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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chapter71

    细针刺进血管, 冰凉的液体在血管里卷涌。

    盛愿沉沉阖眸,陷入泥沼一般的梦境,异物进入血管的触感让他感觉不舒服, 下意识想抽回手。牧霄夺抬手按住他的细腕, 低声安抚。

    牧霄夺的私人医生华臻抬手将卧室灯关掉,让盛愿睡得更舒坦,借着一盏微弱的夜灯,在半明半昧中光影中记录他的体温。

    “您不必过于担心。”华臻的视线不动声色掠过两人交缠的指尖, “盛愿的身体一直没有调理好,许是吹冷风着了凉, 只是寻常的发烧。”

    牧霄夺在涉及盛愿健康的事上从不会有半分侥幸,无声注视着那张苍白的小脸,末了将被角仔细掖好,和华臻一前一后离开卧室。

    云川的夜寒冷刺骨, 枯白的树枝在冬风中狂乱摇曳, 摇落满地霜雪。

    华臻拢了拢外衫,走梅花桩似的绕过小狗丢在地毯上的玩具,在散落各种零食的小茶几腾出放笔电的地方。

    他大半夜被雇主叫醒, 从城东到城西灌一肚子冷风, 只扎一针就走太说不过去。

    华臻见男人神色寡冷, 如窗外萧瑟北风, 不绕弯子,一针见血道:“先生,您是在担心盛愿的脑瘤会复发?”

    “他上一次的MRI检查是什么时候?”牧霄夺问。

    华臻的电脑桌面专门留存一份命名为【盛】的文件夹, 两年间, 盛愿的各种复查结果以及检测报告都收纳其中,大概那孩子根本无法想象到自己的身体状况会被别人时刻监控。

    “他已经很久没去医院复查了, 最新的MRI还停留在三个月前,术后恢复的还不错,报告显示一切正常。”华臻话音一转,“不过脑部疾病的发作通常较为短期,最危急的情况是猝发,这份报告的参考性并不强。”

    华臻叉掉当前文件,建立空白页,“盛愿最近有出现头晕或者走路不稳的情况吗?”

    牧霄夺下巴一点,埋藏在花红柳绿的零食袋里的创口贴和碘伏顺势落进医生眼中,“他今天从楼梯摔下去了。”

    “楼梯?”华臻的眉心倏然收紧,滔滔不绝的问,“几层?具体摔伤的部位?摔倒后有出现呕吐的症状吗?”

    牧霄夺回忆着盛愿吞吐不清的话语,从中择出几条有用信息,“大概两三节台阶,手肘、膝盖都有磕碰,其余症状倒是没有。”

    华臻点点头,手指在键盘敲出残影,“如果只是单纯的脚滑问题不大,一旦他频繁地出现摔跤或者头疼头晕状况,一定要及时告知给我。”

    “就像我从前说的那样,肿瘤虽然切除了,但是腔隙还在。也就是说,他的脑子里埋藏着一颗隐患,即便概率微乎其微,也不能完全排除复发的可能性。”

    牧霄夺将他这番话记下,又道:“确保万一,明天一早给他安排检查。”

    “好的。”华臻说,“原本我以为盛愿只是普通的感冒发烧,照您这么讲,这场高烧对他来说很危险,最好不要离开他身边,我也会一直守在这里。”

    牧霄夺抬手掐了掐眉心,“辛苦你了。”

    华臻哪受过雇主这种程度的配合,忙说不辛苦,趁热打铁道:“对了先生,我之前建议过您最好减少助眠药物的药量,您有遵医嘱吗?”

    “偶尔。”牧霄夺简短回复。

    依旧是一成不变的敷衍,华臻默默腹诽,手指在键盘用力敲出两个字,“烟和酒呢?有意识在缩减吗?”

    牧霄夺淡淡看他一眼,不需多言,这幅样子已经说明了一切。

    烟自不肯戒,酒更不必说。

    “……那胃药呢,按照疗程,你上个星期就应该派林峥去我那里拿药了吧?”华臻艰难提起一个笑容,恨不得把药捣碎了直接灌进这人嘴里。

    “最近没有发作。”牧霄夺答非所问,“看来你开的药适得其反。”

    华臻面色骤然铁青,片刻后又顺男人的话音重新梳理头绪,暗暗思躇,随即点开桌面的另一份报告,端看半晌,斟酌开口:“先生,您的具体患病时间是在两年前,而且是毫无征兆的突然发作。”

    “一开始,我以为您的病是由于长期的高强度工作、生活作息不规律以及吸烟喝酒所造成,依照您的话,这些情况依旧没有改善,但病情却在缓解,看来病根并不出在这里。”

    “您知道,神经性胃炎的病因也可能是情绪波动或者精神刺激,两年前,是否发生了什么事,而您没有对我说过……”

    牧霄夺沉默的将视线转移。

    所有事物在他眼中似乎都像雾一样寡淡,华臻无声注视他,试图在那双无风无雨的眸中,找到他用迷雾涂抹出的真实世界。

    而他也渐渐明白,男人大多时候的不言语来源于某种自幼年起的刻板塑造,并非有意隐瞒。

    “……是因为盛愿吗?”华臻试探道出一直以来心中的猜测。

    许久,他得到了一句肯定的答复。

    “是。”-

    药瓶里的药液空空如也,已经悉数注入进盛愿的体内。

    华臻干净利落拔掉针头,顺便给他又测量了一次体温。

    “三十七度,偏高,但比一个小时前已经降了很多。”华臻一边收拾药箱一边说,“体温计放在这里,您半夜多给他量几次,我会一直留在客厅,有什么异常您直接叫我。”

    黑暗里只听得男人淡声回应。

    华臻悄无声息的离开卧室,关门前最后一刻的视线,定格在男人沉沉俯下的身。

    两年前,华臻同时经手了两位病人,一位站在那里,另一位他在今晚才有幸见到。

    他长期作为牧霄夺的私人医生,不仅需要了解雇主的各项生理指数,也期望通过了解其家庭背景、所处环境和人际关系,深入剖析他的内在,从而建设性地疏导心理和情绪反作用于生理机制的问题。

    华臻曾经旁敲侧击过那位总替老板拿药的林助理,经他的口,得知到雇主的病因很可能来源于身边某位至亲的离开。

    而他的雇主在客观上配合治疗方案,偶尔会主动预约,也接受了服药的建议,可华臻渐渐明白了一个事实:他每次带来的那份不属于他的检测报告,才是他此行真正的目的。

    虽然不知道他是通过什么不入流的渠道得到这些报告,但只有在自己认真看过、亲口说一句“恢复状况不错”之后,男人的面容才会显露出一丝不易察觉、转瞬即逝的放松。

    好像他是在为这一句话而活-

    一扇门后,无人可告的黑暗里,牧霄夺第无数次用视线描摹盛愿的睡颜,仿佛那是一幅常看常新的名迹。

    盛愿睡着时很安静,纤长的脖颈线条清隽柔和,微敞的领口间锁骨若隐若现。干净的皂香中混着浅淡体香,还带着一点点残留的药苦,夹杂着这具年轻的身体温热的暖意。

    牧霄夺不由得收紧手臂,以一个极致占有的姿势将盛愿完全覆没在自己怀里。

    盛愿睡得很不安稳,噩梦一个接着一个,眉心微微蹙起。牧霄夺低头和他接吻,克制却不起作用的动作将他扰醒,无意中把人从噩梦捞了出来。

    盛愿簌簌将眸子眯开一缝,一瞬间忘记做了什么梦,无意识朝身前温暖的怀抱拱了拱,黏黏软软的小声说:“睡觉呀。”

    牧霄夺指端轻捻盛愿的发丝,沉声唤他的名字。

    “盛愿。”

    “嗯?”

    “你有没有想过和我组成一个家,只有我们两个人。”牧霄夺毫无征兆的将一个与他本人完全背离、全然偏向感性的问题问出口。

    盛愿不甚清明的大脑慢吞吞转动,“嗯……只有我们两个吗?咬咬听见要伤心了。”

    牧霄夺不在乎他清奇的脑回路,接连问道:“你爱我吗?”

    盛愿没有片刻迟疑的回答他:“爱,我特别特别特别爱你。”尤嫌不够,又补上一句,“全世界我最爱你了,你在全世界里也要最爱我,不然我就太可怜了……”

    渺渺无尽的黑暗中,似乎一切都在离他远去,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以及男人的心跳,微弱的意识渐渐剥离躯壳。

    盛愿埋在男人的怀里小声嘟囔:“舅舅,我有点困了,想你抱着我睡……”

    “不许睡。”

    牧霄夺深深闻着他身上被药苦冲淡的暖香,仿佛想把这个味道与自己融为一体,“你要和我保证,说你永远都不会离开我,盛愿,把眼睛睁开。”

    盛愿不懂他今晚怎么变得这么难缠,费力的睁开眼,迷迷糊糊的捧着他的脸轻轻亲。

    “牧霄夺,我永远永远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说完这句话,盛愿似乎困倦得再也撑不住,阖上双眼,沉沉睡去。

    这之中的任何人都没有预料到,盛愿这一觉会从睡眠陷入昏迷-

    盛愿在一阵尖锐的耳鸣中沉入黑暗,紧接着是一片刺目的明亮,令人作呕的消毒水味道径自闯进鼻腔,液体输进他的静脉血管,又是熟悉的冰冷。

    他弱听的右耳在这种茫然时刻仍然尽心尽力的坚守本职,为他在满世界浪潮般的嘈杂中,带回了几道无比陌生的声音。

    “患者送来得很及时,静脉溶栓的效果很好,而且也没有很严重的反应。”

    “是的,这和患者从前的脑瘤没有关系。经过开颅手术切除后,他的病一直没有复发过,囊腔情况显示良好。”

    “突然晕厥的原因……目前看来是腔隙埂塞,具体情况还需要接受脑血检查和治疗,以及留院的进一步观察。”

    第72章 chapter72

    日暮时分的阳光温柔到残忍, 从窗口缓缓漫延,伸到病床化作一条起伏的光带,一并映照苍白得几乎与白色被单融为一体的指尖。

    纸页翻动时发出沙沙响声, 像斜风吹刮枯槁。清瘦的面容藏在光的阴影里, 低眸垂视着秉在手中的《斜阳》,那些烂熟于心的文字和剧情此刻却变得无比陌生,仿佛从没有嵌进他的记忆。

    盛愿将书放下,无声无息仿佛一具空洞的人偶。即便夕阳纵情燃烧也映不亮他眼底惨淡的眸光, 如同点不燃的潮木。

    他不禁发问:时间真的在流逝吗?他所拥有的一切,这如梦似幻的两年, 是否只是一场求而不得的梦?

    大概是他上辈子十恶不赦,才会失去此生的幸运,连做梦的权利也要被收回。

    梦醒之后,他仍然坐在雪白的病床上, 依旧是那个无时无刻不被死亡阴影所笼罩的病人。

    害怕被抛弃, 卑微到尘埃,一个任人拿捏的可怜虫,只能在无穷无尽的折磨中等待架在脖子上的铡刀落下。

    盛愿无力的闭上眼, 眸中早已干涸。

    一墙之隔后, 华臻翻阅着病人的MRI报告以及颅脑CT, 传达后续的治疗方案以及注意事项, 面容已不似昨夜那般凝重。

    “……依照检测报告的结果来看,并无大碍。病人虽然体质弱,但毕竟胜在年轻, 恢复速度较快。”华臻将手中报告翻过一页, “具体的方案已经给出,只需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 出院后按时吃药,定期检查即可。”

    牧霄夺沉声问道:“没有彻底根治的可能吗?”

    “梗塞面积较小,病情较轻,经过积极治疗后通常可以治愈。可病人从前患有脑瘤疾病,依旧存在隐患,况且脑血管的疾病复发概率极高……”

    走廊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查尔斯步履匆匆的焦急赶来,看见牧霄夺肃冷的神情心脏瞬间凉了大半截,讷讷问道:“小东西的病怎么样?复发了?”

    华臻先一步和他解释,“脑部深穿支动脉缺血,不是脑瘤复发,也没有出现病灶的转移或者恶化……只是突然晕厥送去抢救这种事够让人后怕的,对于病人本身也是心理上的反复折磨。盛愿心思敏感,一定要时刻照料他的情绪,千万别让他钻牛角尖。”

    查尔斯随手向后捋被风吹乱的金发,声音被冷风灌得哑,“Vantro,你怎么待在外面,不去里面陪小东西吗?”

    华臻替他捏一把冷汗,疯狂递去眼神,心道:他难道看不出先生是被盛愿赶出来了吗?奈何这老外实在不长眼睛,压根没看到他的眼色。

    洪珠仪恰好从旁边路过,得知盛愿住院,她立刻抛下男友连夜从法国飞了回来,连日奔波,未施粉黛的面容略有憔悴。

    “我进去看看小愿,他之前心情一直不好,不愿意见人。又过了大半天,也得吃些东西了。”女人温声道,手里提着保温食盒,绕开门口堆积如山的探望礼品,轻轻推门进去。

    “那是谁?”查理斯问。

    “盛愿的母亲。”

    “唉,真好。”查尔斯不禁感慨,“想想他上次住院那个小可怜样,你一出门,病房里就只剩下他自己,身边连个说话的都没有,现在也是有亲人陪着了。”

    脑血管科的专家曾经是华臻的老师,他向牧霄夺代为转述了一些可能出现的后遗症或者不良反应,便去楼下去取药。

    走廊很暖和,查尔斯缓了缓冻得僵硬的四肢,大步上前将牧霄夺手里的病历抽走,神神秘秘将人唤到了天台。

    晚霞垂坠在天际,站在视野开阔的天台,将满目流光淡金尽收眼底,斜风裹挟着雪粒落去熨帖的衣角,微弱的一点白迅速被掩埋。

    “车祸那起案子,也周旋了快两年,连当初那个草包蒋处都从科级混到副处了。上头催着结案,警方也想就此平息,专案组也解散了,貌似继续查下去也不会有新的进展。”查尔斯道,指间挟一支明灭闪烁的烟杆。

    交谈的片刻间,已经有几通工作电话打进牧霄夺的手机,查尔斯忍不住说:“你要是实在太忙,就先去工作吧。”

    “不用管。”牧霄夺背风点烟,丝丝缕缕的青烟飘飞弥散,淡入风中,继续上一个话题,“他们想以什么方式结案?”

    “死无对证,警方也查不下去。”查尔斯无奈耸肩,“最好的方式肯定是把罪责安在死人身上,谷同舟妄想骗保救女儿,所以精心设计这场车祸,结果将两……三条人命搭了进去。”

    哪是查不下去,只是不敢查罢了。

    牧海英做事不留痕迹,想避开这场火,对于她来说恐怕不费吹灰。

    牧霄夺出奇的漠然,“既然如此,也别再耗费人力,我会派人告知兰家那个姑娘,尽快结案吧。”

    “嗯……哦对了Vantro,前阵子你们家那场动荡究竟是怎么回事?媒体上也没见具体报道。”查尔斯问,“不会是你做官的姐姐把这事压下去了吧……”

    牧霄夺轻描淡写的回道:“几个失信人员勾结当地团伙博。彩诈骗,被国内警方摸过去连窝端了。”

    “哈,这种骗自己同胞的混蛋死不足惜,留着也是祸害。”查尔斯愤愤然,“不过,谁这么有胆子敢把这事揭露,万一对面和当地政府勾结,跨国案件警方也难办。这期间保不齐会被人报复,东南亚那边的可都是亡命徒。”

    牧霄夺一时没有言语,漆黑的瞳映着天幕燃烧的光芒,“谁知道呢。”-

    洪珠仪将饭菜重新热了一遍,蔬菜汤还是热乎的,被她舀起一小勺吹凉送过去,“宝宝,喝一点汤,你上午吐了那么多次,再不吃点东西身体受不住。”

    胃里空空如也,吐都吐不出来东西,可盛愿闻到饭菜的味道还是忍不住反胃,眉心微蹙,轻轻撇开头,“……我不想吃。”

    洪珠仪讪讪的收回手,又问:“那水果呢?要不要吃点香蕉,还有草莓,蓝莓……”

    “我什么都不想吃。”

    洪珠仪束手无策,只能唤来护士给盛愿输营养液,看着他瘦削的棱角和手背的青紫满眼心疼,可也无能为力。

    她的孩子明明这么乖巧、这么努力,从小到大已经吃了太多的苦,为什么还要让他经受这些折磨呢?

    盛愿斜倚着床头,望着山尖那颗渐渐西沉的焰色圆颅,淡声问:“妈妈,你和小卢叔叔在法国玩得开心嘛?”

    “还好,去哪里也没有见到我的小宝开心。”洪珠仪说,“小卢叔叔的工作还没忙完,要过些时间才能回国。我给他看了你从前的画,他特别兴奋,说小宝简直是天才,迫不及待想来见你。如果你同意,他特别希望能为你开一场个人画展。”

    盛愿不过心的笑,“我都好久没有画画了,早就退步得不成样子。”

    “没关系啊,手生而已,当然难不倒我的小宝。”洪珠仪温温然,“出院之后,要不要先把手头的工作放一放,妈妈带你出门散散心,好不好?”

    盛愿点点头,“好。”

    晚霞坠进粼粼江水,失去了最后一抹光亮的大地逐渐被黑暗笼罩。

    房间没有开灯,黑夜像毯子一样包裹住盛愿清瘦的身子。

    他平静无澜的入睡,也平静无澜地,在深夜茫然醒来。

    “醒了。”

    熟悉的低柔,将他从混沌中拉回。

    牧霄夺借着电脑微弱的光源看他,微凉的指骨揩去他鼻尖的薄汗,“做噩梦了吗?”

    盛愿嗓子干哑,没能发出声音。

    最远的一盏吊顶灯亮起,盛愿微微侧身躲掉牧霄夺想要扶他的手,撑着胳膊从病床上缓缓坐起,把干燥盒里的助听器取出戴到耳朵上,又捧着水杯小口啜饮,半杯温水很快见底。

    牧霄夺坐在床沿,默默看着他“自力更生”,难得会有这种手足无措的时刻。

    从前也是这样,盛愿生病后总是十分排斥牧霄夺的接近,仿佛在周身布下了只对他拦截的结界。盛愿的性格一向格外粘人,明明生病时是最需要照顾和疼爱的,却总是在没有任何理由的将他推远。

    “头晕不晕,有哪里感觉不舒服吗?”牧霄夺温声问,对盛愿的躲闪视而不见,抬手拨开他凌乱的额发,“出了很多汗,是不是屋子太热了?”

    盛愿慢慢放下杯子,低着眸看杯底荡漾的水波,小声说:“没有。”

    牧霄夺手指梳着他额角细碎柔软的绒毛,破例道:“要不要吃点东西,不想吃饭可以吃一点零食,还是给你冲杯奶粉喝,你不是总说一输液嘴巴就苦。”

    “什么都不想吃。”盛愿摇摇头。

    牧霄夺握住盛愿青紫斑驳的手,冰凉的的骨骼硌着他的手心,和触碰房檐下的冰棱别无二致。

    “明天多少要吃一点东西,总输营养液对肠胃不好。而且是你妈妈亲手做的营养餐,别辜负她的心意。”牧霄夺别无他法,开始打感情牌。

    盛愿闷不做声,好像听进去了,又好像根本没过心。

    他瞥开眼,看向那把狭窄的椅子,以及泛出微弱光线的电脑,问:“你在忙吗?”

    “几份文件而已,不要紧。”

    “你先回去工作吧,我没事了。”

    牧霄夺说:“工作永远都做不完,你才是最重要的。”

    毫无血色的唇微微抿起,虚虚拢在牧霄夺掌心里的手也被抽回,盛愿虚弱无力的和男人拉开距离,单薄的肩细细颤抖,仿佛风中摇曳的细弱蒲苇,脆弱得好像轻轻一碰就会垮掉。

    盛愿哑声开口:“舅舅,我想分手……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了。”

    第73章 chapter73

    月色半笼纱, 深寂的夜空俶尔被霞光映亮,交错的楼宇缝隙间隐约挣脱出一点碎星。

    大寒过后,便是小年。地理位置上, 云川夹在南北方之间, 于是市政府批下的这场烟花,卡在零点交界燃放。

    推搡在蝗蚁般拥挤的人潮、抑或于深夜无眠的人,不约而同的向遥远的边际投去目光。

    连一向对欣赏提不起半分兴趣的牧霄夺也将视线挪移,仿佛被烟花绽放的声音掩盖了听力。

    投放点设在西江江滩, 隔着半座城,远到几乎看不见。

    盛愿似乎在无尽的雪中静止, 没有动作,也没有眨眼。

    他明白,这不是男人的变相逃避,而是主动将姿态伏低。如果就此住口, 他不会计较自己的口无遮拦, 反而会给今夜一个体面的收场。

    可他不打算前功尽弃,低声宛如试探,“我们就……到此为止吧。”

    烟花被层层叠叠的高楼遮挡, 连光也消失不见, 只有灰白烟尘淡入夜空。

    牧霄夺开口:“盛愿, 你出尔反尔。”声音好似春寒料峭里带一点薄凉的风。

    “出尔反尔?”盛愿听不懂, 微微挑起眼梢,“我没有对你承诺过什么。”

    牧霄夺一言不发,呼吸湮没在无光的昏暗中。

    灯火明灭间, 盛愿看见男人的眼里有欲言又止, 他读不懂那些未出口的言语,默然半晌, 终究没能等来下文。

    他深深埋下头,指甲用力掐进手心,“我想了想,自己好像也没那么喜欢你……可能、可能是我太可怜了,而你又恰好出现在那个位置,我大概、只是把对你的感激误认为是喜欢了。”

    锐利的痛感不断戳刺着他说出违心的话,声音有隐隐忍耐的哭腔,“所以,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喜欢你的人、你、你还是和真心爱你的人在一起吧,我不会纠缠你的……”

    良久,昏昧中传来一声薄利的笑。

    “没那么喜欢。”牧霄夺淡淡一句揭过。

    他和盛愿之间拥有着悬殊的年龄差距,意味着这段感情中的年长者比他的爱人成熟太多。

    单单听个响,他便对盛愿心里的算盘和思量一清二楚,而这条无法逾越的年龄鸿沟,包容着年轻一方的稚嫩和少不经事。

    片刻后,一道录制的音频在空寂的病房响起——

    “嗯……只有我们两个吗?咬咬听见要伤心了。”

    “爱,我特别特别特别爱你……全世界我最爱你了,你在全世界里也要最爱我,不然我就太可怜了。”

    “牧霄夺,我永远永远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录音戛然而止。

    盛愿的表情空白了一瞬,讷讷开口:“这是、这是什么时候……我不可能说过……”

    “为什么不可能?”牧霄夺平静反问,垂视着他蝉翼般颤动的眼睫。

    盛愿的唇轻轻翕动,声音如同落雪轻不可闻,“我不记得……”

    “你是觉得你不可能说出爱我的话,还是你根本不可能爱我。”

    低沉的口吻似乎迫切寻求一个回答,不断将盛愿推向自证的边缘——

    “如果这样,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答应和我交往,也是出于你心中的怜悯或者愧疚。无论是你在我面前表现的依赖或者爱恋,都是你在逢场作戏。你现在想离开我,是因为你不想继续演了,你想再放弃我一次,对吗?”

    “不是的……不是!”盛愿从没经历过牧霄夺这般刻薄的讥讽,本就脆弱的心理防线霎时崩塌,红着眼眶急促喘息,揪着男人的衣领止不住哽咽,“我没有在你面前演戏,我真的没有!我、我只是……”

    “你不觉得割裂吗,之前还说没那么喜欢,现在又开始否认,做戏就要做全套。”牧霄夺低眸冷冷看他,毫不留情的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

    “别走、不要走——”

    盛愿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不管不顾的冲上去抱住男人的腰,细瘦的手臂不知如何迸发出这么大力量,勒得牧霄夺微微一窒。

    “我说错话了……对不起、对不起……”盛愿用力埋进牧霄夺的肩窝,除了道歉的话什么也不会讲,来不及被布料吸走的泪珠狠狠砸在男人的手背,仿佛能烫出窟窿。

    牧霄夺心尖微微一颤,默默抬手扶住盛愿清瘦的脊背,感受到掌心触碰的身体止不住颤抖,“还有更难听的话我还没说,这种程度你就受不住了吗?”

    盛愿用力摇头,抽抽噎噎的恳求男人别再说了,红透的双眼充满悔意。

    “还要和我分手吗?”牧霄夺问。

    盛愿没有说话,缓缓从男人湿透的肩上抬起头。他哭久了,苍白的小脸浮起薄红,仿佛轻轻一戳就会碰出血,被泪水浸湿的眼望进那双无风无雨的黑眸。

    他忍耐着想继续哭的冲动,哽咽道:“我觉得我会耽误你……每次我生病住院,你都要花好长时间照顾我,那公司呢,你又不是机器人,跑来跑去难道不会累垮吗?”

    “我说了,公司没有你重要。”牧霄夺平静道。

    盛愿扶着男人的手臂急促喘息,想辩驳却没能发出声音。他的身体太虚弱了,激烈的情绪起伏几乎透支了所有的体力,连顺畅的呼吸都做不到。

    牧霄夺捋着盛愿的后背帮他顺气,“听医生的话,把身体养好,别总胡思乱想。”

    “可是,我不可能每一次都这么幸运……”盛愿挣脱男人的手臂,向后跌坐在床沿,将脸深深埋进手心,“这一次是因为你及时发现,我才会被送去抢救,可下一次呢,还会有这样的好运吗?我脑袋里面埋了一颗地。雷,说不准什么时候会炸,可能下一次醒来我就彻底聋了,瞎了,瘫了,或者根本下不来手术台……你有那么多好的选择,为什么非要和一个随时有可能会死的病人纠缠不清呢?”

    牧霄夺眉心稍有收紧,虚虚将人拢在怀里,手指向上抚摸到那道疤痕,“这些事情我早就知道。”

    “那为什么还要……”

    下一刻,牧霄夺捏住盛愿尖尖的下巴,低头吻住他喋喋不休的唇。声音被如数吞没在交缠的唇齿间,病房终于安静下来。

    盛愿虚弱无力的闭上眼,承受着这个温柔的吻,水光从眼角滑下,留下一道浅浅的痕。

    他真的不懂牧霄夺,根本看不破男人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商人心中的趋利避害那杆秤换到他这里就会失灵。

    难道和一个被死亡阴影笼罩的病人谈恋爱,也算在他循规蹈矩的秩序人生之内吗?

    牧霄夺浅尝辄止,慢慢放开盛愿柔软的唇,拇指轻揉着那两瓣莹润,声音隐含低哑:“我了解你的病情,脑瘤的后遗症和复发概率我比你更清楚,也做好了为此付出时间和精力的准备。在下定决心追求你之前,这些早已经在我的考量之内,你知道,我不会做计划之外的事。”

    “在你同意和我确定关系的那一刻,我们就要承担起对彼此的人生负责的义务,这是双向的责任,并不是某一方单方面的付出。照顾你是我作为恋人应该做的事,不是你口中的耽误。”男人的声音放得很轻,更像是想让他不成熟的爱人一个字一个字听进去的苦口婆心。

    “我很庆幸,在你生病的时候身边都有我的陪伴,而不是让你一个人独自面对这些……如果没有你,那么我拥有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盛愿眸中水光潋滟,充满着依赖。他还以为自己的决心有多么坚不可摧,谁知就是纸老虎,轻而易举就会被男人的温柔动摇。

    “我有努力过,我也想慢慢变好。明明都已经一年多没有进医院了,我以为病已经好了……可是为什么又会变成这样……”

    盛愿再也撑不住,埋在男人的怀里失控的哭泣,“每一次、每一次我觉得我的生活在变好、有盼头之后,一切又会突然变得糟糕……可是,我根本没想过多么幸福的生活啊,我只是想和你、和妈妈一起安安稳稳的生活。我只有这一个愿望,可是就连这么简单的愿望都不能实现……”

    牧霄夺沉默的将他扣进怀中,单薄的身体贴着他的胸口剧烈颤抖,心脏微弱震鸣,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彻底碎掉。

    他的爱人太脆弱了,该如何才能完好无损的捧起。

    “别再推开我了。”牧霄夺拢住盛愿的后颈,高大的身形将他完全笼住,隔绝尘世的所有喧嚣。

    在盛愿身上,他犯过太多次犹豫、怀疑、失控……一系列错误的发生导致他们的关系走向无可挽回的地步。

    失去的代价太漫长,太刻骨。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拥有再次离别的勇气。

    一直以来,牧霄夺从来不会回看曾经的任何选择,也不会后悔当初走进那个雨夜,将自己淋湿。

    曾几何时,同样雪白的病床上,那个孱弱得仿若一片羽毛的人,在暗自筹划离开时,开玩笑似的提过一句:“您总不可能永远陪着我。”

    后来,羽毛飞走了,他没能握住他。

    就像曾经设想的那般,他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天地,自由的人,不被条条框框所束缚,那片旷野会是他永恒的归属。而他们,终将成为渐行渐远的陌路人。

    可如今,兜兜转转,那片羽毛再次落进了他的手心。

    如何才能问出那句——“你怎么知道不可能呢?”

    第74章 chapter74

    那一夜, 盛愿醒到天明。

    他决定糊涂一次。

    违背天性,忤逆本能,直到走穿那颗固执的心。

    这大概是他们之间爆发的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后来, 谁也没有再提起这件事。

    隔日的晨光升起,一切不堪回首化在心底,仿佛雪下一夜盖住的泥泞-

    薄暮时分,窗外挦绵扯絮, 将万物妆点白晖。

    牧霄夺把轻飘飘的小羽毛从病床挪到自己腿上,盛愿随遇而安, 双手捧着温热的鲫鱼汤小口喝,木然望出窗口。

    盛愿的瞳色淡,被落雪一映,浮上一层疏浅的薄光。

    他的思绪一向不着边际, 这会儿又发呆, 天马行空的想象自己住在一间大雪封山的小木屋,小砂锅里煨着黑鱼汤,他守在炉子旁边取暖, 烤得身上暖烘烘。

    这时, 木门突然被推开, 白毛风顺势灌进来, 牧猎户挟裹寒意回到家中,肩上扛着一匹血淋淋的猎物,对他说今天的晚餐是烤鹿肉和浆果酒。

    想着想着, 他自己都忍不住笑出声。

    牧霄夺单手圈着盛愿清瘦的腰肢, 手掌从宽松的衣摆探进去,揉捏温暖细腻的软肉, 手感简直好得不可思议。

    渐渐地,手掌的位置越来越偏、动作越来越放肆——

    盛愿觉得,自己给牧霄夺一点颜色,他迟早要开染坊。

    他的侧腰敏感,痒得直躲。牧霄夺勾着腰把人捉回来,他作势从男人身上离开,又被轻轻松松拖回腿上。

    如此反复两次,盛愿终于受不住似的软了腰,嗔他:“还没吃鹿肉呢!”

    牧霄夺微微一怔,俶尔笑道:“想吃鹿肉?嗯,我们家阿愿是该补补。”

    盛愿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嘴,悄无声息涨红脸,恼羞成怒抬手打他,“你才应该补呢…!”

    话一出口,又觉不妥,于是脸上的红意漫得更浓。

    牧霄夺虚虚笼住他的手,轻佻地抬一边眉,语气浮得不像他:“我该不该补,你试试不就知道。”

    他这个人,是有点正直的下流在身上的。

    盛愿面色通红,紧紧箍住毛衣腰线,忿忿然威胁他:“你再弄我,我就打开麦克风,让你的员工听听老板有多不正经。”

    “你开,”牧霄夺不怀好意,“看谁先不好意思。”

    这话被他说出口,自带三分情。色意味。

    盛愿的气势瞬间弱了,讪讪敛眸,比不过老男人不正经。

    牧氏的线上会议已经进行了半个多小时,简直比早八的马哲课还催眠,盛愿听天书似的昏昏欲睡,渐渐习惯那只烦人的手在他的胸前揉来揉去。

    他周身慵懒的枕在男人肩上,目光投向窗外银装素裹的世界,“雪好像停了。”声音清渺得像雾。

    牧霄夺面上端着一副正派模样,视线停留在电脑屏幕的展示文稿,闻言,分出心问道:“要出去走走吗?”

    盛愿欣然点点头,“你还有多久结束?”

    牧霄夺不言不语,低眸瞥了眼那碗鱼汤。

    盛愿立刻捧起碗,三两口喝完最后一点,把空碗亮给他看,“看我,都喝干净啦。”

    “嗯,真棒。”

    盛愿赧然,手臂勾住男人的脖子,黏黏软软的凑过去。

    牧霄夺看见他嘴角的油光,不动声色与他拉开距离,随手扯了张纸巾给他擦嘴。

    盛愿不高兴的皱眉:“你嫌弃我?”

    “我怎么敢。”

    “这还差不多,”盛愿在男人唇上蜻蜓点水的亲了亲,又拉着他的手小声央求:“你可不可以再去和医生谈一谈,我想快一点出院,最好后天……不、明天就走,要是真的留在医院里过年我会难过死的……”

    牧霄夺颇为无奈,只得答应下来-

    冬雪初歇,薄暮时分天地皆是苍凉无尽的雪白。

    医院前面不远处有一片人工湖,寂寥无人的小路,新雪细腻柔软,踩上去发出咯吱轻响。

    盛愿穿了件淡蓝色的羽绒服,头上扣一顶厚厚的棉帽,脚踩雪地靴,不忘带上小鸭子形状的雪球夹,牵着牧霄夺温热的手,慢慢环绕湖周散步。

    呼出的气变成一团团白雾,坠在他纤长的睫毛上,莹润的眸前氤氲着细小水珠,雪白色毛领后微微探出半张柔软恬淡的小脸,漂亮得像个冰雕玉琢的小雪人。

    一月末的寒冬,温度降至零下几度,湖上覆着一层薄冰,炎夏的接天莲叶映日荷花,此时一枝都寻不见了。

    那些从未见过的荷花深埋湖底,不知该怎样度过这个凛冬。

    走到一棵光秃秃的垂柳下,盛愿忽然拉住牧霄夺,“等一下,等一下——”

    “怎么了?”

    盛愿神神秘秘的说:“给你看个好玩儿的。”

    他把雪球夹伸进雪堆,盛了满满当当的雪,又小心翼翼夹住一支柳条,停顿片刻后松开夹子,“当当”一声,小鸭子形状的雪球稳稳挂在藤条上,在寒风中飘悠悠的慢摇。

    盛愿弯起眼弧轻笑,翘着尾音问他:“看——树上长小鸭子了,有意思吧?”

    牧霄夺为他小孩子似的幼稚行径浅浅勾起唇角,面容一成不变的清漠,被寒风稀释的声音隐隐含笑,“怎么能这么可爱……”

    盛愿大抵是没听见,乐此不疲的在垂柳枝条继续挂小鸭子,小巧的鼻尖被冻得通红,浅亮的眼眸里,笑意浓得他自己都未发觉。

    牧霄夺斜倚凭栏,用盛愿的图案可爱的保温杯喝热水,感觉自己这恋爱谈的,养孩子的瘾也一并过了一把。

    “别挂太高,小心一会儿砸到头。”他慢条斯理的提醒。

    “才不会呢……”

    盛愿偏要和他较劲似的,踮起脚往高处挂雪球,坏心眼儿设陷阱,摇落的雪花迷得他睁不开眼。

    下一刻,脚底一滑,手上的力气倏然松掉,还没夹成型的雪球瞬间从天而降,半点没浪费泼了他一脑袋。

    “哎呀!唔、好冰!舅舅快来救我——!”

    这下真成了小雪人,盛愿被凉得猛一瑟缩,雪更加往深处掉,顿时动也不敢动,顶着苦兮兮的小脸等待牧霄夺救援。

    牧霄夺无声叹了叹,似乎早料到会是这种结果,迈步走过去,一边帮他拍雪一边说:“我看你是存心想让我被医生骂……脖子里面灌进雪了吗?”

    盛愿半阖着眼点两下头,像是终于闹累了,“进了一点点……现在不冰了,估计都化了。”

    “再过一会儿我们就回去,别贪玩,万一着凉出院可就不容易了。”

    盛愿轻声应好,翩然抬起眼睫,注视着男人近在咫尺的眉眼,忍不住双手环住他的脖颈,“你现在心情有好一点了吗?”

    牧霄夺觉得莫名,用眼神询问。

    “……我昨晚说的那些话,是不是让你伤心了?”

    “嗯,碎了一地。”

    盛愿蹭进男人怀里,语气温软的和他道歉:“对不起,我不应该和你吵架,也不该说那种话……我一点都不想和你分手,你知道的,我喜欢你喜欢得不行。”

    牧霄夺替他掸落羽绒服毛领里的雪花,声音风似的寡淡,“吵架也好,闹脾气也罢,不管以后有多生气多难过,都不能把‘分手’随意挂在嘴边。”

    盛愿乖巧的说好,尤嫌不够,补上一句,“如果你以后想听我说爱你,我每天都对你说,不用录音。”

    牧霄夺说他又开始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盛愿笑得娇俏,“我觉得你很吃这一套呢。”-

    出乎意料,在湖对岸遇见了兰音。

    她似乎喝了点酒,看人的眼神千丝万缕,姣美的眼别样迷离。

    “愿愿,我都没能去医院看你呢,”兰音走不成直线,忍不住暗骂,“哎呀这死腿!”

    牧霄夺停下脚步,面无表情的捏了下盛愿的指骨,低声:“别走远,不准离开我的视线。”

    盛愿听话点头,看着他转身离开。

    兰音脚底踩冰,在盛愿面前失衡。他的动作先于思考,扶住了她,“你真是想我们两个都滑进湖里…!”

    “冰这么厚,进去打出溜滑多好玩。”兰音笑得明媚,还有心思开玩笑,借他的力起身,没骨头似的倚着湖岸的白色栏杆,指尖点他的额头,“我昨天都没能来看你,医生怎么说?”

    “还是老样子,有可能还恶化了。”盛愿语气淡淡,在寒风里拢了拢衣领,“脑部疾病复发概率高,按时吃药、定期检查,进医院估计是家常便饭。只是不知道,下次还能不能这样幸运。”

    兰音醉得不清醒,听到这番话,勾起的两弯唇角却慢慢落了下去,看向他的眼神熏着醉意,还有一些复杂情绪。

    “好了,你不要在这里哭丧着脸,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盛愿用指尖抵住她的嘴角,硬生生提起一个干巴巴的笑,“哎哟,你这是喝了多少,不是和我吹千杯不醉吗?”

    “我喝了、嗯……”兰音颤巍巍竖起一根手指。

    “一瓶?”

    “一天。”

    盛愿不禁倒吸凉气,恐吓她:“我真的应该把陆听夕叫过来骂你一顿。”

    兰音温温然笑,额头贴着冰凉的栏杆,酒意瞬间被冰得破碎几分。她抬手绾发,半边长发被风扬起,缥缈的声音消散在风中,漏了一丝传进了盛愿的耳朵里。

    她说:“你知道吗?那场车祸的处理结果下来了。”

    盛愿一瞬间怔忪:“怎么判的?”

    “出租车司机全责……那是一个死人,他能负什么责。”

    盛愿落寞的敛眸,这起车祸案子一拖再拖,一直没有进展。他已经料到警方不会给出超出原本预期的结果,手指轻轻搭上她单薄的肩,“你是因为这件事才喝酒的吗?”

    兰音嗤笑一声:“盛愿,我们都知道谁才是这场车祸的罪魁祸首,她现在依旧稳当当的坐在市委办公室里。就因为她有权有势,所以没人能奈何得了她,没人敢查到她头上是吗?”

    盛愿淡声安抚她:“我们没有确切的证据来证明这件事情和她有关,就像你说的,她做事滴水不漏,即便真的要做,也会借刀杀人。可是我们连这把刀都找不到,更何况背后的人呢?”

    “如果我反抗呢,我去警察局直接揭发,牧海英就是害死我父亲的凶手。虽然我没有证据,但是你们只要查一查她就清楚了。”

    “你……你这已经不是天真了,如果真的去了,会被人家当成傻子赶出来的。”盛愿觉得她的思维太过简单,耐心解释,“即便你有一百张嘴,只要没有直接的证据指向她,警方就不可能按照你的意愿查下去。”

    兰音翕动嘴唇,还未露出半个字音,便被盛愿的下句话堵了回去——

    “是,你想拿逃婚指控她,但和这件事有牵扯的人不只有牧海英一个。万一你去揭发她但是失败了,你觉得她会那么好心放过你吗?她的手段有多残忍我们都是见识过的,我不希望当年的事重演,也不想看到你永远困在那场车祸里。”

    兰音定定的看他,琥珀色的眸子若有泪意,又迅速背过脸去。

    许久,她轻渺的声音在风中散开一缕,“逃婚被抓回去的那天,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父亲,直到上那辆车之前我还恨他恨得要死,我知道,他心里也在恨我……”

    “……可是盛愿你知道吗,就在两辆车快撞在一起的时候,他忽然把安全带解开了,走路都走不利索的人转过身抱住了我的头……我没有见到他最后的样子,听别人说,他的尸体惨不忍睹……”

    “我曾经跟你说过,我的父亲不爱我……那他最后为什么还要那样做?他是真的不爱我吗?”

    盛愿面无表情,缄口不言,他在不久前也失去了父亲,但他和她的心境,完全不同。

    他看见兰音在风里颤抖的肩膀,以为她是冷得打寒噤,于是在手机上叫了一辆网约车。司机师傅下车,帮他一起把喝醉的姑娘扶进后座,他才发现她已经泪流满面。

    盛愿声音淡淡:“兰音,回家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大家都很担心你。”

    兰音费力从后座支起身体,指尖扒住车窗。

    车开走得太快,消失在路的尽头。

    他看出了她眸中的欲言又止,却读不懂那些未出口的言语。

    盛愿站在雪地中央,耳畔唯余风声猎猎,无尽的纯白将他笼罩。

    片刻后,熟悉的热源靠近身后,他下意识松懈力气,任由整个身体陷进男人温热的怀抱中。

    直到最后,他也没能想明白,兰音到底想说什么。

    他望着空荡荡的长路,茫然开口:“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湖边呢?”

    第75章 chapter75

    今年的立春来得格外早, 日光炽盛,暖到不像是深冬。

    除夕的云川,晴, 零摄氏度。

    盛愿的邻居回老家过年, 临走前托他照顾几天家里的八哥。

    他喜欢一切毛茸茸的小动物,爽快揽下这差事,笑盈盈提着鸟笼和邻居送的腊肠回家。

    只是那鸟在笼子里扑腾来扑腾去,嘴里没几个干净词, 好像有人来疯。

    洪珠仪和Lucas正准备年夜饭的食材,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小卢叔叔表面上看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文艺青年, 抡起菜刀剁排骨也毫不含糊。

    小厨房站三个人太拥挤,盛愿寻摸一圈,觉得没什么可以插上手的地方,就自顾自端着坚果盒去阳台剥瓜子。

    自己一颗、八哥一颗、咬咬一颗, 乐呵呵的听那只满嘴脏话的八哥和自己家傻狗对骂, 随手拍了几条小视频给牧霄夺发了过去。

    笑了一阵,又听见洪珠仪在厨房远远的喊自己。盛愿没挪地,从阳台探出半个头, 扬声问:“怎么啦?”

    “别闲着, 把豆角剥了。”

    盛愿把手心的瓜子肉往嘴里一丢, “来了。”

    除夕和大年初一这两天, 牧霄夺难得不用去公司处理工作,留在壹号公馆躲清闲。

    盛愿抱着一盆豆角回到阳台,把平板支在花架上和他打视频电话。

    盛愿三心二意的剥丝, 视线有一搭没一搭的落过去, “黎管家他们都回家过年,那庄园里不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牧霄夺正在衣帽间搭配家庭晚宴的着装, 闻言道:“是啊,连鸽子都得我亲自喂。管家太惯着这群鸽子,喂迟几分钟就开始排队啄窗户,今天一早又被它们吵醒。”

    盛愿忍不住笑,“幸亏是鸽子,文明一些。要是养了群八哥,就是一大早在你窗前骂街了。”

    “幸灾乐祸。”牧霄夺轻飘飘递过去一眼,“过不过来陪我?”

    盛愿咂摸他的话音,不答反问:“去你那儿,我还能回来吗?”

    “听你这意思,不也挺想有来无回的?”牧霄夺和他周旋得有来有往,“明明住在一个城市里还要分居,你想想,住在一起我还能接送你上下班,回家之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哪用隔着一块屏幕看来看去。”

    不愧是能做大生意的商人,惯会看人下菜碟。暗戳戳勾引盛愿同居,摆出来的条件勾得他有些动摇,“唔……还挺诱人的。”

    “考虑考虑?”

    盛愿稳了稳心中的矜持,摆谱道:“容我再想想吧。”

    “尽快给答复,你的乙方可不年轻了。”

    盛愿软软哼笑,头顶的傻鸟撞在笼门“砰”的一声响,这一话题便被轻巧揭过。

    “你今天回老宅过年,会在那里住一晚吗?”盛愿剥得仔细,没话找话。

    “家庭聚会,我吃顿饭就回来。”

    “哦。”盛愿没多问,抬眸瞟一眼牧霄夺的衣柜,无奈叹道:“还是清一色的黑白灰呀,我还能看见你穿其他颜色的衣服吗?”

    牧霄夺想起盛愿那排调色盘似的衣服,哂然一笑,“你多大年纪我多大年纪,幼稚。”

    “我就算到了你这个年纪,也不会成天穿得黑乎乎的……”盛愿小声嘟囔,倏然眼底一亮,指着那排西装问,“红色的那件是什么?”

    “什么红色。”牧霄夺轻飘飘斜一眼,瞥见一小块衣角,“眼睛真尖……”

    “拿出来拿出来——”盛愿摇着豆角催促他。

    牧霄夺眉梢微微一抬,唇畔溢出半分笑,语气轻佻,“你真要看?”

    “嗯!”盛愿用力点头。

    “别怪我没提醒你。”

    牧霄夺遂他的意,拽着那块红色布料往外扯。盛愿目不转睛的盯着平板,却见那条布料越扯越长,莫名眼熟,他的脸色变化莫测,仿佛被抽空了笑容。

    搭在男人手上的,赫然是他当年穿过的那条红裙!

    “你、你……”盛愿“你”了半天没道出个所以然,大脑嗡鸣,好像有几万朵烟花在脑子里怦然绽开,差点把盆里的豆角全撒出去。

    “是你非要看的,熟悉吗?”牧霄夺颇有兴致的观赏盛愿的表情,那条不堪入目的红裙子还被他拎在手上,蕾丝暧昧缠绕他的指骨,偏白的皮肤衬得那抹红更加惹眼。

    盛愿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熟透了,脸颊红得好像能滴下血,连头发丝都冒火。

    他不堪忍受似的将脸埋进手心,半晌才调理好呼吸,心绪也被那团乱七八糟的布料揉成一团,埋怨似的低声喃喃:“我以为早被丢了,你干嘛还留着它啊……”

    “你穿着那么漂亮,丢了多可惜。”牧霄夺面不改色道。

    这条裙子……丢掉委实称不上可惜,来路也平平无奇。

    虽然不是地摊货,可也不是能叫得上名的大牌,和这些纯手工定制西装摆在一起,属实是鱼目混珠。

    某个深夜,盛愿点进购物软件搜索“女裙”,在跳出来的页面里,随便选了一件价位差不多的买下来。

    不知是心虚作祟,还是过于的草木皆兵,整个过程他手抖没停,穿它之前更是做了很久心理准备,硬生生把自己灌醉。

    即便那个夏天已经过去两年,回想起来依旧历历在目。

    牧霄夺却表现出一派若无其事,甚至又把它挂回了衣柜。

    那一抹红唐突的出现在纤尘不染的深黑中,仿佛凭空撕裂出一道鲜血淋淋的伤口。

    隔着一层薄薄的屏幕,盛愿出神的望着男人的背影,眼见那抹红被他掩藏进漆黑的布料后,不留半分痕迹。

    他无法想象,那个他问心有愧而不堪回首的深夜,牧霄夺是以怎样的心情为他褪去红裙,又是以何种神态将那条项链系上他的颈间。

    他其实,早就给过自己一个月亮。

    每个人,好像都有自己不为人知的一点秘密。

    他无意中窥探到的,牧霄夺不屑于在他面前掩藏的,仿佛只是庞大冰山的一角。

    他不禁想:如果他们没有重逢,他会一直留着这条裙子吗?他会和他一样,将这段不可告人的秘密永远埋藏心间吗?

    除夕夜里气温骤降,零星雪花飘散,夜空乍破盏盏烟花,照得天空半透明一般明亮。

    这是盛愿第一次在自己家里过年。

    前几年,他都是在陆听夕家过春节。陆听夕的父母看着他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几乎把盛愿当成了自己半个儿子在照顾,每年这几天都会让自家女儿把他接到家里。

    今年大有不同,盛愿看着坐在年夜饭桌前给他夹菜的妈妈和小卢叔叔,心尖颤动,竟然有些难以面对这种场面,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

    最初的愿望不就是这个吗?这座冰冷的城市里,终于有一盏灯是为他亮起的。

    吃完年夜饭,盛愿本想去阳台给牧霄夺打电话,洪珠仪说他整天忙着谈恋爱都顾不上妈妈了,生拉硬扯抓他去打牌。

    盛愿牌艺不精,输的底朝天,骨子里却有一股子坚韧,非得扳回来一局不可。是以,大概对方一整夜都不会等来这通电话-

    牧氏老宅今夜灯火通明,牧老夫妇为了这场难得的团圆一大清早就开始忙碌。

    老宅远离喧闹市区,是个适合养老的清净地,除夕夜里也格外僻静。

    年夜饭桌气氛无比沉闷,牧父坐在主位,牧海英一家三口、牧母以及牧霄夺分坐两侧,无人牵起话头,一时只能听见碗碟磕碰轻响。

    牧峋瞧见祖父祖母面露尴尬,有心活络气氛,干巴巴讲了几句,只有老两口看着外孙乐呵呵。牧峋见无法撼动母亲和舅舅之间的坚冰,也不再讨嫌,机械的将饭菜送进嘴里咀嚼,味同嚼蜡。

    牧母温温然笑,满目慈爱的看着儿子,“霄夺,何家老总前阵子来家里拜访,带了不少他珍藏的酒,要不要陪你爸爸喝点,你难得能回家一次。”

    “晚上还要开车。”牧霄夺眼梢凉,没什么情绪的推拒。

    “……开车,还要走啊。”牧母的表情瞬时凝固在脸上。

    她这两年才见过儿子一面,没想到只是吃个饭又要匆匆离别,“……要不,就在家里住一晚吧,我都让佣人把你的房间收拾出来了。”

    “不了。”

    “……唉。”

    置身主座的牧父面容并不明朗,表情沉肃。

    牧霄夺看出父亲似乎有话想说,却作视而不见,沉默应付过场。

    好半晌,牧父实在等不来牧霄夺的主动开口,状若不经意的提起自己那些一大把年纪还要惹是生非的兄弟们。

    “霄夺,你那几个伯父怎么样了?他们胆子小,借他们八百个胆子也不敢和东南亚那群亡命徒有牵扯,肯定是被人骗过去的。你看看能不能拉拢拉拢上面的人,给你的伯父们减缓几年,他们毕竟也都是看着你长大的,总不能见死不救……”

    “这事我说了不算。”牧霄夺语气淡漠,清绝的话语不留情面,“况且他们在我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权当伯父们是长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们这次是被警方抓到了把柄,我没权力插手。”

    “爸,伯父们的案子我比他知道得更清楚,您怎么不来问我?”牧海英将话题牵过来。

    牧父叹了叹,满脸忧容,“前阵子多亏了你把这件事从媒体压下来,爸知道你为此耗费不少心神。”

    牧海英轻蔑冷哼,“您看清楚了,这个家里谁才是您最能指望上的人,少热脸贴冷屁股……”

    牧霄夺眼里有一丝难以言说的、讥嘲的笑意淌过,“牧氏上半年股市暴跌的原因人尽皆知,您是想眼睁睁看着牧氏在公众心里信任崩塌?还是想看那几个分文不值的拖油瓶继续耀武扬威?二者孰轻孰重,您心里有数。”

    牧老夫妇脸色变幻不定。

    这事没有商量余地,牧霄夺也不愿为此多费口舌,草草撂下筷子,自顾自去露台抽烟。

    经过牧峋时,随手将一张塞了银行卡的红包放到外甥面前。

    “……!”

    牧峋顿时受宠若惊。

    看来舅舅还是爱他的。

    露台有处茶歇亭,周围摆几盏落地灯,牧霄夺慵懒倚坐藤椅。幽蓝的火苗舔上烟丝,散开一缕白色的飞灰。

    寂静时刻,身后蓦然传来脚步声,牧海英毫无征兆的出现。

    牧霄夺在烟雾缭绕后淡淡扫她一眼。

    牧海英的唇角无端提起笑,笑声在鼻腔发出,短促又蔑然。

    她没心思兜圈子,开门见山道:“伯父们和东南亚团伙暗中勾结,是你派人向警方揭露的吧,牧家主。”

    第76章 chapter76

    挟裹凛冽寒意的风吹涌不止, 刚点上的烟,风吸走半截。

    牧霄夺的眼底有黑夜也有灯光,惬意的向后倚坐, 拥满怀冷风, 视线被风卷落到她身上,“省公安厅为此特地成立专案组,连我手下的一只A股都被调查,看面色, 书记这段时间睡得倒很安稳。”

    风凉话,意有所指。

    牧海英的笑意好似突然垮坍。

    茶歇亭有空位, 她上前拉开椅子,不言不语的落座。

    一壶金骏眉,两盏紫砂杯,隔一张深色实木长桌对视。

    那是一个回想起来仍然觉得不可思议的场景, 竟是剑拔弩张的姐弟二人这一生中最平静无澜的时刻。

    牧霄夺语气轻蔑, “按流程,也该轮到你被省厅请去喝茶了吧。”

    “我行得端坐得正,政绩历历可数, 专案组有什么理由查到我头上?”牧海英面容不悦, “我不是商人, 和你们生意场没有半分纠葛。况且, 是谁放任自流而不加以制止,最终酿成如此大祸,你自己心知肚明。”

    牧霄夺十足的漫不经心, 竟没反驳, “还以为你着急把这件事压下去,是出于良心不安。”

    “良心不安?”牧海英哂然一笑, “良心不安的人应该是你。”

    “那个团伙的赌资流水接近九千万,分到三个伯父各自手里的也有上百万,量刑十年起步,再严重就是无期。那可是你的亲伯父,从小看着我们长大的,和爸差不多的年龄,本应该颐养天年,现在却只能趁着取保候审的时间和家人吃顿年夜饭。你如此大义灭亲,就不怕遭报应吗?”

    “你怎么能一口咬定这事是我做的?”

    牧海英的表情像是被噎住。

    虽然她找不到牧霄夺与这一切有关的确凿证据,但要说他与这件事无半点干系,她打死都不肯相信。

    牧霄夺在缭绕白雾后微眯眸,仿佛是被烟气熏到了眼,“我还不至于拿着这种不光彩的事招摇过市,这案子被披露之后,集团当日股价下挫,后续合作方纷纷退出,这一切对我来说究竟有什么好处?”

    “谁知道呢,反正最后公司总能在你手里起死回生。”为了达到目的,你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

    后半句,牧海英留着没说。

    “听说你把集团向牧容礼和牧妍两家公司投的股份回收了,为什么?”

    牧霄夺也不扯出类似资金周转、财权调动的理由,直言道:“清理累赘。”

    “清理累赘?”牧海英无端发笑,声音被风溶得有些碎,“老一辈人架空的架空、进去的进去,同辈又被你接连捣毁。牧霄夺,你做这个家主,是想把牧家剔得只剩下一根骨头吗?”

    牧霄夺声音漠然:“我不在乎你同情心泛滥,但是手别伸得太长。”

    “是啊,我哪还能有手伸出去?我哪还能管得了那么多!?”牧海英讥嘲,“我如今都自顾不暇,说不准哪天这把刀就指向我、准备剜我的肉了!”

    牧霄夺中肯道:“看来你很有自知之明。”

    牧海英的眼神倏然沉冷,“从两年前开始,你就处处针对我,几次三番想拖我下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你的仇人,搞垮我究竟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以为我倒下还有你的好日子过!?”

    “牧霄夺,你根本不配做这个家主!”牧海英猛拍长桌,震得茶水倾洒。

    牧霄夺俶尔抬眸,弯起的薄唇若有笑意,只是那笑意冰冷,未达眼底,“这话你应该下去和祖父讲。”

    牧海英冷呵一声,“几十年之后自然有机会拜访他老人家,现在还不是时候。但你以为祖父没了,你就能任性妄为,没人能治得了你了是吗!?”

    牧海英口干舌燥,喝空茶盏的冷茶后当即起身,低眸冷冷垂视牧霄夺,“我会召集牧氏三方回到香港祖宅,牧家有比你更适合的人担任家主,你德不配位,若是再不加以制止,牧氏终将会断送在你手里。正月初七,我会召集三方会审,当场揭露你的所作所为,你也该收拾东西准备腾出位置了。”

    牧霄夺自是一派云淡风轻,身处漩涡却好似置身事外,“我倒真想看看你去哪里凑齐这个三方,你的伯父们还有脸站在我面前吗?”

    牧海英脸色顿时变幻莫测,嘴角颤抖,最后牵起一个讽刺的笑,“怪不得……怪不得……”

    下一刻,牧海英摔门离开,守候在内室的佣人皆被惊得浑身一抖。

    牧霄夺冷眸游睇,往茶盏沉了支烟蒂,清亮的茶汤在注视中逐渐浑浊。

    既要他高节清风,又要他同流合污。这世上哪有这么多两手抓两手硬的好买卖-

    城市的另一端。

    盛愿好话说了一箩筐,终于将春风得意的洪珠仪哄下牌桌,她这一晚上收获颇丰。还好小卢叔叔不忍心盛愿输太惨,偷偷摸摸放水,才堪堪保住了他的小金库。

    夜已深,城市上空被灰蒙尘烟笼罩,偶有几簇烟花在深寂的夜空里绽开。

    盛愿家里没有守岁的习俗,洪珠仪和Lucas都喝了不少酒,一前一后回房间倒头睡下。

    咬咬在年夜饭桌底下被几人整整投喂了一晚上,虽然狗粮一口没动,小肚子却撑得溜圆,四仰八叉躺在地毯上呼呼大睡。

    盛愿在饭桌上喝得不多,大脑被酒精刺激得莫名有些亢奋,钻进被窝里许久没有睡意,眨着一双清亮眼睛望向窗外浑浊的夜空。

    电话响的时候,盛愿还在天马行空的神游世外。

    铃声只响几下,没人接就按掉。这通没有实际含义的来电不为吵醒对方,似乎只是碰运气,碰他是否恰好醒着或者起夜。

    显然,他的运气不错。

    盛愿赶在挂断前连忙接起电话,甜滋滋的开口:“喂,舅舅。”暖光浮在他淡色的瞳,牵出眼眸的笑意。

    “嗯。”男人的声音低沉,若有似无的裹挟烟草淡淡的涩,“还没睡呢。”

    “要是睡着不就错过你的电话了?”盛愿撑着手臂从床上坐起,按亮床头柜的小夜灯,“你已经从老宅回去了吗?”

    “回了。”牧霄夺听出盛愿声音里藏不住的欣喜,问道:“今晚做了什么,这么开心。”

    盛愿软软哼笑,不倒翁似的在床上晃来晃去,“……吃好吃的年夜饭,还有和妈妈、小卢叔叔一起打牌,结果输得底朝天……”

    听他絮絮叨叨细数这一天发生的事,牧霄夺也不由得勾起唇角,不疾不徐问一句:“想我吗?”

    “当然想呀。”盛愿咬字糯,尾音像彗星尾巴似的拖长。

    “要见面吗?”

    “现在?”

    牧霄夺的指骨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方向盘,腕表在夜空中折射细碎光点,“楼下,我已经到了。”

    盛愿难以置信,心念一动,立刻起身小跑到飘窗,看到停在楼下的车,雀跃道:“我马上就下去。”

    “不急,穿厚一点。”牧霄夺在电话中嘱咐。

    盛愿迫不及待想见到他,睡衣都来不及换,三两下把自己裹进厚厚的羽绒服,蹬一脚棉拖。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踩进雪地,一阵风似的钻进后座。

    牧霄夺猝不及防被他拥了个满怀,胸腔震得酥麻,任他充满依赖的在自己怀里拱来拱去,毛茸茸的发顶蹭过他的下颌,不由得勾唇,“这么想我?”

    “嗯!”盛愿用力点头,蹭出一脑袋静电,“大半夜不打一声招呼就过来,万一我睡着没接到你电话,你不就白跑一趟了?”

    白跑就白跑,牧霄夺本来也没指望能见到,可他什么也没说,慢慢侧过身将盛愿拥紧,口吻轻松:“回去之后睡不着,想着过来看看你。”

    盛愿眼底泛起狡黠笑意,“我也睡不着,就想着,你会不会来看看我。”

    黑夜寥寂,柔和暖光下,他的眼睛格外莹润透亮,像揉进一汪碎光,又仿若两枚晶莹剔透的羊脂玉。

    牧霄夺心道:这趟算是来对了。

    他从怀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包,指尖挑开盛愿的睡衣口袋,顺着缝隙滑进去,声线低柔,“输了多少,舅舅用压岁钱补给你。”

    以往的从容持重不在,交织的呼吸里缠绕着湿意,牧霄夺搂过盛愿,偏头吻在他柔软的唇上。

    盛愿眉眼氤氤氲氲,被吻得眼神迷离,“你又把我当小孩子……”

    牧霄夺咬他的唇瓣,惹得他身体瑟缩,沉声问:“那你怎么还叫舅舅?”

    “唔……”

    盛愿无力的垂落眼睫,他脸皮薄得像纸,稍微逗几下就红得不成样子,羞赧模样令人心动。

    他心下一顿,想要从男人怀里离开却发现整个人被圈住,原本还有些凉的身子早已捂热,动弹不得。视线落去前方,却只看到了车光倾泻的一缕淡光。

    环在他腰间的手臂收勒很紧,像是要把整个人融进骨子里。

    盛愿蹭了蹭牧霄夺的侧颈,嘴唇若有似无地滑过那片肌肤,惹起一阵涟漪。

    “叫舅舅不好吗?”他问。

    黑夜中所有细微的声音都被无限放大,包括交织在一起的呼吸和心跳,此起彼伏。

    黏腻的水声在车里响起,眸前浮上淡淡雾气,令他看不清男人此时的表情,车内的氧气依旧充足,却有种窒息的错觉。

    “……舅舅。”盛愿哑声唤他,承受不住似的稍稍拉开距离,唇齿间牵出一条细细的银线,抵着男人的胸口急促喘息,手指攥皱了熨帖的外套。

    “嗯。”

    盛愿赧然抬眸,小巧的耳尖殷红,仿佛能滴下血,期期艾艾的说:“我、我的身体已经好多了……”

    第77章 chapter77

    那一夜的发展不在任何人的预期之中。

    因为事发突然, 车上没有任何安全用品。

    那个干净得像一捧清水的人,家里自然不会准备。

    而牧霄夺只怀揣着过来看一眼的心思,不可能带着那些东西, 他是个充满私密感的人, 更不希望盛愿关于初次的记忆留存在那辆封闭的车里。

    盛愿没有想到,再次回到壹号公馆会在今夜。

    笔直的长路被淡金色车灯映亮,纯白的雪泛起烧焦一般的熏黄,常青的丝柏树枝叶挂雪, 无声默立在路旁,如同忠心耿耿守卫庄园的骑士。

    驶进庄园的那一刻开始, 盛愿的心脏忽然变得格外焦躁。

    壹号公馆一切如旧,只是物是人非,心境已与两年前第一次来到这里大不相同。

    来不及参观阔别已久的庄园,也没有机会去最钟爱的花园逛一逛。盛愿拉开副驾车门, 脚尖小心踩进松软的雪地——

    紧接着, 视线倏然一晃,眼前天旋地转,瞬间的失重感令他心惊, 手指下意识去捉男人的西装领口。

    刚刚攥了很久的布料, 于是变得更皱。

    白肤早已红云斑斓, 像火烧云收尽的最后一分。

    时间仿佛消亡, 带着长久渴望的吻像铺天盖地的雨点一般落下,不顾一切的淋湿身体。

    男人的吻向来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近乎掠夺的扫荡着口腔的角落, 盛愿的被吻得唇舌酥麻, 来不及吞咽的涎液从嘴角滑下,殷红眼角带点泪的模样像裹了蜜的毒。药。

    穿透泪眼模糊的视线, 盛愿无声注视着这个为他而动情的男人。

    牧霄夺眉骨高、鼻梁挺,他看到浓密的睫毛覆盖在他的眼睑,偶有吻到深处,浓密的鸦羽近乎不可察觉地颤动。

    他无数次与那双沉静的黑眸对视,也同样被他牵引,浮沉在无法逃脱的痛和欲中,领教他的放肆和贪痴。

    那首歌是怎么唱的?

    ——“宁为他跌进红尘,做个有痛感的人,为那春色般眼神……”

    吻蜿蜒至耳际,盛愿柔软无力的陷在温暖的床铺中央,眼神迷离,好似在偌大的庄园迷失了最后的方向感,只看到那盏流光溢彩的垂苏顶灯摇晃不止,光影明灭不定。

    就像住在湖里,看到湖面晃碎了一轮月、一汪星。

    盛愿惫懒的抬起手腕,葱白的指从男人凹陷崎岖的锁骨滑下,碰到他优越的胸肌,温声呢喃:“嗯……为什么不去你的房间?”

    牧霄夺捉住作乱的手指,细密的吻从指尖流连到系了一串朱砂菩提的细腕。羊脂玉的白、菩提的暗红、深深浅浅的斑驳吻痕,像世间最旖旎、最情。色的画。

    上色的人对艺术一窍不通。

    卧室一隅,盛愿看见那些毛茸茸的黄油小熊端端正正摆在角落,觉得难堪,赧然道:“你去……盖一块布,我不想让小熊看着……”

    男人低眸垂视着他,嗓音低沉、危险、带几分愉悦,“专心点,阿愿。”

    “嗯……慢点。”

    喉间止不住溢出细碎的声音,盛愿只能极力克制。

    他有一把清冽的嗓子,像被绵绵春雨浸过似的,泛起迷蒙的雾,伴随肆意生长的情念。

    牧霄夺抬手摘掉他的助听器,告诉他不要收住声音。

    “疼……”

    一整夜,眼前景致变幻无穷,他说得最多的就是这个字。

    戴月,披日,或烫,或冷。

    根植于男人的坚实狂热,陶醉在淡香和溺毙的吻中,苍白皮肤被贪婪的水捆住,吞没进裸。露气候所蒸腾的雾。

    迷失的夜里,以吻织成的网自上而下的笼罩,分裂成诸般迷幻梦境。

    漫长的初次,亦是晨昏交界时一场缠绵悱恻的梦-

    孱弱的身体被温水完全包裹的那一刻,盛愿终于从半梦半醒中缓缓撑开眸子,感受到异样,央求已经变成了条件反射,“不要了,我好累……”

    “别乱动,给你清理。”

    盛愿这才稍微配合他,无力的用指尖沾了点清水,往男人脸上弹,委屈的抱怨,“……我半条命都快没了,到底做了多久……”

    牧霄夺轻不可察的促狭一笑,语气挂上几分诱哄味道:“要帮你回忆吗?”

    “不要。”盛愿的脸颊被红意浸透,气鼓鼓扭头,嗔他,“你留着以后回忆吧。”

    “很难受吗,听你的声音感觉很满意。”牧霄夺脸不红心不跳,从善如流的续上一句。

    盛愿喉间蓦然一哽,羞赧道:“那、那是因为你把我的助听器摘了……你坏死了!”又催促他清理得快一些。

    其实,渐渐适应之后,他对这种事并不觉得排斥,偶有动情时分,也被撩拨出几分渴望。

    牧霄夺面不改色,毫无诚意的向他赔罪:“很好听,下次不摘了,让你自己听听。”

    “谁答应你还有下次……”盛愿小声咕哝,不经意看到男人线条硬朗的肩背挂着几道被他挠出来的红痕,顿觉羞耻,身体顺着浴缸向下滑,埋进水里吐泡泡。

    片刻后,牧霄夺拦腰将他从浴缸里抱出,淌了一地清水。

    这次盛愿没有惊讶,反而熟稔的勾住了男人的脖子,似乎已经习惯了他这种毫无征兆的动作。

    盛愿身上裹了一块松软的白色浴巾,乖乖站在镜子前,脸颊纯白无瑕,唯有唇和眼角红得旖旎,揉出艳色。

    牧霄夺站在盛愿身后,高大的阴影将他全然笼覆,拿着吹风机帮他吹头发,手指穿过细软的发丝,动作温柔仔细。

    “诶?”盛愿微微蹙眉,凑上前定睛瞧了瞧镜子,抬手摸了摸侧颈和锁骨,指着几处暗红色印迹问他,“这是吻痕吗?”

    牧霄夺低眸瞟一眼,“嗯,你皮肤白,没想到会这么明显。”

    盛愿瞬间晴天霹雳,背着家人出门干坏事的慌乱感迟来的涌上心头,仿佛陷入某种思维怪圈似的絮絮叨叨嘀咕,“我明天要怎么见妈妈,大年初一我总不能躲起来不见人吧……难道只能穿高领遮住吗?还有……明天早上我要怎么回去,万一妈妈发现我一大清早不在家,问我的话该怎么回答……”

    牧霄夺不由得失笑,穿越深寂无人的长廊,将轻飘飘的盛愿抱回卧室。一路上,他还在咬着指尖喃喃自语。

    “好了,别想了。”牧霄夺把盛愿咬住的指尖轻轻拉下,收回被子里,“明天我陪你回去,先好好睡一觉。”

    盛愿看向那个云淡风轻的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存心要折腾他,“我饿了。”

    “很晚了。”牧霄夺说。

    “呜我饿……我明明吃了晚饭,都怪你非得折腾我那么久……”盛愿委屈央求,动辄便开始用撒娇卖乖这套拿捏他。

    牧霄夺颇为无奈,手指揉他的脸颊,“想吃什么?”

    盛愿得逞的绽开一点笑:“想吃热乎乎的汤面,你会做吗?”

    “不会也得会。”牧霄夺俯身低首,吻在他的眉心。

    盛愿看着男人转身离开卧室,慢慢收回视线,木然盯着头顶的天花板,蜷缩起手指缓缓摩挲身下的床单。

    那些在床上混乱不堪的片段时而会浮上眼底,惹得他不堪忍受的钻进被窝。

    半晌,盛愿悄悄从被子里探出一盏水光潋滟的桃花眼,目光落向角落里的小熊,恍然出神。

    说实话,他并不是一个擅长回忆的人,自从患病后记性更是变得差,可有些事情根深蒂固的扎进了记忆中,连遗忘都不曾。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来到壹号公馆的场景,在那个雨季最后的暴雨夜,房东将他从出租屋赶了出去,他在雨里淋得像只落汤鸡,无家可归,被突然出现的牧霄夺捡回了庄园。

    那时,他们从未想过自己会与对方成为这样的关系。

    一切看似只是偶然、只是巧合,他却更想把这归为眷顾。

    怔怔发呆片刻,盛愿慢慢平复心绪,到底是怕牧霄夺把厨房炸了,撑着手臂从床上坐起身,浑身上下像是散了架,腿、腰好像都不是自己的。

    他一步三喘气的慢吞吞挪到厨房,看见牧霄夺站在热气氤氲的煮锅前,正用筷子搅动着锅里的面条。

    一辈子没怎么进过厨房的人,身处这般烟火气中,气质依旧清寂冷冽。

    或许也正因为如此,他站在这里做着一碗再寻常不过的面条,会让人有一种难以言明的心安。

    盛愿走过去,慢慢环住男人的腰,尖尖的下巴垫在他的肩胛骨,轻轻笑道:“可以啊,有模有样的呢。”

    “吃完了再夸也来得及。”

    盛愿撇撇嘴,不依不饶的给他出难题,“那我再要一颗荷包蛋,嗯……溏心的,七分熟。”

    牧霄夺不由得轻笑,倒是对他有求必应。

    最后,端到桌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清汤面,连卧在面上的鸡蛋也圆溜溜。

    盛愿尝了尝,滋味和他自己做的大差不差。鸡蛋稍微煮过了火,虽然不是溏心,但全熟也很好吃。

    “你什么时候学的做饭,怎么这么好吃。”盛愿忍不住夸道。

    “我向来做什么都可以做好,”牧霄夺回答得颇为傲慢,带着他一贯的轻屑,“不过是按时取量就可以完成的事。”

    “你真的是一点都不谦虚啊……”盛愿讶然。

    不过仔细想想,牧霄夺好像从来没在他面前表现出拙劣,总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这大概是男人素来的性格使然,就连刚刚那种意乱情迷的时刻,除了过于激烈的心跳,他也没有表现出其余太大的情绪波动。

    盛愿慢吞吞吃着面条,心绪不知又飘到了哪里,忽然听见牧霄夺问他:“过些日子,要不要和你妈妈一起去英国或者翡冷翠修养一段时间,我在那两个国家各有套房产,再安排几个人过去照顾你,工作可以等身体养好之后再做。”

    盛愿一时没反应过来,忡怔的问:“你呢?一起去吗?”

    牧霄夺面色淡然,没说去,但也没说不去,只是回了一句:“我会去看你。”-

    翌日清晨。

    盛愿在一阵腰酸背痛中醒来,四肢酸软,像灌了铅。

    仿佛一台老旧生锈的机器,每一次动作都带着筋疲力竭的嘶哑声响。

    缓了许久,他拖着沉重的步伐慢吞吞下楼,头重脚轻,声音也哑得不像他,闷闷一声:“早上坏……”

    牧霄夺正坐在客厅的沙发,闻声,头也不回的说:“醒了,把桌上的早饭吃了。”

    窗外银装素裹,天地纯白,斜阳穿透枝干缝隙滑进窗口,是冬日里难得的晴日。

    “我要是这个声音去配音,向笙一定会给我灌半瓶子润喉糖。”盛愿喝下半杯牛奶洇嗓子,终于感觉活过来点,叼着片面包慢吞吞嚼,“你简直摧残了一个配音界冉冉升起的新星。”

    牧霄夺忍俊不禁,声音很轻的笑,似乎只是声带微微颤了颤。

    “在干什么呢?”盛愿诧异的走过去,双手撑住沙发背,看见牧霄夺腿上正趴着一只白鸽,茶几上还放着药箱,纱布和碘伏散落一旁。

    “鸽子?它怎么了?”

    “和别的鸽子打架,翅膀受伤了。”牧霄夺说,“你来帮我按住它,我给它消毒。”

    “好,出了好多血啊。”刺目的鲜血染红了鸽子的一边翅膀,顺滑的羽毛杂乱不堪,盛愿眉心微蹙,轻轻按住它的另一边翅膀,小声安抚,“不要乱动哦,在给你治疗呢……”

    “舅舅,它伤的很严重吗?”

    牧霄夺仔细用棉签蘸取将碘伏,点在鸽子翅膀的伤口处,说:“翅膀看样子没断,包扎一下,关在笼子里养几天应该就能恢复。”

    盛愿点点头,撕下一小块面包递到鸽子嘴边,见它不吃,只能讪讪收回手,用指尖揉了揉鸽子的头,“为什么要和别的鸽子打架啊,可怜兮兮的……你是今早喂食的时候发现它的吗?”

    牧霄夺回答:“昨天就看见它翅膀有血,还能飞就没管,今天早上发现它在趴在雪地里冻僵了才带回来。”

    “还好你发现了,它长得那么白,万一在雪地里冻死就太可怜了。”

    牧霄夺继续用无菌纱布将鸽子受伤的翅膀包扎、打结,处理完成后将它小心放进笼子里。

    那样一个冷淡的人,在处理这些琐事时也依旧专注认真,即使是为了一只平平无奇的、即便冻死也未必会被发现的鸽子。

    盛愿看着鸽子在笼子里东倒西歪的扑腾,喃喃的问:“有什么方法能让它们不打架吗?”

    牧霄夺拈着一根掉落的鸽羽,闻言,漫不经心的说:“把窝端了,就知道抱团取暖了。”

    第78章 chapter78

    香港·祖宅。

    正月初七, 三方会审。

    牧氏自发家后,势力迅速扩张,外部产业链日趋强悍, 一度造成垄断。

    此外, 家族规模逐渐庞大,时至今日成员逾千余人。

    上世纪末,为避免家主独裁,形成了以家主、长老会及监事会三方牵制的内部制衡体系。

    追溯至伊始, 牧氏有记载的三方会审不超过三次,每每有作奸犯科之类恶性事件发生, 才会将三方召集商量应对措施。

    此次三方会审事出急迫,牧海英作为监事紧急联络各方。

    私下里,她不遗余力拉拢长老会势力,并且亲自出面主持会议, 铁了心要将牧霄夺从家主的位置拉下去。

    短短十年间, 牧海英的为官之路可谓高歌猛进,从政府办公室主任蜕变为云川市市。委。书。记,在一方权势滔天。

    现如今, 她位高权重, 于牧氏的话语权更是仅次于家主和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 任何人见了她都要让三分。

    初七这天, 长老会人员齐聚祖宅,气势恢宏的牧宅门前豪车遍地,被围得水泄不通。

    此前为农历新年忙前忙后的佣人们原以为能得空歇两日, 谁知这阵仗竟比过年还热闹。

    另有一干人在为即将举办的三方会审而忙碌, 相比于正厅,这间颇具古典意蕴的会客堂气氛无比沉寂。

    檀木桌上摆几碟港式点心, 待客茶则是正山小种,山泉水沏开,满室充盈浓醇茶香。

    长老会原由八位长老构成,因此前东南亚联合牧氏人员行骗一事东窗事发,其中三位长老被剥夺资格。牧海英的父亲长期闲游在外,早已不理公务,只挂虚名。

    因而,只有牧家老二爷、牧海英的四伯、姑姑和小叔参与其中。

    长老们纷纷落座,牧家人的长相偏具东方古典特点,锋利的面容如出一辙显露出几分不悦。亏得牧海英能在寒冬腊月,把这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人物们尽数请到场。

    牧氏内部最德高望重的长老牧老二爷,上一任老家主牧赟的兄弟——牧淮。

    老人年逾古稀,脊背佝偻,满头稀疏白发,走起路步履蹒跚。

    牧海英看着老爷子被一左一右搀扶入座,迟来的生出些许愧疚和担忧。

    毕竟老爷子是她撺掇来的,这把脆身子骨万一有闪失,不光会使原本式微的长老会更加徒有虚名,还会令自己成为众矢之的,牧家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给她淹死。不过这愧疚仅在心上停留半秒,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正厅踏入会客堂这几步路,几乎抽空了牧老二爷的气力,倒在藤椅喘息不稳,仿佛一口破旧的老式鼓风机,伴随着随时会开裂崩坍的声响,“海英啊……你急着把我们这群老家伙叫回祖宅,是有什么要事?”

    “二爷,您随身带着药呢吗?先把救心丹含嘴里两粒。”牧海英忙不迭道,顺便也给在座各位提前扎预防针,“事情虽然紧迫,但长老们的身体才是最要紧的。”

    牧老二爷点点头,从黑袍对襟马甲褂的口袋里取出一个小瓶。牧海英盯着他往嘴里倒了两粒,这才沉了沉心。

    牧海英一身周正常服,坐在檀木长桌的主座,清了清嗓子,端起往日在会上发言的领导架子,中气十足道:“我今日把各位长老们召集至此,的确是有要事相告,此事关乎牧氏的未来。因而,请诸位见谅,恕今日招待不周。”

    话落,牧海英的四伯俶尔打断道:“海英,这家主还没到,我们擅自开始实为不妥。”

    “是啊。”小叔附和,“三方会审自然得等到三方齐全再开始,况且家主不到,我们也不能草草下决断。”

    牧海英提起嘴角,显露不过心的笑容,道一句:“家弟会来的。”

    这群冥顽不灵的老古董,看似接受了新时代的润泽,却是一个赛一个的迂腐。剖开肺腑,盛得是满腹封建残余,抽干血肉,尊卑阶级早已渗透骨髓。

    若不然,也不会对一个佩戴家主名头的小辈言听计从,把他捧成如今这般嚣张姿态。

    四伯又道:“我们还是再等等,反正来都来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霄夺有告知你他的行程吗?”

    牧海英依旧挂着平和的表情,温温然道:“家弟没有告诉具体航班,但我已经通知了他到场,想来已经在路上。况且我接下来将要说的事,事关家主,不便于被他听到。”

    三方会审,最重要的家主却不在场,不就成了私下密谋?

    台下长老脸色微妙变化,纷纷提起面前茶盏,抿一口温热红茶。

    牧海英见无人言语,自顾自讲下去:“牧氏前几日的动荡,想必在座长老们或多或少都有所耳闻。二伯、三伯和六叔勾结东南亚团伙博。彩诈骗,已经被云川和香港警方联合抓捕归案……四伯,您平日和这几位伯伯交情甚笃,或许知晓一些内幕?”

    牧海英存心驳他的面子,四伯一言不发,面色十分难看。

    正如她所说,他时刻关注着闯出事端的几位手足的动向,据悉,这几人还在取保候审阶段,随时会被提进局子里审一番,不允许随意走动。

    “在座长老都知道,伯父们和东南亚勾结行骗这事给家族带来不小的负面影响,丢了整个牧家的颜面。外人如何评价是一方面,牧氏的股市因此下跌、市值蒸发,账本上的数据历历在目,这笔亏损,应该来找谁偿还?”

    牧海英目光锐利,冷冷向下扫视一圈,众人皆缄口不言。

    这几人都出自长老会内部,老了老了还闯祸,其余人面上也挂不住。

    室内寂静半晌,牧老二爷终于开口,指骨敲桌,“海英,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别为难你的叔叔伯伯们……毕竟,在场各位谁也不想看到事情会发展到如今这般局面。”

    牧海英勾起薄利笑容,“二爷,您放心,我今天召集各位三方会审并不是要找谁问责,就算真要追责,也追不到各位长老的头上。”

    “前段时间,我已经委托关系将此事压下,检察院和法院也各派了人员时刻留意动向,事态平稳,各位暂时不必担心会被此事牵连。”

    牧海英拿起一旁的资料文件,随意翻阅两页,“这份文件包含伯父们和东南亚团伙的交易记录,每一笔汇款都有清晰的账户信息。事件未被曝光之前,警方也得到了和我手中这份一模一样的文件,但他们拒不向我透露提供证据的人员姓名,只回复是匿名举报。因此,我无法得知这名内奸的身份。”

    “内奸?”四伯面容骤然阴沉,“你怀疑这件事是牧家的内部人在搞鬼?”

    “是。”牧海英点头。

    “海英,这可不能乱说。”牧老二爷严肃警告,“你有什么话,还是等霄夺到场再商榷。”

    身旁人纷纷开始附和二爷——

    “海英,如果只是你的怀疑,最好还是不要拿到台面上讲,毕竟这可是有损家族和气的话。”

    “是啊,况且牧家自己人把这事捅出去,眼见牧氏在公众面前信任崩塌,于他又有什么好处?”

    “火急火燎把我们叫回祖宅,莫不是只是为了一个猜测?我倒是想听听,你想把这莫须有的罪名安到谁的头上?”

    “莫须有?”牧海英倏然冷笑,“我暂且不说这人姓名,但我的怀疑也并非无凭无据,能拿到这份机密资料的人,只有一种可能。若我说是东南亚团伙内部有人想改邪归正,故而向警方递交了这份证据,你们觉得可能吗?四伯,您认为呢,要钱不要命的亡命徒会做这种事吗?”

    “能有本事拿到这份文件、并且不惧怕被报复的人,来路必然不会小。我点到这里,范围已经很明了。”

    “你到底想说谁!?”四伯死死瞪向她,语气已濒临暴怒。

    牧海英慢条斯理道出那个名字——“家主,牧霄夺。”

    “胡闹!”

    “牧海英你疯了!”

    “还嫌脸丢得不够多,连家主都要被你拖下水,简直是居心叵测!”

    牧老二爷不知哪里迸发的力气,猝然间猛拍桌子,震得茶水倾洒,怒目而斥:“牧海英,我谅你对牧家有功,一忍再忍……可你竟然敢怀疑到家主的身上!这些年他为家族耗费多少心血,集团在他手上几度起死回生,牧家人有目共睹!换言之,没了家主,牧家早在十年前就完了!”

    这番斥骂几乎掏空了牧老二爷力气,开始剧烈咳嗽,呼吸急促,佝偻的脊背仿佛一根在暴风雨中疯狂摇曳的蒲苇。

    众人纷纷上前,七手八脚的给牧老二爷顺气消火。生怕老人家急火攻心,一口气没上来,在这正月初七闹出白事。

    其余长老则指着牧海英的鼻子破口大骂,拐杖跺在地上哐哐响,骂她翻脸不认人!骂她简直是疯子!

    佣人们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时刻守候在门外,以防里面打得不可开交时无人拉架。

    “我居心叵测!?”牧海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牧霄夺到底给你们灌输了什么思想?伯父们出事时,他对此事不闻不问,甚至还配合警方敞开牧氏大门任其搜寻,你们难道毫不知情!?”

    “是,我是拿不出证据证明他就是内奸,但放眼望去整个牧家,除了他,还有谁有能力得到这份证据!?最近牧家半点不太平,他做的种种难道不值得怀疑吗!?”

    “小叔,你也别替牧霄夺继续说话了,集团为何会突然从容礼和阿妍的公司撤资,在背后操纵一切的人难道你浑然不知?”

    “你以为他大公无私没有私欲?我告诉你,他的心里只有利益没有亲情。在他眼里,你们都是一文不值的累赘!如果我继续任由你们这般拥护他,迟早有一日你们会被他彻底抛弃!”

    “够了——!!”

    “砰”地一声巨响,被牧海英唤作小叔那人猝然间掀翻了身下座椅,众人皆被惊得浑身一颤。

    茶盏四落破碎,清亮的茶汤洋洋洒洒漫了一桌子。

    他死死盯着牧海英,冷声道:“抛开牧霄夺家主的身份不谈,你和他是亲姐弟,我虽然不知你刚才那番话是真是假,但一直以来,牧霄夺对我们这些长辈多有照拂。就像你说的,集团从容礼和阿妍的公司撤资一事是真,原因也未可知,此事关乎集团,我们不便插嘴,但我想知道你极力贬低自己的亲弟弟,究竟有什么目的?”

    牧海英抬手指着自己的胸口,振振有词:“我凭自己的良心,这么多年我所做的一切,从来都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整个牧家!你们个个长着眼睛,却没有一个人看到我为家族的付出!”

    “这不是你质疑家主的理由!”四伯怒而拍桌,“大哥……大哥怎么能养出你这种女儿!?”

    “四哥,你消消气。”牧海英的姑姑充当和事佬,慌忙挤进两人中间阻拦,用力将侄女按回椅子上,温声安抚她的情绪,“海英,你也少说两句吧,别和你的伯伯们吵架……有什么事,等霄夺到了再说也不迟。”

    “姑姑,你就别再假惺惺的偏袒牧霄夺了!”牧海英被偏心对待了一辈子,早就看这些人不顺眼,“谁不知道你们个个有求于牧霄夺、不敢得罪牧霄夺!等到他过来,道貌岸然讲上几句,你们只会不分对错的指责我、拥护他!”

    牧海英火冒三丈,登时拍案而起,连装都懒得装,“我告诉你们,你们怕牧霄夺我不怕!我行得正坐得端,没有依靠他半分,全凭自己站在了如今的位置上。”

    “我才是全心全意为牧家奉献的人!牧霄夺,他根本不配做这个家主!”

    “牧海英,你非得搅得这个家不得安生!”

    “不好了——!!”

    会客堂沉重的大门猝然间被踹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堂内一霎静寂。

    一个灰头土脸的佣人不顾身旁人阻拦,连滚带爬的闯进会客堂,匍匐在地急促喘息,上气不接下气的说:“二爷,不、不好了!”

    众人的视线瞬间齐刷刷转向那个佣人。

    牧海英的火气还没发完,怒目横去眼刀,咬牙切齿地斥道:“滚!谁让你进来的!?”

    “牧海英,你让他说完!”四伯同样厉声呵斥,极具威严道,“你继续说,出了什么事?”

    佣人抬手指向大门,断断续续的说:“祠堂、祠堂着火了!!”

    第79章 chapter79

    待到一行人赶到时, 祠堂已经陷入一片火海。

    火势滔天,浓烟滚滚,热浪裹挟铺天盖地的烟尘灰屑飘飞弥散, 将灰白色穹顶抹得更脏, 仿佛逐渐焦黑泛黄的纸张。

    远方隐隐传来消防警笛的声音,但大门被众多豪车围堵,消防车一时难以进入。佣人们马不停蹄的抱着水桶和灭火器去火场救火,然而在能够湮灭世间所有的烈火面前, 似乎一切都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看着祠堂被大火吞噬。

    牧海英登时傻了眼, 神情茫然,“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其余长老也被佣人们搀扶着相继赶来,望见那座逐渐被火焰吞噬的祠堂,人群一时间鸦雀无声, 简直难以置信。

    “祠堂、祠堂怎么会突然着火!?”牧老二爷艰难吐纳, 脚底发软,身形一晃,几乎跪在堂前, 被佣人艰难扶起, 又拄着拐杖剧烈咳嗽。

    “二爷, 这里烟太大, 您还是别留在这里了!”佣人忙不迭道,“我扶您回去吧……”

    “我不走!”老爷子倔脾气上来,无论谁上前也劝不动, 拐杖框框跺着脚下青砖, “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这么大胆子, 竟然敢烧祠堂!!”

    “牧大哥……还有老家主们的灵位都在里面,就算祠堂保不住了,也要保住灵位!快去!别管我了!去救火啊——!!”

    “二爷、二爷,您千万别动怒……”姑姑慌忙上前扶住老爷子,“咱们离火远点,离远点……”

    牧老二爷涕泗横流,布满沟壑的脸和浑浊的眼早已被眼泪糊满,“祠堂、祠堂……怎么会突然着火……难道、难道牧家真的快完了吗……”

    “二爷——!!”

    牧氏的宗祠兴建于两百多年前,无论牧氏如何更迭,望尽家族兴衰、见证薪火相传的它才是这座古朴宅落中最德高望重的老者。

    即便曾经历过战火纷飞的年代,它依旧完好无损的矗立于此,忠诚的将家族秘密深藏于心。

    如今一场大火,彻底将掩盖这场粉饰太平的成人游戏的面具燃烧殆尽,毫不遮掩的向世人袒露出丑陋不堪的内里,以及火山爆发后的余烬。

    “轰——”地一声巨响,栽植于祠堂内的银杏树终于不堪重负的向后倾倒。沉重的树冠瞬间将祠堂屋顶砸漏,露出狰狞的瓦缝。圆木房梁也被砸断,碎裂的瓦片子弹似的乱飞。祠堂如联排积木一间间崩塌,肆意扬起尘暴。

    仅仅片刻间,紧紧相阖的两扇黑漆隔扇门也被卷进火场,围墙和门楣轰然倒塌,唯有几根断壁残桓依旧屹立不倒,艰难维持着这个庞大家族最后的尊严。

    人群中隐隐传来哭声,眼睁睁看着象征牧氏威严的祠堂毁于一旦,对依赖这个家族而生的人是一种残忍,更像是一个巴掌狠狠甩在脸上。

    在满目的兵荒马乱中,牧海英看到了那个巍然不动的身影伫立于人群中央,仿佛游离于真实世界的黑色轮廓。

    他站在狰狞可怖的火场前,清俊侧脸映衬火光,眸光炽烈,拂面而过的热浪将大衣衣角掀飞。

    似乎感受到来自另一人刻薄的视线,男人微微侧身,点着漆黑的眼眸无风无雨,唇角却微微勾起不易察觉的笑意,眸中嘲弄意味一闪而过。

    “……是你?又是你!”牧海英顿时怒不可遏,表情阴郁难看。

    下一秒,她大步冲上前去,伸出的手堪堪碰到男人的衣角,却被突然出现的林峥拦住了去路。

    “让开!”牧海英怒斥。

    林峥面不改色,沉声警告:“牧夫人,你屡次三番冲撞先生,先生念在您是长姐不予追究,权当家事。但在这么多牧氏长老面前,您也应该收敛些脾气,免得被旁人耻笑。”

    “这没你说话的份!”牧海英向来心直口快,脾气上来谁也压不住,扬声叱骂:“牧霄夺,这又是你干的对吧!你胆子真的一天比一天大!连祠堂都敢烧——!!”

    此话一出,四伯霎时将视线转向这边,以为自己听错,迈步走来。

    牧霄夺扬了扬眼梢,随意瞟了四伯一眼,听见牧海英的质问,嗤然地笑,问道:“三方会审进展如何,还如你意吗?”

    他这幅无谓模样,在牧海英看来,已经证明她心中所有的猜测。

    牧海英无端冷笑,恨不得将他拆吃入腹,“这都是你计划好的……为了搞垮我,你连这种自毁家门的事都能做得出来!”

    “霄夺,这……祠堂怎么会突然着火?”四伯走上前焦急问道,慌乱时刻,他没能听到二人的谈话内容。

    牧霄夺淡声回答:“我刚下飞机,进祖宅后便看见祠堂有浓烟。这期间,竟没看到一个佣人守在这里。”

    闻言,四伯随手抓住一个途径这里的佣人,质问他为什么没有专门人员看守祠堂。

    佣人支支吾吾的回答:“……因为年后本就人员不足,再加上今日会客堂三方会审,所有人都去前面帮忙了,祠堂这边就……”

    “把出入祠堂的监控调出来,一个个查。”牧霄夺看起来没什么耐心,随口吩咐下去。

    闻此,佣人更加为难,脑袋几乎埋进地里,“家主……没有监控可以调,老家主说祠堂忌讳,不能装这种东西……”

    倒是符合牧赟一贯风格,牧霄夺随意摆手,“知道了,你下去吧。”

    佣人忙点头哈腰的离开,心有余悸的抚上胸口,长出一口气。

    兵荒马乱之际,消防车终于穿越层层屏障来到火场,消防员迅速下车安装水管、疏散人群。

    牧霄夺被烟尘熏得呛,旋踵离开,没来由一股孑然一身的气质。

    他似乎有话要说,发现身后没人跟上来,象征性回半个头,不高不低的一声:“四伯。”

    牧四伯正用眼刀给牧海英剐骨,两人剑拔弩张,眼见又有吵架的势头,被牧霄夺这一声“四伯”突然打断。

    牧四伯忙殷勤的“哎”了声,加紧脚步向牧霄夺走去,嘴上不停交代着:“霄夺,今天晚上去伯伯家做客,你四伯母也好久没见你……”

    牧海英被晾在原地,一时间无比尴尬。她在云川哪受过这种待遇,心中无端发笑,扭头离开。

    牧霄夺不过心的应下四伯的话,挑起窄薄的眼皮,一双黑眸带着一成不变的漠然流转到牧海英脸上,竟贴心的放慢脚步等她,问出口的话语焉不详,“阿姐这次急匆匆召集三方回到祖宅,是有什么要事?”

    牧海英为这一声虚情假意的“阿姐”禁不住冷笑,牧霄夺向来直呼她大名,自从他幼年离家之后就没再叫过的称呼,没想到能在此时听到。

    多少有点讽刺。

    牧海英冷哼一声,刚刚开口吐露半个字音,便被一道声音倏然截住。

    “没什么。”四伯突然打断牧海英的话,极具威严的横去一眼,“不过只是闲聊,你还没到,我们也不好提前开始。”

    “有什么不好直接说的?”牧海英哂然,“四伯,您未免忧虑过多。”

    “牧海英!你少说两句没人会把你当哑巴……”

    下一刻,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声惊呼——

    “二爷!!二爷你醒醒啊!!”

    “快叫救护车!快啊——!!”

    牧霄夺心脏猛然一沉,面容肃冷,快步走去,四伯和牧海英加紧步伐追上他。

    看见家主到来,层层叠叠的人群纷纷向两侧散开。

    中央的空地,消防员正跪地为牧老二爷进行心肺复苏。姑姑在一旁哭天抢地,凄声呼唤二爷。老人家倒在地上,已经不省人事,磕在后脑的青砖隐隐有血迹漫开-

    即便经过医生竭力救治,牧老二爷最终还是因脑溢血及后脑触地抢救无效,于当日午后三时离世。

    牧海英寸步不离的守候在抢救室外,听到这个消息简直晴天霹雳,一时间大脑空白。

    她担心的事正在以最糟糕的方式呈现在她面前,一切的缘由竟是她处心积虑筹备的三方会审。

    先是祠堂被烧,后有牧老二爷去世,她因此沦为众矢之的,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竟不会受到半句指责!

    她恨不得杀了牧霄夺。

    未久,牧老二爷的亲属赶到医院,老伴守在二爷的遗体前痛哭,凄声道:“明明早上离开的时候还是好端端的,怎么才过了半天……人就变成了这样!”

    接到通知后,二爷的儿子和孙子孙女也匆匆到场。他们从四伯口中得知此事的完整经过,纷纷将矛头对准一旁的牧海英,要她今天必须给个说法。

    牧老二爷的后事由牧霄夺一手处理,他虽没有多么歉疚,但也做不到置之不理。

    他的人生中很少出现意外,牧老二爷的死却不在他的预料之中。

    出于老人儿女的想法以及祠堂被烧残留的后患,牧老二爷的后事一切从简。葬礼初步定于明日清晨,置办殡葬的手续颇为繁琐。为此,牧霄夺不得不取消航班,将返回云川的日程推后一天-

    深夜,牧霄夺独自一人回到牧家祠堂。

    火灭了,昔日辉煌的宗祠彻底沦为无人踏足的废墟。百年建筑毁于一旦,裹挟烧焦气味的风无情刮过脸庞,带来刺骨的痛冷。

    消防队用了十几吨水才将这场滔天大火彻底扑灭,行走在废墟上方,仿佛踩进泥地。

    月光静谧无声,冰冷银光映照此间碎瓦颓垣。

    这座承载着牧霄夺不堪回首的童年和惨痛回忆的祠堂已然面目全非,露出狰狞内里。历代家主的灵位早已不见踪影,埋藏在断壁残桓之下、抑或葬于火海,无从找寻。

    身为家主,火烧祠堂。

    牧霄夺看似沉稳,却有种离经叛道在骨子里。

    他无不恶劣的想:如果祖父还活着世上,看到这一切,他的脸上会露出什么表情。会不会觉得自己看走眼,后悔选他成为家主。

    倒塌的银杏树将正堂一劈为二,昏昧的角落,那把象征着权利和地位的家主椅竟依旧沉默的伫立原地。

    它的忠心显然引起了牧霄夺的注意,高挺身形行走于半明半昧的光影中,阴影自下而上漫浸了那把家主椅。

    看来,它也未能在这场大火中幸免,通体已被烧成炭黑。

    牧霄夺轻踢了下椅腿,仿佛折断了它的最后一根稻草,残喘待终的家主椅瞬间支离破碎,在他身前化作一堆齑粉。

    踩在脚下的,是原本放置在银杏树树荫的棋桌,四分五裂,纵横依旧可见。

    十九道经纬,三百六十一目。

    这次,是他胜半子。

    第80章 chapter80

    云川。

    正月初八, 盛愿与洪珠仪动身前往伦敦。

    窗外街景飞掠,新年的影子还未褪去,纯洁雪色掩映一片花红柳绿。

    谢昀单手扶着方向盘, 百无聊赖之际瞟了眼后视镜。盛愿靠窗坐, 低低的半垂眼帘,困得东倒西歪,被身旁的洪珠仪扶着头按在自己肩上。

    “困了?”谢昀短促轻笑,“昨晚熬夜了?”

    盛愿眨了眨眼, 闷闷的“嗯”一声。

    昨夜,#牧氏祠堂被烧#词条登顶热搜, 在网络上引起了轩然大波,似乎任何稀松平常的事但凡沾染“牧”姓都不会安生。

    众人对此议论纷纷,不光有大批香港媒体争先恐后围堵牧氏祖宅,国内的媒体也在大肆报道, 舆论态势一发不可收拾。

    盛愿抱着平板刷了一整晚新闻, 到底没想通。牧霄夺和他通电话时,单单对此事一笔带过,只说他明天要处理牧老二爷的葬礼, 最早一架飞机抵达云川的时间和盛愿的跨国航班起飞时间相错, 没办法去机场送他。

    盛愿长长的打了个哈欠, 泪眼朦胧的说:“谢昀哥哥, 谢谢你今天来送我们。”

    “没事,我最喜欢出外勤的工作。”谢昀乐得轻松,“而且都是先生的吩咐, 他说你的车技还需要练一练, 独自上路有点危险。”

    盛愿赧然,百转千回的说:“也没……那么不好吧……”

    “去了伦敦好好养身体, 可不想每次见到你都是在医院。”谢昀笑呵呵,“先生已经提前把医生和厨师打包送过去了,等我休年假过去看你。”

    “好,我会给你寄礼物的。”盛愿嘴角浅浅弧度。

    “那我可得在你这儿预定一幅画,怎么也得是泰晤士河……”

    话音未落,手机忽然来了通电话。

    谢昀挂着耳机,漫不经心接起,轻飘飘道一句“忙呐,出外勤。”

    盛愿望着窗外出神,沁冷的风拂乱他的发丝,一双浅色瞳眸浸润稀落的阳光,细碎光芒闪耀。

    下一刻,车身猛然间一耸,剧烈摇晃将他眼底的碎光甩得干净。

    心脏仿佛停跳一瞬,他的脑海里迅速闪过许多恐怖的记忆碎片,心悸如海潮一般将他席卷,令他呼吸困难,下意识捉住洪珠仪的指尖。

    盛愿的手指冰凉,宛如触碰檐下冰棱,全身血液如同凝固。

    洪珠仪反手将他的手拢进掌心,焦急道:“愿愿,没事吧?”

    妈妈不知道他曾经出过车祸,盛愿不想让她担心,努力平复心情,状若无事的摇摇头,挟裹过于剧烈的心跳抬眸看去——

    通话仍在继续,屏幕界面的时长一分一秒的流逝。

    谢昀面容严肃,眉心紧蹙,声带略微不稳,“好,我知道了。”

    “先生的航班大约在二十分钟后降落。”

    “我马上回去,在我到之前任何人不准轻举妄动。”

    下一秒,通话挂断。

    谢昀迅速将车停靠在路边,下车搬行李,抬手拦下一辆计程车,“师傅,送他去机场,一小时后的飞机,一定要走最近的路。”

    突然的战栗笼罩盛愿的四肢,心口倏忽上涌陌生的惧意,浑身僵硬的坐进计程车后排。

    谢昀低身扶着车窗沿对他们说:“抱歉,公司临时出了问题,我现在必须立刻赶回去。”

    “很严重吗?”盛愿惴惴不安的问。

    谢昀促狭一笑:“不严重,就是有个项目运转出了问题,你们快走吧,别误了航班,到机场给我发条消息。”

    盛愿木然点头,挥手和他告别,远远望着那道清挺的身影逐渐模糊萎缩,在下一个转弯后彻底消失。

    车里的暖气可能太足了,司机似乎是为了掩盖烟味,买的车载清新剂味道很冲鼻子,闷得他喘不过气。

    浑浑噩噩驶下立交桥,车速忽然变得异常缓慢,周遭车笛声四起,一长串车队动也不动。

    司机将头探出窗外,低声咒骂一句,微微侧首,操着一口云川方言问:“帅哥,你们的飞机是几点的?”

    “十一点四十。”盛愿答。

    “哎呦,有点来不及……前面估计是追尾了。”司机愁眉不展,啧啧,“这样吧,我从下一个路口拐,从牧氏大厦前面绕远路,不多收钱。”

    “好,谢谢师傅。”

    洪珠仪看出儿子心绪不宁,一路主动找话题聊天。盛愿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的接话,心上仿佛裹了片阴霾。

    他捏着手机,频频按亮又熄灭。洪珠仪还以为他怕耽误航班,忙安慰道来得及。

    盛愿没有解释,但愿心中这股的莫名不安只是他在无事生非。

    途径牧氏大厦,那阵熟悉的、令人感到焦躁的车笛声再次从四周响起,盛愿蓦然心慌,蜷缩起手指捏住洪珠仪的衣角。

    “他妈的又堵了。”司机手指飞似的换导航,发现四周道路全红,无奈叹气,“一时半会儿走不了,帅哥,你们趁早改签吧。”

    “这条路怎么会堵呢?”洪珠仪疑惑,“三条车道都走不动?”

    “谁知道呢,怎么人都往路上堆,不要命了?”司机烦躁的降下车窗,恼人的车笛声更加拥挤的汇入盛愿的听觉中。

    交警紧急疏散车辆,哨子都快吹裂,奈何车流量太大,路口依旧堵得像一罐沙丁鱼罐头。

    “真稀奇,今天怎么到处都出事?”司机嘴里衔一支烟,含糊不清道,“哎呦,这么年轻一小姑娘,什么事想不开了?”

    “出什么事了?”盛愿微微探出一点视线,晌午时分的太阳悬挂在大楼上方,刺得他睁不开眼。

    司机下巴随意一点,“喏,有人要跳楼自杀,在牧氏大楼天台站着呢。”

    盛愿脑中“轰隆”一声,油然而生一种预感,猝然间拉开车门下车,闯进滞塞的车流中。

    “哎!”司机没能拦住他,这人一溜烟就跑没影,只好转头看向洪珠仪,“我接个大单不容易……”

    “我一会儿回来取行李。”洪珠仪干脆利落付了钱,下车追上去。

    盛愿快速穿梭华容道一般层层叠叠的车流,交警仍在不知疲倦的指挥交通,哨子吹得快缺氧。他不管不顾,当着交警的面直接翻越护栏,这种程度的顶风作案能在他二十年遵纪守法的履历中记上一笔。

    牧氏大楼前人山人海,警车堵在二里开外,只有稀稀落落几个警察和保安在疏散人群。

    盛愿一鼓作气挤进去,在高楼遮下的阴影中随人群高高仰起头,三十九层大厦的天台站立一个身影模糊的女人,清瘦的身体在低空的寒风中摇摇欲坠。

    人群不约而同举起手机拍照录像,不乏有声音讥嘲她一定不敢跳,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甚至为她的跳与不跳而打赌。

    满世界的嘈杂中,盛愿忽然听见一道声音——

    “我叫兰音,我实名举报云川市市。委。书。记牧海英……”

    盛愿瞳孔猛然一缩,下意识寻找声音的来源,置身于茫茫人海中,像一块失灵的指南针。

    “这还是个网红啊,哦呦上百万粉丝呢。”

    “小暖,我还看过她直播,挺出名的。”

    “直播自杀,新鲜。”

    “赶紧录屏赶紧录屏,小心一会儿官方过来把直播间封了。”

    紧接着,类似的声音从一道声音变成两道,两道变成三道……声音从源头呈辐射状散开,在四面八方响起——

    “我叫兰音……”

    “我叫兰音,我实名举报云川……”

    “我叫兰音,我实名举报云川市市。委。书。记牧海英……指使我与手下保镖绑架挟持……制造车祸杀了我父亲……”

    “我叫兰音……”

    “愿愿!宝宝!快回来,飞机要晚点了——!!”

    洪珠仪被人墙阻隔,只能隔着晃动的人影呼喊盛愿,模样焦急,生怕这里出现踩踏事故。

    盛愿远远看了洪珠仪一眼,下一秒,头也不回的奔向大厦,一视同仁的将所有挡在身前的人推开,这一线立刻发出许多不满的骂声。

    很快,盛愿从人群中挣脱。

    警察和保安正站在黄色的警戒线外,手持警棍,厉声呵斥并驱逐举着摄像机、话筒想要进去一探究竟的媒体。笨重的摄影机和炮筒给了盛愿钻空子的机会,一尾鱼似从警戒线下滑了进去。

    “我们是云川市主流媒体,是正规报道,向公众传播真实事实是我们的责任!”

    “哎!他为什么能进去!!”

    “回来!里面不允许进人!!”

    盛愿置若罔闻,跑进电梯狂按39层,牧氏大楼所有员工都被限制不允许离开本楼层,电梯没有任何停顿的直达顶层。

    他不等电梯门完全打开便冲了出去,跑到走廊尽头再上一段楼梯,用尽全身力气推开沉重的铁门,“砰”地一声巨响,涌入的飓风瞬间将他席卷。

    “盛愿?你怎么会来这里!”谢昀简直不可置信,“我不是让你们去机场吗!?”

    一路上,盛愿不知跑了多久,体力不支,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谢昀连忙跑过去扶他,“这里太危险了,你过来干什么!”

    盛愿急促喘息,抬手指着兰音,断断续续说:“她、她是我的朋友……”

    空旷的天台只有稀稀落落几个身影,兰音站在天台边缘,面前的三脚架夹着一部正在直播的手机,两个女经理在旁边不断安抚她的情绪。

    消防队和警方还未能赶到,车堵在路上过不来,警察和消防员干脆下车狂奔。

    呼啸不止的寒风挟裹兰音的声音,完整的送进在场几人和直播间4万观众的耳中——

    “我叫兰音,我实名举报云川市市。委。书。记牧海英。她曾指使我与其手下保镖绑架挟持受害人员,将其殴打至重伤。在我抗拒与其子联姻并逃婚后,牧海英为了报复我,暗中联络出租车司机设计车祸,致使我的父亲惨死、我流产、另有两名无辜人员一伤一残,而警方至今依旧未能给我们受害者一个公正的答复。”

    “时至今日,牧海英依旧逍遥法外,我走投无路,只能以这种方式寻求公平正义,希望更多的人认清牧海英的真面目。”

    “请平台官方不要封禁我的直播间,不论直播以哪种方式中断或者结束,我都会毫不犹豫的从这里跳下去,说到做到。”

    “兰音……”盛愿顶着痛冷的风慢慢向她走去,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兰音,快下来,上面很危险……”

    被几人劝说多时无用的兰音似乎终于有了反应,视线离开手机屏幕,慢慢向他流转,轻轻启唇,“盛……”

    只堪堪漏出一个字音,兰音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几万人面前直播,迅速将下一个字收了回去。

    她看向盛愿的眼神直直的、定定的,眸中划过一瞬悲伤,淡声问他:“……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盛愿的回答依旧,“你是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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