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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百目星君

    是白成峰。

    白成峰擎着火把,健步如飞地走来。不只是白成峰,所有桂花村的人们都来了。年轻汉子们强健而坚定,一个个穿着短打,走路都带着一阵风。有人虎目含泪,有人牙关紧咬,却没有一个人迟疑半秒。他们举着一根一根火把,跟在白成峰的身后,在山洞里亮起丛丛火光。

    你看,假如不能操纵雅舞,凡人们自己点燃火焰,也可划破幽深的黑暗。

    “怎么离不开了,星君!”白成峰高声叫着,“您刚刚不还说了,我这残躯也还有点用么?有用,那拿去吸我不就完了!”

    顾潮平看向黎应晨:“是你,你在进来之前,就让他们……”

    白成峰打断了顾潮平的话:“星君莫怪黎小姐,与黎小姐无关。是我们找到了天池归来的黎小姐,死缠烂打,求黎小姐带我们进洞听取真相的。”

    黎应晨耸耸肩:“就是这样。他们又不是你我的使魔,有自己的想法,不是很正常么。”

    这边,白成峰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扑通。扑通。扑通。

    在他的身后,桂花村的人们,一个接着一个,全部跪倒了。洋洋一大片。

    面对着这怪物一般干瘪枯瘦的藤蔓,这几十个村民,没有一个人露出哪怕一丁点恐惧或者厌恶。他们的双目含泪,表情无比虔诚,充满敬意。

    咚。

    白成峰磕下了一个响头。

    咚。咚。咚。咚。

    身后的所有村民,齐齐动作,五体投地,额头磕在坚硬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多谢仙君庇佑!”白成峰大声喊。

    顾潮平发着抖:“我不是……”

    “我知道的。”

    白成峰第一次打断了昴宿星君的话。

    “我知道的。我们都知道。您不是昴宿星君,也没了仙人力量,您尊名为顾潮平。”

    白成峰抬起头,跪直身体,声音谦卑而坚定,铿锵有力。

    “这一拜,不为别的,只为您舍身救世,救了黑凤村,也救了我们全家老小性命,护着我们足有五年之久。”

    再拜!

    白成峰

    低下头去,其它汉子也齐齐效仿,咚得一下,拜触地有声。

    “这一拜,为您救了我们,没让我们这些自不量力的蠢夫,在悬崖上摔死累死,还悉心为我们准备了这样富足的幻象。”

    再拜!

    众人再一次齐齐倒伏,眼神无比虔诚,已经有人额头带血。

    “第三拜,敬您能给我们这样的机会,用我们自己的身体去护妻儿老小,给了凡人一条活命的路子!”

    “其中恩重如山,本应当衔草结环来报,但我一介尘民,笨嘴拙舌,实在难言。”

    白成峰的额头抵着地板,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唯有一点,请您放心。”

    “若是仙法道术,我们可能有心无力,但若是只要这一身血肉,我们不比谁差。我们足能去维持这苦痛荆棘,保护村人安全。”

    “您都做到如此地步了,我们又有什么舍不得的?”

    “您为我们做的已经够多了。尘民斗胆,请您起来,去当那潇洒仙人吧。这里,交给我们,您放心。”

    其实谁也不用牺牲哦。黎应晨笑吟吟。没亲眼见到,这些人还不相信呢。城墙已经立起,村兵训练已经初有成效,现在的黑凤村,再不畏惧等闲邪祟,也就不用大伙牺牲血肉维持力场了。

    只是,出于一些特殊原因,她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白成峰他们。

    她有一个猜想,要用顾潮平和白成峰他们验证一下。

    白成峰身后,其它村人也纷纷响应。

    “仙君放宽心吧,早在出村的时候,我就做好回不去的准备了!”

    “我们当真蠢笨。若早知道仙君正受如此苦楚,我们也绝不会在那傻乐到今日啊。”

    “安心吧仙君,黎小姐早答应帮我们带遗书回去,我们没什么遗憾的!”

    “是啊,是啊!我还当是什么,原来就是吃我而已啊。拿去,拿去便好。”

    史木匠嚷嚷:“嘿,你都几天不洗澡了,那仙藤吃了你,万一拉肚子,不灵了,怎么办?”

    众人纷纷怒目而视。旁边的人气得再一次狂掐史木匠:“啊呀!讲话从来不看场合!赶紧闭上你那张嘴吧!”

    但还是有人没绷住,噗嗤乐起来。这笑声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纷纷笑起来了。

    最终,白成峰笑着下了一个总结:“相信我们吧,顾仙君。”

    “我们会永世不忘记您的。”

    顾潮平盯着他们,黑洞洞的眼眶之中,热意涌动。

    那股不知名的暖流,在他干瘪的五脏六腑中冲撞,流淌过静脉丹田,充盈着他萎缩的四肢。

    他近乎贪婪地看着这一小撮凡人的面容,想起了千百年前昆仑宫中,那千年不化的雪。

    当年初入昆仑,只见玉楼金殿,琼台飘雪,师尊的手抚在他的发顶,轻笑着说:

    “修道之人,当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救苦救难,护佑世人。”

    年幼的童子扬首,问:“为什么呢?我为什么要救护苍生?”

    师尊但笑不语,架起手,用宽大的袍袖替他挡住漫天风雪。

    他说:“你会明白的,他们值得。”

    睁眼看看吧,他们值得。

    嗡的一声,一股暖流冲破了顾潮平早已干瘪的丹田。两行热泪从眼眶中不受控地涌出,淅沥流淌过脸颊。不知名的蓝光从他的经脉中亮起,连向苦痛荆棘。

    顾潮平惶然低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黎应晨终于等到了这一刻。

    她一个箭步,闪身上去,在任何人反应过来之前,一刀捅进了顾潮平的心脏里!

    嗤!

    刀尖撕开腐朽的血肉。

    这一举实在太过突然,所有人都愣住了。

    黎应晨举起食指,放在唇边。

    嘘。

    顾潮平的身体早已油尽灯枯,经此突袭,自然立马毙命。

    但是,在那抽搐着的尸身上,那些蓝光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更盛了。

    逐渐的,又有星星点点的光从藤蔓中亮起。

    “哎!”白成峰惊讶地低下头,发现自己身上也亮起了点点蓝光。其它村民亦然。那蓝色光点从每一个村民的胸腔中迸出,飞舞着,和藤蔓的蓝光融在一起,在黑暗的山洞中飘荡,最终旋转融合,变成一片片梦幻般的光斑,落在了顾潮平的尸身上。

    顾潮平的尸身逐渐浮起,离开了荆棘根须,飘在山洞中央,被蓝光旋转包裹着起来,散发出强烈的光芒。

    刺——

    这光闪的太亮了,几乎与月同辉,刺的众人双目流泪,不得不纷纷侧身掩目,又关心仙君现状,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黎应晨也捂住眼睛,浅笑盈盈。

    自从姜堰因为想要保护村里人而进阶以来,黎应晨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邪祟的力量究竟来自于哪里?

    大家都说,邪祟也好,星辰也好,它们力量的来源是仇怨与憎恨。

    可是,为什么针女放下了仇恨,变回了姜堰,反而变得更强了呢?

    又为什么,吊树影自愿赴死,死得其所,看起来全无半点怨气,却还是成了邪祟呢?

    更何况,黎应晨自己一介没心没肺的活牲口,心胸宽广到不正常,对任何事都全无仇恨,谭星又为什么这么爱吃她呢?谭星真的能吃到她的怨力吗?

    黎应晨思前想后,琢磨出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答案。

    她抬起眼,直视着那刺眼的光球,唇角微微勾起。

    ——星辰也好,邪祟也好,他们力量的来源,根本不是仇恨怨力。

    而是激烈的情感。

    只要有足够激烈,在极致中爆发的人类情感,灵魂们就能拥有自己的力量。

    而在一般情况下,人们能探寻出来,也是唯一能人工创造的激烈的情感,就是【仇恨】。

    只是这种力量仅限于灵体使用,活人是用不了的。而那些死去的人,虽说是马上就要成为灵体,但若是心怀正面感情,心境多半幸福豁达,不会有什么执念。唯一执念深重,情感激烈的,都是些身怀仇怨且不甘心去死的人。只有这些人,才会变成邪祟。

    正因如此,这世间才会有【邪祟的力量来源于怨力】的误解。

    直到黎应晨来到这里,让那些魂魄邪祟产生了激荡的正面感情,这个误会,才得以解开。

    魂魄的力量来自于星辰,星辰的力量来自于情感。而此刻的顾潮平,自身心情激荡,周围应者如云,还身负灵物,正是一个【成祟】的好时候。

    只需要让他变成灵体,一切迎刃而解。

    不远处,那刺目的光球渐渐散开。

    在弥散的蓝色光点中,一个长袍广袖,玉树临风的年轻仙人,赫然踏出了一步。

    就这一步,山洞之外,祥云立马翻滚涌动,山中鸟鸣声声而起,如同百鸟朝凤。

    飘飘云烟涌进漆黑的山洞,五彩流光照亮残破的黑暗。苦痛荆棘此刻已经整个变成了翠绿色的仙藤,服服帖帖地缠着仙君的袍脚,再看不出一点扭曲虫豸的样子。

    袍角曳地,仙君纯白色的法袍上流光溢转。柔顺铺散的黑发微动,仙君似乎还没弄清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有些迷茫,睁眼抬眸。

    刹那间,千百只眼睛在他的身上睁开。

    昴宿星君五感神通,目能视物,观世间苍生疾苦,以一己之身渡世人,从此再不闭眼。

    【百目星君顾潮平】

    如此降临世间。

    顾潮平似乎自己也吓了一跳,赶忙把脸上之外地方的眼睛都消下去。只是,黎应晨能感觉到,虽说外表上是隐下去了,但被人注视的感觉仍未消失,那千百只眼睛的视野多半是还在的。

    “哎呀…该说正面的邪祟也是邪祟吗?确实多多少少有点魔性。”黎应晨摸摸下巴,“好,那这样就没问题了!”

    黎应晨清清嗓子,浅笑盈盈,上前两步,向他伸出手:

    “来,顾潮平。”

    “至今为止,辛苦你了。”

    “跟我走吧。”

    第52章 昴宿星选

    【SS级邪祟-百目星君】

    在世界之巅的牢狱中,囚禁着一位目不能视的修道者。

    他在罪人设下的囚牢中挣扎,作茧自缚,成为逐渐腐烂的垃圾。

    直至朽烂的**沉降的那一刻,他睁开淌着血泪的眼睛。

    星辰认可了他。

    [能力-昴宿星选]

    你向星辰献上了足够多的贡品。

    九天之外的存在向你投来一瞥。

    祂的荫蔽重新回到你的身上。

    百目星君可以一定程度中调动天地之力。

    与此同时,在昴宿星时,祂会赐予百目星君新的变化。

    请怀着感激的心情迎接一切。

    [能力-泥木偶像]

    自身难保的囚徒,仍然对尘民们伸出枯瘦的手。

    尘民们爱着他,尘民们相信他。尘民们托起融化的泥菩萨,将他供奉在神殿之上。

    百目星君不靠怨力维持存续。他赐予信徒神力,信徒的神力也回馈于他。

    仅仅将站在你面前的表象击溃,是没有任何作用的。

    只要还有一个百目星君的信徒存在于世,百目星君便不会消失。

    [能力-百目]

    合目观星斗,睁眼见世人。

    他有千万只眼睛,千万种神通,为天地星辰而闭,为世间疾苦而开。

    也许这才是仙人真正该做的事情。

    百目星君合眼时,拥有与星辰沟通的力量。

    百目星君睁眼时,拥有常观人世间的力量。

    最好不要松懈任意一种。

    [能力-奉道仙藤]

    苦痛荆棘被信仰与新生的能力所异化,所化一种无害藤蔓。

    奉道仙藤靠汲取人类的信仰过活,并且只吃一点点。

    不必再担心它汲取人类的血肉,或者自行猎食。它懂得什么叫顿顿饱。

    ……除非它获得了你的准许。

    以上,就是顾潮平在系统中的面板了。

    黎应晨叹为观止。

    这还是她第一次碰到SS级别的邪祟。果然厉害。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四个能力的邪祟,并且每个能力看起来都非常有用。

    这些文字描述看起来也颇有深意。黎应晨盯着【他在罪人设下的囚牢中挣扎】这句话看了一会儿。

    不难看出来,系统极度认同甚至吹捧星辰们,又认为陈清歌是“罪人”。

    但是,它好像又和谭星不是一伙人。

    这是何意呢?她朦朦胧胧地想着,抬起头来,刚好撞进一双带着笑意的黑眼睛里。

    顾潮平正在笑着看她。仙君丰神俊朗,皮相当真不错,经历了千百年的搓磨,眼底那最后一丝稚气也已经褪去了。白袍烨然,黑发拖地,身造祥云围绕,一身出尘清骨,如何看都不像是世间之人。

    “感觉如何,可还舒服?”黎应晨问。

    “颇为有趣。”顾潮平说,“我的静脉中充斥着一种真力。不似我之前的昆仑修为,也不像是天地灭法之前,我修过的那些旁门左道。比之前的那一切都……”

    他停顿了一下。

    “更近。”

    不是更进一步,而是更近。

    距离天上的星辰……更近了一点。

    「九天之外的荫蔽重新回到了你的身上,请怀着感激的心情迎接一切。」

    “很奇妙。”他笑着说,“我已经许久没有这样自由活动了。更没想到还能有找回修为的一天。”

    “黎小姐,谢谢你。你是……行走的奇迹。”

    “害,也不至于这样讲撒……”黎应晨第一次被仙人夸,难得一见的有点不好意思。嘴上说着“不至于不至于”,看表情满脸都写着“快夸我快夸我”。

    看起来也太明显了,顾潮平莞尔一笑。

    “哪里的话,黎小姐可不要妄自菲薄。”

    他的话字字出于真心。

    “我不清楚您救了多少人,我不是第一个,应当也不是最后一个。有您在的地方,这个世界就还有希望。”

    讲的也太真诚了,完全就是狗狗眼。

    黎应晨捂着脸,感觉自己有点冒烟,强行转移话题:“哎……话说虽然我把你当邪祟收了,但你想回昆仑还是想做别的什么,都看你自由。”

    顾潮平轻笑着说:“追随您是我的荣幸。”

    黎应晨狂拍大腿。

    长得好看真占便宜啊这人!

    不过言归正传。

    黎应晨咳嗽两声,正色下来。

    有一行字,她一直很介意。

    “合目观星斗,睁眼见世人……”她指节抵着下唇,“这话说得很有趣,你要不要闭一次眼看看?所有的眼睛。”

    顾潮平微微摇头:“我有种预感,如果我这样做了,一定会出现一些奇妙的变化。”

    “建议我们在安全的地方做这些事情。”

    “也好。”黎应晨笑着点点头,“这些回家再说,走,我送你们回黑凤村去。”

    天池是陈清歌为顾潮平设下的监牢,所有生灵有进无出。在白成峰他们遇到顾潮平的那一刻,其实就已经回不去了。那些试图走出桂花村回家传信的人,看上去都失踪了,其实是被顾潮平操纵苦痛荆棘收起来,关押好了。

    藤蔓钻透山洞,位于山体中层的巢穴顶出,将白成峰等人的本体带出来。

    众人自以为在阳光下活了很久,现如今看到真相,想到这么些日子里,自己都只是在山洞中央爬行,一时间不由得啧啧称奇。

    由于白成峰的有意牺牲,其余村人都没有收到什么太明显的损伤,活动活动筋骨,与来时无异,有的还涨了不少肉。就连那些曾经因走出村子而失踪的人们,也只是沉睡在巢穴边缘,大梦初醒。

    唯有白成峰,被藤蔓运上来身体已经干瘪,如同行礼动作一样蜷缩在藤蔓根部,看上去出气多进气少,再不像那个精干有力的汉子。

    但是,顾潮平的仙藤缠在他的脚上,轻轻地勾了一下。

    一阵蓝光流过,白成峰干瘪的身体一下子充盈起来。

    嗡。

    白成峰讶异地看着自己的手,此刻已经再无一点异状。

    他活动一下筋骨,原地蹦跳一下,竟然一蹦几尺高,甚至险些触摸到了山洞顶缘。

    黎应晨微微侧目。虽然离她还差得远,这可不像是常人的弹跳力啊。

    【百目星君不靠怨力维持存续。他赐予信徒神力,信徒的神力也回馈于他。】

    顾潮平俯下身来,盯着白成峰,一字一顿地说:

    “我不会让你死的。”

    这是一个承诺。

    也是百目星君对信徒的庇佑。

    顾潮平曾经为这位勇士的牺牲而羞愧的无地自容,如今他终于有能力,对白成峰说出这句话。

    白成峰热泪盈眶,跪拜称是。

    黎应晨笑着摇摇头。

    “成为百目星君的信徒”这件事……恐怕不只是思想迷信层面的东西。

    顾潮平,他真的能够庇佑他的信徒。

    百目星君越是对信徒降下神力,便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信仰百目星君;而信徒越多,百目星君的能力就越强。这是一个正向循环。

    从今往后,与凡人的链接,正式成为了百目星君顾潮平的根基。

    =

    一行人一起来到天池边缘。天池如海如镜,映着这片血红的白日天幕。

    顾潮平握紧剑穗,跳进天池中央。

    咔啦——

    预想中的扑通落水声并没有响起。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镜面破碎的声音。

    在你手握剑穗的时候,天池不再是一片水池,而是……一面镜子。

    镜子的碎片划破顾潮平的脸颊,鲜血淋在破碎的虚空上,打开了空间的传送门。

    一面镜子,打碎之后,以顾潮平的鲜血为引,会打开通往广阔空间的钥匙。

    天地颠倒,水面上倒映着的东西,会成为真正的天空。

    在夜间泛舟的那一天,荒水之所以不想下天池,就是因为这邪祟的本能告诉它,这东西并不是正常的水。

    ——

    他们从空中落下。

    顾潮平白衣翻卷,轻喝一声,云和藤蔓便一下子翻涌而上,卷住了坠落中的众人,好

    生地放在地上。

    嚓。

    靴子踩进雪地里的声音。

    黎应晨抬头,看到了霜冻凌冽,漫天飘雪。银装素裹的大地上,厚重的积雪足到她的小腿高。

    在她的面前,一扇被雪堆满的鲜红坊门,巍然屹立。

    上书三个大字:【昆仑宫】。

    昆仑宫终年飘雪,不见日月星辰。

    一片池水不流不落,宛如镜面一样,悬于鲜红坊门外侧的天空上,倒映着地下的一切。

    这便是真正的天池。

    在坊门之后,一条白玉所做的康庄天梯一路攀上天空,延伸进云雾中去。

    这便是真正的,昆仑入口了。

    “您不是要去昆仑么?”顾潮平微微偏头,“我知道的,黎小姐一直在向着昆仑进发。现在,我可以带您进入昆仑宫了。”

    黎应晨轻笑一声,背起手来,眉眼弯弯:“回头吧。”

    “什么?”顾潮平一愣。

    黎应晨说:“我进昆仑宫,又不是去求仙问道的。我是来找白姐姐的家人的。现在这一点已经完成了。我们先把白大哥他们送回黑凤村才是要紧事,剩下的再从长计议也不迟。”

    “去昆仑以后总有机会,可他们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我不知道要后悔多久。”

    顾潮平静静凝视着她,乌黑的瞳孔里水光潋滟。

    黎应晨笑着摸摸鼻子:“我这人不是什么干大事的人。比起登顶昆仑,我还是更想和白大哥他们一起回家。真不好意思。”

    比起探访星辰,比起寻找昆仑遗产,比起任何的求知欲与修道之心……

    黎应晨还是更喜欢躺在柔软的特质床铺里,晃着小腿,躺在姜堰的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画本子。一边喝着井里捞出来的冰镇果汁,一边听屋外白莹织布纺线的声音。

    先回家歇一歇,准备准备,再去不迟。

    黎应晨眨眨眼:“更何况,我还有东西想给你看。”

    顾潮平有些困惑地看着她。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黎应晨笑眯眯地说。

    昆仑宫有着极度周密繁复的护山大阵,其中第一道关卡就是天池。未得到昆仑允许,正常攀崖而上,是到不了昆仑宫的。

    这些不速之客都会被关进天池里,等待昆仑发落。

    现在出了天池,回去的路就简单了。顾潮平伸出藤蔓,缠着大家,就能顺着悬崖回去。

    回去的路上,黎应晨问顾潮平,二十年前,他送给黑凤村的男婴,是从哪里来的?

    顾潮平停顿一会儿。

    “……那是我在三生修罗池中,抢救回来的孩子。”

    在顾潮平被发现私通摘星楼的那个晚上,师尊想要将他缉拿回去思过。情绪失控的小仙君挣脱束缚,却不知天地茫茫,能跑向何处。他在昆仑宫中一顿乱冲,最终还是回到了三生修罗池。刚好此时一位师弟正在修罗池边投递祭品,手上抱着一个没来得及抛进池中的孩子。

    那孩子一定在家中备受宠爱,被养的白白净净,十分健康,被精致的丝绸襁褓包裹着,手中还拿着抓阄时抓到的一支毛笔。

    他从师弟手中抢过那个白白净净的男婴,与赶来的师尊爆发了激烈的冲突。

    最终,师尊允许他将那男婴送下山去。

    然后……回来领死。

    “大抵是姜家村交给’山神‘的祭品。”顾潮平轻叹口气,“当时我心神激荡,已经几百年不敢去姜家村,因此并不清楚他的父母究竟是谁。在世人眼里,那孩子应该已经死了。尘缘已断,不必纠结往事,我只希望他来生有福。”

    “他可还活着,过的怎么样?”

    黎应晨露出灿烂的笑容。

    “他过的非常好。”

    于是顾潮平也笑了:“太好了。”

    =

    没过多时,他们就已经降到了山崖之下。

    经过黎应晨的通知,黑凤村全村都已经等在那里了。密密麻麻的人一圈一圈,把山崖下围得密不透风。

    还未等大家站稳当,看清楚周围有谁,一个小身影就风风火火地冲过来,径直将白成峰撞了一个趔趄——

    “爹爹!”

    那是一声,带着浓烈哭腔的呼唤。

    它拉开了一场序幕。

    第53章 久别

    那身影当然是白凝春。

    这么久了。父亲失踪,母亲病重,白凝春的个子还没车轮高,就已经扛起了整个家。一个人背着背篓,入丛林,上城墙,多少刻骨铭心的苦难与艰辛,擦一擦眼角,全都咽下去了。

    说来人类也真是奇怪。白凝春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没有一秒想过退缩与哭泣。可是当一切尘埃落定,失去的亲人回到眼前,她再一次抱着许久未见的亲人,泪水一下子就忍不住了。

    这个只有十二岁的姑娘,把脸埋在爹爹粗糙的布衣里,嚎啕大哭,泣不成声。

    白成峰的眼眶一下通红。他蹲下身,一把抱起女儿,只觉得怀里一腔瘦骨,硌得他胸口生疼,声音都打着抖:“凝春…!爹爹……让你们受苦了。”

    有一个小孩子的哭声开头,所有人的矜持都被扔到了九霄云外。

    村民们轰然而上,如同潮水一般涌来。

    他们急切地扒拉着身边的乡亲,想从人群中找到自己当年离家的亲人。

    “孩他爹?孩他爹,你在吗?老白,我家李正他可、可回来了?”

    “我儿志平!我儿志平在哪里?”

    “史二!史二!我弟弟呢?你们一起出去的,我弟弟呢?”

    “哥,看这边!”

    “娘,我在这呢!——哎劳驾劳驾,让一下,我老娘八十多了——我在这呢!您先往后退退!哎——!”

    一个老太太拼命地想要见到自己的独子,挤的太靠前了,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众人发出一声声惊呼,赶忙去扶,却来不及了。眼看着老娘就要摔在地上,那名为志平的汉子吓得魂飞魄散,脑袋嗡的一热,一根翠绿色的藤条突然从地里破土而出,一把卷住了老太太!

    嚓!

    老太太被藤蔓支在空中,毫发未损。

    她老眼昏花,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以为有人扶了她一把,摸着藤蔓,拍一拍藤蔓的叶子:“谢谢啊!”

    随即依旧不停地喊着:“志平呢?可是志平回来了?”

    众人啧啧惊叹,王志平看看自己的手,也有点懵。他还没适应百目星君赐予的神力。但此时他再也顾不得这许多,立马收起藤蔓,三步并作两步跨到老母面前,哽咽着握住母亲粗糙的手:“娘,我在这呢!”

    “我回来了!”

    老太太的眼泪夺眶而出,呜咽着,紧紧攥住了儿子的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史耘在人群中找到了史木匠。她一把将锤子砸进史木匠的怀里,大声哭道:“爹,缘你没死,我连棺材都给你打好了!”

    史木匠也抱紧女儿,一块儿大哭道:“呜呜呜…苦了乖女了。没事,现在死人多,指不定啥时候就能用上,浪费不了!呜呜呜…”

    史耘哭着说:“呜…不可便宜别人,那料子贵,留给你以后用!…呜,太好了……”

    这都哪门子话啊!

    哪怕是在如此大喜之中,周围人也纷纷抽空,赏了这对父女一个侧目扶额。

    有人笑不停口,有人喜极而泣,有人搂亲人的肩膀,半是埋怨半是哭泣,喊着你这冤家等苦我了……

    这样的场面,在这片土地之上,不停地发生着。

    没有什么几家欢喜几家愁。所有来到这里迎接亲朋的人,注定没有一个人会失望。

    失去的亲人终究会团聚,长久的等待在此刻必定有一个结果。顾潮平救了每一个人。他没有让任何一个父亲或者儿子,留在万丈峭壁之上。

    在一片欢乐喜悦中,也总能听到这样的声音此起彼伏:

    “呜呜,闺女还在,真是要多谢黎小姐!”

    “多亏了黎

    小姐和顾星君,我才能活下来。”

    “百目星君乃是有大慈悲的,若不是蒙黎小姐搭救授知,我都不知情况竟是这样。”

    无数人擦着眼泪感慨:

    “我们真不知道修了几辈子福气,能碰上黎小姐、顾星君这些救苦救难的慈悲仙人。”

    “是啊,是啊!”

    黎应晨笑眯眯地靠在藤蔓上,头顶趴着一只懒洋洋的乌龟。她一手撸着龟脑袋,一手戳戳顾潮平的腰眼。

    看见了吗?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在因你我而狂喜。

    顾潮平盯着这一片混乱的场面,看了良久,眼神温柔的不像话。

    “……您说的对,黎小姐。”

    “他们都在乎。”

    “是吧?”黎应晨大笑起来。

    顾潮平笑道:“这就是您要给我看的东西吗,非常感谢。我很喜欢。”

    黎应晨却“嗯哼”一下,伸了个懒腰,拖着长音——

    “何止这点,你想的也太简单咯!”

    顾潮平这下不懂了,疑惑:“那…那还有什么?”

    黎应晨快乐地眨眨眼睛:“接着看吧。”

    正当此时,白成峰也抱着白凝春,在人群里焦急地四处张望着,很快就眼睛一亮。

    在人群的末尾,有着一个长裙女子。白莹没有去人堆里挤,就是站在那里,双手交叠放在腹前,微笑着看着他。

    白成峰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一把将白莹抱进怀里,紧紧地搂着她的肩膀,深呼吸两下,却没有讲那些悲春伤秋的煽情话,而是努力哽咽笑道:“莹妹怎的不上前来,吓苦我了。”

    “我不必上前。”白莹将下颌搭在他的肩膀上,闭着眼睛,轻轻一笑,“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

    白凝春坐在白成峰肩膀上,搂着爹爹的头,又去摸娘亲安慰。三个人就这样抱成一团。

    一番何等温存之后,白成峰擦着眼泪,疼惜万千地抚摸着白莹的脸颊:“我对得起所有人,独独对不起你们母女。苦煞了你们。”

    “这些日子里,可有人帮忙收麦?邪祟来时,你们可有处躲藏?”

    这话一出,白凝春和白莹都笑了。白凝春甚至一边笑,一边有点气呼呼地,用脚跟踢了一下父亲的胸膛:“你才躲起来了!”

    黎应晨一拍大腿:“哎,你别说,当时你爹确实给顾仙君藏起来了,藏得还挺高。”

    众人哄堂大笑。

    “怎…怎么?何意啊?”白成峰茫然,不知说错了哪句话。

    白莹与女儿对视一眼,笑着对白成峰招招手:

    “走!”

    “带你去看看,在邪祟来时,我们’藏‘在哪里。”

    这样的对话也在周围人身上发生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城墙的方向走去。黎应晨扯着顾潮平,麻溜地跟上了。

    走到一半,他们就被震了一下。

    刚刚众人眼里只有团员大喜,一时之间没意识到,在村子周边,竟然围绕着一圈金铁铸造的城墙!

    那墙通体由坚硬的金属制成,那么高那么高,几乎要通到九天之上去。无数弩窗、阶梯围绕城墙攀援而上,巨大的弩车和不知名的机扩放在塔顶,遥遥地俯视着众人。

    在墙身之上,遥遥地围着许多尖锐棘刺,一根根刺尖带血,闪着寒光,杀意凛然。

    何等威武庞大的城墙。

    众人一时间傻眼,嘴巴张得浑圆,指着这墙,不敢作声。

    半晌,一个汉子才颤颤巍巍地说:“这,这是……神迹?”

    “是那位黎小姐,为村子降下的神迹不成?!”

    黎应晨也在震惊。她血灾过后就再没关注这里,再加上许久不看村里交流频道,只是依稀知道他们在改建,并不知道城墙已经进化到如此地步。闻言不由一惊,指着自己愣道:“啊?我?我吗?”

    汉子:“……”

    怎么你看起来比我还意外。

    剩下的村人笑道:“能盖起来,当然是出自黎小姐的本领!不过具体搭建,是我们大伙盖的。喏,看见那边的窗口没有,那是你家小子堆的。”

    “大伙儿?!”汉子目瞪口呆,看看城墙,又看看自己手里牵着的儿子。

    儿子挺挺胸:“怎的?就是我!”

    这些宛如神迹一样的城墙,本就是出自村民们之手!

    顾潮平看得直发愣。

    虽然与昆仑山的护山大阵不可同日而语,可,可这种程度的防御工事……!

    他当然是识货的,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样程度的铜墙铁壁意味着什么。他瞪着眼睛,指一指城墙,又指一指黎应晨:“这……这……!”

    这竟然是……凡人做出来的东西?!

    顾潮平只觉得心跳如鼓,脑袋里嗡嗡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凡人…凡人是怎么办到的?这怎么可能呢?

    黎应晨笑盈盈:“再看。接着看。”

    他们走到城墙前,城墙下部,轰隆打开一个大型平台。平台里,一个穿着铠甲的小男孩扑出来,对着黎应晨快乐地叫:“黎姐姐!”

    “谢邀,人在。”黎应晨笑眯眯地挥挥手,“这才几天,你们这弄得不错啊。”

    “是吧!”田恕己一下高兴起来。他跑过来,牵着黎应晨的手,就要往里走,“林济海和吊死鬼他们可厉害了!来吧姐姐,我带你看看!”

    众人一起走上平台,平台合拢,缓缓上升。这一下又把许多汉子吓了一跳。

    黎应晨摸摸四壁,这才意识到,他们利用着这活体城墙的好处,居然弄了个电梯出来。

    不多时,电梯就到了顶端。一众汉子走出电梯,只见得脚下城墙宽厚,高空凛然,一个个目瞪口呆,极其敬重地抚摸一下城墙墙壁,动作近乎小心翼翼。

    真让他们去到昆仑宫里,大抵也不过就是这个表情。

    瓮城围绕之中,本期的民兵正在操练。林济海坐在将台上,时不时动动嘴唇,身边的活尸将他的指令传递出去。

    环形城墙上,传令官的嘶吼此起彼伏,众人有的持矛,有的持旗,随着城墙的变换行走调度,齐刺齐射,人**错之间秩序井然,可见训练初有成效。

    “杀!”典胜旗的怒吼声远远传来。

    “杀!!!”众人齐声高喝,矛头突刺。

    这边的城墙上,“新客”们齐齐打了个寒战。

    黎应晨看着那些军阵调度,微微点着头。但是,在某一处,她的目光突然顿下了。

    整个城墙巍峨肃穆,可是在那窗口,却还放着一两个陶土花瓶,养着花草。战时直接被城墙吞下去,丝毫不碍事;和平时期放在那里,藤蔓开着小花,垂下来摇晃着,好看的紧。

    这些热爱生活的小细节,十有八九出自姑娘们手笔。

    白凝春跳下地来,扯着白成峰的袖子,将他拽到了城墙边,指着墙下的一处空地,大声喊:“看!”

    白成峰低下头,只见地上遥遥支着几口大锅,并有许多担架,房屋等,十余个滚火药炉煮着药。几个身穿白衣的人行走其中,步履匆匆,举止利索,看不清容貌。但有一点是肯定的——

    这些白衣者,无一例外,都是女子。

    “那是我们的白衣馆!”白凝春双手抱胸,哼哼道,“所有在城墙上受伤的乡亲,都会被城墙吞下去,送到我们白衣馆里去。只要不是当场毙命,就有救回来的可能性!现在还有些受伤的乡亲在里面修养,其它姐姐在给他们煎药。”

    “黎姐姐说了,所有伤者与医者,都要尽量保持干净。”

    白凝春点点头,

    “所以,为了让脏污明显,方便清洁,我提了议,让我们大家都穿白色衣服。也就有了白衣馆这个名字。”

    “我们这些人,番号是’白衣娘子军‘。”

    “谁躲藏了,我们才不躲藏!”白凝春一梗脖子,“典大胆他们在墙上拼杀的时候,我们就在白衣馆和城墙之间,奔走救人!要是

    没了我们,不知道要多死多少人呢!”

    小童子没有那些无用的谦逊低调,对自己和姐妹们引以为傲,抱着手大声嚷嚷着自己的功绩。

    黎应晨微笑着靠在城墙上,觉得就该这样。

    小女孩就该这样。

    她微微偏头,笑着问顾仙君:

    “如何?”

    顾潮平瞳孔湿润,感慨万千。

    他张张嘴,正要说话,却无意中瞥见了一个东西,蓦然一愣。

    “那是什么?”

    第54章 耘娘

    黎应晨顺着顾潮平指着的方向看过去,也愣住了。

    那方向是村口的田地。

    老槐树下,三三两两的村民聚成一堆,彼此交谈。几个穿着短打的农家姑娘,站在树荫边缘的位置,高声吆喝着,操纵着手里的木偶戏柄。

    而在他们面前,焦黑的土地上,一个巨大而古怪的东西,正在慢慢爬行。

    那东西体积很大,整体似乎由木构和藤编的篮子组成,足足占据了三行田垄的宽度,在田里慢慢走着。旁边一个女子跟着机器,一同前行。

    这东西……看着怎么这么眼熟啊。黎应晨微怔。

    “啊,仙人指的是那玩意儿吗?”

    旁边传来大大咧咧的声音。黎应晨不用扭头就知道,用这种口气讲话的,肯定是史耘。

    史耘还是穿着那身暗红色的短打,身上沾满木屑油泥。她刚和亲爹相认,眼眶还是红的,此刻擦擦眼角,嘿嘿一笑:

    “那是我做的玩意儿。”

    如果是林济海,此刻肯定要谦虚一下,说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东西之类的。史耘却没有这意识,大咧咧地献宝道:“我做挺好,大家都说可厉害了!仙人要不要去看看?”

    顾潮平也少见这么跟他说话的尘民,乍一碰到,不觉冒犯,反而有点新奇,哑然失笑道:“好呀。”

    他一招手,城墙下的土地中,一根根藤蔓破土而出,顶上城墙,将众人托住,运向了田地里。

    到了田里,众人纷纷仰头惊呼,向黎应晨打招呼。

    黎应晨来不及一一应,便扯着史耘来到田垄边缘,指着那巨大的东西,急吼吼道:“快说快说,那是什么玩意儿?”

    那站在巨大物体旁边的女子停下手里活计,让物体站定,随即笑道:“便是好东西!是耘娘做来的,绝好的东西。”

    史耘乐呵呵的,一一介绍过来。

    进了细细看,这东西由上中下三两部分组成。

    上半部分是一个巨大的背篓,背篓中放着满满登登金灿灿的种子。

    中间部分是一组木质的滑管,从背篓中通下来。滑管的位置很巧妙,恰好每组田垄各一根,平均分配。种子们从背篓中滑下来,刚好落在需要播种的位置里。每根滑管末端,有一组旋转的木质轮页,插着针。针转一下,种子便洒出一颗。

    一名女子随机器走着,站在机器旁边,眼睛紧盯着播种的轮页和铁片,控制放种子的速度。

    下半部分是一组三个,带着铁片的轮子。

    每当一颗种子从木管中滑落下来,铁片都会翻动,将后面的土翻到种子上,将种子盖住。

    而紧跟其后的轮子,就会带着机器本身的自重,压过被覆盖的种子,将上面的覆土夯实。

    在这机扩的最前方,是一组可以转向的轮毂。它由一根绳子拴着,绳子高高竖起,绑在一根血针上,由站在槐树下的另一名女子操控着,控制整体方向。

    史耘笑道:“这样一来,翻好了土,大家播种就方便得多啦!”

    旁边女子点头:“并且,它走得极快,每走一轮,能同时播三行的种。不肖两天,就能播完种了。地块临近的乡亲,来租两天合用便好,完事儿归还给耘娘她们,再租给别人。大家排队等等,都能用上。”

    旁边地里一个农汉笑道:“我们管它叫耘娘机,这样,再过了几百年,大家也记得它是耘娘明的。”

    “嗨。”史耘笑着挠挠头,“直接叫播种机就好了,耘娘机说得好像我死里头了似的。”

    众人:“……”

    黎应晨:“……”

    这小嘴儿真是不分场合不分对象的抹蜜啊。

    白成峰等一片汉子,都已经看傻了。

    自动播种?自动翻土?自动耕田?

    女子们说说笑笑站在树荫底下,干起农活来,比几个壮汉还快?!

    自己才走了多久,这世界上…这世界上怎么就出现这样的东西了!

    这地方比桂花村更像幻觉!假多了好吗!众人纷纷使劲揉着眼睛。

    白莹微笑着,轻轻一拧他腰间的软肉。

    “哎!”白成峰疼得差点跳起来。骑在他身上的白凝春早有准备,立马抱紧他的头。

    ……可见这场面在这一家人身上没少上演过。

    “看到了吗,官人?”

    白莹笑眯眯地卷起袖角,擦擦白成峰脸上的汗。

    “黎小姐带来了太多好东西,现在的村子,和你们走之前的村子,已经不是一个地方咯。”

    “你放心去做你要做的事情。我能耕田,凝春也能救人。我们不需要拜托任何人,也不需要躲在任何地方。”

    所以啊,你不需要说什么对不起我们。你该做什么,就放手去做什么。我们该去做什么,也自然会去做什么。

    我们是彼此支持,互相扶持的战友。

    我才不会在家里哭哭啼啼的等你回来。

    我们母女,从来都不是你的附属品。

    多年夫妻,不需要将话说的这么明白。白成峰看着白莹的眼睛,完完本本地明白了白莹的意思。

    他拉着闺女白凝春晃动的小腿,只觉得小姑娘压在身上,微微沉重,腿也长了不少,那么健壮有力,像一匹健康快乐的小马驹。

    白成峰的嘴唇颤抖了半晌,湿润着眼眶,重重地点点头。

    “嗯。”

    “娘子,凝春,你们两个,一直都是我的骄傲。”

    白莹微笑:“你也是我们的。”

    而这边,黎应晨没注意到那家人的体己话。她看着耘娘机,一边挠着头,一边在心里疯狂捶桌子。

    没错,这个就是现代农业的播种机啊!

    自己怎么没想到啊!

    亏自己还是个穿越者呢!

    针女姜堰的针,说是什么邪祟之力,好像玄乎又仙法,但说白了,它本质上,其实是一个万用的动力源啊!

    动力源是什么,是工业革命的开端啊!

    当你有了一个稳定的动力源,你当然可以用它来操纵镰刀铲子,操纵人手所用的农具。

    但是,你更可以,设计一种全新的机扩,进行更加简单省力的集约化作业!

    如何设计机械结构,如何简化操作工学,如何使得效率更高,耗人更少……

    黎应晨并非机械专业,根本不知道播种机怎么运转,对此两眼一抹黑。

    但是,术业有专攻。

    村民里面,就是有人能把这东西研究出来。

    虽然还很原始,效率也不算很高,但是这些东西,本来就是要一代一代改进的。

    史耘也好,鲁望也好,林济海和村长婆婆也好。村民们从来都不傻。

    在自己的领域,他们比黎应晨更加聪明。

    黎应晨回头看向顾潮平,眨眨眼睛。

    顾潮平已经看到说不出话了,盯着那耘娘机,轻轻抽着气。

    针女的针,尘民们说来稀奇,但在昆仑仙人眼里,根本不值一提。只是一个有些力气,能浮在空中的小玩意儿罢了。他都不用求助炼器坊的同门,自己随手画个符,就能做出来。

    早在姜家村初来那年,顾潮平就有这样的本事。

    但是,这么多年了,他竟然从未真正关注过田里的尘民是如何劳作的。更是从未想到过,这些仙法还能这样用在农耕之中。

    不只是他,整个修仙界,没有任何一个仙人,曾经想过类似的事。

    九天之上的仙人们,可以为了“苍生存亡”而奔走。但是,他们怎么会帮泥腿子们耕田呢?

    这听起来简

    直荒谬。

    黎应晨在链接里说:“你看,这就是凡人。你们也叫尘民。”

    她顿了顿。

    “也不能这么说……除了修道者之外,这世界上所有人,好像都叫做尘民。”

    “木匠,铁匠,战士,农民,医者……他们是聪明而勤劳的,各式各样的群体。他们除了没你们能打,有的是比你们更厉害的地方。将如此多各有所长的人,统称为’尘民‘……不是我说,你们是不是有点太傲慢了?”

    这几句话,语调平静,却如一声惊雷一般炸在顾潮平的耳边。

    他以前从未考虑过这一点。

    顾潮平低下头,长久沉思着。

    这个时候,老槐树那边的人也注意到了这边的人,纷纷赶了过来。

    顾潮平的思路戛然而止,仙人职业病立马犯了。他一下子抬起头,挺直身体,衣冠微正,不敢凌乱半分。

    但是,大家向显了神通的顾潮平行过了礼,却并没有虔诚礼拜恳求如何,而是一股脑地围上来,向黎应晨打起了招呼。

    “黎小姐回来啦?”

    “嘿嘿,早听伍长说了,黎小姐此去可是凯旋而归!”

    “哎呀,救回来了这么多人!白大哥,好久不见啦!”

    刚刚在槐树下拿着机扩的妇人,掩口笑道:“黎小姐可算回来了,那什么,前些日子我往林子里去的时候,寻到了一种小浆果。往常这个季节我们都爱吃,邪祟爆发后,已许久没吃过了。听闻黎小姐爱吃些冰甜果汁,我早晨便给莹妹子她们送去了一些,现在想已放进井里冰着了。等黎小姐晚上回去,并了冰糖一起,榨汁水来喝。”

    “哎!还有这种福利?”黎应晨眼睛一亮,“谢谢大姐!!”

    听起来不错,浅浅期待一下。

    那妇人笑道:“你这孩子,客气什么。”

    又有人说:“今儿鱼虾回来,白娘子记得头先去挑一份,做给小仙人吃。”

    白莹微笑道:“自然晓得。”

    众人和和气气,乐作一团,拉起家常。又有村人见黎应晨笑得可爱,忍不住用指尖蹭蹭她的发顶。黎应晨也不恼,扬起脸来,嘿嘿笑着,好像被摸摸头的猫。

    顾潮平在旁边看着,紧绷的肩膀渐渐放松下来。

    他凝视着黎应晨笑盈盈侧脸,唇角也不自觉勾起一点。

    黎应晨有着能够决定所有人生死存亡的神通,却并不像是大伙的仙人,反倒像是个招人喜爱的邻家姑娘。活泼可爱,招人牵挂,每个人都熟悉她,也喜欢她。村民们有了好东西,时刻惦记着给她留一份,不似给神仙的供奉,倒像是给妹妹留起的。

    这不是敬,而是爱。

    黎应晨她不是坐在神龛里的泥偶,而是这个村子的一份子。

    也只有这样的“仙人”,才能对他说出“你们是不是有点太傲慢了”这样的话。

    真好啊。顾潮平微微垂下眼睫,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很好的姑娘,很好的人们。

    他也笑起来。不再去扶那衣冠,而是悄悄伸出藤蔓,替一个小童子,拿掉了落在头顶的枯叶。

    小童子发现了藤蔓。他“哇”一声,兴奋地抓住藤蔓,向仙人的方向张望去。

    顾潮平学着黎应晨的动作,向他眨眨眼。藤蔓顶端生长出一朵小花,送到童子脸前。

    “多谢仙人!”童子高兴得差点跳起来。

    正在这时,传来了噗嗒噗嗒的巨大声音。

    众人抬起头,在田地的另一头,有一个扛着东西的村民,一边遥遥挥着手,一边带着一大团东西走来。

    那一大团东西焦黑柔软,有点散碎,在地上一蹦一蹦的前进,发出噗哒噗哒的响声。

    走到近前来,众人才意识到,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第55章 大梦

    那是一网鱼。

    那鱼一看就刚从河里捞出来,一个个膘肥体大,被捞在网里,还在上下扑腾。几只断手断脚将网笼起来,拖着那渔网,一蹦一跳地向前进,发出噗嗒噗嗒的声响。

    是荒水的孩子们。荒水自己随着黎应晨走了,它的孩子们却没有尽数召回,还在执行着“帮村里人捕鱼”的命令。

    众人:“……”

    顾潮平:“……”

    今天是不是起太早了,好像在村里看见邪祟了。

    还没等几人反应过来,这边一群人就闹哄哄地迎上去,跟那村民招呼:

    “老李回来了?”

    “今天还是老李当河差啊,辛苦啦!”

    老李身上的伤还没好,赤着精壮上身,缠着绷带。他叼着一根狗尾巴草,随意挥挥手,“害,有什么辛苦。这几只东西自己能捕鱼,我不过指挥两句位置,就当遛弯了。”

    与他关系好的多说几句,剩下的人们已经蹲下,翻看起那些鱼群了。

    顾潮平等人的表情已经完全凌乱了。

    世界观被刷新的太多了,以至于有点麻木了。

    他刚才说了什么?

    好像是说…邪祟,在帮他们捕鱼?是这意思吧?

    邪祟?鱼??每个字都这么熟悉,连在一起怎么好像不太认识了?

    众人挑挑拣拣着,却推出一个白莹来。白莹在最前头,选了一会儿,捡了一小把虾,又挑了一条素净的大鱼,用草绳穿了,交给白成峰拿着,笑道:“我就要这条,这鱼刺少。”

    给黎应晨做饭的白莹挑完了,剩下的村民们才迅速地挤成一团,你争我抢,将自己之前看好的鱼拿走。

    想着清蒸,红烧,热油淋在鱼皮上那鲜美嫩滑的口感,一个个泪水从嘴角涌出,根本压不下去。

    那些汉子们对视一眼,突然反应过来,蜂拥而上。

    “等等!给我留一条!一条就行!”

    “这是河虾!那么老远的河啊!呜呜呜,没想到还能有再吃上虾子的一天!”

    “好嫂子,行行好,这条让给我行不行?”

    他们已经不知多久没吃过鱼虾了啊!

    剩下的鱼虾很快就被众人一哄而上,分干净了。

    老李一早就往自己的鱼篓里预留了两条鱼,此时把空网兜往那断脚上一扔:“去吧。”

    那断脚断手们顶着渔网,吧嗒吧嗒地跳着,回河里的方向了。

    老李拎起沉甸甸的鱼篓,哼着歌往柳家走去。

    有了鱼,当然要扔给柳武做了,多省力气。那小子平日里一副窝囊德行,灶台上手艺倒是不孬。好容易救他一条命,不往死里使唤,他可觉得亏。

    黎应晨看着这货的背影,戳戳白莹:“哎,老李每次带鱼回来,是不是都会额外给柳武留一条啊?”

    白莹耸肩:“是的。柳武爱吃鱼。”

    “从血灾之后,他俩关系就莫名好起来了。”

    黎应晨笑着摇摇头。

    远处的田地边缘,焦尸在慢慢地巡逻,保证着耕地的安全。

    血灾就好像是一个坎。这一脚迈过去之后,黑凤村的基本生存问题正式得以解决。

    大家聚在一起,开始了和邪祟共生的生活。

    城防,基建,生产……一切都在步入正轨。

    这个村子,就这样迎来了新生。

    除此之外,村民们的生活范围,逐渐向外拓展着。

    从城墙内,到耕地边缘,再到小河边,或者更远的地方。

    村民们在为此努力,黎应晨也在。总有一天,大家会重新自由的生活在山里,又或者……

    黎应晨越过苍茫丛林,看向那山外的天空。

    ……又或者,走出黑凤山。

    黑凤山之外的世界,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呢?

    有点想去看看啊。黎应晨微微眯起眼睛。

    =

    晚上,黎应晨带着顾潮平,和白莹等人一起回到了家。白莹推着白成峰,一对夫妻热热闹闹地走进后厨。

    黎应晨在屋外摇椅上赖着,躺在姜堰的怀里。姐妹分离几天,彼此亲热的抱在一起,说几句体己话。

    顾潮平看着姜堰,嘴唇微微抿着,有点发抖。

    他已然知道,姜堰就是姜家村的祭品之一。

    他挣扎着,几次想要说些什么,最后都没能讲出口。

    反倒是姜堰丝毫不扭捏。她笑着摇摇头,替黎应晨揉按着太阳穴,轻声说:

    “顾潮平先生。我未受你庇佑,不叫你昴宿星君。但我是应

    当感谢你的。若没有你,我祖上早就死在那场战乱里,连我这个人都不会存在,更别提遇见黎小姐。”

    “冤有头债有主,陈掌门做的事,不当算到你头上。”

    她抬起眼睛,微微欠身一礼:

    “我已经放下了,顾先生,你也放下吧。”

    顾潮平的视线逐渐模糊。很快,一个小小的身影跑过来,往他手里塞了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

    顾潮平低头一看,是一杯金黄色的果汁,插着一根芦苇管。

    白凝春扑在黎应晨身上,笑着对他做了一个“喝”的手势。

    比起纠结那些,不如喝杯果汁吧。

    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他们都该向前走了。

    黎应晨咬着芦管,吸了一口。入口酸酸甜甜,冰冰凉凉,浓郁的恰到好处,带着一股浆果的清香在口腔里炸开,解渴又好喝。

    真不错。

    晚上,白家夫妇端着饭出来了。一家三口例行谢过两位给予他们新生的仙人,高高兴兴地拉开凳子入座。

    他们做了满满一桌子菜。放在最中间的当然是那盘烤鱼。烤鱼上撒了馥郁的香料,表皮烤的金黄焦脆,香气扑鼻,一筷子夹下去喀拉喀拉响。鱼皮焦脆,鱼肉香辣油润,外焦里嫩又无比入味,就着能吃几大口米饭。白莹还特地炒了蒜薹腊肉,将干蘑菇炖了半只鸡,又煮了一小盆河虾汤。这虾现捞上来,还活着就进了锅,别提多鲜美了。

    黎应晨上桌时才知道,原来白成峰是擅长面案功夫的。他一回来,饭桌上就新增了不少面食。酱香饼烙的松软劲道,上面裹满了喷香的碎肉和酱汁,连肉汁带筋饼一起塞入口中,别提多香了。还有几个做成小花朵样子的豆沙松饼。

    顾潮平坐在座位上,宽袍大袖挽起,吃相斯文儒雅,但是下筷子的速度一点不慢。黎应晨注意到,他好像很喜欢那盘腊肉。

    黎应晨嚼着豆沙松饼,脸颊鼓鼓的,端起果汁喝了一口,方才送下肚去。若有所思。

    说来,在桂花村里,顾潮平唯一端走的那盘菜,好像就是腊肉。

    这位正统仙人,口味倒是很尘民呢。

    又或者,仙人和凡人,本来也没什么不同。

    毕竟谁不爱吃美味的肉呢?

    =

    过了几天,顾潮平将吊树影剥离的魂魄剃下,还给了黎应晨。

    经过这几百年的蕴养和进化,苦痛荆棘已不再寄生于苦痛之中。它扎根在每个信徒的信仰之心里,东家咬一口,西家咬一口,就足以维持力量了。吃得饱饱的,甚至还比以前更加强大。它再也不需要吸干某个固定的倒霉宿主了。

    黎应晨就将这魂魄揉进系统里,很快,吊树影的怨力,就恢复到了将近满级的程度。

    …………

    ……

    时光无尽,步履不止。

    他好像在攀登一座山。腿脚沾满泥泞,指甲寸寸裂开,没有一刻停止。他盯着顶峰太久了,久到脸颊都僵硬在了那个笑容的形状上。

    几百年春秋,就好像一场大梦,匆匆而过。

    吊树影沉在昏昏的黑暗里坠下,慢慢睁开眼睛。

    ……

    视野慢慢对焦。

    没有山峰,也没有血泪。他好生地躺床上,还盖着柔软的棉被。

    大梦方醒。

    吊树影的神志回笼,慢慢才意识到,现在是什么时候。

    …黑凤村的孩童们笑闹的声音,遥遥地传过来。

    他想起来了。

    他在追随一个奇迹。一个他等了几百年的奇迹。

    吊树影扶着额头,撑起身子,半坐起来,抬头一看——

    在他的左侧,是被他忽悠过几百年的顾潮平。顾潮平站在床头,负手而立,面无表情地低头看他。

    在他的右侧,是被他谜语人连累过又丢下的小主公。小主公坐在床沿,双手撑着下巴,笑脸盈盈地盯着他。

    吊树影:“………………”

    他干脆地松开手,哐当一声倒回床上,笑容幸福而安详。

    要不,还是别醒了吧。

    第56章 天命

    “您请起。”

    黎应晨一把拉住吊树影的衣领,生生的把他从床上揪了起来。少女的脸绷的紧紧的,后槽牙咬在那里,脸上的却微笑还在,声音礼貌的让人毛骨悚然。

    吊树影硬生生地读出了一股杀气。

    “嘶——可以了可以了,在起了在起了……”

    吊树影僵着脸上的笑容,重新从床上爬起来。他吊在床头,肩膀垮垮的,捂住自己的脸。

    顾潮平看着他头顶拴在房梁上的绳结,面色有点诡异。

    自己当年随手打了一个结,留了这么多年……感觉还是有点奇怪。

    “不好意思啊,这么多年了还不知道您姓啥呢。”黎应晨彬彬有礼的一弯腰,“贵姓啊?”

    完了。吊树影悲伤地意识到,小主公好像真的很生气。

    他轻轻叹口气。

    下一个瞬间,整个鬼的气质都变了。

    吊树影向后一靠,整个人垂在阴影里,只是披头散发,露出笑得晦暗不明的一张头脸。

    他说:“余。”

    “鄙人无名无姓,无父无母,身体发肤受之天地,没人生养,自然也没人起名。”

    “小生自小靠着坑蒙拐骗风水看相为生,半个月能换二十个名字。非要说一个用得长久的代号,除了姜孝之外,那就是五百年前,摘星楼里兄弟赏脸,唤小生为’余先生‘。”

    吊树影微微一哂。

    “至于现在……喊小生姜孝的人已经死绝了,喊小生余先生的人多半也都成了一捧灰,小主公还是继续唤吊树影吧。”

    “这名字……挺好的。”

    是错觉吗?黎应晨歪着头。

    她好像生生的从这几句不着调的话里面……听到了一点点的讨好。

    “那么,神通广大的吊先生,现在能否给小女解个惑,摘星楼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你们是一群什么人?”

    吊树影轻笑一声。

    他给出了一个黎应晨完全没想到的答案——

    “是一群庸才。”

    吊树影那沾血的脸埋在阴影里,哈哈笑起来:

    “庸才,蠢货,失败者……您可以这么称呼我们。我们自己也这么称呼自己。”

    “夜卜人,星术师,观星者……这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倒霉的凡人,虽然没有修道的天赋,但仍然对天道与星辰极其感兴趣。”

    “我们在其中倾尽一生,日复一日地做着徒劳无功的努力。但是没办法啊,天资有限,星辰不待见我们。毕生的心血投入进去,连个响儿也激不起来,最后仍然只能在凡人的世界里,寿尽而亡,孤老终生。”

    “我们这些人,在凡间修起了一座通天之塔,每天在塔顶痴望着天空,记录星辰轨迹,推演天道变数。只要通过考试,证明有基本的自保能力,人人都可以登楼观星。”

    吊树影微微一笑:

    “这座塔楼,就被称为’摘星楼‘。”

    黎应晨万万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微微怔住。

    她一路以来听到的见到的,都是吊树影忽悠顾潮平时神出鬼没的样子。

    好像摘星楼多么神秘厉害,可以和昆仑打个平手一样。

    不是这码事。

    【摘星楼大门常开,广渡天下生灵】……

    这句话,原来是个字面意思。

    “随着人类观星的历史,摘星楼一代代延续发展下来,组织也逐渐周全。摘星楼不是寻常门派,也不需要成员剥离尘缘。甚至偶尔会暗中参与世事演化。核心成员也就多为国师,占卜者,风水先生一类,有些小神通的凡人。”

    “在摘星楼里,凡人们抛弃家国隔阂,舍弃民族争斗,单纯的为了

    探索宇宙星辰而站在一起。彼此参议讨论,传授星学,有教无类。”

    “虽然呢,都是一些肉体凡胎,自不量力……”吊树影轻道,“但是看的久了,还是有些发现的。”

    他的身影渐渐隐没在黑暗里,不知想起了什么。

    但黎应晨还没消气。

    黎应晨的雅舞直接怼到他脸前头,狠燎一下:“下来!搁那没光的阴沟角落里面缩着,装给谁看呢?”

    “哎,得嘞。”吊树影立马把那没支棱两秒的逼格团吧团吧扔了,麻溜地从房梁上滑下来,缩回被子里,假装一个乖巧病号。

    怂得有点好玩。

    黎应晨几乎被他的从善如流逗笑了。

    但是顾潮平显然没有这样的闲心,也不太适应和这货如此合家欢的画面。顾潮平匪夷所思。

    “你们那发现能做得了准吗?你们连最基础的交感入道都做不到。”

    见黎应晨投来疑惑的目光,顾潮平叹口气,解释道:

    “摘星楼都是天资不足的凡人,无法承受星辰之力,更没办法和星辰共鸣。全凭**来观测星辰,被星辰影响很深,时不时就会疯掉或者死亡。”

    “那里从来就没有过正经的修道者,反而以疯子见长。这些疯子往往有一些粗浅的神通,却多半已经理智不存,搅出很多匪夷所思的动静。”

    “久而久之,摘星楼就被所有名门正派视为了邪魔外道,人人见而诛之。他们自己都疯疯癫癫的,那些所谓的发现,自然也没有人会信。”

    “哎,小生就是没天赋,小生还就喜欢研究这个。”吊树影一摊手,“怎么办?杀了小生?”

    顾潮平额角肉眼可见的跳起几根青筋。

    但是他没做声。

    黎应晨想起来自己当年见到的画面。顾潮平和吊树影对话,虽然诸多鄙夷与不耐烦,但是却没有一次真正动了手,来应他说的那句“人人见而诛之”。

    可见顾潮平嘴上守规矩得很,心里其实未必非常认同这些秩序。

    当然,他显然也不是很看得上摘星楼,只是认为随他们去就好,没必要杀了他们。而顾潮平这种有一点理想主义的小孩子,已经是修真界态度最温和的一批人了。

    所以,自然从来没有人去问过他们……

    黎应晨盯着吊树影,无比认真地问:“你们发现了什么?”

    吊树影回望着她。

    他还是那副看不出表情的诡异笑容,眼眶轻轻抽动着。

    半晌,他声音沉郁地说:

    “这个世界,在排斥人类。”

    轰隆。

    窗外惊雷炸响,大雨瓢泼而下。

    黎应晨瞳孔骤缩。

    “星辰也好,天地也好…”吊树影说,“这个世界,正在想方设法的,把人类尽数灭绝在这里。”

    “黑云血灾能被夜卜探知,正是因为它起源于星辰规律的波动。星辰之力迢迢上涌,而上涌的结果,是一次次的灭顶之灾。”

    “星辰波动的表现形式可以是各异的。主巢爆发,或者血灾余韵。每一次的结果,都正如现在的情况一般:人类苟且偷生,面临灭顶之灾,而林中飞鸟走兽,竟然没有受到一丁点影响。”

    “小主公,顾仙君。你们都是受天地眷顾的人。你们有着很强的星辰亲和力。十万个人中也许能出一个你们这样的人。但是,你们是否曾经尝试过……”

    吊树影微微歪头。

    “……用一些伪装,屏蔽自己万里挑一的亲和力,作为一个普通人,再去看看星星?”

    黎应晨一下想到了之前,自己第一次听连苦说入道感受时,那种被天地注视的恐惧感。

    那时候自己还不认识谭星,和系统也不熟。仅仅是瞥见星辰一角,就已经毛骨悚然。

    而顾潮平却露出有些疑惑的表情,显然没这么干过。

    吊树影平静道:“你见过的,顾仙君。黑蚕制品可以贴近与死亡的距离,也就是在抹杀你的特殊性,是一种最合适的伪装。”

    顾潮平一下子面如土色。

    显然,他还记得,他将黑蚕制品运回昆仑宫的时候,有多么的小心翼翼,不敢轻碰一下。

    “你会感受到恶意。”吊树影微微垂眸。

    “毫无根据,没有理由,来自于天地与星辰的恶意。”

    人类之所以处境如此艰难,是因为这片天地想要人类毁灭。

    顾潮平嘴唇哆嗦着:“难道是因为昆仑宫绑架了一颗星辰,才惹出这祸端?”

    吊树影摇摇头:“恶意的出现远在那之前。或许是自人类诞生开始,这种恶意就已经存在了。”

    黎应晨声音干涩:“而摘星楼的目的……”

    吊树影微笑:“就是和人类一起,在天地的围剿之下,活下来。”

    听起来还挺绝望的。

    黎应晨有点蒙圈。

    怎么就……要对抗整个世界了呢?

    “我们努力试着把这个消息告诉修道者们,但是所有仙人都认为我们是疯子。”

    吊树影叹息。

    他当了一辈子的骗子。

    算卦卜凶,观宅看相,风水先生一张破旗走天下。

    他舌灿莲花,良心喂狗,靠着这一张三寸不烂之舌,从路边孤儿一路升起来。

    骗得吃喝,骗得口粮,骗得王侯公子礼遇,骗得几万大军之胜……他在乱世中周旋帷幄。领了一个从龙之功,官拜国师,出将入相。上至王侯将相,下至路边小童,他骗了无数的人和仙,一骗一个准。

    只有这一次,当他已经站在凡人的顶峰,拼了命的想要说几句真话,却根本没有任何人信他。

    他们笑他:你一个尘民,你懂什么。

    “摘星楼费尽力气,想要策反顾仙君,就是出于这一点。我们想要以他为支点,说服昆仑未雨绸缪。”

    “那血肉荆棘就是我带去的证据。我们在普通的荆棘种子中融合了星辰之力,结果竟然变成了那样的怪物。靠着啃食人类血肉情感为生。这本身就代表了一些东西。祂们饕餮而贪婪。也许星辰一直在从修道者身上吸收着什么,只是他们自己现在还不清楚。”

    “我用尽了凡人的一生,四处寻找下山游历的仙人,最终才在顾仙君身上看到了一丝曙光。但是他很快就回昆仑了。黑凤山中无岁月,等他再一次出山,我这百年寿命,也早已经死了。”

    吊树影的声音很平静。

    “于是,为了能活着等到再见顾仙君的那一天,我将自己的脸缝起来,举行仪式,献祭了自己。”

    利用这泼天的苦痛做投名状,余先生与苦痛荆棘通感共生,变成了介于死人与活人之间的状态。

    五百年过去了,他如愿等到了再见顾潮平的一天。

    这一次,顾潮平真的动摇了。他真的被余先生劝服,愿意听听摘星楼在说什么了。

    只是可惜,顾潮平没能成为这个支点。

    顾潮平的背叛很快就被发现了。他被打入天池监牢。陈清歌给了顾潮平破除心魔出狱的机会,但吊树影的魂魄,却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他再等不起下一个五百年了。

    最终,他决定,进入天池找到顾潮平,牺牲自己的魂魄,让血肉荆棘融合在顾潮平身上,把这个证据传递下去。

    他终于将自己手中的这一棒交出去了。

    自此,吊绳悠悠,撕裂的魂魄浸入天池,逐渐消融,又变成孤魂野鬼,游荡在山林里。

    无父无母无名无来历,无碑无坟无果无归处。

    直到丛林深处冒出来一个莫名其妙的小丫头,扯着他的绳子,把他拽回了人间。

    小丫头看着他,抿着嘴唇,看起来甚至有点心疼。

    “值得吗?”她问,“你付出这么多,其实只是为了敲响一个警钟?还是你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成功的那种。”

    “这世界上哪有一定能成功的事。”吊树影笑道,“不过是且尽人事罢了。”

    顾潮平脸色复杂:“尽人事,听天命?”

    吊树影说:“去他娘的天命。”

    第57章 雨夜

    顾潮平:“……”

    顾小仙君忍了半天,好悬才把这口气咽下去。

    黎应晨低着头,心里翻滚着惊涛骇浪。

    她又有那种如芒刺背的感觉了。周身的肌肉不自觉紧绷,好像正在被无数东西盯着一样。

    你可以和任何东西战斗 ,你总有赢的可能。

    但是……你怎么和世界本身战斗?

    黎应晨微微打了个哆嗦。

    她抬头看去,屋檐挂着雨滴,雅舞在火笼中摇曳,花窗外乾坤昏沉,大雨如细密的针脚,将整个大地铺的满满当当。土屋、石路、城墙,所有东西都被这倾盆大雨笼罩着,湿的彻底。

    天地茫茫,找不到一丝归处。

    无法克制,无处可躲。

    哪怕用尽心机推迟了劫数,群星的末日也终有一天会到来。

    如果这个世界都想要你死,你要怎么活下去?

    只是……

    黎应晨的红瞳在深夜里闪着微光。

    “黎小姐,您怎么看?”

    顾潮平轻声问。

    黎应晨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异色的眼睛眨一眨。

    “啊,我只是在想……”

    “你有没有觉得有点奇怪?”她偏过头,看着吊树影,“既然辰星讨厌所有人,他们为什么会单独喜欢几个人呢?”

    黎应晨的指关节抵着下颌,轻声道:“我刚来村里的时候,连苦让我看了一眼天地间的那些东西……当时我被吓坏了,确实有感受到恶意。但是,半个月之后,当我真正面对星辰的时候,祂看起来…还算喜欢我。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才会有如此转变?”

    “为什么顾潮平等人能和星辰共感入道,别人就不行?”

    “星辰究竟为何要厌恶我们,又到底喜欢什么?”

    顾潮平长叹:“星辰之威诡秘莫测,哪里是我们能揣测的。”

    黎应晨嘿嘿一笑:“你说的对,确实不好猜。”

    吊树影在一旁幽幽地说:“小主公下一句就要语不惊人死不休了。”

    黎应晨打了个响指:“所以我们直接去问不就好了!”

    轰隆——!

    惊雷乍起。

    顾潮平倒吸一口凉气,手里的茶杯应声而碎,声音揉进雷声中消融,只能看到被闪电照亮的面容,表情惊骇莫名。

    吊树影捏着眉心抱着手,偏过头去,努力压住指尖的颤抖:“……”

    虽然心中早有预想,不过真听到了这种狂言,总归还是有点震撼的。

    “您,您是说……”太过匪夷所思了,顾潮平的声音都是磕巴的,“问…问谁?问星辰?我们?”

    吊树影幽幽道:“小主公真是胆识过人,实乃万年一遇之龙凤。”

    黎应晨这才想起来,自己好像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自己勾搭了一颗星辰。

    她干笑着,晃晃脑袋:“啊…嘿嘿,这个,可能我人缘比较好……”

    “不管了,其他星星太远了,就去问昆仑那颗好了!”

    黎应晨一拍手,非常果断肯定地把二人惊恐的表情压了回去:

    “好!废话不多说!来,我们选个良辰吉日上昆仑吧!”

    顾潮平与吊树影对视一眼。

    硬生生地,从那空洞的眼眶中,看到了和自己如出一辙的绝望。

    ……黎小姐,总是给人一种非常不靠谱,又异常可靠的矛盾感。

    多少让人头皮发麻的豪言壮语,多少匪夷所思的奇怪主意。说出来就像疯子一样。

    偏偏她还每次都可以做到,就像被奇迹眷顾一样。

    吊树影微笑着摇摇头。

    又或者,黎应晨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他在追随一个奇迹。

    吊树影率先打破了沉默,语气轻快地说,“好啊。小主公说的是。可行啊!怎么不可行。”

    他很快乐地一挥手:“牧松,你说是吧?”

    怎么你也叫我牧松了!顾潮平额头青筋一跳,而且你就这么接受了吗?

    黎应晨坐在床沿上,笑眯眯地晃着小腿,拍拍吊树影的头。

    吊树影轻笑一声,马屁立马跟上:“只要主公有需要小生的地方,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挺好。”黎应晨微笑,“第一步,从不要被水泼一下就融化开始。”

    吊树影顿时咳嗽起来,向后一仰,虚弱道:“小生自小体弱,重伤未愈……”

    黎应晨气得抄起软枕砸向那张欠揍的脸:“有点用行不行啊!!”

    顾潮平看着他们两个打闹,在漫天乱飞的棉絮里,感受到了某种近乎于无条件的信任。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余先生”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

    就连这种人也能驯服,黎小姐真是个很神奇的人啊。顾潮平微笑合目,轻叹一声。

    好,那就舍身陪君子。

    “昆仑并不在寻常的峰顶。”

    清朗的声音响起来。明明并没有多么大的音量,却好像一行清泉在沙漠中流淌开来,一下子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相信这一点,黎小姐也有预感吧?”

    黎应晨看着顾潮平,点点头。

    昆仑宫地图守则:

    【昆仑宫终年飘雪,不见日月星辰。】

    【昆仑宫位于极乐峰顶。】

    “我之前看这个的时候我就很奇怪。”黎应晨歪歪头,“我虽然脑子不聪明,但是眼睛还没瞎。我爬上的天池悬崖,已经是整个黑凤山脉最高的峰顶了。但那一路的高度,还远远到不了终年飘雪的程度。”

    “等知道天池出去直接就能到飘雪的山顶,我就更加奇怪了。”

    “我们真的有爬那么高,一路爬到了终年飘雪的海拔高度吗?我觉得没有。”

    “事实上,我觉得,整个黑凤山,就没有终年飘雪的山顶。”

    那么,问题就逐渐浮出水面了。

    【7、前往昆仑宫不能够依靠视觉。】

    【8、前往昆仑宫不能够依靠听觉。】

    【9、在前往昆仑宫的路途中,不可使用腿脚,也不可使用手臂】

    这三条规则,都在提示一件事——用物理方式移动身体,是根本到达不了昆仑的。

    黎应晨托着腮。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昆仑本身,应当是一个凌驾于本方世界之上的独立空间。”

    “对不对?顾先生。”

    顾潮平微微有些愣神。他知道黎应晨猜出了一些东西,却没想到她竟然能通过这些蛛丝马迹,做出如此准确的推测。

    “黎小姐果然厉害。”他叹道,“没错。昆仑的本质不是一所宫殿,而是一个碎片。”

    “一个介于九霄星外与凡俗之间的,空间碎片。”

    顾潮平微微顿了顿。

    “也有先辈传言说……昆仑宫,在本质上来讲,是一组星辰的碎片。”

    两人瞪大眼睛:“哈?!”

    吊树影翻身坐起来,几乎都有点气急败坏了:“你们昆仑没完了?非顶着星辰尸体薅怎的?!”

    黎应晨异口异声同时开口,看起来超兴奋的:“啊?!这么酷吗?!”

    顾潮平汗颜,摇摇头:“这个说法流传已久,我也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只是模糊的听说过罢了。不过,唯有一点我能肯定。那就是昆仑宫本身是有意志的。”

    “只有被昆仑认可的人,才有进入昆仑的机会。外界入侵昆仑宫的机会基本为零。哪怕已经进入昆仑内部,只要昆仑想要送客,也会立即被昆仑扔出去。”

    黎应晨一下想到了,当年的幻境之中,陈掌门只是说了几句话,“卢先生”就立即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只是……黎应晨环顾一圈屋里,咋舌:“好家伙,这里不是邪魔外道就是昆仑叛徒,浓度管够啊。”

    顾潮平说:“若是实在无法获取认可,昆仑宫也有一个漏洞。并且,只有一个漏洞。”

    黎应晨直起身子。

    顾潮平轻轻吸了一口气:

    ——“三生修罗池。”

    众人又讨论了一会儿,初步定下了前往昆仑的计划。

    只是这肉眼可见的是一场苦战,不知道要调走多少邪祟。

    目前秋收刚过,播种期来临,生物立场也基本消失,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黑凤村需要从头开始建立一套自己的体系。需要留多少邪祟防御,需要留多少力量生产,都还没有经过验证。

    众人决定,在村中继续修整一个月,等这边稳定下来,再行出发。

    讨论散去,众人各自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姜堰还给黎应晨留着灯,也留

    着热水洗漱。

    姜堰永远不会忘记的。

    黎应晨谢过了姜堰,洗漱干净,收拾妥当,翻身上了床,心绪复杂地看着系统。

    和顾潮平聊了一晚上,现在她知道了,为什么系统给的那一系列守则,会被称为【地图】。

    因为它同时记述了,昆仑宫的具体位置,和前往昆仑的方法。

    它是守则,而不是一张图画,因为昆仑本身就不在一个具体的地点。

    照着它的指引做,就可以到达昆仑。那它怎么不算地图呢?

    至于系统仍然埋了坑这件事,她都不想给反应了。

    好在这边有顾潮平,问题不大。

    系统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黎应晨闭着眼睛想。

    它和昆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是顾潮平当了千来年昆仑首徒,通晓昆仑命门,却完全不知道系统的存在。可见系统其实并不是昆仑手下鹰犬。

    它究竟出自谁手,为谁工作?

    黎应晨思绪万千,迷迷糊糊地想着,进入了梦乡。

    ……罢了,等到时候进了昆仑,一切自然水落石出。

    =

    在磅礴的雨幕里,顾潮平叫住了吊树影。

    他紧紧地抿着唇,问出了一个困扰他几百年的问题:

    “三生修罗池,昆仑大阵的漏洞……这些东西,都是昆仑的机密。”

    “当年的你,到底是从何处知道这些东西,混入昆仑的?”

    “昆仑弟子之中,是谁在做你的内线?”

    “噗…”

    吊树影却好像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笑话一样,背对着他,笑弯了腰。

    “哈哈哈哈,内线?你是这么认为的吗?哈哈哈哈……”

    顾潮平:“是谁?”

    吊树影笑了半天,笑够了,脸上夸张的笑容戛然而止。

    他挺直脊背,头颅扭转了一百八十度,咔的一声扭断一样转了过来,直勾勾地盯着顾潮平。

    在暴雨中,轻声报出了一个名字:

    “陆溪。”

    顾潮平茫然。

    他站在那里,从掌门护法想到四峰峰主,又从内门师弟想到外门洒扫弟子。

    昆仑不大,彼此相处几百年,早就像家人一般。不会连名字也不记得。

    他从未听说过,昆仑还有一个叫陆溪的弟子。

    吊树影微微偏头,折断的颈部扭成一个诡异的直角,带着微笑。

    “不认识吧?”

    “不认识就对了,你怎么会记得她呢。”他轻声说。

    “昆仑收徒大选五年一次,每次分发十万资格,十万之中挑选一二。陆溪从五岁开始被选入昆仑大选,一直到她二十五岁超龄,一共参加了五次昆仑试炼。”

    “最好的成绩也不过是天下第三百二十四。”

    “昆仑大选只择冠军,连三四名都不留姓名,更别提三百多。昆仑仙君,你怎么可能记得她呢?”

    顾潮平的脸色不太好看:“……”

    “但是,哪怕是没被你们选中的庸才,也是有她自己的本事的。她来了那么多次,当然不会白来。”

    吊树影的身体还是放正的,脖颈却像断了一样扭曲伸长,整个弯成一个弧形,头颅整个旋转倒过来,带着阴邪的笑容,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仙君,别太自负了。”

    大雨滂沱。将两人淋得湿透。

    半晌,顾潮平点点头。

    他深吸一口气,说:“你说的没错。”

    “对不起。是我想的太少了。”

    “我太傲慢了,为此错过了很多东西。”

    吊树影表情微怔。

    顾潮平低头,扶袖,且行一礼:“谢谢,余先生。”

    吊树影问:“谢什么?”

    顾潮平说:“谢当年,谢今晚,谢一切。”

    顾潮平立于雨中,再礼三礼,身影藤蔓缠裹,渐渐变淡。

    吊树影扭断的脖颈慢慢收回来,变回正常的人样,正经的回过身来。

    雨丝之中,雅舞的火光摇曳,点亮了整个黑凤村。灯火万家,暖色的光揉碎雨幕,细细地打在两人的身上。

    吊树影就这样站在雨夜里,盯着顾潮平一点点融入这烟火人村中,消失不见。

    良久,释然一笑。

    第58章 无光海

    在这一个月里,顾潮平很忙。

    他跟着白成峰一起上城墙,亲自参与兵阵演练;又跟着史老爷子一起打更,给雅舞的灯罩添芯;最后甚至找到了鲁望,和他一起下了地。堂堂一个仙君,像是个啥也不会的倒霉书生一般,趴在田间地头,从头开始研究种子是如何播撒的。

    “我的老天啊,仙君您快起来罢!”鲁望苦着脸,急得团团转,“我咋敢让您给我种地啊?给大伙看见了,还不得生吃了我!”

    顾潮平挽着裤腿,站在秋日的泥土里,弯腰扶住一根杂草,左右微微晃晃,轻轻松土,拢着边缘,将它连根拔起。

    “放心吧,不会让他吃了你的。”

    百目星君微微一笑,垂下眼睛,认真盯着野草的根须,

    “我辟谷前食五谷二十载,辟谷后嚼仙草几千年,从未种过地。是时候干一点活了。”

    若仙人不知稻谷如何生长,又怎么能庇佑风调雨顺呢。

    与此同时,百目星君的神龛,正在一座一座兴建起来。

    曾经受过顾潮平庇佑的人们,从山林间带回他们能找到的最好木料。沐浴焚香,低眉持刀,一寸一寸地削着。

    嚓,嚓。

    连绵的削木声中,顾潮平的眉眼一点点清晰起来。

    给星君刻像是头等大事,没有人会请别人代工,也没有人敷衍哪怕一下。虔诚的感激与祝愿随着汗水一同滴落,深深刻进木纹的回路里。

    这些神像被珍而重之地放进神龛,摆在家里最醒目的地方,代代相传,享受香火祭拜。

    如同当年的姜家村一样。

    只是,这一次,顾潮平没有再顺其自然。他将每一个完工的木偶都要了过来,开光赐福。

    开光赐福时,百目星君会将自己与神像一同关在屋子里,足足一整晚,直至天亮时才出来,将神像归还回去。

    没人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

    除了打开【辰星之脑】的黎应晨。

    黎应晨站在神龛前,目光穿透缥缈的香火,凝视着那尊垂眸木雕。

    每一尊被赐福的神像里,都放着一颗百目星君的眼睛。

    合目观星斗,睁眼见世人。

    ===

    村人们给苦痛荆棘起了一个新的名字。他们管它叫众生藤。

    众生藤是顾潮平的力量,也是每一个百目星君信徒的力量。对百目星君足够虔诚的人,能在一定程度上使用众生藤。他们将之称为供奉。

    每一个从山顶下来的汉子,都是众生藤的供奉者。

    这些藤蔓没有开山裂石之力,却足能够吊起或者拖走二百斤左右的重物。只要有些土地,就可以随心而长。用的灵巧的人,几乎相当于另一个分身。

    林济海将这些供奉众生藤的汉子们编入了城防队伍。在他们的加持下,村中城防如虎添翼,更上一层楼。

    生物力场消失,村口也逐渐出现了试图入侵的小型邪祟。黎应晨故意按住田恕己等人,让村人们凭借城墙变化和自己的力量守城,最终的结局也都十分理想。

    林济海综合几次战斗结果,给黎应晨交上了一份厚厚的城防报告。其中非常详细的记述了城防阵列安排,各模块的战力评测,后续训练计划,民兵轮岗情况,以及各种战术预演详述。

    “您放心吧。”林济海说,“只要不再爆发血灾那样的情况,现在的黑凤村,独立自保,不成问题。”

    黎应晨感动不已,并在翻完第五页后放弃阅读,拍板定论:

    “交给你了小林,你办事我放心。”

    林济海大为动容,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

    用完晚膳之后,吊树影找到顾潮平,进行例行教导。

    看完了本日的功课和城防要务,简单说了几句。完事之后,卷起书简,轻敲一下林济海的脑袋:

    “首先,不要轻易给小主公随口说的胡话唬住了。”

    “其次,别给她看太厚的本子。”

    敲完

    了,把书往桌上随手一扔。

    林济海喏喏称是。颇为心疼地看一眼那书。

    吊树影从林济海屋里出来,走到会议室时,大家都已经在等着他了。

    黎应晨趴在桌案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吊树影不由得多看了一眼:那本报告的催眠效力能持续到现在?

    “正题正题。”黎应晨轻轻拍拍手,“那,阿吊啊,你把我们叫来,所为何事啊?”

    吊树影:“我进行了一次夜卜。”

    黎应晨抬起眼皮。

    这家伙才恢复魂魄几天啊?她皱眉,别哪天死那儿了。

    她不必说出来任何话,多看两眼,吊树影就明白她的意思。他讨好地笑一笑,却是摆出一张卷轴,刷一下在桌子上铺开。

    黎应晨欠起身子,只见卷轴上装裱着一副图画,有些像是点阵图,写满了未知的符号。

    “这是一副星图。”

    吊树影将指尖按在卷轴上,指尖点着一颗散碎的墨点,说,

    “我们现在这里。”

    “这个墨点代表的,是昆仑宫抓下来的那颗星辰。”

    顾潮平似乎是意识到了他要说什么,微微凝眉。

    吊树影说:“小主公大抵也看出来了。星辰并不只是一个飘在天上的物件,而是多种概念的集合体。祂悬浮在我们头顶,是生物,是物质,也是一种……”

    顾潮平低声道:“空间。”

    吊树影颔首:“没错。星辰本身就代表一片空间。每一颗星辰都有自己的领域,这领域和星辰的生命本身交融在一起。”

    “星辰们生活的地方,也就是夜卜人进入的地方,我们称其为’九霄星外‘。”

    “九霄星外极为危险,不能长待。但是却有一个地方,介于九霄星外与人间界之间。”

    “这个地方,名为’无光海‘。”

    顾潮平补上:“无光海,传闻是每颗星辰逝去之后,散落的空间残骸。这些残骸,坠落在九霄星外与人间界之间,拼拼凑凑,形成了无光海。”

    某种意义上说,无光海是星辰的坟场。

    你俩到挺默契。黎应晨趴在桌子上,抬头看看顾潮平,又看看吊树影,觉得自己好像养了左右二相。

    左相吊树影道:“无光海的空间凌驾于人间界之上,从人间界无法进入无光海。但是,九霄星外也凌驾于无光海之上。每一颗星辰,都连接着无光海。往常能进入无光海的,只有能在九霄星外行动的大能修士。但是现在,我们找到了一个例外。”

    右相顾潮平说:“……昆仑所困的星辰。”

    吊树影微笑:“正是。”

    “通过那颗星辰,或许,在人间界的凡人,也能够进入无光海。”

    黎应晨叉着腰:“好,听明白了。然后呢,我去那儿干嘛?”

    吊树影微微一顿,声音扬起来。

    “这就是重点了,小主公。”

    他一字一顿:“九霄星外无比危险,但是,无光海内部,是安全的。”

    顾潮平说:“也不能保证完全安全。无光海像是一片死寂之地,连星辰都无法干涉它。目前还没有修士对无光海进行过深入探索。但是…”

    “但是,强过现在的人间界太多。”

    吊树影一拍星图,轻声说:

    “如果我们能够找到那颗星辰,并且通过它,找到进入无光海的方法……”

    “那么,在即将到来的灾难里,我们就能够让人类进入无光海躲避。”

    太大胆了。顾潮平哪怕早有准备,也仍然暗自咬牙。

    试图通过一颗星辰内部,迁移整个人类族群……这种狗胆包天的主意,也就只有这家伙能想出来。

    黎应晨猛地坐直身体,眼前一亮。

    “你确定?!”

    “小生不敢确定。”吊树影摇摇头,“这世上哪有万无一失的事情。”

    黎应晨兴奋不减,撑着桌子,直起身子:“但是,只要有一些可行性,我们就得努力去试试。”

    吊树影微笑颔首。

    永远不用担心黎应晨的行动力。听到这种高风险高回报的东西,她永远是冲的最快的那一个。

    永远年轻,永远热爱冒险,永远愿意为大家探路。

    “况且。”黎应晨轻舒一口气,“我觉得……我可能……”

    她微微顿一下。

    “去过,那颗星辰内部。”

    吊树影和顾潮平的表情立马碎了:“什么?!”

    黎应晨靠回凳子上,想起了黑云血灾的那一天。

    她失去了一部分大脑和左眼球,在一片黑暗中醒来。

    在那片无垠的黑暗里,有一个笨拙地学习人类语言的星辰,曾经这么介绍过——

    “这里是罅隙。是空间与时间的罅隙。在人间与界外之地的夹缝处。”

    “这里是…我的领域。”

    黎应晨的指关节抵着下唇,噗嗤一笑。

    顾潮平一脸蒙圈,吊树影更是差点爆粗口,站起来时差点把凳子踢翻,头发都快竖起来了:“小主公,您…您……!”

    ——您到底背着我们作过多少死啊!!

    黎应晨“哦”一声,虚心问道:“我什么?”

    吊树影:“……您真是,绝尘惊艳独擅胜场,旷世无匹甲冠天下啊。明君,明君!”

    黎应晨满意点头。

    此鬼实乃俊杰。

    吊树影挥手,用绳子把凳子扶起来,重新坐回去。

    “还有一点。只是小生的猜想。”

    “爱卿但讲无妨。”黎应晨大度。

    “无光海的空间叠加于人间界之上。从无光海回人间界,可以随意指定降临的位置。小生猜想,如果您能更进一步,将那星辰带在身边,随时进出无光海……”

    吊树影轻声说。

    “……您就拥有了,瞬间移动到全天下任何一个地方的能力。”

    区区深山厚脉,区区冰原雪域,迢迢千里随意跨过,不过弹指一挥间。

    到那时候,整个世界都在您的脚下。

    ==

    几天之后,黎应晨又一次站在了天池门前。

    白雪皑皑,朱红坊门。一层层白玉天梯,直直向上通去。

    昆仑宫终年飘雪,不见日月星辰。

    她深吸一口气,踏入那扇朱门里。

    嗒。嗒。

    白玉阶梯径直向上,一直通入云端中,好似永无尽头一般延伸着。

    黎应晨目不斜视,盯着眼前的白玉阶梯,一行一行向上走着。

    很快,天池和朱门都在身后远去。她置身于云雾之间,回头看去,只见万丈高空一线单道,不见积雪地面。

    黎应晨知道,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再向上看一眼,天阶一路向上,还在更远的云端。

    黎应晨微微一笑。

    昆仑宫地图守则第九条:

    【在前往昆仑宫的路途中,不可使用腿脚,也不可使用手臂。】

    那么,能走的路,只有一条了。

    黎应晨活动一下筋骨,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闭上眼睛。

    萧萧北风裹着雪花,扑在她的脸上。

    她站在台阶边缘,脚步轻快地向后一仰,背身一跃,径直跳了下去!

    第59章 昆仑

    失重感。

    冰冷的风裹着雪片,从耳畔急速划过。

    黎应晨闭着眼睛,双手合抱,几乎有些适应这种失重感了。

    无数白玉长阶从她的身边飞驰而过。

    短短十几秒,她就已经坠落了难以想象的高度。

    链接中传来顾潮平的声音:“别睁眼。”

    昆仑宫地图守则第七条:【前往昆仑宫不能够依靠视觉】

    行吧行吧。黎应晨合目想,话说回来,这可真高啊,自己有爬了那么久吗,这都没有落地……

    咚!

    下一秒,她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咳!”

    黎应晨不受控地弓起身子,全身一阵剧烈的疼痛。她听见自己骨骼碎裂的声音。无数鲜血从她的口中喷吐而出。

    她还活着,肢体末端在轻微地抽搐着。

    黎应晨坠落高空很多次,这是第一次,结结实实地砸在地上。

    在意识一片模糊的时候,黎应晨仍然记着,死死地闭着眼睛。

    血在流淌。

    䧇

    好痛。好痛。好痛。要死掉了。黎应晨想要努力蜷缩起来,却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肢体,只能在原地发着抖。

    肢体都断掉了,她猜想自己一定扭曲成了一个很诡异的样子。

    不行,这样就算进了昆仑宫,也很快就会被发现的……

    可是这么想也没有用。胃在抽搐,鲜血不要钱似的涌出来,沾满了她的口鼻。

    失血太多了,意识在逐渐消失。

    耳畔传来遥远的声音。

    “哎!”

    有人冲上前来,扶住她的肩膀。

    “师妹,这里有个人!”

    “是擅闯昆仑宫的?!”

    “好像,好像是个凡人……”

    “凡人怎么知道如何进来?莫不是来找哪位师兄弟……”

    “算了,好多血,先治再说。也不能看她就这么死了。”

    一只女子的手轻轻拂过她的脸庞,好像有水袖垂在她的身上。

    “哎。小姑娘,你还好么?你是来找谁的?”

    ——

    是要报陈清歌的名字,还是报顾潮平的名字呢。又或者是让顾潮平随便告诉她某个弟子的名字,先混过去再说?

    黎应晨在心里苦笑一声。

    她心念微微一动,雅舞预备,趁着那女修好像在扶自己的功夫,烈火疏一下爆燃起来!

    “啊——!”

    女子的惨叫声响起。

    黎应晨不为所动,火焰滚滚烧着。

    昆仑宫地图守则第八条:【前往昆仑宫不能够依靠听觉】

    听到的东西,都是假的。

    过了一会儿,那惨叫声逐渐偃旗息鼓,慢慢消失了。

    周围剩下了死一般的寂静。

    又过了一会儿,噔的一下,她猛地弹动了一下。

    顾潮平在链接里说:“可以了,睁眼吧。”

    黎应晨睁开眼睛。

    没有摔断的肢体,也没有昆仑女修。

    她正悬在一片黑暗正中央,脚下是深渊。周围一片片藤蔓交错盘杂,像是蛛网一样支在半空中,稳稳当当将她接住。

    顾潮平一袭白袍,半跪在藤网边缘,柔顺的黑发铺散。他向黎应晨伸出手:“您还好吧?”

    黎应晨抓着他的手,爬起身来,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土。

    她有些头疼:“还好,没有实际伤害,但是刚刚疼够呛。真是…”

    顾潮平莞尔:“每个昆仑弟子,都做过摔碎的尸体。”

    昆仑宫地图守则第十条:【昆仑正视,昆仑正听,昆仑永存。您不必前往昆仑。】

    整个昆仑宫地图守则,都在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不可依靠视觉听觉,不可使用肢体,您不必前往昆仑。

    这些文字,其实都指向一个答案。

    ——当你不想前往昆仑的时候,昆仑才会出现在你的面前。

    那天晚上的会议上,顾潮平修长的十指按在星图上。

    “传言说昆仑建立于星辰碎片上,就是因为昆仑宫许多特性都与星辰十分相似。其中最明显的,莫过于昆仑的大门。”

    “它是一道’问心门‘。它并不存在于某个具体的位置。只要你人在黑凤山顶,满足条件,都有可能触及昆仑。”

    “昆仑之门的触发条件是:主动进入坠落状态。在坠落中,全程目不视物,不相信视听触觉,不移动肢体,同时,不想前往昆仑。”

    “以这样的姿态坠落一定的时间,就能进入昆仑入口。”

    “在这个过程中,一定要保持自己的灵台清明,心无杂念。”

    “一定不能乱想任何事,也不能有进入昆仑的欲望。否则,不管你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它都会……发生在你自己的身上。”

    而如果你真的相信了幻境,那你就永远出不来了。

    【灵台清明,心无杂念】

    这八个字讲起来容易,实操实在是太困难了。黎应晨气鼓鼓地挠挠头。

    黎应晨本来就是思绪活跃,喜欢胡思乱想的人。

    坠落时间过久,就会控制不住地想“还没落地啊”。

    摔得失去行动能力,就会控制不住地想“万一遇见危险就麻烦了”。

    于是她就真的摔在地上了,真的被“昆仑弟子”抬走了。

    自己为自己制造的幻境是最合理的。一切都符合她的预期。

    只要第一步陷入了幻境,后续要剥离幻境就更困难了。

    黎应晨不得不冒险动手,亲手掀了桌子,毁了幻境,才能出来。

    顾潮平叹道:“昆仑心门是一道考验,如果过不去这一关,昆仑弟子是不能下山的。”

    “昆仑对于这些唯心的玩意儿要求还挺高啊。”黎应晨说。“我还是有你提醒的,如果没和你交流,直接进昆仑,一定会死的很有创意。”

    顾潮平说:“是这样。师尊非常重视弟子的心性。”

    黎应晨挠挠头。

    她直觉这好像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是仔细想想,好像也合理。

    算了。

    她拍拍裙子,张望一下四周,问:

    “这是哪里?”

    “这里是昆仑的入口。”顾潮平道,“也就是三生修罗池的上空。”

    一条条藤蔓从网的边缘逐渐显现,一点点编织成一个向下的楼梯。

    黎应晨拾级而下。

    “平常这里是安全的,师尊的结界会分隔行走区域与三生修罗池。但是现在,三生修罗池已经损坏,我也不知道结界是否完好,修罗池里还剩多少,还有什么。”

    顾潮平微提一口气,轻声说:

    “您一定要小心。”

    “千万不要点光亮,也千万不要出声。”

    三生修罗池里面有什么呢?如在天池里见到的那样,翻滚的火海,哀嚎的血人,或者……

    算了。不管是什么,希望它们还老老实实在池子里待着。

    在她的面前,是一条木制栈道。

    栈道很长,足足有几百米,只能依稀看到尽头有光亮。栈道两侧,只有一片黑暗,安静的可怕。应该就是三生修罗池本体。而栈道的尽头,则是昆仑的正式入口。

    黎应晨落在栈道上,藤条蹭蹭收回,归于顾潮平身上。

    黎应晨屏住呼吸,试探性地踏出一步。栈道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她的脚立马顿住,脸色变得很难看。

    当仙人的法术失效,过不了多久,木质结构就会变得松散。

    黑暗之中,仍然没有任何动静。

    黎应晨屏住呼吸,四周张望着,等了半天。

    没有什么异样。

    但越是没有异样,她就越觉得不对劲。

    嘎吱。嘎吱。

    黎应晨精神紧绷,一点一点向前走着,努力减小那些声音。

    绣鞋底薄,脚下木板轻微腐朽,传来令人作呕的湿润感。

    顾潮平在链接中迟疑:“好像……没什么问题。”

    黎应晨一路绷着神经,走到了光的门口。

    昆仑就在眼前了。亮着光的门口内部,就是放着石雕的广场大殿。

    啊,看着好像确实没事。她松了口气,擦擦额头上的汗。

    就这一个动作,微小地抬了一下头。动作一下凝固了。

    ——就在她的头顶,身后过来的路上,密密麻麻的悬吊着成百上千的血尸。

    每一个血尸都面冲于此,几千双裸露的眼球,死死地盯着她。

    已经不知道看了多久了。

    在她正上方的血尸,轻轻歪了一下头。

    尸海悬花一样绽开。

    “卧槽!”

    黎应晨浑身一抖,拔腿就窜。

    她的身后尸海涌动,发出密密麻麻的窸窣声。黎应晨根本不敢回头。

    她三步并作两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了修罗池的出口,一把扑了出去!

    嚓!

    黎应晨冲到广场的白玉石砖上,冲了好几步才止住势头,脸色煞白,平复着呼吸。

    她拄着膝盖,心跳如鼓,莫名其妙:“不是,这池子里只剩下蝙蝠的灵魂了吗?喜欢吊着看人?”

    吊树影幽幽地:“还挺亲切。”

    顾潮平有些疑惑。他回过头,凝望着三生修罗池的入口,只是此时,那里看上去一片黑暗,再看不见别的东西

    了。

    “平常不是这样的。”他喃喃,“修罗池…到底哪里出问题了?”

    如果真的泄露了,为什么这些灵魂不逃离?又为什么,没有攻击我们呢?

    黎应晨也不知道。也摸不到头绪。她站起身来,周身萦绕着雅舞的火光,看向这片巨大的广场。

    真正的昆仑就在她面前。

    咚。

    黎应晨回头望去,只见身后的广场边缘,一片云雾,万丈深渊。

    昆仑是一座座浮在空中的仙岛,终年飘着不化的雪。各个仙岛之间用铁索链接固定。仙人们靠着法宝御剑来回穿行。

    整个广场都是用上好的白玉铺成的。在广场的正中央,伫立着一座巨大的石雕,雕像上蒙着一层五彩的光辉,看不清楚,朦朦胧胧的,形态未定。应当是星辰之雕。

    正前方,有一幢宏伟的琉璃宫殿。两侧并有许多偏殿,塔楼,远处还有层叠的一座座仙山。

    现下这里空无一人,安静的可怕。剔透的白玉与红瓦微微泛着旧色,沉在积雪之中,显得斑驳寥落。

    只能从这些设施里依稀窥见,一百年前祥云缭绕的样子。那该是何等热闹繁华。

    天空灰雾蒙蒙,雪花片片飘落。无数仙岛仙山浮在空中,铁索交错。

    整体参差错落,就像是……

    黎应晨呢喃:“小行星带。”

    比起一座仙宫来说,这里更像是,诸多陨星组成的小行星带。

    被人一颗颗砍平,建起了宫殿。

    咚。

    顾潮平向前走了两步,看向大殿,表情迷茫:“大家都去哪了?”

    “师尊?廖师弟?各位峰主呢?”

    他急迫地向前走去,长袍广袖挥在身后,鼓出一阵风。

    没有人比顾潮平更清楚,昆仑究竟有多大的本事。

    是什么东西,竟能让整个昆仑消失?

    咚。

    “等等!”黎应晨猛地横起手臂,拦住顾潮平。

    “嘘。”

    顾潮平停住脚步。

    她侧耳细听。

    咚。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黎应晨轻声说。

    就在…前面的,大殿里。

    第60章 红玉

    众人停住脚步。

    “什么声音?”顾潮平回头看黎应晨,一脸迷茫。

    吊树影也一摊手:“没听到。”

    只有我能听见这声音吗?黎应晨微微皱眉。

    咚。

    “这是昆仑正殿,每月初一十五,师尊和诸位峰主祭天的地方。”

    顾潮平说。

    “也是整个昆仑的正中央,迎来送往门面之处。昆仑收徒试炼的终选,也在此举行。”

    黎应晨轻轻“嗯”一声,拾级而上。

    很快,他们就站在了大殿前。朱红大门紧闭着。

    黎应晨伸出手,轻轻推开一角缝隙。厚重的朱门应声而开。

    大殿空空荡荡,寂静无声。

    在大殿的正中央,是一尊青玉蟠龙首座。

    黎应晨小心翼翼地穿过空旷的大殿,绣鞋踏在青石地面上,引起微小回声。

    她擎着山火,站在座下,向上一探。只见火光悠悠,首座森然立于首位,俯视着脚下众生。

    空空荡荡的,没有人在那里。

    咚。

    这声音还在继续,只是仍然看不见来源。也没有回声。就像是敲在黎应晨的头脑里一样。

    他们又在这里找了一圈,没什么有用的发现。

    黎应晨抱着手,拧眉沉思着。

    顾潮平靠在大殿中央的立柱上,仰视着空无一物的首座。

    他是昆仑首徒。是陈清歌的弟子。每一次进入大殿,都是站在掌门首座的身侧。

    只有唯一的一次,他被别人压在殿下,像这样仰视着师尊的座位。

    彼时的顾小仙君还是个刚刚筑基的少年。

    百年一度的仙山论剑,正好由昆仑当东道主。天下门派皆聚于此,自然也有各种杂事发生。

    他还记得,那是一个合欢宗的弟子,掳来的新炉鼎还未调教好,便强行参上了阵。

    顾潮平在比试之中,看到对方怀里的炉鼎在哭,哭着求他救救她。

    顾潮平太年轻了。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合欢宗的功法。他年轻到勃然大怒,第一次违反了比试仙规,本命十剑齐齐祭起,仙丹法宝倾巢而出,险些要了那弟子的命。

    比试结束之后,他被对方的师尊摁住,扭送到大殿之上。

    顾潮平第一次犯事,慌得极了,抿着嘴唇,跪在殿上时,腿脚都在发抖。

    昆仑掌门陈清歌端正坐在蟠龙首座之上,一席白衣,流光粲然溢转,令人难以抬头直视。他看顾潮平良久,噗嗤一笑。

    问:“你可知错?”

    顾潮平当了一辈子乖小孩,心里委屈得要炸开了。

    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声地喊了一句:“弟子无错!”

    周围轰然炸开,在一堆人愤怒的声讨中,顾潮平发着抖,盯着地上的青砖,不敢抬头。

    他到今天还记得,那青砖上刚好画着一条青龙,升入云端,随风盘旋。

    他没等来教训。

    他等来了一只温暖粗糙的手。

    温热的掌心揉上他的发顶,耳畔传来师尊舒朗的笑声:

    “好!真不愧是我陈清歌的弟子。”

    顾潮平猛然抬起头。

    一瞬之间,仙云升腾,百鸟朝凤,五彩祥光通明。

    “道友,莫要为难小童嘛。这是昆仑药峰峰主亲手炼制的上品百解丹,作为赔礼道歉,还请道友笑纳。”

    师尊朗声笑着,拍拍合欢宗主的肩膀,旁边自有侍从上前,递上一面数牌:

    “孩子喜欢的东西,就让给他吧。炉鼎难得,这个价格,您可允了?”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顾潮平盯着那空空荡荡的首座,似乎轻声呢喃了什么,声音那么轻,消散在空气里。

    黎应晨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哎。”

    顾潮平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他舒一口气,把自己从回忆中拔出来,重新回到如今空空荡荡的大殿。

    “下一步,我们需要找到师尊的永痛金枷。那是用以控制三生修罗池的法宝。有了它,我们才能制衡那颗星辰。”

    “只是,永痛金枷往常就放在大殿中,现今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只能找找了。”

    黎应晨问:“就不能好好说话,请那颗星星帮帮忙吗?”

    顾潮平有些诧异地看她一眼,沉默一会儿,摇摇头。

    “师尊曾经强行将那星辰掰开,将三生修罗池中的情绪,尽数灌入它的灵体之中。”

    “在来到人世间之后,祂所接触的东西,就只有三生修罗池。”

    “在这漫长的时光里,祂不停地重复着被抽筋剥皮,烈烈焚烧的过程,在无尽的痛苦和绝望中轮回往复。同时,师尊刻意控制着祂的食量,让祂一直处在极度饥饿,又不至于完全死去的情况中,维持祂的可控性。”

    “而这样的灌输,已经持续了近千年。”

    “纵然黎小姐一腔真心……我仍然不认为,祂现在是可交流的状态。”

    黎应晨:“……”

    她抽一口气:“好,我知道了。”

    陈掌门实乃……她搜肠刮肚半天,没想出一个词儿来。

    只能说,是能成大事者。

    去哪里找永痛金枷呢。

    顾潮平摆出一张图来,是他凭借记忆所画的昆仑宫地图。

    除去那些已经无法到达的偏峰群落,在昆仑主峰群里,如下几殿集群排列。

    在广场中央,是他们所处的昆仑大殿。大殿之后,有一进院落,是掌门道侣寝屋。掌门道侣寝屋之后,是仙草池。围绕着仙草池建设一处院落,是掌门弟子房间。之后还有诸多外门仆从,与洒扫院落。

    挨个看过去吧。

    黎应晨走出正殿,自正殿之后,全都是葱郁的松林。被积雪盖住,也不掩下面葱葱绿意,反倒别有一番意趣。

    让人想起陈清歌送给顾潮平的琴,琴铭就叫【万壑松】。

    积雪松软,她沿着小径走向松林里。

    青石板路幽静曲折,移步换景,松竹

    交错,诸多变化。

    在松林深处,有一间两进的仙宫院落,琳琅水瀑自天流洒,浇灌而下,被诸多繁杂的花草围绕着。

    不落威严,又典雅大方。能看出来,主人是一个颇有生活意趣的人。

    “这些草木都是师娘种的。”顾潮平说,“她对修行并不上心,修为只到金丹,却一向爱侍弄这些园林意趣。这里的草木并非全是仙植,只是有师尊立下禁制保护,四季常青。”

    咚。

    恍惚间,那个声音好像又出现了。

    知道找不到声源,黎应晨索性没再管它。她抬手,触碰道旁的竹,落雪窸窣掉下,露出其下翠绿的竹叶来。

    “这禁制…现在还在?”

    顾潮平闭目感受一会儿。睁开眼睛。

    “是的。”他看起来松了口气,语气一下子舒缓了,“还在。”

    保存完好。

    黎应晨抿起嘴唇。

    仙人阵法身死道消,这些禁制还如常运转,也就意味着……陈清歌还活着。

    “师尊?”顾潮平立于门口问。

    无人应答。

    黎应晨在门口低头一礼,走进了这座宅邸。

    主堂中央放着一尊八仙桌,摆放着诸多书简。黎应晨扫了两眼,多是一些修道书籍,看不太明白。

    砚台置于一边,早已干涸,倒是毛笔仍踏踏实实地在白玉笔架上摆着。桌上半横着一张卷轴,似乎刚刚练完字。

    另一边的侧桌案上,摊着一张很大的油纸,纸上放着两撮黑色的小颗粒。

    “这是什么?”黎应晨低头看看那些小颗粒,摆弄摆弄。

    吊树影上前看一眼,却比顾潮平更清楚:“这是凤凰牡丹的种子。一种产于南梁的花。”

    顾潮平点头:“是的。师娘喜欢这些。师尊和我每次下山,都有一事必不会忘,那就是从各处收集奇花凡草的种子,带回来给师娘献宝。”

    黎应晨取了一些花种包好,又去旁边的寝屋看。

    寝屋之内,衣物首饰,一应俱全,放的整整齐齐。

    黎应晨简单翻看,没发现什么有意义的东西,告罪一声,离开此地。

    在寝宫之后,就是仙草池了。

    一进到池中,黎应晨立即眼前一亮。

    所谓仙草池,其实是一大片巨大的花园。园中诸多草木姿态各异,一应俱全。还有许多杂草。

    黎应晨大部分植物都不认识,唯有那个丛生的杂草,越看越眼熟。

    她盯着看了许久,突然一拍脑袋——这不正是自己初来黑凤村时,白莹给自己炮制的仙茶吗!

    那茶喝完之后舌底生津,所有疲劳一扫而空,比什么提神醒脑的东西都有效,而且没有任何副作用。

    这仙茶极其珍贵,只有黎应晨这样的贵客来了,才会泡上一小把。

    这么久过去了,除了给黎应晨泡过几次,白家人自己再没舍得喝过一次。

    但是在仙草池中,这玩意不过是随处可见的杂草,铺了满满一园子,属于背景板级别,要多少有多少。

    黎应晨激动的扭头:“这些仙草是不是都很值钱来的?!我之前看白莹姐用这个泡茶来着,”

    杂草都能生津解乏,做难得的无痛兴奋剂,那正经的仙草,得有多厉害的功效啊!

    黎应晨想起自己第一次误入九霄星外,差点迷失死在那里。村长婆婆只用了几根仙草,就把她完完整整地救回来了。

    吊树影嗤笑一声:“值钱?哪里有市价可言!”

    “小主公,你可知道,这里的花草随便拿出一株去,都是无价之物,足以当一个国家的镇国之宝!甚至引起一场小范围的战争,都不足为奇。”

    黎应晨:“哇!”

    顾潮平一愣:“啊?至于吗?这些仙草每年都会长啊?”

    顿了顿,似乎是忍了一忍,最终还是没忍住,匪夷所思道:“……为什么要拿杂草泡茶?”

    黎应晨:“……”

    吊树影:“……”

    硬了。拳头硬了。

    “仙君闭嘴。”黎应晨笑眯眯地拎住他的后领子,“仙君现在只需要告诉我,怎么把这园子整个儿的搬回黑凤村。”

    顾潮平骇然:“未免有点强人所难!”

    吊树影抱着手笑,目光落到一旁,顿时微微凝固。

    那边,顾潮平还在苦着脸解释:“这些东西自有药峰弟子轮职侍弄,我从未接触过,当真不知啊……花草都有禁制,也有各自的取用方式,都不可强行挖起,否则全部都要损毁的……”

    黎应晨癫狂地晃晃他:“我不管,你凡都凡完了,给我解决!”

    顾潮平哭笑不得:“’烦‘是何意啊?!”

    吊树影把顾潮平从黎应晨的魔爪下薅出来,拍拍他的肩膀:“顾仙君,等等。那边在做什么,你可识得?”

    吊树影手指的方向,有一把铲子。

    那铲子通体由青玉做成,流光溢彩,半插在土中。旁边是一撮小坑,和几株已经挖出来的药。

    顾潮平一边和黎应晨连连告饶,一边整整衣袍,定睛一看,“哦”了一声。

    “那应当是哪个弟子挖到一半的草药。”

    他走过去,用油纸垫了手,小心地擎起一旁挖出的草药,观察一会儿。只见那草药通体是血红色,根茎呈半透明状,微微膨胀,不像是草,到更像是像是通体红润的水晶。

    顾潮平说:“这东西我认识。此草名为【琉璃红玉】,有治疗内伤,增气补血之用。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将体内空虚的气血补足。对凡人的话,仅仅半株草药,就足以生死人,肉白骨。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能救得回来。”

    “师尊经常用这种草,所以在主峰也种了些,每天有弟子收取。”

    黎应晨越听眼睛越亮,恨不得整个人粘上去。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来昆仑一定是有好处的!

    这些仙人手指缝里留下来点东西,就足以让人高兴了!

    顾潮平说:“它经常被用来炼制疗伤丹药。因为此草药过于容易被吸收,所以不可接触人体发肤。离开了仙草池的阵法,就需用恒温的白玉盒子保存……我找找。”

    他在周围张望一阵,果然在手边不远处,发现一尊白玉小盒。

    黎应晨赶紧去拿了来,那盒子里竟然已经有两株琉璃红玉了。顾潮平将地上的琉璃红玉放在盒子里,数一数,连带上本就在盒子里的,这里一共有五株琉璃红玉。

    我的了!黎应晨快乐地揣进怀里。

    好东西啊!真的好东西!

    顾潮平看起来也很高兴,松了口气。

    “琉璃红玉算是上品仙草了,这品相也中规中矩。”

    换言之,现在可以被放过了。

    那一边,吊树影却盯上了插在土中的铲子。那铲子雕花流光,看上去性极温润,应当是个非常不错的宝物。

    他看一眼顾潮平的背影,把铲子拔出来,心安理得地塞进了绳圈里。

    黎应晨微笑着盯着那白玉盒子,看了一会儿,却道:

    “哎,你们有没有发现,这种状况,很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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