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叛徒。
黎应晨和吊树影对视一眼,心下惊疑不定。她蹲下身,仔细查看那石碑,刚一走近,就感到一股湿润水汽扑面而来。
仔细看去,却见石碑沁润,上面带着点点水斑纹,题字深深地刻进石碑里,字迹同牌匾上一样,都刚正凌厉,带着火气,应当是出自一人之手。
石碑之后,鼓着一个潦草的小坟包,上面杂草丛生,一看就是许多年无人打理。
黎应晨蹲下身,就要摸摸石碑,手还没触到,就被吊树影拦下。他摇摇头:“这种品相,要么刚刚被水淹没过,要么常年泡在水里,最近才拿出来。”
黎应晨乖乖收回手,抱着手蹲在原地,皱起了眉:“怎么回事,顾潮平已经死了?”
她回忆起月光下的那只手。看起来确实不似活人。
他有没有可能已经成了邪祟?黎应晨想。不过她随即就摇摇头——不会的。
“撞邪”的概念是很广泛的,可以伴随着各种载体。哪怕他邪祟本体不在此地,只要通过某种方式见到邪祟,就会留下相应的痕迹。
经常能听到这样的传说:邪祟血染的书,翻阅阅读就会被邪祟附体;被诅咒的房屋,只要踏入,哪怕不碰到邪祟本体,也会被邪祟找上门来……这都很正常。这些书本、房屋,也会有异常的灵场上升。
假如顾潮平真的是邪祟,“踏入他所创造的幻境”这一行为,绝对算得上撞邪。可是黎应晨全程没有察觉到任何一点灵场波动,他还能在近乎于零的灵场中活动自如,人前显圣。可见这家伙绝不是死人邪祟之流。
“他还活着,不是邪祟?那这墓碑和坟是怎么回事?难道……他诈死了?”黎应晨又提出一个设想。
吊树影吊在湖边的树上,低头观察着石块,勾勾手指,让黎应晨一起来细看。
黎应晨仔细看去,只见那笔画穿透石体六七公分,毛笔的纹路根根分明,细至毫毛,笔锋苍劲。
“这不是刻上去的。”吊树影轻声说,“这是拿毛笔写上去的。”
黎应晨轻嘶一声。脑子里好像出现了这个画面——一位仙人御剑浮在九天之上,暴怒挥毫,手中笔锋如剑,真气汹涌斩向石碑,一笔一划间碑文已成,咚的一声,深深砸进地里。
“他们仙人都是什么水平的?”黎应晨仔细地用眼神描摹那些笔画,喃喃自语,“顾潮平能在这样的仙人面前装死吗?况且敢给一个叛徒立碑的,是不是一般都是长辈?师尊啊,大师兄什么的……”
不过,想要知道他死没死,有个最简单的方法。黎应晨闭上眼睛,打开了【辰星之脑】。
嗡。
周围的一切都映在黎应晨的脑子里。湖水平静无波,中无一物,植物的根须向下生长,土层之下几十米,不知名的微小虫豸在穿行。
在那坟包之下,确实埋着一具高度腐烂,白骨森森的尸体。
顾潮平确实已经死了?黎应晨心想。她再仔细看去,只见,在尸体的胸骨处……
黎应晨睁开眼睛。【辰星之脑】关闭。
“怎么了?”吊树影忙问。
“在这个看上去像是坟墓的土堆里,除了尸体,还……”黎应晨匪夷所思地说,“……还埋着一棵种子?”
就在腐烂的胸骨的左上方,心脏的位置。放着一颗沉睡的种子。血红色的种子,被柔软的种壁包裹着,有仿佛血液一样的脉络穿行其上。黎应晨不知道那是什么植物,但是她能感觉到,那种子里的胚芽还活着。没有发芽的迹象,也没有死去。
这都多久了?
听完描述,吊树影却突然愣住了。
“我……”他缓慢地说,“……我见过这样的种……”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平静的湖面,突然掀起了滔天的风暴。湖水毫无预兆拔地而起,直直地向此处冲来!
铺天盖地的水浪,宛如山洪海啸,一下子淹过了吊树影和黎应晨。
“我去!”黎应晨猝不及防,甚至没来得及抓住什么东西,直接被水浪卷了起来。
——她沉入了湖底。
水是冰凉的。
黎应晨扑腾半天,才稳住了身形,勉强站直身体。
湖底滑溜溜的,周遭一片黑暗,勉强能视物。成群结队的鱼从她面前游过。
黎应晨闭住气,大着胆子伸出手,轻轻触摸一下那条小鱼。金红色的小金鱼亲昵地贴贴她的手腕,宛如九尺寒冰,冻的指尖发疼。黎应晨赶紧挪开了。
实在憋不住了,黎应晨没控制住,吸进去一点水,心里咯噔一下。可她等了一会儿,也没有什么呛水的感觉……
黎应晨匪夷所思地愣在那里。半晌,她试探性地再吸一口,发现自己在水底也能呼吸。
她站在湖底,但是身体并没有什么异常感。
她在水中游荡。
好像……也没什么可怕的?黎应晨想,一直漂在这里,好像也没什么负面影响……
说来也是,虽然白成峰警告她水边危险,但仔细想来,对于【感到幸福】的人,水边自然危险,对她则未必。
机会难得,四处探索一下吧。
说来,天池的水,真的是水吗?
黎应晨下调重心,蹲在湖底,四处张望。在她的前方,发现了一座建筑物。隐隐约约的,像是宫殿,又像是别的什么。
过去看看吧。黎应晨朝那边走去。
正在这时,一条鱼游过她的身边,毫无征兆地一口咬下来!
痛!
一股刺痛突然从肩膀传来。黎应晨看见一只鱼挂在自己的肩膀上,下了死劲咬她。
“松开!”
黎应晨急了,要甩开它,可鱼怎么也不听话,下死口的王八一般,尖锐的嘴狠狠地抵在她的骨头上。
好痛。黎应晨发出一声痛呼。那鱼嘴使劲磨牙,骨骼连心,她哪里受过这种折磨,几乎要哭了,生理性的泪水溢出眼眶。
她着急地擦擦眼泪,要想个办法!怎么回事!鱼群攻击的触发条件是什么?自己做错什么了吗?
“荒水!出来帮忙!”
带着哭腔的呵斥声穿透湖底滔天的水,撕裂了游荡的鱼群。
世界天旋地转,整个湖水顿时搅起旋涡,变得波涛汹涌。
黎应晨嗡的一下回过神来。
星光与天幕在一瞬间回归。
她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湖面之前一点点,左脚已然迈出,半个身子悬空,马上就要踏入湖里。
昆仑宫地图守则:【哀泣是安全的,请保持哀泣。】
荒水没有出现,也没有感受到呼唤。
但她肩膀上,一只趴着的乌龟,正死死地叼着她的肉。
她生理性的泪水和哭腔触发了【哀泣】的安全行为。
黎应晨连滚带爬地撤回去了。
乌龟这才松开她。黎应晨心有余悸,吓得心脏怦怦跳,摸摸乌龟。
“谢谢,谢谢,回去给你整点最好的龟粮,想吃什么都行。”
乌龟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儿,悠然自得地晃晃脑袋,趴回肩膀上。黎应晨用指尖蹭蹭它的头,觉得自己那一时心软真是好人有好报,一个死龟甲可没法在这种时候救她。
自己有【辰星之脑】,怎么会中了这种计的?!黎应晨痛心疾首。但她仔细一想,在湖底,她好像完全没有任何想要打开能力的意思。
这不是幻境,而是一种精神影响。这很高明,并没有影响她的思维能力,只是屏蔽一些东西,然后影响她的认知,让她真的以为自己还能清醒的思考。
实际上,在被水花打上去的一瞬间,她的就已经被天池污染了。
刚才的水只是一股扑上土地的潮汐,把她们浇透了,就如浪花一样退回去了。
它并没有直接卷走黎应晨的能力。要做的事情就是进行一次污染。
湿润的石碑伫立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
——合着你是这么湿的啊?!黎应晨掩面。觉得自己是笨蛋。大笨蛋。
她太想当然了,竟然把这样明显的痕迹当做邪祟的背景板——诡异湿润的墓碑之类。其实它湿的一点也不诡异,非常物理。
吊树影坐在石碑前,低着头,扶着脖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起来非常没用。
黎应晨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扶着额头,压着火问:“吊树影。你刚才在干什么?”
连只乌龟都不如啊你小子!
吊树影不答,只是背对着她,沉默地看着石碑。
黎应晨蓦然升起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她强压着情绪,在心里长出一口气。
自从到这里以来,吊树影就好像一直有什么事情瞒着她。如今这种感觉愈发明显了。
黎应晨不是多疑之人,却也不是傻子。她知道吊树影估计忘记了大半,却也没有被他几句话哄过去。她知道吊树影绝对还知道更多信息,甚至可能从一开始就有自己的目的。
不管吊树影是否于她有害,她都真的很不喜欢,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需要好好谈谈了。
黎应晨压着火气,走过去,推一推吊树影。
“哎。姜孝同志。”
嚓。
吊树影的脑袋突然一下子滚了下来,邦一下砸到了地上。
啪嚓嚓嚓……那头颅在地上弹了几下,躺在草丛中,不动了。僵死的笑脸上,只有空洞的眼眶盯着黎应晨。头颅分离,那吊住他的绳子也失去连接力,软趴趴地降了下来。
“?!”黎应晨一把抱住他,却只见一阵白光闪过。吊树影的身体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黎应晨心里猛地一空,连忙打开背包。
在吊树影的那一栏,上面写着:
[D级邪祟-吊树影](重伤)
真遗憾,你的邪祟怨力下降到了5%以下。
恭喜你,在它消散前及时触碰到了它!
它正在你的灵魂里休养生息。在怨力恢复至40%时,它会重新回到你身边。
当前怨力:3%
[是否强行唤醒?]
不用!黎应晨果断拒绝。吊树影在这里太危险了!
她立马叫出连苦护卫,随即便觉得腿有点发软,坐在吊树影刚刚坐的位置,听见自己砰咚作响的心跳。
……冷静。冷静一下。黎应晨闭上眼睛,深呼吸。先分析。
吊树影的死法也很明确。
【5、幸福是危险的。一旦感到幸福,请即刻用锐器切开自己的脖颈十五次,保持每次切割刀刃入体三寸以上,并将头颅浸入天池潭水中,持续二十四时辰。】
黎应晨怎么能看不明白。昆仑宫地图守则与顾潮平的桂花村,明显是两个不同的阵营。昆仑宫要求近水、哀泣痛苦,积极思考;昆仑叛徒顾潮平的桂花村,则要求远水,幸福快乐,无需忧虑。
吊树影和悬崖之上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从他的脸来看,怎么想都更偏向于【幸福】那一边。
……他感到了【幸福】,于是用锐器切开了自己的脖颈,十五次。
他找不到锐器,所以用自己的指甲,生生地将头颅切下来了。
这得多疼啊……黎应晨垂着头想。
也对啊。吊树影只是一个D级邪祟。黎应晨从来没见过比他更弱的邪祟。他怎么承受得住呢?
刚刚的攻击不只是针对她一个人的,吊树影也被影响了。那天池潮汐那么汹涌……
不对!
仔细想来,何止是不针对她一个人!黎应晨抬起头来,突然意识到,刚才的天池潮汐,看方向,似乎好像是……直直的冲着吊树影来的!
黎应晨才是那个被波及的倒霉蛋!
触发的时机,就是吊树影即将说完的那句话——他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那颗种子。
把鬼子引进村,然后自己一个照面就躺了是吧!刚才的心疼和愧疚一下消散了大半,黎应晨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躺之前连话都只说一半!怎么有这种谜语人破谋士!
……好在还是碰到了一下,没出什么大事。
这还是黎应晨第一次碰到这样的危机。第一次意识到,邪祟是可以耗尽怨力的。它们本身就由怨力组成,耗尽怨力,大约就是彻底消亡了。
好在,怨力下降到危机的邪祟,只要触碰到,就可以收回背包养伤。
黎应晨轻叹一声,向后一倒,拄着土地,捏捏眉心。
坑货,好好休息吧。
正在此时,她的眉心突然一凝。
在她手下湿润的土地上,有几处不自然的凹凸。
——吊树影在失去意识之前,给她留下了信息。
黎应晨立马翻身,扒开草丛,仔细摸索着。在那荒草的遮掩下,赫然用指甲刻着两个凌乱的字:
【挖坟】
第42章 虫藤
黎应晨:“……”
可真会给我出难题。
吊树影只是谈到认识那颗种子,就被潮汐攻击成那个样子。那如果真的动手把这颗种子挖出来呢?讲真,黎应晨一点也不想去这诡异的天池里自由潜。
更何况,这是顾潮平的墓,里面是正儿八经有一具尸体的。自己把顾潮平的坟都掘了,桂花村那边又会有什么反应?
黎应晨眼皮直跳。这家伙真是绝顶聪明,就这么两秒的死前时间,也能让他想出来一个同时得罪所有人的昏招!
连苦飘在旁边,注视着黎应晨:“你信任他吗?”
黎应晨深吸一口气。
“荒水。”她说。
她没有回应连苦的问句。或许她自己也不知道。荒水来了,大蓬的水草在池边湿润的土地中破土涌出,在手柄的操纵下,一边裹上黎应晨的身体,一边缠上了身后的树。
黎应晨把手柄塞到连苦身上,说:“如果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连苦没再追问,微微一笑。她颔首,声音依旧镇定:“交给我。”
连苦话不多,很平静,却是一个让人能安心交付后背的战友。正如在古井前那样。
黎应晨深吸一口气,跪在土包前,将手放在了坟包上。在这一瞬间,黎应晨无比痛恨自己的思虑不周:她不敢拿着手柄动作,怕失去神智之后连苦拉不住自己,又没有带任何工具,只能徒手来刨了。
潮湿的泥土裹着植物的根须,微微发粘,寒意浸骨。挖满一捧,浑浊的土块透过她白皙的手指溢出来,填满了指缝。那种湿润柔软的触感令她作呕——因为她知道,就在这些土壤的下面,埋着一具腐烂的尸体。
一捧,两捧。
草叶和土壤慢慢分开,露出
其下的**。
那是一具半腐败的尸体,没有装椁,就这么野尸一样晾在土地里。脸已经大体烂掉了,露出了一部分白骨,身上的衣着还留着一部分,依稀能看清楚是个广袖宽袍。
透过腐烂的血肉,依稀能看见,在尸体的胸腔内部,有一颗血红色的种子。
黎应晨深吸一口气,已经被血污和泥土浸透的手伸进腐烂的血肉,扒开那充满黏腻感的人体组织,握住了那颗种子。
种子是温热的,在她的手心里微微脉动着。
不像是种子,更像是……一个活物?
黎应晨触电一样收回手,一把将种子塞进包裹布料中,严严实实地裹起来。然后严阵以待。
就这样,黎应晨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只见明月高悬,星斗灿烂,天池的攻击并没有来。
“……就这样?”她迷茫地扭头问连苦。
“看起来,就这样。”连苦说。
黎应晨懵了:“啊?不是,真就这样吗?我走了啊?我真走了啊?”
她站起来,握着种子,脚伸出去,收回来,在天池周围左右横跳。
连苦:“……黎小姐,莫要冒险。”
要人亲命了,主公什么时候能正常点!
“我晓得我晓得。哎,这都没事啊?”黎应晨站在池边,弯腰看着光如明镜的池水,低声喃喃,“我亲手把这东西拿出来都没事,那……吊树影是怎么触发潮汐的呢?”
她可不会相信“运气不好”这种巧合。
潮汐一定是有关种子和吊树影的,这点跑不掉。有什么条件是吊树影触发了,而她没有的吗?
想不出结果。黎应晨回过身,看着那凄惨的尸体。那尸体没有棺椁,腐烂扭曲,胸口开了一个大洞,活脱脱的一个曝尸荒野。于是黎应晨道一声“得罪”,重新跪回坟前,将尸体摆正仪态,好好地埋葬了回去。
她一边埋一边念念有词:“刨了你的坟真不好意思,仙人心胸宽广点,别记恨我哈。”
连苦:“……”
也不知道多宽广的心胸能容下你这妖孽。
连苦摇摇头,抱手站在那看着黎应晨埋,看着看着,目光突然凝滞了。
阿妹?她在频道里叫村长婆婆。阿妹,问你事撒。
等黎应晨埋好尸体,低头拜了拜,站起来回过身,就看见连苦格外凝重的表情。
“怎么了?”
“两件事。”连苦说。她偏过头,披散的黑发流过脸颊旁侧,洒在白衣上。
“第一,尸体的腐烂程度不正常。连辛略懂丧葬事宜,我刚刚去问过她。坟墓里的织物已经腐烂的片片不粘身,说明他至少埋葬了几十年。而在如此湿润的环境下,只需要两月余,尸体就会腐成白骨。”
可现在,尸身竟然还维持着腐肉与人形。
就像是……他在土壤之下,多活了一段时间,近期才死去一般。
“第二,黎小姐,你真的不觉得……”
===
黎应晨摸回房间里,重新倒在床上,钻进棉被里。
她已经用荒水的水洗完了手,有荒水在,近期维生的食水也不需要太过担心。她裹着被子翻了个身,迷茫地看着面前的黑暗,想着连苦最后说的那句话。
“黎小姐,你真的不觉得,这尸体的身形大小,很像吊树影吗?”
怎么可能没发现呢。黎应晨抱起被子,把脸埋进去,缩成一个棉团子。
她每次想起这件事,脑子里都会闪过吊树影那缝死的面容,和急迫又委屈的声音:
“我这一辈子,生前死后骗过无数人,唯独从来没有想过要骗您!”
……你小子,到底有几句话是真的呢?
想着想着,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
黑暗中,黎应晨猛地睁开眼睛。
她非常有“我好像把你们仙人的坟刨了耶”的自觉,不敢有丝毫大意。
邪祟无法在这样的灵场中生存,衍生物却能勉强存在着。她将荒水的“孩子”放在了门口内侧,当有东西开门的时候,她会发现。
现在,木门被人轻轻推开了。
无人点灯。
微不可闻的脚步声,正一点一点靠近黎应晨的房间。
黎应晨握紧攀岩刀,半垂下眼睛,脊背紧绷,盯着卧房房门。
有什么东西正在接近。在她的门前停住了脚步。她屏住呼吸,严阵以待。
“黎小姐。”
一个声音突然从她的耳后响起。
黎应晨吓了一跳,猛地一掀被子,回身就是一个扫堂腿!那声源猝不及防,被一脚抡出去,脊背狠狠砸在墙壁上,将土墙撞出片片裂纹,片刻后,轰然倒塌!
月光撒入漆黑的房屋,飞扬的土灰淹没了那东西。
是白成峰。
黎应晨脸色苍白,喘息着支起攀岩刀,压低身子看着那缺口。
这一脚,搭载了黎应晨【非人之血】的十成全力。若是一个普通人,此刻早已脊椎尽碎,命丧黄泉。可白成峰却仿佛没事人一样,从土灰中爬起来,看上去毫发无伤。
白成峰甚至没有生气,只是掸掸衣襟上的土,道:“黎小姐好身手。”
“你是什么东西?”黎应晨说,“你还是人吗?”
白成峰顿了两秒。他背光而立,那么一瞬间,黎应晨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说:“别担心,我没有恶意。我收到了仙人的天谕。黎小姐,请随我来。”
没有恶意,你不敲门,不点灯?黎应晨沉眉。她左右环视一圈,夜晚的村庄空无一人,只有白成峰一个人来了。
且看看你有什么幺蛾子。黎应晨收起匕首,跟上前去。
黎应晨随他走着,一路竟然出了村,在桂花林中穿行。不多时,在远处看见一个漆黑的山洞。
白成峰一指洞内:“黎小姐请。”
黎应晨:“……”
请君入瓮是吧。
黎应晨抱着手,低头捏捏眉心,却笑了起来。在她周身的空气中,一团一团漂浮的火焰亮了起来,围在她的身后。浮动的火焰在她背后绕成一个光环,灼热火光照亮了前行的道路。
是雅舞。此地离桂花村有一段距离,她的邪祟们已然可以行动了。
在白成峰的眼前半寸,最后一团火猝然亮起来。白成峰吓了一跳,浑身一震。他下意识地退后两步,又生生止住脚步。
“见笑了。”黎应晨慢悠悠地说,头也不回,背着手向里进去。
初次见面,她摸不清对方的底细,对方其实也一样摸不清她。不可露怯,不可输声势。
黎应晨的余光瞟见白成峰因紧张而起伏的胸膛,心下了然:不管他现在是什么东西,他都还没适应自己的非人身份。
在黑暗的洞穴中一路前行,很快就走到了一处空地。
在那空地上,用鲜血画着一个大圈,圈里有纷繁复杂的阵法,微微亮着红光。法阵周围点着七根黑色的蜡烛,合围成一圈,烛火悠悠,荡在山洞里,明灭的火光照亮中间的东西:
一只从山洞顶上垂挂下来的茧。
那茧是一人多高一个大包块,像是被藤蔓缠出来的。诸多扭曲蜿蜒的藤蔓,像是长长的节肢动物一般趴在包块上,两侧的刺宛如一双双虫腿,深深地扎进茧块里。
黎应晨抬眼望去,看到这好像活物一样的藤蔓,一下想到了自己刚刚挖出来的种子。
连苦在频道里轻声说:“这是镇魂阵。”
黎应晨初来黑凤村时,柳家兄弟误以为柳阿公被连苦污染,将柳阿公吊起来,就是摆了这样的镇魂阵。只是,眼前这个阵法,显然比山民的土方子要复杂精妙的多。
那刺藤茧缓缓打开一角,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
白成峰说:“请黎小姐将手放入其中,接取仙君天谕。”
这要求就有点过分了。黎应晨侧目看他。半晌,白成峰不知所以,轻声“嗯?”了一声。黎应晨才笑起来,点点自己的肩膀。
白成峰愣了一下。他缓缓低头,看向自己的左肩。只见一只肿胀的浮尸手臂,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搭在了他的肩头。
“啊!!”
他发出一声惨叫,跌坐在地。
黎应晨终于没绷住,噗嗤一笑。
她轻快地说:“礼尚往来。你吵我睡觉还吓我一跳,现在我们扯平了。”
想给我下马威?再去修炼一百年吧。
腐烂的手臂飘起来,伸进了那藤茧中。
过了一会儿,它飘出来,手中拿着一撮鲜红的线团,和一张纸页,递给黎应晨。
黎应晨接过来。只见那是一颗被鲜血染红,根本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古旧剑穗,和一张规整平展的纸。
纸浆是很干净的白色,显然是造价不菲的好纸,只是放了太久,已经有些泛黄薄脆了。在那薄脆的纸页上,用四方规整的楷书,平展地写着几行字。
黎应晨的目光投上去,却是微微一滞: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
【镇魂阵后,有一叶孤舟。明日子时深夜,请于天池中央泛舟,舟上支起火盆,将红穗丢入火盆中,闭上眼睛,合目凝思两刻钟。期间无论听到什么,感受到什么,都绝不可睁开眼睛。】
【两刻钟到,你的面前会出现一件物品。】
【将它带回来给我。我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第43章 天池-行舟
“你真的要去?这很危险。”连苦说。
“没关系。”
黎应晨让荒水拖着船,走出山洞。
临走之前,她回头看了一眼。白成峰没有跟出来,站在黑暗的山洞边缘凝望她的背影,整个人只能看见依稀的轮廓,仿佛被深渊一样的洞口吞吃下去一般。
黎应晨问:“你还记得你的妻子和女儿在等你回去吗?”
白成峰没有回答她。他与黎应晨对视,脊背挺得笔直,看不清表情。
黎应晨没忍住。她实在是想知道这人究竟是什么想法,什么神情,可还记得一点自己当初深爱的家人。她站定脚步,定睛望去。
然后她便看清楚了。
白成峰站在暗处,直勾勾地盯着她,眉眼眯起,嘴角咧的很大,脸上是极度夸张的,幸福的笑容。
=
黎应晨回到村子里,换了个四壁完好的房屋,吃喝睡眠,修整一日不提。兴许是白成峰交代了村里其他人,也没有人再来打扰她。
时间很快就到了晚上。
昆仑山的天幕一如既往,明月高悬。
她再次走过那片荒地。
昨晚陪在身边的吊树影已经不见身影,黎应晨打开背包看了一眼,怨力恢复进度[15%]。
一天恢复10%左右的怨力,大约需要三四天他才能出来。
黎应晨挪到天池边,将一叶扁舟放入天池中。
舟体入水,在一望无垠的池中荡起一圈涟漪。
黎应晨开始着手布置。她用手柄,操控着荒水下水……
手下的手柄,传来了一阵斥力。
黎应晨愣了一下。她定睛看去,只见荒水的根须枝叶缩成一团,努力在对抗着手柄和针的控制,拼命地向后缩着。
“你不想下水吗?”黎应晨匪夷所思道。
她放开手柄,荒水迅速地缩成一个瓷实的水草团,焊在原地不动了。
荒水是水生植物,一直都非常喜欢水。比起在陆地上,它永远更愿意待在水里。
它竟然还有不想下水的一天。
天池之下到底有什么?
虽说可以强制,但黎应晨也不敢冒险,只得把荒水收上小舟,铺成坐垫,将她和小舟捆在一起。她坐进去,轻轻拨浆,小船自往池中心驶去。
放眼望去,只见远方昆仑宫巍巍屹立。水天一色,天池深广,小舟漂在广阔的水面上,如同万顷沧海之上所浮一粟。说不出的渺小。
黎应晨向中心划,很快就已经看不到岸边了。如果在这里翻船的话,这么远的距离,她连游都游不回去。
天池巨大的水面平静无波,星空落在池水上。在这里行舟,就像航行在天空中一样。
“天池”这个名字,真是贴切啊。黎应晨垂眸。
很快,她就发现了不对。
“这船是不是自己在走?”
咕噜。咕噜。微微的响动传来。
黎应晨低头一看。
——在她的身下,深不见底的池水里。
一片庞然巨物一般,她望不到边的黑影,正从她的小舟下缓缓滑过。
黎应晨呼吸都要停滞了。她努力停下小舟,放低声音,一动不动。
那黑影无声无息地划过,渐渐沉了下去。
那就是荒水恐惧的东西吗?
现在能看到,但如果在闭目凝思的时候被袭击了…如此巨大的东西,她真的能有跑掉的机会吗?
这是到底是什么?黎应晨默默打开了【辰星之脑】。
可是,随着她开启全知视角,甚至连原本的小舟,天池池水都不见了。
在她的感知里,整个世界彻彻底底的变成了一片空白。
这是什么情况。黎应晨微微一怔,虽然本来也没抱能作弊的希望,但是星辰的视野,为什么会什么也不显示?
有什么东西截断了星辰的感知吗?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黎应晨摇摇头,关闭星辰视角,彻底绝了这个心思。
“记得我交代你们的事情吧?”黎应晨说。
连苦颔首:“你放心。两刻钟内,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行动;两刻钟一到,立即不择手段地叫醒你。”
黎应晨叫来雅舞,点燃了火盆。
噼啪。火苗燃起。
火盆亮起来了。
一直以来平如明静的天池水面,毫无预兆地荡起了阵阵涟漪。
不是什么好兆头啊。黎应晨低头看看手上的剑穗。那血已经干涸了,凝固在穗子上,黑红色的旧剑穗带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微微发硬。怨力凝结,一股不祥的诅咒之意从上面传来。
黎应晨闭上眼睛,抬手将它丢进火盆之中,心内开始计时。
哗!高涨的火焰一瞬之间就把剑穗吞没了。
黎应晨的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
很快,就连面前的火光都消失了。
周围太安静了。黎应晨在一片黑暗中深呼吸。视觉被剥夺的时候,其它感觉就会变得分外灵敏。黎应晨能感受到小舟在水中微微的沉浮晃动,一上一下,一起一伏……
咣!小舟起伏的动作,突然一下子变得颠簸起来。黎应晨猝不及防,被晃的差点躺在舟里,赶忙摸黑拉住脚下的木舟横梁。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从她的耳边传来。
紧接着,周围一下变得嘈杂起来。
就好像有无数的人一下涌到船上一般,繁杂的喧嚷求饶,和凄厉的惨叫声,一股脑地涌过来,将黎应晨团团包围。马蹄声,车轮声与**碰撞的声音交错响起,好像身处一个战场中央。不过听那求饶的声音,老少妇孺皆有,比起战场,可能更像是屠杀。
黎应晨死死闭紧眼睛,不打算出声,就当没听见。
可是紧接着,一只湿润黏腻的手,一把拉住了黎应晨的手腕!
她凄厉地喊:“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小后生,求你了!求你救救孩子!”
“不要,不要呃啊啊啊——”
黎应晨甩不开她,觉得来者不善,正要动作。可下一秒,她就听到了一个如清泉一样清冽的声音,从黎应晨的耳边响起来。
“把她给我。”
咦。
黏腻的手松开了。一阵微风传来,好像有人掀起了一块布帘。听见那个声音平静地说:“诸位朋友,请住手吧。”
周围的空气在流动,舟好像在移动。而黎应晨闭着眼睛,无力控制方向,只能随波逐流。
睁开眼睛的时候会飘到哪儿,黎应晨也不知道。
周围安静了一瞬。
然后一个粗犷的声音迟疑道:“这位道长师承哪座道观,可是冷土皇道,悬云观人士?”
“悬云观?”那声音疑问一下,“不,我没听过这……”
“来人,杀!”
带着浓郁血腥味的罡风迎面袭来,黎应晨死死地咬着牙,克制着自己躲避的欲望。
她听见一声叹息,似乎无奈极了,很轻的一声。
接
着,更加猛烈的狂风一下涌起。好像世界天旋地转一般。兵刃破空的声音和惨叫声同一时间在极近的耳边炸响,吵的黎应晨耳朵生疼。
那粗犷的声音叫喊起来:“你不是悬云观人,怎么还有这种本事!!你是……你是!”
他响想起什么似的,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野鸡一样,一下噤声了。
罡风和动作没有丝毫停止。鲜血喷涌而出。那粗狂声音发出的惨叫声,与之前为他所伤的妇孺别无二致,都是一样的狼狈凄惨。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黎应晨的脚腕被一只大手抓住了——
“昆……昆仑弟子不问世事,不准许干涉任何凡间事务,你,你怎能违背门规……”
那声音淡然道:“宇国律法不准许杀人伤人,你可听了?”
那手无力地滑落下去。
很快,世界重归于安静。
那声音站在浓郁的血腥气里,声音依旧清平温和:“大家辛苦,回马车上吧。”
周围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仙人!是仙人啊!”
“竟然……竟然是小仙人!呜呜,老婆子,我们多好的运道……”
“谢谢仙人恩典,谢谢仙人恩典啊!”
“妈妈,发生什么了?”
一开始惨叫求助的女声喜极而泣:“是仙人,是仙人救了你和妈妈……多谢恩公,多谢恩公!”
那声音微微一哂:“恩公就不必了。同行一程,也是缘分。接下来的路程,再不会有山贼叨扰。姑娘好生休息。”
“敢问恩公师承名号,我们也好在村里立个牌名,给恩公上些香火。”
正如黎应晨所料。
那声音说:“在下顾潮平。”
这是……昆仑叛徒的往事。
黎应晨屏住呼吸,缩在船里。
小舟随水漂流,向未知的前方走去。
黎应晨不敢有一点放松,她可不相信这一关就是一个无害的观影秀。
接下来的对话里,黎应晨依稀了解到,顾潮平应当是有什么事出山,现在正在回黑凤山的路上。他选择跟从了一队商人一起前行。一同跟随商队前行的,还有这些躲避战乱,迁徙的逃民。
接下来的路程,由顾潮平陪着他们走。被救下来的难民们,絮絮叨叨地给顾潮平塞了许多瓜果干粮与手作物件之类,表达感激之情。顾潮平推让几次,可这些小东西还是会持续出现在他的枕头上,包裹旁,等等各种地方。水壶会自己变满,就连换洗的衣物都会悄悄地被洗干净,放回他的车头。顾潮平索性也不再推脱。
跟顾潮平同车的妇人笑道:“我们都姓姜,祖籍中原固州。在冻土北面有一支远房主脉,听说那边没在打仗,都去往那边投奔的。”
“小仙人,救了我们,不会给你带来什么麻烦吧?”
“没关系。”顾潮平温和地说,“我是师傅最心悦的弟子,师傅不会舍得拿我怎样。”
顾潮平现在看起来应该年纪不大。许多善意的笑声响起来。
这幻境看似很友善,黎应晨却笑不出来。
她低头,在黑暗中抿紧嘴唇,脸色很难看。
在她的感知里,两刻钟的时间早已走完。
而答应了叫她的连苦,直到这一刻,仍然没有一点动静。
第44章 天池-死局
是直接睁眼,还是等待连苦通知?
黎应晨在黑暗中沉默一会儿,下定了决心。
她要以连苦的信号为准。
自己人在此局中,对时间的感知未必正常。而连苦是一个值得她信任的人。
小舟旁,顾潮平和难民们的行程还在继续。黎应晨听了一耳朵,知道那个为子求救的母亲名叫姜萍。她本姓林氏,嫁入姜家,诞下了一个女儿。女儿出生没多久,丈夫就被抓丁的吏人拉走,至今再无音讯。后来兵祸烧到这里来,相邻的几个村都遭了屠,据说全村几百老少没一个活下来的,姜家氏族就决定逃难。
逃难只带本宗人,按理来说,无子的外姓媳妇不在其列。但族长心善,说着一个也不能少,便给遗孀们改了姜姓。姜萍也就变成了姜萍,带着三岁的女儿随族北迁,去往一个叫桂花村的地方。
姜萍承包了顾潮平的衣物浆洗,饮食杂务。这位母亲烧得一手好菜,在逃难的路上,只要有一点空闲,她就会托族人垒石支锅,给大伙做顿饭吃。哪怕只有野菜干粮,也能做成喷香的炒馕。碳水微焦的香气混合着野菜独有的清香味,闻得黎应晨都饿了。
“恩公也吃,您别客气。”姜萍笑着说,“可惜此地没什么好东西,等我们到了桂花村,一定让您好好尝尝我的手艺。”
小女孩快乐地欢呼:“十里八乡都说娘亲手艺好呢!”
碗筷碰撞的声音响起,顾潮平说:“好。”
在这个乱世,“昆仑宫弟子不涉世事”好像已经成了共识。所有难民心照不宣地为顾潮平隐藏着身份。他们拖家带口地长途跋涉,一步一个脚印,走过充斥着血腥与焦糊味的大地。
有些时候,黎应晨能听见军爷叫嚷和逃民求饶的声音;又有些时候,她能听到稚嫩的童声在车里哭:“娘亲,娘亲,我好饿啊……”
十里八乡公认的好手艺母亲,对此无能为力。她只能哭着抱紧孩子,低声哄:“再忍一忍,闺女,再忍一忍。等到了桂花村,一切就会好了。”
或许是那小女童将哀求的目光投向了顾潮平吧。顾潮平停顿了一会儿,低声轻道:“抱歉。”
只要他肯,区区食物不过唾手可得。
但他不敢。
只有在涉及兵匪祸乱,要杀人害命的时候,他才会出手。每次动手,必定要将所有敌人斩尽杀绝,不敢留一个活口。
这已经足够了。大家都能理解,都很感激。
大部分时候,顾潮平只能沉默地看着一切发生。看着幼小女童在母亲怀里饿得直哭,看着满地尸横遍野哀声四起,看着难民们像杂草一样,一茬一茬倒下去。
某天晚上,一个带着笑意的男声在顾潮平的耳边响起:“顾仙君,你就真的甘心吗?”
这声音带着笑意,语调抑扬顿挫,嗓底压着一股疯癫的意思。周围的人似乎都没听到,唯有顾潮平声音立马冷了八度:“你又来了。”
那笑意男声大笑道:“当然!当然!小生一直在这。”
“顾仙君,只要你一点头,小生立马拆了您身上的玉髓,从此天高海阔,凭您进退,想杀谁便杀谁,想救谁便救谁,再也不受羁绊,昆仑也约束不得一点!”
顾潮平冷道:“不要逼我探你出来。”
笑意男声赶忙道:“可别!您且收着罢,小生这就离开。”
“顾仙君,提醒一句,前方三十里路到安州,安州坚壁清野,千里无粮。他们快饿死了。”
“您可不要后悔啊。”
“记住一句话:摘星楼大门常开,广渡天下生灵。”
那声音消失了。
顾潮平深深地吐一口气。
只是,难民们没有饿死,也没有让顾潮平后悔。杂草一样的逃民们自有杂草一样的生命力。他们吃着树皮,挖着草根,咽下一捧一捧观音土,走过了坚壁清野的安州。
就这样,顾潮平在暗处保护着这一队人。看着他们过千关,走万里,从无数逃难人中脱颖而出,趟完了这条淋漓的血路。
终于,他们就要走到那“桂花村”了。
越是接近目的地,大家的情绪就越高涨。
“听说那边完全没在打仗,大家的地种的好好的哩!”
“那支族人祖上和咱们关系不错,应该会收留我们。至少会给处盖屋的地方!”
“咱们没地种,怎么办?”
族长说:“给富户耕就是了,买一部分,饶一部分。左右不死人,大伙还在一块儿,多少地都能攒出来。咱们姜家人从不比别人差!”
众人都道:“对,对,没错!”
女童小声问:“娘亲,桂花村是什么地方?”
姜萍说:“是有饭吃的地方。囡囡和妈妈都有地种,有饭吃。”
女童又说:“可是,之前咱们家也有地种,有饭吃
呀?地还在那里,为什么咱们就没饭吃了呢?”
没有人能回答她。
按脚程来算,明天就是到桂花村的日子了。村人们没忘了顾潮平,一个一个来和他道别。他们有人说要给顾潮平立生祠,有人说要在家中上供奉,永世也忘不了这恩情。他们的声音里透着淳朴的感激和敬仰。
顾潮平一一推拒:“不管谁家当权,你们的皇帝一直在给昆仑供奉。这些供奉还是取自你们。我早已享过了。”
众人哪里听得这话,又是几度相邀。顾潮平明显脸皮薄,几度退让不过,便笑着应下来了:
“那,等你们在桂花村落了脚,便取了孩子们编的小绳,给我束一捆来吧。我这长剑还差个穗子。”
大伙这才笑起,逐个答应下来。
黎应晨一下想到了自己之前扔进火堆的血穗子。
但是她来不及想太多了。
因为她隐隐地感觉到,自己身下的荒水……正在变温。
那些冰冷的水草,不知何时起,逐渐变得温暖了一些。
黎应晨赶紧挪开荒水,指尖碰到下方的船体。木料入手温热湿润,就像泡在温水之中一样,全无之前的阴冷之意。
一叶扁舟不知往何处去,唯有一点很明确:愈往前走,水就愈发热起来。
这真的是个好兆头吗?黎应晨赶紧摸索到木浆,试探着向后划了一下。就这一下,她耳边立刻传来了嘈杂刺耳的声音,紊乱而尖锐,激得她浑身一哆嗦,赶紧捂住耳朵,松开船桨。
这水竟然不让她自己划船!
这船到底要把她带到哪去?随波逐流真的安全吗?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让黎应晨心里丝毫没底。
得想想办法。
第二天,黎应晨的耳边,只有一片死寂。
充满希望的难民们,扶老携幼站在桂花村前,无人做声。
黎应晨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小女童迟疑着开口:“妈…”
只说了一个音节,她的嘴立即被捂上了。
旁边传来有人跪在地下的声音,和绝望的抽泣声。
小女童挣脱妈妈的手,抱着妈妈的裙摆问:“妈妈,这就是桂花村吗?桂花呢?大家…大家怎么了?”
有人又要制止小女孩,被族长拦住了。一阵窸窣响起,族长好像跪在了小女孩的面前,将小女孩抱在怀里。
他颤抖着说:“都死了……”
他们都死了。
死因如何,死状如何,黎应晨不知道。她只能听见他们的声音,不敢睁眼看。
她也不想看。
在这乱世里,一个村子如何死去,需要一个准确的答案吗?也许是塞北游牧民族的屠杀,也许是一撮匪兵的劫掠,也许只是一场天灾。他们就像杂草一样弱,能杀死他们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女童和稚嫩的声音还在问:“我们……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没有人回答。
没有人知道。
一路以来领着大家逃难的族长也不发一言了。他像是死了一样沉默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大家能过千关,能走万里路。他们自有一股韧性,什么样的路都能克服。只是,下一个目的地又在哪里呢?哪里能容得下他们?
古往今来,大多的难民都当如此。背井离乡,扶老携幼,迷茫地徘徊在大地上。凭着那一点点不准确的信息,捕风捉影地往那些“听说愿意接受难民”“听说有善人施粥”的方向走去。
等到达时,才发现消息不准,或者善行早已结束。于是他们又迷茫地往下一个方向走。直到筋疲力尽,死在道边。
黎应晨握着木浆柄,手心微微发抖。
想也知道,在那年的乱世里,真有那么一个既不受屠杀,又没有饥饿,能让人好好活下去的地方吗?
不对。
黎应晨猛地抬头。
是有的。
天灾,战争,大旱,邪祟……无论何时,都存在一片安全区,她是知道的!
最后的世外桃源,还能在哪里呢?
她不必听见也能知道,在这一刻,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顾潮平。
那目光想必多种多样。昨天还充满希冀,说着要种田、要立碑的人们,此刻绝望而疲惫。没有人知道出路在哪。一双双迷茫的眼睛望着天空,也望着顾潮平。
耳畔风声骤起。
是顾潮平落荒而逃。
顾潮平飞身而跑,逃得很疾,喘息声急促而破碎。
伴随着略耳而过的风声,还有纸张急促抖落的声音,好像是他在飞快地叠着什么东西。
他很快就叠好了。他在落叶上站定,声音带着一点微不可查的颤抖,凝固了半晌,才唤:“师尊!”
黎应晨心思一凝。
啊,顾潮平在给他的师傅传音。
这位年轻的小仙人,用简明扼要的语言,细细描述了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他讲了难民,讲了商队,讲了临危不乱的族长,也讲了好吃的野菜炒馕。讲了姜萍,讲了小女童,也讲了他还没拿到手的剑穗。
这一小堆凡人真的不多,不会惹事,吃的也很少。只需要在连绵不绝的黑凤山脉里,给他们分一片小角落就好了。
顾潮平讲的话多,可丝毫不拖沓,条理清晰又详略分明。他的声音是那么急迫,颤抖而充满感情。
扑棱扑棱,是纸条飞走的声音。鉴于顾潮平之前叠了半天纸,所以黎应晨猜测,那可能是个施了法的纸鹤。
黎应晨几乎被说的热泪盈眶。
但她顾不得这许多,她马上就要真的热泪盈眶了。
因为,在她的身下,那木船的温度,已经越来越高,几乎有些烫手了。如若不是垫着荒水,此刻黎应晨已经要被烫到跳起来了。
黎应晨赶紧把荒水团成一团,摸索着坐上去,心下半是崩溃:
到底哪里出问题了?
这要如何解决?!
此刻,小舟外面的水约莫已经到了硫磺温泉的级别。如果落入水中的话,很快就会因为高温而窒息吧。
随着小舟继续向前走,温度还在持续升高,就像一口慢慢生火的锅,要把黎应晨煮死在这里。
现在她还没受到什么伤害,再往前走,可就不一定了。
小舟好像正在驶向一条绝路,黎应晨却完全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而且毫无办法。
耳边的场景里,纸鹤很快飞回来了。
里面只传了一句言简意赅的话:
【莫要胡闹,成何体统。】
那声音顿了顿,可能觉得过于生硬,又补了两句:
【你一直想要万壑松,如今已备好了,当你游历归来的奖赏。】
【你师娘想你了,早些回来,给你炖雪蛤吃。】
黎应晨在百忙之中抽空叹息一声。
顾潮平站在原地。
顾潮平不想要师尊的奖赏,也不想要师娘的雪蛤。
耳畔秋风呼啸,落叶萧萧而下。
那个带着笑意的男声又响起了:“顾仙君,考虑的如何?”
“并州离此地只有两天脚程,虽是城门紧闭,但只要摘星楼一句话,接收这几百个难民只是分分钟的事。”
“——世事凄惨,昆仑无道!顾潮平,你是要当你那高高在上的昆仑仙君,还是要做真黎民的救世主?”
此时,舟内的温度已经高到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
黎应晨活像蒸笼里的一块肉,浑身发抖,汗如雨下。她拼命克制着自己睁眼的冲动,整个人缩在荒水上,已经再不敢碰木船了。只要再碰一下,手上绝对燎一片滚烫的泡。
不对!这不对!绝对不对!自己没有违背任何规则,昆仑不会给自己死局。
她一定是忽略了什么东西。
半晌,顾潮平开口了。
他沉心静气,清冽的嗓音掷地有声。
他说:“好。”
“我入摘星楼。”
嗡的一声,黎应晨周围的温度陡然升高了。
就在这要命的时候,顾潮平的声音传入耳朵里,黎应晨突然灵光一闪。
她知道了,自己一直以来忽
视的东西。
“不对!”
她一把握住了船桨,高声喊道。
“这件事,不对!”
第45章 天池-家事
这件事,不对!
黎应晨喊完这句话,周围的声音立刻凝固了。
她重新开始划桨。
那股极其嘈杂,尖锐的杂音又响起来了。这一次,黎应晨没有停止。她咬着牙忍耐,淌着汗珠,继续划船。
她其实也不知道要向哪里划,但她猜测天池不会在这种地方为难她。
就在刚刚的电光石火间,黎应晨意识到一件事。
周围的温度,和刮在她脸上的气流,都一直在随着水温升高而变热。
声音可能是幻境,但这风,应当真的是水上风。
每当故事进行到关键节点的时候,风就会陡然疾厉起来。比如路见不平出手相助,比如刚刚扭身离开难民们。这既是顾潮平在移动,也是故事外的黎应晨在移动。同时,当顾潮平面临重要的选择时,风向就会转变,意味着黎应晨的小舟也在调头。
小舟行进的速度和方向,其实一直都取决于故事的走向。
黎应晨第一次尝试自己划桨,出现了嘈杂扭曲的声音。就如现在这样。这声音听起来不可辨认,但是黎应晨仔细听去,却能分辨出来一点——
那有点像是磁带倒带的声音。
并不完全是倒放,因为天池也不是只有前后的线性结构。她在水流中乱划,向左向右一概不知,对应的幻境声音,也就揉碎了灌进她的耳朵里。
而现在,小舟前进的方向是死局。
行进方向明显错了,这就意味着,顾潮平的选择错了。
鉴于这个选择看起来合情合理,所以黎应晨猜测,天池认定的“错”,应当并不是评判结果的对错,而是“与已经发生过的事实不符”。
在现实世界里,此刻的顾潮平,根本就没有答应那个声音,加入摘星楼!
要向改变小舟的方向,就要改变这些情节。
黎应晨吸一口气,在嘈杂的倒带声中怒道:“有你什么事,还敢在这里聒噪!项上有几个人头可摘?”
最烦躁的时候被别人说风凉话,这人还正邪不定,一看就不怀好意,不给他屁股上来一脚算脾气好的。
很显然,顾潮平脾气就比较好。
周围的声音在紊乱一阵之后,慢慢归于平静。顾潮平的声音重新响起,刻板生硬,但是仍然体面:“不需要。请回吧。”
“我顾潮平不与邪门歪道同流合污。”
一个一直以来循规蹈矩的年轻人,哪有那么容易就被邪魔外道蛊惑,一下就举手投降呢。
叛出昆仑,意味着倾覆了他以往的整个人生。
哗啦……
在他这句话出口之后,风声又起。小舟改变方向,划出了这篇滚热的水域。
随着小舟前行,空气的热度,水的热度,都慢慢恢复正常了。
呼。黎应晨松了口气。
她把荒水推开,坐回船板上,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这不是播片,这是纠错。
黎应晨要在这陈年往事中,找出不正确的地方并及时更正,来确保小舟前行的方向一直安全。
好在顾潮平这个人比较好懂。黎应晨默不作声地想。她见过很多这样的人:从小生活优渥,禀赋过人,天材地宝养出一身良善温柔的君子骨。一个不谙世事,理想主义的乖宝宝。好处是他真的很愿意帮助别人,坏处是很多时候没起什么大用,他自己反而先崩溃了。
顾潮平根本就没脸回去见那些说要给他立碑的人。
他原地沉默半晌,再也不装模作样地慢慢行走了。他架起飞剑,掐了个决,浮到九天之上,就这样用仙人的姿态,向着黑凤山飞去。
黎应晨活动活动筋骨,轻叹一声。
她其实很喜欢理想主义者。每一个理想主义者,都是救世英雄的幼崽形态。
但是看着他们碰壁的样子……总是有些不落忍的。
顾潮平一路飞跃并州,飞跃黑凤山,飞回昆仑。那些草民们走不过的万水千山,在他脚下不过是转瞬即逝的风景。
他在昆仑停下,冲进大殿里去。
黎应晨坐直身体,竖起耳朵听。大殿的回音里是两个男声,其中一个正在说:“陈掌门,要分清轻重缓急啊,若你担心门派之见,我等可以对天地立誓,将昆仑尊为祖师……”
另一个注意到了顾潮平。
那是一个稳重镇定的男声。他笑着开口:“牧松回来了?”
“师尊。”顾潮平轻唤。
师尊叫的应当是顾潮平的表字。黎应晨想,顾潮平确实没说谎,师傅很喜欢他。
旁边被忽视的人急了:“陈清歌!!”
“今日逆徒归来,不宜见客。”被称为“陈掌门”的陈清歌如是说,“卢先生,请吧。”
那人不听,情绪异常激动:“天地灭法已然到了如此地步,多少门派已无了传承!再过上五百年是什么样子,你想过没有?那时候整个修道界,可能就只有昆仑尚在了!”
“我知道你功法秘密,但若再藏私,等五百年之后灾劫来临,乾坤皆灭,世人全死,你当如何?守着你那绝密典籍,在焦土之上称王称霸吗?”
“陈清歌,当年九霄星外你尚能舍身护苍生,你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
陈清歌没有打断他,礼貌地听完了这番高论,然后挥了挥袖子。
“卢先生”的声音戛然而止,就此消失了。
你不想走,昆仑有的是办法送客。
然后他仿佛没事人一样笑道:“来,牧松,过来给为师看看。游历任务进行的可顺利?师娘给你的法宝可用了?”
顾潮平心急如焚,欲言又止几次,最终还是怕师傅生气,先行妥协,小声寒暄起来。
久别归家,再怎么不忿,少年人也是有些高兴的。他的情绪轻易就被师尊牵着走了。
黎应晨懒得听仙人聊家常。她疯狂默记着。
“卢先生”和陈清歌的几句对话,只有短短十几秒,却透露出巨大的信息量。
第一:“天地灭法”自这时候就已经开始了。所有修士都在逐渐失能,只有昆仑宫的修士不受影响。
第二:这位“卢先生”希望昆仑公开自己不受影响的原因,广纳门徒,被掌门陈清歌拒绝。
第三:此刻的“五百年后”,必有一场“乾坤皆灭”的大灾劫,而世界是无力应对。
……“卢先生”嘴里的大灾劫,大概率就是当下的邪祟爆发。
以卢先生为代表,很多修士都曾为这场灾劫奔走过。
而看似有能力对抗它的昆仑,无动于衷。
黎应晨只有苦笑。
靠昆仑救世?你指望这个?
这场灾劫说不定都是昆仑引起的呢!
这些人恐怕想象不到,昆仑的力量竟是来源于榨取星辰。说不定他们纳的门徒越多,末日来的就越早呢。
只是,那卢先生提到的“九霄星外舍身护苍生”……是什么意思?
这位看上去冷漠又自私的昆仑掌门陈清歌,做过这种事吗?
想了这么多,继续侧耳听,师徒二人还在唠家常。已经进行到送礼物阶段了。
顾潮平得到了一直想要的“万壑松”。那是一把古琴法器,音色轻碎琳琅,又与顾潮平的表字相合,怪不得顾潮平想要。琴后刻着一句诗:“不觉碧山暮,但闻万壑松”。
意在天地广阔,山水自然,是一把避世好琴。
黎应晨懒得听这父慈子孝,坐在船里打了个哈欠,兴致缺缺。
突然,她的动作停顿了。
前方的风又疾起来。这一次,她没有感受到温度的变化。
而是水流明显湍急了起来。
小舟正在加速。
这是什么危机?黎应晨再一次握紧船桨。
顾潮平抱着万壑松,却没有表现出什么开心的样子。犹豫一会儿,还是低落地叹了口气。
“嗯。”他闷闷地说,“只是,师尊……”
陈清歌说:“还惦记那些人吗?”
顾潮平点点头。
陈清歌没有打击他,却说:“入道者不涉世俗之事,这是天下修士一起定下的规矩。你可知为什么?”
“你要反对什么,总归是要了解它吧?”
顾潮平一时沉默。
小舟越来越快了。这根本不是
木船的速度,几乎要称得上快艇。呜呜的破空声划过黎应晨耳畔。
前面是什么地方?有什么状况?黎应晨根本不能睁眼看,两眼一抹黑,迷茫地抓紧船壁。
……该不会有悬崖瀑布什么的吧?
这边,陈清歌不再等顾潮平回答。他又问:“每次世间王权更迭,总会有这么一堆惨案。姜氏族人只是碰巧幸运,遇到了你罢了。你觉得你救得了多少人?”
顾潮平小声说:“……黑凤山脉广博,山野丰富,能容很多人。没关系的。如若师傅同意的话,几万人也使得。”
陈清歌笑起来。顾潮平苦笑道:“我…我说多了吗?”
陈清歌却道:“几万?牧松莫要妄自菲薄。只要你想,你随时可以终结所有人的痛苦。百万万生灵都能得救。”
顾潮平万万没想到是这个答案,稍微愣了一下。
陈清歌抚掌:“把难民带到黑凤山,这也太慢了,路上不知要死多少人。我教给你一个更好的方法。”
“这场大战起源于南梁丰收。丰收使得南梁国库充盈,南梁皇帝才敢为复国仇,攻入大宇,搅得这一场兵祸四起。等大军远征别国境内,开始后勤不济,便采用随走随掠,以战养战的策略,杀得一路血流成河。又加上诸多山贼逃兵离队起义,导致匪祸横行。”
“只要你将南梁军队赶出去,一切难题迎刃而解。大宇皇帝马上就能端掉横行的土匪,让整个国家恢复平安盛世。所有人都能回到家乡去。”
“如何,心动吗?”
顾潮平实在难以说不心动。
他抿着唇,迟疑着点点头。
陈清歌笑了:“太好了。南梁虫谷的修士也是这么想的。”
“百年之前,大宇与南梁之间有过一场大战,大宇大胜南梁,逼南梁签订了极其严苛的条约,要求岁岁纳贡,且控制了重要的贸易路线。南梁为宇所困已有百年之久。他们缺铁缺盐,贫病交加,早等着这一场决战了。”
“虫谷的修士们,为子孙挣活路,想要北伐大宇,结束苦难,很正常吧?”
陈清歌轻声说:“凡人兵士,一刀只能砍死一个对手。杀敌十人即可封公赏爵。一旦你们下场,你能杀多少人?南梁虫谷的修士,又能杀多少人?”
顾潮平:“……”
陈清歌叹:“莫要以为你是唯一心善的人。古往今来,多少前辈都试过了。正是这样的善造就了无数尸横遍野的血案,才有了现在的规矩。”
黎应晨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在在高速的罡风中,她骂骂咧咧地把脸埋进衣领里,假装自己是一只乌龟。
不是很想听这些世俗征伐。
古往今来,所有的国家争斗,能有几个捋得清“是非对错”的?
每一场战争都会死很多人,但不是每一场战争都是错的。总有些不公,只有血与战争才能洗清。而这些不公再往上溯源,又不知多少国仇家恨,迫不得已。
没什么对错,只是所有群体都在为争夺资源而努力罢了。
到最后邪祟爆发,都是一捧黄土,千里焦尸。
“你还太年轻了。不能只看着眼前的几个人,而忽视天下大义。”
陈清歌轻叹一声。
“昆仑现在已经被千夫所指,所有眼睛都在盯着我们,经不起更多枝节了。懂些事罢。你已不是小童了。”
顾潮平沉默半晌,讷讷说:“……师尊教训的是。”
“您说的对,也只能这样了。”
但是啊,但是。
黎应晨从龟壳状态伸出来两只手,握住木浆。
“这事不对。”她在猎猎风声中低声说,“我不认同。”
刺啦——
杂音再一次响起。
“你这是偷换概念。”黎应晨咬着后槽牙,“尊重世间运行规律,与对世人心怀悲悯,这二者从来就不是矛盾的。”
噌。
小舟仍在飞速前行,但一阵汹涌狂风突然而起,迎面刮来。这股罡风实在又猛又烈,黎应晨只坚持了半秒,便抵抗不住,被吹得咚一下倒在船内。
在她身前,嗡嗡的破空声接连而起,冰冷的气息迅速划过船体上方。
就好像是……极细的铁丝一样。
在如此之快的行进速度里,若黎应晨没有躺下,坐在船里,一定会被切成许多碎块。
滴答。
一滴粘稠的不明液体,滴在她的脸颊上。冰凉冰凉。
黎应晨打了个寒战。
这风徐徐慢下来。
黎应晨猜对了。
理想主义者下山游历,碰到规则不让他做的事,会做什么?
——会回去努力地攀爬,想要改变规则啊。
如果规则能改变,那就改变规则。如果碰了一脑袋灰,却发现事情并不如自己所想,其实规则是有道理的……又该如何呢?
那就尽己所能,能做一点是一点吧。
早该知道的,这世上没什么容易事。没有非黑即白的正派反派,仙人也不能像话本小说里一样快意恩仇。谁也不是天才,你想过的别人都想过,别人没去做自有别人的理由。少年人总要长大,总要看清世事难为。
但是也总有人,撞了南墙也不想回头,在不停地碰壁中摸索,想要发现点什么,做出点什么,聊以慰藉那年轻又单薄的理想。
世事难为,但是……事在人为。
少年人的热血难凉。
黎应晨在一片黑暗里,听着真正的顾潮平深吸一口气,伏身一礼。
他的声音青涩而坚定:“我明白您的意思,师傅。我再不敢妄言那些东西。”
“但是,这一队人真的有方法救。而且不会有任何人额外死去,昆仑也不会为难。”
陈清歌饶有兴趣地说:“哦?”
顾潮平说:“我明白,昆仑不可因慈悲而干预世事。那么,若这本来就是我昆仑宫的家事呢?”
第46章 天池-剑穗(二更合一)
幻境之中,顾潮平继续说道:“师尊可还记得,您从九霄星外带回来的域外秘宝?”
黎应晨一下精神了,一个蹬腿翻身坐直身体。
什么秘宝,哪有秘宝?
陈清歌明显有些意外。他“咦”了一声:“你是说……”
顾潮平道:“那东西等闲修士近不得身,并且越是修为高的前辈,为其所害就越重。那刚刚筑基的小弟子拿了,反而仅有一些微末的不适感,也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
“师傅,正好各大门派逼得很紧,昆仑功法密不外传,总该有些东西给他们。那秘宝正巧合适。”
“不若,让凡人来豢养它们,使其开枝散叶,产生许多衍生品,惠及天下,我们也好有个交代。”
小舟徐徐停下。
场面一时凝固了。应当是陈清歌在思考。
黎应晨轻抽一口气,意识到他们所说的“秘宝”,恐怕是个活物。
而且还是一个可以豢养,可以繁衍的活物。
半晌,陈清歌终于出声:“可以。”
黎应晨松了口气。
顾潮平大喜。一直以来装大人的少年终于破功,清冽的声音一下变得欣喜起来:
“那么,就让那支姜氏族人……”
说到这里,顾潮平的声音一下子戛然而止。
周围寂静下来,只能听见水波微动的声音。
黎应晨心微微提起一点。
过了一会儿,声音重新响起。陈清歌说:“可以。”
顾潮平欣喜地说:“那就,么让嘶那支姜氏族人……”
卡住。
这回,顾潮平亢奋的声音,带着一些诡异的微微卡顿,像是坏掉的磁带一样,语序也有些问题,显得非常不自然。
有些违和感。黎应晨背后汗毛直竖。
但是,违和感在哪里呢……
黎应晨拼命想。直觉告诉她,如果自己不弄清楚这东西的话,一定会遭大难。
哪里,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第三遍声音响起。
“可拷以。”
“那就,么让嘶那支姜氏族人……”
黎应晨浑身一抖。
她终于明白了,那违和感的来源。
“可嘶嘶嘶拷以嘶……”
“那就,捆么让嘶那支嘶姜族人,来豢
养养养养养养嘶嚓斤捆……”
这声音,她一直以来听的声音,根本不是人声!
那是……各种细碎的,极度纷杂的窸窣摩擦声,努力伪装成人类的声音。
“嘶嘶嘶捆斤族拷姜人…豢养养族人嘶嘶嘶磁拷捆——”
“顾潮平”的声音越来越高,直至几乎完全辨认不出人类的声音,只剩一片尖锐的虫鸣。
翅膀在摩擦,节肢在爬动,虫鸣声尖锐刺耳,就响在黎应晨的身边,四面八方,上下左右,无处不在。
——猜猜看,你为什么不能睁眼?
有没有可能,这一直以来听到的声音,根本不是什么幻境?这一路的播片,她一直都在……
虫窝里。
黎应晨再也顾不上别的,一把抓住浆柄划动起来,在哗啦哗啦的水花声中,高声喊道:“黑蚕!!”
“那么,就让那支姜氏族人,来豢养黑蚕吧!”
嗡——
周围的虫鸣慢慢地重合,归拢,嘈杂的声音汇聚一线,重新成为了悦耳的男声。
顾潮平喜道:“那么,就让那支姜氏族人,来豢养黑蚕吧!”
陈清歌微笑:“去吧。小童修为不高,鬼点子倒是不少。”
……场景继续进行下去了。
小舟继续前行。
黎应晨控制不住地喘息半晌。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冷汗已然浸透了脊背的布料,风一吹,冷得彻骨。
没错,她是知道答案的。
姜氏一族世代以豢养黑蚕,纺丝织布为生。
姜家村人自打进黑凤山,就是为了给昆仑宫养黑蚕的。只是没想到,这黑蚕居然是陈清歌从九霄星外带回来的秘宝。
但是说来,其它需要泛舟者纠错的抉择,都是选择题,并且都有迹可循。
唯有到这里这一次,竟然是一个开放式的填空题。
这个幻境,或者说这群虫子们……怎么就这么笃定,参与者知道这件事呢?
它们到底在选择什么样的节点,来安插这样的考验?
顾潮平登上飞剑,飞速向着离别的地方冲去。
他已经赶得很尽力了,但是仍然花费了一段时间。等他到达那里,姜氏族人还是已经离开了。
难民们接受了“仙人已经抛弃他们”这件事。正如他们当年接受“大宇已经抛弃他们”。不接受又能怎么样呢?他们没法见到皇帝,也没法见到仙人。他们曾经等了很久,左等右等等不来宇国军队,还死了好多人,这一次自然也就不会再等仙人。
苦难来临,那就承受,没有别的办法。
又或许“努力跑掉”就是他们能想出来最积极最好的办法。
顾潮平没有时间悲春伤秋。他迅速飞高,找寻难民们离去的路线。
不难找。沿途的尸体会为他指引方向。
路径显示,姜氏族人汇入了另一支流民大部队。
那是一大群人,所有人都在走,一家一簇,排成一列,目光涣散,步履踉跄。
顾潮平落在地上,问末尾的一个流民:“你们这是往哪里去?”
那流民已饿得双眼发直,扭头的力气也没有了,竟没有发现是一个仙人在问他。只是拄着一根棍,跌跌撞撞向前走:“走……走……去哪?不知道。”
顾潮平问:“你…你不知道,向前走什么?”
流民说:“都跟着前面的人走,他们晓得吧。”
顾潮平又飞到队首,问最前面的一家人:“大家都跟着你们,你们要到哪去?”
那家人领头的是个面黄肌瘦的男人,肚子鼓的老高,四肢像是火柴棍一般插在身上。他还有力气看人,被仙君吓到了一些,讷讷道:“不,不知道。”
顾潮平的声音发紧:“你不知道,你往前走什么?”
男人说:“这里活不下去,总得走。”
去哪里?不知道。
但是这里活不下去,总得走的,先走吧。
顾潮平深吸一口气。
“别动,站在这。”
“等我一会儿,我给你们找个去处。我告诉你们去哪能吃饱饭,没有兵祸。”
现如今的他,总算有底气说出这句话了。
那人愣住了。死灰一样的眼睛里,慢慢亮起了一些水光。
就像是点燃了一盏灯一样。
“真……真的?”他激动的磕磕巴巴,小心翼翼地问着,生怕戳破了这个梦幻一样的美事,“仙君,你可不能…你可不能骗我们啊。”
“我乃昆仑顾潮平。”顾潮平清亮的嗓音扬起,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都别动,我知道哪里能让你们活下去!我带你们走!”
以他为中心,那些木讷的人,麻木的人,快要死的人,纷纷抬起枯瘦的头。无数双眼睛里,火光一盏一盏亮起来。
“真的…真的吗!”
“是仙人,老天爷,是仙人啊!”
“顾潮平仙人大慈大悲,救苦救难……”
他们无力的躯体在战栗着,激动着,一点一点鼎沸起来。声音从队伍最前端,口耳相传,一声声传到最后。
“仙人来救我们了!我们有救了!”
“娃儿,能活下去了!哎,听见没有,当家的,快去把你闺女换回来!”
“有地方了吗?!前面真的有地方了吗!”
整个难民的队伍欢欣雀跃。顾潮平飞身在其中,努力寻找着姜家人和姜萍母女的身影。
对不起丢下你们,我回来了!他激动地小声念叨,我来带你们活下去!我说服师尊了!
飞着飞着,这念叨声戛然而止。
周围鼎沸的人声一下停止了,瞬息安静了下去。
顾潮平站在那里,半晌不动。
这寂静像是死了一样。若不是微风依旧,黎应晨还以为舟停下来了。
黎应晨被迫搓搓肩膀——有点冷。这是怎么了?
时间停顿了好久好久,顾潮平才发了话。声音响起的时候,几乎吓了黎应晨一跳。
他问:“那是……什么?”
有个女性流民小声哭:“莫要问了,仙人,莫要问了……我们也没法子。我们三天没吃饭了,走不动,掉队就真死了…都会死的…”
顾潮平声音发紧:“我问你那是什么。”
一阵窸窣,一个男性流民似乎将那女性流民护到了身后。沙哑的男声说:“……仙君您指的,那是人骨。”
“当家的!”
“翠娘,别拦我。仙君莫怪,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这女娃儿是我自作主张,用我家小儿子换来的。我家小子,他家也吃了。是我见不得老娘饿死,背着她们换的。”
“……您看着的这个穗子吗?对,是那小女娃儿编的,在她贴身衣兜里。我没动,放到骨头堆里面,预备一会儿草埋了。仙君,给。”
“仙君杀我一人便好,只有我人畜不如。我媳妇老娘都不知道这事儿,看见的时候娃儿已经进锅了。”
黎应晨几乎窒息了。
她死死地捏着浆柄,不自觉地咬紧嘴唇。
这一瞬间,她只觉得荒谬。
这天地之大,万里平原广阔,竟然容不下一个缩在娘亲怀里的小姑娘。
【岁大饥,人相食】
【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
史书上寥寥几句话,压在活人身上,能有千斤重。
黎应晨又想到了那个快活的幼小女声——娘亲,我来给仙君编穗子!我先来的,我编的最好了!
琳琅声响。顾仙君接过了被血浸透的剑穗。
一切嘈杂的声音都变小了,愈发远去。
耳畔,悠悠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
“啊——这不是我们不与歪门邪道同流合污的顾仙君吗。”
“如何,仙君可高兴了?”
“闭嘴。”
“别这么见外嘛,仙君。若非昆仑门规如斯死板,若非您一直寓于名门正派的那些条条框框,这小娃娃也不至于被啃成这样。”
“您上次要是答应了小生,现在她应该在并州城里笑闹着喝粥吧。”
黎应晨差点把浆柄捏碎。
这也太扎心了!在说什么!想死吗!
一直以来都意志坚定的顾潮平……没有说话。
神秘人还在啧啧:“哎呦,刚看见。啃得真干净,只剩不到二两了。估计是饿惨了哟。”
下一刻,那声音里所有的笑意陡然消失了。一直高挑的嗓音猛地低下去,发出一声厉喝:
“——顾潮平,你还想让多少孩童只剩二两?!”
“还要流多少血,死多少人,才能打动你们这些’正人君子‘的铁石心肠?!”
空气再一次凝固。
半晌,顾潮平才开口了。
那声音里不见一点清亮,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污泥,听不出一点情绪:“我……”
一个稚嫩的声音突然插进来,打断了这场对话:“啊,在那!”
顾潮平以几乎是极限地速度回过头去,嗡的一声。
衣料摩擦,姜小女拽着妈妈,兴奋地跑过来,虎头鞋打在焦土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顾仙君!顾仙君回来啦!娘亲,你看!我就说过仙人不会丢下我们的!”
身后跟着姜萍有些羞赧的声音:“哎,跑慢些,莫要胡闹。别冲撞了顾仙君。”
姜萍顿了顿,应当是看到了眼前的场景。她轻抽口气,踌躇半晌,道:“……这穗子,是小女与姜家的小孩儿们一起编的。我和小童们都相信您会回来。没有叫停。”
“她们编了挺久,刚刚却发现弄丢了。我们猜是掉在地上,让路上一起玩的小女娃儿捡走了,就来打问。”
大概是顾潮平的表情太可怕了吧。姜萍显得有些慌乱:“您,您放心!这一路有您护着,姜家人还不到吃人的份儿上,我和小女都没事……咦?!”
碰撞声响。
顾潮平紧紧地抱住了姜萍,声音抖了半天,才模糊传出一句带着哭腔的“嗯。”
嗯。我晓得了。
=
顾潮平再也不敢让他们自行走去了。他驭起飞剑,法宝,用他能用的所有方法,把这一大队流民都送到了黑凤山,还特地为他们挑了一个山清水秀的背阴处,防止外界的乱兵找到他们。
他找了一片难得的空地,将大家放在那里。
不知是不是巧合,就在那空地四周,漫山遍野的桂花,开得正旺。
难民们突逢大恩,喜极而泣。
“多谢顾仙君!”
“顾仙君真乃大仁义!尘民子子孙孙,都绝不会忘了您的!”
“姜家人有福见您,我们也跟着享了生路,以后就尊姜氏族人为首吧。”
“要得要得,应当如此。”
“翠娘,翠娘,我去看过了!这树上有桂花,旁边的杂树还有果子!我摘了两个,你快吃吧!娘亲也吃!”
“真甜啊……呜呜,老婆子这辈子没吃过这么甜的果子,谢谢顾仙君……”
“后山有条河,好像是源头,水那叫一个清啊!好像有鱼,鱼也大。”
“远处好像野鹿,来几个走得动道儿的,我们打来吃!”
人们在清泉中洗去尘泥,在空地上挖锅,垒灶。他们在这片山林之中欢闹,叉了肥鱼,又协力打来最肥美的秋膘野味,一同分吃。
有人会打猎,有人会叉鱼,小童帮着母亲们搭起碗筷灶台,奔跑嬉闹。
一片混乱之中,姜萍微微笑着,声音略带犹豫,千般温柔:“谢谢,顾仙君。”
“仙君……可有表字?”
顾潮平微笑:“师尊赠字’牧松‘。”
“以后…姜姑娘也可以唤我牧松。”
安顿好后,大家推举曾经的姜氏族长为村长,族长欣然应允。为作新生的标志,流民们一同改了姜姓。
共同经历生死劫难,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他们伐木,盖屋,开垦农田,一座座小屋小院平地而起。
后来,顾潮平给他们带来了必要的盐糖,也带来了谷物和蔬菜。他们吃了一部分,又留了一部分作为种子,种进地里。
等来年这个时候,这里就会布满金黄的麦穗。
顾潮平不需要操心太多。若没有战乱,这些人本也不会饿死。
村人们在兴建房屋的时候,家家户户都留了一个神龛。
那神龛里不供观音,不供如来,只供着一位名叫“顾潮平”的仙君。
流民里有一个半桶水的风水先生,掐指算过,说顾潮平降临的时间恰巧是昴宿星时,大抵是昴宿星下凡救世。于是村人们便称他为【昴宿星君】。
其实这先生算错了一些。顾潮平哭笑不得地跟姜萍讲,昴宿星时都到冬至去了,偏了足有几十日。
姜小女笑呵呵地扑在顾潮平腿上玩着游戏,姜萍端上一盘菜,放在桌上,促狭道:“那我去跟大伙儿说说?”
“大可不必。”顾潮平笑道,“昴宿星君就昴宿星君吧,好歹是个虚构的假星君。再换来换去的,要是真的给我安了哪个前辈的尊号,我可受不了!”
姜萍大笑起来。
过了几年,等他们基本安顿好了,顾潮平便为他们送来了黑蚕。黑蚕说是什么“域外秘宝”,看上去也就是通体黑色的蚕虫罢了。这黑蚕果真对村人们没有半点伤害,稚龄小童捏起把玩,全无什么异状。
黑蚕做茧吐丝又快又多,缫丝纺线效率极高,桑蚕丝制品产量非常好,又结实美观,很快村民们就都穿上了蚕丝衣物。
泥腿子们啧啧称奇:“没想到有一天,我们也能穿上这么多丝衣哩!”
顾潮平给他们指了下山贸易的路,又代表昆仑宫收购了绝大部分的黑蚕制品。只是,每次他收布送回昆仑的时候,搞得那叫一个谨小慎微,用了好几层法光流转的盒子装好,还要再画禁制法阵。繁琐得连姜萍都吐槽他:“真有这必要么?”
“娘子不知,”顾潮平苦笑道,“这东西能要了我的命。”
顾潮平送来黑蚕的这一天,便成了姜家村祭祀昴宿星君的日子。
每年这个时候,姜家村都会举办大型的祭祀祝福。说是祭祀,其实昴宿星君的香火供奉全年也断不了一天,祭祀便更多的成了一场庆典一样的节日。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生起篝火,杀猪宰羊,整个村子飘满了弥散的肉香味。
顾潮平往往都在。他备好礼物,坐在首位,看村人们欢欣地向他汇报这一年的收成,下一年的计划。他不怎么干涉这个,一般都是笑着点点头,说一句“好”,便把礼物分发下去,欣赏大伙喜气洋洋奔走相告的样子。
第三年的祝福上,以姜小女为代表,孩子们一起向顾潮平献上了一枚新剑穗。
这些历经战乱灾荒,甚至险些就被吃进腹中的孩童,现在已经长大不少。他们一个个被爹娘捧在手心里,养的白胖喜人。孩童们跑遍了全村人家,每户各讨来一条绳子,系在一起,编成了这五彩斑斓的百家穗。
空气中充斥着爆竹与宴席烧肉的味道,点燃的烟火正在炸开,嘭啪爆个不停。在这纷乱喧嚣的喜象中,顾潮平接过这枚剑穗,微笑道:“多谢。我很喜欢。”
那声音充满了欣慰与自豪。
…………
……
人声远去,渐渐归于寂静。
小舟也慢慢停下。
黎应晨坐在舟心,思绪百转千回,最后还是落在一个欣幸的笑。
哎,五百年后的事且先不提,就在当下,好歹是个圆满的结局。
……话说回来,顾潮平竟然与姜萍结成了夫妻么?姜萍显然没有修仙的资质,那等姜萍百年之后,顾潮平岂不会很伤心?
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听到连苦的声音:“两刻钟到了,应晨。睁眼吧。”
黎应晨“哎”了一声,低头揉揉,然后笑着睁开眼睛。
——在她的面前,一张没有脸皮的血尸巨脸,就贴在她的脸前三寸。
焦红的肌肉正在痉挛,眼眶中腐烂的眼球,直勾勾地盯着她。
那血尸缓缓扯出一个哭脸。
【你】
【在】
【看】
【什】
【么】
【?】
第47章 天池-钥匙
黎应晨猛地向后一退,脊背撞上木条,小舟顿时摇晃起来。
血
尸的脸已经只剩模糊的血肉了。那看不清结构的肌肉抽搐着,嘴角和眼角一起向下撇着,逐渐超出了正常人类肌肉的活动范围。它又问:
【你看见了什么?】
它的脸开始融化。哭丧的眼角和嘴角向下融去,粘稠的血肉滴落,粘在一起。
【你能看见!!你原来能看见!!】
它的声音逐渐凄厉,刺耳的嘶吼扎进黎应晨的耳朵。
【你本来就能看见!你一直都能看见!你只是闭着眼睛!!】
这哪门子台词,多稀罕啊!你还指望我失明咋的?黎应晨匪夷所思。
可是扭头一看,她立马就老实下来,觉得自己真还不如失明。
在她的周围,是一片广阔的山洞。天池上燃起一片滚滚火海。无数的无皮血尸在火海中凄厉绝叫,挣扎崩溃,就是无法死去。被扒了全身的皮肉,眼球也裸露在外,那火燎上去得有多疼,黎应晨都无法想象,
砰!叭!
祭祀上声声燃响的爆竹声,原来是血肉在高温下迸裂的声音。幼小的血尸捧住自己爆裂的腹腔,嚎啕大哭。
咕嘟咕嘟……
祭祀上飘荡的烤肉香气,原来是被炙烤到焦糊融化的血尸。
山洞上趴着一只只密密麻麻的虫豸,在无尽大火中嗡鸣。这些虫豸身生两翅,通体漆黑,热浪扑在它们的身上,毫发无损。
那便是她所听到的幻境之声了。
——是啊,她早就发现了,那声音是真实的,并不是幻境。祭祀的时候怎么会出现肉香味呢?
黎应晨环视这一圈,每一个被她目光所波及的血尸都停了下来。它们在烈火中伫立,头颅生生拧转大半个身体,直勾勾地盯着黎应晨。
最近的那个血尸已然伏在了黎应晨的身上,怨毒的眼球溜圆,声声泣血:【你能……看见!】
“对啊。”黎应晨叹口气,一点头,“我能。”
嗡!
周围的场面一下炸开了。烈火翻滚,所有血尸一同以极其扭曲的姿态,猛扑上来!
窄小的木舟陷在水面上,黎应晨已经无处躲避。
黎应晨也没有躲避。她手指迅速动了几下,然后立马低头翻身,蜷缩起身体。
轰——
极高温度的蓝色火焰,瞬间爆燃!
雅舞最终极的形态,滚滚烧了起来。
这次爆燃几乎在一瞬之间用尽了雅舞的全部怨力,灼热的蓝色火浪像海啸一样澎湃涌出,将黎应晨整个人裹在了怀里,像一个移动的火球。
血尸们刚好被烧个正着,一个个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荒水没再管黎应晨,将整个小舟包裹了起来,竭力对抗着这样的火。
小舟慢慢向前行。
过了一会儿,小舟终于出了山洞。那些血尸没有跟出来。凄厉的声音在黎应晨身后逐渐变弱,慢慢扭曲,最后彻底消失了。
雅舞渐渐熄灭。黎应晨抬起头来,回头看去,发现自己刚刚从“昆仑宫”下方驶出。
她一人一舟,坐在天池中央,只见星垂平野,晚风习习。
旁边,真正的连苦在她的频道里说:“两刻钟到了。”
黎应晨脱力一般倒在小舟里,四仰八叉地躺平了。
“低级错误啊……”
黎应晨看着茫茫星空,如此评价。
自己竟然被那幻境描述的故事吸引了神志,随着人物的悲喜而提心吊胆,心神波荡。以至于在“大结局”之后放松了心神,下意识地听从了耳边“连苦”的话。
还好黎应晨曾经对队伍下过指令。
【若我按下三次这个摇杆,不管现实中是什么情况,雅舞立即开始用最大的怨力爆燃。火球要裹住我全身,遍布整个舟上,尽你所能,能烧多久烧多久。而荒水要竭尽全力护好木舟本身。】
她在燃烧剑穗之前,就说过这样的话——“还记得我交代’你们‘的事情吧?”
三个邪祟都表示明白。不过只有连苦长了嘴,能说出声。
身为主人,黎应晨并不畏惧雅舞的火焰。在关键时候,自爆一样的燃烧也许能救她一命。不知道目标在哪也无所谓,火焰只要把黎应晨包起来就好了。
黎应晨枕着手臂,凝视着巍巍昆仑:“行吧,或许你能小赢,但总之我更胜一筹。”
黎应晨侧过头,看向雅舞燃烧过的灰烬。
在烧焦的木板上,躺着一团保存良好的剑穗。
那剑穗五颜六色,材质不一,却被保存得好好的,没有半点脏污褪色,一如当年那样温暖热烈,招人喜欢。
“……”
黎应晨拿起剑穗,翻看一下,了然。如果她没猜错,这才是姜家村在典礼上献给顾潮平的百家剑穗。
自己刚刚丢火里烧的,恐怕是人骨中掺着的那枚旧剑穗。
说来,姜小女应该会认真珍惜那枚剑穗,怎么就这么巧掉在泥地上,被别的小姑娘捡去了?又这么巧,这个捡剑穗的小姑娘恰好被吃掉了?巧成这样,吃那小姑娘的灾民非要留着人骨下葬不说,还把剑穗一起留了?还刚好给顾潮平看见?
那个含笑声音出现的时间,也太恰到好处了吧。
黎应晨垂眸。
……还是那句话,她不信巧合。
“摘星楼”是个什么组织?
他们一直在引诱顾潮平叛出昆仑,但是一直被顾潮平拒绝。
那么,顾潮平最终是如何成为“昆仑叛徒”的呢?
黎应晨想到了最后的火海。
那些血尸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各式样人一视同仁,并且数量颇多。
就好像…把好端端的一个村子扔进了火海一样。
她一下子汗毛倒竖。
不会吧……
那……那些……不会是姜家村的人吧?
养黑蚕看起来是没什么风险的。那些漆黑虫豸也没有伤害那些血尸。那…情况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谁把他们丢进火海里的?
在闭着眼睛的时候,血尸们是不会伤害行舟人的。但是血尸们非常忌讳行舟人睁开眼睛。他们会哭着说:你原来能看见。
你本来就能看见,你只是闭着眼睛。
一个诡异的猜想逐渐成型。
顾潮平把村民们带回了桂花村,安置下来,繁衍生息,就这样过了几百年。
几百年后,突然出了什么变故,使得桂花村遭逢大难。
桂花村的人们试图求助他们世代祭拜的顾潮平,却联系不上他。
……顾潮平其实,一直知道这件事。
只是他出于某种原因,并没有管。
所以在火海中挣扎的血尸们才会哭着跪在船上,无法原谅他们的星君:你本来就能看见,你只是闭着眼睛。
“这…”黎应晨拿起百家剑穗,举目四望。
天池广阔无波,夜幕下的桂树藏在阴影里,再看不见一朵黄花。
这不像是顾潮平的性格啊。黎应晨迷茫地想。在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呢?这和昆仑一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她冥冥之中有种预感,那个带着笑意的声音机关算尽,恐怕不会轻易放弃,也许摘星楼也参与其中。
天池给自己看这些场景,究竟是为了什么?
自己的身份是“天池之上行舟人”。它又为什么会将“纠错”这种考验,丢给自己呢?
黎应晨回头望向牌匾。
只见上面潇洒周正的大字:【一微尘里三千界,半刹那间八万春。】
等等。黎应晨眉头一竖。
结合幻境里看到的一些事,她好像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了!
天池……可能根本就不是她想象的那样!
“荒水,得罪一下。”黎应晨舔舔嘴唇,盯着星河洒落的池面,“这池子……你可能非得下去一趟不可了。”
=
黎应晨回到山洞的时候,白成峰已经不在那里了。
雅舞在那一次爆燃中消耗了80%的怨力,只剩下20%怨力维持存续。这样的程度,尚可充当普通火焰和照明使用,指望它再一次战斗却是不可能了。
黎应晨借着雅舞的亮,再一次站到了那荆棘茧面前。
镇魂阵中,似虫似藤的茧块脉动。
黎应晨说:“东西我拿到了。”
藤茧轻轻一颤。
她叹口气,扶着额头说:“牧松啊,咱俩就别整那幺蛾子了行不,我不想拿纸条了,你直接开口。”
连苦侧
目。
……这个表字唤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有多熟。
茧块轻微弹动着,发出轻微的漏气声。
黎应晨了然:“哦,你不是在摆谱,你根本说不了话。”
藤茧:“……”
黎应晨微微一笑。她索性也不站着了,自己把那些什么材料阵法扒拉扒拉,腾了块空地,盘腿坐下,笑得活像个话本子里的魔教教主:“哎呀——那么问题就来了。”
她撑着脑袋,歪着头说:“你连话都说不了,当然也就出不来,我若是偏就不把这东西给你,你待如何?”
藤茧:“……”
好过分。
好过分的发言。
藤茧飞快地蠕动着。看起来急得可以。黎应晨赏了个脸,派腐烂的手去拿了一下。
纸条拿出来,上面写着正楷:【你要那东西做什么?】
黎应晨抬抬眼皮:“嗯?我乐意。这个理由够不够。”
那字条气得都有点哆嗦了:【它又不是神仙法器,只是一个普通穗子,于你没有任何作用。请把它给我。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真不愧是读书人,都羞辱到脸上了还在讲道理。他甚至还用了“请”哎。黎应晨痛定思痛。我好过分啊。闯进他家,被好吃好喝招待了,还拆房扒屋踹人的大闹一场,骗来信息又反悔,现在还在这里耍赖……
换位思考,如果是自己碰见这种牲口,别的不说,揍是要先揍过瘾的。哎,他人真好。
“牧松,你人真好。”
黎应晨发自内心地说。
藤茧:【……】
藤茧抽搐两下,没有纸条出来。
是一个具象化的无语。
黎应晨笑了:“我此来呢,不是来送东西的。”
“我是来告诉你一件事。”
她将剑穗套在手指上,悠起来转了一圈,最后“啪”的一声拿回手里,抬眸道:
“这东西不是个纪念品。”
“它是你我离开此地的钥匙。”
第48章 秘辛
【这是何意?】
纸条充满了困惑。
“你是准备瞒着我,还是真不明白?我知道的事情可多了。”黎应晨微微一笑,“我还知道,天池也好,这悬崖和桂花林也好,压根不是什么昆仑的一部分。但也不是黑凤山的一部分。”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天池本身,是一个巨大的监狱。”
藤茧微微一顿。
“理由很简单。”
黎应晨说。
“在天池中央的门上,有您的师父——也就是陈清歌掌门写下的牌匾。”
【一微尘里三千界,半刹那间万木春】
“我泛舟天池之上,从昆仑宫底划过,体感自己走过千山万水,岁岁年年,睁眼之时,时间不过两刻钟。”
“这便是【半刹那间万木春】。”
“那么,前半段【一微尘里三千界】又是何意呢?”
黎应晨想起那天池如镜,一池水中盛着无尽的满天繁星,微微一笑。
“我想,就如同它的字面意义一样。所谓天池,将天空纳入池中,就是在狭小的一隅空间,藏着巨大的空间。”
“极度压缩的封闭空间,不停重复的轮回考验,长久被困于此处的罪人叛徒。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这山顶是一所监狱。昆仑掌门陈清歌专门为你而设的监狱。”
顾潮平半晌没回应。
明显,他并没有想到,只是通过这些蛛丝马迹,黎应晨就推测出了如此准确的真相。
过了一会儿,他才吐出一张纸条:【你真的很聪明。】
黎应晨轻叹一口气:“只是没想到你小子,竟然让我去面对你自己的心魔考验。”
顾潮平:【……你这是何意?】
“从刚刚进去那一刻起,我就在奇怪了。”黎应晨拧着眉头,“这天池若是要施加考验与难题,方法多的是,为什么要选择向我展示这些往事?”
“并且,每一次需要做出行动,进行纠错的,都是’顾潮平‘的重要抉择。”
“需要把顾潮平的决定扭转到与现实相符的道路,一切才能继续行进下去。而这其中有些问题,甚至是开放式的,需要自己填出答案。若不是极其碰巧从其他渠道得知了一些信息,现在我已是水下亡魂。”
“我们都知道,考验呢,就是要拿来给人通过的。十死无生的考验没有存在的意义。那么,有谁一定能清楚地知道这一切选择的正确答案呢?”
“——只有你本人了,顾仙君。”
顾潮平说:【抱歉,我并不知道在后半程有这样凶险的问题。】
【害你陷入如此危险的境地,是我之过。我会尽力补偿。】
哎不是,重点在这吗?黎应晨乐了。
她咳嗽两声,继续说下去。
“咳……而且,细细想来,每一个抉择都很有趣。”
“幻境中的顾潮平,做出的错误决定分别是:在第一次被师尊拒绝时就答应摘星楼,在师尊教导后放弃干涉世俗,想不出理由说服师尊救济姜氏族人。”
“这所有的分歧,都引向一个共同的结局——”
黎应晨抬眸,金红相间的瞳孔直勾勾地盯着藤茧:
“顾潮平从未把姜家村引入黑凤山。”
【……】
“再加上我最后看到的内容。姜家村疑似全村遭难,而你一直知道,却从来不管,多半是有心无力。那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天池行舟,从头到尾,都是针对你的一场试炼。”
黎应晨直视着顾潮平的藤茧,一字一顿道:
“只要你承认你曾经做下的事情,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你就能通关天池行舟,拿回百家剑穗。”
“但是你不能。你一直在后悔,一直在痛苦。每一次你乘坐小舟进入山洞,都不忍走向正确的方向。无论重来多少次,你都不想让姜氏族人再一次来到黑凤山。”
“所以你选择了求助于我。”
“对不对,顾仙君?”
藤茧蠕动两下,血脉跳动。
俄顷,那纸条才慢慢出来。语气已然变了样子。
【因着我从未听过修真界有姓黎的后起之秀,之前白成峰对您千般夸赞,我都从未当真。是我错了。谬以千里的错误。】
【您非常厉害,黎小姐。】
“哎不是,你心胸真宽广啊。”黎应晨感慨,“我都欠揍成这样了,你竟然还给我捧场。”
顾潮平无语。
【……黎小姐说笑了。】
【只是,您有一点说错了。】
【在师傅眼里,我此刻已是一个死人。】
【您之前的推测都是对的。我将姜氏族人带回黑凤山之后几百年,大祸横生。我为此悔愧难当,心魔泛滥,被摘星楼蛊惑,犯下大错。】
【师尊将我囚于此处,又将剑穗夺走,放于天池行舟下。】
【几次争执之后,他终于对我彻底失望,决心清理门户,将我击杀。】
【我只是通过一些不光彩的手段,躲避了那致命一】
黎应晨没看完,把这张纸条团一团,随手扔到脑后。
“你不是死人。”黎应晨拄着脑袋,杏眼微微眯起,“陈清歌也知道你不是死人。他若真想狠心杀了你,怎么会为你设下这样的考验,直至今天都能正常运行?”
【……】
“承认吧。陈清歌根本就知道你没有死。你那点花招瞒不过他。”
“他给你准备了离开监牢的钥匙。就是那颗剑穗。”
“他一直在等你。等着你突破心魔幻境,拿到剑穗钥匙,出去见他的那一天。”
不管顾潮平做了什么,为何而成为昆仑叛徒,最后又落到何种境地。
在陈清歌眼里,他永远都是那个双手抱剑,腼腆而笑的白衣童子。是他善良勤恳,天资聪颖的小徒弟。
他永远给他留着万壑松,也留着一条悔罪离开的路。
只要顾潮平愿意回头,他的师尊永远在等他。
一时之间,藤茧停止了跳动。
空气静止下来,只能听到微弱的血脉流动声。
黎应晨轻笑:“仙君不是蠢人,仙君一直知道,只是不愿承认。”
非人非鬼的藤茧,半晌才吐出来一张纸:
【有时候,您讲话很毒,黎小姐。】
“过奖。”黎应晨神了个懒腰,“鄙人只是谁也不惯着。”
黎应晨不知道昆
仑和摘星楼的恩怨,也不知道陈清歌究竟是何等样人。当她低头凝视剑穗的一刻,她看到了深重的良工苦心。与一切恩怨对错都无关,只来自于一个师长。
她无法判断任何人的对错,也不认为陈清歌是什么好东西。但她只是对一件事认死理——
事情已经发生,就摆在那里。不管是愧疚,悔恨,还是恩怨交加,人们都需要去面对它。
逃避解决不了任何事情。
姜家村的毁灭也好,师尊的苦心也罢,顾潮平必须从茧里出来,面对这一切现实。
……当然,最重要的是,就算不干涉顾潮平的决定,黎应晨也得把他薅出来,才能使用这把钥匙。
=
“牧松啊,聊正事吧。第一个问题,你现在的情况究竟是怎么回事?”
被宛如活物一样的荆棘包裹成茧,吊在镇魂阵中间。这是在做什么?
那茧蠕动一会儿,吐出来一条有些困惑的纸条。
黎应晨拿起来一看,只觉得呼吸一滞:
【您不知道么?您和摘星楼那家伙如此熟悉。】
【他一直在您身边。】
他一直在你身边。
没错。黎应晨捏着纸条,深呼吸。
早在行舟之时,第一次听到那带着笑意的声音,她就有这样的预感了。
那声音音色大变,与自己之前所听的声线完全不同。
但是语音和语调,有七八分相似,是骗不了人的。
——那是吊树影的声音。
昆仑门徒身边的黑影,一直在引诱顾潮平的摘星楼鹰犬……
正是生前的吊树影本人。
这一猜想,最终在此刻得到了确认。
“啊,虽然能理解,执行任务要保密,死后也不能随便说。”
黎应晨微笑着揉揉额角。
“但还是好生气。”
你小子,到底瞒了我多少东西?
咔呲咔呲。
藤茧再次蠕动起来。
【如果他没有同您说过太多内情,也是正常的。】
【我大概能理解,他一定忘了不少东西。】
【因为……他有将近一半的魂魄,都在我这里。】
黎应晨愣住。揉额角的动作也一时停住。
【要解释这个,便说来话长了。走笔速缓,请您听我慢慢道来。】
【事情要从天空说起。】
【不知您是否有过这样的疑问,卜筮之法是如何同天沟通的,又如何能指引未来发生之事?……】
“啊,这个我知道。”黎应晨话长不了一点,立马打断他,“因为天上有星辰,星辰之内有人类不能理解的生物。”
藤茧微颤一下,似乎很意外。
【黎小姐看起来不像奇门之人,果真博学。】
【是的,修道之人将星辰生活之地称为[九霄星外],修道人的力量便来自于九霄星外。所谓修道一途,修的便是与九霄星外的沟通之道。感悟天地规律,借星辰真力为己所用,是为[修真]。星辰们于九天之上按照规律移动,仿佛各自沿着固定的道路行走,所以星辰规律也被称为[天道]。】
【一千年前,修真之人慢慢发现,此方天地与星辰的沟通变得愈发困难,天道也愈发捉摸不透。不论修为如何,所有修士的真力都在缓慢下降。这种下降似乎无底洞一样,直至彻底变成凡人为止。这一现象,被称为[天地灭法]】
【又有修士算出,一千年后,也就是距今五年之前,天道将有一场大波动,会对世间降下巨大灾劫。】
【对此,整个修真界都在做出自己的努力。昆仑也一样。而昆仑的方式……很特殊。】
【请您稳住心神,不要太过惊讶……】
“啊,这个我也知道。”黎应晨再一次打断他,轻描淡写地说,“你们把一颗星辰抓下来绑了嘛!”
轰隆!
藤茧剧烈振颤了一下。整个山洞都一同晃动起来,烛火飘摇,狠狠晃了晃。
【这…这您也知道?】
那藤茧几乎有些发抖了。
她到底是什么人!
她怎么会知道昆仑宫死守了千年的秘辛!
在藤茧之内,顾潮平心神剧荡,几乎眼前发昏。
在他狭窄的视野里,黎应晨眯着异色的一双眼睛,非人非鬼,捉摸不透,笑眯眯地看着他。
要知道,哪怕是叛出昆仑的时候,顾潮平也没敢把这样的东西透露给任何人。
这可怕的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她到底……知道多少?
“都说了,我知道的事情很多。”黎应晨笑眯眯地抬手敲敲藤茧,“来,继续说。”
藤蔓交错的缝隙里,顾潮平看黎应晨的眼神几乎带着一点恐惧。
他摸不清黎应晨到底知道多少东西,再不敢有半点隐瞒。
【没错,您说的对。】
【而昆仑用以将星辰拽入凡间的力量,正是……】
【人类本身。】
第49章 枯藤
“人类?”黎应晨重复。她拿着地上一块很好看的水晶样的石头,对着光看一看。
别说,这用来摆阵的东西还挺漂亮。
【人类。人类最激烈的情感波动,那些极致的恨意,会成为驱动星辰的力量。】
【越是感受到非人的痛苦,恨意愈发深重,星辰就越是喜欢。】
【星辰汲取人类的感情为食,又被人类的感情影响。感情越强烈,星辰被影响得越厉害。那么,理论上来说,只要制造足够激烈庞杂的人类感情,就可以彻底控制一颗星辰。】
黎应晨一下想到了邪祟的怨力。
啊,是的。如果说谭星这个【主巢】有什么东西能够驱动这些邪祟,那就是怨力了。
邪祟们徘徊在怨恨与憎恶中,血泪流淌过千百个日夜,是一场永无止尽的折磨。
“……这就是怨力。”
黎应晨呢喃。
“你们……昆仑宫,在制造惨案,用仇怨之力控制星辰,驱动星辰的力量。”
顾潮平没有否认。
【是的。这就是昆仑的力量来源。怨力的源头名为[三生修罗池],就在真正的昆仑宫外,黑凤山背阴河的源头。】
【三生修罗池中,有最卓越的镇魂阵,出自天下第一阵修陈清歌之手。镇魂阵切断了轮回路,使受难者无法死去往生,只能生生承受一切。每一个被投入三生修罗池的灵魂,都要在刺心裂胆的折磨中,度过无尽的时光。】
三生修罗池里,烈火灼烧,滚油沸煮,血尸哀嚎。人皮被生生扒下,使得他们能够更好地沐浴神恩。爆裂的躯壳在烈火中融化,然后一次次被阵法重塑。他们清醒着挣扎,无法昏厥,不会死去,一遍又一遍,无限重复这个过程。
永无天日。
泼天的怨憎与鲜血从上流源头直冲而下,将整条河流淹没。
在河流中的飘摇的水草,被这滔天怨恨浸泡,变成了食人邪祟。
黎应晨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都在抖:“你们…从哪里弄来这些人,投进池子去?”
【姜家村每年都会向山神献祭。】
咔!
藤茧一时不动了。
黎应晨深呼吸半晌,慢慢地松开手。
她的掌心里,水晶石已经碎成了齑粉。
“姜堰姐姐,田恕己……”她咬着后槽牙,死死地瞪着地面,声音却轻的诡异,近似于呢喃,“啊,原来是因为这个啊……我说呢……”
顾潮平介绍了一切。
姜家村被隐蔽的降下诸多天灾。干旱,饥荒,山体石流,应有尽有。
为了活下去,他们只得妥协,向山神献祭。
村子里每年都会暗中定下两位祭品,通过人绣、打生桩等方式,献祭给山神。
为了确怨恨足够,祭品要特别挑选那些健康而幸福的人。让他们去遭遇巨大的落差,用突兀而残酷的命运撕碎他们的心智,让极致的苦痛在漫长时光中发酵。
而“山神”也会给予他们足够丰厚的回报。比如兴盛的织造厂,比如能给村子开辟生路的吊桥。
但姜家村和祭品们并不想要。他们不甘心出卖同胞,一次次哭得撕心裂肺,五体投地跪于神龛之前,头颅触地,磕得声声见血,乞求昴宿星君的庇
佑。
昴宿星君……闭目不见。
“……你一直都能看见,你只是闭着眼睛。”黎应晨呢喃。
顾潮平不答。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对。】
【因为我无法违逆师尊。也没法阻止他。更重要的是,我无法说服我自己。】
【若是我阻止师尊建设三生修罗池,我们又要用什么方式,来面对几百年后的浩劫天灾?】
【若因为我这一时表面仁慈,葬送天下苍生,我便是罪孽最深重的渣滓。】
他不敢。
不是每个人都是黎应晨,身有大运加护,想干什么都先做了再说。
少年总要长大,总要知晓这世上的事并不是非黑即白。那些【坏人】不一定是错的,而自己也不一定是对的。
你觉得完全无法接受的现实,也许已是许多人尝试过许多方法之后,最有可行性的一种了。
顾潮平非常明白这一点。
当年的天灾,他自作主张,将姜家人带回昆仑山,使许多无辜的灵魂饱受折磨,成了他此生最大的悔恨。
这一次,他再也不敢托大了。
那少年心气,终究是被慢慢磨掉了。
但是啊,但是。
黎应晨垂眸,看着被血浸透的掌心。
“但是你也无法说服自己,和昆仑一同建设三生修罗池。”
【是的。】
【那位摘星楼的门客,伪装成姜萍的后人,化名姜孝。他似乎对昆仑无比熟悉,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能悄悄潜入昆仑来。】
【这一次,我没有再拒绝他。】
【于是我成为了昆仑叛徒。】
哪怕过去这么久了,写下这一行字,顾潮平的手还是在抖。
黎应晨轻叹一声。不做评价,只是说:
“摘星楼的人费这么大劲策反你,是要你做什么?”
出乎意料的,顾潮平却回答:
【没有任何要求。】
咦。黎应晨微微抬头。
【我刚刚与他们联系上,便被师尊发现了,将我关在天池里。竖子无知,年少轻狂,与师尊大吵一架,被师尊教训,假意击杀,埋葬于天池之边。】
【我再无一点价值。本以为此事已经结束,但是那摘星楼的门客,竟然逃过了师尊的层层追捕,来到天池里,重新出现在我面前。】
【他没有提任何要求,只给我带来了一枚种子。】
一根藤条探出来,指一指黎应晨怀里。
——在衣袄的包裹中,“顾潮平”坟墓里的种子,静静地躺在黎应晨怀里。
记忆里,那个笑眯眯的男人摊开手。
“这种子名为[苦痛荆棘]。它汲取人类的苦痛为生。当你供养它的时候,它会听从你的指挥,释放一些特殊的力量。我需要你留着它,在你认为需要的时候,把它种下去。”
他吹了声口哨:
“当然,如果您一直不需要,一辈子放在箱底吃灰也是可以的!怎么样,很划算吧?”
当年的顾潮平还是那个白衣仙君。他迟疑着说:“……可以。只是,现在昆仑护山大阵全开,不允许任何法器进入,你是如何把这种子带进来的?它现在在哪?”
“这个简单。”
男人笑眼盈盈地说。
下一秒,鲜血四溅。
他瘦削的手指插进自己的胸腔,指尖塞入血肉里,生生地将那苍白的胸膛撕开了。
在那跳动的心脏上,用针细细地缝着两颗种子,植物坚硬的种皮和血肉融在一起,已然不分彼此。
砰咚。
砰咚。
那种子随着心脏一起脉动。
男人的呼吸破碎,身体因失血而微微发着抖,嘴角呛出一点血来。
“咳…哈……”
他还在笑。顾潮平这才注意到,他脸上的表情是被缝起来的。
“没办法,这东西娇贵,只有放在人的血肉魂魄里才能活着运输,小生不才,获此殊荣,喜做了传菜盒。”
“哎呀…别这个表情啊,顾仙君。”
“您放心,小生感觉不到疼痛。所有的苦痛都被吸收了,小生现在,非常的……”
他笑眯眯地歪过头。
“幸福。”
——被苦痛荆棘蚕食的灵魂,痛苦与灵魂被一同吞吃,只剩下了泼天的幸福和快乐。
在淋漓的血肉里,摘星楼的门客幸福地敞开胸襟,请求顾潮平摘走他的心脏与魂魄。
或许是看出了顾潮平的犹豫,那人哈哈大笑,笑容声嘶力竭,近乎疯癫。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顾仙君,你这又是何意啊?”
“摘星楼大门常开,广渡天下生灵。不论出身,不论天资,只要有心救世,皆可入门登楼,扶阶而上。”
“不必为我哭丧,顾仙君。我们和你们不一样。一条烂命横人世,值不得几个钱。”
“皮肉灵魂皆不足道,只求以身开大道,天堑变通途。”
“顾仙君,请吧!”
顾潮平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昆仑收徒试炼五年一开,全天下选出十万天资卓绝的童子,远赴千山万水来参加昆仑试炼,最终得以通过试炼的,只有寥寥两三人。有时甚至一个都无。
每一个昆仑弟子都无比金贵。
他实在很难想象吊树影的这句话:一条烂命横人世,值不得几个钱。
吊树影笑累了,咂咂嘴,吹了声口哨,好像谈得并不是自己的性命:“您快点的行不?这么喜欢欣赏小生对您掏心掏肺的样儿?”
……最终,顾潮平还是伸出了手。
那种子已经和这人的血肉魂魄生长在了一起,难舍难分。
如果要生生撕下这两颗种子,这个人一定魂飞魄散,十死无生。
顾潮平最终还是没能忍心。仙君白皙无茧的手落下,只扯下了其中一颗种子。
——刺啦!
随着心脏破裂的声音,那人的身体生命随风而逝,七魂六魄也随之扯下去了一半,被顾潮平攥在手里。
他软软地倒下去,却被顾潮平一手拦住。
顾潮平将摘星楼门客的尸体吊在了天池边的桂花树上,浸在天池的水里,在旁边摆上镇魂阵,停灵十天,替他稳定好了残缺的魂魄。又将他好生埋葬在师尊为自己准备的墓地里,蕴养神魂。
等待几百年后,此人的神魂恢复完整,或可重新投胎。
“……还行吧。”黎应晨低头看着地板,“他的神魂恢复的还行。能贫嘴能犯贱,还算有点小聪明。”
“就是身上老滴水,估计是天池里泡的太久。”
【已经是不错的结果了。】顾潮平颔首。
【摘星楼充满谜团,但所有门客都是一副如此行为,似是疯疯癫癫,又似是义无反顾,令人捉摸不透。】
【自那以后,我就一直待在天池。】
【后来,我感觉到修罗池中人数大增,但是新增的人具体是哪里来的,我也不知道。】
【再后来,这大增的人数也没能控制住那颗被囚禁的星辰。我们称它为[主巢]。主巢彻底爆发,余波攀卷,直接冲破了三生修罗池。三生修罗池倾覆,诸多受难的灵借机远遁,逃出昆仑,散布在黑凤山各地。】
接下来的事,大家就都知道了。
血幕降临。
邪祟爆发。
粮食短缺。
黎应晨还记得白凝春那骨瘦伶仃的腿,像两根火柴棍。
“在回忆中,那位’卢先生‘与陈清歌掌门所说的大灾劫,就是这一难吗?”
【不是。】
顾潮平说。
【主巢爆发,黑云血灾,这些都是那颗星辰暴动的后果。而这颗星辰本身,是昆仑用来试图对抗灾劫的力量。】
“也就是说……”
【没错。目前为止,那真正的灾劫还未到来,不知道是被消解了,还是被推迟了。】
【我希望是
前者。】
恐怕不是。
连苦在准备黑云血灾时就算出,立春之后,仙力——也就是星辰之力——潮汐翻涌,将有一大难。
三生修罗池也好,别的什么也好,昆仑宫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将这场大难推迟了六年而已。
黎应晨扶着额头:“可……仅仅是这样,付出如此代价,真的值得吗?”
顾潮平说:【我不知道。】
黎应晨盯着地面呢喃:“昆仑宫把少数个体投入三生修罗池,试图从灾劫中救下天下苍生,最后却导致了邪祟爆发,死了数以万计的人……”
“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顾潮平,你认可吗?”
藤茧说:【我不知道。】
黎应晨抬起头来:“曾经你不认可,但是……最终的你,还是使用了苦痛荆棘。”
虽然没有三生修罗池这么过分,但是苦痛荆棘其实是与三生修罗池大同小异的东西。汲取人类的痛苦为食,换取能干涉世界的力量。
【我不知道!】
藤茧吐出的字条,微微打着颤。
【有些时候,那些牺牲是必要的。】
——这句话何其眼熟!
可是,还没等黎应晨说点什么,那茧就开始震动起来。
伴随着逐渐剧烈的震动,里面的字条像雪片一样,洋洋洒洒落下来。
顾潮平好像被踩了痛脚的猫一样,一下就开始激动起来。
【牺牲是必要的!在下无比厌恶这句话。】
【但是,但是啊,我有什么办法?】
【你来的太晚了,黎小姐,邪祟爆发已经五年了。五年!】
【主巢失控,我的真力也流失了。我就坐在这矮崖上,眼睁睁的看着邪祟席卷黑凤山,看着村里人一个一个被邪祟吞吃……】
【是的,我最后还是用了这东西】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最后一张纸条,字迹疯狂潦草,已经几乎不可辨认了。
是啊,邪祟爆发已经五年了。
黎应晨看着那藤茧,轻轻地敲一敲。
她靠坐在山洞里,声音轻得厉害:“别害怕。我不是来指责你的。”
“对不起,我只是……也有点迷茫。”
“顾潮平,能让我看看你吗?”
一个猜想慢慢地从她的脑子里冒出来,迫切需要验证。
“把茧打开。牧松。让我看看,就看一眼。没关系,我什么也不会说。”
【……】
烛光摇曳,山洞无言。
少顷,那如同多足虫一样的苦痛荆棘,微微发着颤,一条一条抽开。它们伸出去的样子就像是蚰蜒支起身体。
巨茧逐渐解开。
借着昏黄的烛光,黎应晨看到了那块被巨茧包着的东西。
那是一根人形的枯藤。
顾潮平被荆棘缠得死紧,拴在山洞顶上。他几乎不像是个人,只是依稀有个四肢的形状。一层干瘪松垮的表皮之下,裹着嶙峋的瘦骨。脸庞已然认不出人形了。他的身上没有半点红肌白脂,唯有蜿蜒的荆棘藤蔓,深深地扎进他的皮肤之下,饱食他的苦痛与血肉。
他竭力控制着颤抖的手,拿着一支笔,一沓纸,蘸树汁为墨,与黎应晨交流。
干瘪的脸上,带着那样病态而夸张的笑容。除了嘴角微微抽搐着,再没有别的表情。
那是苦痛荆棘供养者的标志。
黎应晨仰头看着这枯藤一般的人形。
他是顾潮平,是昆仑掌门最喜欢的小徒弟,是白衣飘飘,丰神俊朗的小仙君。
你来的太晚了,黎小姐。
邪祟爆发已经五年了。
这五年来,悬崖下的黑凤村,为什么一直百祟不侵?
在这末世之中,为何会存有这样一块宝贵的地方?那些孤儿寡母普通百姓,是凭着什么活过这地狱一样的五年的?
黎应晨一直将【生物立场】当做大自然的馈赠。
新手村是安全区,安全区可以好好休息,不允许战斗和杀人,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不是。
这世界不是游戏,从来没有理所应当的安全,更没有毫无代价的馈赠。
它在燃烧顾潮平的血肉。
第50章 凡人
画面一闪,黎应晨的眼前,亮起了点点幻象。
那是此地几千米之下的山崖中层,苦痛荆棘扎根的地方。
山洞中缠绕着叠压的荆棘,就像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百足虫。根须交错之间,一群人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
是白成峰他们本体所处的地方。
他们在黑漆漆的山洞中生活,目不能视物,也没什么东西可做。但是他们一个个脸上都带着大大的笑容,自以为在天地下自由行走。他们吃进去的每一口东西,都是藤蔓从山顶运下来的。每个人的脚上,都缠着一根荆棘,棘刺深深地扎进血肉里。
有些人偶尔会躬身低头,举起双手并拢,将十根手指拢成半弧状,放在自己额前。
这是一个蜷缩起来的动作。
他像是花苞一样把自己团起来,荆棘们便一拥而上,将他裹住,变成和顾潮平一样的荆棘茧,吸取生命力。
原来这就是白成峰他们“行礼”动作的来源。
……那讲的倒是没错,确实是做的越多越接近仙人。毕竟仙人已经成干儿了。
村中无水,大家都不需要喝水,这一怪异也有了解释。因为所有人都正在被植物控制着,植物根须吸收着水分,自然也会供养他们。
顾潮平的声音在黎应晨的身后响起。
他终于开口了,只是那声音沙哑干涩,像是被磨碎的砂砾,听得黎应晨耳朵发麻。
“我知道凡人的体力不可能登上山顶,便用幻象将他们留在了那里。”
“……他们对我感激涕零。”
“我很想……非常想,纯粹地帮帮他们,只是……”
黎应晨回头看他。一条人形枯藤。
……只是,这具身体已经油尽灯枯了。
近似于植物汁液的血泪,从干瘪的眼眶里涌出来。
“想把黑凤村的结界维持下去,我就必须吸收他们的力量。”
“我在他们面前露出过手臂,警告过他们,这个动作越做,就会越接近我这样子。”
“但是他们好像…反而将这当成了一种荣耀。”
“那个领头的百姓,我知道他叫白成峰。他的身体是被吸吮最严重的。”
“他一直非常聪明,早就意识到了不对。他明明知道,越做蜷缩姿态,身体变化就越大。他知道自己正在被异化。”
“但是,他还是那么做了。甚至做的更多。”
“因为我只让荆棘取必要的营养,来维持黑凤村和这里的结界。”
“而他发现了,只要自己被异化的多一些,他的同伴就会被异化的少一些。”
“——他想靠自己保护他的同伴。”
顾潮平的声音几乎崩溃。
这几百年来,他一直一个人困在山崖顶上,俯视着云海下的众生。
想也知道,从来没有人能听他说这些吧。黎应晨垂眸。
“好好的一个老百姓,有他恩爱的妻子和儿女,品行高洁,有勇有谋,他是个…是个很好的人。”
“他不该变成这样的。”
顾潮平发着抖。
“有些时候,我一直在想……”
“我这几百年来,所行之事,所奉之道,所救所害之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当年师尊建设三生修罗池,我与师尊大吵一架,甚至大打出手。我从来没有那么愤怒过。”
“因着三生修罗池,我迎着师尊失望的目光,做了那么多……那么多蠢事。”
“结果到头来,我也变成了我最厌恶的人。”
“那我这前半生究竟是为什么?谁会在乎?”
“又有什么意义呢?!”
说到最后,那声音已经近乎疯魔了。
“我想,师尊他…”
黎应晨不得不打断他了。
她已经听够了。
她说:“别人我不知道,但鲁望应该挺在乎的。”
顾潮
平微微一愣。
他皱起眉,开始回忆几百年来所有的修道前辈……
黎应晨拍拍他的肩膀:“别想了,你不认识鲁望。他是黑凤村的铁匠,现在应当在田里种地。当然,也可能在喝茶躲懒。但反正,如果没有你,他现在会在坟里长草。”
她扳着指头开始数:“白成峰在乎,鲁望在乎,林济海在乎,史耘在乎,典胜旗在乎……这个村民在乎,那个村民也在乎。”
黎应晨一摊手:“你救了这么多人,然后说谁会在乎?搞没搞错,他们都超在乎的好吗。”
“我也在乎。如果没有你,我来到这里,得在死人堆里风餐露宿。我不懂耕作,也不会搭屋,就算邪祟杀不死我,我也会死于零经验荒野求生。”
“我知道你在挣扎,也知道你力有未逮,救不了所有人。但是,姜家难民也好,黑凤村也好,每一次你自觉无望的挣扎,都救下来了很多很多的人。”
“他们不是’百姓‘,也不是一个符号数字什么的,他们是实打实的,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
黎应晨露出一个非常,非常灿烂的笑容:“谢谢你,顾潮平。”
“我们很在乎。你救了我们的命。”
少女一身黄裙,笑得杏眼弯弯。她身在漆黑洞中,笑容却无半点阴霾,身后雅舞缭绕,宛如圣火辉光。
顾潮平怔怔地盯着她。
连身上那诡异的亢奋都消失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明白了,那些灾民们第一次看到顾小仙君从天而降,是种什么样的感受。
黎应晨挠挠头,说道:“况且,你是不是有点自负了?”
“什么?”顾潮平一愣。
“如果你把真相和盘托出,告诉桂花村那些汉子们,他们现在正在被吮吸身体,你猜猜他们会是什么态度?”
顾潮平紧张起来,声音磕磕巴巴。那种失望的神态,仅仅是想一想,都让他有些发抖:“那……那想必……”
黎应晨一锤定音:“想必他们要高兴疯了,对你三拜九叩供奉都不够。”
顾潮平一脸茫然:“啊……?”
“这群人本来就是知道村里情况危急,才冒死出村找生路的。他们拼尽全力爬上悬崖,只为了身后的妻儿父母有一条活路来。这样的尝试九死一生,要面对无数艰难险阻,最后多半也只是白白送死罢了。现在,只要付出自己的生命,竟然就能确保父老乡亲的安全了!还有这样的好事,他们简直要开心死了好吗?”
“甚至他们自己也不会死的太痛苦,还是在幸福中被吸干的,临终还能过一段好日子。”
黎应晨打个哆嗦。
“哇,我都不敢想象他们得高兴成什么样。”
顾潮平彻底懵了。他完全没想到这个角度,甚至都不知道说些什么。
黎应晨似笑非笑地抬起眼:
“顾仙君,我说你啊,是不是飞得太高了?”
“你一直在心疼百姓,可百姓并不是你怀里的花朵。他们是人。他们世代生活在这里,扎根于土地,辛勤耕作,努力营生,为了活下去而拼尽全力。他们是一群非常,非常积极的人,并且绝不是手无缚鸡之力。”
“他们会竭尽所能,让更多人能够活下去。”
黎应晨舒了口气。
“就像你不情愿白成峰牺牲自己,可你有没有问过他是否痛苦?遗憾固然是有的,但他一定不会后悔。”
“因为他保护的是他自己的村子,是他自己的家人。在他死后,他的女儿将永远记住他,然后平安健康的长大。黑凤村会保护着白凝春自由生长,直到成为一个非常好的大姑娘。到那时,做出一番事业还是结婚生子,都随她选择。最终,她会度过幸福的一生。”
黎应晨一字一顿地说:“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意义的啊,小仙君。”
“辛苦你了,独自坚持了这么久。”
顾潮平干瘪的眼眶轻轻颤动。
不知何时,他的血泪已经停止了。
黎应晨犹豫一下,还是走上前,拎起袖角,轻轻地碰一碰顾潮平的脸,拭掉那些干涸的血泪。
“况且……”她另一只手抵着口唇,稍微有点不好意思,“……你觉得白成峰是个好人,不该受到如此待遇,我对你的感觉也是一样的。”
“我也觉得你不该沦落到这个地步。这不应当是你的一生。”
大约是顾潮平空洞的目光实在是有点太专注了,黎应晨赶紧干咳两下:“呃,但是我挤不出眼泪来,对不住哈!”
她大手一挥,豪言壮语:
“总之,我要带你出去,顾仙君。”
“就像你当年救了那些灾民一样,也应该有人来救你!”
顾潮平心神俱震。
他已经完全失去了语言能力,再也不知道说什么。脑海也几乎一片空白。
干瘪的口唇张开,翕动两下,最后还是颤抖着抿紧。
一种无言的蓬松感填满了他腐朽的胸腔,他好像能听到久违的,心脏跳动的声音。
不同于苦痛荆棘虚假的幸福,不同于从前少年时纯粹的快乐……
一种更加深重的,沉甸甸的暖流,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年少无知,不知世事难为,满腔热血沸腾,以为能以一己之身渡世人。
几百年时光如白驹过隙,事到如今,顾潮平经历了世间百态,撞过了诸般南墙,心中热血未凉,还能有人对他说:我看见了,我带你走。
他缓缓低下头,平复着无用的呼吸,努力压下去那些隐晦的哽咽。
这一句“辛苦了”,他已经等了几百年了。
但是,顾潮平并未表现得太过激动。他哽咽过后,平复许久,还是说:“谢谢你,黎小姐。你的心意领了,但我情况特殊,这里离不开……”
“怎么离不开了。”
山洞口边,遥遥传来一声清喝。
顾潮平猛地抬起头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