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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91章 第 91 章

    舒白见虞策之站在远处久久不动, 就知道醋坛子翻了。

    她抬脚走过去,“陛下在做什么,怎么一动不动。”

    虞策之僵硬地侧过脸, 声线比平常阴沉, “肉饼买好了。”

    舒白接过热气腾腾的吃食,当下啃了一口。

    汁水混着酥饼独特的口感在唇齿中迸发弥漫, 微暖五脏六腑。

    舒白咬了两口,圆饼顿时多了两个缺口,她又递给虞策之,“尝尝。”

    虞策之的视线始终停留在舒白身上, 眼眶红红, 阴沉着脸不知道想什么,路过的行人看见他的模样,原本脸上洋溢的灿烂笑容顿时无影无踪。

    虞策之接过饼,在圆缺的基础上慢吞吞咬了一口,看上去仍旧凄楚。

    舒白差点就要以为自己是瞒着糟糠妻去偷情, 结果被抓了现行的渣滓丈夫。

    不过本质都大差不差, 如果忽略掉两人畸形的关系, 在某度层面讲, 她的确背叛了虞策之。

    舒白等他咽下嘴里的肉饼,问:“好吃吗?”

    虞策之缓慢地点了下头,表情仍然凄楚。

    虞策之比标准的成年男子体格还要大一些,宽肩窄腰, 久居上位的他早就不是在江太后手下辗转求存的少年了,上位者的姿态并不适合那些阴郁哀戚的神情。

    同样的表情如果由花楼里的小倌或者贵族女人豢养的面首来做, 一定会得到怜惜又或者更暴虐的摧残。

    但如果是皇帝做出来,那舒白只会觉得他定然是故意露出这副模样, 心里不知道在暗戳戳算计什么。

    舒白忍不住笑了一声。

    “夫人在笑什么。”虞策之不满地问。

    舒白踮起脚,毫不顾忌来来往往的行人,双手勾住他的脖子,轻轻吻上他的唇角。

    虞策之呼吸微窒,一眨不眨盯着她看。

    “你刚才都看见了什么?”舒白直截了当地问。

    虞策之表情一僵,又变成那副阴郁暴君的模样,“夫人想让我看见什么。”

    “眼睛是你的,什么叫我想让你看见什么?”舒白捏着他的下颌,语气有些危险,对于他的挑衅显然十分不悦。

    虞策之抿唇,顿时不说话了。

    他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委屈,舒白却也不惯着他,勾住他的脖子,压着他倾身。

    “我刚刚见了霍耀风。”舒白点破两人之间那层蜘蛛网,看见虞策之骤变的神情,嗤笑一声,“就这么难以接受?”

    虞策之咬牙,停顿半晌才欲盖弥彰般地掩饰,“没有,夫人说过他在夫人心里什么也不是了。”

    舒白眉眼微弯,拍了拍他的脸,“那你为什么要做出抑郁不平的姿态,故意的?”

    “夫人!”他别开脸,耳尖红红,语气却很沉冷,“我没有,朕是皇帝,怎么会和青楼烟花之人一般作态。”

    舒白凝视他半晌,捏着他的下颌逼得他继续看向自己。

    “原来陛下是皇帝,总要陛下提醒我,我才能想起来。”

    虞策之垂目,喉结动了动,没说话。

    舒白望着他,逐渐收敛脸上的笑意,“阿拾。”

    虞策之见她表情正色,心头一跳,警惕地没有立时回话。

    远处看舞龙舞狮的人群嬉闹非常,不时发出一声喝彩。

    年味十足的喧闹感却没办法感染舒白和虞策之。

    “我有些好奇,你一直抵触我和霍耀风接触,我想知道,你抵触的究竟是霍耀风这个人,还是天下间所有和我交谈过的男人。”

    虞策之表情微变,下意识露出心虚的表情。

    虽然只是瞬间的表情变化,但被舒白敏锐地捕捉到了。

    她忽地露出戏谑的神情,语气冷静异常,“你真的是这样想的。”

    “我没有,我没有那样想过,我怎么会不许你和旁人交谈。”虞策之连忙辩解。

    “真的?”舒白慢条斯理,“如果你骗我,我们将永远不能在一起。”

    “不。”虞策之面色苍白如纸,仿佛一瞬间泄了气,哑声改口,“我只是太害怕了,害怕别人夺走你。”

    舒白一眨不眨望着他,神色冷凝。

    “我使了许多手段才得到你,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样的人,阴郁冷血,不择手段,没什么情/趣,甚至一开始还装成克己复礼的谋士模样欺骗你,我不是你的最优选,甚至不在你的选择之列……”他的声音越来越沙哑,语气中带着自我厌弃和难堪,“对不起,我下次不会这样了,我只是想获取你的关注。”

    他低垂着头,垂眼看着脚下,像是做了错事的孩童。

    不知过了多久,舒白捧起他的脸颊,她打量着他的脸,直到他细密纤长的睫羽颤个不停,呼吸紊乱,她才缓缓道:“只是这样?”

    “……是。”他抿唇,哑声回答。

    舒白牵了下唇角,在他看不到的角度,眸色却有些冰冷。

    虞策之的话最多只能信一半。

    他会因为她和旁人交谈两句,就阴郁异常,害怕她移情他人的因素只占一半,更多的是因为他过于偏激的占有欲。

    他现在学乖了,在她面前伪装得无害且委屈,从而掩盖了恶劣的本性。

    但她不打算戳破他真假参半的剖白。

    因为没有意义。虞策之的恶劣秉性倚仗于自身说一不二的权势,把他从高位扯下来,或者爬到比他高的地方,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换位思考,如果她是皇帝,她也会把虞策之关起来,不准他轻易会见旁人。

    总的来说,可以理解。

    舒白揉了揉他的脑袋,“相信陛下一次。”

    虞策之受宠若惊。

    皇帝辛辛苦苦排长队买来的肉饼被呼啸的冷风一吹,顿时有些凉了,舒白又尝了一口,因为太冷,便丢给皇帝。

    虞策之大抵在舒白昏睡时一直守着,也没怎么进食,他沿着舒白咬过的地方,一口一口,很快就把肉饼吃完了。

    舒白在买钗环首饰的摊贩前挑挑选选,给萧挽和江音各选了一枚珠花。

    顾及身边虎视眈眈的虞策之,舒白又给他也挑了一个平安扣。

    “给我的?”虞策之受宠若惊。

    “不喜欢?”舒白反问,“陛下千金之躯,天底下想杀陛下的人数不胜数,这是给你保平安用的,不喜欢就算了。”

    她说着就要收回握着平安扣的手。

    “喜欢。”虞策之连忙抢过来,爱若珍宝一样挂在腰间。

    平安扣上坠着红色穗子,和喜气的年节相称,不过婴儿拳头大小的平安扣用的是最劣等的玉石料子,平安扣和一众价值不菲的环佩一同挂在虞策之腰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饶是如此,虞策之仍旧爱不释手,恨不得粘在舒白身上的视线也逐渐转移到平安扣上。

    “夫人是担心我死于非命?”虞策之忍不住问。

    “大过年的,别说这种话。”舒白平静道。

    虞策之悄悄拉住她的手,一贯漆黑难以捉摸的瞳孔中仿佛藏着璀璨的星河,“我不说了。”

    舒白懒得理他,从荷包中拿出铜板递给摊贩老板。

    “夫人送我平安扣,是不是,夫人不会再想着要杀我了?”虞策之忍不住又问。

    舒白微笑着从老板手里接过包装好的珠花,然后面无表情看向他,“我什么时候要杀你了?”

    虞策之抿唇,他回忆起舒白拿箭射他的那个晚上,心脏猛地瑟缩一下,脸色有瞬间难看得可怕。

    他纠结片刻,用沙哑的嗓音说:“你之前为了江音差点杀了我,用箭,我的脸养了很久才愈合。”

    舒白挑眉,“我以为你会一辈子都藏在心里,不敢和我对峙。”

    虞策之情绪低落下去,“为什么要那么对我。”

    舒白看他半晌,缓缓贴近他,“你不是知道原因吗。”

    “因为我违背了你的意愿?但江音对我来说——”

    舒白的食指轻轻点在他的唇上,“阿拾,在床/上的时候你不是做得很好吗?”

    “什么?”虞策之目露茫然。

    “全心全意信任我,把一切都交给我。”舒白缓缓说。

    虞策之愣住。

    “我们之间理当如此。”舒白挣开他的手,摸上他的后脖颈,令他微微倾身,“你顾虑太多,也太不驯了,不仅如此,你还要伪装成驯服的样子,但实际上你只有在床/上的时候偶尔可以乖一会儿,只要一恢复精力,你想得最多的是掌控我,反噬我。”

    虞策之瞳孔晃动,咬牙反驳,“我们很契合,你不是也很喜欢我反抗时的样子?”

    “床/上的反抗姑且叫情/趣,床下的呢?”舒白慢条斯理,“如果你把一切都交给我,我会容忍你一切不驯的情绪,但你一直都在掩藏你所拥有的权力和地位,你从不在我面前透露帝王的权威,不是因为你想尊重我,而是因为你把皇帝的权力当做底牌,对我严防死守,一旦我们稳定的关系断裂,你就会用它来‘处置’我。”

    “我说的对吗?”舒白轻声问。

    虞策之咬紧牙关,不承认也不再反驳,只是死死盯着她看,一只手紧紧攥着腰间那枚刚挂上去的平安扣。

    不知过了多久,他鼓起勇气,涩声问:“你说这些,是想做什么?我说过,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我也可以等着你来拿。”

    他身体发出轻微的颤抖,语气发颤,“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吗。”

    舒白望着他,正要说话。

    他忽地伸手,不管不顾将舒白拥入怀里,呜咽道:“别逼我,我不能没有你,你也喜欢我的是不是,你舍不得离开我,别逼我。”

    舒白感受着他身体一阵阵战栗,眼睫低垂,遮住眼底的情绪。

    良久,舒白慢慢拥住他,轻轻叹了口气,哄道:“是我不好,除夕这日还故意刺激你,让你这么害怕。”

    虞策之抖得更加厉害,舒白侧头,吻着他的颈部以示安抚,“怕什么,我会找到令我们两个人都安心的办法,我会让你全心全意依靠我。”

    “至少现在,我不会离开你。”

    她低声哄了许久,帝王的躯体才逐渐停止颤抖。

    虞策之攥着她的衣角,执拗地说:“别骗我,如果你真要离开……提前告诉我,我们好好道别。”

    戚辨领着两个侍从挤过人群,姗姗来迟。

    舒白没有看见宋祁,猜测宋祁应当是在虞策之去排队买肉饼的时候就到了,所以虞策之才敢放她一个人在人群里闲逛。

    舒白牵着虞策之温暖的手,仗着虞策之身份的便利,登上了闲人免入的角楼。

    两人肩并肩看着月色西沉,静等新年的到来。

    /

    秋郡,玄荼城。

    过了子时,此起彼伏几近响彻云霄的爆竹声终于停歇下来。夜深人静。

    玄荼城中只亮着零星几处灯火。

    站在城门上的看守时不时打个哈欠,睡意惺忪。

    同伴拍了拍他,“昨日又去赌钱了?值夜班困成这样。”

    “别提了,输钱本就不高兴,回去还被家里那口子一阵数落,折腾到大半宿也没睡觉。”那人满脸抱怨,“真晦气,除夕还要看守城门,钱少事多。”

    同伴撇了撇嘴,“年节三倍饷钱还少啊,你是不知道前几年闹灾荒,别说逢年过节三倍银饷了,恨不得一个子都不给你。”

    “玄荼城这穷乡僻壤的,就挨着一个南境,统共给的银响就不多,就算翻了三倍也还是那样。”困顿的守卫翻了个白眼,从鼻腔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

    “喂,你认真点,县令不是说了,最近这段时间一定不能懈怠,上面给了严令,南境不安分,务必全城戒严,城门紧闭,我偷偷研究过县衙里的沙盘,万一江太守真像传言里那样反了,玄荼城是必争之地——”

    “杞人忧天。”困顿的守卫摆手打断他的话,“江齐峦谋反的传闻一年前就有了,全城戒严一个月前就开始说,到现在南境半点动作也没有,听说南境太守还修书给咱们县令,说要重新修建商道,增设镖局。”

    “依我看,谁反江齐峦也不会反,不就是忌惮他拥兵自重嘛,给个王爵,安抚一下还不会吗,要我说这皇帝要是不会当,干脆换我做。”

    “就你?你读过书吗你就当皇帝。”同伴忍不住质疑。

    “非要读过书?我要是当了皇帝,第一道政令就是让大家轮流当皇帝,这样谁还会想着造反?”

    同伴仿佛吃了苍蝇,“胡言乱语,什么话你也敢说,你别连累我。”

    “胆小鬼,皇帝轮流做,早晚到我家。”他不屑地扬了扬下巴,“这城墙才修缮过,就算南境攻过来也能撑许久,你先自己看着,我眯一会儿。”

    “……行吧,就一会儿啊,等下我叫你起来替我。”

    同伴见他不再作声,拿着长枪走到城墙前,倾身向城墙下看过去。

    不看不要紧,放眼一看,却是令他肝胆俱裂的一幕。

    借着偶尔从烟雾缭绕里渗出的月光,他看见在灌木中涌动的军队。

    他脸色煞白,僵硬地扭头,目光停留在不知道在城墙上搭了多久的云梯上。

    守卫方寸大乱,连忙回去推熟睡的同僚,慌乱之下,他轻轻一推,半炷香之前还在和他抱怨赌钱和饷银的青年直挺挺倒在地上。

    月色掩映,爆竹残留的烟雾弥漫,但他还是清楚的看见那人的背后插着一把锃亮的弯刀。

    “不——!!”

    “警戒!!江齐峦反了!敌人入侵,全城警戒!!”

    第092章 第 92 章

    年节匆匆而逝, 舒白和虞策之心中齐齐憋着心事,前者思虑如何能凭手上握有的东西稳住南境必乱的局面,如何能在重重监视下远离京城;后者则心心念念近在咫尺的帝后大婚, 暗自压下朝中雪花般委婉反对立后的奏折, 每日都恨不得粘在舒白身上。

    总而言之,长达近十日的光阴里, 两人的生活意外的和谐。

    随着年初的第一次朝会近在眼前,虞策之逐渐忙碌起来,近来朝中官员变动频繁,接连两日, 他都和几个心腹朝臣在御书房议事。

    舒白拒绝了虞策之在屏风后旁听的提议, 在御花园闲逛片刻,露出倦怠的模样,挥退坠在身后的一众侍从,从后门回到紫辰殿。

    殿中无人,窗明几净, 绸缎一般的白色轻纱蝶翼般缓缓挥动, 檀木桌上的熏炉里飘着袅袅香烟,

    舒白走到博古架前, 拿下放在角落里的两卷竹简,摘下竹简上的防尘套,缓缓展开,露出半枚熠熠生辉的金色兵符, 毫无悬念,另一卷竹简中藏着调符。

    虽然虞策之说不再计较两枚符传的去向, 但小皇帝心里鬼得很,嘴上说不在意, 却始终没有收回搜寻符传的命令。当权者大多都有点毛病,何况虞策之本就是偏激的性格,什么都想要握在手里才能安心。

    但是真让他安心了,谁又来安她的心。

    她可不想寡居深宫,如玩物一样一辈子都被困囚。

    话又说回来,两枚沉甸甸极有辨识度的符传放在身上,早晚会被发觉,更遑论皇帝粘在她身边,时时刻刻都想着怎么扒下她的衣服,让她和他共沉沦。

    荒宫里明面上住着游左,暗地里江音和楼涯也时不时在里面歇脚,人多眼杂,又是虞策之头号怀疑的藏匿地点,舒白自然不会把重要的东西藏在荒宫,其余久无人居住的后宫殿宇虽是藏匿物件的绝佳地点,但拿取时很难掩人耳目。

    思来想去,想要存放两枚不能见光的符传,连暗卫都不敢搜查的帝王寝宫才是真正的绝佳地点。

    舒白把符传塞在竹简里两个月,果然相安无事。

    攥在手里的符传很快染上身体温度,舒白望着符传出神,正要将它们贴身收着,肩膀倏地一沉,随之而来的是令汗毛根根竖起的惊悚感。

    “你在做什么?”

    舒白头皮有些发麻,平静如水的心跳有瞬间发出剧烈的波动,转瞬又平复下去。

    舒白眯起眼,随手将两枚符传塞入腰带内衬的浅兜里,面无表情转过身,对上帝王看似无辜的昳丽面容。

    虞策之略带疑惑地眨了下眼睛,“为什么这么看我。”

    他的目光落在舒白没有来得及放回博古架的竹简上,“这几本古书是父皇放在这里的,父皇迷信道教,上面的内容也和炼丹修道有关,看着年代久远是个稀罕物件,但里面的东西竟是骗人的,撰书的作者甚至不是道士。”

    舒白将竹简放回原位,抬手轻轻勾住他的下颌。

    虞策之习惯性俯身,配合她的掌控。

    “陛下不是去议事了吗,怎么今天这么早回来。”

    “议来议去,竟是些无用的琐事,明日朝会说也是一样。”虞策之含糊不清地说。

    舒白眯起眼睛,一眨不眨望着他。

    虞策之表情顿了顿,倾身将脑袋搭在她的肩上,轻轻吻了吻她露在外面的肌肤。

    虞策之实话实说,“我想夫人了,昨天都没怎么和夫人一起。”

    舒白冷笑一声,一把推开他,“接连半个月,我们只有昨天白天分开了,陛下未免太离不开人了。”

    虞策之唇角微微绷直,攥住舒白袖下的手,自然而然帮她摩挲起来,试图在她身上染上自己的温度,“我就是离不得你,你被我缠上,后悔也来不及了。”

    “你刚才走路没有脚步声,吓到我了。”舒白陈述。

    虞策之动作一顿,面露委屈,“我想给你惊喜。”

    “陛下似乎分不清惊喜和惊吓。”舒白将手从他掌心抽离。

    虞策之上前一步,双手拥住她,不光不顾将脑袋埋入她的肩颈,“抱歉,明日开始,年节结束我就要忙起来了,我太想你了。”

    舒白摸了摸他顺滑的乌发,“帝王最该动心忍性,只是区区相思之苦,何至于此。”

    虞策之顿时从她怀中抬头,不满地看她,见她神色温和冷静,心口如一,酸涩顿时涌上心头。

    他忍了又忍,没忍住,当下咬在她的锁骨上。

    “嘶——”

    舒白吃痛,长眉蹙起,眸光有些冷,“狗脾气。”

    虞策之轻轻松口,抬脸挑衅地扬起眉梢,“朕就是狗脾气,夫人难道是第一天才知道。”

    舒白望着他,倏地扯了扯唇角。

    下一刻,她手上用力,一手揪着他的头发,一手扯着他的衣领,把他甩在一侧的墙壁上。

    “我倒不是第一天知道你是什么脾气。”舒白压着他,不准他有任何动作,“而且——”

    她眯起眼,微微踮起脚尖,鼻尖几乎触碰他棱角分明的颌骨。

    “阿拾。”她语气轻柔,原本揪着他衣领的手把玩似的,轻轻按压着他鼓起的喉结,玩腻了又一路向下。

    他的衣领早就在纠缠中敞开,露出涩气的锁骨。

    舒白的手指停留在上面,双眼凝视他,用漫不经心地语气说:“我不仅知道你是什么脾气,我还知道,每次你发*,疯狂想要的时候,你就会故意露出你那狗脾气惹我生气。”

    虞策之瞳孔微缩,伪装被戳穿,他感到无所遁形的同时,心脏也跳得厉害,四肢百骸都在轻轻发麻。

    他紧紧盯着舒白,脸颊染上绯红,他回味着舒白几乎没有留情面的话,不由绷直修长的双腿,既觉得难堪,也觉得兴奋。

    “分明是夫人先惹我伤心,转过来夫人却嫌我不正经。”虞策之哑声反驳。

    “你那是不正经,还是*,你自己心里清楚。”舒白说。

    “我笨嘴拙舌,说不过夫人。”虞策之紧紧凝视她,原本垂在身侧的手,悄悄勾住舒白的衣襟,语调放缓,“明天开始,朝里那些蠢货们定然不会让我松快,偷得浮生半日闲,夫人怎舍得辜负当下。”

    舒白扯下他试图解自己衣衫的手,长眉不着痕迹蹙了一下。

    她还没有忘记腰带里两枚沉甸甸的符传。

    这倒是有点难办了,她没有料到虞策之会突然回来,且一见到她就摆出不上床不罢休的架势,真由着他的性子去,符传会有丢失甚至被发现的风险。

    但明日便是一月初九,离宫在即,她可不想出任何闪失。

    思及此,舒白想也不想松开桎梏他的手,和他拉开距离,“白日宣淫成何体统。”

    虞策之的表情倏然阴沉下来。

    他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为什么拒绝朕,和朕在一起,夫人不是也很高兴。”

    “今日没兴致。”舒白神色冷静。

    虞策之眼眶霎时红了,声音有些扭曲,“你这便腻烦了朕,是朕哪里没让你满意。”

    舒白拧眉,耐心逐渐告罄,“能不能好好说话,胡乱发*,被拒绝不是情理之中。”

    虞策之倏地上前,攥紧她的衣袖,眼睛一眨不眨,像是生怕她跑了。

    “夫人说过不会离开我的,我们只是分别半日,你对我便没耐心了。”他语无伦次地控诉。

    舒白惦记着明日的计划,正想着敷衍他两句,让他放弃上床的念头。

    还没开口,冷不丁听见皇帝说:“夫人心不在焉,是真的嫌我腻我,想要离开了。”

    “那夫人请便,只是明日,朕绝不会放江音离宫。”

    舒白神色一顿,嗤笑道:“随你,左右江音是替你去还愿,和我有什么干系。”

    虞策之见舒白这样说,脸上露出伤心之色,整个人犹如下雨天角落里阴湿的菌菇。

    他赤红着眼睛,变本加厉,“朕杀了江音。”

    舒白眯起眼睛,心中不悦,语气警告,“谢拾。”

    虞策之呼吸不稳,颇为委屈地瞪着她。

    舒白打落他揪着她衣袖的手,转身欲走。

    抬脚迈出两步,却又顿住,她捏了捏眉心,觉得自己反应有点大了。

    皇帝还是那个不驯但以爱为食,没爱活不了的皇帝,是她心绪如缠在一起解不开的丝线,以致于乱了方寸。

    虽然嘴上不说,但她不得不承认,肩上背负了太多欲念,无形之中,便是她也不得不日夜祈求自己算无遗策,计划能顺利进行。

    虞策之费劲心里想要得到她,她又怎么能否认内心,说自己不想得到漂亮粘人,又有点嚣张的小皇帝。

    舒白忽地叹了口气,平复心情,转身打算心平气和说几句话。

    抬眼看过去时却不由顿住。

    本该高高在上的帝王蜷缩着侧躺在地上,双手紧紧抱着膝盖,华美绝伦的玄色锦袍似乎因为主人的动作,失去了耀眼的光辉,委顿在地。

    虞策之红着眼眶,满心酸涩,眼睛干得厉害,却怎么也淌不下泪水来。

    他委屈极了,甚至觉得屈辱。

    恍惚间,他又成为了那个看似大权在握,却一无所有,无人在意的孤家寡人。

    他从小到大没得到关怀、温情、爱意,一切和温暖有关的东西都没有得到过。

    他是父皇钦定的太子,然而父皇沉迷长生之术,整日不是服用丹药,就是饮酒买醉,他是太子,仅仅是因为当时活过足岁的孩子只有他这一个。

    后来父皇死在酒坛子里,江音仗着家族支持,垂帘听政,他在她的手下苟活,宫人看主子脸色做事,见他年幼没有翻身的可能,冷眼旁观者占绝大多数,即便心软也不敢表露。

    这么多年过去,愿意无缘无故对他好的人只有一个舒白,更令人欣喜的是,越是相处,他越是能感觉到两人间的契合。

    舒白喜欢掌控,喜欢上位,他起初觉得惊愕,现在却不在意了——他本身就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被舒白掌控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他喜欢她的那些花样,尽管有时过于屈辱和疼痛。

    他爱极了和舒白在一起的感觉,但舒白却在忌惮他,鲜少对他展露痴迷。

    她忌惮他的权势,偏偏权势是他少有的能留住她的东西。

    他以为,这样稳定的状态还能维持很久,结果他还没有留住她,她便腻歪了他。

    想着想着,虞策之没忍住,眼角露出点湿意。

    他咬紧牙关,额头上的青筋微微凸起,强忍着没有发出哽咽的声音。

    大脑繁乱,意识模糊。

    起初,他没有注意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直到月白色的登云履映入眼帘,他才反应过来,猛地抬眼看过去。

    舒白缓缓蹲下身,双眸凝视他,指腹摸上他湿润的眼角,“陛下心绪之敏感,是我平生仅见。”

    虞策之睁大双眼,咬着唇,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敏捷豹子,倏地直起身,紧紧搂住了舒白的脖颈。

    他恶狠狠在她的锁骨留下深红色的印记。

    舒白有些吃痛,但只是长眉轻蹙,很快又舒展开来,“好了,刚才是我说话有些重,今日太冷了,我才没什么兴致的。”

    虞策之仍旧咬着她的肌肤,听了舒白的话,微微放轻力道,用牙尖磨着她凸起的骨头。

    “我以为夫人会离开我。”他语气有些委屈,似乎还沉浸在失去的恐惧中不能回神。

    “就那么怕我离开?”舒白问。

    虞策之敏感的心绪如同琴弦,轻轻一拨就发出声响。

    他倏地从她怀里抬头,恶声恶气地说:“朕不怕,夫人是朕的,如果夫人敢离开,朕有的是留住夫人的办法。”

    舒白发出一声嗤笑,没有计较他踩着她底线放下的狠话。

    左右变故就在这两日,是他留下她,还是她彻底获得掌控权,她都拭目以待。

    舒白垂目凝视他倔强冷厉的神情,揉着他眼尾的指腹缓缓用力,直到他眼睛变形,维持不住狠厉的表情。

    她凑近他,轻声说:“不是想要了吗,今天我们玩点不一样的。”

    第093章 第 93 章

    月牙藏匿在盛开的梅树间, 紫辰殿外的高阶下,枝干虬曲,形态各异的腊梅分列道路两旁, 虞策之性子阴晴不定, 冷傲缺乏同理心,但真论起来, 对身边的宫人都十分大方开明。

    有宫人为祈福,在价值千金的腊梅树上挂满了红色绸缎,也没有得到帝王的清算和责罚。

    相反,虞策之闻听系红丝缎能祈愿后, 屏退众人, 也悄悄在梅树上挂了一缕。

    偶尔掀起冷风,梅树枝丫乱颤,连带着红色绸缎纠缠在一起,逐渐打结,彼此之间难以分割。

    守在殿外的侍卫和宫人低垂着脑袋, 不敢随意乱看, 更不敢交头接耳。

    戚辨端着热茶走至殿门口, 正要推门时, 听见殿内细微的响动,面色微微肃然,转身将两盏热茶交给身后的年轻太监,招手示意立在屋檐下的宫人离远一些。

    “除了侍卫禁军, 其余人都回去歇着罢。”戚辨吩咐道。

    等无关人员都退下后,戚辨又令其余人站远一些, 确认里面乱七八糟的声响不会传出来后,他才松了口气, 抱着拂尘正要步下台阶,抬眼却看见两人。

    戚辨眉毛一拧,停顿片刻,不得不抬脚迎上去。

    来人是江音和游左,江音如今越发大胆,以前在宫里行走还会戴个面纱掩人耳目,现在仗着舒白的威势,倒是连面纱都不戴了。

    戚辨看着虞策之长大,知道从前江音如何对待皇帝,心中一直将江音当成乱臣贼子,如今他眼瞧着皇帝打落牙齿和血吞,不得不让这个昔日仇敌在宫里随意走动,更是将江音看成毒妇,对这位失势的正统太后没有半分好感。

    戚辨面无表情挡住江音的去路,“帝王寝宫,也是你一个宫女可以靠近的。”

    江音挑眉,察觉到戚辨的恶意,心里没当回事,“有事,能不能让舒白出来。”

    游左见她大喇喇说出要求,毫无避讳的意思,不由肃然起敬。

    戚辨眯起眼睛,“见夫人做什么,夫人事情忙,有事咱家可以代为转达。”

    “虞策之那崽——”江音见戚辨脸色骤然阴沉无比,话到嘴边,流畅地换了词句,“明日我还要替紫辰殿那位去静缘寺还愿,我见舒白自然是要商议具体事宜,就凭你能转达明白吗。”

    戚辨额头青筋突突跳,正要说话,身后的殿门倏地打开,发出细小的声响。

    戚辨顿时回头看去,出来的人不是虞策之,而是舒白。

    舒白端着青绿色的杯盏立在屋檐下,身上披着一件不太合身的玄色大氅,大氅质地厚实温暖,上面嵌有金银丝线混织而成的龙纹。

    私穿帝王衣衫是砍头的重罪,不过穿的人是舒白,又有谁敢计较。

    舒白侧身,‘咔哒’一声,轻轻关上殿门。

    她抬眼看向站在阶梯上的三人,眉梢扬起,“什么事。”

    戚辨长眉轻蹙,持着拂尘迎上去,“游左和那个宫女要见夫人。”

    舒白点了下头,“让他们过来。”

    戚辨神色迟疑。

    “怎么?”舒白问他。

    “夫人不是和陛下在一起,怎的先出来了。”戚辨问。

    “出来透透风。”舒白将手里的空杯扔给他,“茶凉了。”

    戚辨将茶杯递给一旁的年轻太监,温声说:“是奴才疏漏,这便让人去添新的。”

    他说完,挥手示意远处的侍茶太监,侍茶太监连忙向偏殿走去准备新茶。

    戚辨见舒白这边无事,有些忌惮地看一眼江音,抬脚跨上长阶,便要向着殿内走去。

    “戚辨。”

    在他即将推门的时候,舒白适时叫住他,“你要去做什么。”

    “夫人,奴才去侍奉陛下起身。”

    “深更半夜,陛下今日直接休息,不必沐浴了。”舒白说。

    戚辨蹙眉,目露迟疑,手放在门扉上良久没有动作。

    “戚辨,我知道你对我一向有些微词,这也没什么,毕竟你是皇帝的奴才,不是我的。”舒白语气平淡,侧过头看他,“不过,陛下今日不宜见人,你进去恐怕会让他生怒。”

    戚辨转身看向舒白,不着痕迹打量着她,分辨她话中的涵义。

    片刻过后,他笑了一下,圆滑道:“夫人说笑了,奴才侍候陛下和夫人,除了忠心不敢有任何想法。”

    他侧头看了一眼紧闭的门扉,温声道:“奴才明日再来唤陛下起床。”

    说完,他深深望了一眼站在舒白身后的江音,领着两个年轻太监站到了远处,给舒白留足了空间。

    舒白拢了拢身上的大氅,确认附近不会有人偷听后,看向游左,“你忽然找我,有什么事。”

    “是陆逢年递来的消息。”游左难得正色起来,表情凝重,“玄荼城恐怕出事了。”

    舒白眉心一跳,拧眉看他,“什么时候。”

    “……除夕当晚,贼兵借着爆竹产生的烟雾靠近城门,搭了云梯登上城墙才被发现,那时候已经来不及了,玄荼城失守,所幸其余城池守卫得当,顶住了江齐峦的攻击,眼下正僵持着。”游左说。

    “这消息是哪里来的。”舒白问。

    “我们一直有死士盯着各个官道,送信的士兵跑死了马,在路上耽搁住了,我们才提前得到了消息,”顿了下,游左补充,“不过虞策之的耳目也不是吃干饭的,最快明早,虞策之就会知道江齐峦已反。”

    “江齐峦得了霍耀风送过去的消息才几天,说反就反,准备充分。”舒白表情冷厉,“低估他了。”

    江音瞥她一眼,没成想对上舒白冷冷看过来的视线,顿时柳眉竖起,警觉道:“江齐峦是江家家臣,虽得江家赐姓,和哀家父亲关系深厚,但和哀家可没什么交情往来,就算他虎视眈眈早有野心,这些也都不是哀家教他的,前一阵子看哀家落魄,他还派人来要杀了哀家呢!你别乱发脾气。”

    舒白额角的青筋突突跳,食指按着眼尾穴位,手指骨节微微泛白,半晌才平复了心情,“我什么时候对你发脾气。”

    江音双手环胸,扬了扬下巴,“你现在看上去已经暴怒了。”

    “他提前反了,对我们,乃至对南境和秋郡的百姓都没有任何好处。”舒白陈述。

    江音沉默半晌,道:“谋反就是会死人的,别说百姓,我们也可能折在里面,不过江齐峦忽然起事,像是刚让探子确认霍耀风的消息无误,就兵临玄荼城下,哀家甚至怀疑他根本没有确定哀家的死活,就已经冒然起事。”

    “江齐峦错过了造反的最好时机,眼下虞策之地位稳固,大梁百废待兴,拖得越久,他越没有成功的机会。”舒白说。

    游左摸了摸脑袋,不解道:“既然没有把握,为什么还要做灭九族的事,这不是给自己找死吗?”

    舒白看向他,“江齐峦早就被架在火上烤了,他本就是江家家臣,虞策之发动宫变,执掌大权时,他称病不进京觐见,后面又哭穷称交不出税银,挑衅帝王权威,虞策之无论如何也容不下他了,对他而言,谋反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游左似懂非懂点了点头,他努力回忆陆逢年交代的话,忽地又想起什么,“对了,陆逢年还说,虞策之应当一直密切监视南境的动向,他恐怕早就料到霍家会反,前些日子霍耀风奉旨去太安郡,路上想要走小路去南境,遭到了他的暗卫截杀。”

    游左见舒白表情凝重起来,忙道:“放心,我们的人帮了他一把,让他逃走了。”

    舒白的心情顿时轻松了许多,拍了拍他的肩膀,“做得不错,霍耀风还有些用处,他活着比死了要好很多。”

    舒白看向江音,“明日还是依照计划行事,一切小心。”

    “对了,霍铎呢?”舒白倏地问。

    “荒宫里待着,他养好了身体,但还是很瘦弱,一直不愿意见人。”江音耸肩。

    “想离开虞策之的监视,顺利远走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明天你们一定要小心,不要走错了路线。”舒白叮嘱,“让霍铎好好休息,明天他的任务最艰巨。”

    游左抿唇,脸上露出些忧色,“既然江齐峦准备充分,且已经起了战事,现在去南境会不会太危险了,你的身体还没有好全。”

    舒白神色一顿,坚决地摇头,“正因为江齐峦起事,明日我们无论如何也要离开,趁着南境另一半不服他管制的将领还没有被他完全拖下水。”

    “京城这边为了防止虞策之发疯,萧挽和安锦也要走,你有让陆逢年提前通知他们吗?”舒白问。

    游左点点头,“前一阵子萧挽的授业恩师病逝,她离京奔丧去了,现在应该已经在去往秋郡的路上,安锦那边陆逢年也已经安排了。”

    舒白这才放下心来,又细细叮嘱两人一句,目送游左和江音的背影离开,又在廊下站了片刻,这才转身回到寝宫。

    紫辰殿光线昏暗没有点灯,唯有炉子里的炭火散发着微弱的光源。

    舒白在火炉旁站了半晌,直到僵冷的身体有了暖意,这才脱下大氅放到一旁,向床榻走去。

    垂落的纱幔遮住了陷在被褥里的帝王。

    隔着纱幔看过去,只能看见帝王躯体的优美线条。

    但帝王的身体得天独厚,只是一道不真切的剪影,也足以令舒白烦躁的内心平静下来。

    她轻轻掀开纱幔,将两片纱幔分置一旁,倾身上榻。

    虞策之背对着大殿侧躺着,双手被一根红绳敷在背后,瀑布一般的浓密长发倾泻得到处都是,像是盘根错节的藤蔓。

    舒白草草拨开挡着她前进的墨发,伸手抚上他的肌肤。

    滚烫,炙热,在寒冷的冬日正合时宜。

    舒白俯身,轻轻贴了上去,脸颊蹭着他的后背,等浑身都散发着舒适的暖意,她才起身,将脑袋虚虚搭在他的肩膀处。

    “陛下怎的不理我,是生我的气了吗?”

    十分罕见的,虞策之第一次在床上没有给舒白任何回应。

    舒白温和地笑了下,破天荒地没有生气,她躺到床榻上,整个人从背后紧贴着他,声音缱绻,“真生气了?”

    室内一片寂静,无人回应,只能听见外面呼啸的风声。

    舒白亲了亲他的肩颈,终于大发慈悲,掀开皇帝脑袋后面的乌发,露出用红绸缎系的两个结。

    舒白一边解开下面的红结,一边亲了亲他的耳垂安抚,“好啦,动一下,让我知道你还活着,是我不好,让陛下等久了。”

    出乎舒白意料,这一次虞策之还是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她动作一顿,指腹触碰覆在他眼睛上的红绸,触感湿润冰凉。

    帝王从不示于人前的泪水,悄无声息浸透了柔软的绸缎,又以直白的形式展现在舒白面前。

    舒白沉默少倾,解开他手腕上的桎梏,将他翻过身来,让他正面对着自己。

    倾身凑过去轻轻吻他的唇,最后吻上浸湿的绸带。

    “我还没做什么,陛下便忍不了了啊,就这样还有胆子挑衅我?”舒白轻声问。

    虞策之抿唇,他仍然无法视物,起初不想理会,然而沉默少倾,舒白紧贴着他的肌肤移开些许,他察觉不到舒白的存在,心脏骤然一紧,再也无法维持骄傲和自尊,手慌乱地摸索,“你去哪里。”

    舒白眉梢扬起,居高临下看他半晌。

    虽然红绸覆面,但她还是从露出的脸部肌肤看到他心中掩饰不住的惶恐。

    舒白少见地心软,轻叹一口气,双手回握住他的手腕。

    “今晚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陪陛下。”

    “好不好?”

    虞策之缓慢地凑过去,鼻尖感受着舒白的气息。

    半晌,昏暗的殿宇里响起帝王微不可查的回应。

    “不止今晚,你要永远陪着朕。”

    第094章 第 94 章

    夜深人静。

    舒白特意在虞策之被困意裹挟时提出, 要在天亮之后和江音一同去静缘寺,顺道游玩。

    虞策之可谓是骤然清醒,身躯一下子紧绷起来, 面色苍白, 没有任何犹豫就要回绝舒白的提议。

    不过‘不允’二字还没有出口,舒白就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舒白态度坚决, 在床下时虞策之尚可冷脸反对,在床上时,氛围旖旎暧昧,他反而说不出拒绝的话。

    于是舒白欣赏着皇帝变化莫测的脸色, 最终得到了令她满意的答复。

    虞策之自觉窝囊, 心中又隐隐感到惶恐,后半夜啃着舒白的锁骨肩颈,想要后悔,又碍于舒白的威慑不敢开口。

    舒白猜到他的小心思,在入睡前亲了亲他的唇角, “不是说了, 要全心全意信任我吗, 阿拾, 你怎么一点也不老实,小心思这么多。”

    虞策之原本在装睡,听了这话倏地睁眼,他眼眶泛着湿意, 没有直接迎上舒白的注视,而是又轻轻舔了下她的锁骨, “分明是你劣迹斑斑,教我如何相信。”

    舒白挑眉, 食指勾起他的下颌,“你都答应了,还斤斤计较,有什么意义。”

    “夫人当然可以去。”虞策之心不甘情不愿地说。

    舒白没说话,眯着眼等着他的下文。

    “不过,朕要在明日下朝后立即见到夫人。”虞策之很快说出条件。

    “去京郊往返便要半日,陛下岂不是强人所难。”舒白说。

    “但我想时时都见到夫人。”虞策之没有退让。

    舒白审视着他,倏地扬起一抹冷笑,拍了拍他的脸颊,“这似乎是你第一次和我谈条件。”

    虞策之正要说话,落在脸上的力道骤然加重,他呼吸微窒,捂着脸垂眸,语气有些阴沉,“你不愿意?”

    硬气起来只会得到更加没有留情面的巴掌。

    皇帝没有用手捂着的那边脸颊一下子就肿了。

    他愕然看她,眼中再次凝聚泪水。

    当然,泪水之下是野兽冰冷扭曲又充满爱意的嘶嚎和凝视。

    舒白望着他,眼角笑意加深,捧住他的脸亲了亲他完好的额头。

    “免谈。”她平静地拒绝。

    帝王的疑虑和恐慌有理有据,舒白甚至一想到,明天皇帝将同时得知江齐峦谋反和她失踪这两个对他来说晴天霹雳的消息,她便难免觉得心软。

    人难免有同理心,怜惜旁人是人之常情。

    不过也只仅限于那点微不可查的怜惜。

    去南境于她而言势在必行,不为自己,也为了天下局势能尽快稳定下来。而她悄无声息远去边境的行为对皇帝而言如同背叛,盛怒的野兽会不会挣脱她在它身上加诸的数道枷锁,甚至转过来反噬她,谁也无法保证。

    或许明日之后,她和虞策之便是仇敌。

    或许百日之后,她和虞策之两败俱伤。

    但这都不是她该考虑的。

    既然决定遵从野心逆天而行,就要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

    /

    一月初九,阴云密布,早春的空气仍然寒凉冰冷,又逢阴天,压抑异常,和冬日没有太大的分别。

    天还未亮,舒白便已经起身,站在衣架前选取厚实的衣衫。

    虞策之也醒了,强忍酸疼,挣扎着从床榻上爬起,阴郁着眉眼望着舒白的背影。

    舒白昨日几乎称得上和衣而眠,选了件暖和的斗篷披在身上,坐在妆奁随手绾了个简单的发髻便算完事。

    出门前,舒白一只脚都已经踏出宫殿,忽地转身,大步向床榻边走。

    虞策之见舒白去而复返,狭长冷厉的眸子微微睁大,露出几分希冀。

    舒白拥住帝王裸/露的躯体,轻轻吻了一下他的眼睛,“老老实实去上朝,我让戚辨进来给你更衣。”

    虞策之顿时露出失望的表情,抿唇不语。

    舒白掏出除夕那日买的平安扣,塞入他的手里。

    她难得送东西给虞策之,虞策之一向对平安扣爱若珍宝,一直随身带着,不过昨日两人玩得过火,属于帝王的衣衫玉带头冠散落一地,连这枚平安扣也摔在地上,险些碎裂。

    或许也是因为平日珍而重之的物件掉在地上,他却无法第一时间查看,昨天晚上他才会缩在床褥间哭得厉害。

    “收好了,别又掉地上,碎了我可不会送陛下新的。”舒白说。

    虞策之攥紧手心里冰冷的石头,咬牙望着她,心绪却多多少少得到了些许安抚。

    舒白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

    空荡荡的寝宫,没有了舒白的身影,显得格外凄凉冷寂。

    虞策之维持着舒白离开时的姿势,望着手心中的平安扣,昨日一番拉扯,平安扣上的穗子也跟着掉的七零八落,看上去光秃秃的。

    虞策之低垂着眼眸,始终没有动作,直到殿门再次推开,戚辨领着负责帝王梳洗的太监躬身进来。

    戚辨小心翼翼道:“陛下,时辰快到了,再晚一些恐怕会耽误上朝。”

    虞策之逐渐攥拢拳头,哑声说:“宋祁呢。”

    “宋祁大人刚才似乎得了什么紧要消息,匆匆离宫了。”戚辨蹙眉。

    “无妨,让竹辞代替也是一样。”虞策之语气淡淡,“夫人要和江音一同去静缘寺游玩,以防有贼人作乱,扰了夫人的兴致,加派一倍暗卫暗地跟着夫人。”

    顿了下,虞策之一字一句道:“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今日日落之前,朕要见她平安回来。”

    戚辨肃然一惊,“是,奴才这就吩咐下去。”

    “还有江音那女人,看住了,别让她跑了。”

    “是。”戚辨应下后,立即看向跟在身后的小徒弟,小徒弟顿时会意,低垂着头匆匆离开紫辰殿去寻竹辞。

    /

    舒白匆匆抵达荒宫,江音已经收拾好行囊,马车也停在了宫门口。

    “你竟然真出来了,还以为虞策之不会放人呢。”江音看见舒白,扬了扬眉梢。

    楼涯沉默地站在落后江音半步的地方,垂眸不自觉注视江音,仿佛一具只为江音而活的傀儡。

    “计划都是通的,如果我没有按时和你们汇合,怎么做你们不是也知道。”舒白耸肩。

    江音嗤笑一声,没说话。

    游左从马匹上跳下来,走到舒白身边,压低声音说:“霍铎在屋子里等你。”

    舒白点头,叮嘱道:“太慧那边也准备好了,当心一点,暗中跟着我们的暗卫也会着重盯着太后,绝不可以掉以轻心。”

    游左点头:“……放心。”

    舒白正要去见霍铎,忽地注意到游左犹疑的表情,随口问道:“怎么了,心事重重的。”

    游左犹豫了一下,说:“昨日半夜,陆逢年让死士递进来消息,说安锦要晚点走。”

    舒白长眉拧起,“为何?”

    “安锦说萧挽本就不在京城,如果今日早朝虞策之没有看见他,会提前怀疑我们的行踪,他想要留下来拖延。”

    “我不是说了,一切听我的安排吗,陆逢年就由着他自作主张?”舒白表情骤冷,“他在虞策之那里本就形同人质,一旦我远离京城,他定然先拿安锦开刀,我尚且不敢赌虞策之能否容忍今日的举动,他疯了是不是。”

    游左讷讷:“抱歉,昨日接应安锦的死士在城外久等他不到,我们才意识到他那边出了分歧,时间太赶,此时去阻拦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舒白额角的青筋凸起,袖下双手紧紧握起,呼吸加重。

    江音见她生怒,默不作声后退半步,双手环胸,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楼涯的视线始终落在江音身上,见她后退,离自己近了许多,眼神有些慌乱,脸色微红,全然不像一个兵不血刃的死士。

    舒白咬牙,一把扯过游左,质问道:“埋在宫里的死士暗桩呢?”

    “一炷香过后,他会和另外两人伪装成洒扫太监过来。”游左说。

    舒白放开他,捏了捏作痛的眉心,“安锦的事情我来想办法,你们按计划走便是。”

    游左点点头,不敢说话,生怕自己多说做错。

    江音见舒白心绪平复,慢条斯理道:“你何必如此介怀,安锦留下在哀家看来是好事。”

    “好事?”舒白不善地看过去。

    “你的计划本就在建立在虞策之不能及时警觉的基础上,有赌的成分,对虞策之而言,和你关系深厚的安锦本就是用来留住你的人质,看见安锦如常去上朝,虞策之便没那么容易反应过来。”江音说。

    “我不否认你说的。”舒白沉声道,“但赌上安锦的安危去增大某种可能,对我来说并不是划算的买卖。”

    江音抚了抚鬓角,没再说操心。

    “事已至此,先按计划行事,我去和霍铎交接,你们上马车吧。”

    舒白说完,抬脚进入荒宫大门。

    片刻过后,‘舒白’披着斗篷,手中持着一个小巧的布包,垂首跨过门槛,最后立在游左面前。

    两人选择的角度十分刁钻,从始至终只有游左能看见‘舒白’的脸,或者说,只有游左能直观地感受到,站在他面前的人并不是舒白。

    他穿着和舒白如出一辙的女子服饰,绾着和舒白一模一样的发髻,为了以假乱真,凡是露在外面的肌肤都敷了脂粉。

    这人正是卧病修养多时的霍铎,他因为流放奔波,导致身体营养不良,严重消瘦,而他的身高却和舒白几乎一致,穿着厚实的冬衣,足以迷惑只敢在远处守着的暗卫。

    游左想着舒白的嘱托,十分自然地接过他手中的包袱,勤恳地将马凳摆到他面前,示意他蹬上去。

    霍铎一言不发,很快上了马车,江音随后也掀开车帘进去。

    游左和楼涯并排坐着,沿着宫中的马道,驾车驶离。

    没有人料想到,舒白会代替霍铎,留在荒宫里。

    /

    第095章 第 95 章

    载着江音等人的马车最终停在静缘寺的山脚下。

    游左装模作样敲了敲车门, 江音如常从马车中跃下,舒展腰身,先一步踏上通往静缘寺的阶梯。

    楼涯自然而然跟了上去。

    游左牢记舒白的托付, 凑在车帘旁假意交谈几句后, 脸上露出一个焦急的表情。

    恰在这时,不远处响起马的嘶鸣声——数名暗卫驾马跟过来, 并停在远处的树林里。

    游左看见暗卫的踪迹,顿时一边招手,一边迎上去。

    “侍卫大哥!这里。”

    为首的暗卫蹙眉,下意识压了压头上的草帽, 遮住大半张脸, 迈步迎上去。

    “什么事。”暗卫拧着眉头问。

    “舒白发病了,你们可有带炭火炭盆什么的。”游左问。

    暗卫一听舒白出事,面色霎时紧张起来,越过游左走到舒白的车驾边,伸手就要撩开车帘。

    “暗卫大哥。”游左叫住他, “舒白浑身发冷, 便把衣服脱下来裹着身体, 此时掀开车帘, 怕是会唐突。”

    暗卫拧眉,即将碰触车帘的手收了回来,“夫人今早可有用药?”

    “早晨出来得急,怕是忘了。”游左说完, 催促道,“当务之急还是取暖, 你们到底带没带取暖的东西。”

    暗卫又看了一眼静悄悄的车厢,不知为何, 心中有种不详的预感。

    他倏地上前一步,再次去掀车帘。

    游左登时慌神,想也不想去拦他,“喂!你干什么,夫人不能见风。”

    暗卫眼疾手快,游左稍慢一步,攥住他胳膊的时候,他已经掀开车帘一角。

    所幸,暗卫没有看见车内人的面容,只看见一角衣裙和盖在那人身上的斗篷。

    暗卫误以为舒白还在车厢中,没有理会游左,单膝下跪,请罪道:“属下冒犯夫人,夫人恕罪。”

    车厢内无人回应。

    游左咽了一口口水,“夫人怕是昏过去了,炭火呢,别愣着了行吗?”

    这一次,暗卫点了点头,向不远处的下属招手,“把取暖的东西搬过来,十五人在这里守着夫人,十五人上山跟着另外两个人。”

    说完,暗卫又对游左说:“你别担心,竹辞大人预料到这种情况,临行前指派了一个御医过来,御医坐马车来,最多还有一炷香就到了,等御医到了,我会立刻请御医为夫人诊脉。”

    游左:“……”

    游左心头狂跳,原本不担心,听了暗卫安慰的话语,现下却担心极了。

    若是御医抵达过早,他们可就要露馅了。

    他会不会死在这里啊。

    /

    宣政殿外,朝臣依次步出,气氛低沉。

    开年第一次朝会,便传来了江齐峦大军压境的噩耗,虽然以大梁如今的底蕴和实力,江齐峦不一定能成什么气候,但战事四起,天下众生都受其苦。

    玄荼城沦陷,相当于为南境开了一道直通大梁内部的方便之路。

    虞策之当场宣布提前结束朝会,又令吏部、户部

    、兵部三位尚书,以及几个还算得力的武将去御书房议事。

    “臣奉陛下旨意,提前清点国库,去年工部修建水渠,加强堤坝,入秋之后工部尚书又领人去加固南境那边的城墙,耗费不少银子,如今玄荼城失守,臣原本估计能拿出来用于战事的银钱粮草要减去一笔。”

    “原本预计能拿出来四个月所用之需,如今却最多撑两个月,两个月后用的就是大梁压箱底的救命银,平息南境后一旦再出什么乱子,便无力回天了。”户部尚书满面愁容。

    吏部尚书秦文远摸着胡子,亦颇觉棘手,“霍耀风父子向南奔逃,霍耀风便罢了,霍如山曾任户部尚书,他是知道大梁家底的,他知道,江齐峦便也知道了。”

    兵部尚书皱眉,“该死的,南境内部不是一直分裂吗,且他们没有另一半兵符,那些将领怎的突然应了江齐峦的号召。”

    坐在上位的虞策之凝眉,心中陡然升起一阵不安。

    这不安并不是因为惧怕南境,而是因为——

    虞策之不敢多想,抬眼看向窗外的天色。

    才过晌午,舒白还有一阵子才能回来。

    秦文远看了眼站在虞策之身后的宋祁,道:“前些时日暗部不是送来消息,说那些直接听命于江齐峦的部下里,有几个对江音颇为敬畏,有江音在京城,他们投鼠忌器,所以一向反对江齐峦不敬陛下的举动。”

    宋祁蹙眉,“尚书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暗部呈递陛下的一切密函,都经过再三确认,不会有误。”

    “宋统领别误会,我也只是怀疑,江齐峦那边是否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以致于他胸有成竹,竟然说服了那些出自江家旧部的属下。”

    “暗部的探子已经去南境探查了,无论查到什么,都会立即送往京城。”宋祁说。

    户部尚书犹豫一下,“其实当务之急应是遣人出战南境,趁着此次江齐峦造反,尽快收复南境郡,保险起见,以一个月为期最适宜。”

    “那么快。”

    “一个月?!”兵部尚书和身后两名武将齐齐出声。

    “先前不是还说有两个月时间吗?”有名武将问。

    秦文远叹了口气,“这是不算往返路程,并且打出了余量。”

    “那也太紧迫了。”兵部尚书说,“战场的局势我等都不能预测。”

    户部尚书又道:“国库支撑不了持久战,不仅如此,若一个月无法收复南境,后患无穷。”

    原本还算平静的御书房逐渐乱成了一锅粥。

    虞策之捏了捏眉心,头隐隐作痛。

    特意叫他们来御书房商议,就是担心朝堂上官员太多,一旦有了分歧便吵得不可开交,一整日过去都不会有什么定论。

    结果没想到就这么几个人也能吵得面红耳赤。

    虞策之心情郁郁,干脆撇下他们,步出御书房。

    宋祁见状,和戚辨尽职尽责跟在虞策之身后。

    廊下凉风习习,虞策之的外袍被吹得不停飘动。

    “陛下!”

    竹辞踉跄跑过来,神色慌乱,脸上灰一块白一块,看上去有些狼狈。

    虞策之心头咯噔一下,还没有询问竹辞发生何事,竹辞便双膝一软,跪在他面前。

    “属下无能。”她涩声说着,语气惶恐,“夫人所坐马车行至静缘寺山脚下,夫人骗我们的人突发寒症,暗卫在马车旁支起篝火,不想夫人早安排了死士埋伏四处,烟火为号,袭击守着夫人的暗卫,夫人又从旁协助,暗卫不敌,夫人跟着那些死士走了。”

    宋祁拧眉:“怎会如此,奉命看护夫人的暗卫都是暗部最为精锐的存在,足足三十余人,各个以一当十,总体实力远在江音所培养的死士实力之上,且以防万一,还有一队禁军分别在城门和官道上守着——”

    “是,但是我们没料到静缘寺的和尚会帮他们逃跑,静缘寺后院有小道,他们从小道走了,不知去向。”竹辞惭愧地说。

    宋祁惊了一下,顿时看向虞策之。

    虞策之一动不动站着,长眉拧起,眼眸低垂,浓密的睫羽在脸颊上留下一片阴翳。

    饶是宋祁跟在虞策之身边见多识广,此时也不由后退一步,望着犹如地狱而来的恶鬼帝王,噤若寒蝉。

    /

    郊外密林,安锦背着装有银钱和吃食的布包,头也不回飞快地跑着,他身上还穿着上朝时那套繁重的官服,偶尔衣角挂在灌木上,延缓了他的步伐。

    安锦气喘吁吁,脸上大汗淋漓,脚步逐渐踉跄。

    一直从府邸跑到郊外,只凭着一双腿,安锦感到精疲力竭。

    但他不敢停下,艰难地向着前方迈步,一个没留神,被横生的灌木绊倒。

    扑通一声,安锦重重地倒在冷硬的土地上。

    疼痛令他龇牙咧嘴,但他不敢耽搁,挣扎着就要从地上爬起。

    忽地,他动作顿住。

    脚步声和兵甲碰撞的声音向他快速逼近。

    安锦双手紧紧攥起,手指嵌入混杂着枯叶的泥土。

    可恶,还是被抓到了。

    安锦忍不住低低咒骂一声。

    训练有素的禁军分成两列,将倒在地上的安锦包围后,在尽头绕开一条道路。

    他们动作整齐地下跪,迎接即将亲临的帝王。

    虞策之鲜少会带禁军出行,不是因为禁军不如暗卫得力,而是因为这群训练有素忠心耿耿的皇家禁军,早在他向江音发动政变的时候,就已经成为了令常人闻之色变的代名词。

    安锦维持着趴在地上的动作没有动。

    低沉有节奏的簌簌声越来越近。

    虞策之站在匍匐的安锦面前,冷眼睨着他,“她呢?”

    那是安锦从未从帝王嘴中听过的冷硬语调,嘶哑癫狂隐匿其中,像是暴风雨前偶尔掀起的凛冽寒风。

    安锦心跳飞快,咬了咬牙,“臣不知道。”

    周围一下子静下来。

    虞策之唇角绷直,居高临下凝视安锦许久,缓缓吐出一个字,“打。”

    禁军会意,抽出早就准备好的长鞭上前。

    安锦瞳孔微缩,“陛下是要杀了臣吗?”

    虞策之面无表情回答,“没有价值的臣子,没必要活着。”

    “你不怕她知道?”安锦质问。

    虞策之垂目,冷冷对上他的双眼,“没有人会说出去,”

    安锦冷笑一声,反骨性子上头,真心实意地说:“怪不得她拼死也要离开你。”

    “住嘴!”出言制止他的是宋祁。

    横生的乱子已经够多了,宋祁知道舒白对虞策之而言意味着什么,如果今日虞策之在盛怒之下真杀了安锦,未来虞策之要如何面对舒白。

    宋祁不敢深想,厉声说:“安学士别忘了陛下对你的栽培,慎言。”

    安锦神色倔强,没再说话。

    宋祁连忙又凑到虞策之身边,他不敢看虞策之的脸色,紧张地劝慰:“陛下,多事之秋,实在不适宜杀朝臣。”

    宋祁的话却不起什么作用。

    虞策之已经处于暴怒之中,失去了所有理智。

    宽大袖袍下,指尖已然嵌入掌心,损伤血肉,殷红浸湿整个手心。

    安锦的话无意戳到他不敢面对的痛处,并且在他的痛处上钉入一根几乎触碰骨髓的钉子。

    虞策之眼眶中尽是密密麻麻的血丝,心中则被可怖的念想侵占。

    他便是杀了安锦又如何,过几日便报他病逝,舒白没有证据,凭什么怨恨他,何况这一切都是她逼的。

    他先杀安锦,再举天下之力将舒白找出来,把她困在自己身边,一辈子再也不会分离。

    这样想着,虞策之转身抽出宋祁腰间长剑,剑尖直冲安锦。

    嗖——

    利箭从枝叶掩映的高处破空而来,穿透树枝,冲虞策之的要害而来。

    “陛下!”

    惊呼声和兵器出鞘声接二连三响起。

    喧闹过后,却是宋祁眼疾手快,硬生生攥住了那支射向虞策之胸口的锋利箭矢。

    虞策之怔在原地。

    宋祁眯着眼睛顺着箭矢的方向看过去,“刺客在北面悬崖射箭,那处悬崖地势不高,韩统领,立刻派一队禁军过去查看。”

    “好,你们这队跟我走!”

    宋祁看向不发一语的皇帝,正要说话,又一道利箭射来。

    这一次,利箭仍然冲着虞策之而来。

    宋祁挑落一支,便紧接着射来第三支。

    “陛下,刺客是冲陛下而来,保护陛下。”宋祁高声说。

    奇迹的是,随着宋祁话音落下,却再无箭矢射来。

    虞策之僵硬地抬头,想要透过枝叶树丛,去看射箭之人的身影。

    然而他注定要失望。

    舒白劫持江音那晚夜黑风高,他看不见她。

    今日山高树密,他仍然看不见她。

    虞策之迷惘地眨了下眼睛,缓慢地弯身,用染血的手捡起地上掉落的半只箭矢。

    手指微微颤抖,指缝中尽是掌心渗出的温热鲜血。

    宋祁看见虞策之手中鲜血,大惊,“陛下……”

    虞策之将半只箭矢放在眼前端详良久,话语几乎从喉咙中挤出,“不是她射的。”

    “不是她射的。”他喃喃自语,语气中庆幸与癫狂交织在一起。

    宋祁不敢说话,心中却有个可怕的念头。

    就算不是舒白射的又如何,刺客在此时射箭,箭矢逐一射出,每一支都冲虞策之要害而去,分明是为了阻拦虞策之杀安锦,有动机和能力安排这一切的,除了一个舒白,宋祁想不到别人。

    就在众人以为,刺客射箭不成,已然离去之时,又一支箭矢从旁的地方射出。

    想必之前射来的箭矢,这一次的小巧精致,速度却极快。

    宋祁甚至来不及反应,那箭矢已然射向虞策之。

    “陛下小心。”

    啪嗒一声。

    箭矢和一物件同时落地。

    虞策之瞳孔微缩,僵硬地看向地面。

    精巧的箭矢射出那枚被他珍重地挂在腰间的平安扣,箭矢和平安扣分落在枯黄的草地间。

    他慌乱地弯身捡起平安扣,上面的穗子掉落,玉身也出现了裂纹。

    宋祁捡起箭矢,正要说话,却忽地惊住了。

    他看见帝王仓皇背过身去,身体轻微抖动。

    在宋祁的角度,能清楚地看见从帝王眼角滚落地大颗泪珠,源源不断落在帝王深色的衣襟上。

    宋祁低头看向那么精巧的箭矢,识趣地咽下到嘴边的话。

    箭矢轻巧锋利,射速却不同寻常,能做到这种程度,只有年前工部研制出的连弩可以做到。

    宋祁向身边的暗卫使了个眼色,暗卫点点头,带着几个人向着连弩射出的方向追去。

    树林中寂静良久。

    禁军悄无声息收拾好残局,安锦被禁军从地上扯起,牢牢绑住,押上准备好的囚车。

    宋祁低头和旁人交谈几句,走向立在老树下,正对着树干的虞策之。

    “不知陛下要如何处置安锦,是当场赐死,还是过段时间陛下再细细审问。”宋祁轻声问。

    虞策之摸着树皮,沉默着,并没有回答宋祁的话。

    宋祁便又道:“方才兵部尚书遣人过来,问陛下何时回宫。”

    “……回宫。”虞策之哑声开口,声音艰涩。

    “是,轿撵已经备好,请陛下随属下走。”

    虞策之低垂着眼帘转身,手中攥着那枚平安扣,眼尾一片猩红湿润。

    他走了两步,沉沉吩咐:“把他关起来,别让他死了。”

    “是,属下明白。”

    虞策之缓步走到马车旁,又忽地补充:“也别残了。”

    宋祁怔了怔,悄悄抬头看他一眼,“是,陛下放心。”

    马车车轮辘辘转动,在禁军的护卫下缓缓前行。

    虞策之坐在温暖宽敞地马车里,靠着车壁,泪水冲破闸门,止不住从脸颊滑落。

    平安扣沾染掌心渗出的鲜血,变得脏污。

    虞策之慌乱地用袖口去擦拭,然而那些血却似乎和玉身融为一体,怎么擦也是徒劳。

    虞策之不自觉咬着唇,表情仓皇欲碎。

    接二连三的变故令他喘不过气,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隐约意识到舒白要做什么,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做。

    反抗已经徒劳无用,即便他恨意绵长,山高水远,她也不会感知到分毫。

    舒白是生着强劲翅膀的雌鹰,她永远不会妥协受宫禁束缚。

    他逐渐明白她为什么拒绝他的私印。

    是他愚蠢,以为用权力可以迷惑她的眼睛,让她留下;没想到他早就被她看破了,她不要他给的虚假权力。

    她想要的一直是成为权力本身,掌控他的全部。

    虞策之捂着平安扣,心中密密麻麻的疼。

    他开始害怕是自己自作多情,害怕她只想要权,害怕她得到权后会放弃他。

    她在做一件世人看来天方夜谭的事情,前无古人,没有任何先例可以参考。

    如果她真的借南境反叛凌驾于他之上,她会不会沉溺其中,不再看他一眼。

    他不敢深想。

    她逃出了困住她的皇城,皇城成了裹挟着他的枷锁。

    此时此刻,他才是囚徒。

    更甚至她究竟是永远逃离,还是短暂离开,在结果降临之前,他永远只能忐忑地猜想和预测。

    第096章 第 96 章

    南境主城地处盆地, 坐落在离玄荼城不远的地方,交通四通八达,物产丰富, 人杰地灵, 曾经随河江氏不远万里,举族迁徙, 最终便选在南境主城池扎根。

    然而随着战事四起,为避灾祸,大家族连夜离开生活百年之久的主城,家境贫寒的百姓为保性命, 逃避征兵, 亦四散逃往毗邻的城池。

    即便南境太守江齐峦察觉不妥,发布禁令不准百姓迁徙,城内也难掩荒凉。

    太守府,南境各部守将齐聚一堂议事。

    半月来一无所获,厅内气氛低沉, 弥漫着火药味。

    坐在上首的男人戎装银甲, 眉目深邃锐利, 暗藏勃勃野心, 唇角绷直,表情看上去很冷淡,颇有几分上位者的威仪。

    岁月在他的眼尾和眉间留下了痕迹沟壑,但仍旧无法掩盖出挑的容貌。

    “半个月过去, 除了攻下玄荼城,便再无进展, 如此下去,我等还造什么反, 谈何为江太后复仇,收拾收拾回家种地吧!”

    “我说刘守将,你说话未免太难听了,我等第一日便将玄荼城收入囊中,玄荼城可是兵家必争之地,只这一点便称得上功绩斐然,才过去半个月,你着什么急,打仗岂是一朝一夕就能出结果的。”说话辩驳的是江齐峦的心腹将领冯春庆。

    眼下南境守将分成三派,一派以太守江齐峦为尊,皆是他的死忠;一派受江家恩惠,从江齐峦口中听闻江音死讯后,悲痛万分,誓死为江家后人报仇;还有一派为南境的老牌守将,他们皆是武将世家,世代守护南境,而他们的部下皆为精锐,训练多年,只听从兵符和南境太守调派,其中兵符的优先级高于江齐峦。

    然而握有南境精锐部队的老牌守将也是最难笼络的一群人,他们始终对江齐峦揭竿而起秉承怀疑态度,几乎江齐峦所下发的每一个政令,他们都要质疑一下,时不时还会摆出一副拆伙不干的架势。

    冯春庆心中不耐,面上却不能显露,道:“刘将军既然嫌我们的军士动作缓慢,那不若由刘将军领兵出战,若刘将军能在十日内攻破秋銮城,我冯某人定为将军接风洗尘。”

    刘将军顿时面露犹疑,黑着一张脸不说话了。

    “冯将军,你何必为难刘将军。”

    两人同时看过去,却见说话的人一身缟素,是一个身姿挺拔的青年,语调温和有礼,更像是个文人墨客。

    这人名唤沈去凡,沈家是南境大族,沈去凡以及他的两个兄长皆为实力高超的武将,其中沈去凡颇通诗书,其文化在一众武将里一骑绝尘,甚至连江齐峦起事时的檄文都是他写的。

    值得一提的是,沈家和江家曾为故交,沈老太爷和江音父亲更是忘年之交,一见如故,沈家上下都对江音极为推崇,闻听江音死讯后,江家举家身着缟素,为江音治丧。

    “沈小友,话可不能乱说,我哪里为难他了,分明是他先站着说话不腰疼,攻打玄荼城的时候,便是他们借故说自己的军队驻守南边,赶不及支援,如今又不出一兵一卒,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情。”

    刘将军顿时急了,“你这话什么意思,大家都是心直口快的,有什么不满你直说就是,干什么拐弯抹角。”

    站在刘将军身边的迟将军扭头看向端坐主位上的江齐峦,“江太守,名义上我等麾下南境精锐只认兵符和你,但我等和麾下精锐并无反叛之心,太守扬言要为江后逆天而行,太守叫板的是大梁正统,手中又无兵符,我等实在难以支持太守大计。”

    刘将军道:“如若帝王亲至,亦或降下诏书,江齐峦你没有兵符,我麾下精锐就算眼下臣服,到时候也会响应陛下命令,乱军之中斩你头颅。”

    江齐峦端坐上首,闻言微微眯起眼睛,不悦之色转瞬而逝。

    江齐峦含笑叫停:“诸位,莫要争执了。”

    到底是积威已久的南境无冕之王,只轻飘飘一句话,厅内便静了下来。

    “谁说本太守没有兵符的。”江齐峦笑了笑,语气轻缓。

    随着他话音落下,身后的仆从拍了拍手,立即有侍女端着托盘从屏风后步出,盈盈跪在江齐峦身侧。

    江齐峦掀开托盘上的锦布,笑意颇深,“诸位看看,这是什么。”

    话音落下,他举起手中的符传。

    “这是!”

    “什么!怎么会?”

    刻意压制的惊叹声此起彼伏。

    江齐峦手中符传在阳光下煜煜生辉,上面雕刻的纹样栩栩如生,正是半枚可以调派整个南境兵马的兵符。

    沈去凡拧起眉头,忍不住询问,“兵符是江太后贴身之物,太守怎会有。”

    “贤侄有所不知。”江齐峦把玩手里的物件,徐徐说道,“我曾为江家旧臣,江后临死前,托付对自己忠心耿耿死士,冒死将其送到我手上,希望由我来为他报仇。”

    沈去凡震惊,喃喃道:“忠心耿耿的死士,莫非是楼涯?”

    沈去凡身边的副将忍不住问,“定是楼涯,不知太守能否请那死士与我等相见。”

    “这怕是不能了。”江齐峦适时面露哀色,“那位死士突破层层重围,将符传交予我等手上后,便因血尽气绝身亡,昨日我已经令人厚葬。”

    沈去凡不着痕迹拧起眉头,没再说话。

    刘将军冷声说:“此物有阴晴两半,我等凭肉眼无法辨别真假,还请太守与卫老将军手中那半枚合在一起,才能令我等服众。”

    江齐峦微微一笑,反而收起手中符传,“这是江太后亲自命人交到我手上的,这一块便是切实的真物,不需要再验。”

    “就算如此,想要调动我等部下精锐,也需要两块兵符合二为一。”刘将军不肯相让。

    江齐峦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他眯起眼,沉沉望着那与他叫板的将军。

    良久之后,江齐峦将视线移开,扫视神色各异的众人,拇指缓缓摩挲着手中那枚他令人连夜假造的符传。

    用于控制南境众将的兵符由兵部和工部合力建造,那对完美无缺的兵符造成之后,图纸便被烧毁,如今他手里这块,得亏于霍耀风机缘巧合,无意在工部尚书的案几上发现了一块仿制出来的半成品。

    得知皇帝私下命人仿制兵符,无疑肯定了兵符不在皇帝手中这一消息。

    江齐峦窃喜之余,立即令霍耀风依照工部尚书仿制的那块,照猫画虎也铸铁制作一个。

    这种粗糙的仿制品,自然经不起任何查验,甚至让那些老派守将近距离看两眼都可能露馅,毕竟江齐峦也没有见过兵符的模样。

    想到这里,江齐峦心思阴沉下来,戾气横生。

    他压制着心中的不悦,皮笑肉不笑地说:“刘将军,兵符已在本太守手中,虽然卫老将军年岁已高,经不起舟车劳累,但本将军已经命人去请他了,再过不久,卫老将军持兵符而来,他那枚与本太守手中这枚阴阳融合,自然再无人有异议。”

    如今整个南境都受他管辖,掌管兵符的卫老将军朽木残身,半截身子都要入土的人,根本不足为惧,他已经令心腹连夜去“请”卫老将军,卫老将军肯合作那是最好,不肯,他便杀人夺符。

    没有真兵符又能如何,只要让真兵符永远消失,那么,他说哪枚是真的,哪枚就是真的。

    思及此,江齐峦心下稍安。

    他身体后仰,大马金刀地坐着,一手支着头,慢条斯理道:“刘曲将军,本太守其实有一事不解许久,希望刘将军能为本太守解惑。”

    “什么?”

    “本太守曾令将军十日为期,修建百余个共攻城所用的云梯,期限已到,将军为什么迟迟没有交付。”江齐峦道。

    “十日期限太短,我奉命修造的时候就告诉太守,工程量太大,库房耗材太少,十日定然无法完工。”刘曲连忙辩解,“太守也说过可以延长期限。”

    “刘曲将军贵人事多,怕是忘了,今日是第十二日,本太守已经给足了你期限。”江齐峦轻描淡写。

    “只多两日……”

    “战事瞬息万变,两日已经是本太守能给你空出的最大余量,你贻误军机,论法该斩。”

    “什么?!”刘曲不可置信看向上首,“一派胡言,当时你分明和我说——”

    “刘将军,并非本太守不念昔日同僚之情。”江齐峦笑了一下,又从身侧侍女的托盘上拿起一张信纸,“你看看这是何物?”

    刘曲愣住。

    “南境百年前只是寸草不生,没有开化的荒地,若非江家迁徙至此,带我们开垦农田,甚至将家底分发给我们,让我们建造房屋,我们现在都还只是茹毛饮血的畜类,而你却本末倒置,在这种紧要关头,向那处死太后的皇帝示好,背叛我等。”

    江齐峦叹了口气,睨着他说:“刘曲,你太令我失望了。”

    迟将军暗暗心惊,“就算如此,太守也不可轻动刘曲,战前诛杀将领,必定动摇军心,何况刘曲是卫老将军旧部,操练兵符管辖的南境精锐,你不可动——”

    “迟将军,我是南境太守,亡故的江老太爷心腹,有权调令整个南境郡。”江齐峦打断他的话。

    “来人,把刘曲压下去。”他冷声下令,“斩立决。”

    一言既出,四座皆惊。

    便是沈去凡也不由拧起眉头,抬眼打量起江齐峦。

    “江齐峦!你这个乱臣贼子,自知必死无疑,便要拉上南境众将陪你一同赴死!我食君之禄,不止我,还有卫老将军部下将领,至死也不会听从你的号令。”

    江齐峦不露情绪,“愣着做什么,堵了嘴拖出去。”

    刘曲很快被两个壮汉拖走,厅内安静得近乎诡异。

    江齐峦缓缓一笑,“诸位,今日议事先到此为止,”

    他站起身,目光落在一处,“霍侍郎,你随我来。”

    一直立在不起眼的角落,全城未发一语的霍耀风一愣,剑眉蹙起。

    站在他身侧的霍如山用胳膊肘杵他,“快去。”

    太守府外表看起来平平无奇,只有观赏过后院的人才知道里面一步一景,净是些从外域移植而来的珍奇花木,栽种花木的琉璃盆上还镶嵌各类宝石,每一株草木都是万金之数,极尽奢靡。

    霍耀风落后江齐峦一步,同他走至一处假山后。

    江齐峦双手负于身后,在一盆千年雪莲前站定。

    雪莲生长于苦寒高山之地,难以成为后宅景物,更别说以盆栽的形式存活。

    但江齐峦钟爱奇珍花植,竟然命人将雪莲移栽到用山上寒冰雕刻而成的花盆里,每日命人从山上运载冰块下来,放到雪莲四周,以供其生存。

    霍耀风不由自主拢了拢衣衫,受假山高的寒冰影响,身上有些发冷。

    “不知太守大人找我,是有什么事要吩咐。”

    江齐峦仿佛才从对雪莲的痴迷中回神,他轻咳一声,拍了拍霍耀风的肩膀,“其实是想起一些琐事,想要问问你。”

    “太守请讲。”霍耀风微微弯身。

    “虽说你和你父亲刚来不久,舟车劳顿,我本让你们先修整两日,然而我这里正是用人之际,实在不好放过如侍郎这样罕见的人才。”江齐峦温声说。

    “太守客气,霍某不敢当。”霍耀风忙道。

    “我是个直爽人,有什么便说什么,不说客套话。”江齐峦摆手。

    他打量着躬身垂首的霍耀风,缓缓开口,“前些日子,我让你父亲回忆户部大小事务,诸如国库是否充盈,有多少壮丁可以征招,能余处多少军费之类,不知如何了。”

    “是,父亲回去后日夜回想撰写,已经写出一份大概的书册,过了晌午便要呈给太守查看。”霍耀风说。

    江齐峦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何必整那么麻烦,莫要累着霍大人了,只说结果便是。”

    “在下看了父亲所写,保守估计,大梁应有差不多三个月的银钱供给军队。”

    “三个月?”江齐峦拧起眉头,“倾南境之力,便是那些百姓的家底都耗光,也只能维系三个月。”

    “这只是保守估计。”霍耀风解释,“在下猜测,实际上应到不了三个月。”

    “此次起事,最坏的结果也要割据南境,自立门户,好在已经拿下玄荼城,实在不行,我等还可以反攻为守。”江齐峦说,“我要好好想想。”

    霍耀风抿唇,没再说话。

    “对了。”江齐峦忽地看向霍耀风,“前些日子探子来报,说皇帝近来在找人。”

    “找人?”

    “是一个女人,为了找那个女人,虞策之恨不得将大梁一整个翻过来,为此还昏过去一次。”江齐峦语气不屑。

    霍耀风心头狂跳,“是什么样的女人?”

    “我还要问侍郎你呢,怎的反过来问我。”江齐峦笑道。

    霍耀风呼吸一窒,声音都险些结巴起来,“您、怎的这样说。”

    江齐峦伸手,摆弄着价比万金的雪莲,“侍郎从都城而来,不知有没有听说过虞策之为爱疯魔的传闻,我的探子还递来消息,说年前虞策之已经为那女人添置了皇后依仗,不顾群臣反对,直接拍板定下了封后的日子。”

    霍耀风咬紧牙关,眼神晦涩,僵硬地摇头回答,“那时候我奉命绘制修路图稿,竟是不知道这些。”

    江齐峦扭头看他,面露可惜,“不知道也无妨。”

    “您和我说这些,不知是有什么吩咐。”霍耀风试探性询问。

    “我在京城耳目不少,得知那个令皇帝十分在意的女人很可能奔着南境郡而来。”江齐峦也不瞒着。

    “什么!”霍耀风露出震惊的表情,“怎么会,她疯了吗?”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或许是有什么亲戚或者亲人在南境,又或者有别的原因,但想来消息也不会有误。”江齐峦耸肩,神色愉悦,“如果她真的来了南境,那也算是苍天助我。”

    “我已经命人暗中守住各个城门,一有可疑人进城,立刻来报。”江齐峦补充,“原本以为侍郎或许知道一些关于那女人的事情,不成想却是空欢喜一场。”

    霍耀风一惊,连忙跪下,“太守恕罪,是在下让您失望了,但在下和父亲对您绝对是忠心耿耿。”

    江齐峦居高临下看他半晌,笑眯眯将他扶起来,“我也只是随口问问,你不知道便算了,不是什么大事。”

    不等霍耀风松口气,江齐峦又道:“可惜了,当初你父子二人投奔南境,并未将那些朝廷拨下来的,用于修造直道的银钱带到南境。”

    霍耀风心中一惊,才站起的腿立时打弯,又重重地跪了下去,“太守恕罪,我等未曾想到虞策之早有预料,所谓用于修建直道的钱款竟然是一箱又一箱的石头,辜负太守的信任,是我的过失。”

    江齐峦再次将他扶起来,“侍郎,这是说得哪里的话,我并未怪罪于你。”

    “瞧瞧你,冷汗都出来了。”江齐峦装模作样擦去他鬓角的汗水,温声安抚,“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什么,你父子二人的忠心我也看得到,只是有件事不得不嘱咐于你。”

    “什么?”霍耀风哑声问。

    “我江某人素来爱才,霍侍郎年纪轻轻便在朝中担任重职,又在危急时刻力挽狂澜,保住霍家,在我心中,霍侍郎远胜于侍郎那个自大自负的父亲,我很是敬仰侍郎这样的人,如今我命侍郎督造一切军需,侍郎可千万不要像刘曲那样,让我失望。”江齐峦说。

    霍耀风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没有露出惧意,再度跪下向江齐峦叩拜,“霍耀风定不负太守所托。”

    “一和你们聊天,你们便拘束,不留你了,侍郎自便。”江齐峦徐徐说。

    “……是。”

    目送霍耀风离去的背影,江齐峦表情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府中管家从小道匆匆跑来,在江齐峦耳边低语,“大人,城门那边有消息了。”

    “昨日有个女人和三个男人一同进城,那女人一看便养尊处优,蒙着面纱,让她拿路引又拿不出来,只说是逃难来此,形迹实在可疑。”

    “哦?”江齐峦露出喜色,“现在人在何处。”

    “我们的探子一直盯着他们,她和那三个男人形影不离,现在四人都在迟府附近的摊贩上吃饭,是否要拿人?”管家问。

    “当然,如果那个密探信中的女人真的逃来南境,算算时日,正好该到了。”江齐峦眯起眼睛,“为免疏漏,本太守亲自去拿人。”

    “谨遵您的吩咐。”

    第097章 第 97 章

    因战事将起, 南境主城内人员稀少寥落,摊位上积聚尘土,桌子椅子东倒西歪散在各处, 木板甚至横亘在街道中央。

    酒肆茶楼闭门谢客, 方圆十里只有一间茶馆还开着门,热气腾腾的烟雾顺着草棚飘出。

    江音等人在草棚下落座, 为掩人耳目,江音带着面纱,仅在入城的时候,草草让守卫们看了一眼。

    “四位客官, 你们要的茶水、点心都放在这里了, 请慢用。”小二很快把几个瓷碗放在桌子上。

    四人之所以从客栈离开,特意选在这处茶馆用午膳,就是为了探听消息。

    然而——

    游左慢吞吞扫视三人,楼涯沉默寡言,霍铎因为家里的事情迟迟无法走出来, 始终低垂着头, 连个眼神交流都没有, 至于江音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子做派, 她正用两根手指捻起缺了小口的茶杯,满眼嫌弃。

    游左生怕她说点什么,惹怒小厮,只能苦哈哈揽下刺探敌情的活计, 率先开口:“多谢小二哥,这方圆百里少有能歇脚的地方, 多亏你们这家茶馆还开着,解我们燃眉之急, 这一路走来,都快渴死了。”

    “不是我说,这年头,别把死不死挂在嘴边。”小二拧了拧眉头,叹息,“我们家茶馆能开着,也是得益于开在迟守将府宅旁边,少了些纷扰,没有宵小盗贼,不过以后也不成了。”

    游左茫然:“为什么不能把生死挂在嘴边。”

    楼涯拧眉,见游左不过两句话就被小二带偏,没抓到重点,便侧头看向小二,“为什么以后就不成了?”

    小二的注意力落在楼涯身上,“那事发生了没多久,难怪几位客官不知道。”

    店小二没有卖关子,他先是神秘兮兮看了看四周,空荡荡的茶馆里只有他和四个风尘仆仆的客人。

    店小二道:“当初老板盘地段的时候,特意选在贵人们的住宅旁,图一个安稳,本以为只要南境和朝廷一直僵持着,就算在战乱中这处茶馆也能安枕无忧,谁想到,就在今日,那些守将们去太守府议事,一向与太守不睦的刘曲将军竟是,哎,客官还要吃饭,不提也罢。”

    “那个什么曲将军怎么了,你快说啊,说一半算什么。”游左嚼着糕点,不满地催促。

    店小二看他一眼,见他执意要听,便道:“还能怎么,竖着出去横着出来呗,头就在北市被砍下来,以通敌之名,悬挂在城墙上。”

    游左喝了口茶水,面无表情咽下糕点,恍惚间又回到了做死士时刀口舔血,见惯生死的日子。

    游左缩了缩肩膀,忽地有些想念免他继续做不见光死士的舒白。

    也不知道舒白有没有跑出来,怎么到现在都杳无音讯。

    要是舒白没有成功跑出来,被皇帝那个阴郁暴君抓住了,凭他一个人好像没办法把她救出来,也不知道江音会不会帮忙。

    游左忽地猛甩脑袋,将乱七八糟的愁绪晃走。

    他怎么会想到要指望江音,天知道江音有多难伺候,不奴役他就不错了,他怎么会反过来想求她帮忙。

    要知道刚离开京城那几天,路上歇脚的时候,江音都会用一种杂种也配和她同桌吃饭的眼神扫视他们几个。

    游左木着脸又猛灌一口热茶。

    店小二只以为他被吓到,耸耸肩,“这可不是我要说的,是客官你非要问的。”

    始终沉默的霍铎忽地出声:“江齐峦经常杀自己的部下吗?”

    他问得太直白,惹得店小二变了脸色,“客官你可不能乱讲,太守的名讳不可直呼。”

    江音忍不住冷笑一声,“真当江齐峦是天子吗,这么大排面。”

    店小二面色一白,后知后觉意识到这四个人不是普通歇脚的百姓,后退一步想要离他们远一点。

    霍铎扭头直勾勾看向他,“你去哪里。”

    店小二浑身一抖,结结巴巴地回答,“后厨还、还有事要做。”

    “你还没回答我说的话。”

    “太守恩威并施,几乎不对自己的部下动手,被斩首的刘曲将军曾是前任太守卫老将军麾下将军,卫将军一派基本都和太守不睦。”

    店小二小声说完,见四人沉默,连忙一溜烟跑走了。

    确认店小二一去不返,江音双手环胸,冷哼一声,“江齐峦表面沽名钓誉,实际手段狠毒,南境的百姓虽不愿看见战事四起,却也不敢有半句微词,要是让他平复了南境内部势力,再和异疆族联合起来,保不准真能和虞策之叫板。”

    楼涯没说话,十分熟练地替她倒了一杯冷热正好的茶,轻轻放到她面前。

    游左托着腮,“我们已经到了南境,也修整了一晚上,下一步要做什么。”

    “本太后如何知道。”江音翻了个白眼,“舒白从未向哀家提及抵达南境后的计划。”

    游左撇嘴,“那我们就干耗着?”

    霍铎沉默半晌,道:“太后临朝称制数载,心中应当已经有了对策。”

    “倒不是榆木脑袋。”江音挑眉,“南境众人皆心怀鬼胎,他们打着哀家的名义,要为哀家复仇,但大多数人从哀家失势开始,就已经和哀家划清界限,以江齐峦为首的一众守将甚至备了杀手,想抢在虞策之前面置哀家于死地。”

    “唯有沈家不同。”

    “沈家?”游左眨眼,露出求知的表情。

    “只要沈家老太爷还在一日,南境沈氏就将是哀家坚定的拥护者。”江音说。

    霍铎道:“沈氏在南境颇有威望,若沈氏可以倒戈……”

    “沈氏只有威望,但所持兵力不足南境十分之一,关键还是要舒白手里那枚兵符。”江音慢条斯理。

    谈话间,店小二去而复返,又端了一壶茶走过来,“四位客官,我们掌柜听说四位远道而来,特意赠予一壶南境特产的香茶,请四位品鉴。”

    他说着,依次为四人斟茶,轮到江音时,忽地失去了斟茶的力道,茶水溢出倾斜,浇在江音身上。

    江音猛地站起身,眉头紧皱,还未说什么,楼涯已经先一步站到她身侧,脱下外衫罩在她身上。

    “哎呦!不好意思,客官不好意思,我昨晚睡得时辰不够,跑神了,客官对不住。”店小二忙不迭道歉。

    “小心些。”楼涯拧眉看了店小二一眼,用衣袖小心擦拭江音衣服上的水。

    江音脸色不好看,从前若是服侍她的宫人做了这等错事,拖下去仗责都是轻的,赶上她心情不虞的时候,都是直接打死了事。但她已经不是执掌大权的太后,犯错的人也不是经过训练的宫人,只是个在战事中求存的普通人。

    她生生咽下怒气,兀自心疼被茶水浸染的衣裙,赶路不易,这是她少有的一件还算喜欢的罗裙。

    江音正要息事宁人,店小二忽地说:“虽然快开春了,南境比起别的地方也不算冷,但穿着湿衣服总是不舒服,不若去二楼的雅间换身干净的,我们茶馆正好有备用的。”

    店小二的举动有些古怪,多年执政,躲过无数暗杀的敏锐直觉令江音心中升起狐疑。

    她微微拧眉,还没说话,楼涯先一步抄起桌上盛满清茶的杯子,放在鼻尖嗅了嗅,又试探性伸出舌头舔了一下,确认无毒无药之后,对江音点了点头。

    江音思索一瞬,淡声说:“也好,阿涯,你陪我一同去。”

    凡是对江音有所了解的朝臣守将,皆耳闻过楼涯的名字,为免横生枝节,江音没有直呼楼涯的姓名。

    楼涯听到江音的称呼,耳尖顿时红了,抿了抿唇,亦步亦趋跟上江音的脚步。

    四人为了收集情报,原本在茶馆外的草棚下落座,江音和楼涯步入建筑内部,从木制楼梯登上二楼。

    店小二引着两人抵达雅间门口,江音正要推门,立时被店小二制止,“二位客官,男女授受不亲,只可这位夫人独自进入。”

    楼涯面色一沉,“不行。”

    茶馆中没有别的客人,除一楼两个打杂的之外,二楼更是只有他们三人。

    店小二露出一个莫测的笑,“里面有人在等这位夫人,你在外守着,有什么事情进去不就行了,何必这么担心。”

    楼涯的手掌摸上腰间佩剑,脸上染上凛冽的杀意。

    “阿涯。”江音抚上楼涯的手,轻轻加重力道,令他出鞘些许的剑刃回归原位。

    江音若有所感般望了一眼紧闭的雅间屋门,沉声吩咐,“在外面等我。”

    “但……”

    “这是命令。”

    轻描淡写的四个字,令楼涯面色黯然,沉默地站在了一边,只一双眼睛还紧紧凝视着江音的身影。

    待江音进入雅间后,店小二站在了楼涯身侧,既防止楼涯闯入,又能随时听候屋内之人的吩咐。

    江音表情谨慎,缓缓步入光线阴暗的雅间。

    房间内桌椅床榻设施齐全,屋内还有屏风和花草盆栽装点,不像是寻常用来待客的地方,更像是一处居所。

    窗户紧闭,屋内又没有任何蜡烛灯火照明,导致视线受阻。

    江音心脏跳动快了一些,她知道自己冒然听从店小二的引路,离开楼涯独自进入不熟悉的房间,是个很冒险的行为。

    她只是在赌,赌如果是江齐峦盯上了他们,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她还在赌一门之隔,楼涯轻而易举就能破门而入,只要对她忠心耿耿的狗还活着一日,就不会让她有什么危险。

    黑暗容易滋生恐惧的情绪,加上雅间里静得可怕,江音有些后悔和心烦。

    她快步走到窗边,窗户纸糊了好几层,所以屋子里的视线才那么差,伸出手正要推开窗户,让正午时分的阳光照射进来。

    忽然,肩膀冷不丁被人轻轻一拍,江音悚然一惊,下意识要喊人,便被身后那人捂住了嘴。

    “别叫。”那人警告道。

    听到熟悉的声音,江音顿时被安抚,她转过身,捂着胸口道:“是你,吓死我了,有必要搞这一出吗?”

    舒白松开她,后退一步,眉梢扬起,慢条斯理道:“太后娘娘胆量惊人,我还以为你会态度强硬,要求楼涯跟着进来呢。”

    江音嗤笑一声,“你是真心实意地夸赞,还是讽刺。”

    舒白轻轻牵了下唇角,“都有。”

    江音面色阴沉,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

    “你既然抵达南境城的,为什么不立刻来找我们。”江音说。

    “没比你们早多久,走小路快马加鞭,前日到的。”舒白走到窗户边,轻轻推开些许缝隙,向楼下看了一眼。

    “陆逢年和萧挽呢,他们怎么不在你身边。”江音又问。

    “分散行动,便于掩人耳目。”舒白耸肩。

    她转过身,摘下江音脸上的面纱,顺势戴在自己的脸上。

    江音从舒白的举动中嗅到不同寻常的味道。

    她眯起眼睛,“你以这种方式接头,是有什么变故。”

    “嗯。”舒白没有否认,从虚言的窗户向楼下瞥了一眼,“从我这里能看见不远处遍布盯梢的探子,恐怕是江齐峦的人。”

    “江齐峦?!”江音表情冷沉下来,“好端端的,他的人为什么会盯上我们,莫非是我的身份暴露了。”

    舒白凝眉思索片刻,摇头,“江齐峦目前为止,未动霍氏父子,如果他是奔着太后而来,那便是知道太后亡故的消息是假,断不会放过向他传递错误消息的霍耀风。”

    “那会是因为什么?”江音不解。

    “听闻虞策之大病一场,导致他身边疏于防范,消息走漏,恐怕让江齐峦知道了我奔着南境而来,这事也是我那边出了疏漏,没有让死士及时送信,提醒你换男装进城。”顿了下,舒白道,“不过,他盯上你们的原因有很多种,现在我也无法下定论。”

    江音想到什么,面色微白:“江齐峦是见过我的,如果他认出我……”

    舒白忍不住笑了下,故意逗她:“原来太后知道自己这张脸不能见人。”

    江音横眉,用涂着蔻丹的手揪了揪她的脸颊,不满地说:“你敢打趣哀家?!”

    舒白挣脱她的手,翻了个白眼,“岂敢,我这不是来救驾了吗。”

    她说着,卸下江音头上的钗环,比对着位置插入自己的发间。

    “你想要代替我下去?”江音瞬间明白过来,拧眉,“不行,这太危险了。”

    话音刚落,外面一阵吵嚷,江音隔着窗户看过去,却见是太守府的府兵包围了游左和霍铎。

    江音扭头看她,“是哀家暴露了行踪,这是哀家的事情,不需要你代替我。”

    她说着,伸手要去揪舒白脸上的面纱,“还给哀家。”

    舒白牢牢攥住她的手腕,见她要挣扎,当即反剪她的双手。

    “你做什么!放肆!”江音怒。

    舒白站在她背后,和她贴得极近。

    她笑了声,始终不紧不慢道:“这么大声音干什么,我既然引太后来见我,自然主意已定,太后是我手中至关重要的一张牌,现在还不是亮牌的时候,太后急什么。”

    “你敢拿哀家当棋子?!”江音愠怒质问。

    舒白一手抓着她的手腕,一手去捂她的嘴,“小点声。”

    “南境的消息我已经摸得差不多了,一团散沙,按照计划,我原本也要混入太守府,情况虽然出现偏差,但也大差不差,你老实在这里待着,这处茶馆的掌柜与舒家有旧,还算可信,萧挽很快会来接你。”

    江音冷笑,“哀家凭什么听你的,这里是南境,天高皇帝远,我想去哪里你又如何看得住——”

    尾音未落便戛然而止。

    舒白收回打在她脖颈处的手,将晕倒的江音扔在床榻上,漫不经心地回答,“这样不就看住了?”

    雅间外,楼涯久等江音不到,楼下又响起打斗声。

    他意识到情况不妙,正要破门而入带江音离开。

    刚拍晕店小二,雅间的门却主动打开了。

    舒白穿着江音的外衫,蒙着面纱,简单的堕马髻上簪着江音喜爱的红玉髓银钗。

    楼涯一眼便认出眼前的人不是江音,拧紧眉头,正要开口。

    “没有时间解释了,跟我走。”舒白挡住他向屋内看去的视线。

    “主子呢?”楼涯执拗地问。

    “她现在自然好生生在屋子里,不过一会儿就不一定了,你应该知道,她那张脸不能让南境的守将尤其是江齐峦认出来吧。”舒白眯起眼,缓缓说。

    楼涯咬了咬牙,隐约明白舒白的打算,“我要怎么做。”

    “掩饰好你的身份,别让人认出你是楼大统领,仅此而已。”舒白边说边向楼下走。

    推开虚掩着的茶馆大门,草棚外,游左和霍铎已经府兵压着跪在地上。

    游左脸已经被打花了,嘴角明显青了一块,反倒是霍铎‘清清白白’,连衣衫都是整洁的。

    霍铎眉眼阴郁,因为连日的奔波,身形更加瘦弱,游左和府兵打斗的时候,他远远站在一旁,从头至尾就像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游左败落后,那些府兵将游左五花大绑,面对霍铎时便有些疏忽,只是草草绑起来,粗略地搜了下身,连靴子也没让脱,根本没把他当回事。

    死士暗卫更擅长旁门左道,藏匿暗处,真枪真刀正面打起来却有些吃亏,游左看了一眼武力明显在自己之上,却从不展示出来的霍铎,心情郁郁。

    箭射出头鸟,古人诚不欺我。他不会因此被第一个斩首吧。

    倏地,府兵让开一条道路,江齐峦身着白色锦袍,面色平和温雅,缓缓走了过来。

    江齐峦扫视两人,“你们说的人呢?”

    身侧探子佝偻着腰身,谄媚地回答,“那女人方才不知为何进楼里去了,是否让府兵直接进去拿人?”

    江齐峦正要说话,茶馆大门发出‘嘎吱’一声,被人推开。

    舒白提着裙摆,和楼涯从台阶上走下来,双眼中是伪装出来的疑惑和警觉,“你们是做什么的,为什么抓他们。”

    探子不疑有他,忙道:“就是这个女人。”

    江齐峦眯起眼睛,打量舒白半晌,摆手示意身旁诸人不要轻举妄动,露出一个虚情假意的微笑,“如今南境正值多事之秋,姑娘为何冒然前来?”

    “自是为了寻亲。”舒白扫视虎视眈眈的府兵,镇定回答。

    “寻亲?不知姑娘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或许本太守可以帮助一二。”江齐峦说。

    舒白步下阶梯,犹豫着问,“太守?可是南境太守?”

    江齐峦缓缓一笑,“姑娘,南境郡只有江某一位太守。”

    舒白眼前一亮,加快步伐小步跑至江齐峦身前,“你真的是江太守?”

    “自然,姑娘现在可以说自己的姓名了吧。”江齐峦淡声说。

    “叔叔!”舒白猛地拉住他的衣袖,语气惊喜,用周围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我千里寻亲,就是为了投奔你,我是你的远方侄女小白呀!”

    “什么?”江齐峦眉头缓缓皱起,脑袋一懵。

    面纱下,舒白缓缓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

    四日前,紫辰殿,夜色如水。

    兵部尚书得了皇帝急召,连衣服都未来得及更换,单衣外裹着厚氅,匆匆进入殿内。

    刚进入殿内,便闻到一股血腥味,还没有细看血腥味来源于何处,两名暗卫便拖着一具尸体离开。

    兵部尚书没忍住好奇心,伸着脖子看了一眼。

    好家伙,肠子都流出来了。

    兵部尚书没敢多看,低垂着头向着殿内走。

    殿中空荡荡的,帝王身披黑衣,墨发披散,卧在窗边的软榻上。

    他身边除了戚辨、宋祁等人,还有几个大臣。

    听闻帝王前几日发了高热,昏睡一夜,整个御医院急得团团转,一些性子急胆子小的朝臣甚至以为帝王大限将至,乱了阵脚。

    多事之秋,朝中又进行了一次大换血,高官一夕倾倒,本就式微的世家又一次被清算,朝中尽是低沉冷郁的氛围。

    兵部尚书眼尖地发现失踪多日翰林苑学士安锦就立在帝王旁边,衣着还算体面,只是宽大袖袍挡不住沉重的镣铐。

    兵部尚书屏气凝神,规规矩矩向帝王叩拜,得到帝王的应允后才敢起身。

    虞策之病容憔悴,神色恹恹,低头望着手中出现裂纹的平安扣,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知陛下急召臣,是有什么事情吩咐。”兵部尚书谨慎地询问。

    借着月色,他眼角余光看见虞策之袍角沾染的污血,湿哒哒的,染红了身下的软榻,他心中又是一凛。

    方才那个被拖下去的尸体,莫不是帝王亲手处置的。

    “朕让你准备的战时所用兵甲器械都准备好了吗?”虞策之淡声问。

    “是,臣已经清点出来,并且写了册子,正要明日早朝呈给陛下。”兵部尚书想了想,补充,“几位被指派去秋郡的将军也准备妥当,最快明日就可以启程。”

    “近来京中不太平,那些阴沟里的老鼠见朕病了,便一个个冒了出来,朕刚杀了一个为江齐峦做事的密探,然而诸如此类的臭老鼠,还有很多。”虞策之缓缓道。

    兵部尚书压低头颅,“陛下英明,吃里扒外的东西,便是株连九族也不为过。”

    虞策之打量他片刻,微微直起身体,不急不缓地说:“奔赴秋郡的将士名单需要改。”

    “请陛下明示。”

    “皇城尽是宵小只辈,阮老将军年事已高,实在不必奔波劳累,便留在城里,和禁军统领韩朗一起料理京城防务,随行大臣的名单朕也改了,戚辨,给他看看。”

    戚辨将写了字的小册子双手递给兵部尚书。

    兵部尚书得了虞策之的默许,摊开册子,双目猛地睁大,愕然抬头,颤声道:“陛下,这名单还需斟酌……”

    虞策之一口饮下药童递上的汤药,褐色的汤汁顺着唇角落在衣摆处,和湿热的血混在一起。

    “这是朕的旨意,不是与你商榷。”

    第098章 第 98 章

    江齐峦最终认下了舒白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远房侄女。

    大庭广众之下, 他一时被舒白牵着鼻子走,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不好以细作之名将舒白关起来。

    对他而言, 认下舒白这个来路不明的“侄女”, 仍然能名正言顺将人带走。

    江齐峦像一个温和有礼的长辈,一路‘护送’舒白抵达太守府。

    游左三人被江齐峦的府兵死死看管着, 脱不开身。

    太守府的管家立在朱门前,见江齐峦和蒙着面的女人并肩回来,不由心中疑惑。

    管家快步走至江齐峦面前,“大人, 这位是?”

    “这是我远房表妹的女儿, 一个人孤苦,特地来投靠我。”江齐峦淡声说。

    管家虽有疑惑,但顺从地称呼道:“奴才见过表小姐。”

    “太守府有许多空置的院子,不如安置在牡丹阁。”管家试探道。

    牡丹阁富丽堂皇,坐落在后院西南角, 离外院有很长一段距离, 离着后门却很近。

    江齐峦笑容微敛, 显然对管家的提议不满意, “我与侄女一见如故,牡丹阁太远,你去收拾收拾兰苑,离着我近些, 守卫也多。”

    管家心领神会,了然地瞥了舒白一眼。

    江齐峦转身, 轻轻拍了拍舒白的肩膀,温声说:“眼下南境郡的情况你应该也知道, 局面一乱,宵小也跟着多了起来,住在我的院子旁边,虽是在外院,但你也安全些。”

    舒白似乎对江齐峦无声的逼压若无所觉,含笑道:“一见叔叔便觉亲切,原来叔叔也是这么想的,不费我不远万里,从京城投奔叔叔的苦心。”

    她话锋忽地一转,看向身后车帘紧闭的马车,“只是我的仆从都伴我长大,和我住惯了,我们住在一间院子便好。”

    “这怎么成,男女授受不亲,那些粗使下人怎配和太守府的小主子同住,何况我观他们三个五大三粗,桀骜不驯,叔叔给你挑更好的。”江齐峦道。

    “叔叔。”舒白语气沉了些,定定道,“我不远万里投奔叔叔,叔叔便连我的下人也不留?”

    江齐峦也逐渐沉了面容,“眼下时期特殊,入府之人皆要经过严格查验,你虽与我有亲戚之情,但你带来的这些人我却不知来历,侄女也该体谅一下。”

    “原来是我自作多情,我费尽心思逃出来,原来叔叔和皇帝一般,强势的控制欲令人作呕。”舒白缓缓道。

    江齐峦却顾不上舒白讥讽的话语,眯起眼睛,终于忍不住问道:“听闻虞策之对一女子痴迷,情根深种,即便满朝文武反对,也要立那女人为后,而那女子却在十日前失踪了,莫非就是你。”

    舒白双手环胸,“虞策之独断狠毒,强囚我在宫中,我不愿受其羞辱,费了许多周折,买通宫里的太监好不容易逃出来,听说南境太守起事,想起年幼时母亲有提过太守江齐峦是我的远方表叔,原本以为能得到叔叔庇护,不想你和虞策之竟是同类人。”

    “原来真是贤侄,是我这个做叔叔的不好,才见面便惹你伤心。”江齐峦听舒白这样说,当即变得和颜悦色起来,“你不是想留仆人侍候,这样,管家去后边马车,从那三人里面挑一个先给贤侄用着。”

    “是。”管家应声。

    “贤侄,你且放心,到了叔叔这里,定不会再叫你受委屈。”江齐峦款款道,眼角露出些许笑纹,“只是眼下实在是困难,先给你一个仆从伺候着,另外两个,等叔叔的人排查完毕,确认他们没有问题,便给你送过去,眼下刺客颇多,叔叔也是为你我安全着想。”

    舒白抬眼看他半晌,知道肯放一个人给她已经是江齐峦的极限,于是也见好就收。

    “那便多谢叔叔。”

    不出所料,管家很快将霍铎带了过来,霍铎面色苍白阴郁,始终一言不发。

    舒白看了他一眼,笑道:“其余人还希望叔叔帮我好好照看,都是我的家仆,我也会不定时去看望他们的。”

    “自然,你放心便是。”江齐峦淡声说。

    舒白和霍铎很快在小厮的带领下向府宅内走去。

    江齐峦目送两人身影,直到在拐角消失不见,他的表情忽地阴沉下来。

    管家凑到他身边,请示:“那两个男人要如何处置,是否审问。”

    “先关起来,南境内部还没有稳定下来,不急着动他们。”江齐峦道。

    “那女人真是从皇帝身边来的?看上去不像省油的灯。”管家拧眉。

    “能让虞策之头痛的,怎么可能会是泛泛之辈,不过你也别担心,左不过就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怕是被虞策之逼得无处可去了,才打着亲戚的幌子投靠我。”顿了下,江齐峦面色阴狠,“她若是能乖乖为我所用,养着便也无妨,如若不能听话,我便会让她知道什么是走投无路。”

    “太守英明,只是她为什么会想要投靠太守,难不成真是您的表侄女?亦或者有什么阴谋。”管家不解。

    “她说她娘亲是程辞然,我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不过从前的确是有个程姓表妹,早些年被人牙子拐走,不过血缘关系甚远,就算是也是强攀的亲戚罢了。”江齐峦冷笑一声,不以为然,“方才当着众将士的面,她说得煞有其事,如果不先将她认下,而是把她押走,难免下不来台,一个丫头片子,真敢和我玩手段,我有一百种让她后悔的方法。”

    “奴才明白了,会派人看着她的。”

    “对了,无论她是不是探子书信中提及的那个女人,都给虞策之写一封信过去,他能因此乱了阵脚最好,乱不了我们也不吃亏。”

    “是。”

    管家随着江齐峦进入府宅,穿过垂花门,“后日是您四十岁寿辰,我派人去问过,卫老将军后日早上抵达。”

    “哦?”江齐峦一笑,“他带了多少人马?”

    “一千轻骑兵。”

    江齐峦眉头一皱,很快又舒展开,“无妨,擒贼先擒王,先拿下卫羽,取得那半枚兵符,南境便尽在掌握。”

    /

    另一边,舒白和霍铎进入兰苑的屋子,关闭屋门,确定没人偷听后,舒白道:“死士递来消息,江齐峦后日大宴宾客,南境所有有头有脸的人都会来,包括手握另外半枚兵符的卫羽。”

    霍铎眼睛中有了一些亮光,“霍如山也会去吗?”

    舒白:“……他和我们的计划没有关系,不要节外生枝。”

    “我会亲手杀了他,用他的头祭奠我母亲的亡魂。”霍铎兀自道。

    舒白冲他翻了个白眼,“事成之后随便你怎么做,但后天至关重要,你要按照我的安排走。”

    霍铎执拗地开口:“我一刻都忍不了。”

    ‘啪’地一声轻响,在安静的屋子里格外清晰。

    舒白面无表情看他,“清醒了吗?”

    霍铎侧过头去,捂着脸,透过指缝能看见他泛红的面颊。

    他抿了抿唇,哑声说:“对不起,我知道了,我会忍住的,不会扰乱你的计划。”

    “后日绝对不能出现任何纰漏,你要寸步不离守在我身边,没有我的允许,一步也不能离开,只有我赢了,你才有砍下霍如山首级的机会,明白吗?”舒白冷声说。

    “我明白。”霍铎神色郑重一些,“我会护住你。”

    /

    接下来两日,兰苑大门虽只是虚掩的,看似江齐峦没有限制舒白的行动,然而每当舒白踏出院门,身后就会有数十名侍从坠在舒白身后,美其名曰侍奉表小姐。

    舒白没有表现出不满,只要出门便是要见江齐峦,要同江齐峦叙叔侄之情。

    江齐峦敷衍的同时,也在暗自观察舒白的性格为人,见舒白眼高于顶,总将虞策之非她不可一事挂在嘴边,他便以为舒白虚有其表,目中无人,并不值得他高看亦或者谨慎对待。

    饶是如此,真到江齐峦生辰宴这日,江齐峦还是不动声色令府中下人紧锁兰苑院门,不准舒白和任何人接触。

    江齐峦本就是南境无冕之王,如今他将南境上下绑在了一条船上,无论是盘踞南境多年的几个大家族,还是江齐峦的部下守将,即便对他心存不满,也不敢浮于表面,步刘曲后尘。

    是以,宾客们早早就到了,有些甚至是天蒙蒙亮的时候就备了厚礼贺寿。

    江齐峦穿着一身绯色深衣外套薄纱,谁也没见,立在廊下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管家走过来,江齐峦紧绷的面色才显了几分松快,“如何?”

    “已经将卫将军单独请到偏房,大人随时可以相见。”管家忍不住露出笑容,“大人放心,既然进了府,一切便都由我们说了算,大事将成,指日可待了。”

    江齐峦眼角笑纹深了些,却沉沉说:“别说那些,小心行事,我要你备的东西呢?”

    管家立刻将手中的托盘递过去,“这是茶点,顾及卫将军年迈不能饮酒,特意备下的。”

    江齐峦看了眼杯中浑浊的茶水,满意地点了下头,“不错,你在门外候着,需要的时候我自然会叫你。”

    “明白。”

    江齐峦负手走到偏房屋外,手指屈起,沉而有力地敲了三下房门。

    开门的是个年轻的侍女,她柳眉蹙起,说:“江太守,卫将军舟车劳顿,待到筵席开始时,自会前去落座。”

    江齐峦知道卫羽就在屋子里听着,于是抬手作揖,“卫将军是长辈,晚生与您多年不见,特地前来问候。”

    屋内无人应答。

    江齐峦又道:“五年前家母病逝前,在病榻缠绵,念叨最多的名字便是卫将军,家母与将军自幼相识,友谊深厚,留了话让我带给将军,不想这么多年过去,将军固守在南面边境,我也被公务缠身,家母那些话竟然始终没有送到将军耳中。”

    侍女微微拧眉,“太守,我家将军真的累了,在休息。”

    江齐峦面带笑容,“将军当真不愿见晚生吗?”

    屋内忽然传来一道略显年迈的声音,“让他进来。”

    侍女不得不让开门。

    江齐峦踏过门槛,环视四周,房间中除了方才的侍女,没有旁的人,只有几个大箱子横七竖八摆在地上,其中一个打开,里面摆放着一些布料细软,显然卫羽进入偏房没多久,还没来得及收拾。

    江齐峦的视线最终落在宽椅上,身着戎装,鬓发花白的老人身上。

    卫羽拄着拐杖,精神堪称抖擞,望向江齐峦的眼神十分不善,“你说你母亲有话带给我,是什么?”

    江齐峦凝视卫羽苍老的面容,缓缓道:“母亲说,当年许多事情迫不得已,但她仍然视您如兄长。”

    “时隔多年,没想到她还能想起老夫。”卫羽看向窗外,没再说什么。

    “母亲和卫将军相识多年,母亲已逝,将军也该看开了。”江齐峦说。

    “我早就不计较了。”卫羽面无表情看向他,“话已带到,你可以走了,今日是你的诞辰,宾客们还等着你吧。”

    江齐峦笑了下,圆滑地说:“晚生与舅舅许久不见,有很多话想同舅舅说。”

    “我与你母亲虽结为兄妹,但早就因她执意庇护你父亲而恩断义绝,这声舅舅实在当不得。”卫羽没留什么情面。

    江齐峦眸色沉了沉,“上一辈的恩怨,您何必斤斤计较。”

    “老夫真和你计较,今日便不会来,你起事的那天,也不会让刘曲迟陇他们听从你的命令。”

    “我既是南境太守,起事又只为收敛江音尸骨,替江太后讨一个公道,一呼百应,就算是您手下亲信,也必须遵从我的命令。”江齐峦冷声说。

    “你小子,才一个月便狂了起来。”卫羽嗤笑,“没有兵符,只凭你手下将士,加起来不足十万,凭什么和大梁叫板。”

    “谁说我没有兵符,卫将军来此,难道只为了给我贺寿吗?”江齐峦说。

    “怎么,难道真如传言所说,江音的手下拼死把那枚兵符送到你手上了?”卫羽眼神探究。

    “自然,万事俱备,只差将军手里那枚,合二为一便可逆转乾坤。”江齐峦说。

    卫羽定定看他半晌,双目闭合,“不急,当着众人的面再查验才算公正。”

    江齐峦眯起眼睛,“你不想先辨辨我那枚是真是假?”

    “早晚会知——你做什么!”卫羽厉声道。

    江齐峦扑到他身上,揪住他的衣领,面色阴狠,全然撕去了儒雅温和的伪装,“兵符在你身上对不对,交出来。”

    “你疯了?!”卫羽愕然。

    “我没疯,你若识时务,将兵符交出来,安享晚年,或者,我也可以先杀了你,搜找兵符,找不到也没关系,我做一块大差不差的出来,谁会知道我手里的是假的。”江齐峦冰冷注视他,狼子野心尽显。

    “竖子!从头至尾,你根本不是要为江音平反,为了夺权,你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你知不知道你害死我们了!”卫羽怒斥。

    守在门口的侍女见两人忽然纠缠在一起,随手搬起一个花瓶,便要冲上来救卫羽。

    “管家!”

    江齐峦话音落下,管家已经带着数名刀斧手冲了进来。

    千钧一发之际,卫羽爆发近乎所有的力量,猛地挣脱了江齐峦的控制。

    他迅速拿过一旁的拐杖,以拐杖为武器自卫。

    江齐峦厉声说:“不臣服,你只有死路一条,你那一千精锐都在太守府外面,守在院子外面的侍从也被我扣下,没有人会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那老夫便杀一条出路。”卫羽冷声说。

    侍女护在卫羽身前,拔出腰间软剑,伸手利落,显然是会武艺的,“外面都是宾客,我护将军冲出这处院子,宾客自然会知晓江齐峦是个什么样的卑鄙小人。”

    江齐峦脸色扭曲,“把他们拿下,就地处决。”

    管家惊了一下,“如果卫羽的尸体上有伤,我们不好交代。”

    “就说是刺客所为。”江齐峦斩钉截铁。

    管家点点头,向身后数名刀斧手使了个手势。

    刀斧手一拥而上,兵器碰撞声不绝于耳。

    那侍女耐力极好,一路护着卫羽,竟真带他到了偏房外的院子里。

    然而人力有所不及,她脸上已然露出勉强之色。

    江齐峦站在后面,咬牙强调:“绝不可让他离开院子。”

    砰地一声,侍女手中软剑应声而断,侍女后退数步,站立不稳,被卫羽扶住,卫羽咬牙,“江齐峦,你杀了我又如何,这么多刀斧手参与,早晚会有人把此事传出去,你不怕声名狼藉,人人得而诛之吗!”

    “在场皆我心腹,无人会说出去,愣着干嘛,他们已经力竭,上啊!”江齐峦扭曲道。

    刀斧手猛地挥下长刀,卫羽不得不用拐杖抵挡,拐杖从中间断开,卫羽接连后退,倒在地上。

    他面色苍白,年迈的身子骨早就不支,然而刀斧手的长刀已在面前。

    危在旦夕。

    就在卫羽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要不明不白葬在江齐峦手上之时,只听得铿锵一声。

    耳蜗嗡鸣声不断。

    卫羽睁开眼睛,颤声道:“壮士是何人?”

    陆逢年用长枪挡住刀斧手的攻击,神色坚毅冷静,并没有回答卫羽的话。

    江齐峦变了脸色,“你是谁,如何闯进来的,识相便滚,莫要坏我好事,现在就走还可以留你全尸。”

    “阿年是我的人,叔叔,卫将军德高望重,你怎可凭着自己的心愿秘密处决他,实在令人不齿。”

    悠远的叹息从上首传来,众人抬头看去,只见舒白一身轻便劲装,同霍铎并肩立在近两人高的红墙之上,不知看了多时。

    第099章 第99章

    江齐峦眯起眼睛看着舒白, 强忍心惊质问:“贤侄何故在此?”

    管家声音慌张,“大人,兰苑的院门分明是锁好的。”

    舒白扬了扬下巴, 红唇轻启, “自是在此取叔叔性命。”

    江齐峦面部肌肉抽动,扫视他们三人, “就凭你们,也想杀我,你一个丫头片子,真是活腻了。”

    “来人, 不止卫羽和他的侍女, 抓住另外三人,加官进爵,重重有赏。”江齐峦扬声说,“那女人我要活的!”

    刀斧手受利益蛊惑,干劲十足, 蜂拥着冲向坐在地上最好攻击的卫羽。

    陆逢年眉目冷厉, 持枪拦下刀斧手的弯刀。

    自被舒白捡到后, 陆逢年一直勤加练习兵器武术, 又和死士学了许多,就算是宋祁楼涯之辈也不是他的对手。

    长枪化作一道迅捷的银光,在空中留下流畅的轨迹,尖锐的破空声伴随铿锵碰撞声, 不绝于耳,偶尔还会响起刀斧手凄厉的惨叫。

    顶端处白缨染血, 随风飘荡。

    江齐峦见分明是以少胜多的局势,仍然陷入焦灼, 不由急了,厉声呵斥:“不许后退,后退者杀无赦!”

    “管家,去外面调人——”

    “嘶——”

    江齐峦捂着脖子,瞪大眼睛震惊地看向高强。

    舒白手中赫然是一把精致轻便的连弩,慢悠悠对准江齐峦。

    “贱人,你敢放冷箭,我要杀了你!给我杀,生死不论!!”江齐峦怒。

    紧闭的院门响起剧烈敲门声。

    管家拧眉,谨慎道:“是谁?”

    无人回应,有的只是愈演愈烈的敲门声。

    管家面色微变,隐约意识到己方等人被瓮中捉鳖。

    他正要招呼人上前堵门,离他最近的刀斧手猛地冲过来,不等管家反应过来呵斥,刀斧手爆出一句脏口,弯刀一闪,管家的头颅骨碌碌从抄手游廊一路滚入院中曲水里。

    院中曲水瞬间被血浸染成粉红色。

    “……不!”江齐峦瞪大双眼,望着这样的变故,饶是见惯生死,此时也惊得说不出多余的话。

    他踉跄后退两步,靠着墙颓然坐下,原本以为四十岁寿辰这日能夺得兵符,成为真正的南境统帅,于他而言本是该载入史册的一日,却没想到大厦会一夕倾塌,命运如此无常。

    刀斧手卸下红色头巾,打开门栓,迎外面的人入院。

    出乎江齐峦意料,冲进来的不是卫羽那一千精锐,而是蒙面黑衣,刀剑加身,一身肃杀之气的死士,走在最前面的女人黑衣劲装,赫然是久不在京城的萧挽。

    舒白手下死士历经整个大梁最残酷的选拔,自然不是那些只会横冲直撞的刀斧手能抵御的,随着死士的介入,打斗很快平息。

    吵嚷的院子寂静下来。

    确认院子里不会再有任何威胁后,有陆逢年在墙下接应,舒白拍了拍手上的灰,一跃而下,稳稳落在他怀中。

    陆逢年不可避免触及舒白的腰身,浑身瑟缩一下,面色微红,连忙将她放下,双目慌乱望向别处,不敢看舒白。

    舒白没有在意陆逢年的异样,她踏着兵戈血海,缓步走向被死士架住的江齐峦。

    反倒是霍铎瞥了一眼陆逢年,若有所思。

    舒白和萧挽站在江齐峦面前,舒白用不足小臂长的连弩挑起江齐峦的下颌,对上他通红如厉鬼的双眼,语气温和,“叔叔这是什么表情。”

    “你究竟是谁,怎会有如此手段,是不是虞策之派你来的。”江齐峦无法接受自己仓促落败于一个女人手中,他甚至不知道这女人是何来历。

    “我不是说过,我从京城逃出来,特意来‘投靠’叔叔的,叔叔兵多将广,偏偏愚蠢地走了死路,害得南境上下被你绑在沉船上命悬一线,叔叔实在当不得南境的主人,不若这个无冕之王换人来当,叔叔觉得如何?”舒白轻声细语。

    “荒唐,我是大梁皇帝亲自认命的南境太守,岂是你说替代就替代的。”江齐峦气急之下奋力挣扎,奈何死士桎梏太紧,他挣扎半晌也没移动半寸。

    “你都反了,还说什么大梁皇帝。”舒白嗤笑一声,用连弩拍打他的脸颊,手下没有留分寸,很快他的脸便红了。

    江齐峦出生至今从未这么狼狈过,原本整齐干净的发冠滚落在地上,披头散发,保养得宜的脸颊也被她拍肿了。

    舒白睨着他,饶有兴致地说:“我忘记了,今日是叔叔的生辰,叔叔脸上敷的粉都被我弄花了,实在对不住。”

    “贱人,别乱攀扯,我不是你叔叔,你不过是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贱种!和江氏没有半分干系。”江齐峦怒斥。

    舒白扯起唇角,更加用力拍在他脸上,望着他高肿的脸颊,眉梢扬起,“好好好,没有便没有,太守印在哪里,拿出来。”

    江齐峦冷道:“休想。”

    舒白平静地又问一遍,“拿出太守印,没准我还能让你走得安详一点。”

    “我便是死了,也不会让你得意。”江齐峦说。

    舒白面上不见恼意,她居高临下望着被死士按着,不得不跪在地上的儒雅男人,“这可是你自己选的。”

    舒白微微侧身,示意萧挽上前,“我来为太守引荐一下,萧挽,刑部酷吏出身,太守远在南境,或许没有听过萧尚书的手段,但没关系,你很快就知道了。”

    江齐峦瞳孔微缩,已经没有时间去想为什么女人能入朝为官,甚至官拜刑部之首,他满脑子想得都是,为了一个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破铜疙瘩,他有必要多受刑罚之苦吗?

    江齐峦咬牙,深吸一口气,稳住语气道:“你真的想清楚了吗,就算你救下卫羽又如何,我手中有良兵猛将,麾下人员近十万余,你杀了我,就不怕招致报复吗?如果你是为虞策之做事,切不必为他断送性命。”

    顿了下,江齐峦咬牙,“本太守奉天命而为,为江后复仇,南境各个世族亦簇拥我,在这个院子里你是胜了,但以后呢,你没有兵符,卫羽那老贼不可能帮你。”

    舒白望着他,缓缓倾身,“太守不是疑惑我的来历吗?”

    “什么?”江齐峦不解地看她。

    “是我把江音被虞策之处决的消息告诉霍耀风,也是我让江音进入南境,前日太守带府兵包围茶馆时,我就在茶馆里休息,也是我在雅间里和江音更换服饰,替她解围,江叔叔,你还不明白吗,江音根本没死,甚至你差一点就能抓住她,并且在这个消息公之于众前杀死她。”舒白慢条斯理。

    江齐峦瞪大双眼,眼中红血丝逐渐扩散,喉咙里发出‘嚓嚓’的声音。

    “你敢阴我,贱人……为什么!?我和你无冤无仇。”

    舒白笑了下,“太守掌权多年,怎的会问出这种无知问题,自古以来权力交迭,不都是如此。”

    “亲父子尚且反目,何况我们这对认识几天不到的假叔侄。”

    “你费尽心思,只为虞策之做事?”江齐峦咬牙质问。

    “我为自己做事。”舒白答。

    舒白后退一步,负手望他,神色冷淡下来,“筵席快开始了,太守印,拿出来。”

    江齐峦额头上纵横的青筋根根凸起,他憎恶地看了舒白一眼,又不自觉看了一眼散乱的衣襟。

    一直注视江齐峦的萧挽眯起眼睛,利落地扯开他的衣衫,向衣服的里兜掏去。

    非常时期,江齐峦担心节外生枝,竟是贴身带着可以随时调动南境八万大军的太守印。

    眼睁睁见太守印就这样被夺去,江齐峦瞳孔骤缩,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不……”

    萧挽简单检查后,双手递给舒白。

    舒白没有见过真正的太守印,但观江齐峦表情,此印不会有假。

    舒白贴身收好,向萧挽点了点头。

    萧挽随手扯下刀斧手尸体上的头巾,塞入江齐峦嘴里。

    “把他绑紧了,时刻盯着他,他还不能死。”萧挽吩咐。

    随着死士应声,属于江齐峦的时代彻底落下帷幕。

    /

    解决完江齐峦,舒白这才看向坐在地上,神色怔忪一言不发的老将军。

    舒白走上前,无视卫羽身边侍女的警惕注视,温声道:“将军受惊了。”

    卫羽表情复杂,纵观全局,如何看不出舒白有备而来,可能连他被江齐峦威胁一事都在她算计之中。

    即便眼下舒白表情温润平和,唇角甚至挂着若有似无的清浅笑意,卫羽还是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眼前这个女娃和狼子野心的江齐峦分明是一类人,他有预感,如果他拒绝拿出兵符,舒白的手段不会比江齐峦温和磊落。

    卫羽深吸一口气,沉沉道:“小姑娘,明人不说暗话,如果你和江齐峦一般,拿不出那半枚兵符,我的这枚无论如何也不会交给你,你若没有,便不必与我虚与委蛇。”

    “卫家世代掌管半枚符传,见不到主符,便是皇帝亲至,老夫也不会拿出另一枚。”

    “卫老将军恪守祖训,我又怎么会为难你。”舒白扬了扬眉,看向离她最近的两个死士,“把将军扶起来。”

    死士闻言,一左一右抓住卫羽两只胳膊,很快将他搀起来。

    “将军口中的主符可是这枚。”舒白伸出胳膊,摊开掌心,露出挂在手指上的符传。

    阳光刺透云层落在舒白身上,颇有质感的符传折射出耀眼的光,龙纹围绕着符传中心的篆体,‘南境调令’四字映入卫羽眼帘。

    卫羽瞳孔骤缩,脸上浮现愕然,他直愣愣看了半晌,忽然推开两侧的死士,颤巍巍跪下,“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舒白。”

    /

    江齐峦将筵席设置在太守府园林的空地上,从卫羽所在的院子出来,从小路走,穿过四个石形拱门便到了。

    太守府的后院穷奢极欲,江齐峦让爪牙暗地搜刮民脂民膏,得来的钱财大半用于园林的建造,平日里非亲信不得轻易进入。

    然而今日他自认为即将大权在握,南境已是他的天下,即便显露财力,也不敢有人说什么。

    事实上也如他所料,南境大半有头有脸的人物汇聚于此,无论平日里为人如何,是否清廉,坐在奇珍异草遍地的曲水旁,都不约而同沉默下来。

    沈去凡代表沈家出席,坐在离主位极近的地方,薄唇紧抿,锦衣下的手紧紧握起。

    今日到底是南境太守的大喜之日,沈家上下即便为江音穿素,也不好当众让江齐峦没脸。

    是以沈去凡在素服之外,套了件纹样还算繁复的青衫绸缎。

    “公子,好歹给几分面子,家主交代,贺过祝酒词,您便可以借故离席。”

    沈去凡冷着脸正要说话,紧闭的窄门忽地打开,训练有素的黑衣死士迅速闯入,长刀不由分说架在府兵和侍从的脖颈,将人制伏后,站在宾客身后。

    沈去凡拧眉,尚未说什么,身边的冯春庆率先起身询问:“你们是什么人,这是做什么,太守呢?”

    江齐峦的儿子随之站起,“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可是我爹的人。”

    死士没有回应两人,但不需两人再问,答案便已经分明。

    舒白踏过门槛,提剑而来,剑槽中的血液汩汩落下,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江公子看清舒白的样子,瞳孔微缩,“你是我爹前几天收的那个侄女?你不是被关在兰苑了,谁让你出来的。”

    舒白没有理会他,和他擦身而过,踏上几步台阶,站在高出转身回看众人,“江齐峦欺骗诸位在前,意图杀害卫老将军在后,险些铸成大祸,如今他羞愧难当,已将太守印转交给我,由我总领南境的大小事务。”

    冯春庆愕然,“开什么玩笑。”

    “荒谬!”江公子想也不想,抽出腰间佩剑指向舒白,“你**的谁啊,在此妖言惑众,胡言乱语,真有什么事情爹也不会把南境交给你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细作!”

    “表哥,你这话便错了,我可是江齐峦失散多年的侄女,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他请入府中的。”舒白慢条斯理。

    “呸,狗*养的下贱胚子,我爹呢,把我爹交出来,不然我杀了你。”江公子说着便要向舒白刺去。

    然而陆逢年和游左就候在舒白左右,不需舒白有什么动作,他们一人挑开江公子的佩剑,一人护在舒白身前。

    舒白拍了拍陆逢年的肩膀,示意他后退一步。

    舒白提剑上前,对上江公子狰狞的双眼,她尚有心情笑道:“你想见他,不若九泉之下去等。”

    “什么?!”

    舒白话音落下,手中长剑没有任何犹豫地刺入江公子腹部。

    她神色散漫,垂目看他片刻,抽剑后退。

    鲜血渐在她月白色的罗裙上,她浑不在意,用袖口草草擦去剑上的血。

    舒白瞥了眼江公子死不瞑目的双眼,又缓慢地扫视神色各异的众人。

    “诸位,可还有异议。”

    杀鸡儆猴。

    众人脑海中齐齐冒出四个字。

    为参加江齐峦的四十岁生辰宴,宾客们无论武将谋臣,最多只带数名侍卫仆从,就算心中多么不满,也无力更改眼前女子掌控太守府的事实。

    如果今日认下了她掌权的正统性,他日再想反悔便难上加难。

    冯春庆心有不甘,忍不住试探,“你说你救下了卫羽,卫羽人在何处。”

    舒白看向他,按照死士所给出的消息,精准地对照出这人的身份,“冯将军,你想问的是卫老将军,还是卫老将军的符传。”

    冯春庆眉眼压低,阴郁回答:“自然是卫老将军。”

    “卫老将军很好,人已经被安顿下来,最快明日诸位就可以见到。”

    顿了下,舒白微笑道:“兵符也很好,江齐峦虽用假的欺骗大家,但好巧不巧,我手中恰好有枚真的,两枚兵符合二为一,再无缺憾。”

    冯春庆面色变了又变,心中没底,毕竟江公子的尸首还在眼前,他有所忌惮,恨恨退下。

    始终坐在席间观望的沈去凡长眉蹙起,出声询问,“姑娘,你方才所说江齐峦欺瞒我等,就是指的此事?”

    “沈公子,我姓舒,单名一个白字,如今我既代领太守印,烦请你唤我太守,亦或者大人。”舒白神色冷静,徐徐道。

    此言一出,舒白便听见席间窃窃私语声,她没有在意,视线从席间某人身上一扫而过,神色如常。

    沈去凡眉头皱得更紧,他环视四周,对上同僚各有不同的眼神,攥紧衣袖,陷入两难之局。

    在场诸位无论是何立场,都不想轻易接受眼前这个南境‘新主’,但兵变已成事实,如果太守印和兵符皆落于舒白手上,之后的局势也不是在场诸人能左右的。

    想通关键,沈去凡款款起身,冲舒白一拜,从善如流改口:“大人既然暂代太守印,见大人如见太守,请受沈去凡一拜。”

    “沈公子客气。”舒白轻轻颔首,脸上终于露出少许满意之色,回答他先前的问题,“江齐峦瞒骗众人之事颇多,不过我方才所指,的确是兵符一事。”

    江齐峦以江音之死为由头起事,对外指责虞策之不孝,对内鼓动南境江氏一族昔日的簇拥,算是南境之乱的根源。

    如若她此时对外公布江音未死,虽能获得诸如沈家这样的家族支持,但也会掀起舆论,导致军心涣散。

    南境不能乱,以防万一,江音必须留在她身边,在她的监视下继续当她的‘死人’。

    舒白面不改色的想。

    虽然有沈去凡带头,但他名望有余,资历尚浅,死板守旧以及别有用心之人仍然不愿信服。

    甚至为了发表不满,舒白能清楚地听见席间私语声重了许多。

    “她只是个女人,怎当得起沈公子一声大人。”

    “有太守印便能暂代太守?天下哪里有这样的说法!”

    “她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江齐峦引狼入室便罢,还要连累我等!”

    “毒妇。”

    众人反应亦在意料之中,舒白牵了牵唇角,看向萧挽,“这种紧要关头,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不想大家仍然做不到齐心协力,实在令我失望。”

    萧挽心领神会,“众心不齐,怕是有细作捣乱。”

    “哦?”舒白故作惊讶,装模作样道,“此话何讲。”

    萧挽取出置于袖中的筒纸,“这张纸中写有和异疆族暗通消息之人的名字。”

    舒白笑了下,见坐在席上的众人鸦雀无声,耳边只剩曲水潺潺流过的声音,慢条斯理,“我等为江太后讨公道,大家或有私欲,但总是大梁子民,和异疆族暗通款曲是什么道理?”

    没有人敢再说话,说来说去,眼下在这处极尽奢华的院子里,唯一掌握话语权的人是舒白,舒白所谓的名单上究竟写了什么,都是她一人说了算。

    僵持间,忽有死士快步进入院子,三步并两步到舒白身前跪下。

    得到舒白允准后,死士在舒白耳边低语几句。

    舒白眉头轻蹙,摆手示意死士退下。

    舒白扫视众人,遗憾地耸肩,“名单恐怕来不及看了,诸位,刚得到消息,玄荼城失守,通往南境的门户大开,大梁的军队已在城外三十里外扎营。”

    此言一出,宾客哗然。

    有情绪激动者失态起身,脸上尽是仓皇之色。

    “皇帝的军队打过来了,没有江齐峦,我等群雄无首,怎能抵挡得了?”

    “江齐峦这个祸害,他害死我们了,我早先便说过以南境之力,无法抗衡如今的大梁。”

    “早不起事,晚不起事,偏偏选在这时候起事,优柔寡断,如今到好了,我们都给他陪葬了。”

    “说什么为江后报仇,分明是他的私心害我们。”

    “不如我等开城门投降,或许可求一条生路——”

    话音戛然而止,舒白忽地出剑,斩断最后说话之人的案桌,案桌一分为二。

    宾客愕然抬头,惊恐地看着舒白,“你……”

    “诸位是在南境待久了,不知虞策之的脾性吗?”

    “你们不知道,我却知道,依照他的阴狠性子,如若开城投降,尔等皆死,无一会有例外。”舒白冷声说。

    “不开城门,难道我们就这样等死吗?”

    “我说过了,如今太守印在我手里,由我代太守之职,本太守在一日,就保南境百姓一日安宁。”舒白眯起眼睛,“你们除了拥护我,没有第二条生路可走。”

    “如若有人敢再有二心,犹如此案。”

    第100章 第 100 章

    入夜。

    几经波折的太守府仍然灯火通明。

    舒白坐在书房主位, 秉烛查看死士奉上的密函。

    陆逢年默不作声守在她身侧,见她眉宇轻蹙,袖袍下的指尖轻颤, 开口询问:“有什么问题。”

    “太快了。”舒白放下密函, 纤长的手指在上面轻点,“大梁的援军圣旨抵达秋郡才几日, 两日?还是一日半?如果算上整军的时间,玄荼城沦陷只用了半日,这个所谓兵家必争之地,仿佛谁来都能分一杯羹了。”

    “但攻城本就有快有慢, 你担心的是什么。”陆逢年轻声问。

    “两军交战, 人数旗鼓相当的情况下,首要看的是将帅,在我看来,整个大梁能统兵的帅才只有一个,万里挑一。”

    陆逢年蹙眉:“谁?”

    舒白眼中露出些笑意, “你。”

    陆逢年微微睁大双眼, 面颊倏地染上绯红, 幸而他隐在烛火照不到的阴影里, 不怎么明显。

    “你别逗我了,我从来没有领过兵。”陆逢年瞳孔不停颤动,哑声说。

    “我记得当年你可是京中颇负盛名的武举奇才,连江音都为此向你父亲数次抛出橄榄枝。”舒白慢条斯理。

    “那都是从前, 况且我没有实战过。”

    “经验总是要积累的。”舒白揉了揉酸痛的腰肢,懒懒道, “你怕什么,你只管统兵, 有什么事我给你出谋划策。”

    “驻守南境的那些守将在这里根深蒂固,冒然让我统兵,他们怕是不服。”陆逢年道。

    “不服是人之常情,但很快你就有表现的机会了。”舒白意味深长。

    话音刚落,霍铎大步走进来,手中持着信函。

    “你要的东西,死士急匆匆送来的,应该很急。”

    舒白看了眼信函,并不惊讶,“怎么是你送过来,不是让死士转交给萧挽了吗?”

    霍铎看她一眼,没什么情绪地说:“萧挽盯我盯得紧,担心我背着你出去杀人,便让我给你送信,给我找点事做。”

    舒白扬眉,“听你这话,像是在埋怨我?”

    “不敢。”霍铎抿唇。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还是不让你杀霍如山吗?”舒白问。

    霍铎凝眉,思索半晌,沉着脸摇头,“我不知道。”

    舒白笑容微敛,“你不担心是我对霍耀风旧情未了,想卖他个人情?”

    霍铎抬眼对上她的视线,半晌,再次定定摇头,“你不会,何况霍耀风并不值得你留恋。”

    舒白选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椅背上,“要是他也能像你这么想,我便省心了。”

    “谁?”霍铎一时不解。

    “没什么。”舒白将话题转了回去,“今天已经拿江齐峦之子杀鸡儆猴,再杀霍如山,恐怕会让有心人以为我们心向大梁,难免令他们不安,你想为母报仇,至少等我们交战胜过一次。”

    霍铎抿唇,“我知道了,放心,我不会在这个时候坏了你的大计。”

    舒白见他不似之前郁郁寡欢,放下心来,转而撕开密函封纸,查看信中内容。

    “里面写了什么?”陆逢年问。

    舒白也不瞒两人,坦然道:“此次朝中所派剿贼官员的名单。”

    “有什么不妥?”陆逢年剑眉蹙起。

    舒白垂目,视线落在末尾三人的名字上,呼吸微微凝滞,而后淡声道:“不必在意,你只管替我胜下这一局,其余的我自有主张。”

    陆逢年一直注意着她细微的表情变化,见她入鬓的长眉轻蹙,心念微动,悄悄移动身形看向她手中的纸张。

    偷看非君子所为,他只敢匆匆一瞥,几乎什么也没看清,只看见一个‘慧’字。

    陆逢年心中更加疑惑,舒白却侧头看向他,“依照大梁夺回玄荼城的速度,他们的军队不会修整太久,宣战恐怕就在今明两日之间,你先去休息吧,一有异动,我会叫你。”

    “……好。”陆逢年轻轻点头。

    书房中一时只剩下霍铎和舒白两人。

    霍铎鲜少有和舒白独处的时候,他悄然走近两步,见她聚精会神地查看江齐峦留下的南境内政,迟疑半晌,轻声问:“今天白天……你还好吗?”

    “什么?”舒白抬眼看他。

    “杀人的滋味很不好受。”霍铎沉沉道。

    舒白怔了下,随即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为什么这么问。”

    不等霍铎回答,舒白靠在椅子上,轻轻按压眼尾的穴位,“我不喜欢杀人,因为这会让我觉得,人命轻如草芥,眼下并非乱世,没有人该成为草芥。”

    霍铎眉宇动了动,正要说话,便听舒白话锋一转,又道:“但我沉浸其中。”

    “什么?”霍铎目露茫然。

    “掌权的感觉令我着迷。”舒白慢条斯理,“我从未有这样放松过,在霍家做少夫人的时候没有,和虞策之纠缠在一起的时候也没有,权力的滋味胜过琼浆玉露。”

    霍铎愣住,“你以前过得很不开心吗?”

    舒白看向他,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如若今日取江齐峦而代之的是某个武将,或者世家才德兼备的公子,你会问他杀人是否令他心内难安吗?”

    霍铎张了张嘴,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最后无力咽下,眼中的光逐渐暗了下去。

    “抱歉,是我狭隘。”

    他的确狭隘愚蠢,仰望明月多年,却从未意识到明月被人拘在院子里,寒冷的月光不是为了垂照世人,而是为了逃离。

    霍铎不自在极了,站立难安,匆匆寻了个理由逃走。

    /

    不出舒白所料,梁军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兵临城下,鼓角震天。

    登上城楼,看见黑压压气势逼人的军队,舒白身边的南境旧臣皆心有余悸,噤若寒蝉。

    大敌当前,这次再无人有异议,不是意识到大家已经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而是因为舒白将手下近八成的死士调到城墙上,那些死士褪下黑衫,换上刽子手特有的红色行刑服,腰间配有大刀。

    舒白的态度再明显不过,如若有人敢忤逆她,不必她多言,训练有素的死士便会斩下忤逆者的头颅献与她。

    第一次正面交战,双方皆想试探对手实力,梁军很快遣出一名黑甲武将。武将驾马停立于城门前,叫嚣南境出城应战。

    陆逢年看了眼舒白,抬手便要请缨,却被舒白不动声色按下。

    舒白转身看向众武将,“诸位想活命,此战便不可败,不知哪位愿意出城迎战大梁那个无名之卒。”

    武将面面相觑,曾经忠于江齐峦的武将们自然不愿出战,微微后退一步,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受兵符调派,隶属卫羽一脉的武将中,则神情犹豫,他们中有人仍然不满舒白空降似的统率,不愿做出头鸟。

    片刻过后,一名青年守将从狭窄的过道中挤出,拱手弯身,“末将迟陇愿往。”

    舒白打量着他,“好,拿酒来,我要敬迟将军一杯。”

    迟陇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戴上盔甲步下城墙。

    骑马步出城门的迟陇很快和黑甲武将扭打在一起,两人旗鼓相当,数十回合仍然没有分出胜负。

    舒白没有看城下两个武将你来我往的械斗,眺目落在被梁军簇拥着的战车上,在上面端坐着的是梁军的主帅,护国公谢绥,和虞策之有亲缘关系,是他的心腹之臣。

    虽然死士再三回禀,没有探查到皇帝御驾亲征的消息,但舒白隐约有种预感,依照他那疯狗一样的性子,他一定会来。

    舒白无意识攥紧城墙上的缺口,蹙眉思索间,迟陇和黑甲武将已经分出了胜负。

    迟陇胜。

    站在城楼上的众人见状,齐齐舒了口气。

    但很快,放下的心再度高悬,梁军似是早有预料,很快又出一人。

    这人实力不俗,和迟陇战了几个回合后,迟陇的佩剑便被挑飞,连迟陇本人也差点摔下马去。

    迟陇见状不对,调头立时撤回城墙内。

    陆逢年压低声音,轻声说:“是宁远将军崔溟,虞策之十分器重他,也是大梁现今战力最强的武将。”

    舒白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她仍然按着陆逢年的手,冷静的询问,“还有谁可去,若有谁能胜过楼下那人,我将命他为主将,在我之下,统领卫老将军和江齐峦留下的十五万大军。”

    话音一落,武将顿时蠢蠢欲动,彼此相互对视,各从对方眼中看到几分呼之欲出的野心。

    看上去是在舒白之下统领十五万大军,但舒白一介女流,什么也不懂,等着时日渐长,彻底掌握那十五万大军,南境如何哪里轮得到舒白说了算。

    “末将去!”

    抢先开口的是冯春庆,他精明的眼睛从舒白身上扫过,“去之前末将想先求个明白,大人方才承诺是否当真。”

    “当然。”舒白挑眉,“众目睽睽之下,冯将军还怕我反悔吗?”

    冯春庆冷哼一声,“有大人这句话,末将便放心了。”

    舒白凝视他,笑意不达眼底,“早就听闻冯将军是江齐峦身边第一人,能力出众,在下拭目以待。”

    冯春庆夺过侍从奉上的弯刀,直冲城下而去。

    冯春庆很快驾马出城,南境众守将并不了解大梁的文武群臣,冯春庆秉持谨慎的态度,率先问道:“足下何人,报上名来,来日成为我刀下亡魂,也好有个名姓。”

    崔溟笔直地坐在马鞍上,闻言扬了扬下巴,傲然道:“报名就不必了,死于我长枪下的亡魂不需要姓名。”

    冯春庆脸色阴沉下来,“命不长,口气倒不小。”

    他想也不想,提刀直冲上去。

    只听兵器碰撞,嘡啷一声,喧天的鼓角声戛然而止,四座皆静。

    饶是舒白也难得沉默了。

    她没有料到,只是眨眼间,冯春庆的人头便和他的弯刀一同落在地上。

    便是绣花枕头也不至于如此无用。

    不到一回合就葬送性命,死一个冯春庆不要紧,要紧的是随着冯春庆气绝,大梁军士受到鼓舞,南境的士气大受打击,这对于战争而言是要命的。

    舒白失去了继续周旋的耐心,冷冷看向身侧的武将们,“诸位还有谁愿意去。”

    舒白停顿两息,面无表情道:“诸位能力不足,我这里恰好觉得有一人能胜过敌将。”

    她看向陆逢年,“你意下如何。”

    陆逢年心领神会,单膝下跪,“属下愿去,为大人鞍前马后。”

    /

    崔溟在城楼下等得久了,心生不耐,高喊道:“你们都是缩头乌龟吗,再无人应战,别怪大梁的铁骑今日就踏平南境。”

    不等话音落下,城门轰地一声打开,陆逢年持枪而出,身上戎甲十分轻便,只护住胸腔,座下马匹亦显得普通。

    崔溟拧眉,面露不满,“南境是无人了吗,你是谁,看穿着就不像个将军。”

    “陆逢年。”陆逢年报了姓名,也不关心崔溟是否会自报家门,提枪便上。

    “好歹是个用红缨枪的,怎的这样乱来。”崔溟怒斥一声,当下专注于打斗。

    几个回合下来,崔溟察觉到对方的实力不一定在自己之下,欣赏之余颇感压力。

    高手过招,只是一个分神就能葬送性命。

    天光大亮,刺目的阳光驱散云层,落在众人头顶。

    崔溟的动作迟缓,逐渐显露出疲态。

    护国公立在战车高处,纵览全局,眉头越来越紧,自言自语道:“和崔溟缠斗的人是谁,南境应当没有这号人物才对。”

    思索间,战车上忽地上来一人,那人戴着半面面具,只露出弧形极优越的下颌,长发高束,一身利落的红衣银甲,气势不凡。

    护国公看到他,神色肃穆了一些,微微压低声音道:“您上来是有什么事吗?”

    那人死死盯着处于鏖战中的两人,凭借极好的目力看清陆逢年的容貌。

    “陆逢年。”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的三个字。

    “什么?您认识那人?”护国公轻声问。

    怎么能不认识呢?

    陆逢年曾受舒白恩惠,跟随舒白左右,形影不离,舒白离开的时候,除了安锦,其余所有和她关系亲近的人都不见了。

    既然今日陆逢年代表南境出战,那就说明南境十有八、九已在舒白掌控之下。

    她既已得到梦寐以求的权势地位,为什么还要同大梁交战……是不要他了吗。

    骗子,她说过会永远陪着他的。

    不,不对,她没说过,在他向她寻求永不分离的承诺时,她用一场接一场的情/事转移了焦点。从始至终都是他一厢情愿。

    虞策之的心绪骤然波荡起来,双手紧紧攥着,手背青筋尽现,面具下的双眼泛红,抬起头死死盯着城楼上无法分辨的数道人影。

    “是有什么问题吗?”护国公再次询问。

    “崔溟会死。”虞策之冷不丁地说。

    “啊?”护国公茫然。

    虞策之目光落在纠缠的两道人影身上,冷冷分析,“崔溟已显疲态,陆逢年却气势正盛,再打下去,崔溟必败,陆逢年为了稳住南境的军心,不会让崔溟活着。”

    “今日本就为试探南境实力,不如先鸣金收兵。”护国公说。

    “不必。”虞策之留下两个字,快步走下战车。

    护国公一头雾水,不知道虞策之是什么意思,直到侍从跑上来道:“主、主帅,少将军、少将军抢了您的马匹,去支援宁远将军了。”

    众人不知虞策之身份,只见虞策之同护国公谢绥关系斐然,便称他一声少将军。

    话音落下,护国公肝胆俱裂,他一个没站稳,踉跄扶住战车横木,颤声道:“谁让你们放他出战的,还不快去拦他。”

    侍从缩了缩肩膀,“少将军气势汹汹,我们没反应过来,眼下再拦已经来不及了。”

    /

    局势越发焦灼,冷汗遍布崔溟全身,胯、下马匹发出阵阵嘶鸣,频频后退。

    眼看不敌已成事实,崔溟想逃,拼尽全力对上陆逢年横扫而来的长枪,试图趁他不备,调头离开。

    然而陆逢年早料到他会有所动作,长枪扫过,转瞬又接挑刺。

    崔溟瞳孔骤缩,一时不防,肩膀中枪。

    “呃!”

    崔溟发出一声哀叫,以为必死无疑之时,虞策之驾马迅速逼近,千钧一发之际,替崔溟挡下致命一击。

    崔溟知道虞策之身份,见状大惊,“您怎么来了。”

    “专注。”虞策之冷道。

    陆逢年拧眉,没有想到会横生枝节,眯起眼睛问:“你是谁。”

    虞策之神色冰冷无比,一言不发,持剑攻去,招招蕴含杀意。

    兵器相互碰撞,陆逢年体力消耗过半,且身上盔甲过于简陋,即便崔溟受伤,实力大减,只一个剑招奇出的虞策之也足够陆逢年头疼。

    陆逢年额头渐冒冷汗,快速思索破局之法。

    倏地,身后响起城门开合的声音,陆逢年没机会转身看去,全神贯注抵挡虞策之的攻势。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舒白要他赢,他不能输。

    匆匆接下崔溟的长枪,凛冽的剑锋近在咫尺,电光火石之间,耳边响起嗡鸣。

    虞策之受惯性影响,勒马后退,陆逢年终于腾出空来,扭头去看接应他的人。

    夺目耀眼的眼光下,陆逢年的瞳孔骤然紧缩。

    出城救他的人竟然是舒白!

    舒白没有看陆逢年,她穿着利落明亮的银甲,不理受伤的崔溟,每一次出剑都指向戴着面具的虞策之,逼得他步步后退,不留半分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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