
“一视同仁。”
这个答案惹得翁绿萼微微扬眉,有些怀疑:“真的?”
萧持叹了口气,用一种看透了她心中所想的温柔语气,以只有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低道:
“自然了,我最偏心你,孩子他娘。”
翁绿萼嗔了他一眼。
她可没有和未来的孩子们争宠的意思,这人就知道曲解她!
……
新岁的悠闲时光过得很快,这时候大多数人都在家无所事事,彼此间的拜帖递得就格外频繁些。
这日翁绿萼参加了郑家女郎出阁前的小宴,一时高兴,多饮了两杯,坐上回程的马车时,杏香一边儿给她倒水,一边儿劝道:“女君以后可不能贪杯了,本来酒量就浅,待会儿酒劲儿上来该多难受。”
翁绿萼撑着腮坐在一旁,听得杏香在一旁絮絮叨叨,被醇香的酒液浸透的像团乱糟糟棉花的脑子根本反应不过来,只痛快地点头,说好。
杏香看着她比平时还要水亮润泽的眼睛,暗道不好。
女君这回可真是醉得狠了!
好在为她们驾车的马夫将车驾得十分平稳,见翁绿萼没有露出被颠得难受想呕的样子,杏香松了口气。
好不容易到了君侯府门前,杏香艰难地扶着醉得迷糊的女君下了马车。
她醺然馥郁的气息落在杏香颈间,麻酥酥的,杏香脚下一软,差些就把扶着的女君给摔了出去!
杏香眼睛都瞪大了,想要冲上去拉住她,身体却仿佛在刹那间失去了控制,只能僵硬地待在原地。
好在随侍在车架旁的张羽林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了女君的小臂,才没让晕乎乎的女君一头栽到雪地里。
杏香松了口气,手脚也能重新活动了,连忙上前将翁绿萼重新揽回自己怀里,又对着张翼挤出一个感激的笑容,带着满满后怕道:“多谢你了张羽林!要不是你来得及时……若是因我之过让女君跌着哪儿、碰到哪儿的话,我可真是要愧疚死了!”
再想一想君侯到时候的可怕脸色。
杏香抖了抖。
张翼将手附到身后,面对杏香的庆幸与后怕,他看了一眼埋在杏香怀里醺然欲睡的女君,严肃道:
“今后若遇上这样的事,你递个消息出来,让其他女使、仆妇过来搭把手,都好过逞强。你强撑着扶女君下车,却不慎害得女君跌伤,这不是你的忠心,而是你的过错。”
张翼语气平淡,但话里的认真与责备之意太过明显,杏香都要被训哭了,但她也知道这回是自己轻视了情况,若是女君跌伤了哪儿,到时候的悔意与惭愧定然比现在受张羽林几句训斥还要深重。
翁绿萼乌蓬蓬的发髻上冰凉的珠翠轻轻摩挲过她的下巴,杏香低头,以为她酒热又吹了冷风,人不舒服,就想着先将人扶进去再说。
却有一阵重若奔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向她们而来。
杏香一看,瑟缩地收回视线,是君侯回来了。
张翼平静地收回视线,在萧持快步向她们走去,与他擦肩而过时,张翼沉默地低下头,他附在身后的那只先前不小心握住那段柔软的手却下意识紧了紧。
“女君这是怎么了?”
萧持皱着眉,看向杏香。
杏香才想回答,就见趴在她怀里的人突然抬起头:“杏香,要赶快回去收衣服了。”
她冷不丁地说了句话,话的意思却让人摸不着头脑。
“为何要回去收衣服?”
杏香的声音何时变得这么低沉。
像个男人。
翁绿萼瞥了新杏香一眼,一本正经道:“笨!你没听见方才响雷了吗?待会儿肯定会下大雨的。”
萧持沉默了一下,反应过来,她将刚刚的马蹄声误以为成了打雷的动静。
见她双眼水亮,面颊酡红,说话间隐有酒液的醺然芬芳之气,萧持有些不快,这是喝了多少?
“把她给我。”
杏香下意识照做。
翁绿萼身子一阵腾空,她双臂绕过男人的脖颈,惊呼道:
“待会儿真的会下大暴雨!我这会儿都被风刮得飘起来了!”
女君酒醉后的可爱之态,惹得侍立在旁的人都忍不住低下头去,露出一个忍俊不禁的笑容。
萧持心中的不快之情却愈发浓了。
他们怎么能看到他的妻子酒醉后,与平时格外不同的惹人爱怜的模样?
应该他一人独占才对。
萧持面无表情地抱着翁绿萼大步往中衡院走去,众人只觉一阵幽幽香气浮动而过。
再望去,已看不见君侯的影子了。
杏香连忙拔腿追了上来,走之前还不忘扭头又对张翼道了声谢:“张羽林,你之前说的话我记住了,下次不会再犯了,多谢你啊!”
张翼微微颔首。
……
进了中衡院,翁绿萼半垂着眼,看到庭院里一片霜雪之色,突然忧虑道:
“我的花呢?它们是不是被雨给淋坏了?”
“花没事,明年开春暖和了,它们照样开。”萧持看着她煞有其事的苦瓜脸,好像真的在为那些花心痛似的,好气又好笑,想起他今日早早回来想与她提的那件事,心头的怜意与愧疚又胜过了其他。
他低下头去,用鼻尖蹭了蹭她发红发烫的面颊,哑声道:“倒是你,喝那么多酒,不怕遇到坏人?”
坏人?
翁绿萼迷蒙的眼直直望向他,嘟囔道:“眼前就有一个。”
“有一个什么?”
萧持一边和进了屋子,女使们早已将地龙烧得暖暖的,萧持见她的脸红扑扑的,怕她酒热过头,被屋子里的暖气一烘,人要难受,索性将她放在罗汉床上,去解她身上那件胭脂红的氅衣。
他的手指骨节修长有力,为她解开氅衣的系带时,又透露出莫名的温柔。
翁绿萼眨了眨眼,卷翘的眼睫差些就要扫过他的手背。
又来撩拨他?
萧持脸一沉,却见翁绿萼抬起头,慢吞吞地将
刚刚那句话补充完整了。
“有一个,采花大盗。”
萧持微愣。
翁绿萼颇严谨地指了指他放在自己心口上的手:“在采我。”
她是把自己当成花儿了?
萧持顿了顿,到底没憋住,爆发出了一阵大笑声。
见他笑,脑子晕乎乎的翁绿萼看着他褪下疲惫,恣意风流的眉眼,怔怔地想,被他采一回,好像也不吃亏。
这人长得好合她的心意。喜欢。
萧持乐了会儿,见坐在罗汉床的那个醉鬼又开始扑腾,他嘴角带着笑,低头看她:“干什么?”
听到他的话,翁绿萼严肃而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给出一个精准的答案。
“你。”
萧持被她大胆而赤诚的回答闹得老脸一红。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身后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萧持从她直白而妩媚的撩拨中醒过神来,回头一看,是丹榴。
丹榴连忙把煮好的陈皮醒酒汤递给君侯,一眼都不敢多看坐在罗汉床上的女君,转身忙不迭地退下了。
哎呀呀,女君醉了之后,可真是勇武!
夫妻俩敢做,她可不敢再听下去了!
被丹榴这么一大段,萧持运了运气,平息了一下自小腹处腾起的欲.火,端起一旁的解酒汤探了探温度,觉得可以入口了,又喂她喝下。
翁绿萼平时是个好脾气的人,也就只有对着萧持的时候会流露出她自己都没发现的娇憨和坏脾气。
但她酒醉之后,又是另一幅情态。
她看了看碗里的汤,皱了皱眉,问他:“这是在浇花吗?”
萧持也学着她的严肃模样,点头:“是,快些喝了,来年花儿开得更美。”
“为什么要等来年?”翁绿萼嘴里嘟囔,但还是很乖地捧起碗把解酒汤喝完了,她把碗递给萧持,认真道,“我现在就想开花!”
萧持接过碗的手一顿,他回头看了看外边儿还未暗下来的天色,挑了挑眉:“天还没黑,不合适吧?”
白日宣……什么的,他倒是无所谓。
就是怕她酒醒了之后要恼。
当然了,这都是之后需要烦恼的事情了。
翁绿萼拉住他的衣角,不依不饶:“白天怎么了?白天开花,看得更清楚,更美。”
萧持‘唔’了一声,似乎被她的话打动了,认同地点了点头:“这句话说的对。”
被肯定了。
翁绿萼脸上就露出一个得意洋洋的笑来。
萧持十分尊重妻子的意愿,见她坚持,抱她进了内室。
帷幔落下,影影绰绰间映出鸳鸯交颈的亲昵之态。
有汨汨甘泉随着一阵又一阵的吮吸淌出桃园幽谷。
翁绿萼情不自禁地将绷紧了脚背,又在倏然之间,将嫩若白玉的脚趾紧紧缩起。
没有人和她说过,开花的过程这么刺激啊?
她好像又飘到天上去了。
……
翁绿萼再醒来时,已是月上中天。
酒醉后的记忆慢慢回笼,翁绿萼捂着额头的手一顿。
她现在恨不得自己真的是一株花,连头带脚都埋进土里去最好!
她居然会……居然会……
看着她腾一下变红的脸,萧持放下手里的军书,问她:“渴不渴?我去给你倒杯水。再拿些东西给你吃?”
听到他好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的,一如既往的平静声音,翁绿萼却愈发觉得羞耻,她扯了扯被衾,把自己闷在里面,一声不吭。
这时候要摆膳,必然会惊动杏香她们。
翁绿萼咬了咬唇,她可没那么厚脸皮。
萧持看着她这样子,莫名想起少年时在大漠里看到过的一种,会把自己的头埋进土堆里,觉得敌人再难发现自己的笨鸟。
“起来。你要把自己闷死?”
萧持嘴上斥责,手上动作却挺温柔地把她盖过头顶的被子给拉了下来,露出一张潮红的美艳脸庞。
“你别管我了,我想静静。”
翁绿萼有气无力地翻了个身。
酒是色媒人,这话不假。但翁绿萼万万没有想到,萧持半推半就的,竟然从了她。
两人厮混了那么久,外边儿的女使仆妇们定然都知道了,她明日该怎么见人?
翁绿萼在心里默默呻.吟了两声,懊恼极了。
她翻身间,雪白圆润的肩头微微松动,上面印着的靡丽红痕顺势跃入萧持眼底。
他没说话,转身去倒了一杯水,掀开帷幔进去时,见翁绿萼一动不动,心里好笑,另一只手轻轻捋了捋她凌乱的乌发:“起来喝了水再睡。”
翁绿萼仍然一动不动。
萧持也不着急,慢悠悠道:“躲避是没有用的,下次规避就是。我要是你,就立下誓言,再不喝酒。毕竟。”
他顿了顿,语气里含了几分明晃晃的笑:“可不是每个采花大盗都像我一样,知道体贴人的。”
他还敢说!
翁绿萼愠怒地翻身坐起,一双还残留着春意的眼睛气鼓鼓地瞪着他,扑过去就要打他:“你不许再提!”
萧持端着茶盏的那只手伸得远了些,另一只手轻轻松松地钳制住还在发脾气的妻子,语气无奈:“好好好,我不提了。先把水喝了?”
翁绿萼就着他的手喝了半杯水,喉咙的干渴缓解了许多,她的神智也愈发清明。
是该说丹榴的解酒汤效果不错,还是他连续浇了几个时辰的花更能醒酒?
越想越羞耻的翁绿萼别过脸去:“不喝了,拿走吧。”
萧持嗯了一声,转身将茶盏放回桌上,又吹灭了另外两盏灯。
内室里只剩帷幔后那盏她上元灯会时买下的宝盖珠络琉璃灯还在静静散发着柔光。
翁绿萼感觉到身旁的床榻微微一沉,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她慢慢产生了依赖之情的温热气息。
“过来。”语气霸道。
翁绿萼扭过头去,看了他一眼。
在朦胧的灯火余光下,他脸上的神情十分柔和。
光看外表,又哪能知道他有多可恶呢?
翁绿萼哼哼唧唧地靠到了他怀里,萧持摸了摸她的脸,没有异样的发热,放下心来。
床帐内一时有些安静。
就在翁绿萼快要睡过去的时候,萧持搭在她雪白肩头的手指微动,语气悠悠道:“绿萼,你也觉得我养花的功夫不错,是吧?”
翁绿萼腾得一下抬起头,半是愠怒半是委屈地看他:“不是说好不提了吗?”
萧持眉梢微扬:“这回是正经的。”
听得他的话,翁绿萼轻轻哼了声。
他这个人就不正经,不怪别人误会他。
萧持但笑不语。
刚刚嫁进来的她,哪里会这样一脸鲜活劲儿地和他说话。
看着她越来越鲜妍明媚,萧持颇有些自得,这里边儿怎么没有他三分功劳?
他捧起她的脸亲了一口,决定把别离的事情放在明日再提。
“睡吧。”
现在的心情和氛围都太好,美妙到他觉得破坏它,会是一种遗憾。
这个吻里不带有任何呷昵意味,只有满满的珍惜与爱意,翁绿萼心里舒坦了。
算他识趣。
·
昨日胡闹了大半晌,萧持再度出现在女使们面前时,仍是一副威严不容侵犯的冷淡模样。
“女君昨日没有用早膳,再过一刻钟就去叫醒她,别让她饿着睡到晌午。”
杏香和丹榴点头应下。
其实也不需要她们特地去叫,萧持出门的时候,翁绿萼就已经醒了。
她在床上默默躺了许久,暗暗给加油鼓气,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就好!
杏香和丹榴进屋去侍奉女君梳洗更衣时,脸上的神情亦很淡定,丹榴还问她要不要泡个药浴。
翁绿萼感受了一下后腰的酸劲儿,矜持地点了点头。
好不容易熬过沐浴更衣这一环,翁绿萼看着桌上琳琅满目的早膳,下意识摸了摸肚子。
奇怪,竟然不是很饿。
杏香见翁绿萼吃了会儿就放下筷子,忙道
:“是今日准备的膳食不合口味吗?女君想吃什么,婢这就去做。”
翁绿萼摇了摇头:“或许是睡得多了,没胃口。下午些可能就好了。”
杏香一想,觉得也是,等君侯回来,女君高兴了,饭也会吃得多些。
闲来无事,翁绿萼想着再给萧持做一双靴子。
上次送了他一双靴子,萧持很高兴,抱着她又……了一顿不说,日日都穿那一双靴子。偏偏他这个人又费鞋,没多久那双新靴子就被磨坏了。
想起萧持担心她生气,私下里叫杏香她们给他补好的事儿,翁绿萼忍俊不禁,眉眼间尽是柔和之意,看得才进屋子的萧皎一愣,继而脸上浮现出一个心知肚明的笑。
“绿萼,几日不见,你怎得出落得越发美了?”
这熟悉的揶揄语气。
翁绿萼见萧皎来了,十分惊喜:“阿姐怎么突然过来了?也不让人提前和我说一声,好出去迎迎你。”
“嗳,一家人何必折腾那些。”萧皎坐在一旁,看着她手里的东西,猜,“又在给奉谦做东西?”
翁绿萼点了点头。
萧皎算了算日子:
“也是,他这一出征,不知道又要去多久。你给他做些小物件,他领兵在外带着,也是个念想。”
毕竟这对小夫妻黏糊得来有时候她都不忍心看,又要分离,绿萼想必很舍不得奉谦。
出征?
他又要出征了。
她却从别人口中得到了这个消息。
一时间,翁绿萼也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难过。
见她脸上神情隐隐不对,萧皎嗑瓜子的动作一顿,试探着道:“难不成……你还不知道?”
不应该啊,昨日奉谦还特地晃去驻云巷和她打了招呼,让她带着孩子们先搬回去,担心绿萼一个人住在偌大的君侯府会觉得寂寞。
萧皎很爽快地答应了,今日回来除了来探望一番人比花娇的弟妹,顺道也要吩咐人把院子好好打整一遍的。
却没成想,捅了个小篓子。
见翁绿萼点头,萧皎呃了一声,安慰道:“想必奉谦有自己的安排吧,说不定他是怕你舍不得,日日担忧,想着最后一日再和你说呢?”
翁绿萼抿了抿唇:“我不会和他闹别扭的,阿姐放心吧。”
仔细想想,昨日他好像的确没什么机会说即将出征的事。
萧皎见她一切正常,也就放了心。
……
萧持今日军衙事多,特地让西平回来递了消息,说不必等他用晚膳。
得知消息的杏香有些失望。
女君还等着君侯下饭呢。
等到萧持踏着一地的清冷月晖回了中衡院时,见翁绿萼正在灯下绣着什么,他皱了皱眉,走过去:“晚上就不要做绣活儿了,仔细伤眼睛。”
翁绿萼头也不抬:“我想在你出征之前做好,取个好意头。”
萧持一怔:“你知道了?”
翁绿萼嗯嗯两声,仍忙着手里的活计,没有抬头看他。
萧持无奈,知道她心里还是别扭的,轻轻夺过她手里的针线,放到了一旁的针线篓子里,又握住她肩,低声道:
“我三日后就要出征。你不抓紧看看我,却去做绣活儿?”
翁绿萼低垂着眼,哼了哼:“你有什么好看的。比不得我的绣活儿精细。”
萧持似笑非笑:“细?哪里细?”
翁绿萼终于愿意正眼看他了。
不过是用瞪的。
萧持笑着将她抱在腿上,蹭了蹭她细嫩柔暖的脸,低声道:“不看我,那你也不想我?”
翁绿萼沉默了一下,双臂搂过他脖颈,将脸埋进他颈窝。
这是一个无声的答案。
萧持侧过头,吻了吻她路在外边儿的耳朵,一字一顿道:“绿萼,此番出征,我必会取下河东,献你。”
“我不过一小妇人,要河东郡有什么用?”
翁绿萼轻声道:“你平安凯旋,就很好了。”
萧持拥着她,心潮澎湃间,他感到一阵难言的幸福。
第57章 第五十六章
两日后的一个清晨, 寒风凛冽。
萧持最后拥了拥他的妻子,深深望了一眼她那双盈盈动人的眼眸,丢下一句:“快回吧!”
随即, 他狠下心不再看她,径直翻身上马。
挟翼温柔的大眼睛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会做绝世美味小糖块的女主人, 四蹄如风,很快就载着那道挺秀身影消失在了她的视野之中。
“女君,外边儿风大, 快回屋吧。”
丹榴见翁绿萼一直望着城门的方向, 一张远山芙蓉似的脸庞被风吹得微微发白, 她看了都心疼, 轻声劝了一句。
翁绿萼收回视线,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
理智告诉她, 应该听丹榴的话。
但她心里被什么沉甸甸又潮呼呼的东西不断挤压着, 像是浸透了雪水的厚棉花褥子,她稍稍移动, 那团沉重的庞然大物也跟着一动,有潮湿的液体淌过她的心。
翁绿萼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做了一个决定, 看向站在一旁的张翼, 走到他面前。
张翼已经习惯了静静侍立在女君身边, 见她望着君侯离去的方向怔忡了好一会儿,他心下微涩,不料女君突然朝着自己走来, 张翼下意识后退一步, 却见女君越过了他,试探着伸出一截皓白如玉的手腕, 掌心静静躺着一块糖,伸向他的马。
马儿看了看她,嗅了嗅她的手,温柔地衔走了那块儿苹果糖,顿时眼睛发亮,看向她的眼神里顿时多了几分温顺可爱的讨好之感。
翁绿萼温柔地摸了摸它的鬃毛。
众人都被女君的动作给闹糊涂了。
张翼心中却隐隐有种预感。
下一瞬,翁绿萼握住马缰,轻盈地跃上了马,一张美貌脸庞上不见沮丧,反而在笑。
“我想再去送一送他。你们慢慢跟来就好。”
说完,她有些不甚熟练地轻夹马腹,马儿温顺地随着这位新主人的指示,很快就撒开蹄子跑远了。
张翼站的位置离翁绿萼最近,她上马时掀起的那阵幽幽香气冲到他面门,他却鬼迷心窍般没有避嫌地低头避开。
翁绿萼骑着马跑了,杏香她们傻了,只能睁大了眼睛,看着她奔向君侯、纤细却充满了柔韧力量的背影。
“张羽林,您快去追一追女君啊!女君从前不会骑马,今日怎么,怎么这样大胆!”
杏香急得都要跺脚了,张翼沉默地嗯了一声,拉过身后卫兵的马,翻身上马,追了上去。
……
翁绿萼没有想过要当着将士们的面再送一送萧持,对于一个主帅来说,儿女情长并不是离别前应有的情绪。
她一路骑着马到了北城门,张翼落后她半个马身的距离,没有出声,沉默地跟在她身旁。
只有在翁绿萼扭过头对他表示了想要登城楼的意思时,张翼颔首应下,上前一步,挡在她身前,拿出令牌在卫兵面前一晃,低声道:“女君有令,让开。”
卫兵脸上的神情顿时恭敬了些,想再偷偷看看那位貌赛天仙的女君,却被张翼一个冷沉的眼神给骇得顿时规矩了许多。
翁绿萼此时眼里、心里都容不下别人,没有注意到那些细节,她拎着裙裾,登上城楼,视野陡然开阔。
她害怕赶不上,跑得快了些,呼吸间仍有急促之意。
那双泛着水光的眼睛焦急地在那片茫若星海的队伍中找寻着一个熟悉的背影。
好在她没有错过。
萧持坐在高头大马上的身影巍峨而挺峻,两侧披膊的肩吞上各自卧着一张狰狞虎面,金属打造而成的虎面在天光下反射出冷冽的光。
他身上穿着的那件黑银盔甲,是她今晨亲自替他穿上的。
只能遥遥看上他一眼而已,但翁绿萼已经感到满足。
翁绿萼扶着城墙上的小墙,经过无数次风吹雨打的墙面留下了岁月的痕迹。
她仿佛也被其中厚重、从容的力量影响,急促的心跳慢慢放平。
却又在下一刹急速攀升。
萧持突
然回过头来,那双鹰隼般的锐利眼眸穿透了遥远的距离,直直地落定在她站立着的方向。
翁绿萼呼吸一窒。
她知道,萧持看到她了。
萧持福至心灵般突然往后看去,原本只有士兵戍守的城墙上突然出现了一抹瑰丽的紫。
他来不及高兴,就被担忧、愧疚、思念等等情绪包裹住,脸色微微一沉。
她那样单薄纤细的身子,站在城墙上傻傻地吹风,就只为了多相送他一程。
真是傻。
外人眼中他仍是威严沉谨的主帅,但萧持自己心里清楚,他现在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妻。
从前他对儿女情长这种事嗤之以鼻,信心满满绝不会被女人绊住自己的脚步,但现在,说一句会把军师蔡显当场气晕过去的话,萧持很想调转马头,回去抱一抱他的妻子。
但将士们都含泪挥别了家中妻儿老小,他身为一军主帅,只能做好表率,而不能打破先例。
绿萼。绿萼。
萧持在心底默默念了两遍这个名字,只觉得唇齿生香,好像那股幽幽香气重又萦绕在他身侧。
“君侯?”
隋光远驱马走在他身边,见君侯突然扭着脖子往回看,脸上表情看起来有些可怕,他心里有些犯嘀咕,被蔡显递了个眼神,连忙凑过去问了一句:“可是有什么不对?”
萧持看了一眼那抹越缩越小的身影,收回了视线,摇了摇头:“无事。”
……
“女君,该回了。”
君侯他们的身影已经远得来如豆一般,见翁绿萼又站了好一会儿,张翼忍不住出声提醒。
翁绿萼嗯了一声,她转过身来往城墙下走去。
张翼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见那张仙露明珠般的脸庞上并无泪痕,也无太多失落悲伤之色,他暗暗松了口气。
“张羽林,多谢你了。我一时任性,累得你也跟着辛苦。”
翁绿萼见静静停在一旁的马车,这显然是张翼准备的,她莞尔,对着他露出一个笑容。
触及她的笑靥,张翼像是被烫到了一样,火速收回视线,闷声道:“属下分内之事,女君客气了。”
乘着车架回了君侯府,杏香她们早已等得心焦,在大门口等着她。
见翁绿萼下了马车,丹榴递了一个新填了碳的小手炉过去:“女君快抱着暖暖手。外边儿这么冷,要是君侯知道您对他这样痴心,肯定都是心疼多过高兴的。”
翁绿萼听了只是一笑。
回中衡院的路上,翁绿萼正巧碰见了萧皎和徐愫真。
她们娘仨昨日搬了回来,一家人正好一起吃了顿饭,算是为即将出征的萧持办了场家宴。
萧皎见翁绿萼脸色微白,一问,顺利地从还对翁绿萼刚刚的痴心之举念念有词的杏香口中套到了话。
翁绿萼挽着徐愫真的手,小娘子浑身都暖烘烘的,像个小太阳,靠着舒服极了。
对于大姑姐揶揄又暧昧的眼神,翁绿萼已经能学会厚着脸皮当没看见。
“奉谦那臭小子运气怎得那么好,有你这么个天仙大美人肯对他死心塌地,还骑马去追他……”
“到底是郎有情妾有意,合该你们恩恩爱爱地来晃我们的眼。”
翁绿萼粉面泛红,又羞又恼地嗔了她一眼:“阿姐,你别说了,愫真还在这儿呢。”
徐愫真得了阿娘一个眼神,熟练地举起双手捂着自己的耳朵。
这下连杏香和丹榴她们都忍不住吃吃发笑。
翁绿萼羞窘地看了她们一眼,唇角也跟着往上扬了扬。
任她们调笑好了,一时冲动之下的决定,翁绿萼并不后悔。
就是腰和腿有些酸。
自然了,这个不能怪马儿。
想起临别前的这两日,她们二人的疯狂,翁绿萼脸上微微有些不自在,薄若细瓷的脸庞上浮现上淡淡的红。
她拉下小娘子乖乖捂住耳朵的手,嗔了萧皎一眼,示意她别再打趣了:“愫真不是想要那株烟笼紫牡丹吗?待我分枝好给你送去,好不好?”
小舅母真的好努力地在转移话题。
徐愫真很懂事地点了点头,笑眯眯地比着手势表示感谢。
进了中衡院,萧皎敏锐地发现她扶着后腰的姿势有些奇怪,一个念头忽然闪过心底。
她探头过去问:“你腰不舒服?”
翁绿萼总不好意思说是在床榻上折腾太过累的,只好含糊地点了点头,愧疚地将责任都推到了马儿身上:“许是刚刚上马太快了,扭到腰了。”
翁绿萼心里默默道歉,对不起了小马,她明日一定让张羽林给它带一袋挟翼最爱吃的苹果糖当作酬劳。
丹榴一听,就要去拿膏药来给她贴一贴。
果然,一个谎话需要另一个谎话来圆。
翁绿萼僵着脸点头。
萧皎担心这一屋子都是没有生养过的人,欠缺经验,索性问得直白了些:
“就只是腰肢酸软?还有没有不思饮食,嗜睡这些症状?”
翁绿萼还没来得及点头,就听杏香惊呼一声。
“姑奶奶,神医啊!”
“女君最近就是有些不爱吃饭,君侯在的时候,女君就用得多些。君侯不在,女君那胃口就小得可怜。”看着翁绿萼虽然气血充盈但仍旧只有巴掌大的小脸,杏香有些担心。
至于睡觉嘛。
杏香瞅了翁绿萼一眼,忍笑道:“君侯在的时候,女君总是会睡不够。”
这时候让徐愫真捂耳朵已经来不及了。
翁绿萼瞪了杏香一眼,责怪道:“你呀,嘴上真是没个把门儿。”
杏香缩了缩脖子。
萧皎眼睛一亮,扬声叫自己身边的女使芙蕖快去请城南的王大夫过来,又摸了摸翁绿萼细嫩的手,笑道:“欸,羞什么。你们是正经的夫妻,又都是年轻气盛,如狼似虎的年纪,多亲近些有什么不好?”
翁绿萼羞得别过脸去,对上徐愫真纯洁的大眼睛,又有些窘然,摸了摸她的头发,让人带着她去花房看一看她最近向匠人学着培育出来的花。
萧持不知从哪儿听说了阿耶曾斥百金为她在严寒无比的雄州建造了一座四季如春的花房的事儿,心里憋着一口气,悄悄吩咐人找了得力的匠人,在君侯府里也为她砌了一座通透美丽的花房。
徐愫真很早就眼馋那座花房了,但她知道,那是舅舅送给小舅母的礼物,她不能擅闯。
这下得了翁绿萼这个主人的同意,她高兴地点了点头,一脸喜气洋洋地跟着玛瑙出去了。
屋里没了小娘子,萧皎说话就更直了些:“你这月的癸水可来了?”
话说到这份上,翁绿萼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下意识低头看了看仍旧平坦的小腹,又抬起眼看萧皎,有些无措:
“阿姐,我……我可能……?”
看出她的慌乱和无措,萧皎握住她的手,安慰地捏了捏。
又觉得掌心里那团滑若羊脂的手感太好,又忍不住捏了捏。
原本还有些心慌气短的翁绿萼被她们姐弟俩这如出一辙的爱好给闹得没了脾气,轻轻瞪了她一眼。
杏香掐算了一下,摇头:“女君一般都在月末换洗,时间还没到呢。”
萧皎气定神闲地摇了摇头:“无妨,待王大夫来了,让他给女君好好瞧一瞧就知道了。”
姑奶奶可是生养过两胎的人,见她这样表态,屋子里的人都激动起来,看向女君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炽热与怜爱。
菩萨保佑,女君终于要迎来她与君侯的第一个孩子了吗!
王大夫顶着那些寄托着满满期冀的视线进来时,亏得他行医多年,稳得住,没有露出异色,只打开他随身携带的小药箱,将一个小手枕垫在翁绿萼腕下,细细为她把脉。
在这阵沉默的等待中,翁绿萼不自觉心跳加速,对于未知的结果,她感到无措。
但心底泛起的欢喜又骗不了她自己。
王大夫收回手,恭敬道:“女君脉来柔和,沉取有力,一切都好。就是有些妇人家体寒的毛病,小老儿为女君开几贴药,吃上两个月,待到春暖花开,自然也就好了。”
就只是这样?
一心期
盼着小主子的杏香不由得有些失望,又问道:“可是女君近日常觉得疲累,饭量小,又嗜睡……”被姑奶奶这么一点拨,杏香才反应过来,有孕之人不就是这个反应吗?
对于女使的疑问,王大夫咳了咳,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委婉道:“年轻人,有时候也该节制些。否则有伤肾水,于长远无益啊。”
翁绿萼听了,眼前一黑。
前几日她酒后醒来想要变成一朵花埋进土里的想法又再次卷土重来。
倒也不全是因为失望。
被老大夫点明了夫妻之间房事过度的事实,幸得屋里只有阿姐和杏香她们几个人陪着她,要是有旁人把那些话听了去,翁绿萼真是要羞窘而死了。
她默默给先前还因他柔肠百结、颇为思念的萧持身上盖了一个罪加一等的戳。
害得她被人笑了两回了!
虽然前一个罪名落在他身上有些冤枉,毕竟是翁绿萼自个儿想去的,但谁让她现在气性大呢?
王大夫的话音落地后,屋里静了好一会儿。
丹榴客客气气地请王大夫去另一边开药方,王大夫行医这么多年,什么尴尬场面没见过,十分淡然地摸着小胡子离开了。
“别呆着了,去沏壶热茶来。”
杏香得了姑奶奶的吩咐,匆匆转身出去了。
看着一脸窘然之色的翁绿萼,萧皎拍了拍她的手,愧疚道:
“瞧我,听风就是雨的,害得你们都跟着白欢喜一场。”
这事儿怎么能怪别人。
都是萧持的错。
翁绿萼摇头,道没有。
“不过你没有怀上,也是件好事儿。”萧皎哼了哼,“奉谦不在你身边,你辛辛苦苦地怀着孩子,他倒好,一回来就能当爹了。在你最需要他的时候连人影都不见,对你太不公平。”
她的话里带着真切的忧虑,翁绿萼闷了闷。
在如今这个世道,聚少离多是萧持与她短时间内无法改变的常态。
她可以说体谅萧持在外有正事要做的漂亮话,但她也发自心底地觉得,萧皎说的很对。
她可以习惯别离的常态,但孩子小时候常常缺乏阿耶的陪伴,就有些可怜了。
嗯,没怀上也是件好事儿。
翁绿萼理了理披帛上的褶皱,轻声道:“夫君与我都不想太早生孩子,这次就是个误会,阿姐不必放在心上。”
听了她一本正经的解释,萧皎长长地‘哦’了一声,朝着她挤眉弄眼:“也是,你们小夫妻之间如胶似漆,哪里还容得下第三个人。晚几年再生,晚几年再生。”
翁绿萼被她逗得粉面飞霞,扭过脸去,不想说话。
但萧皎很快又严肃起来:“既然你们短时间内不想要孩子,你们可用了避孕的法子?”
翁绿萼见屋里只有她们二人,大姑姐的眼神又实在认真,她扭捏道:“他很少留在里面……”
弟妹的声音轻得跟蚊子叫似的,不过看着她酡红的面颊,萧皎也不为难她了,只豪爽道:“你们这样可不是万全之策!等着我过两日给你送些好东西过来,保准让你更舒坦不说,还没有后顾之忧。”
她的语气太暧昧,翁绿萼捧住面颊,只憋出一句:“阿姐,你真粗鲁。”
萧皎被她逗得哈哈大笑。
过了两日,萧皎如约给她送来了两个匣子。
不过她没有亲自来,而是让女使芙蕖代劳。
翁绿萼敏锐地猜到匣子里应该不是什么正经东西,她收下东西后,让杏香她们都先出去,等到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了,翁绿萼才好整以暇地打开第一个匣子。
这几近半透明的乳色之物,是什么?长得实在奇怪。
翁绿萼拿起一个看了看,注意到匣子里还放着一封小信,原来是萧皎怕她看不懂,贴心附上的一则使用指南。
等看完了信上那几行字,翁绿萼忙不迭地把手里的东西丢回了匣子里。
平息了一会儿脸上的热意之后,翁绿萼好奇地打开了第二个匣子。
这个匣子比前一个可重多了。
翁绿萼打开,差些被两块金光闪闪的长命锁给闪花了眼。
里面依旧放着一封小信。
翁绿萼拿起来一看,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
萧皎表示她送了那么多那玩意儿过来,她的宝贝小侄女和小侄子怕是要晚来这人世间好长一段时日,她心里愧疚,特地让工匠打造了两块儿纯金的长命锁,给孩子们压压惊,希望他们日后不要怪她这个姑妈。
翁绿萼哭笑不得。
信的后面,萧皎还写了她给孩子起的一个小名儿。
小娘子的名她没取,留给她的耶娘,只取了小郎君的。
‘豕哥儿’。
翁绿萼默默把视线转移到了长命锁中间那头憨态可掬的小猪身上。
虽说贱名儿好养活,但是叫孩子小猪,是不是太草率了?
想起萧持走之前三令五申,一再让她保证隔三岔五就给他写家书过去的事儿,翁绿萼嘴角微翘。
有东西可写了。
……
萧持收到由他的妻寄来的家书时,才结束了一场鏖战。
老皇帝的死讯满天飞,几个皇子为了找寻玉玺、争夺皇位明争暗斗,甚至大量用冰掩盖老皇帝尸首的异味,直到意外被一位三朝老臣撞破,已经破烂成了骨头架子的老皇帝才得以匆匆被送往皇陵安葬。
至此,胥朝皇室的名声已是臭不可闻,无数重孝、重正统的文人儒生使尽十八般武艺,将他们骂了个狗血淋头。
裘沣等着哪位皇子登基后再戳破他篡位登基、手无玉玺的事实,好趁乱举事,但左等右等,时机不待,而位于南边的萧持又虎视眈眈,裘沣听说平州军得了一批新锐兵器,也毫不在意。
他手底下的能人异士个个非凡,又有能在顷刻间将兵器化为铁水的神药,他何须再怕萧持那黄口小儿!
裘沣来势汹汹,那味得了他深切期盼的神药也的确在战场上让萧持一方的将士吃了不小的苦头,若非翁临阳献上了淬炼工艺更先进的钢枪、铁盾牌,只怕这一场只能大败而归。
萧持不会在将士们面前露出焦灼之色,但蔡显说或有解局之法时,他眼前一亮,急切道:“军师请讲!”
蔡显慢悠悠捋了捋美髯,别当他不知道,从前他劝得多了些,君侯背地里发牢骚时可是直呼他为‘糟老头’!
不过正事要紧,蔡显向众人说起记得他年少时路经此地,几十里外的一处山谷聚集着巫族的后代。
说起用蛊、用毒,没有人比得过天生擅此道的巫族。
若是能得巫族援手,此次的困境便能迎刃而解。
说完,他向萧持行礼,表示他愿意前往。
萧持绕过桌案,双手扶起老头,点了二十精兵随行,又道:“一切以军师为重,若巫族人不愿,军师也莫勉强。”
蔡显笑着点头。
……
等到他终于能静下心来读家书时,已是深夜。
此时正值初春,外边儿柴火燃烧间噼里啪啦发出的动静,还有远处溪水化冻的声音落在萧持耳畔,都变得可爱起来。
她这次没故意气他,写了很多。
萧持心情大好。
信上,翁绿萼特地隐去了怀孕乌龙那一茬,只提了萧皎送了两块沉甸甸的长命锁,又给未来的孩子取了个小名儿的事。
‘豕哥儿’。
萧持念了两遍,皱了皱眉,什么土里土气的名字!
他与绿萼的孩子,当是人中龙凤,怎么能是肥肥胖胖任人宰割的猪崽?
萧持回信时,对‘豕哥儿’这个名字做出了重要批示——大笔一挥,落了个‘俗’字!
并表示今后孩子的小名他们夫妻俩自己取,不劳阿姐费心。
写起回信来,萧持的情绪格外充沛,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片,直到外面的声音越发静,明月高悬,星子暗淡,他才意犹未尽地停了笔。
孩子……
萧持望向帐篷外皎洁的月色,心中的野望愈发强烈。
他希望他与绿萼的孩子,能降临在一个太平、清明的人间。
第58章 第五十七章
萧持细心地封好了信, 十几张信纸叠在一起,让原本轻飘飘的纸都显出沉甸甸的分量来。
想到妻子收到这封信时赧然又高兴的表情,萧持有些得意, 但心中对她的思念又在这样想起她的深夜达到了新的顶峰。
他绕过屏风后,从狭窄的行军床枕下抽出一条丝绢。
鲜嫩的鹅黄色在沉肃正经的中军大帐里显得很是格格不入, 又柔又薄,带着她身上独特的幽幽香气。
这一路来,萧持小心保存, 这朵娇嫩得像是春日小花的丝绢还留存着她的香气。
他疲乏时, 闻一闻、碰一碰, 仿佛她就在自己身边。
萧持仰面躺了下去, 那张薄如蝉翼的丝绢正盖在他面庞上。
香风盈面,他的呼吸声渐渐平缓。
……
蔡显得了解局之法的希望后, 第二日一早便动身去往距离战场所在的扶风数十里外的一处山谷。
山谷地势复杂, 浓密树荫间弥漫的雾气,模糊了众人的视线, 远处起伏险峻的山峦犹如静静埋伏的巨兽,只等他们放松警惕时,猛地冲上前撕碎他们的血肉。
蔡显不顾卫兵们的劝阻, 拿着罗盘走在最前面, 看着指引针左晃右摆, 指不出一个具体的方位,就知道他的猜想没错。
巫族的后代将整个山谷变成了一个护卫阵法,谁若是误入擅闯, 只怕大多数人都只有在这山谷里困到死的份儿。
蔡显哼了哼, 还好他这个糟老头早年行走江湖的时候,也算学会几招玄门术法。
但闻巫族之人性情古怪乖戾, 蔡显不敢掉以轻心,与卫兵们配合着努力了半晌,好不容易走出了满是迷雾瘴气的树林,下一瞬,众人却又被突然出现的、密密麻麻的虫潮给吓得停在了原地。
卫兵们都是曾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见惯了血腥之景的铁血汉子,但是冷不丁看见这么多虫子,还是被恶心得脸色一变。
蔡显皱眉,扬声道:“在下平州蔡显,此次前来乃是有事想要求助巫族之人!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海量!”
平州?
坐在树上的杜仲驱使虫潮赶走外来者的动作一顿,问坐在另一支树干上的钩藤:“平州?这个地名有些耳熟。”
钩藤皱着眉想了想:“仿佛是少主曾经提到过,若是咱们遇到平州来的人,得礼貌些,不能随便放虫子出来。”
杜仲低头看了看都快爬到那些人鞋面上的虫潮,哭丧个脸:“那我放都放出来了,怎么办嘛!”
虽然不知为何少主会对平州来的人抱有好感,但杜仲和钩藤还是尽职地又驱散了依依不舍的虫潮,听得蔡显表明了来意之后,又痛快地点了点头,表示他们是少主认定的半个客人,他可以帮他们通传一下。
蔡显自是连声道谢。
他也好奇,那位巫族少主,为何会对平州之人留有一份情面?
不久,杜仲就踩着他那双大脚板出来,笑嘻嘻道:“少主说让你们进来。”
从方才寥寥的接触来看,巫族之人也不似传言中那般乖戾可怖。
待见到那位娃娃脸青年时,蔡显面色一整,正想与他见礼,却被青年摆了摆手:“请直说你的来意吧。”
他的汉话说得很标准,不像刚刚帮他们引路的那两个年轻人。
说的话虽也能听懂,但也能听出几分艰涩古怪的腔调。
虽然这位巫族少主看起来长着一张很好说话的脸,但蔡显不敢掉以轻心,恭敬又不失气度地表明了他们想请求巫族帮助调制解药的来意。
末了,蔡显又补充,若事成,君侯必定会以重金酬之。若不成,也绝不会给巫族多添麻烦。
“君侯……?”
郁记舟轻轻念了一遍这个称呼。
蔡显点头:“是,我家主公便是平州萧候。”
郁记舟点头,一张白净娃娃脸上没什么表情:“我知道。”是她的夫君。
紧接着,他又道:“我可以帮你们。”
蔡显来不及道谢,就听得他又提出一个要求。
“但须得让你的君侯,亲自来见我。”
……
蔡显回去将此事一禀,萧持尚未表态,一旁的张运就嚷嚷开来了:“不成!大战在即,君侯万金之躯,怎能去巫族那种古里古怪的地方,太不安全!”
隋光远向来稳重,闻言亦道:
“寸方说得有理,巫族之人所为什么,咱们皆不清楚。君侯贸然前至,恐有陷阱啊。”
萧持望着烛台上如豆的烛火,眼眸幽深。
“不必多言,我意已决。去就是。”
萧持转头看向蔡显:“还要劳烦军师,再随我走一趟。”
君侯的性子说一不二,极是霸道,众人见他面上神情坚毅,语气更是不容置疑,便知道此事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只能点头应下。
萧持连夜带着蔡显与一队亲兵去了山谷。
天色将晞时,他见到了那位巫族少主。
“是你。”
萧持眼神锐利,认出了不远处的娃娃脸青年就是他的妻口中提到过好几次的恩公。
郁记舟平静地迎上他的视线:“好久不见。”
蔡显在一旁听得微微有些讶异,怎么,君侯与这巫族少主还是旧相识?
“你们先下去。”萧持自是看出来了郁记舟有话要与他说,他们之间唯一称得上联系的人,就是绿萼。
萧持虽不知郁记舟的打算,但他下意识避免他在蔡显他们面前提到绿萼的可能。
蔡显他们颔首称是,在一旁看热闹的杜仲和钩藤也被他们的少主一个眼神给老老实实地转身走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萧持与郁记舟二人。
“绿萼与我提起过你,言你曾多次对她施以援手。我竟不曾有机会代我的妻,亲自向你拜谢,是我之过。”萧持站在原地,身形如松,巍峨挺峻,语气却颇和缓,“此番又要累得少主出手相助,我心下愧疚。若是少主有意,我可许千金为礼,聊表心意。”
眼前这个男人有着极为强烈的存在感,他站在那里,无形之中让整间屋子都变得逼仄起来。
郁记舟更不喜欢的,是他话中特地强调的,他与她之间的夫妻关系。
这件事,郁记舟一早就知道了,他不会为之生气,只是有些不高兴而已。
他觉得眼前这个男人,低估的不是他,而是翁绿萼。
自始至终,他没有想过破坏她的婚姻。
他知道,中原女子都颇保守,既然嫁了人,她的一生大概就要随着那个男人浮沉。
既如此,他想帮帮她,让她的婚姻可以尽可能地美满幸福。
郁记舟伸出一只手,掌心卧着一只小而黑的蛊虫,他微扬下颌:“吃下去,我就帮你达成所愿。”
萧持看着那只肥肥胖胖的虫子,神情未变,只道:“这是?”
“这是同心蛊里的子虫。”青年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木屋里显出一种别样的幽森,“服下同心蛊的男女,只能同心顺意,一世恩爱。否则,服下子虫的那个人就会肠穿肚烂,痛苦而死。”
萧持神情一冷,却不是被所谓同心蛊的作用吓到,而是被一种下意识的愤怒攫住了心智。
他抽出腰间长刀,横在青年细长脖颈旁,声音比刀光还要冷沉:“你何时喂她服下了母虫?”萧持算了算时间,去年夏,东莱城外山上时,他才有下手的机会。
现在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
无缘无故多了只蛊虫在她体内,他出征多日,万一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蛊虫发作了怎么办?
萧持心急如焚,甚至来不及思考郁记舟话中所谓的惩罚,刀锋往他脖子上又偏了偏,被锋利刀刃划开的一丝红线开始缓慢渗出血珠。
“对她身体是否有碍?说!”
郁记舟抬了抬手,微笑道:“只要你吃下去,她就
没事。”
萧持悬在他脖颈的刀锋偏了偏,挑起了他掌心那只小胖虫。
“此话当真?”
郁记舟颔首:“童叟无欺。”
萧持两道冷若寒冰的目光落在郁记舟那张极具欺骗意义的脸庞上,他捏着那只小胖虫,仰了仰头,咽了回去。
郁记舟看着男人铁青的脸色,慢悠悠道:“同心蛊又是子母蛊,母虫与子虫相依相存,但若是母虫感知到你背叛了它的宿主,会让它的子虫自爆而亡,作为子虫的宿主,你当然也不能活了。不过你有一点可以放心,你死了,她会活得更好。”
萧持嗤了一声,没有被他阴气森森的话吓住,只讥讽道:“若是她知道一心敬重的恩公,实际是这种背地里给她下药的心机之人,只怕更能深刻地体会到一个道理——人不可貌相。”
他就说,这种长得年轻的小白脸有什么好的?一个赛一个的心眼黑。
郁记舟慢吞吞哦了一声,对他的讥讽无动于衷,又问了一句:“你不感到害怕吗?今后哪怕是你动过一分纳美的念头,蛊虫都会发作。”中原男人多薄幸,三妻四妾是常态。
他希望她嫁的人不是。
萧持神情冷淡:“我已娶妻,无心多事。往后站于我身畔,与我共享荣光的,也唯我妻一人而已。”顿了顿,他冷峻脸庞上浮出一个微笑,“少主这种年轻人,没有体会过夫妻恩爱的幸福,自然是不会懂的。”
郁记舟手上铃铛轻响,他拿出一个瓷瓶,又一并给了一张方子:
“此物化水,涂于盔甲、兵器之上,可解腐蚀之毒。”
萧持接过,言谢:“战平之后,我会让人送来千金当作你此次援手的谢礼。多谢。”
说完,他转身朝屋外走去。
“不要在她面前说我坏话。”娃娃脸青年的声音放得有些轻,“我没有喂她吃下母虫。”
她很害怕小甜甜,郁记舟知道。
萧持脚步一顿,眼眸微眯:“你耍我?”
见郁记舟痛快地点头承认,萧持心里虽恼这小白脸很不是个东西,但知道翁绿萼腹中没有虫子作怪,他还是松了口气。
郁记舟又默默补充了一句:“我让你吃下的,也不是同心蛊的子虫。”
不过是一只服下后能够强身健体的蛊虫。
看着男人铁青的面色,郁记舟露齿一笑:“就是想恶心你一下而已。”
萧持:……他倒是坦荡。
事到如今,萧持自然不可能不明白眼前这个小白脸少主对他的妻怀揣着别样的心思。
但那又如何,他会牢牢护住她。
别人连一丝机会都别想有。
萧持不发一言,朝外走去,身后传来一句:“不要忘记你说过的话。”
他懒懒举起右手,以作回应。
没有同心蛊,没有他的一再试探,萧持想,他也不会辜负绿萼,他会让那些爱慕她的小白脸只能酸溜溜地看着他们一世恩爱,儿孙满堂。
·
又是一年初春。
翁绿萼想起自己去岁来时的心境,和现在大不相同。
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萧持仍不在她身边。
也不知道他多久没有欣赏过平州初春的模样了。
思及在远方的人,翁绿萼莹白脸庞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
徐愫真见小舅母突然低头笑了,眼睛一眨。
前端时日,瑾夫人遣人回来说她在琅琊住得有些久了,叫萧皎去接她归家。萧皎虽与她有过龃龉,但始终是亲生母女,她不去,难不成让绿萼去?
萧皎带着三十卫兵上了路,怕折腾,就没让翁绿萼和两个孩子跟着一块儿去。
徐琛行自觉他现在是家里唯一的男丁,要保护家里的女人们,却被翁绿萼笑眯眯地拒绝了,还让张翼一道送他去书院。
名正言顺是以徐愫真近日常常到中衡院来陪翁绿萼种花、绣花。
“小舅母想舅舅了,是不是?”
翁绿萼又是一笑,嗔道:“你不许和你阿娘学,就知道打趣我。”
徐愫真托着腮,痴痴看着小舅母动人的笑靥,又看了看在一旁随着春风舒展,傲然展示着自己的美丽与尊贵的烟笼紫牡丹,只觉得她的小舅母比牡丹还要美丽。
只是牡丹有她们欣赏,舅舅又何时回来陪小舅母呢?
年轻的小女郎叹了口气,之前舅舅也总不着家,她虽思念,却也没有现在这样急迫。
看着小舅母孤孤单单一个人,她心疼呢。
这厢气氛静谧又安好,女使玛瑙脚步匆匆地转过长廊,来到翁绿萼面前,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徐愫真,道:
“女君,愫真小姐,徐少尹在府外求见。”
徐少尹,徐中岳?
翁绿萼微有些讶异,自从上次瑾夫人五十寿辰,徐中岳与他的妾室不请自来,却被萧持狠揍了一顿,成了愫真姐弟改姓的契机,这之后,黄州徐家那边是一点儿来往也无。
连两个孩子改姓、上了萧氏族谱之事,黄州徐家那边儿也无表态。
翁绿萼原以为他们会就此彻底断了这门亲,她也乐得一了百了。
没想到,徐中岳却在这时候登门了。
听到她阿耶的名字,徐愫真脸上明快的笑意微敛,垂下头,手指头绕着披帛上的流苏,这是她不开心时常做的一个动作。
翁绿萼不耐烦见他,这种薄情寡幸,罔顾自己女儿的苦难来追寻所谓幸福的男人,她光是想起都觉得恶心。
她安抚地拍了拍愫真的手,对玛瑙道:“就说我不方便待客,叫他回去吧。”
玛瑙‘嗳’了一声,正要转身出去回复,却被徐愫真给拦下了。
徐愫真慢慢地比划了一个手势,动作虽缓,她脸上神情却很认真:“小舅母,我想去见一见他。”
事到如今,她已经叫不出‘阿耶’这个称呼了。
只能用他代替。
翁绿萼微微迟疑了一下,见少女稚嫩脸庞上神色坚定,她点了头,道:“好,我与你一块儿去。”
徐愫真摇头,握住那只柔荑轻轻晃了晃,又比划道:“我已经长大了,小舅母不要担心我。再让冬青陪着我一块儿就好。”
冬青是照顾了徐愫真许久的女使,长她五六岁,性情稳重,很是可靠。
看着小娘子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翁绿萼只得同意,又点了点她的鼻子:“先说好,他要是说什么你不爱听的,或是他让你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直接走就是了。没必要为了那样的人委屈你自个儿,听懂了?”
徐愫真忍下眼底的潮意,乖乖点头。
很快,她就见到了她已经暌违多年,未曾相见的阿耶。
阿耶。
徐愫真无声翕动唇瓣,念了一遍这个称呼。
他实在是不配。
徐中岳立在花厅前,见一清秀纤细的黄衣女郎环步从容,朝他而来,那张依稀能看出小时模样的秀美脸庞上没什么表情,徐中岳脸上的笑却越来越浓。
他上前迎了两步,才出口一句‘愫真’,就被面带警惕的冬青给挡住了。
“徐少尹,您是客人,得规矩些。请厅里说话吧。”
徐中岳沉默了一下,微恼,只觉得这君侯府上的人都是野蛮人,个个粗鄙不堪,一点儿礼节都不讲!
想起去岁他来此地受到的屈辱,徐中岳至今仍觉得浑身上下都隐隐作痛。
他想起家中老母的哭诉,顿了顿,妥协了,拂袖往厅内走去。
看着徐中岳裹着怒气的背影,冬青眼里闪过几分不屑,真想啐他一口。
她低头看向徐愫真,担心她心情不好,柔声道:“小娘子,咱们也进去吧。”
不管旁人怎么说,她就只有小娘子这么一个主子。她想见徐中岳,冬青就会一直坚定地陪在她身边。
见徐愫真进了花厅,徐中岳负着手,皱眉道:“虽然你已更了母姓,但你骨子里仍淌着我徐家的血脉。你祖母身子不好,你从前未曾在她老人家膝下尽孝,今后时
机怕是越发少了。你随我回一趟黄州吧。行哥儿那儿,我也会亲自去接,你们姊弟俩一块儿上路,互相也有个慰藉。”
见他自说自话地就要把事情定下,冬青眼中几乎快喷出火来。
徐愫真慢慢摇了摇头:“我姓萧,不姓徐。你没有替我安排的资格,也没有替行哥儿做决定的权力。”
见徐中岳面露茫然,冬青眼中的讥讽之意更重。
嘴上口口声声说疼爱小娘子,可这么多年来,连几句手语都看不懂,这算什么慈父情怀?
女君嫁进来不到一年,但人家是真心实意心疼外甥女儿的,自个儿一声不吭地学了手语,却不曾借着此事在君侯、老夫人面前邀功立好感。
这才是真正的家人。
他徐中岳算个什么玩意儿?
冬青忍着气,将徐愫真方才的意思翻译后,转达给了徐中岳。
徐中岳脸色一僵,倏尔叹了口气,面露伤感之色:
“怕你伤心,我先前不曾与你提。你青姨娘去年年底给你生了个妹妹,只是小小婴孩,承受不住福气,才满月就去了。你祖母很是伤心,为此大病一场,身子愈发不好了。”
徐中岳隐藏了部分真相,事实上老太太对苏青华多年来无所出很不满意,见生的是个女儿,更是失望。但那时内忧外患,他被打得颇重,躺在床上小半年都动弹不得,老太太想着替孩子好好办一场满月酒,去一去晦气。
没成想,只是抱着孩子出来给宾客们看了一眼而已,回去她就发了高热。
才过子时,一条稚嫩的小生命就在她的母亲怀里离别了这个世间。
在苏青华几欲崩溃的哭叫声中,徐中岳拄着拐,怔然听着母亲的抱怨:
“一大一小都是丧门星!指望着她冲冲喜,没想到是又添了重晦气。当初我就不该心软叫你纳了她,你若和月娘和和美美的,依你妻弟如今的地位,黄州地界里谁家能与我徐氏相提并论?”
“当初谁也没想到,萧持能在那场战役里活着回来……若早知道,早知道……我也就不纵容着你和青华胡闹了!害得愫真说不了话便也罢了,行哥儿随他们去了平州,每每想起,我这心头都痛啊!”
母亲絮叨的话让徐中岳一阵心烦意乱。
他看着屋里抱着小小婴孩尸体哭得伤心欲绝的妇人,只觉得她蓬头垢面、满脸憔悴,一时间都有些不敢认。
这还是那个容色皎皎,一心柔顺待他的青娘吗?
徐中岳忽地不敢再看,匆匆离开了。
这几月里,老太太一直在他耳旁念着想见孙子,徐中岳觉得为人子孙者,尽孝本是正道。没道理他们改了姓,就不是他徐家的子孙了!
趁着萧持出征,萧皎又不在平州,徐中岳抓紧机会,想带一双儿女回黄州。
没想到,他的如意算盘却被徐愫真打翻了。
“我不会和你回去。行哥儿也不会。”徐愫真微笑,“若不是舅舅和阿娘相继离开平州,你敢到我面前提出这样无礼的要求吗?”
听了冬青转达的话,徐中岳那张风度翩翩的俊脸都涨红了,他又是急,又是气,怒道:“我有什么不敢的?我是你阿耶,不管你改了什么姓,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愫真,你不小了,再过几年就该出阁,没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娘家替你撑腰,难道你想在婚后被人笑话,被人欺负吗?”
想起自己膝下至今没有别的子嗣,徐中岳语气又和缓了些:“今后我的东西,都是你和行哥儿的。你也该替他考量考量,你阿娘日后说不准还要再嫁,你舅舅和舅母也会有自己的孩子,他们的东西,你又能分得到几分?你们姊弟随我回徐家,继承家业,这边又不是不走动了,你两头都能得到好,有何不可?”
他一番谆谆教诲,自诩是事事为儿女利益考虑到极致的慈父。
徐愫真抚了抚心口,小脸微白,被他恶心得有些想吐。
她怎么可能依照他的话,回徐家去,去到那些虚情假意,连心眼儿里都淌着黑汁的人身边,然后又厚着脸皮仍与阿娘、舅舅和小舅母她们往来,求取她们的怜惜和谅解呢?!
人活于世,焉能如此厚颜无耻?
徐愫真不想再继续下去了,她一脸冷淡:“我不会同意的。你死了这条心吧。还有,平州已经没有与你有关系的人了,希望你今后不要再贸然登门,这样的做法很没有礼数。”
她的原意已经很直白了,冬青翻译时,语气放得更重。
徐中岳听了这番不忠不孝的刻薄之言,勃然大怒,气得站起身来,高高扬起手,像是要狠狠掌掴这个与他离心的女儿。
徐愫真眼也不眨,很是平静。
“来人!”
厅外忽然传来一声娇斥,很快,训练有素的卫兵立刻小跑入内,凛声道:“但请女君吩咐!”
翁绿萼原本不想过来,但她担心愫真一个小女儿家脸皮薄,招架不住徐中岳这等寡廉鲜耻之人,这才悄悄跟来,躲在柱子后,听着两人的谈话。
自然是越听越气。
这下见徐中岳还想动粗,翁绿萼冷下脸,吩咐卫兵:“打断他的腿,我要他永远都爬不进平州城的大门。”
徐中岳一听,大惊失色,这女君看着柔柔弱弱、貌若天仙,怎么和萧持那黑面煞神是一个路子的心狠手辣?!
“你们敢!我可是——”
卫兵们严格地执行了女君的吩咐,将呼天抢地的徐中岳嘴巴堵住,打算将人拖到僻静处再行处置。
徐愫真怔怔地看着小舅母朝她走来。
下一瞬,她微凉的手被一只温暖的柔荑握住。
“傻了不是?遇到这种人,可不能心慈手软,不然他就要和那些蚊虫一样,总要折腾着回来恶心你一把。”翁绿萼牵着她的手往外走,笑着对她眨了眨眼,“怎么样,刚刚我的安排可替你出气了?”
徐愫真重重点头,泪珠随着她的动作四下震颤,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看着温柔替她拭去泪珠的小舅母,徐愫真在信里无声祷告,观世音大士,求您保佑舅舅快些得胜凯旋。
她没有什么可以回报小舅母的,就替她多在观世音大士面前上香祈祷吧。
……
直到院子里的杏花谢了,风里浮动着初夏的躁动热气时,萧持仍没有归家。
看着桌案上那叠厚厚的家书,翁绿萼有些郁闷,托着腮不知该在回信里给他写什么。
正巧此时玛瑙递了拜帖过来,说是王家女郎邀她明日去凤凰台一游。
左右在家里待着也是无事,翁绿萼想了想,欣然答应。
隔日,载着她与杏香的车架才出城门,往凤凰台去不久。
挟翼载着他的主人自数百里外的河东疾驰归家。
有眼尖的民众认出了马上神情冷毅、容貌落拓而英俊之人,振臂欢呼:
“君侯归!”
第59章 第五十八章(已修)
萧持难掩归心似箭, 一路大步往中衡院走去,仆妇们见君侯归家,无不欢欣地低头请安。
等到萧持跟阵风似的从她们面前刮了过去, 仆妇们相互交换了一个暧昧的眼神。
君侯这阵风,在初夏的熏风里也充满了春心荡漾的滋味。
小别胜新婚, 看来女君今晚有得劳累了。
有人疑惑道:“不过今儿女君不是出门去了吗?扈三家的说看见张羽林今早就在安排车架呢。”
几人呆了呆。
阴差阳错,君侯也得尝一尝独守空闺的滋味了。
萧持尚不知道他与翁绿萼刚好错过的事儿。
女使们兢兢业业地各司其职,帮着女君照顾她的那些宝贝花, 乍一见数月未归的男主人进了中衡院, 都规规矩矩地停下手里的事情, 口呼‘君侯’。
“女君可在屋里?”
萧持原本想直接进去, 但看见主屋的门大敞着,脚下一时有些迟疑。
玛瑙忙道:“女君出门赴宴去了, 才走没一会儿。”
萧持脸上神情一淡。
他想掉头去寻她, 正巧碰上了来中衡院还上回借的绣样的徐愫真。
小娘子见舅舅回来了,十分高兴, 双手忙着比划动作,都快飞出残影来了。
萧持看着,觉得心中十分熨帖, 多么孝顺可爱的孩子啊!
他揉了揉小娘子软软的头发, 温和道:“好了, 我这不是平安回来了吗?我这会儿得先去接你舅母,待我们回来再说。”
徐愫真原本想点头,但她立刻又摇头。
萧持以为外甥女儿这是太久没见自己了, 一时舍不得, 还有些苦恼,不料徐愫真上下打量他一转, 比划道:
“舅舅,您就准备这么去接小舅母?”
眼前的男人高鼻深目,轮廓冷峻,但因连日赶路不修边幅,显出一种落拓又不羁的俊美。徐愫真承认,这样的舅舅很有成熟男人的魅力,但是她想到水灵灵的小舅母,还有凤凰台上其他正值碧玉年华的女郎,就觉得舅舅这身打扮不太行。
太显年纪了!
听得乖巧懂事的外甥女儿一脸认真地这样点评自己,萧持老脸一僵。
徐愫真委婉道:“今日邀小舅母出去玩儿的都是些年轻女郎,舅舅这样过去,和小舅母站在一块儿,感觉有些差辈份呢。”
萧持心头一梗,他没好气地敲了敲她的脑门儿:“成成成,我这就去梳妆打扮,不给你小舅母丢脸。”
这都是孩子气的担忧而已,绿萼这么爱他,怎么会嫌他拿不出手。
萧持自信地想着。
不过有句古话说得好,食色性也。
他这几个月都不在平州,说不定外边儿那些小白脸个个跟狂蜂浪蝶似的,等着扑向绿萼这朵香喷喷的花,萧持觉得自己也有必要好好宣誓一番主权。
“愫真说得有道理。”萧持沉吟一番,赞许道,“好孩子,真是越来越聪明了!”
徐愫真有些害羞地摇了摇头,只要能帮到小舅母和舅舅,她就高兴了。
……
翁绿萼在平州城里交到的朋友不多,但是个个与她都很谈得来。
这位王家女郎和翁绿萼私交甚笃,上回翁绿萼就是在她出阁前的小宴上一时兴致上来饮醉,闹出后边儿那么多事。
王家女郎在她家中排行第七,亲近之人都直接唤她‘七娘’。
凤凰台是她的嫁妆之一,坐落在平州东边山脚下,占尽灵秀之气,浮岚暖翠,浮翠流丹,一进门,映入眼帘的都是令人惊叹的好风景。
“如何?”看着翁绿萼脸上的笑容,王七娘免不了有些得意,“这是我阿娘给我的别院里最好的一个,我又叫人四处修缮了一番。刚修好,我就巴巴儿地邀你过来赏景了,你可喜欢吗?”
翁绿萼莞尔,点了点头:“此处风景极美,人到这园子里,感觉心境都开阔了许多。”
见她欢喜,王七娘更是高兴,拉过她的手,在她耳畔神神秘秘道:“我今日,还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接着,她又补充道,“旁人之前想要,我可都是把持住了,没允的。就等着你来,与我一同观赏呢。”
凤凰台一连修缮了好几个月,王七娘等得心烦,若是君侯回来了,那这事儿不就不成了?
好在老天总是格外垂爱她这等美人儿,现在园子修好了,君侯没回来,连她家那个醋桶子也有事暂离了平州,王七娘差点儿就要仰天叉腰大笑了。
今天这艳.舞,她们看定了!
王七娘口口声声说是给她准备的惊喜,不能提前泄露,否则还叫什么惊喜。
翁绿萼想了想,是这样,也就没有追问。
但下一瞬,她被王七娘带着登上凤凰台后,一双沉静漂亮的眼睛忍不住瞪得滚圆。
只见十数个衣着轻薄、身形孔武有力的俊美男子依次持剑登台,又有数个抬着琵琶、月琴和笛子的乐师紧随其后。
两队人马配合默契,弦乐一起,那些男子便握紧手中软软的长剑,飘逸起舞。
乍一听,很正经,但他们身上穿的……
偏偏王七娘还要一本正经地邀她点评:“绿萼,你觉得这剑舞跳得怎么样?”
翁绿萼抬眼,天气热,又或者是那群男子心里紧张,轻薄纱衣完全遮挡不住的古铜色肌肉上淌着晶亮的汗珠,随着他们舞动,像是飞泉落珠一样溅在地上,在明媚夏光的照耀下又折射出分外暧昧的光晕。
她忙躲开视线,面对好友的询问,她委婉道:“是不是……缺乏了一点阳刚之气?”
剑舞,应当是很有气势的。
他们这跳得软绵绵的,只会让人头皮发麻,不敢多看。
“不够阳刚?”王七娘沉吟,随即眼中精光一闪,对着翁绿萼挤眉弄眼道,“绿萼,没想到在这方面,你开窍得比我还要快呀。”
翁绿萼呆了呆,这是何意啊?
下一瞬,她就见王七娘抓了一把三足盘里的金叶子,往台子的方向一撒,豪迈道:
“把上衣都给我脱了!伺候得好,另有重赏!”
金叶子纷纷扬扬,荡漾出一阵令人目眩神迷的璨光。
那些男子闻言,直接撕裂了身上轻薄若无物的纱衣,露出大块紧实的古铜色肌肉,场景香.艳,让翁绿萼目瞪口呆。
她连忙别过脸去,低声问在一旁看得兴致勃勃的好友:“七娘,你不是才和檀家玉郎成婚,正如胶似漆呢吗?”
怎么会想到出来找这样……狂野的乐子?
王七娘轻轻用团扇扑了扑她,扇起一阵香风,她笑道:“夫妻恩爱归恩爱,又不耽误我在外边儿快活。”
他在外边儿也未必会为她守身如玉。
王七娘愈发理直气壮:“再说,我只是过过眼瘾而已。”说着,她声音猛地拔高,激动地攥住翁绿萼柔软洁白的腕子,“你瞧你瞧,第三排最左边那个!他刚刚跳的那一下胸都在……”
王七娘给好友递去一个你懂我也懂的眼神,放开她的手腕,嘿嘿道:“真是极品啊。”
翁绿萼沉默,她好像听到七娘吸溜口水的声音了。
她抬起茶盏,遮了遮泛红的面颊。
……
管事引着萧持进来时,他远远就听见一股管弦丝竹之声。
她们是在赏乐?
萧持脸上神情愈发温和,待走近了,却见那座建设得十分华美的高台上,一群半.裸.着上身的男人正在翩然起舞。
管事突然觉得周身一冷。
怎么,要变天了?
他抬起头,仍是风和日丽,万里无云。
接着,管事发现了冷气的来源。
君侯的脸色看起来太可怕了!
浑身都在嗖嗖冒着冷气,看得他一阵心惊肉跳。
管事不由得暗自叫苦,七娘子也是,自个儿胡闹便罢了,怎么还拉着女君一块儿看人跳艳.舞?
翁绿萼对那些黑皮美男兴趣寥寥,用团扇遮了遮脸,托着腮打瞌睡。
王七娘看得津津有味,神思荡漾,突然,她发现了不对劲。
那边儿怎么多出了个穿着衣服的?
她可是事先就打过招呼的,今儿可不是规规矩矩的场子,一个出来卖弄姿色的男人穿得格格不入,不就是为了引起她们的注意,好一步登天?
王七娘轻轻哼了一声,娇艳脸庞上露出一个蔑视的微笑,她揉了揉眼睛,想要好好审判一番那个妄图别出心裁攀龙附凤的男人是个什么姿色。
看着他越走越近。
宽肩窄腰,长腿挺秀,嗯嗯,看起来下盘挺稳,床上功夫应该不错。
是个极品!
王七娘抬起眼,准备好好看一下这人生得如何,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铁青的脸。
王七娘被吓得差点儿原地去世。
在萧持的眼神示意下,王七娘哆哆嗦嗦地戳了戳翁绿萼——姐妹别看了,别看了啊!
你家那个死鬼找上门来了!
翁绿萼被她推得心里一激灵,人醒了过来,下意识道:“嗯嗯,好看。”
一阵沉默。
就在翁绿萼想要再打个哈欠的时候,听得一阵似笑非笑的男声犹如轰轰春雷,在她耳畔炸响。
“好看?”
萧持铁青着脸,语气却温柔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地步,他看着妻子呆住的脸。
睁得圆圆的眼睛、泛红的面颊,这些可爱之处,本该他一人独享。
他再也忍不住心底那头暴躁得快要冲破樊笼的野兽,攫住她细弱的腕,咬牙切齿道:“我不在家,你竟然来看别的男人跳艳舞?!”
翁绿萼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男人吓了一跳,被他攥紧了手腕,感受着他炽热的体温再度包裹住她。
她才有了些看到真人的实感。
她停顿的时间有些长,看着萧持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她才弱弱道:“不是艳.舞……是剑舞,是一种艺术!”
“艺术?”萧持反问一句,见那胆大包天的傻女人还敢点头,一时怒意上涌,人倒是平静了下来。
他手上用力,翁绿萼就被一股力道牵得带到了他怀里。
是她暌违的、熟悉的怀抱。
翁绿萼偷偷把脸往他胸膛里蹭了蹭、埋了埋。
察觉到她小动作的萧持冷笑一声,现在想到撒娇卖痴了?
晚了!
“行,我这就带着你回去好好研讨一下,所谓艺术。”
萧持把持着那截细腰的掌心微紧,手背上的青筋分明,看起来有一种蓬然的男人味。
他冷冷看了一眼在一旁缩着脖子当鹌鹑的王七娘,又扫了一眼那群早已吓得不敢继续跳下去的半裸.男人,心里怨气滔天,带着翁绿萼扬长而去。
王七娘苦着脸看着很快就被拖着走没影儿的好友,悔得捶胸顿足。
那些黑皮美男无措地停在原地:“贵人,奴们还要继续吗?”
王七娘正要点头,却听得一阵温润如玉的嗓音传来。
“继续吧。如此好戏,我当与夫人共赏。”
看着不疾不徐地步过最后几节台阶,朝她走来的人。
王七娘浑身一震。
不是她的新婚夫君檀尧臣,还能是谁?
王七娘疑心自己今日出门前没有翻一翻黄历。
怎么今天她们姐妹俩都这么倒霉!
……
翁绿萼几乎是被萧持半挟半抱着上了马。
挟翼看见翁绿萼,懒懒半垂着的眼皮顿时完全睁开了,亲热地打了个响鼻,要去拱她的手。
绝世美味小糖块!
萧持无情地一巴掌推开了那张殷勤的马脸,握着翁绿萼的腰让她坐上了马,脸上神情冷沉,任哪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现在很是不快。
翁绿萼不怕他,戳了戳他硬邦邦的胳膊,轻声道:“你对它那么凶做什么?”
她俯身,摸了摸挟翼油光水滑的鬃毛,许诺等回府了就喂它吃苹果糖。
夏日衣衫轻薄,随着她的动作,那截纤细的腰在萧持眼底下愈发美得勾人。
见她还有心思担心一匹马,萧持冷冷嗤了一声,意味深长道:“你省省力气,担心担心自个儿吧。”
“不要做着做着又哭着说自己受不住。”
“我往日就是太体谅你,才让你还有力气出门看别的男人跳艳.舞。”
说到后面,萧持又是一副咬牙切齿的语气。
翁绿萼听得很想笑,但她知道,倘若她这个时候笑出声,萧持会更加生气。
挟翼尽职尽责地当着老黄牛,驮着两位主人飞快朝城内的君侯府奔去。
“夫君想要怎么罚我?”
翁绿萼倚在他怀中,回眸看他,目长而媚,眼角眉梢都带着盈盈的笑。
疾风擦过,她鬓发微乱,有几缕发丝随着风的方向擦过她面颊,却更显得她姿容妩媚,灵秀动人。
翁绿萼又往他胸膛前靠了靠,听着男人重若奔雷的心跳声,声音柔媚:“看到夫君归来,我很是欢喜,无论夫君想要什么,我都会配合。”
这是翁绿萼头一回说这样的话。
才出口,她自己都觉得羞窘得不行。
或许是如七娘所说,她独守空房多日,又或者是沾染上了几分那群舞剑之人身上散发出的妩媚之意。
一见到萧持,翁绿萼心头萦绕的那股空寥之意就被填满了。
她很想他。
夫妻之间,诚实一些又有什么要紧。
翁绿萼这样想着,又抬起头,笑吟吟地在他绷得冷硬的下颌上亲了一口。
她依偎着的那具身躯却一动不动。
翁绿萼羞窘之意未退,又有些忐忑——他会不会觉得她这样太孟浪,太轻浮?
她刚想抬头,就有一只温度炽热的大掌从天而降,罩住了她不过巴掌大的娇媚脸庞。
随即头顶响起一道隐忍男声:“你若是想要体验一番以天为被、地为席的滋味,我现在就可以给你。”
“不然就给我老实些。”
翁绿萼哼了哼,这人,火气这么大作甚?
不过接下来的一路翁绿萼安静了许多,没再存心撩拨他。
饿了好几个月的野蜂子,可怕着哩。
……
事实证明,翁绿萼先前的猜想没有错。
野蜂子采起蜜来,格外卖力。
萧持很喜欢趁着她神思迷乱的时候问一些问题。
想起白日里他看到的那些黑皮男人对着她妖妖娆娆跳舞的样子,萧持仍不痛快。
虽然得了她的千般柔情,百般逢迎,但他心头就是觉得堵得慌。
“之后你还要去看那些男人跳艳.舞吗?还去不去了?”
他逼问的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酸,翁绿萼眼里水光迷蒙,听清他话里在问什么之后,连忙摇头。
她是再不敢随王七娘一块儿大饱眼福了。
福气是没领会到的,但是她的腰却快断了。
见她乖乖摇头,说绝不再去了,萧持这才展颜,摸了摸她酡红的脸庞,低声道:“你若想看剑舞,我跳给你看就是。”
“不许去找别人。”
翁绿萼怔了怔,想问他是否说话算数,却被他轻轻吻住。
一切结束时,她砰砰的心跳还没有恢复,唇边就凑过来一盏温水。
萧持见她眼神仍然迷蒙,浓密卷翘的眼睫被方才不自觉淌出的泪珠洇成湿漉漉的一团,眼尾泛红,神情懵然,看起来实在是可怜又可爱。
见她慢吞吞的就是不动,萧持挑眉:“方才失了那么多水,不渴?”
翁绿萼下意识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地上那团凌乱被褥上大片的水渍还未干涸,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甜得发腻的幽幽香气。
让人有些胸闷气短,都快喘不过气了。
“回神了。”萧持轻轻碰了碰她发烫的脸颊肉,又将茶盏往她面前送了送,“快喝。”
翁绿萼就着他的手喝完了一杯水,末了又道:“还想喝一杯。”
萧持嗯了一声,转身又给她倒了杯新的,见她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红扑扑的娇媚小脸都舒展开来了。
萧持唇角翘起,手指微弯,在她仍染着潮红的面颊上刮了刮:“缓过来了?抱你去浴房。”
翁绿萼点了点头,两只雪白藕臂绕过他脖颈,被他稳稳地抱了起来。
察觉到她无意识下流露出的依赖,萧持面上的愉悦之意更重,低下头亲了亲她乌蓬蓬的发顶。
……
儿子得胜归家,瑾夫人十分欢喜,但她也知道不必再继续问下去,这会儿奉谦没能过来给她请安,可不就是宿在翁氏女的床榻上舍不得起来么?
她面色如常,只吩咐万合堂这边儿的小厨房提前准备好明日的家宴。
刘嬷嬷笑着给她奉了一盏参茶,老夫人不再处处针对女君,乐见他们小夫妻恩爱和睦,这不就对了?
萧皎这时候过来,和瑾夫人说了明日要搬回驻云巷的事儿。
瑾夫人又不高兴了,但她在琅琊住了这么些时日,看着从前不把她当回事儿的哥嫂亲戚们都对她毕恭毕敬,客客气气的,她想要重新与一双儿女修好的心愿也就越发强烈。
她的一儿一女,脾气一个比一个大,她是得罪不起的!只能采用怀柔政策。
见瑾夫人轻言细语地和她说了明日有家宴,她那时候搬走不大妥当,她也许久没见着愫真和行哥儿两个孩子了,想拉他们在膝下多疼爱疼爱,让她们娘仨在君侯府上多住些时日,就当陪陪
她。
见老母亲这样言辞恳切,萧皎倒是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点头答应。
寒朔只能在庄子上多守几日空闺了。
……
瑾夫人打着一家团聚、和和美美,顺势与一双儿女重归于好的盘算,却不料在家宴上,萧持突然提出他之后会随大军去豫州长驻,时日不定,或许是一年半载,也有可能是三年五年。
此次他大败裘沣,顺利取下了河东、河内、弘农三州,旗下版图又得以扩张了一步。
裘沣深耕东原多年,一下子丢了三座大郡,自是元气大伤,裘沣因病倒下,其子裘訾领兵退回了胶东。
有道是‘衢地合交,绝地无留,围地则谋,死地则战’,大战过后,萧持与军师蔡显等人选择了位于黄河流域腹地的豫州作为兴兵之所,豫州辐射南北,可联络八方。
举兵去往豫州,也是萧持打破原先‘天下三分,东看裘王,中原皇室,南有萧候’之言的第一步。
他意在天下,如今的平州在军事一道上的职能已经不能再满足他。
听萧持这么说,翁绿萼执箸的手微顿。
儿子才回来就又要走,瑾夫人很舍不得,但她随即想到什么,忙道:“你一个人去豫州,忙军营里的事儿已是十分辛苦,总不能再住在军营里,和将士们同吃同睡吧?那多亏身子。”
萧皎笑着和翁绿萼递了一个眼神。
翁绿萼只做不知。
不等萧持说话,瑾夫人已经下了决定:“叫你媳妇儿跟着一块儿去吧。有她照顾你,我也放心些。”
说来也是奇怪,翁氏女独承雨露那么久,也没见有个喜信儿传出来。
哪怕是先生个女儿出来也好啊。
这夫妻俩若再是天南地北、聚少离多,只怕她连孙女儿都抱不上了!
萧持难得从善如流地附和母亲的话:“阿娘说的是,既如此,就叫她跟着一块儿上路吧。”
瞧这语气十分勉强,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美呢。
瑾夫人憋回去一个一言难尽的眼神。
不过她还记挂着翁氏女迟迟没有怀孕的事儿,便提出想带着她去平州城外的流云寺上香进福。
那儿的菩萨灵验,她再多添些香油钱,好让菩萨保佑他们萧家快些有个男丁。
萧持捏了捏她羊脂般软滑细腻的手,觉得有些凉,又放在手心替她捂了捂,至于瑾夫人说的话,他不假思索地替翁绿萼否了:“她手脚慢,东西又零碎,收拾起行李来不知要多久。启程去往豫州之事耽搁不得,此事便罢了。”
瑾夫人被噎了噎。
别当她是傻子!奉谦舍得让他捧在手心里的人亲自收拾行李,糊弄鬼呢?!
不过萧持虽然拒绝了她,却也铺好了台阶,瑾夫人见好就收,表示她自己去也成。
徐愫真到底心软,见外祖母落寞,连忙表示她也想去。
她得多在菩萨面前替舅舅和小舅母祈福美言。
外孙女儿孝顺懂事,瑾夫人脸上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
隔日一早,瑾夫人就带着愫真和刘嬷嬷一行人去了流云寺。
但直到当日晚了,还不见瑾夫人一行人回府,翁绿萼觉得有些不对劲,瑾夫人带着愫真一早就出发去流云寺,如今暮色四垂,怎么着也该回来了。
杏香见她担忧,建议道:“不如给君侯传个信儿,让君侯拨些卫兵出去找吧?”
翁绿萼点头,却见郭管事面色凝重地过来,将尾端附着一封信的一簇箭小心翼翼地递给她。
翁绿萼拆开信一看,眉头紧皱。
竟是长房的萧珏将瑾夫人和愫真绑去了。
第60章 第五十九章
萧皎得到消息匆匆赶到中衡院时, 萧持已出了城,带着人秘密围住了流云寺所在的南山。
这样的事,她们几个妇道人家帮不到什么忙, 只能在家里干着急。
看着萧皎发白的面孔,翁绿萼给她倒了一杯苓桂术甘汤, 轻声道:“我与萧珏的接触虽不多,但相较于萧程,萧珏当时掳走我时, 并无被仇恨折磨得偏执疯魔之态, 还算知礼。此番他潜入流云寺, 劫走老夫人和愫真, 应当是为换回他的耶娘弟妹,既如此, 他应当不会让老夫人和愫真受苦的。”
萧皎叹了口气:“我知道, 但……”那张英气妩媚的脸庞上罕见出现了一些脆弱之色。
“为什么是愫真呢?这个孩子,自小多灾多难, 从前被徐中岳那个贱人当成和别人幽会的幌子,数九寒天,一个才六七岁的小娘子跌入冬湖里, 身上氅衣吸水之后又沉又重, 带着她直直地往湖底坠去, 她那时候有多冷、多害怕,我都不敢细想。”
她的声音里染上了些哽咽:“那个时候,愫真醒过来, 发现自己不能说话了, 她还一心只想着安慰我,不要我难过自责, 可这一切,都是我这个做母亲的不称职,才让她遭此大难。如今她又被萧珏劫去,我实在是怕,怕她再出什么事儿……”
虽然萧皎也认同翁绿萼的话,萧珏虽深恨二房一家,但并不是会因仇恨丧失理性之人。
但她就是止不住焦虑,万一天黑,愫真慌乱之下磕着哪儿,跌到哪儿,又或是不小心碰见野兽……
瑾夫人年纪大了,虽这些年来养尊处优,但是身体的老毛病还是不少,她乍一落难,又是被长房的人掳去,一惊一吓之间,身子怕是也吃不消。
萧皎脸上愁色明显,中衡院上的气氛也被一层沉抑的乌云笼罩,只期待着男主人能够带着平安的喜讯归家,吹散那一阵让人心中惶惶的阴云。
……
正值初夏,山中葳蕤清气盛行,白日里看着时只觉停僮葱翠,竹影交加,一派生机盎然之感。但入了夜,莫名就叫人觉得鬼气森森,不远处夜枭的几声啸叫入耳,更让人胆颤。
入了夜之后,山里气氛骤降,一行人穿的都是轻薄柔软的夏衫,哪怕刘嬷嬷将自个儿的褙子脱了盖在瑾夫人和徐愫真身上,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养尊处优惯了的瑾夫人冷得脸色青白,偏她又不敢出声叫骂。
她心里,对着长房一家始终还是存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理亏之意。
当年萧熜正当盛年,打了败仗还要靠侄子萧持去救不说,自个儿还跌下马摔伤了脊柱,成了只能瘫痪在床、要人服侍一辈子的老废物。
不过一夕之间,长房和二房的地位便骤然颠倒,天差地别。瑾夫人很是享受从前对她冷淡又高高在上的嫂子如今也只能客客气气地在她面前说话的快.感,但她听着族里那些妇人嚼舌根的话,心里也泛起了嘀咕。
萧熜大败又落得个半身不遂,是不是奉谦想要上位夺权,这才设计他叔父一家跌落云端?
后来陆续又发生了一些事,瑾夫人不敢再问儿子是否确有其事。
只默默替长房一家做了场法事,给他们点了长明灯,祈求他们早登极乐。
结果长房的人,个个都活得好好的,去岁奉谦带着她去看时,瑾夫人还吓了一跳。
现在她和外孙女儿被萧珏给掳走了,瑾夫人心里自然是怨的,却也不得不相信一句话——因果报应。
瑾夫人的思绪不由得又发散了起来,翁氏女迟迟没有孕信,难不成就是奉谦造了太多杀孽,损了阴鸷的缘故?
一行只有她们三个女眷,萧珏将她们关在了一处地下石洞里,不知是何时凿开的石洞,人进去时一股陈腐之气扑面而来,难闻不说,整间石洞还格外阴冷。
瑾夫人看了一眼外孙女儿,见她头靠在墙上,双眸紧闭,像是睡着了,瑾夫人却睡不着,忍不住和同样没有睡着的刘嬷嬷低声道:
“奉谦日日过的是在刀口上舔血的日子,如今我们一家子能享得荣华富贵,都是仰着他在外边儿奔劳。”
“但这世上因果报应不爽,奉谦造了那么多杀孽,里面还有他自个儿血亲手足的一份儿,我到这一步了才真正心慌起来,都报应到我头上便罢了。”
“左右我这个老婆子寿数也不长,替我儿挡一挡灾也是好的……”
“我就怕,那些罪孽都到了下一辈儿头上,奉谦今年便二十六了,膝下空空,连个女儿都没有。这让我下到九泉之下,怎么有脸去寻夫君与翁姑他们呢?”
说到后面,瑾夫人声音哽咽。
听着她真情实意的担忧,刘嬷嬷有些为难,低声道:“许是今儿受了惊吓,夫人忧惧多思,一时之下想得多了些。
君侯乃是天命之人,福气大着呢,说不定您的孙儿孙女,也是想等天下时局大定之后,才来这太平人间享福。夫人莫要多想。”
刘嬷嬷是她的心腹,是随她从琅琊嫁到平州来的陪嫁侍女,多少年来,若没有她从旁提点协助,瑾夫人知道自己的日子不会过得那样舒服。
刘嬷嬷说的话,她还是会听上几句的。
瑾夫人这才反应过来,她刚刚说的话,很有些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意思,幸而屋里没有外人,要是被奉谦听去,他定然要生气。
她讪讪地点了点头,替一旁睡着了的外孙女儿掖了掖衣角,又摸了摸她的脸,见没有起高热,这才放心。
有残枝腐叶被轻轻碾碎的声音传来,石洞里的女眷们担惊受怕了许久,天又冷,靠在一块儿取暖都来不及,自然没有注意到石洞上方的动静。
萧珏默然转身离开。
去年夏,裘沣找到了他,想要与他做一桩极其划算的买卖。
裘沣那样的人物自然不会亲自见他,派了手底下的一员将领前来游说他。
“那可是您的阿耶一手兴建起来的平州军,大公子舍得让萧持小儿一人独霸平州军,今后坐拥天下么?他脚底下踩着的,可是大公子您全家人的脊梁骨啊。”那将领叫做纪灵,见萧珏神色不像刚开始那般抵触,又笑了笑,“我家主公意欲助大公子一把,就看您敢不敢接下这青云梯了。”
“事成之后,您将萧氏女君交给我,主公许诺的五万兵力也会如期借给您,待您重新夺回平州,重掌兵权。”
“到那时,咱们再继续谈后边儿的合作。”
萧珏知道,裘沣生性暴戾凶残,又好享受,这样的人虽在行军打仗、卖弄人心方面有所建树,但他不齿与此类人为伍。
但想起低矮茅房里,死气沉沉的阿耶、疯疯癫癫的阿娘、毁了容心性扭曲的弟弟,还有柔弱的妹妹。
萧珏还是点头答应了。
但他心底始终存了一道提防,在成功劫走萧持之妻的那晚,他连夜去了纪灵与他定好交付之处,略使计谋一诈,心中猜测成了真,裘沣怎么可能真心助他,他只想看平州内乱,前有从前的平州军主帅之子带军宣扬萧持得位不正、扰乱军民之心,后有其妻落入裘沣之手,或是凌辱,或是作为人质逼迫萧持让步,都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裘沣的确派了五万士兵随时待命,但只需扯他萧珏的大棋,而非要他做真正领兵杀回平州之人。
萧珏暗嘲自己落魄几年,连心性也跟着肮脏起来,干脆利落地反杀了纪灵,逃脱他身边亲卫们的追杀回到山上时,他受伤不轻,却又发现草屋已被大火烧了个精光,遍地狼藉,而他的耶娘弟妹,还有萧持之妻,全都不见了踪影。
借着对地势的熟悉,萧持悄然立在山顶,看着几队卫兵神情严肃地在山间来回巡逻,知道耶娘她们多半落入了萧持手中。
他扯了扯身上的蓑衣,转身遁入密林之中。
……
时至今日,萧珏知道,他将见到暌违的萧持,那位凶名在外、悍勇无比的萧候。
连自己亲娘都在潜意识地谴责他造杀孽太重,踩着大伯上位,萧持为何不解释?
只怕是确有其事,辩无可辩了。
萧珏听到疾驰而来的脚步声,脸色未变,放下擦拭剑刃的布,剑锋锐利,映出他冷漠的半边脸庞。
萧持来的速度之快,也在他意料中。
萧持看着不远处的男人,眼眸中闪过几分复杂与厌恶,嗤道:“上回掳走我妻,这次又劫了我阿娘与外甥女儿,怎么,萧氏长房长孙的风骨,就是在女人身上敲骨吸髓吗?”
萧氏长房长孙。这个从前给予他与生俱来荣耀与地位的身份,如今给他的,只有迷惘与厌恶。
“我的确不是什么好人,但相比于踩着亲大伯上位的贼子来说,略胜一筹罢了。”萧珏冷冷望着他。
“连你阿娘都不相信我阿耶当年大败又落马受伤之事与你无关,外人眼中,你这君侯之位,只怕也来得并非实至名归。”
扯来扯去,还是那些陈年把戏。
萧持不耐:“我与萧熜之间的恩怨,只止于我与他之间。你们硬要往里凑,闹得家不成家,如今将罪责归咎到我身上,不过是想找个人转移你们无能为力的愤怒而已。”
“至于我与萧熜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我今日带了他过来,你不妨自己问一问他。”
他拍了拍手,副将陈犀将萧熜从板车上扯了下来,带到两人面前。
萧珏看着奄奄一息的老父,心头大恸,又听到萧持冷冷道:
“隆绪二十三年,你与我阿耶举兵伐东胡人。你听信身边亲信之言,担心我阿耶在军中威严日盛,终有一日会盖过你这个主帅的风头,所以趁着攻打东胡人的藉口,设局让我阿耶率兵出击,却早已与东胡通敌报信,我不知你是想让东胡人活捉我阿耶,还是想让他们就地斩杀。若东胡人妄以他为人质,依我阿耶的性子,断不会容忍自己成了大军的拖累,必然会自尽以全大义。若是就地斩杀,你也能对外宣称,我阿耶好大喜功,贸然出击,罔顾主帅命令,掉几滴眼泪,说他糊涂而已。”
提起旧事,萧持眼眸幽深,他望了一眼僵着脸的萧珏,嗤笑道:
“那个叫做岑蟾的谋士,你们能忘,我却忘不了。”
“岑蟾屡屡捕风捉影,在萧熜耳边提及我阿耶有取而代之之心。捕的也不过是萧熜你心中的真实所想罢了,岑蟾此人固然可恶,但萧熜你这样的不仁不义之人,你落到这般地步,是咎由自取,我不过替天行道,有何不对?”
阿耶猝然离世,阿娘和阿姐用柔弱的肩膀扛起了整个家,但风雨不止。
萧持在种种疑窦与不甘之下,隐姓埋名投军,从一个最低贱的小卒做起,直到他屡立奇功,得了一些名望,这才进入了萧熜的视野。萧熜几番设局,萧持都侥幸逃脱,在萧熜更疯狂的反扑之前,他终于得到了当年遗留的证据。
他对萧熜的复仇,是为让阿耶的在天之灵安息。旁人再不理解他,性格使然,萧持不屑于同他们解释,更也不会将那些闲言碎语放在心里。
哪怕瑾夫人亦在误会他,几次出言想要劝他对长房不要赶尽杀绝,萧持在最开始的失望之后,心境更加冷硬。他没有将阿耶之死的真相告诉她,徒增悲伤与怨恨而已。
不如就让她继续误会下去。
见萧持一连点出当年的人、事与疑点,萧珏皱眉,看向紧紧闭着眼、一言不发的萧熜,迟疑道:“阿耶,你……”
那边,张翼带着人将瑾夫人她们从地下石洞里救了出来。
瑾夫人记挂着先前的事儿,心里默默念叨着不能再让奉谦造杀孽了,起码别对着同宗之人大开杀戒。
被救出来之后,也没听张翼的建议,瑾夫人看见了儿子的身影,直直朝着萧持他们所站的地方走去。
刘嬷嬷和徐愫真无奈地对视一眼,也赶紧追了上去。
瑾夫人走得慢,山路难行,她扶着一棵树歇了歇,正想继续往上走时,却听得一阵粗噶难听的声音划破天际,炸响在她耳侧。
“是!我当年是一时糊涂,被岑蟾那个奸人所惑,出手设计了二弟,让他枉死战场!”萧持怎么嘲讽,萧熜都无动于衷,但是对于长子痛苦而怀疑的眼神,他一张枯树皮似的老脸隐隐发烫,他想逃,但他早已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权。
自他被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侄儿单刀快马地从敌人堆里救出后,萧熜就知道,自己的主帅生涯怕是完了。
他恍惚间跌下了马,摔断脊柱之后,他竟还有些庆幸。
…
…至少能在外人眼里落得个无奈退任的印象,不用丢人了。
老妻、长子他们询问他缘由时,他一声不吭,任由二子将罪责都推到萧持身上,怒斥他狼子野心、寡廉鲜耻时,他也一声不吭。
反正他萧持已经是胜利者了,被他们记恨几句,又有什么要紧。
但他现在看着长子几欲崩裂的神情,他有些后悔,顿了顿,又续上了之前的话:“可此事也并非我一人之过,二弟太不懂得尊卑,明明我才是家主,我才是主帅,他却想事事压我一头!萧持,你如今也身居高位,岂能容忍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
萧持不屑于回答这种问题,萧熜器小易盈、心胸狭隘,就当旁人也与他一样?
他抬脚欲走,长房一家里,也就一个萧珏还勉强能让他高看几分。今日萧熜在他面前说破了真相,于公于私,萧珏都会约束好他的家人,不会再给他们作妖的机会了。
此时,山路上猛地冲上来一道身影。
瑾夫人这辈子都没有跑得那么快过,自她听到了萧熜,她一直以来还报以愧疚之心的大伯哥说出当年的真相之后。
她的心跳就再没有平静下来。
她抓住儿子的手臂,十指紧攥,力道之大,几乎要陷入他肉里。
“奉谦,奉谦,你阿耶是枉死的!是被他的兄弟害死的啊!”
瑾夫人情绪太过激动,眼睛里都泛起不正常的红,萧持皱了皱眉。
刘嬷嬷和徐愫真好不容易跟过来,见状连忙去搀扶瑾夫人,却被异常亢奋的瑾夫人给甩开手。
刘嬷嬷还好,勉强站稳了,徐愫真身子柔弱,在石洞里待了半宿,饥寒交迫,被瑾夫人这么大力一甩,她脚下一软,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她咕噜噜滚下了山坡,头仿佛撞到了石头,‘咚’的一声,让人心惊。
萧持拂开瑾夫人的手,一字一顿道:“阿耶的仇,我已替他报了,你勿要多生事端。冤冤相报何时了,这不是阿娘你劝我的话么?”
说完,他匆匆赶去愫真摔下的地方,将人抱了起来,察觉出有些不对劲,他手摸上小娘子的后脑勺,一手的血。
……
徐愫真这一摔,伤得可不轻,等到医士为她包扎好伤口,又开了药方,煎了药汤喂人服下时,已是第二日的上午。
好不容易劝得萧皎去休息一会儿,她在这里守着,翁绿萼看着床榻上白布裹头、脸色苍白的小娘子,擦了擦眼角的泪。
萧持迈着有些沉重的步伐走进来,他那时一心急着带愫真止血就医,无暇去管身后的瑾夫人乃至萧珏他们。
刚刚,张翼向他禀报,长房一家已经坐着他们备下的马车离开了平州,萧珏让他转告一声,言他此生再不会回平州,更会约束好家人,请他放心。
萧熜虽还活着,但他瘫痪在床行尸走肉地活着,今后他与萧珏之间的父子情份再无可能恢复原状,害得他们家破人亡的元凶到头来竟是萧熜自己,一直以来支撑萧珏报仇的心气陡然散了。
这样的报复,对萧熜来说更长久、更痛苦。
曾长久笼罩在他头上的乌云徐徐散开,但外甥女受伤,萧持的眉心紧紧皱着,冷沉神情中又隐隐透露出几分疲倦。
“如何了?”
翁绿萼回头,见他走过来,一张英俊迫人的脸庞上带着几分沉重。
他看起来也累极了。
翁绿萼摇了摇头,走过去挽住他臂膀,轻声道:“先前喂药的时候醒过一道,大夫说之后精心将养着,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萧持听完,嗯了一声,看着徐愫真苍白的小脸,心中五味杂陈。
“夫君若无事,回去小睡一会儿吧,这里有我守着就好。”
因为愫真幼时出事的经历,萧皎对她此番受伤昏迷的事反应极大,翁绿萼不得不让大夫也煎了一碗安神汤,哄她喝下之后,让芙蕖她们扶着姑奶奶下去休息。
瑾夫人那儿,她没亲自过去看,只让丹榴代她过去看了看。
翁绿萼的心很小,她只想分给自己在意的人。
看着萧持这副仿佛是从心底透出深切疲惫之意的模样,她握紧他的手,关切道:“你忙了许久了,昨夜都不曾歇过,你这样强撑着,我看了心中很是不安。就当是为了我,回去歇一会儿,好吗?”
看着她澄静眼眸中盛满的关怀之意,萧持喉头一哽,点了点头。
“好。”
他哑声答道。
见他应下,翁绿萼脸上总算露出一个笑来,她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并无呷昵之意,萧持感觉到她细水长流的温柔裹住他,原本紧绷的心神在这阵春水般的包裹中缓缓松弛下来。
一阵深切的疲惫之意随之涌来。
翁绿萼放开他的手,轻轻推了推他:“去吧,莫要担心。”
萧持定定看了她好一会儿,摸了摸她的脸,这才转身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翁绿萼抿紧了唇。
她有些心疼他。
她虽然不知道愫真为何会摔倒受伤,但联想至丹榴回报时说起万合堂那边儿的异常动静,还有长房一家与萧持他们的渊源,她大致能够猜出来一些。
萧持像山,巍峨高峻,能够替他在乎的人挡去一切风霜苦难。
但他也是肉体凡胎,也会觉得累。
翁绿萼收回视线,轻轻叹了口气。
她在愫真床前守了大半晌,直到睡了一觉起来,恢复了精气神的萧皎进来,才把她赶回中衡院。
“待会儿把你累趴下了,奉谦该寻我麻烦了。”萧皎从先前忧虑的状态中恢复过来,说话间也恢复了往日的大气爽朗,她看了一眼在床上昏睡未醒的女儿,眼带怜惜,“快去歇息吧,明儿再过来。”
翁绿萼点了点头,又与萧皎说了几句,这才带着杏香回了中衡院。
中衡院里很是安静,女使仆妇们恨不得一点儿声响都不出。
君侯回来时,虽不至于满脸倦容,但那眼睛里的红血丝看了让人心惊。
见他径直进了屋,只撂下一句“我歇会儿,不必进来伺候’就关了门,女使们既松了口气,但也一直提着心气儿,生怕自己笨手笨脚发出什么动静来,会吵到君侯睡觉。
这下见女君回来了,她们才放松了些。
翁绿萼进了屋子,女使们没有点灯,屋子里一片昏暗,她怕惊扰了酣眠中的萧持,也没有点灯,轻手轻脚地来到床前,看着他平静的睡颜。
这两日他很是辛苦,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也来不及刮,这样闭着眼,眉目深邃、薄唇紧抿的样子,看得人心底发软。
等到翁绿萼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贴上了那两瓣微微干燥的唇瓣。
很软。和他的臭脾气相比,软得有些不可思议。
翁绿萼感慨完,正想起身离开,后腰却突然覆上一只温热大手,她微微瞪圆了眼,看见原本睡得安稳的男人懒洋洋地睁开眼,嗓音低沉:“趁我睡着的时候,轻薄我?”
翁绿萼面颊微红,不说话。
“有胆子偷亲,没胆承认?”萧持睡了沉沉的一觉,醒来时,只觉神清气爽,原先悬在他头顶,那些积蓄了雷雨的乌云早已散去。
更别提他醒来就发现了妻子的小动作,一时之间心情大好。
听出他话里的揶揄之意,翁绿萼嗔他一眼:“看你这样是休息好了,我去叫她们摆膳。”
“别走。”
萧持落在她细腰上的手掌微拢,将人往自己身上拉了拉,翁绿萼原先坐在床沿边的姿势就变成了半边身子都压在了他胸膛上。
翁绿萼微微挣扎了一下,听他又道:“再陪我躺一会儿。”
他语气里夹杂着些低沉的倦意,翁绿萼顿了顿,乖乖趴在他身上,没再动了。
既然他都不嫌沉,她就勉强趴着陪他一会儿吧。
在这样近乎让人沉迷的静谧氛围中,萧持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她柔滑若墨玉
般的头发,低声道:“绿萼,今日之后,我与长房的恩怨便至此终结了。”
“从前我投军,只为自保,为有护住家人不再受人委屈的能力,更为替我阿耶报仇。在今日之前,我一直是作此打算。但往后,便不再是了。”
他的声音低沉中隐隐淌着柔和之意,翁绿萼听得耳尖麻酥酥的,她轻轻嗯了一声,尾调有些可爱的上扬。
“深陷于仇恨中的人,终日被怨怼之情充斥心间,行事只会愈发疯迷。”
“如今我有家有妻,之后还会有我们的孩子,我可疯不起。”
他说话间,手指捻着她微凉的耳垂:“我们的孩子,当降生在一个太平清明的世间。绿萼,我当全力,为你们母子俩开创一个太平盛世。”
他的语气郑重而严肃,但念及她的名字时,又带了几分让人脸红心跳的缱绻。
话虽猖狂,但翁绿萼却能感受到他真诚而疯涌的爱意。
她抿唇笑了,将柔软面颊贴近他胸膛,听着他隆隆的心跳声,道了一声好。
……
徐愫真是在滚落山坡的时候,后脑不慎撞到了石头。
度过了病势最危急的前几日之后,这日翁绿萼带着熬好的补汤来看她,却意外得知了一个好消息。
“愫真,你能说话了?”
半坐在床上的小娘子红着脸,轻轻点头。
萧皎在一旁红光满面,显然为这个好消息心潮起伏,高兴得不得了。
“是啊,也不知道是不是前几日那一撞,把从前的毛病给撞没了!
绿萼你不知道,愫真刚刚无意识喊了我一声阿娘,别说她自个儿惊着了,我也快被她那一嗓子给吓得跳起来了。”
萧皎说起时,向来风风火火的人都忍不住红了眼眶,徐愫真看得眼睛红红,也想哭了。
“嗳,你嗓子才恢复呢,可不能哭,最好也少说话。等大夫来给你细细瞧过之后,咱们再慢慢说。”翁绿萼哄完大的,又去哄小的,伸手捋了捋小娘子垂落在脸侧的头发,“咱们以后还有的是时间说话呢,不着急啊。”
徐愫真看着温柔的小舅母,又看看在一旁咧着嘴笑,眼泪却还在不停掉的阿娘,扬起一个幸福的笑容。
……
外甥女因祸得福,治好了哑疾,这事让萧持十分欢悦,这晚用膳的时候多饮了两杯酒。
见他高兴,翁绿萼唇角微微翘起,替他夹了些菜,嗔道:“知道你高兴,用些菜垫一垫再喝,别醉得狠了。”
萧持大爷似的享受着她柔情似水的服侍,忽然他的目光落在她面颊上,凝住不动了。
翁绿萼被他那阵专注而古怪的视线看得有些忐忑,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了?”
“我何德何能,娶了你为妻。”酒催人情动,萧持寻到那只滑腻细嫩的柔荑,轻轻握住,他喟叹道,“你我成婚至今,我想起从前的混账事儿,仍觉得颇对不住你。”
有时他甚至都在想,若是当日在雄州城外,张运说的那番戏言成了真的,那该多好。
他若能与她早早结缘,也就不会让她以那样饱受委屈的姿态来到他身边。
一开始就该明媒正娶,让她风风光光地来到自己身边。
听他这样说,翁绿萼一愣,继而又笑了:“但若是你我之间平平淡淡地过下去,或许也不会到今日,心意相通的地步。”后面几个字,因为羞赧,她的声音放得有些轻,在男人紧追着她不放的黏糊视线中,她又笑道,“若我只喜欢你好的一面,不喜欢你坏的那一面。你该恼了。”
这人心眼儿小着呢,明面上为了她收敛许多,但真遇到像是前几日她与七娘看人跳艳.舞的事儿,醋劲儿一上来,可把她折腾得够呛。
萧持脸一虎,长臂一伸,将她捞到自己怀里,又让人面对着自己。
翁绿萼无奈,只能顺着他的心意,樱草紫裙裾下双腿分开,横坐在他硬邦邦的腿上。
他这才满意,朝她笑了起来,手上动作却颇为孟浪,捏住她下巴,质问她:“我哪里坏了?你仔细说说。”
座下的身躯火热而坚硬,翁绿萼有些别扭,嘟囔道:“这就是你最坏的地方……”
“嗯?”萧持佯装没有听清,后腰微挺,惹得她下意识战栗一下,他嘴角有些坏地往上扬,“我喝醉了,没听清。绿萼,再说一遍。”
说,还说什么说?!
这人就是故意作弄她。
因着瑾夫人她们被掳、愫真又受伤的事儿,两人已经好几日没有亲近过了,冷不丁地被他这么一闹,翁绿萼有些受不住,想从他腿上下去。
萧持却不允许她这个时候抽身离开。
男人温热的鼻息擦过她耳畔。
“阿姐送来的东西,今晚试试?”
翁绿萼脸一红。
在这种只有夫妻二人、情愫涌动的时候,提起其他人,总会让她感觉到格外羞耻与敏感。
萧持看着她满面潮红,探了探。
又坏心眼地把染上晶亮的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慢条斯理道:“涨潮了?”
翁绿萼恼得低头咬住他的肩,任他再怎么逗弄,也坚决不肯抬头。
萧持大笑,捞起她往浴房走去。
……
徐愫真的伤渐渐好了,瑾夫人那边儿却不容乐观。
翁绿萼去探望过几回,都被一脸难色的刘嬷嬷给挡了回来。
瑾夫人倒不是针对翁绿萼,萧皎、乃至萧持来,她也统统不见。
刘嬷嬷叹了口气,她能理解瑾夫人,但也确实替君侯他们觉得委屈。
任谁被最亲近的家人误会那么久,还硬撑着当什么事儿都没发生,心里的冤屈都不知要积多厚。
察觉到自己误会了儿子的瑾夫人短时间内都不敢再见他,遑论还因为她当时刚刚知道亡夫故去的真相,一时激动之下不小心推倒了外孙女,致使她撞伤了头,瑾夫人更不敢见女儿了。
听刘嬷嬷含蓄地解释了几句,翁绿萼点了点头,留下给瑾夫人补身子的药膳,带着杏香走了。
她们最近也很忙。
出发去豫州的日子越来越近了,面对那座曾为七朝都城的古城,今后或许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会和她的夫君一起住在那里,翁绿萼止不住地对未来的日子生出些期待来。
她的好心情,在收到来自阿兄的家书时达到了顶峰。
这日傍晚,萧持刚进屋,就见笑靥如花的妻子迫不及待地奔向自己,他还来不及心潮荡漾地把人拉上罗汉床做点儿什么,就见她抱着自己的胳膊,一双漂亮的眼睛亮晶晶的:
“夫君,我阿兄写信来,说阿嫂有孕了。我就要有侄儿了,啊,不知道该备些什么礼好。这孩子应该是冬月的时候出生,又是属虎,不如先缝些虎头帽和小虎鞋送去吧?”
见她风风火火地就要从自己怀里离开,去给她那还没见着影儿的侄子准备礼物,萧持懒洋洋地又将人揽进怀里,在她不满的嗔视下道:“不用送了。”
翁绿萼一愣:“夫君这是何意?”
“豫州地处北方,距雄州不远。待到豫州安顿好之后,我会抽出几日陪你回一趟雄州。”萧持看着她瞪得圆溜溜的眼睛,故意逗她,“怎么?你要是心急,也可让侍卫代你走这一趟。”
她当然要亲自送去!
翁绿萼欢喜地搂紧他的胳膊,各种好话像天女撒花似地落进萧持耳朵里。
哄得萧持身心极为舒畅,不过他还是保持了微微的理智,捧住她因为欣悦而泛红的脸,正经道:“你嫁我一年多,早该带你回门一趟。这本是我为人夫婿应做的事儿,你这样高兴,
岂不更叫我惭愧?”
翁绿萼扑哧一声笑了,道:“你的脸皮这么厚,才不会呢。”
说着,在他故作凶狠的瞪视中,伸出一双雪白藕臂绕过他脖颈,献上一个吻。
萧持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在她主动奉上的馥郁芬芳中感到一阵难言的沉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