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小红把他关在家里, 温连只好自己找些事做,他儿子在外努力挣钱养家,他自己在家躺着睡大觉有点太没人性。
好在核桃还在, 他至少有个能说上话的人。
“温晏他每天都去外面赌钱么?”在小红的房间里还算自在,温连伏在案上,无聊地用毛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核桃守在他身边,时刻盯着他, 像是怕他会偷走家里什么东西似的。
“当然不是,我们每天都好好读书的。”核桃自豪地挺了挺胸脯,“上次小考, 温晏拿了第一, 夫子夸他的时候你不在?”
温连笑了声, 说道, “这么厉害啊,那你第几?”
闻言,核桃有些支支吾吾起来, “我……你管我做什么。”
看来是没考好。
温连倒也不揭穿他, 笔尖在纸上来回画着小人,眼眸一转,忽地看到书卷深处, 有一沓黄纸。
他有些困惑地抽出那沓黄纸, 发现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鬼画符,这竟是一张道家符纸。
温连蹙起眉头, 直觉告诉他哪里不太对劲, 他挨个翻开那摞书卷, 在最底层,找到了一本破破烂烂的古籍。
“起光回圣秘令……”他缓缓念出上面的字, 心头猛地一跳,温连翻开手头古籍,又把那道家符纸搁到眼前,一一比对。
书页翻了一页又一页,哗啦啦的声响像落叶纷飞。
核桃不懂他在看什么,只知道温连在看书,看书最没意思了,光是听到翻书声他就犯困,核桃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然而一道书卷坠地的声音响起,吓得核桃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你做什么呢?”
温连怔怔地看着书案上一字排开的道家黄符,上面赤红的笔迹,不是来自于朱砂。
“以指尖精血,书九万八千张,日夜悟道拘魂,可使死人魂归故里。”
九万八千张,他看到的眼前这些黄符,不过是冰山一隅。
怪不得见面时他看到小红头顶别着一支道簪,怪不得小红会真的在城隍旧庙给他立一尊神像。
小红想要复活他,并非口头说说而已。
书上写,唤回死人魂魄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要立金身像,以金身重塑骨肉,然后用回气复血的丹药使人恢复呼吸,再后面的字被一摊血渍遮挡,温连看不清了。
只是这样看看,温连便头皮发麻,浑身的血都凉透了,一阵毛骨悚然。
这根本不可能做到,人怎么能起死回生,他又不是穿进修仙文里。可这么可笑的书小红却相信了,不仅相信,还用自己的血画了这么多张符纸。
究竟进行到哪一步了,接下来是要为他塑金身像,还是炼制回人气血的丹药?
去燕回楼赌钱,是因为家里欠债,还是因为想藉此机会用赌来的钱去换金子,给他造一副金身像?
“你怎么把别人东西乱扔到地上啊,陆子云不是我说你,你这人也太没规矩……”核拾起那本古籍,拍了拍尘土,搁回桌上。
温连怔愣地坐在原地,抬头望着核桃。
四目相对,核桃那双清澈中带着点愚蠢的小鹿眼,让温连悬在高空的心脏稍稍回落,指尖也恢复了温度。
他冷静下来,把古籍合上,连同那些用血写出的符纸,一并塞回原来的位置。
年少无知时轻信一些东西很正常,只要他想办法引导好小红就行。更何况如今他已经复活回来,想必这些符纸小红从今往后都用不着了。
思及此处,温连又是一怔,他想起,自己总有一日还是会离开的。
而且就算这次离开后,告诉小红自己还会回来,迟早有一天他任务完成,会彻底脱离出这个世界。
那以后呢?
在他走后,小红会变成什么样子。
终其一生在庙堂神像前,苦求他的魂魄能靠这几张骗人的假符纸回来吗?
只是想到那个场景,温连的心就开始躁动难安,他不想,不愿。
说不定小红这次还会以为他复活,还因为是那些符纸起了作用,把他的魂魄找回来了。
傻小红,怎么聪明时那么聪明,结果连这种东西都信,这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心尖涌上一丝一缕的酸疼,温连伸出指,在符纸上已经干涸的血迹寸寸抚过。
他是很怕疼的人,摔个跟头都会想掉眼泪,这么多血,小红用针扎破指尖流出来,写满九万八千张。
十指连心,该有多疼。
不是说不信神仙么,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温连怅然地看向窗外,第一次察觉,其实小红要比他想象中更要在乎他。
不仅是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么简单,更多的像是一种幼兽恋.母的依赖。
小红十五岁,已经长大,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轻易糊弄。
下一次死亡,他必须得做好万全的准备,要让小崽知道,人死不能复生,活着是为了自己。
“怎么这么久没回来,我去看看他。”温连坐不住,迫不及待想现在见到小红,他起身把那些符纸塞到袖内的口袋,又像从前那样轻轻揉了揉核桃的头发,低声道:“好好在家里等着,多看会书,知道么?”
发顶被揉乱,核桃呆了呆,直到温连大步踏出房间才回过神。
他捋了捋头帘,小声嘟哝:“这人真是,没礼数……”
只是为何,方才他会突然回想起那年严冬大雪,穿着狐氅的少爷,俯下身轻轻揉他脑袋时的场景。
温连少爷啊……
距少爷去世已有十年了,他记得半月之后,就是少爷的忌辰,届时崔晏怕是又要跟温玉吵架了。
其实他也不懂。
那是在一次少爷忌辰,崔晏强求温玉叔给他一辆马车,放他去京城,说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做。
温玉叔说他疯了,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如果他要去京城,此生此世就别再回温府,后来又不管不顾地将他困在家里,两人的关系也是从那时开始变得很差。
向来不着腔调的温玉大发雷霆,把他们都吓坏了,以为他是动真格的想对付崔晏。
可是,核桃和毛豆不觉得崔晏疯了,全府上下也都没人觉得。
一个人好好的,脸上带着笑,声音沉稳,聪明过人,哪像是疯了?
从那之后,崔晏便也再没提起过回京城的事,他规规矩矩地和大家一起进书院,上课,学习,放课,回家。
唯独一日,他们在燕回楼为了还账赌钱,崔晏第一次玩不懂,输了。庄家见他年纪小,让他罚酒十杯抵债。
那夜崔晏是被他们俩人扛回来的,回家的路上,他听到崔晏极轻极淡的声音,带着微微酒气,说,
“核桃……”
“你相信世上有活死人,肉白骨的丹药么?”
核桃和毛豆都忍不住笑他,喝醉之后像个傻子,什么胡话都说出来了。
然而崔晏下一句却是,
“有的,我知道。”
“在皇宫里啊,如果我能拿到,他是不是就可以活过来了……”
他们都知道崔晏在说谁,却没人再接下这段话。
活死人,肉白骨,怎么可能?如果有,这世上就不会有改朝换代,玉玺相传的事情。
想到这,核桃叹息了声,把被温连弄乱的书案一一整理好。他以前觉得崔晏命很好,聪明伶俐,还能有温府这样的靠山,现在竟觉得崔晏其实很可怜。
死去的人是不会活过来的,所有人都懂的道理,他却不懂。
*
小红又遭遇了刺客。
温连是如何得知呢?
事情还要从一炷香前,他揣着一兜子黄符纸打算来天乐坊开解小红开始说起。
甫一进门,温连就听到有许多人大喊着什么“杀人了!”“见血了!”“快去报官啊!”之类的话。
他立马联想到小红的男主招灾体质,拔腿跑到掌柜面前,把小红的所在问了出来。
天乐坊里客人都惊慌失措地乱成一锅粥,连究竟谁是杀人的,谁是被杀的都分不清楚,温连挤在逆流的人群中,寸步难移。
温连心头惴惴,虽然知道小红是男主不会死,但男主也会受伤,他害怕极了地上时不时能看到的鲜血是小红的。
那天小红在巷子里对付黑衣人,动作游刃有余,应该不会太吃亏,可对方人多势众的话,就算是男主也扛不住啊。
也不知道这群人到底是不是催债的,小红又怎么会惹上这些亡命之徒,还有就是家里到底欠了多少债啊!
他焦急地在长廊上朝里挤进去,找了半天都没找到小红,却看到了一个可疑的影子。
那是个身穿墨色衣衫的男人,挨个重重踹开二楼房间的门,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别人都在跑,独独他在踹门,所以在人群里显眼极了。
男人袖间一阵微弱寒光闪过,温连确信,自己看到的是刀。
眼眸一凛,温连干脆推开那些人群,朝着小红的房间跑去。
所幸小红在一楼的房间,那人在二楼寻找,要找到这里还要等好一阵子。
温连急切推开门,房间内竟然空无一人。
茶盏里的水微凉,温连四下看看,目光落在了床榻上,一袭赤色床帐遮住了里面的光景,只隐隐可以看到有道人影,端坐在小榻上。
红帐掀开,温连眼前竟是一个用被子叠的假人,随后从被子后面探出一把寒刀,抵在了他的喉咙上。
“是我!”他惊呼了声。
“你怎么来了?”看清来人后,崔晏深吸口气,立刻收回刀子,顺手把温连摁进被褥深处,“别出声,装没人。”
温连知道小红这准是又摊上了麻烦,就跟上次来暗杀他的黑衣人一样,也知道小说里电光火石之间没空多说废话,但是……
“那个,我鞋刚刚掉在地上了。”
刚刚他跑来太着急,把鞋跑丢了,这会他的鞋说不定正在门口,歪歪斜斜地倒着。
崔晏沉默片刻,脑海里浮现温连拼命朝他跑来结果把鞋跑丢的场景,忍不住低笑了声,“没事,随机应变吧。”
温连不知道他是怎么笑出来的,可能是被自己气笑吧。他有些内疚地摸了摸鼻尖,小声说:“我的问题,下次改正。这人应该是冲你来的,一会你千万别出声,咱俩演一出戏。“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崔晏点头答应。
红帐再次垂落。
很快,推门声响起。
嘈杂的人声被关在门外,屋内顿时死一样的寂静,落针可闻。
“有人么?”果然是男人声音。
温连故作一副不耐烦的模样,怒道:“谁啊,这么不长眼色,有人!”
男人似是轻笑了声,继续道,“巡捕查房,有人说天乐坊里有人行刺,你们是做什么的?”
话音落下,温连和崔晏对视一眼,心知这是鬼话,却还是硬着头皮答:“我们自然是客人。”
“出来,随本官走一趟。”男人不疾不徐道。
温连哪能就这么让他看到小红,他沉思片刻,咬牙道:“我一个人去行么?”
“一个人啊……”男人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上冷刃,笑意更深。“若你们两个,我都要呢?”
听他牵扯到温连,崔晏眸光陡然沉下,自袖内抖出一把尖刀。
见他拿刀,温连赶紧捉住崔晏的手腕,提醒道:“你忘了,上次那个来杀你的人是一路隐藏自己偷袭的,万一这次还有人埋伏在暗处,就等你验明身份后上钩怎么办?”
他的话不无道理,天乐坊里什么人都有,外面正乱着,防不及他们会有其他人手相互通知,可能就在外面等着这男人摔杯为号。
而且,这群人的目的看来并非是要杀他,而是活捉,如果是铁了心要他死个干净,不会等这么久,说这么些废话。
崔晏抬眼看他,把刀子收回,低声道:“那我们怎么办?”
一纱之隔,他们现在什么伪装都没有,难不成要躺着等死?
温连四下看看,果真什么有用的玩意都没看见,他闭了闭眼,绞尽脑汁,总算蹦出来一个不算点子的点子:“你什么都不用做,听我的吧。”
这一刻,温连感觉自己又找到了当爹保护小崽的感觉。
他清了清嗓子,对外面男人说道:“我来这是为带我夫人玩玩,现在我夫人她衣着不整,不便见人,还请你体谅体谅。”
闻言,男人倏忽笑了,重复了遭,“你夫人?”
温连对崔晏使了个眼色,崔晏会意,有些无奈地在红帐内点了点头,拟做一副欲说还羞的姿态。
“哈哈哈,倒是有意思,你们夫妻跑到天乐坊这种烟柳之地睡觉。”男人干脆撩开衣摆,落座在屋内的小桌边,竟还有闲心为自己斟杯茶喝。他一边品,一边冷笑着看他们二人演戏,“既然你说你们是夫妻,那便做些夫妻该做的事证明给我看看。”
温连:?
一口脏话差点飙出来,他强忍住,问道,“这要怎么证明?”
男人的声音淡淡传来,“亲嘴儿啊。”
温连:……
他攥住小红的刀柄,面无表情道,“我看还是捅死他吧。”
闻言,崔晏险些笑出声,他伸手按住温连的指,认真道,“方才你教训得是,万一暗处里还藏着暗卫,以这么一把小刀咱们未必可以杀出重围,我看还是先稳住他比较好。”
温连憋住脏话,压低声音道,“那怎么办?”让他亲自己养大的儿子,这不乱.伦吗?
崔晏敛起笑意,温声道,“做做戏罢了,你我都心知肚明是假的,问心无愧即可。”
这话,不止说给温连。
他声音大方平静,反倒让温连感觉好像没有那么别扭了。
“快点啊!”那男人似是已经开始不耐烦,冷声催促,“嘀嘀咕咕什么,难不成你们是在欺骗于我?”
闻言,温连轻吸了一口气,闭上眼,把手搭在小红的肩头,“你说的对,问心无愧没什么好害臊的,来吧。”
就当给小红做人工呼吸,以前小红喘疾发作时,他俩又不是没碰过嘴,只要他问心无愧就是。
崔晏静静地看着他,温连闭上双眼时,更像他亲手捏就的那尊神像,他供奉神仙十年,从未想过要和神仙做任何不轨之事。
分明一直是这样想的,分明从未妄图沾染。
可自从温连回来后,杂念也愈发变多。
或许他和那住在皇宫大殿的弟弟一样,生性便是残忍的,喜欢摘下美好无暇的花朵,任它在指间碾碎,流出秾丽刺目的花汁。
他低下头,只吻在温连的唇角,蜻蜓点水,不敢停留。
还是有些不一样的,他想,至少自己现在并不想毁掉温连,只是偶尔想稍稍亵渎一下。
唇角被轻轻触碰,温连眼睫轻颤,猛地睁开眸子,却看到崔晏朝他笑了笑。
红账内,暖意攀升。
温连小声问,
“就完了?”
崔晏顿了顿,
“不然呢?”
有时崔晏的确想不通温连究竟在想什么,就比如此刻。
温连悄悄贴在他耳边,低声道,“你这什么破演技,鬼才信啊。”
崔晏:……?
见崔晏不出声,温连干脆摁住崔晏的肩膀,仔细嘱咐,“瞧好了,爹给你演示一遍。”
说罢,温连俯身重重吻在他唇上,手指轻轻贴在崔晏的脸侧,还不忘换口气间,在他耳畔低声道,“没亲过嘴,但是我猜跟人工呼吸差不多,你老实待着别动,看爹表演。”
崔晏震愕地看着他,唇上的触感是那般柔软真实,一遍遍地吻过,耳道内被轻轻吹进来一阵小风,让他甚至感觉自己根本没从昨夜的梦里醒过来。
温连……不介意这样做么?
还是说,只对他不介意?
红帐外的男人津津有味地看戏,甚至夹带嗑瓜子的响声,声音带着笑意,“哟,还真亲上了。”
已经突破心理防线的温连,自信回答:“当然,都说了我们真的是夫妻,不相信,我还能亲一百次。”
崔晏呼吸微滞,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耳尖滚烫,“别乱说……”
看出来了,他是真的问心无愧。
男人搁下茶碗,从牙缝里啐出一片茶叶,兴奋道:“行,那再行个房事给我看。”
温连:???
红账里的两人瞬间都按耐不住了,有种想冲出去把这混账色胚一刀做掉的冲动。
“这怎么行,你要证明我们都证明了,还嫌不够?”温连压抑住火气,死死攥着那把刀。
如果对方执意要伤害小红,那他没什么做不出来的事。
谁都别想害小红。
听到他的话,崔晏伸手在他后背拍了拍,安抚他紧张的心绪,“深呼吸,你太紧张了。”
手抖成这样怎么拿刀,防不住还会被人把刀夺去,伤了自己。
崔晏借着红帐薄纱朝外看去,窗子是开着的,这是一楼,跳出去至少能活一个。
半晌,他回过头,把手中刀子递到温连的手心,低声道:“拿好,有一个人能逃出去就有希望。记住,用刀的时候要稳,稳中求狠,要在对方没有反应过来时一刀刺进去。”
刀刃冰冷,温连勉强冷静下来,就是莫名觉得小红这番话有点耳熟。
顿了顿,他反应过来,嘴角微抽,“这不是我当初教你做红烧肉的时候说的词儿么?”
昏暗红帐里,崔晏轻轻笑了,唇角还带着些被温连吻过的艳绯色痕迹,秾丽姝红,
他淡声评价,“人是要比红烧肉难做些。”
掌心按在温连腰间,温连只听得身后少年声音沉缓冷静,像是一块清透坚冰。
“温连。从窗户跑,别回头。”
下一刻,温连还没来得及纠结他怎么喊自己大名,就被腰间那只手毫不犹豫地推了出去。
家人
(二十二)
男人坐在茶桌边, 眼看温连被推出红帐,险些一口茶喷出来。
温连猝不及防地和他对视一眼,立刻把手中的刀对准他。
男人瞥他一眼, 缓缓起身,刚要掏出刀子,就见温连毫不犹豫地转头朝着窗子的方向逃去。
扒窗户,翻身一跃, 拔腿就跑。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半分含糊。
男人愣了片刻,很快笑出声, 拍着大腿对红帐内端坐的崔晏道:“你男人不要你了, 夫妻本是同林鸟, 大难临头各自飞啊!”
崔晏无动于衷地坐在小榻上, 静默地看着他。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温连回来。温连绝对会回来。
见他没反应,男人兀自笑了一阵, 也觉得没什么滋味, 他敛起笑意,把刀子搁在桌上道:“所以你是自己出来,还是我进去请你?”
房内冷寂。
只听一道缓慢脚步声, 男人用刀尖挑开红帐, 眸光落在崔晏的面容上,微微怔忡。
崔晏反手扼住他持刀的手腕, 向内一拧, 男人吃痛松手, 却又从衣襟里取出一包刺鼻的粉末朝着崔晏撒去。
甫一嗅到那粉末,崔晏瞳孔疾缩, 没有料到他会突然使出这招,一时不备把粉末吸了进去,肺部立刻火辣辣地疼。
尽管他捂住口鼻,却还是重重咳嗽几声,胸口涌上一阵窒息感,他的喘疾发作了。
男人仔细端详着他的反应,而后自腰间解下荷包,迫使崔晏松开手,低声急切道:“把这个吸进去,是药!”
不知过去多久,急咳声终于轻缓下来。
直到崔晏面色不再苍白,男人这才松了口气般松开手。
半晌,他忽地撩开衣摆,沉沉跪在崔晏面前,神色凝重,叩首道,
“臣幽州节度使顾问然参见太子殿下!”
*
温连一路狂奔,头也不回,他知道只要自己耽搁半分时间,小红的性命就多一分凶险。
虽然很丢脸,但不得不承认,他现在没有任何手段可以救下小红,既没有外挂系统,也没有贵人相助,甚至连可以依靠陪伴的人都只有小红。
没有别的办法,官府那边他不熟路,他只能回温府搬救兵。
沿着记忆中的路线,温连跑到喉咙冒烟,总算跑回了温府。
一推门,险些被人撞翻在地。
温连手脚都跑软了,踉跄地摔在地上,只听头顶传来一道压抑怒火的骂声,“没长眼?”
这声音熟悉极了,温连惊喜地抬头,果然看到了那张骚包到有些欠揍的脸,他激动道:“温玉,快跟我走!”
当年第一次见,温玉还是二十出头大小伙子,没成想十年过去,这小子下巴居然蓄上胡茬,整个人相貌气质也沉稳许多。
“什么东西直呼你爷爷大名,撞人了不知道道歉?”
看来这张嘴还没有长相那么沉稳。
故人重逢,温连又想哭又想笑,心知肚明对方眼里自己不过是个陌生人,连忙起身道了个歉,“少爷恕罪,我这是见到你太高兴了。”
温玉冷哼了声,拍去自己身上压根不存在的尘土,说道:“什么事急火火的,赶着投胎啊?”
闻言,温连顾不得叙旧,赶紧回话道:“是温晏,温晏他在天乐坊出事了,有人要追杀他!”
话音刚落,温玉立马瞪大双眼,眉毛险些扬到天边去:“这么大的事,你他妈不早说!”
温连:……刚刚你少说半句我都说完了。
他一把推在温连肩头,心急道:“带路啊!”
温连却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冷静说道:“对面可能人手很多,就凭咱俩上去就是俩经验包,去叫上毛豆和核桃一起,多拿几把菜刀!”
他们不敢耽搁,立刻回府把毛豆和核桃叫起来。
但纳闷的是,偌大个温府,竟然只有两把菜刀,正当温连头疼不已时,毛豆点醒他道:“陆子云,你哥不是开锻刀铺的么,顺路去找你哥要两把就成。”
温连猛地回忆起来,小红的确是说过,他这副身体的主人有个开锻刀铺的聋哑哥哥,小红还说要把聋哑哥哥也请进府来,找个活计干。
小红总是那么周道细心,比他这个当爹的靠谱得多。
耳边似乎又回响起小红推他离开前说的话,“温连。从窗户跑,别回头。”
他心头酸涩,眼眶很快红透,温连忍住哽咽对众人道,“快走吧,咱们一定得把他救出来。”
温玉瞥他一眼,说道:“那是肯定的,不然老子这么大家业谁继承,动作都麻利点!谁敢动我儿子,我砍他祖宗十八代!”
听到他的话,温连怔了怔,浑身的血渐渐因为这些话而变得滚烫起来。
是啊,他们是家人。这种时候,家人可以无条件的依靠相信。
被他的话语感染,温连也忍不住喊了声:“对,砍他祖宗十八代!”
一行人吆喝着砍人十八代,骂骂咧咧地出发,无视周围人异样的眼光,他们士气高昂地冲到吉安街外的锻刀铺。
铺当很小,几把菜刀和猪肉零零散散地用麻绳串起来,像道帘子似的,遮住了铺子深处的模样。
时间不等人,温连只得朝铺子里高喊了声,“哥!”
没人回应,温连这才想起小红说过原身他哥是个聋哑人,他撩开猪肉做的帘子,快步走进去,只见一个彪型大汉背对他们坐在不远处,身材佝偻,手中正拿着把菜刀在磨刀石上反复研磨。
温连吃了一惊,也没人告诉他原身他哥这么彪悍啊,简直跟陆子云完全不是一个画风。
他试探着上去,拍了拍大汉的肩膀,对方转脸过来,相貌果真与陆子云这张脸有七八分相似。
大汉见到温连的瞬间,立刻憨厚地笑了笑,把手中菜刀搁到了离温连很远的地方,像是怕伤到他。
温连不知道要怎么跟他沟通,情况又这样紧急,只得胡乱说了句:“哥,我借几把菜刀用用,有人现在正危险,我得去救人哈。”
他语速并不慢,大汉却在他说完话后,脸色凝重起来,起身从旁边方桌上抓起两把菜刀,一把塞进温连手心,一把自己拿在了手里。
温连愕然地看他,没料到对方会读唇语,“你这是要跟我一起去?”
大汉认真地点了点头,忽地一拳砸在自己胸脯上,发出道结实的闷响,仿佛是在说,哥能帮上忙。
分明他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竟然就这么轻易地相信了自己的话。
陆子云真是摊上个好哥哥。
不过,有这么个彪型大汉的确安全感十足,温连只思考了刹那,便毫不犹豫地开口道:“好,咱们一起去救人。”
小红,你一定要坚持住啊!
*
崔晏阴沉看他,把手心用尽的药包扔至地上,尽力稳住呼吸,“节度使大人好手段。”
听出他语气不悦,顾问然不敢抬头,低声恭谨道:“臣罪该万死,但只有此法可辨明殿下身份,是从前照料殿下的周太医透露殿下三岁便噩患喘疾,这包药也是周太医所开。”
“怎么找到我的?”
“淑妃宫中有个老太监,名叫安奉润,十年前告病出宫,在顺尧城落户。安奉润声称当年一眼便认出殿下身份,可唯恐年迈之年又生祸端,便将此事一直压至今日。”
安奉润。
崔晏闭了闭眼,脑海里浮现五岁那年,的确是和温连一起见过一个姓安的老太监。
良久,他睁开眼,“那他现在怎么又肯说了?”
顾问然低声答,“他身患重病,时日无多,听闻他膝下养了个义子,今方满十岁。”
十岁的义子……正是在那年收了个婴儿当义子啊,看来这安奉润倒是还挺疼儿子的。
崔晏明了,“他把消息卖给你们,你们替他养儿子?”
“是,改日我便要带他回幽州,安排个好身份。”顾问然说罢,又试探着抬眼瞥了瞥崔晏,“另外,此次前来,臣奉命要请殿下一同回幽州。”
闻言,崔晏压低眉眼,声音渐渐冷了几分:“幽州非我亲故所在,节度使何苦千里迢迢跑到顺尧来接我回去。”
他母妃出身寒微,祖籍高阳,不可能与幽州有一丝一毫的干系,更别提认识幽州节度使这样身份的人。
“殿下回幽州便知了。”顾问然叹息了声,“三言两语无法言清,只一点殿下可全心相信,幽州是殿下的靠山,从前是,日后也会是。”
自那年元唐寺大火之后,太子失踪,东宫主位空悬,十年来闹得整个大宣动荡不安,人心飘摇,自然没人会希望一个已死之人再活着回来。
崔晏的身份是迟早会被人发现的,未来还会和皇帝长得越来越像,终究是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崔晏眯了眯眼,审度过顾问然脸上神情。身居高位的人若想隐瞒欺骗轻而易举,更何况是幽州节度使这样的身份,统领私军,必得百般周旋,恩威并施,哪是一副面孔便用得过来的。
他不信,却还是淡淡道:“顾大人请起,如今我早已不是太子,过去的事也都忘得差不多了,我现在过得很好,大人无须忧心。”
顾问然起身,仍然垂着头,“可是因为方才那人?”那个逃跑的少年似乎很得太子信任。
“是。”崔晏坦然承认。
顾问然却淡笑了声,“恕臣直言,他跑的时候可没有半分犹豫,殿下不在意太子之位,也要在意自己生命安危,有时还是要找靠得住的人为伍。”
听到他的话,崔晏却是缓缓笑了,“我不需与任何人为伍,我要做的是他的靠山。”
顾问然眉头微蹙,显然是不太赞同他的说法,不过任谁站在这里,听一个十五岁孩子说要做那临危逃跑的同伴的靠山,大抵都会和他同样反应。
崔晏也并不在意他的看法,只是走到顾问然身侧,而后目不斜视地略过,自他身后,捡起了地上一只墨色的足靴。
他仔仔细细地为那只足靴擦去尘土,低声道:“况且,你又怎么知道他靠不住?”
话音落下,只听哐当一声巨响,房间大门被人毫不留情地一脚踹烂。
尘土飞扬,顾问然愣了愣,看到那破碎房门里冲进来一群人。
三个少年,两个男人,每人手心一把精光锃亮的菜刀,有人瘦弱,有人彪壮,有的吊儿郎当,有的神态怯弱,但却没有一人畏缩不前。
最重要的是,为首的那人竟然就是先前逃跑的少年,少年气势汹汹地攥着菜刀,朝他怒喊了声:“把他放了,不然我们砍死你,连你祖宗十八代一起那种!”
顾问然从军十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场面。
分明是滑稽可笑的,可他笑不出来。
身前传来崔晏轻轻的笑声,未置一词,顾问然竟奇妙地读懂了他笑声里的含义,
“你看,我早说过的。”
情窍【一更】
(二十三)
顾问然无奈轻笑了声, 上前扼住崔晏的喉咙,用只可两个人听到的声音,低声道:“殿下, 得罪了。”
他并未用多少力道,崔晏明白他的意思,配合着朝温连喊了声:“救命!”
话音刚落,顾问然对温连嗤笑道:“算你厉害, 没想到你居然搬了这么多救兵前来,看来这次只能放过你们了。”
他边说边挟持着崔晏退到窗边,直到后背紧贴窗棂。顾问然轻声在崔晏耳边道:“幽州会一直等待殿下, 如有需要, 可到顺尧钱肆。”
说罢, 顾问然一把推开崔晏, 翻身便从窗子逃走。
温连追上前时,连顾问然的影儿都没看见。
悬在半空的心在此刻总算落地,温连顾不上擦掉额头的冷汗, 拉住崔晏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个遍, 确信那人没有伤害崔晏后,才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幸好, 幸好……”
如果没有赶上, 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崔晏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慰道, “我没事, 多亏你来的及时。”
旁边温玉看不惯他们拉拉扯扯, 伸手拽开温连,对崔晏道:“多亏他?你多亏多亏你老子正好在家吧!”
闻言, 温连瞪了他一眼,把小红拽到自己身边,说道:“你怎么跟孩子说话的,他现在刚经历过一劫,正难过的时候,你语气就不能好一点?”
温玉噎了噎,稍顿半晌,忽然反过味来,“你谁啊?”
他们府里好像从没见过这号人,方才事情紧急,温玉把这事给抛之脑后,现在才想起来。
温连刚要回答,被崔晏抢先一步说道:“是我从书院请来的书童,往后住在温府。”
说完,他牵住温连的手腕,像是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似的,俩人急匆匆地从房间里离开。
果不其然,身后很快传来温玉气急败坏的骂声:“你私自请书童经过谁同意了,还有,温晏,你给我站住,谁让你来这种地方!”
温连回头看去,只见毛豆和核桃熟练地挡在温玉身前,轻声安抚着他的情绪,仿佛这种事已经做过很多次般。
手腕被轻轻牵着,温连有些好奇地凑过来,问道:“你和温玉叔叔总是这样吵架?”
虽然知道温玉一直都看不上崔晏,但这次见,好像比从前更加冲突了。
崔晏摇摇头,道:“我没有和他吵架,是他头脑不太好。”
温连偷笑了声,“是有点吧,但其实温玉心地很善良,他也是担心你,刚刚一路提刀狂奔过来,他个富家大少爷,险些累成一头驴。”
方才温玉脸上急色可不是假的,如果不是把小红当成自己的孩子,绝不会紧张至此。
小红有人心疼,温连也开心。
听到温连的话,崔晏垂下头,低低道:“我知道。”
谁对他好,他都知道。
温玉性子急躁,言语粗鄙,但的确是尽职尽责地照料他长大,吃穿用度从不苛待,就算是家里最艰难的时刻,他也从来没有对崔晏这个外姓人有过半分埋怨。
他是很幸运的人。
有温连,温玉,还有毛豆他们……有这么多人关心帮助,崔晏已经不再想离开这里,甚至偶尔还会觉得过去的事情像一场大梦,他冷眼旁观,只觉得陌生。
“他帮了我很多,我都会牢记,你放心。”崔晏轻声道。
“确实,比起温玉,我还是太没用了。”温连小声道,有点小忧愁,“如果我再厉害一些,刚刚你就不会陷入危险。”
温连很困惑,为什么让他穿进书里做任务,又不给他一个日天日地的身份,或者什么奇葩强大的金手指。就给一张小破任务纸,赤手空拳,身份比男主还弱,让他怎么帮助男主?
他压根一点作用都没有,刚刚若是没有大家,温连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天色渐晚,顺尧城的巷道被晚霞笼罩,两道少年的影子被拉得极长。
沉思片刻,崔晏低声道:“要多厉害才算厉害?”
“起码要聪明过人,再不济也要武功高强吧。”温连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什么也没有,光有一张嘴。”
“从前在话本子里听说,天人下凡是为历劫,若个个都聪明过人,武功高强,有什么劫可以历?”崔晏淡淡开口,手心握紧了温连的腕子,“更何况,你怎么知道自己并不厉害,可以想一想,为什么苍天会让你来到温府,又为什么让你成为陆子云呢?”
温连愣了愣,拧眉思酌。
他还真没想过这种问题,要知道他大学每次考试都只看老师圈好的考试范围,从高考结束后就失去独立思考能力了。
“温连是在你到来时就已经死去的,在他死后,温府必定会一蹶不振,以温玉的性格说不定会终日酗酒,更加放纵。可自从先前你附身温连写了那封遗书后,温玉便再也没去过天乐坊,二老也因为温玉总算回头是岸而有了慰藉,不至过于悲伤。”
“如果不是你收养我,我现在兴许还在城隍庙与毛豆核桃他们一起当乞丐,可能冻死街头,也可能吃草果腹,无论什么发展,都固然不会好过现在我们一起读书,有家人陪伴。”
“陆子云和他聋哑哥哥感情也说不上好,他哥终日锻刀挣钱供养他到顺尧城最好的济绯书院读书,他却常常以有这么一位残疾兄弟自卑,路过都还会装不认识。而如今,陆子云怕是已经死了,可你却代替他活着,你能做的还有很多。”
崔晏仔细地分析,缓缓道,“或许,这些身份本身就是为你存在,并不需要你武功高强,聪慧过人,而需要你付出其他……比如,你的真心?”
半晌,他笑了笑,“我胡言乱语,你随耳听听便是。”
温连愕然地望着他,倏忽伸出手捧住崔晏的脸,震撼道:“哪是胡言乱语,你说得对,你简直就是天才。”
他何必纠结自己有没有金手指,在其位,司其责,把角色的一生走完,完成自己分内的任务,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被温连捧住脸,崔晏的心口快跳了下,脑海内浮现在红帐内,温连俯身吻他时柔软的唇瓣。
他慌乱低头,垂落眼睫,轻声道:“对你有用就好。”
“当然有用,我们小红最聪明,什么事都不用操心。”
虽然温连自觉也没做什么操心的事。
空旷无人的街道上,温连静静的牵着崔晏。脑海里回忆起,当初他也是在崔晏五岁的时候,这样轻轻牵着他走过放学回家的道路。
那时崔晏总是会静静的听他讲一些废话,有时候讲安徒生童话,有时候也讲铠甲勇士变形金刚,俩人常常因为路上唠嗑,还嘴馋买糖葫芦错过晚饭时间,而被温玉一通好骂。
手心紧握在一起,崔晏抬头看他,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相处时光。
如果时间能一直停在此刻就好了。
良久,崔晏轻轻问道,“你今天为什么突然到天乐坊来找我?”
温连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他本是看到小红在书案上写下的那些符纸,所以才想来找到崔晏,劝他回头是岸,不要再做这些东西了。
结果哪知半路碰上了一个刺客。把这事给耽搁了。
他从怀里已经掏出那些黄符,递去崔晏的手心,正色道:“我本是想问问你,为什么要做这些?”
符纸上已经凝固的血迹,在夕阳下颜色变得鲜亮极了。崔燕微微睁大眼睛,伸手接过那些黄符,一张张看过,低声道,“你看了我的书?”
语气并没有不满,甚至还有几分心虚。
温连挠了挠头,“本来是想帮你收拾收拾书桌的,没想到不小心看见了。”
闻言,崔晏低下声音,说道,“这些都是一些随意写的玩意儿,不值一提。”
“不值一提?我看那书上可是说用指尖血日夜写满九万八千张,这数目可挺值得一提的。”温连淡淡道。
崔晏手心捏紧符纸,一张张看过,耳边还在传来温连滔滔不绝的苦心教诲。
“这种东西都是骗人的,如果真有起死回生的,这世界上哪还有几个死人,大家全都直接写去写九万八千张符纸,所有人一起复活不就好了吗?”
“还有啊,为什么要采取这种伤害自己的方式呢?人死不能复生,人要向前看啊。你不是答应过爹要好好活着吗?”
崔晏答不上他的话,只得低着头,假装认真去看手心的符纸,他知道温连是心疼自己,可这也的确是他唯一能够拯救温连的办法。
指尖在那些黄符上一一划过,最后落在了一张与黄符格格不入的字纸上。
这一张,不是他写的。
他蹙眉翻开,只见上面墨笔横书,龙飞凤舞写下几个大字,崔晏瞳孔瞬间疾缩。
【请宿主加速完成任务,拯救男主,角色寿命时限已到,三天内角色即将死亡。】
耳边风声清晰,掩盖过温连呕心沥血的谆谆教诲,崔晏只感到自己胸腔一阵窒息,眼前开始阵阵泛黑。
这张字纸向来被温连放在衣襟深处,这次应当是无意中和那些符纸一起拿了出来。
是假的么?
这就是温连那日不许他偷看的,上天给他的旨意?
——温连要死了。
*
黄符纷飞而落,没入尘埃。
崔晏呼吸急促,昏倒在长街上。
突如其来的变故,把温连吓得六神无主,以为是旧疾复发,他顾不上捡那些符纸,赶忙把人背回温府。
“大夫,他怎么样?”温连急切问。
“温晏少爷今日应当是吸入一些不干净的粉尘,外加受惊情绪激动,所以才使旧病复发,这段日子已经很少再发作,这次身体才防御不住病倒了。”温府的大夫为崔晏诊治多年,早已对他的身体了如指掌。
温连想起今日在天乐坊,他们不在时,崔晏与那刺客共处一室,说不定就是在那时中了招。
他心急如焚地在小榻前来回踱步,问道:“可是人现在怎么还不醒?”
大夫抬头看他一眼,说道:“此次喘疾发作不止是因为粉末之故,更多是心病难医,小少爷这心病已有多年不治。今日偏偏碰上大喜大悲之事,就是健康身体也承受不住,老夫为他施过针后便让他睡吧。”
温连再心急也没办法,只得答应下来,搬来板凳,守在崔晏的榻边。
他不明白崔晏为什么大喜大悲,也不懂大夫所说的什么心病多年不治。
他只知道小红上一秒还好好的,拿到那些符纸看过,整个人便一头栽倒在地。
对了,那些符纸呢?
温连拍了拍胸口,没有摸到,他气馁地坐在板凳上,把头发揉得乱糟糟。身前少年紧闭双目,即使昏睡着,眉头还皱得极紧,仿佛梦中还在不安。
他试探着伸出手,在崔晏的胸口缓慢而轻柔地抚过,低声道:“别怕,小红,爹爹在呢。”
小红没有任何反应,他听不到。
门忽然被大力推开,一道身影像带着风似的冲进房间,温连愕然回头,只见温玉面色冷沉,哑声道:“他又怎么了,不是方才还好好的,是不是那畜生给他下了毒药?”
温连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他叹了口气,“不是,大夫说是大喜大悲之后,喘疾发作。”
“大喜大悲?”温玉稍显困惑地拧紧眉头,随后不知想到什么,忽地展开,“我知道了。”
温连愣了片刻,“你知道原因?”
房内徒剩一道颤抖的叹息,温玉掀开衣摆,扯过凳子,和温连一起守在崔晏的榻前。
“马上就该是我哥的忌日了,这次准又是想闹着去京城,怕我不给,所以才去天乐坊赌钱。”
忌日。
温连下意识摇了摇头,他知晓这次崔晏昏倒的原因绝不是因为自己的忌日,因为崔晏分明是知道自己身份的,哪还会为了忌日空伤悲。
可温玉对此深信不疑,他掐住额角,瞥了一眼小榻上崔晏难受的神色,咬牙道:“这小疯子,从来不听我的话!”
他真不知道,当初崔晏究竟是怎么讨好卖乖,才骗得他哥居然那么信任。
提起往事,温玉又是忍不住一叹,像是多年压抑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缓缓道:“当初他爹捡他回来,没多久便意外去世,他好像一直以为是自己的错。”
温连怔怔地听着,不忍打断。
“但是没有人怪他啊,他就那么傻,偏偏把错归到自己头上,非要想各种歪门邪道,要让他爹复活。本来我们只当是孩子年幼,便也随口哄哄骗骗,给他个希望,于是便任由他自己去琢磨了。”
却没成想,这小疯子执念之深,令他这个丧兄的亲弟弟都自愧不如。
温玉越说越疲倦,能让他感到无可奈何的,恐怕也就只有崔晏,“一开始,是自己捏泥人,捏到手掌起茧子才被我们发现,后来变本加厉,开始学起什么道法,要让他爹起死回生,偷偷使菜刀割开手指,又嫌自己血不够多,便用刀子划开手臂。”
他轻轻卷起崔晏左臂的袖子,上面赫然是密密麻麻的刀子割痕,清晰刺目。
温连呼吸陡然一滞,不可置信地握住崔晏的小臂。
疯了吗?
对自己这么狠,他不想要命了?
“幸好我发现得早,痛揍他一顿,”温玉到底是心疼他,不忍看崔晏再这么下去,“把他绑在凳子上揍,人家一声不吭,活像上战场受拷打的俘虏似的,多牛。”
温连有些听不下去,他努力调整着呼吸,手心沁出薄薄的冷汗。
“小时候还好管点,再长大些,我就彻底管不了了。”温玉闭了闭眼,说道,“我知道他读书好,但我从来不求他高官厚禄,我只求我哥的孩子好好活下去。可他决心要去京城,听他说……”
温玉睁开眼,眼底一片冷然,“他说他要去皇宫,皇宫里有枚仙丹,他只差那一步了。”
金身佛像,九万八千符,只差最后一枚起死回生的仙丹。
“我狠狠骂了他一顿,把他关在家里,还敢不吃不喝与我抗争。我便把他拽到我哥的灵位前,我让他当着我哥的面,好好说清楚他要做什么,他什么都没说。如果我哥知道,一定会和我一样骂他。”
温玉替崔晏扯下衣袖,静静地看着他的脸。
十年时间,养条狗也养出感情了,他不得不承认,有时他觉得自己已经尽够责任,无需再照料崔晏。
可是,每每看到崔晏这样,还是会忍不住责骂。当爹当久了,还真得代入进去,他到现在都未娶妻。
温玉苦笑了声,“他肯定总跟你们这群臭小子说我不好,不过也是,他应该讨厌我。”
闻言,温连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说道:“没有,你对他的好,他一定知道。就像你哥对他好,他会感激这么久一样。”
前半句,温玉听了还感动片刻,后半句,温玉收起感动,嗤笑了声:“他那是感激么?”
温连无比肯定地重复,“记了一个逝者这么多年,自然是非常感激。更何况你照料他十年,他必定也会这样感激你的。”
温玉瞥他一眼,说道:“你倒是跟我哥一样蠢。”
温连被他骂得一愣,不解道,“什么意思?”
“对一个人挂念十年,宁可放弃一切伤害自己也要让对方起死回生,你把这些搁进话本里瞧瞧,这是感激?”温玉冷笑了声,“我看是白素贞对许仙的那种感激法才对。你竟一点也不觉得,小子,情窍开了没有?”
话音落下,温玉没有听到回应,偏头去看,只见少年浑身颤抖了一下,而后猛地一个仰身,从凳子上跌落下去。
温玉立马扶他起来,还忍不住无情嘲笑道:“你不会告诉我,你当真一点没看出来吧,就连核桃那头小笨驴子都看得出他断袖已久,你们关系这般要好,他什么都没告诉你?有空去翻翻他那书本子,一笔一画写得满满当当的,通篇都是
——温连二字。”
话音半落,仿若一柱沉雷当头劈下,温连胸口跌宕起伏,只觉得被只大手死死扼住喉咙,脑海里浮现无数崔晏对他耳红羞赧的场面。
本以为只是少年内敛腼腆害羞,本以为只是孝子慈父和睦相处。捏塑十年神像不是因为他是男主毅力惊人,清晨睡醒衣裤湿透也不是因为他青春懵懂一时冲动,
——“倘若我不能平常心看待呢?”
温连掩在袖内的指尖猛颤了瞬,他在此刻终于承认,他的确是很没用,不仅没有教好孩子,反而把小红带上了一条不归歧路。
耳边仍传来温玉困惑的声音,温连却充耳不闻般僵滞在原地。
半晌,他头也不回,连滚带爬地,跑了。
二嘎【二更】
(二十四)
温府厢房。
书案上到处是翻开的书本, 温连一本接一本的看过,所有书都被摊开平放,他望着书页上随处可见的自己的名字,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他的书,处处都是以他的姓名落脚。
他深吸了一口气,瘫坐在椅子上,望着花纹繁复的天花板, 想起第一次带崔晏住进温府时的场景。
小孩怯生生地牵着他的衣角,哪里都不敢乱看,仿佛自己就是他的一棵参天大树, 可以尽情肆意地躲在树下。
明明刚开始好好的, 为什么后来会对他产生这种感情?
这不可能啊。
温连百思不得其解。
其实方才温玉的话很多也可以解释, 他甚至自己就能为崔晏找到借口。
在书上写名字是因为太过思念, 想尽办法复活他也是如此。
青春期会梦到一些和父母的不伦之事也有科学解释,可能是那什么俄狄浦斯情结,小孩整天整天地琢磨让他复活, 所以夜里才会梦到他。正所谓日有所思, 夜有所梦嘛。
温连努力地说服自己,又忽地想到方才温玉的话。
“核桃那小笨驴子都知道的事,你和他这么要好都不知情?”
对, 温玉是长辈, 可能对感情上面的事不太清楚,小红也不可能会把自己心里话告诉给长辈知道。
但是核桃和毛豆整天和小红待在一处, 久而久之肯定可以看出什么。
核桃不是说过么, 小红有心上人, 不是他,是书院里的一个同窗。
那人脾气有点差, 长得还不好看,脑子还不聪明。
简直就是他的反面嘛。
他脾气好这点毋庸置疑,长相虽说不上惊天地泣鬼神,好歹也是阳光开朗的帅气小哥哥一枚呀。至于脑子不聪明这一点……比起小红来,这世上大部分人都不聪明!
温连越想越觉得其中有蹊跷,绝对不是温玉一家之言就能解释清楚的。
若真要得出答案,看来他得仔细问问核桃才行。
他打定主意,起身去找核桃。
*
入夜,烛火在晚风里轻轻摇晃,一缕药香在小院里静静流淌。
核桃打了个哈欠,手心执着把扇子,轻轻地在药炉前扇风。
这药是崔晏每日都要吃的,一日三次,一次一碗,药汤黑糊糊的,味道奇苦,每次帮崔晏试药他都得苦得洗三遍舌头,他都如此,更遑论要一天喝三碗的崔晏。
听前厅说,崔晏今日喘疾又发作了,明明这阵子都安然无事,怎么这病就突然来了呢。
到底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摆脱这喘疾。
想想崔晏还真挺不容易的,要不是有温府这样家底丰厚的家庭收留,光是这药钱,都能买好几条他的小命了。
还是快些煎好药给崔晏送去吧,他抛开杂念。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忽然从小院外传来,核桃听到声响,打了个激灵,赶紧继续认认真真地给药炉扇风。
进来的是一个面生的小厮,在府里这么多年,核桃早就和府里上下混得脸熟,这人却是他没见过的。
“药熬好了没有?”那人甫一见到核桃,便横眉冷眼道,“那边急着要呢,你怎的还在这悠哉悠哉地熬,怕不是惦记着少爷难受死!”
核桃被他骂懵了,天可怜见,他怎么可能盼着崔晏难受死。这么多年来,他还从没受过这样的误会!
一时间,他也顾不得问清对方的身份,满肚子冤枉。
“我正熬着呢,马上熬好。”核桃不甘示弱地回上一句,表情气鼓鼓的,但说出的话却毫无威慑力。
对方压根不把他当回事,嗤笑了声,“动作麻利点,像你这么干活偷懒,担心我告到管家那去!”
那人漫不经心似的走到核桃身边,掀开药炉往里看了一眼,道:“这怎么还半生不熟的,你到底会不会熬药,还是让我来吧。”
核桃再好的脾气都有些不好了,兔子急眼还咬人呢,“用不着,我给少爷熬了这么多年药,我比你清楚得很!”
对方见他恼怒,眼珠一转,说道:“那你可得尽心尽力地熬,可别再出什么差错。”说罢,他从袖内抖出一包药,递给核桃,“给,这是刚刚老大夫说的,这味药也要加进去,我警告你可别让我看到你偷懒啊。”
核桃一把拿过药包,哼了声,“放心吧,我干活从来不偷懒,用不着你指教。”
他把那包药拆开,一一抖落进药炉里。直到看核桃把药放干净,那人才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转身离去。
平白受了一遭冤枉,核桃不解气地往药炉底下添着柴火,一边添一边小声地骂:“你才懒,你全家哪里都懒!”
药炉很快散发出一缕薄烟,核桃正骂骂咧咧着,头顶却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骂谁呢?”
他抬头一看,发现是“陆子云”来了。
今天陆子云喊大家去救了崔晏,所以核桃在心底悄悄把他的名字从讨厌的人的小本本上划掉了。
核桃不大高兴地道:“也没什么事,我正给温晏熬药呢,你不是在他房里守床吗?”
温连扯过个板凳,坐在他身边,望着药炉里袅袅升起的烟火,思绪渐渐飘远,声音也低低的,“我有事想问你。”
“什么事?”核桃困意早就全气没了,这会精神得很。
温连思酌片刻,不知如何开这个口。
前思后想,他还是道:“你之前说温晏有心上人这事,到底是不是骗我?”
听到他的话,核桃往药炉塞柴火的动作微顿,片刻后,他努着嘴抬头望天,“当然是真的咯。”
温连:“……你是在骗我对吧?”
核桃继续望天,“没、没有。”
这傻小子!他根本不会骗人啊!
自己当初居然会相信核桃的话,他难不成也是一头小笨驴子吗?
温连气得想跟大猩猩一样捶胸顿足,他前仰后仰,一阵憋闷,最后只蹦出来句,“那他真的是断袖?”
语气小心翼翼,甚至还隐隐带着一些期待。
核桃不再望天,大胆地看着温连的眼睛,点了点头:“嗯!”
那天他亲耳从温玉和崔晏的谈话里听见的,这个不是谎话。
话音落下,温连彻底绝望了。
好耶,他穿进晋江文咯,还成了被主角盯上的小炮灰,好耶。
他自暴自弃地掐住额角,低声道:“这事儿,你们都知道么?”
温连是指崔晏喜欢他的事情。
核桃以为他还在说崔晏是不是断袖,沉思片刻,答道,“武英应该不太清楚,但是温玉叔是知道的。”
对上了,都对上了。
温连从心底长长地叹息了声,放弃抵抗。
事情既然已经就发生了,他现在也改变不了什么,小红还在病榻上躺着,只有等小红醒转过来,他再好好教育一番。
只不过有一点。
下次死遁再重生,他说什么也要把马甲死死捂住,绝对、绝对不能让小红看出自己的身份。
这种感情不能再继续下去,最好的办法就是掩藏身份,完成任务后立刻脱身。
这是畸形的爱啊!红!
只要他可以一直藏住身份,小红久而久之自然会慢慢淡忘掉他的存在。十年不行,二十年总可以。二十年不行,三四十年,五六十年,总会有一天小红会想明白,他们之间是不对的。
而且,为了防止这种事情再次发生,温连还打算,不要明着对这小坏蛋好了,他得暗着来。
明着来,小红只会像条傻小狗一样,对他慢慢产生依赖。
他得像其他小说里那样,表面对小红很坏,其实他背地里偷偷对小红好,这样一来……
等等,这些小说的结局好像都被拆穿然后酱酱酿酿了。
温连一时间头痛欲裂,本来就不太够用的大学牲的脑子,现在更是跟裂成七八瓣一样。
老天爷,你弄死我吧!
“不管了,要想保全自己,就只能这么干了。”温连暗暗握拳,下定决心说道,“我偏就要当那个晋江文里保住菊花的男人!”
他回头看了眼核桃,少年呆呆地看着他,手心还捏着把小扇子。
温连知道他听不懂,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行了,你去休息吧,这么晚该睡了。”
听他说起休息二字,核桃立刻应景地打了个哈欠,但他又摇了摇头,“不行,药还没熬好呢,今天药多,熬得也慢。”
温连从他手心拿过小扇子,低声道:“放心,你去睡吧,我来熬药。”
闻言,核桃有些不太情愿似的说,“可是……”
“怎么了?”温连笑了笑,“你害怕我往药里下毒药啊?”
核桃犹豫片刻,看向温连,他觉得“陆子云”不太像是会给崔晏下毒药的人。
他就是有点怕“陆子云”给崔晏下春.药……
顿了顿,他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说道:“也不是,就是药煎好之后,我一般都自己尝一尝,试过药温再给温晏喝。你别忘记这个,听说他还昏着,喝药肯定不方便,别烫伤他了。”
核桃虽然脑子有时不太灵敏,但是在照顾人这方面却是一等一的细心,他是个很善良也很温柔的好孩子。
除了崔晏外,温连也一直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孩子。
他欣慰地点头答应,“你放心吧,我肯定会按你吩咐,尝过再给他喝的。”
核桃这才起身,临走之前,又听身后温连轻轻道,“温陶,看到你现在这样,我发自内心地特别高兴。”
声音很轻,像是风儿一吹便融化了。
他有些困惑地回头,只看到温连温柔地朝他笑笑,笑容温暖干净,让他的心口慢慢涌进一股热流。
“陆子云,你可别喜欢上我,我不是断袖,你还是喜欢温晏吧。”少年挠挠头,微微吐出舌头做个鬼脸,飞快地跑得没影了。
徒留温连哭笑不得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低低骂了声,“一个个,都是小坏蛋。”
药香四溢,很快便咕嘟咕嘟地冒了泡。
他掀开药炉的盖子,把漆黑的药汁缓缓倒进碗中,放凉后,尝了一口。
不太烫了,但还是很苦。
和他想象中一样,这种药喝一次他就有点不想活了,可小红每次生病都要喝,甚至平日里闲来无事也要喝上一碗预防。
从五岁至今,小红身上总是飘着一阵淡淡的药香,凑近嗅闻,都会感到舌尖发涩。
至于他怎么清楚……
白日里,他在红帐内吻住崔晏时便尝到了。
耳尖忽地像是被一缕火焰烧着一样,温连回忆起自己那时毫不迟疑地吻,吻得那么重,那么自信满满,还扬言称可以吻崔晏一百次。
不是,他怎么就那么不知廉耻呢?这种浑话也说得出来,小红变成小坏蛋跟他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只是温连实在想不到,平常究竟有什么举动才引得小红对自己这种态度,思来想去,也只有对小红太好了这一个答案,所以这小坏蛋才会做跟他有关的春.梦。
想到春.梦俩字,温连又是一阵脸如火燎,五脏肺腑都跟着发烫。
这臭小孩到底做什么梦了……
就算真的做那种梦,他应该也是上边那个吧……
当爹的如果在下面未免也太没志气太丢人了点……
他莫名其妙地胡思乱想着,眼前却忽地黑了。
温连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
直到耳边传来一道核桃惊慌失措的声音,仿佛在大喊着什么。
“来人啊!”
“陆子云他……”
他听不清剩下的话,也感受不到任何痛楚,甚至对这具身体的支配也正在慢慢消失。
温连摔倒在地,眼睛缓缓阖上,四肢无力垂下,到最后连指尖也不再颤抖了。
他终于反应过来,那碗药里,真的有毒。
*
这一次比从前两次都要沉睡得更久,温连睁眼醒过来时,看到面前飘着一个散发淡淡金色的小光点。
小光点在他面前晃了晃,有些刺眼,温连下意识后退,发现自己居然没有身体,而他方才所谓睁眼的动作,也不过是他自己的想象。
他现在好像是什么灵魂的状态。
半晌,温连听到面前的小光点用机械地电子音道:“恭喜宿主前两则任务圆满完成,最后一项任务开始之前,我们将会为宿主发放一个任务成功的奖励,奖励下发时间为三十个工作日之内,请宿主注意查收。”
妈呀,他还以为是单机游戏呢,原来有系统的啊!
温连刚在脑子里蹦出这个想法,小光点立刻道:“确切的说,我并不是系统,而是一个普通的修补剧情的机制。”
温连:懂了,会偷听宿主心里话的机制系统。
小光点沉默了片刻,直接转移话题,“在最后的剧情开始之前,宿主还要清楚一件事,此次任务时间很长,难度较高,所以本次任务不特定死亡时间,需要由宿主自行安排。
任务纸已重新发放到宿主身边,请妥善保管,如需使角色死亡,请在任务纸上详细写下死亡方式,我们会为您安排无痛去世。”
温连:懂了,死亡笔记,Deathnote!欧类哇卡密哒!
小光点:“……您开心就好,任务即将开始,请宿主稍作准备。”
温连还沉浸在上段任务给自己带来的震惊里,心头微微不舍。
说到底,能见到小红他挺开心的,他也不想走。就算小红喜欢他又怎样,小红只是个十五岁孩子,还处于青春懵懂的阶段,本来可以慢慢引导他走上正轨的。
他这一走,小红那又是十年。
也不知道小红这十年究竟要怎么过,他只祈祷那劳什子符纸小红不要再写了。
不知是否听到了他内心的声音,在温连身形消失之前,小光点沉静而平淡地低声道,
“系统并不会对宿主进行严格要求,人生本就是一场体验,无论成功与否,希望您都能遵从内心的选择。衷心祝您旅途愉快。”
温连怔了怔,半晌,他在离开之前,急切喊道,“我就知道,你看你自己都说你是系统了!”
小光点:……
下届宿主,还是找高中生吧。
太子太傅【一更】
(二十五)
崔晏自昏迷中转醒, 胸口仍然疼痛难耐,他缓缓起身,看到核桃红着眼坐在他床前, 手心端着碗汤药,好像刚哭过一场。
他掐了掐额角,淡淡道:“哭什么,我死不了。”
这次发病的确在他意料之外, 看来得想办法把顾问然那里太医给的药方给拿到手,否则喘疾迟早会是他最大的隐患。
见崔晏醒过来,核桃眼眶更加通红, 本来强行忍耐的泪水在这一刻也彻底控制不住, 潸然落下, “你醒了就好。”
“嗯。”崔晏轻轻吸气, 端过核桃手里的药碗,低声道,“陆子云呢?”
他现在很想见到温连, 然后, 问清楚温连到底是不是在骗他。
分明说过不会再离开的,那张字纸又为何写他三日内就会死亡。
他喝了口药,被苦得眉头微蹙, 干脆仰头喝尽, 耳边仍然没有听到核桃的回应。
崔晏心口一跳,他盯上核桃的眼睛, “怎么不说话?”
核桃抿了抿唇, 把药碗从他手心快速夺走, 起身告退,“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你好好休息。”
他的神情很不对劲,仿佛在遮掩着不可告人的事情,崔晏几乎瞬间便猜出发生了什么,他一把扼住核桃的手腕,迫使他回来,声音陡然沉下,“说!”
核桃向来是不会撒谎的,他咬紧唇,扯开崔晏抓着他的手,说道:“温玉叔说了你要静养,这段时间别出门,好好在床上歇着……”
“我问你,陆子云呢!”崔晏声音拔高,忍不住逼出几声咳嗽,他看着核桃支支吾吾的模样,哪里还不清楚,直接掀开软被,一把推开核桃,朝着门外走去。
核桃赶紧上前拽住他,急切道:“温玉叔下令你不能出这个屋,你听到没有,温晏,哪里都不可以去!”
崔晏毫不留情地甩开他,“滚!”
大门外守着的毛豆听到声响,推门进来,见到正在纠缠的两人,快步上前拦住了崔晏,“你要干什么,大夫的话你不听,不想要命了是吧?”
他身材高壮,拦住崔晏不是问题。
崔晏深吸了一口气,止住咳嗽,抬眼看他,“温武英,让开。”
毛豆被他气势摄住,咽了咽口水,犹豫着道,“真不行,你偶尔也听听我的话吧。”
核桃也忍不住央求,“你现在的身体根本不能下床。”
他抓起身旁茶桌的瓷碗猛地砸碎,瓷片碎屑飞落,崔晏拾起其中一片,抵在自己喉间,锋利如刀的瓷片瞬间在白皙颈子上割出一道刺目血痕,崔晏淡声重复,“让开。”
血一滴滴染红雪白的瓷片,毛豆额头冷汗直冒,低低骂了声,“王八蛋,早知道应该先给你捆起来!”
他们不敢再拦,也没办法拦,只得眼睁睁看着崔晏走到正厅前的院子里。
那里聚集着不少人,温玉正在逐一排查下毒者,而在院子的角落里——正停放着“陆子云”的尸体。
崔晏眼前黑了黑,他踉跄地朝着那盖着白布的尸体走去,对温玉震惊的声音充耳不闻,直至走到尸体跟前,他静默地注视着那具尸体,心脏仿若停滞般听不见任何声响。
温玉冲上前来,不敢乱碰他,只急切地喊了声,“你出来做什么,见了风又要发病!”
“怎么死的?”崔晏木然地转头,看向温玉,不消掀开那张白布,他也清楚里面究竟是谁。
温玉被他问得一噎,打算囫囵过去,“这些用不着你管,来人,把他给我抬回房里!”
闻言,崔晏忽地掀开了那张白布,看清楚白布下尸体的死状后,他闭了闭眼,在两旁小厮和毛豆他们围上来之前,安静地自己转身离开。
温玉愕然地看着他,“你要去哪儿?”
一醒过来就专门找这“陆子云”,可怎么见到尸体后却是这个反应。
不对劲,太平静了,平静到令人有些恐怖。
温玉赶忙给核桃和毛豆使了个眼色,“跟上啊。”
核桃和毛豆这才反应过来,跟上崔晏的脚步。
“温晏,你千万别太伤心,大夫说了你不能总是大喜大悲,对你身体很不好……”毛豆苦口婆心地劝导着他。
核桃则是低垂着脑袋,不敢看崔晏,声音也染上一丝哽咽,“对不起,如果不是我偷懒让陆子云帮我熬药,他就不会出事了,都怪我。”
毛豆恨铁不成钢地骂他一句,“怎么叫都怪你,当然是怪那个下毒的畜生,如果不是陆子云,死得可就是你了!”
没人知道那畜生是怎么混进府里来的,人死在温府,他们也难辞其咎。温玉下了死命令,今日说什么也要把那人给找出来,必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毒药原封不动让那畜生喝进肚里。
“可是我也有错,我不应该就那么轻信别人,都是我不好,陆子云他人挺好的,我之前还对他说过很难听的话……”核桃越说越伤心,眼泪也彻底抑制不住滚落下来。
毛豆叹息了声,安慰他道,“人各有命,咱们这种平民百姓哪里会料到会有杀手直接混进咱们府里,这杀手怎么偏偏挑中咱们温府!”
他们说了半天,崔晏却仍是没有反应,核桃抬眼一看,只见崔晏立在自己的厢房门前,而后面无表情地推开房门。
他们赶紧跟上,只见崔晏立在窗前,身形被清冷月色笼罩。
在他身前是数不清被翻开的书本,四书五经在皎月光辉下散发莹白的光洁之色,偶然一阵清风吹过,万千书页哗啦啦作响,如落叶纷飞不止,无数字纸散落,飘扬到他们的脚边。
每一页,都写满了温连的名字,墨迹如新。
“温晏,”核桃被眼前的一幕震撼,他弱弱地出声,“这是……”
崔晏忽地回头,面色已然冷静下来,他喃喃自语般低声道,“他走了。”
核桃和毛豆都吓傻在原地,以为他被刺激到脑子不正常了,“崔晏你别吓我们,你说什么呢?”
闻言,崔晏猛地把桌上所有的书本推到地上,展露出最底层的那些黄澄澄的符纸,他随手拾起一张,脑海里浮现在他昏迷之前,依稀记得那张温连的字纸是夹杂在黄符里一起给他的。
那就说明,温连把这些也全部看过。
温连知道他的心思,清楚他的偏执,所以害怕恐惧他的为人,这才想办法寻死离开自己?
如果是这样,下次再相见,温连是决然不可能会再告诉他身份,反而还会小心翼翼想尽办法隐藏。
手心的黄纸被攥得越来越紧,近乎掐破。
良久,崔晏深吸了口气,抛开阴郁冷沉的杂念。
不会的,他了解温连,他是世上最了解温连的人,就算害怕,温连也不会因为这种理由就寻死离开。
最可能的原因便是,温连当真寿命时限到了,他不得不走,替核桃喝下毒药是一场巧合。
“我要出门一趟,取个东西。”崔晏冷淡开口,“你们不放心可以跟着,但别告诉温玉。”
核桃和毛豆对视一眼,俩人都松懈下紧绷的神经。
至少还是肯让人跟着的。
他们提着灯笼,跟在崔晏身后,绞尽脑汁护送他从温府后门逃出去,最后竟来到了天乐坊附近的那条长街上。
崔晏当时就是在这里昏过去的。
烛火悠悠,灯笼晕开一片柔和暖光,少年立在夜色里的长街,举目看去,整条街道干净如洗,什么都没剩下。
“帮我找一张纸。”崔晏低声道,“一张白纸,上面写着些字,找到后相互通知。”
毛豆微愣,“你出来就为找一张纸,就不能明天再找?”
崔晏摇了摇头,面色冷沉,“今日必须把它找到不可。”
其实他也并不知道那张纸会不会随着温连离开而消失,但他还是要找。
这是唯一的线索了。
三人在朦胧夜色中打着灯笼,搜刮过长街每一个档口的角落,什么也没找到。
就在他们几乎以为那些符纸早就被吹得不见踪影时。
一张黄色符纸忽地从核桃的头顶飘下来,他抬头望去,只见高高的树梢上,沾挂着一团被风裹挟到树杈卡住的纸包。
核桃三两下爬上树,从树梢小心翼翼地摘下那团纸包,像剥菜一样轻轻把纸包剥开,而后眼前亮了亮,欣喜地大喊了声,“温晏!温晏,是你要的字纸!”
半晌,崔晏心跳加速,仔仔细细地将夹杂在黄符里的字纸摊开,抬眼看去,核桃和毛豆都好奇地望过来。
“都转过脸去,谁也不许偷看。”
“……行行。”
崔晏指尖颤抖着,在那张任务纸上轻轻抚平。
他先前看到的那些“任务完成后角色死亡”之类的字迹竟然已经消失不见,变为了一片空白。
难道是因为温连现在死了,但是还没有新的任务出现,还是说之前看到的字迹不过都是假象,是他一场梦境,根本就不是真的?
崔晏呼吸急促,心跳愈来愈快。
顿了顿,他把纸翻过来。
……原来是拿反了。
他自嘲地苦笑了声,额头蒙上一层薄汗,颤抖着继续往下看。
【宿主本次角色身份:太子太傅,保皇派左丞之子,名江随,字施琅,男,二十二岁。此为终极任务,请您务必协助青年时期的男主成为救世主。】
太子太傅……
崔晏心口一震,他怔忡地抬头,看向无边月色,繁星如碎玉闪烁,虫鸟在树畔低咛。
从顺尧一路向北,驾马车行七天七夜,就是京城。
——如果他要再见温连,只能是太子。
崔晏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张任务纸轻轻塞入衣襟深处。
明日,去一趟顺尧钱肆,见见顾问然吧。
三救【二更】
(二十六)
太医署。
“双瞳震颤, 后脑有铁器重击的伤口,此为脑髓振伤,气闭昏厥, 什么时辰送来的?”
“午时三刻伏枕之时送来的,听刘公公说,路过武场时被一节子断裂的扫棍给打晕,差点断气。”
“胡说八道, 后脑离地七尺,谁家扫棍飞这么高?”
“是顾少傅在武场里练扫棍,‘不小心’打飞的。”
“……顾少傅啊, 情有可原。”
谁不知道那位自幽州护送太子归京的大功臣, 幽州节度使顾问然顾大人, 家中三代从军, 代代英勇。
因救太子有功,圣上亲封太子少傅一职,命他好好教□□武艺。
这上过战场的人, 别说是棍, 估计就是拿根树杈子也能把人打得七窍流血。
老太医看向床榻上仍昏迷不醒的人,长叹一声,“准备施针吧, 咱们尽人事, 听天命。”
“得命。”
一支线香被火折子点燃,升起袅袅蓝烟, 香灰积聚在鎏金的莲花香炉里。很快, 线香燃尽, 老太医探出指,轻轻搁在床榻上苍白的手腕上。
脉搏微弱, 但好在终于是可以摸到脉了。
所有人长舒一口气,老太医接过身旁年轻医正递来的帕巾,擦干额头的汗珠,说道,“去请刘公公回惠妃娘娘宫里复命吧,就说,江太傅他脉象平稳,不时便可苏醒,只是仍需再修养观察几日。”
这江太傅搬入太师府第一日,到武场转了个圈脑子被人打坏了,倒霉催的。
看来是有人诚心想要他变成个傻子,要不是有惠妃娘娘这层关系,他们还真不敢动手治病。
老太医把帕巾扔到一旁,固自揣着手走远。在他走后,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离开了。
房内寂静下来,线香的香灰被风吹散,飘落到小榻上。
小榻上的人瞬间僵尸一样坐了起来,胸前衣襟大敞,满脸满身都被细针扎着,他愣了半晌,狠狠打了个喷嚏。
“哪来的灰。”温连伸手揉了揉鼻子,发现自己脸上还扎着针,后知后觉地发现后脑居然像是被人用大锤子抡过一样疼痛。
他疼得想捂住脑袋,结果后脑上也有针。
温连咬咬牙,把身上脸上的针逐一拔下来。
这什么鬼地方,他怎么被人扎成筛子了。
仔细看去,周遭摆放着许多药柜,上面用朱砂红笔写着许多温连看不懂的药材名。
他简单分析了一下,
1.这里应当是个医馆。
2.他刚挨过揍。
温连想起系统说过的话,从衣襟内的口袋摸了摸,果然摸出一张薄薄字纸,上面写着他这具身体的生平。
“太子太傅?”温连微微睁大眼睛,上次还吐槽嫌自己没有身份,这次直接来了个巨巨巨大的官,他记得太子太傅好像是正一品来着。
他紧接着读下去,越读越了不得,这个叫江施琅的人居然还是左丞之子,这家族个个都是大官啊。
就是这个保皇派是什么意思?
罢了,不重要。
温连随意看完任务纸交代的身份,把它仔细折好,塞回衣襟里的口袋,蹦下床去。
虽然后脑勺还是剧痛无比,但这副身体还算不错,没有温连和陆子云那么薄弱,身形匀称,五体康健,感觉力气也要比前二者大上不少。
温连嘿嘿傻笑了声,这次肯定可以保护好他家柔弱多病的小红了。
他现在就回温府找小红去。
温连兴高采烈地来到门口,缓缓拉开门,面前却忽然被一道高大身影遮盖住视线。
对方穿着一袭靛青色仙鹤补子,居高临下地挪动眼眸,看向矮他一整头的温连,自唇齿间挤出一道讥讽的笑,“江大人身体康复之快,实在令在下咋舌,方才我还以为一棍叫你归西了呢。”
温连脑袋瞬间因他的话更痛了点,当然,不仅因为他说的话,还因为,这张脸,他见过!
——那个在天乐坊挟持小红的混蛋刺客!
他怎么穿的人模狗样的,难道这人本就是什么大官吗?
不过,这刺客是冲着小红来的,那就说明小红就在附近……对吧?
温连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故作随意地答道:“小伤而已,不妨事,我睡一觉就好了。”
话音落下,顾问然笑容凝滞,伸手指向温连的脸侧的针孔,“你脸上都冒血呢,江大人,真的无碍吗?”
温连胡乱抹了把脸,咬牙道,“无碍,你还有事么,没事我要回家了。”
“回家?”顾问然嘲笑一声,“你回哪的家,今日你入宫第一天,不去教课,脑子让我砸坏了?”
待顾问然说罢,温连愕然抬头,从他的肩膀上看向远处。
一眼望去,数不清的红朱墙琉璃瓦,飞檐脊兽,皇宫庑殿,白玉栏杆。
宫人俯首低头,在檐下恭谨走过,半蹲行礼,唤了他一声,“见过二位大人。”
温连怔忡开口,“这是哪儿?”
宫人答,“回大人,这是宫里太医署。”
完了。
系统怎么把他传送到这鬼地方啊!
顺尧城呢,他的快乐老家呢??
听到他的话,顾问然倏忽冷沉下面孔,在温连从他身侧即将擦肩而过时,一把扼住了温连的手腕,眸底划过一丝戾色,“江施琅,少给我装傻,我知道你头脑聪明,但你要想清楚,你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与何人作对。顾好太子,安守本分,否则……皇宫深院,人烟稀少处,你总有落单的时候。”
温连:“啊?”
他拍了拍温连的肩膀,力道很重,差点把温连肩膀的针孔也拍冒血,“你说过,我们幽州人士向来粗鄙下流,阴险自私。依你所言,下次可就不是一棍的事了。”
温连只觉得被他拍过的地方都腾然冒出一股冷气,直逼脊髓。
这个人上次刺杀小红,他一定会对小红不利。
不管小红现在究竟是什么身份,他都绝不能向这个太子的走狗妥协!
他沉住气,抬眼看向顾问然,淡淡道,“我既然身为太子太傅,必定会尽好分内之事,但是你也要做好你自己的事情,否则……”
温连学着他的样子,低声凑到他耳边,说道,“皇宫深院,人烟稀少处,太子是我学生,总有落单的时候吧。”
话音落下,顾问然瞳孔疾缩,一把扯住温连的领口,咬牙道,“你哪来的胆子,江施琅!”
这话若是从别人口中听得,顾问然只觉可笑,可江施琅代表着左丞一派,此人坐到太傅之位绝非运气,年纪轻轻便深得皇帝信任,心机手段可见一斑。
他的意思,自然是左丞一派的意思,甚至说不准,还能代表皇帝的意思。
温连冷哼了声,想要潇洒推开他抓着自己的手,没推动,他掩饰住尴尬,继续道,“管好你自己,你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幽州的形象。”
顾问然不可置信,“你拿幽州威胁我?”
温连:?我不是我没有。
“好,好,”顾问然怒极反笑,狠狠甩开温连的领子,冷眼看他,“那便等着瞧吧,江施琅,在这朝中,站错位置便等同走了一步死棋,今天是你第一次入宫,你猜你还能得意几天呢。”
温连整理好自己被抓乱的襟口,分外不爽道,“我不会站错位置,此生此世都不会成为太子的爪牙。”
他永远站在他家宝贝小红那一边。
只是这里,虽然他官大点,但是谁也不认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皇宫深院,人烟稀少处……
今天是他第一次入宫,被人偷摸砸成脑震荡,何况他刚刚还对那人又放了一遍狠话……
还是先自求多福吧。
温连辛酸地想。
*
太子寝宫,清宁宫里。
顾问然大步踏进宫门,脸色阴沉至极,手心攥着把刀,像是恨不得直接把谁砍死一样。
自打进宫以来,他处处受限,明着是受封太子少傅,实则将他留在京城,不能再回幽州,暗中盘剥他兵权。
老皇帝明着还了崔晏太子之位,暗处却得了幽州兵马,还能让其余几个蠢蠢欲动想当储君的皇子把愤恨转移到崔晏身上。
好一个一举多得。
顾问然怒火滔天地走到明秀亭外,只见亭内阴凉下一道素色澜衫的身影,正不紧不慢地下着棋。
身侧贴身太监见到顾问然来,远远地朝他行了个礼,快步走来,俯身道,“见过顾大人。”
顾问然眉头微蹙,抬头望向明秀亭的方向,问道,“还在下棋?”
“是。”
顾问然叹息了声,方才满腔的怒火又偃旗息鼓了,“那殿下可曾用过午膳了?”
太监欲说还休地看着他,指了指身后那些端着菜碟的宫女,低声道,“殿下还不愿吃呢,大人您看……”
闻言,顾问然无奈道,“撤下去吧。”
“是。”
顾问然悠悠走到亭中人的身后,打量着棋盘上错落的棋子,良久,低声道,“从前不知道殿下对棋道如此痴迷,下棋下到废寝忘食,只不过依臣之见,这棋路属实变幻莫测,黑与白紧追不舍,撕咬难分,凶悍至极,不知殿下是执白子还是黑子?”
听到他的声音,对方并未有多大反应,仿佛眼眸里只有面前方寸之间的棋子,声音极淡传来,“孤下的五子棋。”
顾问然:“……嗯。”
马屁拍牛身上了。
太子缓缓自棋桌前起身,似是十分惫懒地从凉亭出来,在青砖小路上踱步而行。
“顾大人寻我何事?”太子眯了眯眼,望向灼辣滚烫的日光,又是个无趣至极的酷暑。
顾问然垂头道,“先前殿下命我监视江施琅的动向,此人果真和左丞一脉同源,声称绝不会站到咱们这边来。”
太子早已习惯,低低道,“知道了。”
见他反应平平,顾问然急切道,“殿下,此人不杀,日后必成大患,若是皇帝想要动你,只消江施琅随意在你头上安个不忠不孝的罪名便是。”
闻言,太子似是轻吸了口气,“我知道。”
顾问然不明白,自打他们回宫之后,殿下对其他皇子下手之狠辣果断令人吃惊,可唯独对这江施琅一再忍耐,对他的所作所为熟视无睹。
前些日子,江施琅被封做太子太傅,更是变本加厉,三天两头对皇帝说太子品行不端,教养不善,是从幽州带来的陋习。
皇帝因此还罚了殿下在宫中闭门思过一日,殿下居然就这么乖乖地领罚,把这莫须有的罪名忍了下来,他看着就满肚子火。
幽州是地处偏远边陲,但他们那里的人性情豪迈,大方热情,殿下聪慧谨慎,礼数周全,完全是江施琅狗眼看人低罢了!
想了半晌,顾问然还是低沉沉地开口,“殿下忍得了这口气,臣郁结在胸,实在忍不了。”
听到他的话,太子神色微微有了些起伏,他回头看向顾问然,“你做什么了?”
“臣……”顾问然攥紧拳头,最终还是硬着头皮承认下来,“我在武场用断棍扔在他脑袋上,把他砸晕过去了。”
太子面色变化,扣住顾问然的手腕,“然后呢?”
顾问然以为殿下恼火他闯祸,咬牙道,“一人做事一人当,若他要去皇帝前告状,都是臣一人做的。他不就是脑子挨了一棍么,还装成自己在哪都不知道傻子,他哪里不知道这是皇宫,分明是想让皇帝罚我更重!”
话音落下,太子眸光沉如漆墨,呼吸紧促,他死死盯着顾问然的眼睛,逼问道,“你说,他突然变成一个傻子,什么都不知道了?”
“是……殿下,殿下去哪儿,现在清宁宫还在禁足!”
顾问然望着太子头也不回离去的方向,愣了半晌。
完了。
他怎么有种闯了弥天大祸的感觉?
别来无恙【三更】
(二十七)
“殿下, 您究竟去哪?”顾问然头疼欲裂,挡在宫门前,“这样硬闯出去是违抗圣令, 到时只会罪上加罪!”
太子望着遥远的宫门外,渐渐平息了胸口波涛汹涌的起伏,他淡淡道,“孤不去, 你去。禀告圣上,就说我痛省昨日过错,决心去当面向太傅请罪, 他会同意的。”
顾问然震愕地看着他, 以为是自己当真犯了重罪, 殿下才如此紧张, 他顿然无话可说,连忙道,“是, 微臣明白。”
在顾问然走后, 太子从衣襟内取出张字纸,上面果然显现出了新的内容,他一字不漏地细细读过, 明白过来。
这是一张名为教案的东西。
只有那人才可以使这张纸发生改变, 足足五年,这张纸终于不再只有那潦草的几个字。
他心潮澎湃, 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字纸, 搁进衣衫内, 贴紧心口。
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
*
烈日炎炎似火烧,温连擦掉额头的汗, 在太医署漫无目的地闲逛,随手逮住一个过路端水的宫人,低声问道,“你好,从这里怎么去给太子他们上课的地方?”
那人先是行礼,而后有些紧张地思考片刻,回答道,“回禀大人,您是说明德所吧,奴才这就带您前去。”
有人带路,任务变得简单许多。温连稍稍放心下来,等上完课,他再出宫去找小红。
系统应该不会把他投放到陌生地图里,这里肯定有他要完成的任务,顺其自然,见机行事吧。
一路上,温连打听了不少宫里的情况、路线,把皇宫地图大致摸出了个三五分,又问,“你可知道今日刚入宫的一位太子太傅,他平日什么性格?”
宫人不敢隐瞒,如实道来,“奴才只听说是左丞相的贵子,先前几日太傅考核夺了头名,是位世所罕见的旷世奇才,其余奴才并不清楚。”
他们久居深宫,能知道一点身份,都是上面的人好心透露,担心他们无知得罪。
温连明白了,只要他不回丞相府去,不和他丞相老爹打照面,自己的身份就不好暴露。
毕竟,今日是他第一天入宫。
只不过,旷世奇才这个人设也太不好维持了点,他演二傻子倒是能出神入化,演旷世奇才,他一上讲台就露馅了。
说不定还要被皇帝知道,治他个欺君之罪,满门抄斩。
想到那个场面,温连颤了颤,掏出任务纸,而后惊人地发现上面居然写着教案俩字——如果他没看错的话。
教学要求,教学内容,教学手段……好家伙,甚至连开场白怎么自我介绍都有,比教资考试标准答案还全。
温连瞬间就有了信心,要是拿着这么详细专业的教案还教不懂,那他就只能甩出一句,“这需要你们放课后自己慢慢摸索领悟。”
这样一来,既能教出点真东西,又能装得高深莫测,简直完美。
明德所离太医署并不算远,宫人将温连带到,便俯身告退了。
高门上,牌匾崭新明亮,院落里有假山草木,曲水流觞,两侧洒扫宫人为白玉石阶一层层地擦亮。
温连震撼地看着这华丽的装修,回想起自己攒了半辈子钱才买到的郊区两室一厅小屋,突然感觉现代也没那么香了。
光这实木横梁,白玉地板,单建一座宫殿随随便便就能上千万。
他怀揣着敬畏之心踩在宫殿地砖上,只见一个小太监急匆匆地朝他跑来,行礼道,“见过太傅,圣上得知太傅清晨路过武场受伤,特传话赐假一日,今日不必上课了。”
温连摇了摇头,道,“来都来了,一点小伤,不碍事。”
小太监欲言又止,被他带伤上课的行为深深感动,江大人脑袋上还冒着血珠,刚从太医署抢救回来,竟然立刻来明德所上课,这是何等的毅力啊!
他重重地点头,说道:“禀大人,奴才叫小德子,是惠妃娘娘特地派我来明德所的,娘娘原话说等您寻了空子,您姐弟俩可以好好叙旧一番。”
温连更加震撼,他是太傅,他爹是丞相,他姐是惠妃娘娘,这岂不是一家子神仙?
怪不得任务纸上写他家是保皇派,这要是造.反派,哪个皇帝敢这么养蛊?
他赶紧答应下来,“好,我知道了,劳烦娘娘挂念。”
小德子高兴地点头,他喜欢温连这样礼数周全的主子,哪怕是私底下也会尊称一声娘娘,平日定然也不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温连展开自己的任务纸,方才在来的路上,他已经背过一遍教案,一会上台,再把字纸夹在书本里偷看,他只需要照本宣科把课讲好就行。
“还有一事需得告知大人,今日来上课的只有二皇子殿下,三皇子殿下,以及年岁不足来旁听的六皇子殿下。”
小德子把盛有名牌的碟子恭敬递上去,太子殿下昨日才被江施琅打小报告禁足,因此小德子便也没提。
温连接过一看,上面是三份纯金打的名牌,每人姓名旁侧还有一列小字,写着每人的年龄。二皇子崔颖二十岁,三皇子崔清十八岁,六皇子崔允十四岁。
十四岁初中小孩来听啥了,他讲得这些完全不是给初中孩子的课。
指定是六皇子的母妃催促他来的吧,想把孩子培养成天才,十四岁能听懂十八二十岁才懂的课程,借此可以跟老皇帝好好嘚瑟嘚瑟。
甄嬛传十级研究学者温连,对这些后宫的尔虞我诈充满各种刺激的想象,转而想到其实现代也好不到哪去,家长望子成龙的心态几千年都不会变。
温连叹息了声。
唉,也不知道他家小红如今怎么样,有没有长高长胖,身体有没有好一些,有没有听温玉叔叔的话。
虽然小红被自己教歪了,但是毕竟是自己一点点看着长大的。对于小红来说他们每隔多年才能见一次面,相处一段时间,可对于温连来说,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称得上十分熟悉的人,只有小红一个。
不断的死遁,不断的复活,每次更换身份,都让他和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断掉,牢固的关系再次归零……除了小红。
只有小红从不间断地想念他,惦记他,哪怕他的身体变成一捧土,一抹灰,小红都在想尽办法复活他,就像追随主人的忠犬八公,一直等候在主人回不来的站台。
温连突然有点想他,很想那种。
他缓缓踏进宫殿,身旁的小德子也立刻噤声,空旷的大殿内,摆着五张红木书案,整座大殿的墙面都被书架排满,仿佛把全国各地的书全给搬了进来。
这皇帝还挺重视教育,温连在心底评价,他用余光瞥去,果然看到了小德子所说的那三位皇子。
个个倒是长得都很眉清目秀,不过比起他家小红还是逊色一些,绝对不是他亲爹滤镜,他家小红就是绝世容颜,倾国倾城!
温连踱步到讲台前,按照教案的开场白,俯身行礼道,“微臣江施琅参见诸位殿下,今后微臣便是诸位殿下的老师,必将竭尽所学,倾囊相授。”
说罢开场白,三位皇子都规规矩矩地起身对他行礼,而后坐下翻开了书本。
学生乖巧懂事,温连突然就觉得这任务好像也没那么难了,他把任务纸塞进书本里,开始仔仔细细地讲课。
三位皇子虽然实力参差不齐,但是都很好学不倦,尤其是那个三皇子崔清,温连记得他只有十八岁,学起课程一点不比二十岁的崔颖差,背课文更是一绝,有时还会引经据典一番。
温连最赞赏地也是这个崔清,主要是省事嘛,几乎都不用自己怎么教。
有时其他皇子提出问题,崔清自己便替温连答了,简直跟个小助教一样。
讲到中途,温连口干舌燥,也站累了,便让大家休息一刻钟,也让自己有时间喝口水。
当老师真累啊,温连正大口大口牛饮宫里名贵的毛尖,眼前忽地被一道身影遮盖住视线。
“太傅,蕲州渊鉴内有一则古文,我看过很有感触,可否与太傅探讨?”
温连一抬头,发现是崔清过来。
崔清相貌清秀白皙,还有两颗小虎牙,看着甚是可爱,温连笑了笑道,“当然可以。”
闻言,崔清弯下眼睫,乖巧地凑上前去,亲密地靠在温连的肩头,“是这则原谷收舆的故事,太傅且看……”
母妃在他来明德所之前特地提点,江施琅一家都是皇帝心腹,惠妃年轻美貌却从不争宠,只为皇帝诞下一位公主,左丞忠心肝胆跟随皇帝多年,江施琅才华横溢入宫教书,又与太子一派结下了梁子。
所以,皇帝最不会忌惮的,就是丞相府。
只要他能得江施琅看重……
崔清轻轻揽住温连的腰际,好像他们有多要好似的,天真无害地笑着道,“太傅,你觉得这故事怎样?”
温连压根一个字没听,半天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居然愣是给听困了,他强撑眼皮,点头道,“此故事甚好,改日我单独拿出来与其他皇子共赏。”
崔清故作激动,“果然知我者,太傅也,伯牙子期不过如此!”
温连被他夸得都有点飘飘然了,“微臣不敢当,是殿下聪慧过人,微臣还从未见过像殿下这般好教的学生。”
他话音刚落,只听宫殿外一道冷冷声音忽地传来,“不如太傅也教一教孤,看看孤是否也聪慧过人?”
听到这熟悉无比的声音,温连登时愣住,心头莫名其妙咯噔了声。
他下意识心虚地转头去看,只见大殿内倏忽哗啦啦跪下一片宫人,齐声喊道,“参见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看清对方的面容后,温连猛地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险些脱口而出一句脏话。
小,小红??
小红是太子?!
宫门处,崔晏身着玄紫色四爪蟒袍,眸光冷如冬日寒潭,落在崔清搭在温连腰际的手指上,愈发阴郁冷沉。他们两人倒是亲密无间,紧紧依偎,好一对挚友亲朋,知己佳音。
知我者太傅也,伯牙子期,聪慧过人……
他指尖蜷紧,狠狠掐碎一枚绯玉扳指。
别来无恙。温连。
这就是你回来之后做的第一件事?
红门宴【一更】
(二十八)
御书房外, 得了赦令。
顾问然脚下一刻不敢停歇,他刚从御书房出来,便急急忙忙赶去明德所。
在他身后, 正打算回宫当值的温武英,碰巧撞见顾问然急急忙忙的神色,困惑不已地追上来,问道, “顾哥,你这么着急去干什么?”
温武英现在已经是太子亲侍,掌管清宁宫侍卫统领大权。
那年顾问然把崔晏接回幽州, 崔晏的条件是要将他们举家一起搬去, 而且要对温府厚待。
顾问然便以经商为由, 把幽州最闻名的香料茶叶生意交给温府, 大把银两终究还是把本不愿搬家的温家老爷的心给砸动。
温府一家就这么搬到了西迁至幽州,如今在幽州,有顾问然做靠山, 温府不仅还清了欠债, 而且已然成了整个幽州财力最雄厚的商贾之家。
温武英也渐渐和顾问然混熟,知道了当年顾问然假扮“刺客”的内情,私下里尊称他一声顾哥。
顾问然这些年运筹帷幄, 才智手段非比寻常, 能把崔晏送回到太子之位,怎么也说得上是崔晏的左膀右臂, 温武英从未见过他这副表情。
“别提了。”顾问然额头突突乱跳, 脑海里回忆起崔晏的表情, 只觉得心底冒着寒气,阵阵不安, “武英,你从前见过殿下发怒是什么模样么?”
温武英思酌片刻,笑了笑,“见过啊,挺吓人的。”
崔晏平常很少发怒,甚至很少有情绪波动,永远一副面无波澜的神情。越长大,越不喜将自己展露人前,但对于一国太子来说,这是好事。
这些年来,他掰着手指都能算出来崔晏动过几次怒。
顾问然轻吸了口气,加快脚步,“他动怒时会做什么?”
“也没什么,可能会砸点笔墨纸砚之类的东西吧,他脾气一直挺好的。”温武英跟上他的步伐,好奇道,“顾哥,你见到殿下发火了?”
顾问然面色纠结,喉头的话吞也不是,吐也不是,早知如此,今天晌午他就不应该往江施琅头上扔棍子!
江施琅此人心机深沉,殿下定是清楚他的手段,所以才命他立刻到御前求取解禁令,还要为他犯的错误亲自去向江施琅道歉。
堂堂一国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为了他,去跟江施琅这种小人道歉,顾问然愧疚难当,心头更加不是滋味。
“我现在就去见江施琅,大不了老子给他跪下磕一百个响头,磕到他肯放过咱们为止。”顾问然下定决心,眼眸逐渐坚定,“武英,咱们走,我决不能让殿下为我受江施琅的羞辱!”
温武英愣了愣,虽然不懂其中关窍,还是被他大义舍身的气势所感染,答应下来,“好,我也给他磕,磕到江施琅无计可施为止!”
俩人慷慨激昂地冲进明德所,只见大殿之内,一片鸦雀无声,崔晏静静立在殿前,江施琅目光呆滞地望着他们,好像已经发生过什么的样子。
顾问然深吸了一口气,冲上前去,挡在了崔晏身前,对不远处的江施琅道,“还请江大人莫要为难殿下,今早武场之事是我一人之过。太子殿下并不知情,此事与殿下无关,大人若要惩罚,罚我便是!”
说罢,他当着众人的面,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
膝盖磕在地上,结结实实地发出一道闷响,在寂静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
而万众瞩目的最中心,所有人都在期待着讲台上的“江施琅”出声。
温连望着跪在台下一副“要不你今天弄死我”表情的顾问然,傻眼了。
不是,大哥你又是来干嘛的?
温连想不通,顾问然口中的太子竟然是小红,而他怎么突然成大反派了。
这还不算完,温连目光挪向顾问然身后的温武英,如果他没看错的话,这九尺黑脸大汉应该是他家毛豆吧?
温武英感受到他的眼神,冷嗤了声,跟在顾问然身边一齐跪下,气沉丹田道,“今日在武场与顾大人一起练武的人是我,若江大人要罚,便也连我一起罚吧。”
片刻间,整座大殿站着的人只剩下了几位呆若木鸡的皇子和目瞪口呆的温连。
温连觉得自己最近应该是水逆,怎么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找到他头上来。
他掐了掐额头,当着崔晏的面,只得努力维持人设,“顾大人何出此言,我早说过,晌午我只是受了点小伤,顾大人不必挂念在心,你们快些回去当值吧。”
这话他是真心的,现在温连只想把这群人全部轰出去,自己清静一下。
顾问然哪里相信,以为他故意拿乔,想借此机会给崔晏难堪,只得压下声音道,“若江大人不信,我只能叩首谢罪了。”
话音落下,温连微微睁大眼睛,赶紧挣脱开了身旁崔清的手,走下台去,说道:“你这不是折煞我吗?”
他看向旁边许久不发一言的崔晏,有些心急地道,“殿下,您快劝劝顾大人吧。”
这还是温连对崔晏说的第一句话。
崔晏眸光冷然,在温连脸上转过一圈,终究还是淡淡开口,“既然太傅开口,顾大人、武英,你们都起来吧,别让太傅为难。”
听到他的话,顾问然怔了片刻,在温武英的搀扶下缓缓起身。
他怎么感觉殿下这火气,好像是冲着江施琅去的呢?
难道殿下终于对江施琅看不过眼,想要反击了?顾问然喜出望外,立在了崔晏身后,准备见机行事。
而后便听崔晏声音沉沉道,“今日是太傅入明德所执教第一日,学生来得匆忙,并未准备拜师礼,还请太傅毕课后,专程来清宁宫一趟。”
温连没敢抬头仔细看他,生怕自己一个眼神就把身份暴露了,只轻轻答应,“好,微臣正有此意,午后毕课,微臣会专门去清宁宫为殿下补课的。”
听到他爽快答应,崔晏神色微微缓和下来,他眉眼舒展,“好,那孤便回宫稍作准备,先行告退。”
临走之前,望着不肯抬头的温连,他抿了抿唇,伸出手,在温连肩膀被崔清碰触过的地方,轻轻拍过,
“有尘土。”
声音低得像是在同温连轻声私语,还隐隐有些怨念。
温连啥都没听出来,他紧张到不敢抬眼,俯身行礼,小声道,“多谢殿下。”
小红长大了,肯定变得更加聪明。
他千万千不能露馅,小红现在可是太子,要真露馅,他想管都管不住。
崔晏轻轻勾唇,收回莹润的指尖,带着顾问然他们转身离开。
察觉到头顶那灼灼的视线消失,温连总算松了口气,回过头,却又对上了三皇子崔清朝他看来的目光。
“太傅当真温润君子,宽厚大方。”崔清意有所指地笑了笑道,“太子殿下确实不太懂宫里的规矩,毕竟才从幽州那等粗鄙之地回宫一年,礼数不周,若有得罪的地方,还请太傅多多担待。”
听到他的话,温连眉头微蹙,有些纳闷地道,“跟太子殿下有什么关系?”
本欲投其所好的崔清,被他怼得喉头一噎,眼神有一瞬间的愣怔。
温连毫不在意地翻开书本,语气还有些急切似的,“殿下请回座位,上过这堂课,微臣还要去清宁宫为太子殿下补课。”
他还要好好看看小红有没有在宫里受委屈呢。
怕引得温连不悦,崔清只好忍下煽风点火的话语,坐回自己的书案前开始听课。
母妃不是说江施琅很厌恶崔晏么怎么跟他想象的不太一样。这么好的机会,江施琅竟然真的半点要追责太子的意思都没有?
他望向讲台上故作深沉的“江施琅”,心头蹦出个猜测,难不成“江施琅”是在下一盘大棋,等待更大的机会一鼓作气把太子搞下马去?
崔清心头兴奋,越想越觉得是这个可能,更加殷勤地听起课来。
一堂课很快讲罢。
温连按着教案讲完,除了口渴以外倒是不觉得累,他简单布置了篇文章给诸位皇子,而后起身告退。
明德所里,太傅比皇子要更加受尊敬,温连走后,其他皇子才起身离开。
见温连讲完课,小德子连忙凑上前来,递上一杯润喉茶,“大人现在可是要去清宁宫?”
温连点了点头,他这堂课上得心不在焉,一直在想小红怎么会变成太子,是冒名顶替还是阴差阳错,想了半天百思不得其解,早就迫不及待想见到小红。
小德子却一脸骇然,紧张兮兮地说道,“不可,万万不可啊,大人!”
“有何不可?”温连困惑看他。
小德子猛咽一口口水,说道:“大人您想想,前日您在御前说太子殿下品行不端,害殿下被禁足一日。殿下面上波澜不惊,私下里却让顾大人把您脑袋打破,这次又专程过来,让您去清宁宫里一趟……”
温连悚然一惊,发现了盲点,小红现在可还不知道他这副壳子里已经换人了,说不准真是小红让那顾大人一棍子砸在原身头上。
“你看那清宁宫是什么地方,太子殿下的地盘,四面高墙围着。您孤身一人在皇宫,万一又出了什么事,左丞相他老人家就是有心救也救不及啊。”
小德子仿佛已经参透了崔晏的目的,咬牙道,“奴才敢说,这必定是太子殿下设的鸿门宴,冲着您来的,大人您千万三思!”
鸿门宴……!
以小红的脑子,这种主意的确是他能想得出来的,在这前朝后宫里,如果没有些手段头脑,小红也不会能轻易坐到太子之位。
温连越想越有道理,越想越一阵后怕,他心惊胆战地喝了口茶水,说道,“惠妃娘娘的宫苑在哪,小德子,你快去请示一番,就说我想在娘娘那先躲一躲……不是,先叙叙旧。”
至于小红那里……先鸽一下吧。
浅浅鸽一下,他应该不会生气吧?
放鸽子【二更】
(二十九)
清宁宫。
宫人们精心打扫着宫殿, 一片忙碌。
小太监把花瓶擦拭干净,望向身旁给花盆浇水的小宫女,压低声音, 好奇地问,“今个是皇上要来宫里么?”
上次这么隆重地清扫大殿,还是太子殿下刚搬进来的时候。
小宫女摇摇头,凑近他些, 小声道,“听嬷嬷说,是殿下的老师要来, 殿下特地命人在小厨房做了一席子好酒好菜。”
闻言, 那小太监若有所思, 嘿嘿笑了声, “殿下的老师定然很严苛,不然怎会这么用心布置。你瞧外面莲花池里,殿下专门叫人去把鱼都给喂了一遭呢。”
小宫女被他的话逗笑, 眼见顾问然走进殿内, 赶紧噤声,“顾大人来了。”
一众宫人顿然不敢耽搁,老老实实地收拾起来。
顾问然环顾四周, 没见到崔晏的影子, 转身出殿门,果然在明秀亭里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他静静走过去, 只见亭子两旁各立着一排端着瓜果的宫女, 角落里还搁着清凉散爽的冰鉴。
“殿下。”顾问然轻唤了声, 在崔晏朝他看来时,俯身道, “咱们不准备着些什么吗。”
比如说什么暗器、毒药之类的。
这会他估摸着江施琅已经讲完最后一堂课,说不定已经站在清宁宫门口了。
他看了一圈,宫里一切似乎与往常并没什么两样,要对江施琅下手是有些难度,但以殿下的聪明谨慎,杀个年轻气盛的江施琅绰绰有余。
闻言,崔晏执棋落下,淡声道,“都准备过了。”
顾问然明白过来,笑道,“好,可有需要微臣帮忙的地方?”比如说帮忙把江施琅装到麻袋里乱棍打死,他还是很乐意效劳的。
崔晏沉思片刻,捻起一枚棋子,缓缓道,“有。”
“殿下尽管吩咐,微臣这就去办。”顾问然一时激动,指尖都已经搭在了腰间长剑上。
却听崔晏风轻云淡地开口,递给他一盘荔枝,“去把荔枝剥了,再把你从幽州带来的乌骓宝马牵来,待太傅赶到,亲自送给太傅谢罪。”
话音落下,顾问然微愕,不可思议道,“殿下,那马是专程送来给您练骑术的!”
那可是匹千里好马,送给江施琅这种卑鄙小人,他心里跟割肉一样疼。
崔晏不再出声,而是聚精会神地看着棋盘上暗流涌动的棋子,抬手落下一子。
下棋时,时间会过得更快一些,等待也不会太过难熬。
“殿下……”顾问然见他如此,便知道此事无法转圜了,无奈地长叹一声,“臣那宝马良驹啊,要被别人给骑走咯。”
虽然心里不爽,但顾问然还是乖乖动身,去马厩牵马。
在他走后,崔晏仍静静地独自下着棋。
晌午的饭已放凉重温三回,日头西斜,虫鸟嗡鸣,寂静的明秀亭里,只有崔晏落寞的背影。
棋盘上已成死局,没有棋子可以再落。
崔晏仿若无知无觉般,抬眼望向亭外的天空,半晌,低声喃喃道,“几时了?”
“回殿下,申时三刻了。”
崔晏怔了半晌,偏头看去,身侧的宫人来去几波,顾问然牵来的乌骓沉默地被拴在栏杆,盘子里精心备好的饭菜,已然冷透。
温连没有来。
指尖缓缓蜷紧,麻木的心脏忽地传来久违的涩楚,像是被细小的针扎进来,虽不致死,却疼痛绵长。
良久,崔晏站起身。
恰逢去明德所打探消息的太监回来报信,“殿下,听说江大人一放课就去了惠妃娘娘的巧善宫里头,到这会也没见让人送信儿过来,可见今天应该是不来了,这饭菜……”
“扔了。”他倏地冷冷打断,将周遭宫人瞬间吓得全部跪在地上,无人敢抬头看他此刻的神情。
太监额头的冷汗一滴滴渗出皮肤,滴落在地。
夕阳斜入树梢,崔晏将棋桌上的棋子尽数拢至掌心,再漠然地任由那些棋子从指缝间漏出,坠落在地,眸色洞黑如墨,他声音淡淡,对身侧太监道,“李忻,去通报惠妃娘娘,孤要到巧善宫去……”最后几个字,他一字一顿地吐出,
“接太傅回来。”
*
惠妃宫中。
温连被惠妃热情招待,酒足饭饱,又聊了聊家里老人身体,温连都机智地答上了问题。
“爹身体很好,娘娘大可放心,在这深宫里顾好自己身体,爹他才能少一分担忧挂念。”
惠妃娘娘容貌并算不上最好,但性格却很不错,和她聊天让人感觉十分舒适。
她淡笑了声,说道,“琅儿说得对,这次见面,姐姐倒觉得你变了些。”
温连心头一跳,故作懵懂道:“娘娘何出此言?”
闻言,惠妃对身旁侍女使了个眼色,周遭宫人皆纷纷退下,她悄然凑近温连身侧,沉声道,“瘦了不少,琅儿,你实话告诉姐姐,是不是那新太子对你不善?”
晌午的事早已传到宫里,本就是寂寞深宫,一点小吵闹便很快落到各位贵人耳中,更何况是惠妃娘娘这等一宫之主,耳目更是遍布各处。
温连端起茶杯,装作认真品茶地模样,沉吟了声,“与太子殿下无关,娘娘怎么会这么想?”
话音落下,惠妃抿了抿唇,叹息一声,“琅儿在外受了委屈,也不肯知会这个姐姐一声。到底是多年不见,生分了。”
眼见美女姐姐面露难过,温连险些一口茶呛到自己,连忙解释道,“怎么会,娘娘多想了,殿下聪慧有礼,是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才。”
听到他的话,惠妃轻笑道,“什么栋梁之才,你前些天还在御前怒斥他不知礼数,品行不端,这会又成栋梁之才了?”
看来原身是真不待见他家小红啊。
温连思酌片刻词句,缓声解释,“殿下乃一国太子,行为举止自然要比其他人要求更甚,我鞭策他是为了令他更好的进步,如此他便不敢松懈了。”
这个理由天衣无缝,外加“江施琅”这张沉静谨慎的面容,更加有说服力。
惠妃眉头微蹙,低声道,“你当真看好这新太子?”
“太子文雅洁淑,才识广达,实在令人佩服。”温连夸起自家小红来滔滔不绝,“不仅如此,殿下相貌堂堂,足智多谋,识文断字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担当得起一国太子的位子。”
见他越说越夸张,惠妃困惑半晌,忽地朝温连招了招手,“琅儿,你来。”
温连从凳上起身,小心翼翼把耳朵地凑到她面前,听到惠妃压低声音,徐徐道,“可若太子并非圣上亲生子呢,你可还支持太子?”
一刹那,一股寒气从天灵盖贯穿到脚底,温连不可置信地看向惠妃,压下心头的震愕,低声道,“娘娘如何得知?”
虽然他也猜测,小红根本不是太子,而是什么冒名顶替的狗血剧情,但是这种皇室秘辛,惠妃怎么会知道?
惠妃知道了,还有谁会知道?
皇上知不知道?
惠妃徐徐道,“传言道太子生母并不是丽妃,当年在我入宫之前,宫里百废待兴,与皇上一起风雨同行打下江山的,是如今已然薨逝多年的明皇后。”
明皇后性情温善,得皇上专宠,却不喜后宫纷争,于是后宫大权一直旁落其他妃子手中。
恰逢那几年战事吃紧,皇上无瑕顾及后宫,有时常常几月才进后宫一次。
这大权旁落,底下的人自然会蒙生各种腌臜心思。一年深冬,明皇后被宫人污蔑与侍卫私通,皇上虽然没有相信,但到底心里留了个疙瘩,将皇后宫中所有与此事相关的宫人斩首示众。
其中就有明皇后的几个手足姐妹。
明皇后因此大病一场,却意外发现自己怀了孩子,这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让明皇后的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重上加重。
皇子诞生不久,因着是嫡长子,很快被册封为太子。
册封太子当日,明皇后被人发现死在软榻上,脸上还挂着两行清泪,而小太子正戴着御赐的金锁子,在软榻嚎啕大哭。
皇后是郁郁而终的。
消息传出去,宫中忽地流言四起,有人说那孩子是明皇后与那侍卫的种,皇上杀了侍卫,所以明皇后才死得那么悲痛。
知晓这些传言后,皇上勃然大怒,将所有传谣的宫人全部残忍斩杀,头颅挂在后宫宫墙上,暴晒十日,以示警戒。
尸体腐败后烂臭无比,整座后宫无论何处都好像透着一股死人的尸臭似的,这些事便也没人敢再提起。
流言蜚语虽了,皇上却也因此对明皇后诞下的皇子心生隔阂,把孩子丢给了当时一个意外承宠,恰巧也有身孕的贵人代为抚养。
那贵人是个美艳戏子,出身不好,地位卑贱,承宠后很快怀上了自己的孩子,也是个皇子。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骨肉自然比别人生的好,于是那贵人在暗地各种苛待太子殿下,甚至期盼有一日太子死后,她的儿子能成为太子。
惠妃收回思绪,望向对面已经震撼到石化的温连,轻声道,“琅儿,你认真在听么?”
温连深吸了一口气,在心底用最脏最难听的话,骂了一句。
皇帝,你***脑子有**啊?
怎么别人说啥这二笔皇帝都信呢,别人说他老婆给他戴绿帽子,他信了,别人说他孩子不是亲生的,他又信了,那要是别人说他先天性.无能呢?
这死皇帝指定早就拔刀去砍人了。
说到底,根本就是皇帝他自己自卑,觉得自己配不上皇后,所以才总是幻想猜测皇后会不会真的和人私通。
堂堂一国之母,皇后怎么可能做出这么傻的事情?
男人的面子有那么重要吗?
温连一肚子火,还没见过皇帝,已经想要给他一刀了。
谁当他的老婆孩子,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思及此处,温连看向惠妃的目光不由得带上了几分同情,“娘娘,这些年,你辛苦了。”
惠妃被他说得一怔,眼眶微酸,“不辛苦,有你和爹为我撑腰,我在宫中的日子还算安稳。”
她垂眸,用帕子拭去眼角的泪,低声道,“琅儿,太子的身份不清不白,只要有人能找到当年明皇后私通的证据,皇上必定会废去太子,改立他人。你在朝中行事定要想清楚再做,世事难料,落子无悔。”
等等。温连猛地想到一个问题,那就是,小红如果真的是男主的话,他的父母定然是已经去世的,这也就代表着,小红还真不是皇帝亲生的。
如果这证据真的被人找到,小红的下场大概就是……欺君之罪,举家抄斩!
不仅小红要死,连带温家、幽州,一个都跑不了!
温连额头冒汗,连忙道,“此事还有多少人知道?”
惠妃沉思片刻,答,“宫里的老人应当都知情,不过,有证据的恐怕只有明皇后宫里的人,只不过那地方已是冷宫禁地。没有皇上圣旨,谁也不可出入,就连每日吃饭都是只能开一个狗洞大小的小门,由皇上内侍亲信去送饭。”
这也就代表着,没有皇帝的准许,小红暂时还是安全的。但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如果真有人想对付小红,一定会想出办法的,就比如说这原身江施琅,倘若不是温连及时穿来,江施琅听过惠妃这一番话,肯定会想尽办法搞死小红。
幸好,幸好是他在这。
小红不慌,爹会誓死保护你!
温连沉声叮嘱,“娘娘,此事事关重大,千万不可外传,以免打草惊蛇。”
“江施琅”的聪敏,惠妃向来是清楚的,她重重点头,说道,“这你放心,此次请你来最重要的便是此事。太子回宫当日这些流言曾经出现过几次,都是我叫人压下,就等你入宫之后再做商量呢。”
温连感激涕零,他都想要喊惠妃一声亲姐,这也太周到了,无形之中还帮小红躲避了一场浩劫呀。
他刚想再说些什么,忽地宫门外传来急切匆忙地脚步声,一道尖细声音响起,“启禀娘娘——”
二人立刻不再谈及此事,惠妃扬声道,“进。”
一个小太监步履飞快地跑进殿内,手中的拂尘都险些甩丢,“娘娘,太子殿下现在正在巧善宫外,说是要求请太傅与殿下一道回宫去!”
惠妃和温连同时站起来,惊诧开口,“什么?!”
小红居然追杀他追杀到惠妃宫里来了!
他青春期了【三更】
(三十)
清宁宫内, 温连与惠妃对视一眼,他飞快道,“娘娘, 宫里可有后门?”
惠妃略显困惑,却仍颔首道,“有一扇运菜运粮的后门,你要做什么?”
“烦请娘娘去通知太子殿下, 就说时辰太晚,微臣不宜在后宫久留,方才已经出宫回府了。”温连想出个堪称完美的借口, 这个借口哪怕是小红肯定也找不出错来。
惠妃无奈地笑了笑, “太子根基不稳, 以咱家的家势, 何须怕他,我猜是那太子为了讨好于你,才特地来登门请你过去。”
真要说起来, 太子在宫中除了身边那几个幽州来的莽夫, 连个亲信幕僚都没有。眼看琅儿成了太子太傅,颇受皇上器重,眼下不知多少人巴巴地想凑到琅儿跟前来卖乖。
惠妃自以为看得通透, 却不知道他们仨人各自加起来八百个心眼子, 惠妃一百,崔晏一千, 温连负三百, 仨人也没猜对谁。
温连已经起身, 拂去衣衫褶皱,低声告退, “并非怕他,只是今日时辰已晚,上了一天课,微臣也累了,无暇应付于他。殿下那边还要劳烦娘娘同他演戏,微臣就先走一步,改日再来叨扰。”
闻言,惠妃也不好再留他,便命人带温连从后门离开,又借故拖了一会崔晏,才让宫人出去传话。
巧善宫的殿门前,太子的舆车落地,崔晏静静垂首,等待里面人出来回话。
晚霞似火,斜阳将他身上玄紫澜衫染成绯色,崔晏像一棵树,动也不动,袖内的指却寸寸攥紧,微微盗汗。
很快,终于有人出来。
小太监把头扎得极低,哆哆嗦嗦地道,“启禀太子殿下,娘娘说您来得实在不巧,江大人方才在巧善宫待了一阵,自觉时辰太晚,已经出宫回太师府去了。”
话音落下,整条宫道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袖内的指一刹松开,崔晏面色怔忪,身形犹如一片枝头随时可以被风吹落的枯叶,他定定望着那小太监,重复道,“已经回太师府去了?”
“回殿下,是……”
崔晏忽地抬起头,夕阳如浓浓鲜血般刺目煊红,每一道光仿佛都在争先恐后地扎进他的眼底。
他倏然回忆起五年前,温府厢房书案上那满桌被翻开的书本符纸,以及月光洒落时,上面满满当当触目惊心的温连的名字。
任谁看到都会觉得他是个疯子罢,九万八千张用血写就的符纸,庙宇高堂之上亲手捏塑的神像,他在日日夜夜思念一个不该肖想的人。
温连什么都知道,如今只是不想再见他,不想再靠近他。
也对,他心思肮脏,对神仙产生亵渎之心,是他有罪。
温连该厌他的,自始至终,他都不是温连心中的好孩子。但是说不定,只要他更听温连的话些,温连就不会离开他。
他本想等温连上完课,来清宁宫,他可以还像从前那般和温连说一说这些年自己有多么想他,每日每夜,不得安眠。
可是温连却离开了,不知究竟是巧合,还是温连有意为之,崔晏心底都有些酸楚。
半晌,他敛起眸光,听到不远处宫道里有人快步走来,抬头看去,是李忻。
李忻神神秘秘凑近崔晏,用只能二人听到的声音,开口道,“殿下,刚刚奴才手底下的太监小年子说,他看到江大人从巧善宫后门走了,刚走!是听到您到巧善宫才走的!”
崔晏怔在原地,李忻还在愤愤不平地念叨着。
“这个江太傅啊,实在是欺人太甚,根本不把殿下您放在眼里……”
“别说了。”
崔晏木然地抬手,打断李忻剩下的话。
温连不是巧合离开,是有意为之,甚至为了躲开他,悄悄从后门溜走,只为了不和他碰面。
五年苦等,换来那人连一面都不肯见。
他闭了闭眼,低声道,“回宫。”
李忻愣了愣,“这就回去啊,殿下,要不咱们直接把那江太傅半路截住,好好质问质问他,给他个下马威?”
崔晏漠然地摇了摇头,不知想到什么,倏忽顾自笑了声,“不必了。”
既然温连铁了心要离开他,他现在去又有何用。
崔晏想清楚一切,彻底打消与温连相认的念头,在心底缓缓重复着江施琅三个字。
从今日起,他要把温连,当成江太傅。
神仙高坐庙堂,不可妄念。
但江太傅,却是可以妄念的,不仅可以妄念,还可以百般纠缠,任意施为,太子与太傅,往后还有无数漫长的日子可以消磨,他有时间,也有耐心。
是温连执意要做江太傅,是温连执意要落到他手里。
爹爹,他再也做不得好孩子了。
*
太师府。
温连一路偷偷摸摸,总算苟到家门口,这一天的工作量还真不少,又是装老师,又是装深沉,应付过小红还有应付惠妃,可给他累得够呛。
小德子跟在他身边,激动地道,“大人,您快看,皇上果然还是最看重您,这大宅子,在整个京城里头都少见,快比上王爷府了!”
温连循声看去,只见一间比温府大了不知多少倍的豪宅映入眼帘。
瓦片宅墙,屋檐牌匾,处处都是崭新的,两侧各摆一个口衔宝珠的石狮子,还有两个站岗的家丁。
甫一见到温连,那两个家丁立马从他的衣裳认出他的身份,殷勤地凑上前来,将温连乘坐的马车给牵住,声音嘹亮,高喊道,“恭迎太傅回府——”
这一声,给温连心里喊得那叫一个舒坦。
之前在温府,那是温家老爷的房子,这次直接给他自己一座这么大的宅子,如何让他不高兴?
温连最喜欢房子了,越大越好,越贵越喜欢。
光是看着院落里的亭台草木,心里就跟吃了蜜一样甜,白日里的那些烦恼疲累瞬间一扫而空。
温连看向身旁的小德子,努力维持了下人设,“小德子,回府吧。”
小德子是惠妃特地派给他的,可以跟随温连一起出宫,平日里随时陪侍着温连,是贴身太监。
如今见主子得意,小德子也跟着高兴,脸上有光极了,“得命,大人!”
回到府里,温连把太师府上上下下都看了一个遍,还挨个看了家仆的名单,他越看越满意,直到最后累得走不动,才回到厢房,彻底瘫在床上。
窗外天色已晚,温连在柔软的床榻上反复滚了滚,夜色朦胧,虫鸟低鸣,失去人群的掩护,他忽然感觉有点孤单。
这种时候,旁边应该有人在的。
应该是一个小孩,黏在腿边甜甜地喊他爹爹的那种,亦或是一个少年,乖巧温顺地依偎在他身边帮他剥果仁吃。
他忍不住长叹了声,把脸埋进枕被里。
不得不承认,今天见到小红的时候,他真的被吓到了。
小红比以前更高了些,相貌也从青涩钝感的少年模样彻底长开,五官变得更加精致绝艳,若以前的小红是一首挥笔游龙的七言律,现在的小红便是一幅书至绝笔的绝句诗。较之从前,眉眼锋利许多,那双眸子又极其墨黑,目光灼灼,像是藏着一个能够把人吸进去的漩涡。
只是多看了眼,温连便有一种自己被剥光了,赤.身.裸.体展露在对方面前的感觉,他忍不住低下头。
——其实本来是想多看几眼的。
人的身份一变,从小少爷成了太子殿下,身上的气质也跟着变了。
温连莫名其妙不敢看他。
这种又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有点奇怪。
就好像每天一起哭穷的好兄弟,突然有天去他家里,发现人家是富二代。
温连翻了个身,平躺在床上,望着花纹繁复的天花板,旋即想到自己还是陆子云时,在天乐坊里和小红一起躲在红帐里的场景。
脸红害羞的时候,其实还挺可爱的,像在逗一只狸花猫似的。
顿了顿,温连忽然发现自己刚刚脑海里的想象,居然莫名把那个小小红的脸,代入成了现在大小红的脸。
耳尖瞬间烫起来,温连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畜生啊,想什么呢!那是小红!!”
食色性也,食色性也,温连努力安慰自己只是太好色了。
夜深。
小德子特地在他房里点了熏香,兰花味道的熏香袅袅升起,温连逐渐安宁地睡去,进入梦境。
梦里,一双大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肩膀被人咬过一口,留下几个极其霏靡,侵占欲极强的牙印。温连几乎失去意识,天地旋转,眼前模糊,身体好似不由自己控制般,在身后人莽撞急切地动作中,像一艘在大海里飘摇的小船,荡啊荡,荡啊荡……
翌日一早。
温连自梦中迷迷瞪瞪地醒过来,望着床单被褥上湿漉漉的痕迹。
他呆滞半晌,像是一刹回魂似的,猛然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是什么,他又青春期了??
温连颤抖着把床单被褥揉成一团,而后翻箱倒柜,找出个空箱子,把床单被褥塞进去,像是藏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似的,一脚恨恨地踹进床底下。
先前还大义凛然,振振有词教导小红不要羞赧的温连,此刻大脑只剩一个念头,
今天的事,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小红,死也不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