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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柴油发动机?”

    佩斯利迅速回头:“别过来!”红头罩被她震了一下。

    但是维卡显然不愿意照顾红头罩的精神状态。她十分果断地抓住冰柜的边缘, 一把掀翻。半凝固的液体和那块诡异的生物组织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还向前滑出去一点。佩斯利像炸毛的猫一样一个大跳远离了冰柜,柴油发动机被毫无阻拦地展示在红头罩面前。他仿佛迎面中了一枪似的后退了两步。

    维卡走到红头罩面前, 重重搭上对方的肩膀:“小子, 从此之后你就是我的副官了。”

    红头罩还没从刚才的精神冲击中恢复过来:“……啊?”

    佩斯利比红头罩反应更快, “为什么他是副官?”

    “因为我需要一个副官。”

    “我可以当副官啊?”

    “你已经是战略指挥官了, 副官的位置当然要留给别人。”

    佩斯利皱起眉头:“……我不同意。”

    “意见驳回。现在没你说话的份儿。”

    “等一下!”红头罩拍开维卡的手, “什么副官?这种时候你们两个能不能别玩过家家的游戏了?……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维卡第一次认真地看着红头罩,似乎对他的表现挺满意, 刚才那副不耐烦的态度荡然无存:“没错!保持这种状态, 时刻关注自己的思维逻辑——把你的武器收好了,之后还能用得上。”

    佩斯利在一边不满地插话:“这就当副官了……他才和我们认识多久?”

    “现在他比你有用。”维卡再一次抓住红头罩的肩膀, 力气大得对方都挣脱不开, 郑重其事地叮嘱道:“记住保尔·柯察金的一句话, 小子——不要在你的生活里留下痛苦的回忆。记住了吗?给我复述一遍!”

    “用不着你来给我当人生导师!”被迫上任的副官十分叛逆, “谁想当副官啊!别给我说一堆神神叨叨的话!”

    佩斯利立刻附和:“没错!这人根本不想当副官。我们不能强迫他。”

    红头罩用难以理喻的眼神看向佩斯利:“——不要说得好像我在跟你争一样!你在因为没当上副官嫉妒我吗?”

    “……我在救你的命, 蠢货。”佩斯利站在房间的角落, 面色凝重地注视着翻倒的冰柜。红头罩愣住了。

    “没错,她在救你,但是已经晚了。你跑不掉了。”维卡指着地上的东西,“现在,我们三个是同生共死的关系。不想在精神病院的拘束服里呆到老死, 就给我打起精神来, 尽快把这个麻烦解决掉。为了时刻监测你的精神状态, 我会不定期抽查——保尔·柯察金说过什么?”

    红头罩咬牙切齿地回答:“……不要在你的生活里留下痛苦的回忆。”

    “不错, 这句话是你的锚点。要是你发现自己忘了,立刻告诉我, 我会负起责任杀死你的。”

    红头罩指着佩斯利:“那她的锚点是什么?”

    “她有靠山,所以不需要锚点。我们两个比你安全多了——谁让你非得跟着我们的?”维卡冷漠地松开手,把人推到一边,“人总得为自己的求知欲付出点代价,是不是?”

    地上的肉蠕动了两下,像一条营养过剩的巨大蠕虫,试图爬行但只能在原地抽搐。佩斯利迟疑了很久,还是屏住呼吸用手杖戳了戳。肉块立刻从内部发出尖细的气声,仿佛在惊恐而压抑地尖叫。这显然已经超出了神经反射的范围。

    “好吧!我入伙了!我是副官!”红头罩自暴自弃地大喊,“现在能说了吗——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你为什么不自己推理一下呢,警官?”佩斯利把手杖放在干净的地面上蹭了蹭,“先搜查取证,再完善现场。亲眼看见的证据要比听别人转述的更靠谱。”

    “轮不到你来教我。”红头罩转过头,“这是个假药制作工厂,旁边则是连环杀人分尸的证据,地上的东西……”

    维卡冷不丁地插嘴:“保尔·柯察金说过什么来着?”

    “不要在生活里留下痛苦的回忆!你不用问得这么频繁!”

    “是‘你的生活里’。”维卡强调了一遍,“一个字都不能差,下次再说错我就直接弄死你。”

    佩斯利靠在墙边看着两人:“地上的东西是柴油发动机,不要问为什么——你已经有线索了,剩下的就是把它们连起来。人类残肢为什么会和制药联系在一起?”

    “……”红头罩沉默了一会儿,“不可能。我没见过要放人肉进去的药。”

    “萨克拉门托的‘吸血鬼杀手’会在杀人后喝掉被害者的血,他宣称这是为了给自己治病——食人行为从原始时代开始就和巫毒祭祀联系在一起。如果朊病毒没有被发现,人类或许还要过很长时间才会开始害怕吃同类的肉。我的一个同学把患有精神疾病的杀人犯吃人视作‘过度返祖现象’,虽然我不敢苟同,但他的论证很有道理。”佩斯利慢慢蹲下,仔细观察那块有些萎靡的肉,“所以,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唯一值得怀疑的是他们的处理手段——生物组织的粉末化程序很复杂,除非是骨灰……”

    “……这东西也是用来做药品的?”

    佩斯利抬起头:“维卡,你还记得鱼人说的话吗?”

    维卡正在房间里四处乱转:“什么鱼人?”

    “那个毒贩。你不小心把他弄死了,所以我们不得不把他的脑袋带走。”

    红头罩的态度变得格外严肃:“……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佩斯利朝他敷衍地笑了笑,“等我们解决了这个麻烦,你再考虑该怎么逮捕我,怎么样?”

    维卡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暴躁地摇头:“什么都不记得。这是几个月前的事吗?”

    “……”佩斯利的笑容变淡了,“大概吧——总之,那个鱼人曾经说过,他卖的不是假药,而是肉。他没有说是谁的肉。”

    “等等,这些东西已经流入市场了?”

    佩斯利抬手朝红头罩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我看过相关药品的检测报告,如果是同一种的话,它的成分就是一些市面上常见的原料,以及‘未知生物组织’。”

    “指人肉?”

    “要是那里面有人类身体组织,早就检测出来了,没必要标成未知。”佩斯利搓了搓手指,“……所以,我的推论是,药品里没有放属于人类的肉,只放了这个未知生物的肉。”

    红头罩偏头看了一眼被维卡扔到一边的人体残肢:“那么,那些东西是干什么用的?”

    “用来喂食。”

    活着的肉块一直在努力朝着那个方向移动,表皮上的鳞片不停地起伏着,腥甜的液体从中缓缓流出来。它没有思想,只有进食的本能,而它本身又会被制作成食物。吃了人,再被人吃,某种诡异的循环就此达成。

    “班尼迪克·斯佩德泽尔运营着这间赌场,并且疑似将这里当成他贩卖人口的中转场所。他是否真的知晓受害者的去向尚且存疑,但是种种线索联系起来……或许其中的一些人并没有被卖出去。”

    他们永远留在了这个密不透风的茧中,被整整齐齐地码好放在冰柜里,成为没有生命,没有形状的“材料”,即使被发现,也很难再拼凑出完整的尸身了。

    “……这间赌场的幕后老板是黑面具。”红头罩的声音阴沉沉的,“就是楼上那个骷髅头,他肯定知道些什么。药物流通离不开一层层的传播,可以去调查周边的毒贩、药店——”

    “这条路现在走不通。”维卡开口打断了他,“别想着再和其他人类打交道了,我们得自己想办法解决。”

    “为什么?”

    “因为我们已经是传染源了。”佩斯利叹了口气,“我们接触过会污染意识的东西,会把身上的影响传播给周围的人——警官,时刻警惕,或许你的潜意识已经被修改了。保尔·柯察金说过什么来着?”

    红头罩迅速回答:“不要在你的生活里留下痛苦的回忆。我没那么容易被影响。”

    “这不是你说了算的。”维卡走向收纳药片的大柜子,路上踢倒了那个装药装了一半的纸箱。佩斯利把箱子扶正,歪着脑袋看了半天,但这只是个普通的纸箱,除了摸上去像是受潮了一样软绵绵的,没有什么特别的信息。

    “他们总得想个办法把药物送出去……”佩斯利喃喃自语。

    维卡在十分迅速地把柜子里的药全部拨到地上,再把那些药片扫向肉块。刚才还算活泼的肉块立刻僵住不动了。

    红头罩走到佩斯利身前,捏起箱子里分层用的瓦楞纸片。半片枯萎发黑的叶子掉了出来。

    佩斯利捏起叶片,看到它的边缘有一圈很小的锯齿:“蔷薇科?”

    “月季的叶子。”红头罩低头扫了一眼。他手上的瓦楞纸同样是湿润的。“需要长途运输的花苞一般会被洒上水,一层一层叠好放在箱子里。”

    “……”佩斯利抬头看了他一眼。

    “——我猜,这个箱子一开始是用来放花的。”

    “找到线索了?那赶紧行动!”维卡在两人身后拍了拍手。佩斯利回过头,看见成堆的药片和那块污染精神的肉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维卡大概又把它们扔进了那个所谓的“缝隙”中——那地方对她来说是垃圾桶吗?

    三人再一次穿过幽暗的长廊,来到一片狼藉的赌场大厅。佩斯利首先走过去扶起被扔在原地的莉莉。她检查一下对方的状态,再看向维卡:“以后要怎么叫醒她?”

    “以后再说。要是我们失败了,她就没必要被叫醒了。”维卡挥了挥手,顺便指挥新鲜上任的副官:“你——去报个警,让随便什么人过来收拾这里。我们得走了。”

    “别用这幅语气使唤我!”红头罩愤愤不平地找人去了。

    佩斯利把莉莉放好:“……再过两天就是周一。”

    维卡回过身看她:“所以?”

    “那天是我上课的时候。”

    “阿什瓦塔!别想着你那破课了!给我站起来!”

    “——也是凶案发生的时候。”佩斯利捡起莉莉落下的枪,最后看了看她脖子上的伤痕,“我有一种预感,维卡……如果那张月相图真的被完成了,会有很糟糕的事情发生。”

    维卡把佩斯利拎起来,鼓励式地捏了捏她的肩膀:“我不知道月相图是什么,但我不会让情况更糟的——你也一样。”

    第42章

    在今年的最后一次降温之前, 哥谭的雨变得格外凶猛,仿佛要把接下来五年的降雨量一口气在半个月内消耗完似的。

    这是罗西南多出生之后的第一个冬天。她已经习惯了每一个夜晚都会骤降的气温,鼻子旁边湿润的空气, 还有雨点拍打在阳台玻璃上的声音。罗西南多喜欢下雨。

    她等待了半个小时, 雨越下越大, 主人却没有在往常的时间回来。于是她打算自力更生, 独自爬到阳台边上, 用自己闪着微光的白色鳞片轻轻摩擦玻璃门,同湿润而美好的雨季隔门相对。

    一小滩雨水顺着推拉门的缝隙渗了进来。如果佩斯利在家, 她会用一条长而柔软的毛巾堵住缝隙, 防止重度污染下偏酸的雨流进房间的地板上。罗西南多的爪子一碰到那滩水就僵住不动了,她一点一点地后退, 却发现自己半个身子下面都是水渍, 根本摆脱不了。

    她朝着阳台外面抬起头, 颇为烦躁地摇摇尾巴。渡鸦正一动不动地站在雨幕中, 黑色的小眼睛默默盯着佩斯利的客厅——不太舒服的沙发, 磨损严重的地毯, 老式玻璃茶几,以及试图向它寻求帮助的罗西南多。雨水打在它的羽毛上,再顺着尾巴和翅膀尖留下来,让它整只鸟都湿漉漉的。

    堂吉诃德没有理会那条过于娇生惯养的鳄鱼。它抬头看了看黑沉沉的天,然后甩甩脑袋, 机敏地转过头。

    对面那栋房子的屋檐下, 一只橘色的野猫正蹲在那里, 隔着雨幕与渡鸦对视, 绿色的眼睛像两粒永不熄灭的鬼火。

    漫长的,没有尽头的哥谭之夜, 总会有几个存在身处其中,将一切收入眼底。

    ————————————

    杰森·陶德开了很多年的车——大部分情况下,开车往往伴随着枪林弹雨和刺激的公路追逐战,且最后总是以汽车翻下高架桥或者连环大爆炸作为结局。有时候他也会想,什么时候可以安安稳稳地开一次车,而且不会把汽车开成一次性的。

    而等到他在第五个红灯下面停住时,这种对平淡生活的怀念已经荡然无存了。

    红头罩握紧方向盘:“……为什么这地方有那么多交通灯?”

    “注意交通安全,先生。”佩斯利在他后面正经危坐,“我们不想引来交警的注意——你刚刚开得有点太快了。”

    “25码不叫快!你能不能把旁边的车窗关上?雨都吹到我这儿来了。”

    “但是马上要超过限速了——不能,空气流通对你的精神状态有好处。”

    “是很快。”维卡憋闷地缩在副驾驶上,“我要吐了……我想下去骑马。”

    “……”红头罩闭上眼睛,努力收敛一点暴躁的情绪,免得再被当成发疯的前兆。“不,你不能下去骑马。那比闯红灯更容易引起交警的注意——你哪来的马?”

    佩斯利轻声打断他:“在这之前,你要带我们去哪?”

    比某些人的人生还要漫长的红灯终于结束了。红头罩迫不及待地踩下油门:“港口。哥谭城内没有花市,所有在售的鲜花都是从纽约运过来的。今天早上五点,集运公司的邮轮从会纽约港出发来哥谭,哥谭所有花店所需要的鲜花都装在那里面,他们会在港口卸货,休息半个小时后再离开。如果我们找到的那个箱子原来被用来装花,它一定是从那艘船上卸下来的。我们从那里开始追溯箱子的去向。”

    佩斯利靠在座椅上,侧着头观察窗外的雨:“你很了解这些?”

    “以前这条路被用来运送制毒的原料。当年哥谭有一半的花店后面都是制毒工厂。后来出了点问题,花店倒闭了一大半,轮渡就只运日常货物了……鬼知道还会有人铤而走险。

    “啊……看样子哥谭的禁毒力度还挺大?”

    红头罩冷笑:“警察什么都不知道——有一个极端植物保护者把所有植物都变成了肉食性的有毒品种,在这之后没人再敢把化学制品和花花草草放在一起了。”

    维卡虚弱地转过头:“……哥谭真的是人类的城市吗?”

    “好,我说完了。”红头罩懒得理她,“——该你们了。”

    “什么?”

    “分享信息。那个冰库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你们的真实身份是什么?拜托,拿出点合作的诚意来,你真的以为我会相信那套中情局的鬼话吗?”

    佩斯利微笑:“唔……只要我还相信你是警察,你就必须相信我是中情局。你想要我们的信息,就得拿你的信息来交换。”

    红头罩朝后看了一眼,然后在路口猛打方向盘,差点把佩斯利甩下去:“好……你喜欢这么玩?行啊,你也说过,亲眼看见的要比转述的靠谱——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

    佩斯利坐稳身子,有些好奇地凑过去:“什么?”

    “你是个记忆有问题的外国人。”红头罩腾出一只手指着维卡,“你记得一个上世纪小说人物的话,却不记得几个月前发生的事。因此你很没有安全感,因为你根本就不记得自己的朋友和敌人分别长什么样,为了自保只能把所有人都变成敌人。”

    “……”

    维卡慢慢转过头,红头罩迎着她危险的眼神挑衅:“保尔·柯察金说不要在你的生活里留下痛苦的回忆——不劳烦你问,我的记性比你好。还有你,‘中情局特工’——”他将炮火转移向佩斯利,“你有幽闭恐惧症。所以你一上车就打开两边车窗,还坚持坐在后座的正中央。直到刚才为止你都没有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手放在口袋里从没拿出来,因为封闭的环境让你难以集中注意力。我打赌你不喜欢电梯,是不是?”

    佩斯利眨眨眼睛。她并没有生气,只是有些惊讶:“……哇,你学过微表情吗?”

    “我学的东西比微表情复杂多了。”红头罩继续打方向盘转弯,“别以为我是会被牵着鼻子走的蠢货。你们两个在我面前并不神秘。”

    但是维卡显而易见地被惹怒了。她握紧拳头,但碍于对方在开车不好发作,只能愤怒地转过头:“阿什瓦塔!你不能让他就这么冒犯我们!”

    “嗯……可是他说的是实话?”

    “你看看他的样子!这家伙以为他是这辆车唯一的正常人呢!”

    “好吧好吧……”佩斯利快要被维卡恼火的视线盯穿了,她叹口气,“从心理学的角度,有点问题的才叫正常人,没有毛病的都只能是机器——我有幽闭恐惧,维卡健忘,而你,你有恋父情结。”

    红头罩突然踩下刹车。车轮在湿滑的马路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最后停在一盏昏暗的路灯底下。佩斯利差点被甩到驾驶座前面,被维卡一把推了回去。

    红头罩缓缓转向她,情绪莫测:“再说一遍?”

    “你有恋父情结,先生。”佩斯利冷静地回答,“当然,我不是说弗洛伊德原始体系里的恋父,那有点狭隘。或许这么说更容易被接受——你有很强烈的身份认同焦虑。”

    “……”

    在短暂的寂静中,维卡大笑一声:“哈!你戳到他了!”

    被狠狠戳伤的红头罩声音阴测测的:“你从哪分析出来的?我的面具上写着吗?”

    “没错,你的面具上写着。”佩斯利坐稳身体,把手杖横在膝上,“至尊蝙蝠侠——只是个代号,但你对它的抗拒已经超过了正常范畴,以至于开始对我产生仇恨的情绪,并且下意识地试图把这个名字扔给我,典型的逃避行为。更不用说你还改换了造型。你的新面具告诉我,你必须反复向外界强调并巩固自己想要表现出来的身份,因为你很难靠自己构建完整独立的人格,哪怕是一个额外的代号都会让你动摇。”

    红头罩攥着方向盘的手不自觉地使劲,而佩斯利则眯起眼睛:“你的面具不是为了自己戴的,而是为了他者——特定的他者,拥有绝对的权威。你曾经服从对方,但现在开始反抗,经典的父亲形象。大部分人在成长路上都会面临这个问题,但你似乎更激进一点……”

    “说得好!”维卡可能没听懂,但她还是很开心地朝后伸出手。佩斯利犹豫了一下,还是凑过去和她击了个掌。

    一时之间,红头罩没有说话。他并没有如佩斯利意料中那样恼羞成怒或者转移话题,而是很冷静地转身启动汽车,继续驶入低沉的雨幕中。

    “不要在你的生活里留下痛苦的回忆。”他平淡地说道,“……刚刚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杀了你。我还以为我脑子终于出问题了。”

    “看来你的确有一段痛苦的回忆。”佩斯利把被雨淋湿的头发拨到脑后,“可惜我不是心理医生。其实我喜欢做和心理医生相反的事——他们负责疗愈创伤,而我只会撕开伤口,顺便往里面撒胡椒粉……我很抱歉。”

    “是我先挑起来的。……我们真的要在这种时候互相伤害吗?”

    维卡心满意足:“看样子只有你受的伤害最大。”

    红头罩冷笑:“你受的伤害也不小。”

    三人坐在黑乎乎的车厢里,各自沉默了一会儿。雨点混着冷风从车窗里飘进来,佩斯利慢慢关上了雨势比较大的那边窗户。

    “我们到了。”红头罩突然说道。三人打开车门,迎面站在雨中,看着前方无光的港口。惊险的浪拍在码头上,这样的天气本不该有船,但船只隐隐约约的轮廓仍在朝这里靠近。

    在等待的过程中,维卡清了清嗓子:“其实,我想起来一点东西,关于我工作的。”

    红头罩站在原地没有反应。佩斯利立刻凑到她身边:“想起什么了?”

    “柴油发动机没有死。我来追捕鱼人,是因为我以为那群家伙跟着他们的神跑出领地了。”

    “但是哥谭的印斯茅斯人认为,是神抛弃了他们的海域。”佩斯利陷入沉思,“……或许那个神不是主动离开的?”

    维卡看了眼手掌心:“他们是猎物,我们是猎手……我怎么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因为棋盘上不只有黑方和白方。”佩斯利抬起头,雨水落在她的眼侧。

    “——还有两个棋手呢。”

    第43章

    “在船靠岸之前, 我先说明一下情况。”

    红头罩正在检查自己身上的武器,“从纽约运过来的花一共分两批,船上的一批被送到某个地方换成真正的货物, 那里的人负责把上一批装好的货运到港口假装是刚卸下来的, 再送到花店。这个方法的好处是可以偷梁换柱, 正大光明地运送违禁品, 还方便上面的人洗钱, 坏处就是需要调度的人不算少。如果这个流程没有变,那这艘船上得有三分之一的船员是我们的敌人, 我们得先制定好计划……”

    他检查弹匣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红头罩抬起头, 看着面前的两个队友,一个双手环胸, 用看上去很认真但其实很呆滞的眼神盯着自己的枪, 另一个则干脆装都不装了, 杵着手杖干站在那里东张西望。总之没一个人能靠谱到可以“制定计划”的。

    “……”

    红头罩再一次在心中虔诚地背诵了一遍保尔·柯察金的名言警句, 提醒自己不要像往常那样暴躁, 现在是特殊情况。等到平复好心情, 他用这辈子最温柔最耐心的声音说:“所以,你们有什么建议吗?”

    维卡耸耸肩,看向佩斯利。佩斯利的目光则放在远处,仿佛正在思考什么,表情之严肃连红头罩都不忍打断。在两人的期待的注视中, 佩斯利平静地说道:“维卡,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维卡左右看看:“是吗?……我不记得了。”

    “没关系, 我记得就好。”

    “都什么时候了你们两个能不能别玩这一套!”红头罩彻底把保尔扔在脑后, “船来了!你看看船来了!为什么我一个被迫干活的都比你们两个干劲大啊!”

    “就是因为有你,我俩才能放松一下。”维卡拍了拍红头罩的肩膀, “我是个只会开传送门的酒鬼,阿什瓦塔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综合下来,你才是这个团队的主心骨啊。打起精神来,副官,跟我们说说你的计划。”

    保尔·柯察金铿锵有力的声音再次占据了红头罩的心灵。他反复深呼吸,平息自己的怒气,然后指向越来越近的船:“我的计划很简单——一个人过去吸引注意力,另外两个从侧面爬上去突袭。我们在赌场里干的事应该已经传到对面了,所有试图攻击的都视作敌人。”

    “听上去还不错……谁去吸引注意力?”

    “不对劲。”佩斯利突然打断了两人。她向前几步,盯着货船在夜雨中巨大模糊的轮廓,“……没有灯光。”

    翻腾的海仿佛扭曲黑暗的深渊。那艘冒着暴雨准时靠岸的大船悄无声息地停在那里,像一只死去的鲸鱼。除了码头两侧微弱的路灯光,再没有其他的光源。黑色的船只随着浪花上下起伏,在三人的视线中留下一个深不可测的剪影。

    某种诡异的对峙的氛围在不知不觉间出现了。

    “我们得做好最坏的准备。”

    红头罩看着佩斯利,脑中出现一个让他讨厌的设想。

    “或许我们的敌人不需要藏起来。”佩斯利擦去脸上的雨水,“——整艘船都是我们的敌人。”

    “……”

    “按原计划行动。”佩斯利看向维卡,“我要上船,你们准备突袭。”

    “三个人怎么突袭?”维卡握紧拳头,“乌鸦不在你身边,他们会杀了你。”

    “就是因为它不在,我才能有可能和他们交流。”佩斯利笑了一下,“没关系,维卡。反正我手无缚鸡之力。有时候弱小的人反而能有喘息的机会。”

    红头罩不屑地插嘴:“好,你去上面送死。我们两个要怎么干翻一整艘船?”

    佩斯利把手杖扔给维卡:“关于这个,比我去送死更简单。”

    ————————————

    登船的过程比佩斯利想象中更容易。

    甲板上漆黑一片,成堆的集装箱整齐地码放在一起,把下面站着的人衬得格外渺小。船员们沉默地站在两侧,用平静而呆滞的眼神目送着佩斯利穿过甲板。雨水打在他们身上,和落在滴水兽脑袋上没什么两样。或许在水手们的眼中,这只是一次普通的运载工作,靠岸了不下船,呆在甲板上淋雨也没什么奇怪的——说不定过一会儿他们就要一脸理所当然地扑过来把佩斯利撕成好几块。

    没有人愿意交流,但佩斯利的目标也并不是这些船员。她目不斜视地向前走,被淋湿的头发像蜿蜒的海草缠绕在她的颈间。

    甲板的尽头是驾驶室。佩斯利推开门,一个正蹲在地上捣鼓着什么的男人回过头,随后朝她露出热情的微笑:“欢迎!”

    船长吃力地站起来,摘下脑袋上的帽子朝佩斯利致意。他看上去是个中年男人,头发花白,脸庞因为常年出海看上去黝黑而沧桑,但身形健硕,应该比外表更加年轻。他殷勤地搬出一张椅子:“我还以为你不敢上来了呢,连恩小姐……原谅我这里没什么好招待你的……来点威士忌吗?苏格兰运过来的好东西。”

    佩斯利摇摇头,微笑着端详着船长:“我见过你。”

    正在倒酒的男人有些吃惊地看向她:“什么时候?”

    “在哥谭的某间儿童救助中心里。他们的走廊上挂着你的照片……你是蒙特利尔青少年之家的创始人?”

    “啊……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船长颇为怀念地举起酒杯,“现在我都没有他们的股份了。”

    “的确很久了。”佩斯利环顾这间驾驶室,“如果资料没有出错,你现在应该是一百四十六岁。”

    “我都这么老了!”船长大声惊叫,“天呐……日子就像流水似的,一眨眼就没了。”

    佩斯利深以为然地点头:“所以,你就是我要找的人吗?”

    船长模棱两可地扬起眉毛:“你怎么连自己要找谁都不清楚呢,小姐。”

    “没办法,职业病。在大部分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找谁。”

    船长爽朗地笑了笑:“但你已经找到马西亚了——你觉得她怎么样?真是个好姑娘!意志坚定,又聪明。最重要的是,她甘于埋没自己。”船长说后半句话时身体微微前倾,眼睛盯着佩斯利。他在笑,但笑容是冰冷的。

    佩斯利懒得理会对方的言外之意:“我看到你的船员们了,他们真敬业。”

    “我的兄弟们都是拔尖的——不是谁都能当船长。你在海上漂着,养着的水手一个不注意就会变成吃人的饿狼,你得学会管他们,让他们明白我不是什么国王,而是不可忤逆的救世主。”

    “看样子你的管理十分有效。”

    船长把杯子里的威士忌一饮而尽:“我的人生宗旨就是,假的就是假的,只有货真价实的东西才能说服别人,也说服我自己。或许在你的调查里,我是个十恶不赦的罪犯。但我的慈善事业和我的毒品工厂一样真实。不瞒你说,连恩,我拯救的人要比我杀死的人多很多——也比你救的人多。”

    佩斯利微笑:“那些药也是来救人的?”

    “什么药——啊,你说那个。”船长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这个嘛,我不能伪善地说这是好事。我利用了这些生命。我活了……多少年来着?”

    “一百四十六年。”

    “对,一百四十六年,对人类来说有点长了。在这段时间里,我唯一学会的道理就是:人的情感转瞬即逝,所有关系都是脆弱的。陌生人、朋友、爱人、父母子女,都可以自相残杀。我想拥有一个安全的,稳固的组织。既然普通关系不可靠,那我就让所有人拥有同一个意识——说到底,人类这种东西,只会对自己忠诚。把他们对自我的认知改良一下,我就能把这份忠诚据为己有。”

    “这是为了……给你的神献祭?”

    “哎呦,你说得太严重了——都是为了我自己。我能活这么长可是有代价的!”船长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至于所谓的献祭,我不能多说。毕竟你是来阻止我的,对不对?”

    佩斯利耸肩:“而你要来阻止我阻止你。”

    “这是最好的机会了。”船长叹了口气,“那只黑色的小鸟不在你身边,要不然我可不敢露面。要是被它看见,我的麻烦就大了……我只有一个很小的问题。”船长把空酒杯放在佩斯利身前,“你的渡鸦,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佩斯利认真思考了一下:“老鼠很喜欢它。所以我猜它是老鼠之神?”

    “哈哈!老鼠之神!什么东西都能当个神呢!”船长放声大笑,然后低头揉揉眼睛,“不是……老鼠不是最可怕的部分。它可以操控武器!”船长突然亢奋地抬高声音,“让枪械变成一堆废铁!想想看,只要它愿意,整个世界将没有核威胁,我们可以回到冷兵器的时代,打一场仗能少死多少人!”他摸了摸修剪整齐的胡须,幽深的眼睛盯着佩斯利,“你们明明可以做出伟大的贡献,却要在这个烂地方苟延残喘……连恩,你觉得就凭你一个人,能拯救几条生命?要我看,所有被子弹击中,被炮火炸死的人,都该算在你的头上。”

    “哇……你想得真远。”佩斯利歪着脑袋与船长对视,“看样子你什么都知道,除了渡鸦的身份。”

    船长摇摇头:“我不在乎你们给我搞的那些小破坏,孩子。哥谭是个小地方,我的船只会在这里停半个小时。如果我真的要事无巨细地掌控一切,早就该发疯了。”

    “除了哥谭,还有别的地方?”

    “这我可不能说。”船长慢悠悠从口袋里抽出一把老式的左轮手枪,很像几十年前西部电影的主角会用的那一种。他把子弹一颗一颗填进去,金属相互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

    “不要想着你的那两个同伴能和你里应外合。我的船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上的。”船长用衣袖擦了擦黄铜制的枪管,吹掉不存在的灰尘,然后有些惋惜地看着佩斯利:“我欣赏你,孩子。如果我能得到教育你的机会,你一定会和马西亚成为很好的朋友……我真喜欢小姑娘们凑在一起叽叽喳喳的样子。”

    佩斯利听完他的话,面色平静:“……你真的不知道。”

    “知道什么?”

    “这个码头的浅水区下面放着一个坐标。”

    船长的动作停滞了。

    佩斯利伸出手,把那个酒杯举起来倒扣在桌上:“猜猜它的目的地在哪里?”

    一阵巨大的震颤传来,随后是木头和金属被一股巨力挤压时发出的声音。庞大的船只发出惊讶的沉吟。雨越下越大,海浪越来越汹涌,但那个黑洞洞的货船在顷刻间消失了。空无一物的港口像无法餍足的大嘴,但留下的只有空虚和寂寥。

    下一秒,长长的货船从西伯利亚的冻土中猛地钻出来,仿佛雨后的竹笋。雪块与干燥的空气共同吞噬了船只解体时的巨大声响。不远处的几只香獐被惊得从树丛中跳出来,跑出去老远又回过头去看,只看到钢铁铸就的人类造物不知所措地竖立在那里,来自遥远大西洋的雨水淅淅沥沥地船身上落下来。

    佩斯利差点被驾驶室后面的铁柜子撞死。她头晕目眩地翻滚了两圈,领子上传来一阵牵扯感。随后,她被人从船舱中拎出来,顺势倒在厚实的雪地上喘气。

    “阿什瓦塔!你说得对——那地方真有个坐标!”维卡从远处跑了过来,“太怪了!我什么时候设置的?”

    佩斯利打了个冷颤:“谁知道呢……或许你当时想把站在码头上的某个人直接绑架走?”

    “我以前真是个天才!”

    “嘿!”红头罩在前方大喊,“快看。”

    佩斯利勉强睁开眼睛,一片柔软的东西落在她的眼睫。

    ——香槟色的花瓣。

    磅礴的,缤纷的花海从某个被撞烂的集装箱里喷涌而出,瀑布一样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在茫茫的白色与灰色组成的极寒之地,这些曾被小心呵护的花脱离了泡沫纸箱的束缚,以破碎的姿态洒落在冻土上。佩斯利躺在雪地里慢慢抬起手,花淹没了她。

    三个人狼狈不堪地站在轮渡旁。他们都没有说话,但脸上不自觉地带着笑意。

    不论如何,美好的东西总是值得驻足欣赏的。

    第44章

    北极圈内的气温自带精神攻击。暴露在风雪中的人首先感受到的并不是寒冷, 而是危在旦夕死到临头的觉悟。

    佩斯利躺在雪地里不想动弹。五颜六色的花朵轻飘飘地落在身边,给她一种温暖的错觉。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维卡脱下身上那件厚重的羊毛大衣, 兜头罩住佩斯利:“看你脸色都发白, 别被冻僵了。”

    红头罩见状也把皮衣脱下来扔给佩斯利:“不要躺着, 快点站起来。”

    “……”

    佩斯利很想立刻起身, 但是同伴们半湿的外套像石头一样压在她身上, 说不上多暖和,但是挺沉。她吃力地坐起来, 把两件衣物胡乱套在身上, 缩在里面瑟瑟发抖。她看见另外两个人穿得也很单薄,不免有些疑惑:“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这地方冷吗?”

    “怎么会?大家都很冷。”红头罩语带嘲笑, “但是我俩顶多被冻伤, 你看上去是真的会被冻死——中情局的人都这么弱不禁风吗?”

    “是啊, 谁让中情局就是一堆坐办公室的。”佩斯利毫不犹豫地点头, 反正她自己也挺讨厌中情局, 有什么黑锅都可以往那边扣。她摸到维卡的大衣口袋里有个硬邦邦的东西, 拿出来一看,是对方一直随身带着的酒瓶,里面还有薄薄的一层威士忌。

    “嘿!维卡!”佩斯利举着酒瓶朝前方大喊,“给我一点你的酒!”

    维卡一边走向那艘插在地里的船,一边朝后摆摆手, 另一只手则忙着拆下头上的绷带。佩斯利抿了一小口, 感到一团灼热暴烈的火焰钻进了口腔, 一路烟熏火燎地划进食道里。她被呛得猛咳了两下, 胸膛很快暖和起来,相对应的脑袋也有点发晕。一想到这瓶酒已经被维卡当饮料喝掉了大半, 佩斯利不由得对她的酒量肃然起敬,连她发酒疯都可以稍微理解一下了。

    一阵刺耳的声音传来。雪地里杵着的船终于不敌引力的作用,侧翻着倒了下去,压断了好几排雪松,集装箱一个接一个地掉出去,一时之间雪雾翻腾。几个幸存的水手从甲板上滚落下来,像塑料模特一样浑身僵硬,一动不动。

    红头罩走过去轻轻踹了两脚:“这些家伙怎么了?真被冻死了?”

    “只是不敢动罢了。”维卡用手掌遮住冰冷的阳光,抬起头查看四周,蹙眉思索着什么。

    “什么叫‘不敢动’?”

    维卡很不耐烦地翻白眼:“不敢动就是不敢动。他们的身上有不属于这里的印记,怕被这里的东西发现。”

    “……谁?”

    维卡转过头,冷冷地盯着红头罩,把对方盯得浑身不自在。她苍白的皮肤和浅淡的瞳色仿佛和白茫茫的荒原融为一体。随后,维卡皱着鼻子龇牙咧嘴地做了个鬼脸:“多想想保尔·柯察金,人类。问得越多,死得越快。在这块土地上,你们才是异族。”

    红头罩冷笑:“原来如此——那你是什么种族?”

    “你管不着。在这等着,我去取个东西。”

    “什——你去哪取东西?”

    “我说了你管不着!别跟着我!”维卡转身走了两步,回过头来指着他的鼻子:“看好阿什瓦塔,呆在这别动,也别让她死了。”

    “哪那么容易死!她是玻璃做的吗?我说你……”红头罩话说了一半,余光看见佩斯利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她停在原地看着他,再看看越走越远的维卡,抬手指了一个方向:“那些花在……船头。”她的脸颊泛着一层病态的红晕,眼睛亮晶晶的,随手把手上的酒瓶塞到红头罩怀里:“你真该试试这东西。”

    “等等,先停一下——你喝醉了?”红头罩看了眼酒瓶上的标签,发现上面写着的文字歪歪扭扭的根本看不懂,“……这是酒吗?”

    “放松,亲爱的。”佩斯利冲他微笑,“有什么好吵的?——我没喝醉,只是头有点晕。以前我可是全组的酒精之王!一口气喝一排伏特加,干倒八个特警!就这么一口不会有任何影响。”她自信满满地摇头,走路却明显不在直线上,差点一头撞上旁边的船。

    “哈哈。没有影响。”红头罩心如死灰,“太好了,现在我不仅要防止自己发疯,对付一群非人类,还要照顾一个醉鬼,我好爱我的工作。”

    走在前面的佩斯利立刻接话:“我好讨厌我的工作!”

    “你还记得起来你的工作是什么吗!”

    “当然记得……”佩斯利走到某个集装箱前,缓缓蹲了下去。

    “我得找到柴油发动机……”她喃喃着把集装箱里剩下的鲜花和纸箱全扒拉了出来,从中摸出一朵橙色的藤本月季,盯着花朵出神。那只是个半开的花苞,在强烈的撞击之下蔫巴巴的,但明亮的颜色夺人眼球。

    红头罩也蹲在佩斯利对面,仔细观察她的状态:“怎么样?这东西有什么问题?”

    佩斯利没有说话。片刻后,她非常自然地把花揣进口袋里,继续在箱子里挑挑拣拣。

    “……”红头罩深吸一口气,疲惫地合上眼睛:“你只是想把好看的花捡起来拿走,是不是?”

    佩斯利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你能别戳穿我吗?——你喜欢什么颜色?”

    “我不需要!”

    “不用说我也知道。你喜欢红色。”佩斯利把一支被压扁的红玫瑰塞进对方的领子里,“你们喜欢用鲜明的颜色作为身份标识,连制服都花花绿绿的……这么一看蝙蝠侠那家伙真的很有问题。”

    “蝙蝠侠有什么问题?”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黑色的花。”佩斯利一脸严肃,“不符合自然规律。地球上的生物包括人类都会被鲜艳的色彩吸引,可是他穿得一身黑,想给他送花都找不到合适的颜色!”

    红头罩默默攥紧拳头:“我真是疯了才会听你在这里胡言乱语……”

    佩斯利眯着眼睛看他,露出意味不明的微笑,随后张开手:“我找到了。”

    湿漉漉的纸片躺在她的手心。那是一张卖花的票据,收货人一栏上的字迹模糊不清,但还是能隐约看到“魔鬼舞厅”的字样。

    “……魔鬼舞厅?”红头罩思索着,“听上去有点耳熟……是什么餐馆或者酒吧吗?”

    “全美国都有叫魔鬼舞厅的酒吧,我都去过三家。新泽西城市大学旁边的那家有很棒的纸杯蛋糕,他们在奶油里面放桑葚汁,做成黑乎乎的样子,叫‘魔鬼的眼球’。那里的厨师最后被发现是三起纵火案的真凶,判决书下来后他特地把奶油的配方告诉了我,因为我是第一个夸它好吃的。”

    “你为什么要在酒吧里吃蛋糕——不要跑题好吗!所以哥谭也有魔鬼舞厅?”

    “哥谭的魔鬼舞厅……”佩斯利努力回忆,“我在地图上见过那个名字……但是我的地图太多了……是画着布鲁斯·韦恩的那一张吗?”

    “布鲁斯·韦恩为什么要把自己印在地图上!他自恋到那种程度吗!”

    “不,不是。”佩斯利眨眨眼睛,“是我在犯罪巷买的那张——哥谭周边的洞穴分布图。西南角,有个体积很大的洞窟叫魔鬼舞厅,里面住着一个蝙蝠集群,我还打算过几天去看看来着。”

    “洞窟?什么样的洞窟会订那么多花?”

    “你说过,花的作用是掩盖真正的货物流通。”佩斯利的眼睛直勾勾的,红头罩一看就知道,这人绝对已经看不清别人的脸了。

    “卖药的人会在那种地方活动吗?”

    “不会。因为交通不便,人烟稀少。但是真正危险的不是药,而是制药的原材料。”

    红头罩立刻回想起那块令人憎恶的肉:“……那东西还会有更多?”

    “魔鬼舞厅是个很大的地方。”佩斯利张开双臂比划着,因为失去平衡差点朝后仰倒,“我们见到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那块肉还活着,我不知道柴油发动机的真身有多大,但一定得有个地方把它完整地储存下来,让它供应血肉。”

    红头罩终于按耐不住,问出来最想知道的那个问题:“柴油发动机到底是什么?”

    佩斯利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揉了揉眼睛:“邪神,或者某个古老的物种。总之是我们需要解决掉的东西。关于这个,我知道的不比你多。”

    “你不知道,但是你牵扯得很深。”红头罩点点头,“……看来你也挺惨的。说到这个——你刚刚在船上干了什么?驾驶室里有什么人?”

    “有个船长,他表现得很像这一切的幕后黑手,长得又很像《丁丁历险记》里的阿道克船长,所以应该是邪恶版的阿道克船长。”

    “什么叫很像?”

    “嗯……他也有黑胡子,鼻子很大,眼睛很小……”

    “不好意思,我问的不是这个。”红头罩现在心如止水,心态比托儿所里一天带三十个小孩的老师还要平静祥和,“是我的问题——我指的是,什么叫‘很像这一切的幕后凶手’?你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幕后凶手吗?”

    佩斯利又思考了一会儿:“他自称一切都是他做的,而且对我的调查了如指掌,总之就是标准的幕后黑手邪教教主的形象……但是他不符合我的侧写。表演性人格障碍会用更高调的手法宣告自己的存在,而之前的那些案件对他来说难度太高了。”

    “他还在船上?”

    佩斯利伸长脖子看了眼破破烂烂的船:“……应该在?”

    红头罩还想说些什么,佩斯利突然被另一个人拎了起来。维卡迅速出现在两人面前,她剥掉佩斯利身上的外套,然后粗暴地给她套上一件干燥厚实的针织毛衣。领口有点小,佩斯利的脑袋被卡在里面,乍一看像脖子很长的无头尸体。

    “你们找到线索了?”维卡轻轻喘着气。

    “……”已经摆脱狂躁,化身为托儿所老师的红头罩并没有去纠结维卡特意跑一趟给人换衣服的意义何在。他平静地拿回自己的外套:“是的,而且这人喝醉了——你的酒哪儿来的?”

    “自己做的。”维卡看着佩斯利,对方仍然呆呆地站在原地,脑袋藏在毛衣领子里,只露出半个头顶和一撮头发。

    “这不是挺好的嘛!”维卡拍拍佩斯利的后背,把人拍得一个踉跄,“就是穿得太少。像她这样的最容易得肺炎了,到时候我还得想办法给她换个肺,麻烦死了。”

    红头罩慈祥地点头:“总之,我们得去一趟魔鬼舞厅。”

    第45章

    夜色浓重, 雨势渐小。港口下方低矮的棚屋里,一名卸货工人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

    他在嘎吱作响的弹簧床垫上翻了个身,随后缓慢地坐起身, 伸腿寻找床底下的拖鞋, 却碰到冰冷的液体。他低头看去, 发现倾斜的木头地板上积蓄了一大滩雨水, 连床都湿了半边。雨下了一整夜, 排水管又被堵住了。

    按照往常的习惯,他会骂骂咧咧地把积水扫出去, 然后站在门口大声咒骂哥谭恶劣的环境和自己那半死不活的人生。但今天情况特殊, 他一句话没说,赤脚下床, 没去搭理被水泡了一半的房间, 径直走向门口。他穿着单薄的工装背心和洗掉色的蓝色格子睡裤, 静悄悄地走入冰冷的夜雨中, 神色平静。他路过隔壁的屋子, 茫然地停顿了一下。

    他记得那是弗兰克和他老婆以前住的地方——他以前和他们关系挺不错。一天下午, 他们像人间蒸发般失踪,码头上的人都说这两个人是被杀掉了。

    一阵没来由的疑惑短暂地干扰了他的心灵,但很快就消失不见。他转过头,心无旁骛地向前走,走出被称作“老鼠堆”的棚屋区, 走过码头, 站在被雨水冲刷得亮晶晶的马路上。

    许多和他一样从床上惊醒的人站在路边, 躲在阴影里凝视着他。他们都是普通的角色, 城市的背景板——出租车司机、环卫工、超市售货员,或许还有流浪者、小混混、毒贩、妓女。他们今天都在同一个时刻不约而同地醒来, 不知所以地走出房间。或许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发生了,但身在其中,大家都只是没有名字也没有面容的棋子。

    ——只有这个从港口一路走来的男人是不一样的。或许他肩负着一个特别的使命,以至于他能在众人都静默不动的时候,独自沿着马路向前走。他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里,但是他愿意相信自己直觉。

    ……直觉,是什么来着?

    ————————————

    “魔鬼舞厅”地处偏僻,等下了城郊的公路,还要一直往入海口移动,走到车辆进不去的区域。山高路远,再加上下了一夜的暴雨,脚下的路泥泞难行。佩斯利走得很慢,还时不时抬头四处张望。她看上去很没精神,迷迷糊糊的,给人一种不太靠谱的感觉。

    红头罩充满怀疑地盯着她的背影:“你确定就在这里?”

    佩斯利轻声回答:“我记得地图。”

    “你醒酒了吗?”

    “应该没有。”

    事实上,佩斯利的脑袋现在非常痛。她勉强休息了一会儿,稍微找回一点状态,但还是头痛欲裂,胸膛中的内脏仿佛都长出了咬人的嘴。维卡的酒更像是某种能够影响神志的魔药,迷幻的效果消失后只留下成倍的副作用。佩斯利比任何时候都想躺在舒服的床上睡一觉,可惜工作还没做完。

    维卡走在队伍的末尾,一言不发。她又找了个布口袋罩住自己的脸,配合着荒无人烟的黑暗环境,很像是从B级血浆片里拎着电锯到处砍人的反派——连那种冷酷无情的气势也很像。

    佩斯利裹紧维卡的毛衣,缓缓停下脚步:“到了。”

    嶙峋的石壁间有一座隐蔽的洞穴入口,旁边还歪歪扭扭地摆着一排生了锈的路障。十几年前,哥谭城内兴起的洞窟探险运动让这里短暂地热闹了一段时间,但是热度就像转瞬即逝的烟花,很快就人走茶凉。如今,整块区域都成了自然保护区,而保护区的宗旨就是人类越少,污染越小。

    黑乎乎的洞口大概有一人高,算不上狭窄也算不上宽敞,像一张惊恐地尖叫着的大嘴。它的周围没什么植被,雨水把周围人类活动的痕迹清理得一干二净,预料中的看守或者敌人的埋伏也并未出现。

    红头罩捡起一块石头朝里面扔过去,空虚的嘴巴吞噬了它,没留下一点声音。佩斯利走到洞口,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这里面没有蝙蝠。”佩斯利捂着肚子,感觉自己的胃被一只残忍的手揉成了一团废纸。

    “是啊,这年头的蝙蝠都住在城里了。”

    “但是还有一些远离人类的野生种族,或许它们被影响了?”

    红头罩看了她一眼,状似不经意地接话:“你对蝙蝠好像真的挺感兴趣……”

    佩斯利没来得及回答。她突然嗓子发痒,控制不住地弯腰干呕,吐出来的却不是胃液,而是黑色的东西——湿润的羽毛。黑漆漆的绒毛从喉咙口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断裂的羽管扎得她口腔生疼,仿佛一个冰冷的警告。

    红头罩立刻上去扶住佩斯利,却看到她吐出大团大团的鸟类羽毛。他转向维卡,却看见对方站在不远处一动不动,鲜红的血浸湿了她脸上的布口袋,像两行泪水,再一缕一缕地顺着脖子流进领口,看上去更像恐怖电影里的变态杀人狂。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有点害怕——怕自己的队友:“……你们两个怎么回事!”

    “正常现象。”维卡没管脸上的血,走过去拍了拍佩斯利。对方深吸一口气,捂住嘴巴,努力平复呼吸。

    “这说明我们来对地方了。”维卡看着深不见底的洞穴,“这里的磁场不欢迎我们——你觉得怎么样?”

    “好的不得了。”红头罩冷笑,“不要在你的生活里留下痛苦的回忆——你们两个信誓旦旦有靠山,还提防着我随时发疯,结果到头来我反而是最正常的那一个?”

    维卡叹气:“我正是看中你的这一点,副官。你很有潜力,而且是比较糟糕的潜力。”

    “什么潜力?”

    “干我们这种工作的……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佩斯利把粘在嘴里的羽毛拿出来,“你走到现在还精神抖擞,连让我们把你留在外面的机会都不给——所以你有死得快的潜力。”

    “……你说的对。”红头罩意味不明地回道,“我的确有死得快的潜力。”

    佩斯利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可惜这人把自己的脸遮得严严实实,看不到一点表情。

    维卡捏了捏佩斯利的肩膀,随后大跨步走进洞窟中。她向前挥挥手,一股暗淡的光芒从她的身边亮起,照亮了逼仄的石壁。

    红头罩抬脚想跟上,却看见佩斯利依旧站在那里,安静地盯着他。

    他被盯得后颈发凉:“……再确认一遍,你醒酒了吗?”

    “可能吧。”佩斯利笑了一下,“别担心,我又不会发酒疯。”

    “是啊,你不会发酒疯,只会闭着眼睛背诵大侦探波罗探案小说全集。”

    佩斯利有些意外:“我有吗?”

    “在我们动身前你睡了十五分钟,这段时间里已经讲完了罗杰疑案的第一幕——说老实话,还挺精彩的。”

    “啊……那是因为你没听过我讲ABC谋杀案。”佩斯利揉了揉头发,感觉嘴巴里还留着一股毛茸茸的触感,“从来没人听完整本,顶多撑到一半就睡着了,比安眠药还管用呢。”

    红头罩敷衍地笑了两声。他双手环胸,看向渐渐走远的维卡:“所以,你想对我说什么?别用那种讨厌的眼神看我。”

    佩斯利没精打采地抬起眼睛,冰冷湿润的空气钻进她的鼻腔,让她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点。

    “事实上,你现在真的可以退出了。”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随后转身走进洞窟:“嘁……这是入你们这行的必需环节吗?考验我的决心?”

    “我为什么要考验你的决心?”佩斯利面带疑惑地跟上去,“我有那么闲吗?如果你想退出,这是最后的机会。我不知道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如果你真的死了或者疯了,我没有能力把你带出来……”

    “用不着你担心,我能照顾好自己。不是你们硬把我拉进来的吗——我都说了别盯着我!”

    佩斯利没有回应,但是她始终没有移开视线。红头罩硬撑了一会儿,还是认命地低下头:“好吧……你现在又在想什么?”

    “在想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你继续想去吧。”

    “我会的……不着急。”

    不知为何,这句话让红头罩汗毛倒竖。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真的被一双眼睛看透了,但等他回过头,只看见佩斯利心不在焉地跟在后面。她不再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刚刚那种诡异的审视感已经消失了。

    三个人各自间隔了一段距离,安静地在洞穴中前进。维卡身上的光芒忽明忽暗,在石壁上缓缓流动,衬得狭长低矮,起伏不平的洞窟仿佛不断涌动的巨大产道。隐隐约约的水声从深处传来,伴随着吟唱般的诡异声音,在三人的身边环绕着放大。

    ……绝对不是蝙蝠的叫声。

    难以忽视的压迫感从头顶重重地压过来。红头罩想起身后的人有幽闭恐惧症。他再一次回头,注意到佩斯利表情不太好,但是还算平静。

    佩斯利注意到前方的视线,冲对方微笑:“怎么样,现在想回头了吗?”

    “他敢!”维卡突然在前面大喊,回声一直传到很远的地方,“没人跑得了!你们两个快点跟上!”

    “我没想跑!”红头罩用更大的声音回应。等到说话声消失,佩斯利注意到之前的水声也消失了。

    寂静笼罩了此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发现了他们。佩斯利低着头,看见脚底的道路逐渐平稳,一些奇怪的纹路浮现在周边。

    她抬眼看去,四周和头顶的墙壁也都是一排一排的符号。浓烈的硫磺的味道传了过来,稀疏的符号愈发紧凑,呈现出黯淡的黄色。佩斯利感觉这些印记似曾相识——维卡的那间在西伯利亚的小屋里,墙上也画着类似的符号……

    她正思索着,前方的人突然停了下来。

    维卡不再前进。她面前的石壁陡然变得宽敞高大,密密麻麻的黄色符文嵌在其中,以优美而复杂的数学顺序螺旋交错着排列,伸向光照不进的地方,组成一张巨大的空荡荡的虫网。空气变得干燥而温暖,一股温柔的风从里面吹过来,掠过佩斯利的脸侧。

    维卡抬起头,之前流出来的血浸湿了她的衣领。她伸手摸了摸墙壁上的文字,没有说话。

    “这是谁画的……”红头罩喃喃着。如此巨大的工作量,给人一种第一次发现史前壁画般的震撼感。

    “是我画的。”

    佩斯利一直注视着维卡的背影。

    维卡的声音变得很轻,仿佛在自言自语:“我画的……吗?”

    她有些不知所措,一个劲儿地用手掌摩挲着外套,口中嘟囔着听不懂的语言。佩斯利迅速走过去抓住她的手:“维卡——”

    维卡被吓了一跳,但佩斯利握紧她的手指不让她抽开,用不容拒绝的语气说道:“我们得继续走。”

    “……”

    苏联人深吸一口气,逐渐冷静下来:“是的……谁也跑不了……”

    紧接着,佩斯利镇定地看向红头罩:“副官,把你的那两把光剑拿出来。”

    “……那是大种姓之刃。”

    “无所谓——保持警惕,保护自己。记住保尔·柯察金。”

    “没错!”维卡突然亢奋地接话,“记住柯察金——那是你的钥匙,你要把这句话看得比自己的名字还重要!”说完后她又开始紧张地喃喃自语

    三人转瞬间就调换了位置。佩斯利走在维卡身前,没有任何犹豫地踏入黑暗中。在穿过了那段漫长的隧道后,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高大宽敞的石室。顶部和周边的钟乳石都被有意敲掉,以方便在上面刻下符号。石室的中央是一座冰冷的深潭,黑漆漆的看不见底,朝里面看去却能发现星星点点的蓝色磷光,像有了生命一样慢慢浮上来,然后轻飘飘地消散。

    说老实话,这地方真的很漂亮,怪不得是洞穴探险必去景点。再加上那些铺天盖地的黄色符文,一笔一画都透露着诡谲的美感。

    但佩斯利无心观赏。透过昏沉的光芒,她首先看见的是一个完全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一个男人站在水潭的对面。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工字背心,下身是松松垮垮的蓝色格子睡裤,赤着脚。他头发凌乱,身形佝偻,眼神涣散,仿佛刚从床上爬起来,还没彻底清醒。他半边身子隐藏在黑暗中,用茫然而空洞的眼神看向前方,仿佛在这里已经等待许久。魔鬼舞厅距离哥谭城区有几个小时的车程,周边荒无人烟,没有任何公共设施。在这个洞穴的最深处,凭空站着一个人比钻出来一只恐龙还让人胆寒。

    佩斯利屏住呼吸,身后的维卡却好像僵住了。走在最后的红头罩不明所以地探出头,看见对面的男人,心跳都慢了一拍。

    “那是人类吗?”他拿出武器,用气声悄悄问道。

    无名的男人突然有了动作。他抬手指向下面的潭水,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头,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叫喊——刚才的声音就是他发出来的。在努力了一会儿后,他露出一个挫败而悲伤的表情,泪水汩汩而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三人的方向。

    佩斯利向前走了一步,但是无济于事。她知道那个男人只在看维卡一个人。

    维卡死死地攥住佩斯利的手臂,仿佛要从中汲取一些力量,但她很快又甩开了。刚才的迷茫和怯懦被一股气地驱赶走,维卡再一次恢复了镇定。

    “柴油发动机在下面。”她斩钉截铁地说道,“我闻到了,就在水底下……它正在腐烂。”

    “那个人是……”

    “他是个路牌。”维卡在原地转了一圈,“我们现在管不着他……阿什瓦塔,水里面的那东西会污染环境,你能明白吗?这里不是它的巢穴,没有能够分解它的生物,如果放任它留在这里,整块土地都会被它的血腐蚀掉……”她说着说着又抬起头,“……是我把它关在这里的吗?为了什么?……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

    “冷静下来!”佩斯利抓住维卡的肩膀,“以前的事暂时想不起来,但是我们得把现在的问题解决掉——你能把水底下的东西传送走吗?”

    “不行,它不一样。它是……它以前是个神,我不能让它活着进入裂缝……”

    红头罩紧紧盯着那个悲伤的“路牌”,侧头提建议:“那就先杀了它?”

    “杀不掉……我想到了!”维卡大叫一声,“我带着它进入裂缝,在那里我可以控制住它,把它慢慢弄死……就这么干!”

    “那你怎么出来?”

    “我当然能出来!”

    “但是游荡两万年才能找到出口——你亲口说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一样!”

    “其实你心虚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提高音量。”

    “阿什瓦塔!你的眼神真叫人害怕!”

    “是的,你还喜欢转移话题。”

    “安静一下!”红头罩打断了她们,“——看那边。”

    佩斯利再次看向对面的男人。他脸色苍白,眼底糊满了泪水,嘴巴一张一合。他一只手坚持不懈地指向湖中央,另一只手则抬起来,手指碰碰嘴唇,再碰碰耳垂。他一直重复着这个动作,仿佛执念未消,徘徊在单调时段内的幽灵。

    “……家。”

    维卡看着佩斯利:“什么?”

    “它想回家。”

    “我要怎么把它送回家……等等。”维卡突然想到了什么,“现在几点了?太阳升起来了吗?”

    佩斯利抬手看表:“还有四十分钟日出。”

    “我们可以把它弄出去。”维卡逐渐冷静下来,“这个种族会通过拜月获取生命,等它看到月亮,说不定就会停止腐烂了……到时候我们再把它推进入海口,它自己会找到回去的路的。总之先把这里的污染解决掉。”

    红头罩兴奋起来:“好啊,我还从来没放生过古神呢……所以要怎么放生?说到底那个柴油发动机有多大?你是怎么把它搞进来的?”

    “我说了不知道!”维卡转身把两人往外面推,“出去!我要在这里放个坐标。”

    被推出去时,佩斯利忧虑地看着她。维卡顿了一下,随后捧住佩斯利的脸:“带着他们离开,阿什瓦塔。找个高点的地方等我……我会让一切恢复原状的。”

    ————————————

    佩斯利安静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

    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了。佩斯利抬起头,看着放晴的天空,遥远的月亮冷淡地飘在高处。下个夜晚就是残月,此刻的月亮弯而细,仿佛一个不注意就会消失在夜空中。

    她有点思念罗西南多了。

    红头罩蹲在一边,仔细检查那个被他们带出来的男人。自从走出洞窟,对方就咬紧牙关,死死闭着眼睛,拒绝与外界交流——但他的身体情况看上去还不错。

    “这家伙是被催眠了吗……”

    佩斯利托腮看过去:“检查一下他身上有没有疤。”

    “什么疤?”

    “十二个圆弧围成一个圆。我推测是某种月亮图腾。”

    “……”红头罩也看了眼天空:“所以,为什么是月亮?”

    “月亮代表死亡和新生……崇拜它没什么奇怪的。”

    “但我没见过崇拜成这样的。”

    佩斯利觉得喉咙又开始痒了。她努力忍耐着,毕竟吐羽毛真不是什么有趣的体验。

    一阵隐约的震动传来。佩斯利立刻起身,看见维卡正跌跌撞撞地从洞穴入口跑出来,跑了一段距离再扑倒进旁边的草丛。

    震动越来越明显,直到周围的树木都开始不停摇晃。几秒钟后,强烈的水流像海啸一样冲出了洞口。

    紧接着地动山摇,山峦石块被撞碎。一个巨大的身形随着倒灌进洞穴中的海水翻滚了出来。它有着暗绿色的鳞片,其间点缀着点点蓝光、巨大的、嶙峋的背鳍、粗长的尾巴、巨人一样的手臂。它喘息着扭动庞大的身躯,却只能挣扎着在原地挪动。因为它缺失了三分之一的身体,甚至只有半块脑袋,暗红发黑的烂肉暴露在夜空中。这个残疾的生物发出一阵有规律的低吟,像是生锈的巨型机械转动发条。

    佩斯利一动不动地盯着它。比恐惧最先出现的是某种滞涩的情绪,大概是震撼或者悲伤。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只存在于神话中的生物,每一片鳞片,每一条肌理都映入眼帘。所谓的“神”不再是什么抽象的概念,而是真实存在,拥有生命力的自然造物——和花草树木、飞禽走兽,以及人类,没什么不同。

    就在这时,远处的维卡突然发出崩溃的叫喊:“不!不不不!”

    蓝光愈盛。但这个生物并没有像预料中那样重新长出血肉。在淡漠的月光下,它像一张被点燃的纸,鳞片的缝隙中升腾起蓝色的火焰。它向前爬了一步,原本的伤口开始焦黑萎缩,随后周身都被浅浅的蓝光笼罩。没人有能力阻止它自燃,而它也不曾挣扎,连皮肉被烧焦的味道都没有。

    空荡荡的山野中,那只巨大的怪物安静地燃烧着。直到皮肉、骨架和内脏全部化作银色的灰烬。

    漫长的囚禁,痛苦的等待结束了。将死的神明终于与永恒不变的月光重逢。

    但直到最后,直到太阳升起,故乡的海水仍未浸润它茫然无措的眼眸。

    第46章

    把马西亚·沃克送进奈何岛的诊断书上写着“情绪不稳定, 有精神分裂症状,极度危险”。

    说老实话,她这种情况放在高手如云的阿卡姆其实算不上有多厉害。在外面的世界, 用一支圆珠笔杀死狱警的确耸人听闻, 但在阿卡姆医院, 这种行为和“爆破六条街道给女朋友庆祝生日”或者“绑架一百个人强迫他们玩现实版大逃杀”比起来还是很温和的, 简直可以说是正常。没过几天, 马西亚病房门口的警卫就被撤走了。

    她一直很安静,积极配合治疗, 频繁和医生谈话, 甚至和几个护工搞好了关系。她攒下了许多五颜六色的小纸片,一个人呆着的时候会慢慢把它们折成千纸鹤放在床头。这些小小的手工艺品仿佛代表着她对外表现出来的形象:柔软、模糊、无害。很快, 她在例行检查时已经不需要穿拘束服了——本来也不需要, 一副手铐就可以限制她全部的活动。

    时间来到这个多事的雨夜。马西亚·沃克躺在自己的隔间中, 内心只有踏实的平静和简单的满足。房间的墙上有一扇小小的装栅栏的窗户, 下雨的声音从中传进来。她不在睡觉, 只是睁着眼睛平躺在床上, 像个无生命的家具。

    在某个时刻,她的门被敲响了。

    马西亚慢慢坐起身,厚实坚固的大门纹丝不动,但一个浑身淌着水的男人此刻站在门前。他有着黑色的胡须,穿着脏兮兮的短外套, 脸庞仿佛一面陶土雕塑, 黑色的水从他的衣摆流下来, 打湿了一大块地板。如果佩斯利在这里, 她一眼就能认出来,这就是那位船长——在那艘船被丢进西伯利亚的前一刻, 他逃了出去。

    与马西亚视线相对后,船长疲惫地抹去脸上的水渍,用欣慰、怀念的语气说道:“马西亚,我的孩子……”

    马西亚轻轻走下床,拉起病服的袖口,温柔地替船长擦干额角:“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能活下来,我们就总会相见。”船长抓住马西亚的手,“……哥谭这地方,真是乱了套了。”

    “出了什么事?”

    “我刚刚见了渡鸦的使者。”船长心有余悸地喘口气,“我原本以为,她是个小角色……你笑什么?”

    “她的确是个小角色。”马西亚捂住嘴,眼中露出温柔的情绪,“——和我一样。”

    “但她有个古怪的帮手。”船长一屁股坐在马西亚的床上,床单立刻被雨水浸湿了。

    “——恐怕是个正儿八经的猎人……”

    马西亚的笑容未变:“我们之前没有发现吗?”

    “那家伙藏得很深,差点就抓到我了。”

    “他长什么样?”

    “男人,很高,红衣服,带着面具——看上去和普通人类一模一样。如果不是我看见他带着灵魂之刃,恐怕也认不出来。”

    “要解决掉吗?”

    船长突然沉默了。他低头思索了一会儿,随后摇头:“渡鸦还可以对付两下,但是那些猎人……他们背后的东西我们暂时惹不起。”

    马西亚低垂眼眸,温顺地点头。她坐在船长身旁,小心翼翼地扶住对方弯曲的脊背。

    “盯着哥谭的眼睛比我想象中更多。”船长叹了口气。

    “我还能做些什么?”

    船长终于等来了这句话。他像个慈爱的父亲一般攥住马西亚的手:“孩子,这些事情先不急,我先带你离开这地方。”

    “只要能完成我们的事业,我愿意被关着。”

    “不不,你得出去才能办事——那两个东西还在我们手上吗?”

    “一直都在。”

    “太好了……我想让你出面,把哥谭剩下的材料全部销毁。我们得撤出去,不能和猎人碰上。”

    “……”马西亚眨眨眼睛,“所有材料?那得有几千个人吧?”

    “有这么多了吗?唉……可惜了。”

    “可是,祭祀不是马上就可以完成了?”

    船长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不舍:“我们的时间还有很多,没关系,可以从头再来。我活了这么久,失败的次数多了去了!——你还记得我说过的那个办足球场的事情吗?那时候比现在困难许多,但我还是能熬过来。”他用湿漉漉的手抚摸马西亚的头发,“你还年轻,我们慢慢来……你是我最信任的孩子,马西亚,我们下一次挑个普通点的地方……”船长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他看见马西亚的表情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她的手仍然搭在船长的后背,此刻正缓缓向上滑。摘掉千篇一律的微笑后,她脸上的那种天真的茫然也荡然无存,属于人类的情感像落在衣服上的雨水一样滴在地上。

    马西亚的声音仍然很柔和:“不行,先生。我们已经走到这里了,不可以因为你的懦弱而前功尽弃。”

    船长看着她,然后缓缓地笑了。

    “懦弱?马西亚,你知道侮辱我的后果是什么吗?”

    “这是不对的。”马西亚耐心地劝诫,“你是强大的领袖,你应该无所畏惧,为了最终的目标甘愿放弃自己的生命。你要保护我们的未来——这是你教我的,我时刻记在心里。”

    船长放声大笑:“这是对你的要求,不是对我的!我当初救你一命,是为了让你服务我,不是反过来找教训的!——马西亚,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放在平时我早就把人打死了,但是我会为你保留我所有的仁慈……听我的话,销毁哥谭的材料。你跟着他们自杀,我不能留下尾巴。”

    马西亚端坐在床边,像没有五官的人偶:“是的,放在平时你会在这里打死我。但是你现在不会这么做了。”

    船长的笑容渐渐消失。他突然避之不及般跳起来,手上抚过被马西亚触碰的皮肤,摸到了温热的血。

    “……你做了什么?”

    “我纠正了你的懦弱。”马西亚抬起头,“一路走来,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现在轮到你了。你会去杀死那个猎人,让一切回到正轨。等祭祀结束,哥谭就是我们全新的巢穴,没有外来者再敢踏足……先生,你即将完成一件伟大的事业。

    “——你也是材料中的一员了。”

    船长看上去并不愿意接手这个伟大事业。但他再也无法暴跳如雷,就连露出抗拒的神色也会带上违背本能的痛苦:“马西亚!……你是怎么做到的?”

    马西亚重新带上了天真的笑容:“您教给我制作材料的方法,不是吗?”

    “什么时候!”

    “从一开始——你是我的第一个试验品。”马西亚露出了欣慰的眼神,和刚刚船长看自己的样子一模一样,“太好了……这么长时间里,你一直呆在远处,如今可以真正地加入我们了……我真开心。”

    “我是那么信任你……”船长的脸上浮现出悲痛的神色,“马西亚……这世界上我唯一信任的一个孩子,忠诚,聪明。我已经对人类失望,唯独将你看作我的伙伴!看看你对我做了什么!”

    “我也尊重你,先生。”马西亚感动地捂住胸口,眼中闪着泪光,“谢谢你信任我,我们会成功的。”

    “我根本就不要什么成功!你真的以为自己能造一个新神?几只蚂蚁建不了金字塔!那只是个障眼法!”船长突然扑过去抓住马西亚的膝盖,刚才的强势荡然无存,语气变得慌张:“求求你,马西亚——我曾经也是猎人,但背叛了我的主人。……我不能和他们再碰面!我不能被抓住!你想象不到我会面临什么惩罚……求你……”

    马西亚也跟着船长一起皱起眉头,像镜子一样反射着对方恐惧的面容:“你很快就不会害怕了,材料只会在需要害怕的时候害怕——天要亮了,先生,不要忘了你的任务。”

    没人能反抗自己的本能,哪怕这个本能是被其他人设置好的。船长绝望地闭上眼睛,他的内心在催促着自己快点行动——快点结束将近百年的逃亡,勇敢地迎接自己的命运。

    船长像来时那样无声地消失了。马西亚留在寂静的房间中,那扇小窗外面的雨依然在下个不停。

    她再一次躺了回去,压着床上的水渍,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个简单的梦境。

    马西亚喜欢阿卡姆。她喜欢冰冷的走廊,苦涩的药片,可以捆绑四肢的床,以及偶尔从角落里传来的某个病友的叫喊。她全心全意地体验着被管制的生活,因为她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的确确是个精神病人。

    为此,她心满意足。

    ————————————

    “维卡!”佩斯利努力放大声音,每说一句话都觉得大脑在头骨里晃来晃去,“冷静!你在流血!”

    维卡流出来的血把头上的布袋子浸湿了。她死死捂着脑袋,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那堆银色的骨灰:“不可能……怎么会这样呢……它怎么会死呢?”

    佩斯利试图抓住维卡的手,但被对方拍开了。维卡呼吸急促,似乎正在被脑中那些混乱的记忆攻击。她大叫着后退一步:“是谁在捣鬼!……是你吗?是你的主人在干扰我!”

    “维卡,我保证,不是它——”

    “撒谎!你是它的眼睛!”维卡现在什么也听不进去了,她的声音变得冷酷而凄厉,“我搞砸了……因为你们在看着我!告诉我你的目的!”

    “……”佩斯利深吸一口气。她的头越来越痛,胃也不太舒服,淋了雨的膝盖隐隐作痛——与身体上的不适相对应,她的耐心减少了一点。

    她向前一步,迅速揪住维卡的领子,上半身紧贴着她,一拳打中对方的面门。维卡被突然的袭击震慑住,她试图拉开距离,但是佩斯利不愿意放手,反而顺势揭开她的面具。维卡的脸色苍白,眼中蓄着泪水,鲜红的血不断从眼眶里流出来,浅色的眼睛里流动着神经质的光芒。即使无法挣脱,维卡也不愿意示弱,反而凶狠地咬住佩斯利的手腕。佩斯利踹上她的膝盖放倒她,在泥地里掐住维卡的下巴:“醒醒……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你连这个都要汇报给乌鸦吗!你说我是什么样子?”

    “——失败者。”佩斯利皱着眉,“你在害怕,所以像野狗一样咬人。维卡,你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可能要发疯了——你有锚点吗?你能想得起来吗?”

    “……维卡。”维卡盯着佩斯利,缓慢地平复呼吸,“名字就是锚点。”

    “……”

    佩斯利松了口气。她放开对维卡的钳制,对方仍颓废地躺在地上,声音变得微弱:“你不该摘掉我的面具……”

    “渡鸦现在不会伤害你。”

    “这里又不是你的客厅。”

    “哦,你还记得那天的事?很好,那你不妨再思考一下,如果渡鸦真的想杀你,我能阻止吗?你现在很安全,不是因为我和渡鸦打了一架,我可没那么大话语权——它本来就需要你。”

    “……需要我什么?”

    佩斯利指向塌了半边的洞窟:“它需要你去做我无法做到的事。现在它抛弃了我,因为我不听它的话,跑过来和你呆在一起,插手本该由你一个人完成的工作。”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干!”

    “因为我想!你这个金鱼脑袋!”佩斯利再一次抓住维卡的衣领,“如果没有我,你早就被蝙蝠侠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全城追杀了!你觉得我能放任一个有酒瘾的老年痴呆在外面横冲直撞吗!”

    维卡忍耐许久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你在利用我……你不信任我……”

    “首先,你也不是完全信任我。你刚才在西伯利亚取的东西不止毛衣,但是我不会去过问。”佩斯利吃力地站起来,“其次,我们开诚布公地谈——这个洞窟是我们追踪人贩子时找到的。如果刚才那个该死的发动机真的是被你关在这里,为什么敌人会掌握它的信息,还拥有它的肉?你不记得,我不知道,这件事根本死无对证。但是仔细想想!维卡……”

    “你失忆之前到底干了什么事?”

    第47章

    环城公路的第三个出口旁边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快餐店, 名字很普通,叫“公路之星”——所有路边的快餐店都叫这个名字,就像所有深不可测的洞穴都可以叫“魔鬼舞厅”。

    他们的生意一直不温不火, 但因为远离危机四伏的市区, 很少出现什么奇怪的客人, 得以平平淡淡地开了十几年。暖黄色的小店里维持着九十年代的装修风格, 墙上贴着褪色的促销海报, 空气中漂浮着隔夜的肉饼以及炸薯条的油腻气味,勾不起任何食欲。夜班尚未结束, 唯一的一桌客人远道而来坐在靠窗的角落, 身上带着在雨夜中奔波后留下的疲惫。窗户上霓虹招牌花花绿绿的灯光隔着一层玻璃照在他们脸上。

    在度过了最想睡觉的时间段后,佩斯利回光返照般恢复了精神。她端正地坐在椅子上, 对面的红头罩仍然带着那个仿佛焊在脸上的面具, 百无聊赖地摆弄着一把小刀。维卡坐在她身边, 神情萎靡, 低头思索着什么。之前出现在山洞里的无名男性也被带了回来, 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像从路边的泥潭里捡回来的醉鬼。

    线索中断,两个同伴看上去也没什么干劲。佩斯利百无聊赖地发了会儿呆,然后随手翻开桌上的菜单。她看到那上面的“招牌特制调味炸薯条”过度PS的图片,再次产生了一种想吐的冲动。

    她不动声色地捂住嘴巴:“……我觉得我的胃里有一只鸟在扑腾。”

    “想开点,说不定真的有一只呢。”红头罩抬头瞥了她一眼, 突然僵住不动了。他不自在地转过头, 把刀紧紧握在手里。

    “我想不起来。”维卡在一边捂住脸, “……那东西到底是不是我抓的?”

    “想不起来就不要勉强。”佩斯利把那本倒胃口的菜单推得远远的, “——来试试假设法?”

    “怎么做?”

    “有的时候,记忆会消失, 但是行为模式不会——维卡,假设你抓住了一只疑似被当成偶像崇拜的巨型生物,还特意给它建了一个不太舒服但是很牢固的笼子,现在要用它来做什么?”

    “用来吃掉?”

    “……”

    佩斯利盯着维卡,“根据我们已知的线索,它的确被吃了——为什么要吃掉它?”

    维卡的脸埋在手心。她从手指缝里露出一只眼睛:“这群永生的种族基本都是这样,力量和意识通过□□传承下去,吃掉肉就相当于获取一部分灵魂……或许我想得到特殊的力量,随便找了个古老种族打牙祭?”

    “所以你之前也吃过别的东西?”

    维卡移开视线,即使遮住脸也能看见她的心虚:“但是我又不会杀掉他们。神是不会被随便杀死的——你会被一只叮你的蚊子弄死吗?这里面有古怪。我再厉害也不可能弄死它啊!”

    “你之前说过,如果那条大鱼死了,尸体会污染环境。”红头罩一边说话,目光在对面两人的脸上游移,“现在它真的死了……还会有污染吗?”

    维卡猛地抬头。她看向窗外,雨后的世界平静又清新,公路对面的树林郁郁葱葱。

    “……没有污染。”维卡开始挠头,“为什么没有污染?我又记错了!”

    “因为它被烧成灰了?尸体里面会破坏环境的有机物都没了?”

    “不!我说的污染是更高层次的那种。”维卡压低声音,“一个神突然死去会引起灾难——比如覆盖全球的洪水海啸、大陆板块迅速移动或者直径和月球一样的陨石撞击。以前打仗的时候经常有这种破事发生,但工业革命之后,那些古老的东西基本就不再自相残杀了。”

    “……你的意思是世界末日?”

    “世界不会有末日,地球的寿命还长着呢。”维卡冷笑,“——顶多是人类的末日……我懂了,那个柴油发动机没有死,它跑了!”

    “也有可能它真的死了。”佩斯利靠在椅背上望着沾上油渍的天花板,“但死的那个不是神。”

    “你们好!”一直缩在收银台后面打瞌睡的店员慢吞吞地走了过来,带着僵硬且尴尬的微笑,黑眼圈比眼睛还大:“马上就要换班了,我们得关半个小时打扫卫生。呃……你们的朋友需要帮助吗?”

    年轻的店员时不时瞟一眼那个穿着睡衣陷入昏迷的男人。如果没有别人提醒,剩下的三个人或许会直接忘记他。红头罩大大咧咧地搂住对方,一副狐朋狗友的模样:“昨天晚上的派对太起劲儿了,这家伙喝空了半个酒吧——我们等他醒了就走。”

    店员紧张地笑:“是吗……需要我打急救电话吗?他好像不太舒服……”

    “放松,老兄。”红头罩刻意压低声音,“我们几个都是好人——难道看上去很可怕吗?”

    年轻人看看红头罩露在外面的枪,再看看维卡衣服上的大片大片的血,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冷颤。那些遥远的哥谭恐怖故事姗姗来迟,一个接一个地浮现在脑海中。他的笑容变得有些凄惨:“不!一点也不可怕……那我先走了……”

    “请等一下。”刚刚在神游天外的佩斯利突然出声,“——你们这有热牛奶吗?”

    “呃、可以有!”

    “太好了。”佩斯利露出温和的笑容,“一杯就行,多加点蜂蜜。”

    店员一阵风似的跑进了后厨。红头罩不耐烦地收回手上的小刀:“……现在不是喝牛奶的时候。”

    佩斯利轻轻叹气:“不是我喝,是给你的。”

    “给我干嘛?”

    “因为你的手在发抖。我想你现在应该挺冷。”

    红头罩沉默了。他低下头,看见自己不断颤抖着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按住了腰间的枪。

    维卡迅速站起来,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你被影响了?还记得那句话吗?要是想发疯一定得告诉我。”

    佩斯利把维卡摁了下去:“我觉得没那么严重。”

    “……我倒是觉得挺严重的。”红头罩的声音很冷静,“从刚才开始,你们两个在我眼里已经……不属于人类范畴了。应该是幻觉。”

    “幻觉?说给我听听。”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眼睛看着佩斯利:“你的脑袋现在是一大捧黑色的翅膀,里面还长着眼睛。”他又看向维卡,“——你的五官全部变成了粉色的天竺葵,而且在不停流血。刚刚那个店员不是人类,而是一只巨大的苍蝇。至于这个家伙,”他指向昏迷的男人,“他很像一条被砍下来的章鱼触手。”

    佩斯利一脸严肃:“这就是精神污染吗……”

    “别看了!想想保尔·柯察金。”维卡警惕地瞪着他,“要是还不管用,我就得杀了你。这不是在开玩笑,我得对你负责。”

    “你对我负责的方式就是弄死我吗!”

    “我是为你好——等病情加重,你就是想死也没办法了。”

    “所以我为什么会发疯?因为那个柴油发动机吗!”

    “你可以这么认为。每个人遇到这种事都会或多或少有点反应——我们两个是生理反应,而你是心理反应。”

    “……”红头罩疲倦地移开视线,“维卡,你一说话,脸上的花就会动来动去。”

    “哎呦!别把我说的这么恶心!”

    热牛奶端上来了。佩斯利把杯子推到红头罩面前:“好了,别紧张。我前段时间也有过类似的心理反应,但是我克服了。这不是什么大问题。”

    红头罩疑虑地看着她:“你有什么症状?”

    “有一天我一觉醒来,看见身边躺着我之前经历过的杀人案受害者的尸体。”佩斯利开始怀念糟糕的往昔,“后来它们越来越多,我职业生涯里见过的所有尸体都冒出来了,像蘑菇一样。最严重的时候我在房间里连下脚的地方没有。”

    “……你是怎么克服的?”

    “我找了个专门放尸体的地方储存它们,保证日常生活不被影响——关键在于,不要觉得自己有毛病,保持平常心。你要努力做一个不想被疯人院收编的在逃精神病人。”

    “那不就是自欺欺人吗!”

    “没错!就是自欺欺人。”维卡向佩斯利投去赞许的目光,“干我们这一行的就不能太敏感——听明白了吗小子?你要是骗不了自己,就只能用我的法子了。”

    “把牛奶喝了吧。”佩斯利鼓励道,“在适当的时候进食会让你的大脑积极分泌多巴胺,维护精神稳定。以后觉得自己想发疯了就多吃东西。”

    红头罩看着那杯散发着热气的甜牛奶,呼吸变得平静而缓慢:“……我竟然还会有被人逼着喝牛奶的一天。”

    他拽下自己的面具,露出一张年轻的脸,然后端起玻璃杯。佩斯利盯着对方的面容,缓缓皱起眉头,然后一点一点地往后挪。

    牛奶喝了一半,红头罩不耐烦地瞥过去:“又怎么了?”

    佩斯利沉痛地闭上眼睛:“你是青少年。”

    “……我不是。”

    “怪不得……这就解释了你的恋父情结……”

    “都说了我不是!——你觉得我这副样子像吗!你见过这种体型的青少年?”

    “现在的小孩都长得很快。”维卡摸了摸下巴,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你以前是打篮球的吗?我见过打篮球的美国小孩。”

    “这和打篮球有什么……我强调一遍,我是个已经长成的成年人,我——”

    “正常的成年人不会强调自己‘已经长成’。”佩斯利仿佛身处审讯室,眼神变得锐利而冷静,“你一直在强调自己的生理特征,而且被我的话深深地冒犯到……你多大了?十八岁?”

    “二十六岁!”

    “想也不想就开始撒谎隐瞒年龄,一定不超过二十岁。”

    “天呐!你能不能别玩那一套心理分析!我的年龄和现在这件事有什么联系吗!我就不该把面具摘下来!”红头罩气愤地放下牛奶,重新戴上面具,“我懂了,我长得太年轻,让你们觉得我不靠谱了?我早就该给自己做一个更严肃的面具……”

    佩斯利慢慢捂住眼睛,整个人蜷缩在椅子上,连声音都虚弱起来:“竟然把一个孩子牵扯进来……好想逮捕我自己……”

    维卡翻了个白眼:“阿什瓦塔,你这完全是多余的道德感。他想干什么是自己决定的,和我们没关系。”

    “但是他现在已经开始出现认知紊乱了——你能说和我们没关系吗?当初放他离开不就行了!”

    “因为他有用!没有他跟着,你迟早会后悔的,阿什瓦塔。”

    “你们两个能不能别对我指手画脚!”红头罩不耐烦地说完,突然觉得刚刚这话很像和父母吵架的叛逆青少年,立刻冷静下来补充:“维卡说的对,我有自己的判断,没必要大惊小怪的——而且我真的成年了。”

    维卡无所谓地耸肩。她看见佩斯利还是一脸苦恼,只能大声叹气:“好吧!——我有办法。”她指着红头罩:“你的脑袋被污染了,但是不严重。除了杀死你,我还有个更麻烦的法子。你得把你的灵魂之刃借给我。”

    红头罩嗤笑:“你都说了那是灵魂之刃了。它和我的灵魂连在一起,除了我其他人都用不了。”

    “如果我能用,你会借吗?”

    他挑衅般地朝维卡摊开手:“就在我手上,你拿得走吗?”

    维卡面色冷淡,一把抓住对方的左手:“这世上就没有我拿不走的东西,小朋友。”

    红头罩像是被踹了一脚,闷哼一声趴在桌上。灼热的光芒在两人交叠的手掌间一闪而过。维卡松开他的手,慢慢活动一下手指:“我拿走了一半,你还剩一半。再看看我的脸,上面还有花吗?”

    红头罩喘着气看她,又看看佩斯利。所有人的脸都正常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

    “再复杂的规则都是由基础知识构成的。”维卡懒得多说,“我收走了被污染的那一部分。等把源头解决掉,我再还给你。接下来你可能觉得自己没有以前那么敏感,但是没关系,越敏感的人越容易发疯。接下来……你该说些什么?”

    红头罩不明所以,佩斯利在另一边悄悄补充:“说‘谢谢’。”

    “……”他怎么也没办法把谢谢说出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现在“不怎么敏感了”。

    “切!我就知道,你们打篮球的都这副没礼貌的蠢样子。”

    红头罩又敏感起来了:“我不是打篮球的!”他发现自己实在是生不起气,只能郁闷地回到正题:“你说‘解决源头’,要怎么解决?”

    “刚刚阿什瓦塔说,死掉的那个东西不是神了,我认为她说得对。”

    “那它是什么东西?”

    “被淘汰的神。”佩斯利看了眼窗外,太阳已经照亮了那片树林。新的一天正式开始了。

    “之前我们知道,有一群人在寻找‘父亲’的候选*——他们在给自己物色新的神。既然我们找到的已经失去神的特征,那只能说明那个候选真的上位了。”

    维卡点点头:“而且躲不了多远,它得借着上一任的味道隐藏自己。”

    “那要怎么找?”

    “吃了神的肉,会分享它的意志。换句话说,也就是被它掌控。”佩斯利把目光慢慢移向从山洞里抓到的那个“路牌”,“原来的主人死了,现在的主人会顶上。死掉的柴油发动机失去了一半的大脑*,那另一半在哪里?”

    似乎是为了回应佩斯利的推测,一直沉睡着的路标突然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把三人吓了一跳。睡眼惺忪的渔民茫然地看着周围,似乎对今晚发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他低头看了看身上沾满泥水的睡衣,表情变得困惑而无助。

    快餐店里安静了一会儿。佩斯利试探性地问道:“……你好?”

    男人盯着佩斯利,没有回应。他直愣愣地站起来,身后的椅子被向后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随后他迅速转身,跑到门口撞开推拉门,坚定地朝着某个方向飞奔过去,像个一心冲过终点的短跑运动员。

    剩下的三个人不紧不慢地站起来,盯着男人远去的背影。

    “这家伙还真的是个路牌啊……”

    第48章

    “我有一个问题——没人觉得这可能是个陷阱吗?”

    佩斯利靠在垃圾桶后面, 百无聊赖地检查着手里的枪:“不是‘可能’。我以前和那些家伙打过交道,他们很狡猾。这绝对是个陷阱,否则那个男人醒过来之后一看到我们就会自杀。”她取出弧型的弹匣, 里面只有三颗子弹, 黄铜的外壳亮晶晶的, 弹壳底部的编号被磨平, 一看就不像是通过正规渠道获得的东西。

    “她怎么说的来着?哥谭人买-枪不需要执照……”佩斯利想起莉莉那副理所当然的口吻, “我一开始看见哥谭没多少枪店,还以为这边的武器管制比别的地方更严格……”

    “枪店?你在黑市里能用一半的价格买-枪, 为什么还要去那种地方?”红头罩看着那只小型手枪, “别告诉我你买这玩意儿还登记信息了……你们这些外地人能不能有点警惕心!”

    “这不是我买的——而且那是遵纪守法!要是你因为持枪上了法庭,非法渠道购得的武器会让你失去取保候审的机会。”

    掌控着大半个哥谭“非法渠道”武器库的红头罩意味深长地冷笑:“那可不一定——只要你的枪够多, 就没人敢随随便便让你上法庭。所以这枪是哪来的?你从西伯利亚捡的?”

    “我从书记官身上拿的。”

    “……你们还有个书记官。这是要干嘛?成立组织部吗?”

    “我们什么时候行动?”维卡突然从垃圾桶另一边探出脑袋, “那个蠢货一直在转圈, 看得我头疼得要命!”

    佩斯利被维卡的大嗓门吓了一跳。她侧着头绕过垃圾桶, 看向不远处的广场。穿睡衣的男人正在晨曦中转来转去, 一副游移不定的样子, 似乎没有注意到有人正跟着自己。他漫无目的地绕了半圈,然后停在一个小水洼旁边,呆愣愣地盯着那滩积雨,像一条搁浅的鱼。

    红头罩把维卡的脑袋摁了回去:“再等一会儿!盯着他,别让他跑了。”

    “干嘛还要等!为什么我们一路上都要这么鬼鬼祟祟的?”

    “因为这里是哥谭, 而且这不叫鬼鬼祟祟, 是谨慎!看看我们三个现在的样子, 简直就是刚从排水管里爬出来的安迪·杜弗兰*!如果没有我带着, 你们踏进市区的第一秒就得被蝙蝠侠抓走——你想被抓走吗?”

    “他说得对。”佩斯利把枪别在身后,“我们不能招惹蝙蝠侠……至少不是现在。”

    “蝙蝠侠又是个什么东西?蝙蝠和人的混种?”维卡想象了一下, 然后露出嫌弃的表情:“……你们人类现在玩儿这么大?”

    “……”红头罩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个该死的神的话——求求你,让我身后的这个女人快一点和蝙蝠侠相遇吧,我特别想看看他听到那句话之后的表情。”

    佩斯利在旁边笑得不停打颤:“维卡!下次你在打架的时候要多说说话,语言也可以是一种武器,真的。”

    “那你们得失望了,大部分和我打架的东西基本上都听不懂人话。”

    “是吗?包括那个东西?”红头罩抬手指向站在广场中央发呆的男人,“他是不是敌人的陷阱,我们之后再讨论——这种被操纵的状态是可逆的吗?还是说他永远就那样了?”

    维卡被这一路枯燥的跟踪折磨得很不耐烦:“把控制他的意识弄死就能解决,而且我们也有暂时解决问题的办法——你能不能别想那么远?怪不得年纪轻轻就长这么大个儿,原来是想得太多所以老得快。”

    佩斯利火速捂住嘴巴免得自己笑出声。红头罩冷漠地瞥了她一眼:“哈哈,真好笑。没错,我今年只有五岁,完全是因为想太多才长到了六英尺——满意了吗?”

    “咳咳……好吧,我们不谈年龄。”佩斯利努力控制自己摆出比较严肃的表情,“——关于被控制的人,的确有一个应急的方法,而且我们也实验成功了。还记得我刚刚说的书记官吗?她也是受害者。维卡可以让她进入无限期的昏迷状态。没有行为能力,就不会伤害自己,也不会伤害别人了。”

    “……这算什么解决方法?”

    “权宜之计。总比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自杀要好吧。”

    “那要怎么让他们醒过来?”

    “就像阿什瓦塔说的,语言是武器。”维卡靠着垃圾桶慢悠悠地插嘴,“一句话可以催眠你们,一句话也可以唤醒你们。人类的灵魂没有防火墙,随随便便就能捏在手里,比抓兔子还简单。”

    “一口一个人类……说得好像你不是人类似的。”

    “我的确不是人类。”维卡突然站起来,弯腰盯着红头罩,做出一个会吓哭小孩的僵硬表情,“——曾经是。但是现在,我只是个披着人皮的怪东西。想象一下商场里的塑料模特突然开始跳舞,我和它们就差不多。”说罢,她提着佩斯利的领子把人拎起来:“那个人动了,咱们终于能走了。”

    在广场上独自徘徊许久的男人突然转向某个方向,火急火燎地跑动起来,目不斜视地从三人身边路过,仿佛生怕对方不愿意追上来。

    维卡首先跟了上去。佩斯利站在原地,回头看了一眼开阔的广场,远处是高高的写字楼,清晨的阳光照亮了半块空间。

    “你还记得这里吗?”佩斯利突然对红头罩说道,“我们见过面。”

    红头罩嘴角抽搐,回想起那个某种程度上改变他一生的夜晚:“一辈子不会忘。我们在那栋楼碰上,下面是蝙蝠侠在打架——那个伟大的至尊蝙蝠侠不就是在这儿诞生的吗?”

    “至尊蝙蝠侠早就诞生了,我们只是剽窃了他的名字——我说的不是这个。”佩斯利看向维卡离开的方向,“往那边走,是我们抓到企鹅人的下水道,还记得吗?”

    “……你觉得他会把我们引进同一个下水道?”

    佩斯利不置可否:“上一次,在见过企鹅人之后,我找了一份哥谭下水道的线路图,想研究一下里面的生态环境……它比我想象中要复杂。”

    “哥谭的下水道比哥谭本身的年纪还大,都不知道被翻修多少次了。”红头罩跟着维卡的背影,一脸警惕地向前走,“没人知道深处到底有什么。”

    佩斯利很讨厌那种“原来答案早就和自己擦肩而过”的挫败感。如果可以,她宁愿神秘的下水道和自己要找的东西没什么联系。但就在沉思时,她听到红头罩继续说道:“——反正我知道,下水道里住着一条穿风衣的鳄鱼……”

    “……”

    佩斯利之前那种复杂的思绪立刻被凉爽的晨风吹没了。她小跑着越过红头罩,满心期待地跟上了维卡,眯着眼睛观察不远处越跑越慢的男人。

    果不其然,他停在了那个熟悉的入口前,开始努力掀开窨井盖。

    “太棒了!”佩斯利高兴得握紧双手,“没错,就是这样,快点进去,亲爱的。鳄鱼在等着我们呢。”

    ————————————

    要在庞大而复杂的地下世界里寻找鳄鱼属实是一件难事。

    这地方仿佛经典游戏《银河战士》里面那种纵横交错、层层叠叠、一个房间带着五个出口的庞然大物般的地图。佩斯利上一次的下水道探险只是浅尝辄止,相当于在门口晃了一圈。等到真正深入进去,她才直观地感受到线路图上密密麻麻颜色不一的线条具像化后是什么样子。

    三人跟着一声不吭的路牌走上了一条复杂的道路。这些低矮的通道和上次一样,空旷、寂静。这里没什么特别难闻的味道,似乎早就有人走过了相同的路——相应的,也没有活着的动物。

    在转过第五个十字路口后,走在最后面的红头罩回身望了一眼黑暗的来路:“我们走得太远了,得在路上放点标志物,不然恐怕会迷路。”

    “用不着。”维卡埋头前进,声音闷闷的,“我们已经迷路了。从刚刚那个转弯开始,这地方的空间就一直在变。”

    “……你怎么不早说!”

    “说了有什么用?——你的灵魂之刃不是还剩下一半吗?回去的时候直接劈开头顶的那一层往上走。”维卡敲了敲身边的墙体,一层让人眼熟的金色符号浮现在墙上,随着维卡的手指在砖缝间移动,接着如同水面涟漪般渐渐消失。

    下水道的墙壁湿漉漉的,有种黏腻的触感。维卡用外套的衣领擦了擦手指:“这里已经算不上现实世界了……”

    佩斯利仔细观察着周边的环境,然而一切都是千篇一律。灰蒙蒙的墙和灰蒙蒙的道路,甚至没有之前的山洞有意思。看到那一层符号后,她走到维卡身边,小声问道:“你以前也来过这里?”

    维卡目视前方,身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芒,勉强能照亮面前的路。她的脸色一如既往的苍白,眼睛里却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光芒。

    “……如果真的是我干的呢?”她喃喃自语,“有人开出了好价钱,所以我帮着他们干脏活……”

    她转过头,求助般看着佩斯利:“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会失去那些记忆,把之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这是……惩罚?”

    前方的引路人转弯了。佩斯利拽着维卡的袖口跟上他:“如果这是惩罚,那是谁给你的?”

    “我曾经干过猎人的活。”维卡的呼吸声微不可闻,“圈禁神明,把下水道变成迷宫,大概是违规的?”

    “‘猎人’是什么?”

    “地球只有很小的一个,但住在里面的东西很多——祂们拥有属于自己的地盘,这是很久以前就划分好的,那时候大陆板块还不像现在这样碎得到处都是。”维卡揉了揉眼睛。她的眼角又开始流血,但是情况不算糟糕。

    “每一寸土地和海域都有自己的主人,但也会有有侵略者。猎人受雇于不同的主人,专门维护私有领地——说白了就是一群猎犬,用来驱赶外来者,或者把逃走的居民抓回来……”维卡说着说着突然皱起眉头:“为什么我把这些没用的事情记得那么清楚?”

    “……我觉得挺有用的。”

    “你的意思是,和远古生物达成雇佣关系?”红头罩突然插到两人中间,“……那样还能全身而退吗?”

    “怎么不能?这就相当于地主和农奴,撕掉卖身契就行,顶多被其他猎人追杀。”

    “还有其他猎人?”

    “其实,照这么说……我也算是个猎人?”佩斯利在心中细数曾经给堂吉诃德干的活,感觉和维卡说得差不了多少。

    维卡咂舌:“得了吧,我可没见过你这种猎人,像个白痴一样横冲直撞,随便下场雪都能被冻死……”

    佩斯利大度地笑了笑:“你说得没错。唉……维卡,其实我刚刚突然有一个好消息,说不定你听了之后就不会太纠结过去了。但是我转念一想,反正我只是个横冲直撞的白痴,能有什么用呢?还是不要胡思乱想了。”

    “什么——你怎么能这样!阿什瓦塔,有什么好消息?快告诉我!”

    佩斯利一副爱莫能助的模样:“我挺想说的,但是我刚刚被你的话伤到了……我想应该由你先说点什么?”

    “拜托!当猎人又不是什么好事……我要说什么?”

    红头罩对这一幕似曾相识,他立刻兴致勃勃地凑到维卡耳边:“说‘对不起’。”

    维卡非常干脆(以至于红头罩觉得有点扫兴):“对不起,我不该说你是白痴,但这是实话,绝对没有侮辱你的意思。原谅我,阿什瓦塔。”

    佩斯利觉得这道歉还不如不听。她无奈地叹气:“你说还有别的猎人,他们和你一样,熟练掌握‘基础知识’——那么山洞和现在的下水道会不会是其他人的手笔呢?”

    “……你说得对!”维卡恍然大悟,“就应该是这样!我怎么没想到呢,太好了,我还是个好人——不,我是大白痴!”

    “这倒也不必……”

    “女士们,”红头罩咳嗽两声,“还记得我们是在混乱的空间里跟踪一个图谋不轨的人吗?麻烦你们紧张一点。既然维卡已经解决了她的人生困境,我们能继续前进了吗?”

    “事实上,我们已经到终点了。”

    不知不觉,三人已经走到了下水道的最下层。一个直径将近两米的废弃排水口堵在路上,当中发出暗淡的橘色光芒。一直浑浑噩噩地前进着的男人终于停了下来。他今天走的路已经够多了。男人缓缓地转过身,站在排水口的中央,用闪着光的眼睛盯着他们,像一条饿了许久因为失去食欲,昏昏欲睡的流浪犬。

    在这个黑暗的世界里,头顶是纵横交错的管道,脚下是坚硬的水泥。活着的生物不该踏足此处。佩斯利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真的已经步入现实世界的边缘。

    随后,更多闪着光的眼睛从管道中显现出来,似乎是要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维卡身边的光慢慢照过去,佩斯利看清了这些地底世界的居民,都是些老人和孩子,有一些是人类的模样,还有几个则长着熟悉的鱼眼睛。他们像是黑白默片里的群众演员,一言不发地走出来,对着荧幕外的世界翘首以盼。

    没人知道哥谭的下水道里到底有什么。

    或许,这就是旅途的终点了。佩斯利没来由地想到。

    第49章

    排水口大敞着, 淡淡的腥气从里面飘出来。一小滩发臭的水挡在前面,所有准备进入的人都得穿过水潭,在脚底留下一层黏糊糊的东西——这是整个地底世界唯一的防御机制。

    眼睛发亮的地底居民们默默让开了一条小路。他们脸色青白, 穿着湿漉漉的衣服, 似乎刚刚也淋了场大雨。那些空无一物的眼睛紧紧盯着外来者, 目送他们向着排水口深处缓步前行, 再沉默地跟上去。

    一股黏腻潮湿的暖气扑面而来, 佩斯利扯了扯毛衣领子:“我们就这么走进来,会不会显得太蠢了?”

    “别这么说, 在跟着一个穿睡衣的家伙跑遍哥谭的时候, 我们就已经是三个超级大蠢蛋了。”红头罩双手握枪,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再蠢一点也没关系——你们觉得里面会是什么东西?”

    “既然是陷阱……我猜是一大群全副武装的邪-教徒?”

    “能沦落到住在下水道里, 这邪-教还不如不信——维卡?你觉得会是什么?”

    “是祭坛。”维卡冷淡地回应, “我们被引到这里, 是用来做祭品的。”

    “……你怎么这么清楚?”

    维卡举起手掌, 在面前挥了一下。三人的脚下出现了细碎的光芒。这一次, 那些黄色的符号有所变化,看上去更加潦草,细长的线条彼此相连,仿佛一群挤在一起不断蠕动的虫子。

    “这些是血祭的祷告词,但是没有被启动过……或许在等着我们呢。”

    佩斯利回过头, 后面人缀在他们身后, 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他们的动作很僵硬, 像是没有多少关节的提线木偶。

    “……那么结合一下, 全副武装的邪-教徒蹲在祭坛旁边蓄势待发?”

    红头罩看上去不算紧张:“好吧,那我们就破坏这个什么祭祀, 把躲在背后的人抓起来拷问真相,最后解决这些该死的问题——你们知道怎么拷问邪-教徒吗?”

    “私刑是违法的,先生。”佩斯利一脸严肃地提醒道,“我们一般会说‘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使用较为合理的手段获取情报’。拷问这个词,太严重了。”

    “……我有点相信你真的是中情局来的了,这副道貌岸然的嘴脸真是一点不差。”

    佩斯利对成功抹黑中情局感到十分满意——这也不叫抹黑,那句话真的是从某个正经的中情局员工嘴巴里说出来的,她只是在恰当的时候引用一下,好把这个组织的核心精神发扬光大。

    她的眼前闪过一阵亮光。佩斯利眯着眼睛低下头,看见自己短短的影子躺在脚下。她又抬起头,一盏昏暗的油灯挂在出口上方,从排水口伸出来的橘色光芒就是它发出来的。

    展现在她眼前的并不是全副武装的邪-教徒,也没有什么祭坛,只是一条比排水口稍微宽敞一点的通道,一眼就能看到头。中央有一道浅浅的水渠,里面盛放着黑色的死水,水上则飘着罐头的空壳,两侧立着几个简陋的帐篷。除了那盏将熄未熄的油灯,此处没有别的光源。几个瘦弱的人影缩在黑暗的角落中,大部分是脸部已经开始变形的鱼人,还有两三个孩子。

    外来者的闯入让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居民很不自在。他们三三两两地抱在一起,把脑袋伸伸地埋进手肘深处,仿佛实验室的笼子里最后剩下的几只小白鼠,又像是那种制作工艺非常糟糕的廉价蜡像。没有人抬起头,没有人移动身体,也没有人说话。

    红头罩缓缓放下枪:“……这又是什么情况?”

    维卡一言不发地走过去。她站在这个萧条的聚落的中央,仰着脑袋环顾四周,似乎要在黑乎乎的虚空中找到什么。这块空间真的太小了,十几个人呆在这里甚至有点站不住脚,很难想象有什么生物能够长期生活在这种环境中。

    佩斯利不自觉地皱眉:“哥谭到底有多少印斯茅斯人……”

    “这里已经算不上哥谭了。”维卡走近左侧的墙面,细细抚摸着上面的纹路,“——这本该是个牢房,建造它的公式非常完美,简直能够创造一个彻底封闭的空间。一般来说这里只能进不能出,但是门没被关上……所以现在只是个普通的房间。”

    “你的意思是这鬼地方可以随便进出?”

    “差不多就是这样。”

    红头罩摊开手:“那这群人为什么要呆在这里?”

    佩斯利静静地走到一顶低矮的帐篷前。这里的帐篷都是用木棍和破旧塑料布支起来的。闷热的温度从地面上升腾起来,被不透气的帐篷罩住,在塑料布上留下一层浑浊的水雾。佩斯利蹲下身,看见一个瘦弱的、浑身发青的老人蜷缩着躺在帐篷里。他的头发已经掉光,脑袋上生出斑驳的鳞片,但脸庞仍保留着一半人类的特征,额头和脸颊都有着深深的沟壑。按照常规,印斯茅斯人最晚也会在接近中年时开始转变,所以整个族群基本不会有老年人——一切都很不对劲。

    “……如果不是不能走,那就是不想走。”佩斯利轻声说道,“这不是牢房,是避难所。”

    维卡开始在角落里乱窜,把那些缩成一团的人吓得瑟瑟发抖:“避难所?他们在躲什么?不会是躲我们吧!”

    “月亮。”佩斯利看着头顶低矮倾斜的墙壁,“这里是月光照不到的地方,维卡,就和那个山洞一样。”

    维卡的动作停了下来:“可是……他们崇拜月亮!为什么要躲?”

    “我不知道……”佩斯利掀开帐篷想看得仔细些,却和一双没有眼睑的眼睛对上了视线。不知何时,气若游丝的老人已经转过头来,黯淡的银色眼眸直直地盯着佩斯利。

    随后,咸涩的泪水从那双眼睛里溢出来。年迈的鱼人张开嘴,他的舌头腐烂肿胀,说出来的话含糊不清,带着一股腐尸的气味。他努力地重复着一些简短的句子。

    佩斯利听了很多遍才意识到那是英语——“他们在撒谎。这里没有神。”

    红头罩侧着头看她:“他在说什么?”

    “这里没有神。”佩斯利重复了一遍,“……你们聚集在这里,因为有人在对你们撒谎,为了什么?”

    她突然想到了隐蔽的人口转运——难以计数的印斯茅斯人离开故乡,在不属于自己的土地上苟延残喘,试图找回抛弃他们的神明。如果这一切都是谎言,那背后的真相是什么?

    佩斯利猛地站起来,那些破碎的线索和猜测突然都连在了一起。她后退两步转头看向维卡:“——是印斯茅斯。”

    “什么?”

    “他们想要的不是人,是土地——你说每一个远古生物都有属于自己的地盘,相应地也会出现入侵者。如果主人消失,居民也背井离乡,剩下的就只有土地了……有谁会去接管印斯茅斯?”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维卡突然激动起来,“从来没有这样的事……只要开了头,就会重新挑起战争!到时候我们都得灰飞烟灭!”

    “安静!”红头罩压低了声音,抬手制止了这场讨论,“……有人来了。”

    佩斯利屏住呼吸,听到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那盏挂在排水口上方的油灯晃了两下,在地上投射出一大片倾斜的人影。

    一个高大的男人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他浑身湿透,一条腿不自然地弯折,手上拎着一把长而锋利的军刀。他有一张黝黑的脸,咬紧牙关,带着某种似哭似笑的表情看着里面的人。

    他的胸膛中传出一阵沉闷的笑声,随后这声音越来越大,直到变成放声大笑。可怖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四处回荡,被扭曲成痛苦的嚎啕。紧接着他止住笑,目光像刀子一样钉在红头罩身上。

    “我来杀死猎人。”他哽咽着说道,“这是我必须做的事。”

    佩斯利认出了他:“……阿道克船长?”

    红头罩高举着武器:“他不是在西伯利亚吗!”

    “我没见到他被带进西伯利亚,所以……他是怎么逃走的?”

    “别管这些了——他嘴上说的杀死猎人,为什么要看着我?”

    “我必须做!”船长痛苦地大叫,“为什么……整整一百年!我却被一个人类毁了!”

    “事实上,是一百四十六年。”佩斯利小声插嘴。

    船长又开始控制不住地大笑,笑声听起来却悲痛万分。他指着角落里的鱼人:“你能相信吗?我曾经也是他们的一员——丑陋的、卑贱的深潜者,身上流着肮脏的血,在那个该死的渔村里乱-伦……你知道为了摆脱命运,我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吗?只要能获得自由,把所有人杀光都不足惜!”

    “哇哦,冷静下来。别往前走了。”红头罩瞄准他,“冤有头债有主,有什么仇也别对着我——你会后悔的。”

    船长摇了摇头:“我们都互相憎恶。这个世界不属于我们。”

    维卡突然向侧边冲过去,抱住佩斯利的腰把她扑倒在地。下一秒,船长猛地跑向红头罩,子弹像打在水里一样穿过他的身体,却没能减慢他的速度。冰冷的风像惊涛骇浪般裹挟着所有人。佩斯利的后脑勺磕在墙上,不由得眼前一黑。她捂着脑袋坐起来,红头罩和船长却都从原地消失了。

    “他们去哪儿了?”

    “先别管他们!”维卡把佩斯利拽起来,“——我找到了。”

    “找到什么?”

    “祭坛的入口。”她一只手握拳砸向地面,金色的波涛从她的手心流出来,在地上画出一圈一圈的波纹。随着一阵震颤,地面开始出现裂痕。

    “这里不是最后一层,下面还有东西。”维卡神色紧张,“这两个空间是粘在一起的……”

    佩斯利还想问些什么,但她的身体猝不及防地向下坠去。没等她反应过来,温暖的液体就将她包裹住,咸腥的水填塞进呼吸道,几乎是一瞬间就榨干了她肺部的空气。

    她在努力睁开眼睛,意识到自己正浸泡在一大团浑浊的黄色液体中,四周飘浮着各种难以辨别的碎屑,却看不到边界。她向前游了一段距离,看见一个蜷缩着的东西飘浮在面前,大概十二英寸,一根长长的管状物连接着它,旁边还有一根断掉的。充满刺激性的液体不停灼烧着她的眼睛,但佩斯利不愿闭眼。过了大概十秒,她终于看清楚管子是干嘛用的。

    ——那是一根脐带。她掉进了巨大的子宫里。

    将近半人高的婴儿无意识地动了动身子。它抬起那颗畸形的脑袋,露出鲨鱼一样圆溜溜的黑眼睛。它拥有半透明的皮肤,手脚上长着白色的蹼,柔软的鳍状组织物沿着脊椎排布,在尾椎处生出一条尾巴,看上去像是被某种锋利的东西咬断了。

    长久的窒息让佩斯利头脑发晕。几乎是看到它的一瞬间,她的脑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海伦。”

    海伦打开裂成三瓣的嘴,露出遍布口腔的尖牙。它在羊水中移动的速度很快,等佩斯利抽出后腰的手枪扣动扳机时,它差一点就能够咬断她的脖子。

    子弹进入它脆弱的身体,海伦发出尖细的哀号声,粉色的内脏从伤口里流了出来。佩斯利开了第二枪,这一次打中了它的脑袋,但没能阻止它再一次冲过来。第三枪瞄准了眼睛,但海伦灵巧地侧身躲了过去。

    没有子弹了。佩斯利把手枪扔过去,海伦张开嘴咬住。那东西大概不太好吃,因为它很快就把被咬碎的零件吐掉,径直朝着佩斯利冲过来。佩斯利已经没多少余力了,她努力朝后游,背后突然传来一股冷意,随后是大力的拉扯感。

    佩斯利从破裂的子宫中钻出来,羊水和血像瀑布一样砸落。维卡拽着她的领子不停朝后跑,被冲出来的婴儿紧随其后。一直跑到很远的地方,维卡才停了下来。海伦趴在佩斯利面前,脐带缠绕着它的身体。它大张着嘴巴,喉咙里发出一阵尖锐高昂的嚎啕声。佩斯利痛苦地捂住耳朵,但声音依旧能钻进她的脑袋。她的眼睛开始泛红,血液从眼眶的边缘流出来。一双温暖的手覆盖在佩斯利的手上。

    “对不起……是我的错……”维卡语无伦次地说道,“看着我!阿什瓦塔!看我,不要闭上眼睛!你能听到我吗?求求你,跟我说话……”

    佩斯利躺在地上吐出肚子里的液体。她大口喘气,努力看着坐在身边的维卡,露出虚弱的笑容:“能听到……”能够影响神智的叫声渐渐远去,维卡的声音在耳畔变得越来越大。

    “阿什瓦塔,你只需要听我说,把外面的声音忽略掉……”

    “我在听呢。”佩斯利点点头,“呼……你想说些什么?”

    “我该说什么呢?”维卡也笑了,她卷起袖子,再一次展示刻在手臂上的名字,“维卡,这其实不是我的名字。1951年,冬天,有一个女孩出生在第比利斯首都医院,两个月后死于肺结核。她是我的女儿,我给她起名为维卡——从我发现自己怀孕的那一天,我就选好了这个名字。如果她能健康,如果她能活下来,现在也应该是个白头发的老太太了……我有时候会想象她坐在椅子上读书的样子。她有一双绿眼睛,翡翠的颜色,和你一样。

    “你说得对,阿什瓦塔,我是个失败者。这全都是我的错。我认得我亲手写的符号,从头到尾就只有我,没有别的猎人。那个东西,那个婴儿,是我创造的,但是我忘记了。我不知道之前的目的是什么,但是我大概早就不是个好人了。”

    维卡的泪水滴在佩斯利的额头上。

    “我做出选择,又因为懦弱而逃开……我活得太久了,已经忘了自己。”

    佩斯利止不住地咳嗽。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攥住维卡的手腕:“天呐……你这话听上去,就像是电影结局里,准备慷慨赴死的主角在交代临终遗言。”

    “……”

    维卡没有回答,但沉默就是回答。

    “……我不会放手的,维卡。”佩斯利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论你想做什么,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做。”

    “只有一个方案——我要带着这个孩子进入裂缝。我会在那里找到杀死它的办法,我必须这么做。”

    “不,我们带着它回到印斯茅斯,它是新的柴油发动机,是不是?我们把它送回家,让那些鱼人也有家可回——”

    “这回不一样了,阿什瓦塔。”维卡轻轻擦拭着佩斯利脸上的水渍,“这个东西,它不是神,只是个畸形的人造物。它的存在本身就会污染世界——污染你。”

    佩斯利紧紧握住维卡的手:“你知道我不会放手的。”

    “我知道。”维卡平静地看着她,“我常常觉得你像个先知。你总是能看穿人类的灵魂,但是你又不愿意掌控它。这是不对的,阿什瓦塔。你得把它牢牢地抓在手里,才不会让别人有可乘之机——就像我一样。”

    “……什么?”

    维卡轻轻地叹了口气:“就是现在,战略指挥官。”

    ——人类的灵魂没有防火墙。同样的招数在书记官身上适用,在指挥官身上也同样适用。随着特定的那句话说出口,埋在灵魂深处的种子开始生根发芽。回忆仿佛汹涌的潮水拥抱住佩斯利,像久别重逢的恋人。佩斯利感觉自己在下坠。在失去意识之前,她试图抓住维卡的衣袖,但握进手中的只有一片虚无。

    畸形的胎儿在地上挣扎着,不时发出令人胆寒的嚎叫声。维卡把佩斯利放平,又从口袋里拿出几个小物件塞进对方的衣领。她踉跄着站起来,看着那个被世界所厌弃的造物。

    她不再流泪。她拿出那瓶威士忌,还剩下最后一口,但一口就够了。临行前,她低下头,露出很浅的笑。

    “再见,同志。”

    第50章

    如果要挑选一个“人生中最重要的回忆”,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答案。

    对于犯罪巷的应召女郎莉莉来说,最重要的回忆就是维卡带着她闯进酒吧的那一天。她们踹走老板和他的手下,灌醉了剩下的人, 大声宣布今天晚上不想上班的完全可以不上。她明白当时的快乐是短暂的, 但反正未来也是一片迷雾, 疯狂一点也没什么大不了。说得矫情一点:所有的痛苦在此刻结束。

    而在同样出生于犯罪巷的红头罩看来, 最重要的回忆, 是自己被打断全身的骨头,躺在那个仓库里等待炸弹启动的时候。他意识到一分钟的倒计时已经是他全部的余生, 而他的结局又是如此悲惨而孤独, 这种刻骨铭心的感觉比身体上的伤口更难忘。说得再矫情一点:所有的痛苦在此刻开始。

    至于佩斯利——她像管理图书馆一样管理自己的记忆,按照时间顺序分门别类。对她来说, 所谓的记忆只不过是信息, 不分轻重缓急, 每一条都是有用的, 只是派上用场的时间或早或晚。但即使是这样她也必须承认, “人生中最重要的回忆”是存在的, 它过于重要,过于突出,以至于佩斯利不得不主动淡忘。她把它从书架上抽出来,埋进存放过期信息的小盒子里,免得自己时不时都想着看一眼。

    她记得当时的每一个细节——泥泞的土地, 潮湿腐烂的干草堆的气味, 蚊虫在耳边的鸣叫。当时是初夏, 刚下了场小雨, 傍晚的农场里闷热异常。她的手腕被扭断了,胸口中了两枪, 小腿被生锈的钢筋扎穿。发炎的伤口使她发烧,失血过多又让她觉得很冷。佩斯利感受到自己身体里内脏的碎片顺着血液流出来。

    她侧躺着,朝着太阳落下的方向,半边身子浸没在泥地里。黯淡的金色的余晖照亮她面前的角落。一个瘦弱的、眼睛很大很亮的孩子蹲在那里。她头发稀疏,皮肤是营养不良造成的灰白色,套着一件破破烂烂的旧衣服。她的脸上全是青紫的瘀伤,脚腕拴着铁链。她用悲伤而绝望的眼神与佩斯利对视。

    佩斯利很想说些什么,比如“别担心,孩子,我的同事马上就来了”或者“我的靴子里有一把匕首,你可以拿出来自卫”。但她的喉咙里全是血沫,恐怕只会发出吓人的声音。她没有办法,只能保持沉默。

    如果——如果可以重来的话,佩斯利拼尽全力也要把最该说的话说出来:“闭上眼睛。”

    闭上眼睛。直到被拯救之前,都不要再去观察这个世界。

    这就是佩斯利人生中最重要的回忆。她并不畏惧死亡,但她怎么也无法接受,一个惊恐的、饱受折磨的小女孩眼睁睁地看着某个人在她面前慢慢死去,看着尸体在潮湿温暖的草堆里腐烂。她意识到死亡的痛苦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它不在结局,而在过程,不在死者,而在见证者。

    那一天,佩斯利遇见了一只会说人话的渡鸦。它告诉她活下来的代价很大,要用全部的自由做交换。

    “如果你选择了我,佩斯利,你就得放弃你的大好人生——工作、朋友、生活。你将永永远远地属于我!我觉得这是好事,我们会相处得很愉快的。”

    佩斯利看着那个孩子。她战战兢兢地爬过来,冰凉的小手握住自己粘着血的手指。

    “别担心。”她小声说,“妈妈马上就回来了,她会救我们的。”

    这只是安慰人的话。在她被拐卖的第三年,妈妈就已经自杀了。

    但佩斯利必须做出选择。

    ————————————

    杰森·陶德踉跄着跑进了新房间。

    他拽掉被打碎的面具,站在原地喘了会儿气。和船长的斗殴让他身心俱疲——他甚至从没招惹过那家伙。总之等他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被带进了某个陌生的地方,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所以我讨厌空间系。”他拿出只剩下一半的大种姓之刃,开始照着维卡所说的,劈开头顶的墙壁,一层层往上走。

    很快他就来到了这个与众不同的房间。

    这里很亮堂,简直不像地底,反而很像八十年代的医院大厅。大厅周围散落着各种医疗器械,仿佛有什么人在匆匆逃跑时顺便做了一轮破坏。房间中央有一个干瘪的巨型水袋,黏糊糊的黄色液体混合着血液流得到处都是。佩斯利就躺在房间的边缘。

    杰森走近她,首先试探对方的鼻息——很微弱,但起码没死。佩斯利半阖着眼睛,似乎在注视着虚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红头罩尝试了一下简单的急救,但没什么用,反而让她的呼吸更微弱了。

    “好,没关系,我背着个人也能出去,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完全是我自作自受,都是我自找的……”红头罩正骂骂咧咧地把佩斯利抱起来,突然顿了一下。

    随后,他又把佩斯利放平,揉了揉头发,开始思考这一路上维卡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不是吧?那家伙还说我想得远……”

    他看着佩斯利,手指碰了碰她冰冷的脸颊,然后深呼吸,试探着说道:“保尔·柯察金说过,不要在你的生活里留下痛苦的回忆。”

    下一刻,佩斯利睁大眼睛,猛地大口抽气。她蜷缩着身子爬起来,颤抖着抬起头,眼底还残留着往昔的幻影。有那么一瞬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她迅速冷静了下来。她跪坐在地上环顾四周,维卡和那个不停叫嚷的婴儿已经消失了,仿佛转瞬即逝的梦境。

    “……你还好吗?”红头罩不自觉地放轻声音。

    “不好。”佩斯利弯下腰杆,把脸埋进手心,小声骂脏话,“……非常不好。”

    “维卡去哪儿了?”

    “走了。”佩斯利的声音闷闷的。有什么凉凉的东西在她胸口晃荡,她从领子里拿出来看,是一个保存完好的汽水瓶盖*,以及一枚亮闪闪的红星勋章。

    佩斯利把这两个小物件攥在手里,尖锐的轮廓戳得手心生疼。她疲倦地闭上眼睛:“那句话不太对。”

    “什么?”

    “不要在你的生活里留下痛苦的回忆。”佩斯利颓废地倒了下去,头发落在一滩脏兮兮的水中,“——痛苦的回忆比快乐的回忆更难忘记。”

    红头罩坐在她身边,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的确是这样,阿什瓦塔。”

    “我叫佩斯利。”

    “哦……那阿什瓦塔是你的代号?”

    “……只是个蠢名字罢了。”佩斯利看向红头罩,“我又不是你,代号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红头罩用古怪的眼神看着她:“你之前说话也是这么阴阳怪气吗?”

    “对不起,我心情不太好。”佩斯利感觉自己的眼珠子隐隐作痛,大概是之前泡在羊水里被伤到了,现在看什么都感觉蒙着一层白雾。

    “……你之前就知道,那句话是用来唤醒我的吗?”

    “我三分钟前想到的。主要是维卡说漏嘴了,她一开始说这是‘锚点’,后面又变成了‘钥匙’……所以她从一开始就打算离开了?”

    “……”佩斯利不太愿意去思考这个问题,“那个船长,还活着吗?”

    “我杀了。”红头罩表情平淡,“他一直在往枪口上撞,就好像……迫不及待地想被我杀死一样。”随后,他迟疑地问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佩斯利慢慢坐起身:“如果你听到我的回答,一定会很不高兴。”

    “切,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红头罩冷笑,“‘你最好别知道’——是不是这句话?”

    “呃、不是。我只想说,其实我也什么都不知道,只有一点不成气候的猜想——唯二能给出答案的人一个被你杀了,还有一个跑到了我们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哦。”红头罩把自己刻薄的表情收了回去。

    “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佩斯利轻轻揉眼睛,“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看看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什么都不懂的白痴活了下来。”

    “我可不想一直做白痴。”红头罩站起身,顺便把佩斯利拉了起来,把她身上那些黏糊糊的东西拍下去,“该走了——看来你的心情真的很糟糕。”

    “怎么说?”

    “看看你这幅自暴自弃的样子,你不是有洁癖吗?”

    “你看出来我有洁癖?”

    “早看出来了。”红头罩咧着嘴笑,这让他看上去更加接近一个年轻张扬的男孩,“又不是只有你会玩儿心理学那一套——我还知道你对枪械很熟悉,握枪姿势受过专业的训练,所以不是坐办公室的那种人,反倒更像个警察。你对未成年人有一种特殊的责任感,所以你非常关注我的年龄——顺带一提我真的成年了。”

    佩斯利十分捧场地鼓掌:“非常好,先生,你看透我了。”

    “还没完呢。”红头罩继续说道,“你现在其实不想离开这里,所以一直在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好拖延时间——但我们真的该走了。”

    “……”佩斯利低着头没有否认。她回过身,看向空空荡荡的房间,被划破的人造子宫落在地上,像个被踩烂的橘子。她摇了摇头:“抱歉,我想看看维卡还会不会回来……现在可以走了。”

    “我是杰森。”红头罩突然伸出手,“我不是警察——虽然你肯定知道了。我的代号是红头罩,目前正在干和警察截然相反的工作。你可以说我是个反派,很经典的那一种。”

    佩斯利握住他的手:“幸会,杰森。你的新造型比上次那个头盔好看多了。”

    “……那是我的战术头盔,里面可以放炸药!为了实用性完全可以放弃美观!……我总有一天要用那个头盔把蝙蝠侠炸翻。”

    “如果你成功了,请务必告诉我。”

    “如果维卡回来了,你也得告诉我。”杰森与佩斯利对视,“我还有一半大种姓之刃留在她那儿呢……而且我欠她一句谢谢。”

    佩斯利笑着眨眨眼睛。红头罩立刻甩开了她的手:“别用那种欣慰的眼神看着我!”

    ————————————

    佩斯利站在公寓门口,突然感到恍如隔世。

    谜团尚未解开,新的线索也已经出现。但佩斯利现在不想思考。她浑身酸痛,脑子发胀,眼睛里控制不住地渗出生理性泪水。她现在唯一想做的只有休息。

    但等她打开门,看见公寓内部,就意识到自己暂时还休息不了。

    佩斯利努力回忆了一下,昨晚的雨的确很大,但也在正常范围内,称不上严重。而自己的家里现在却仿佛龙卷风过境,本来就不多的家具东倒西歪,全都不在原本的位置上,沙发则直接裂成了两半,仿佛有个巨人在这间小房子里打了个滚。阳台门的整面玻璃碎得彻彻底底,窗帘被扯下来撕烂,地板上全是雨水,还留着一大滩被某种液体腐蚀过的痕迹。

    佩斯利静悄悄地走进去。玻璃的碎片落在外面,说明门是从里面被打碎的。此刻她的心里没有租房押金,也没有对那个未知闯入者的警惕。她在客厅中央转了一圈,看到角落里被压碎的水族缸,除了废墟,里面空空如也。

    “罗西南多?”佩斯利大声呼喊,“罗西?你在哪儿?”

    空荡荡的房间里,没有东西回应她。

    佩斯利快步走进卧室,这里除了床铺有点移位,没有什么被破坏的痕迹。佩斯利立刻趴到地上看向床底,一抹白光躲在床下,那双茫然的红眼睛无助地转过来。

    佩斯利终于松了口气。她朝着床底下伸出手:“罗西,你受伤了吗?好姑娘,到我这儿来,好吗?”

    鳄鱼听到闻到熟悉的气味,慢吞吞地爬了出来,温顺地钻进佩斯利的臂弯。佩斯利抱住她,轻轻抚摸罗西南多的小鳞片:“对不起,我来晚了……对不起。”

    罗西南多体贴地蹭了蹭受惊的主人,她细长的吻碰到一片温热的液体。

    佩斯利把头埋进鳄鱼脑袋下面。她躺在地板上,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或许是因为眼睛太痛了。

    随后,罗西南多消失了,干燥的芦苇淹没了她,柔软的黑土地出现在身下。佩斯利擦去泪水,看见苍白的尸体和自己一起躲在芦苇丛中。它的眼睛被挖走,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眼眶与佩斯利对视。

    佩斯利似乎很久都没有回到自己的记忆宫殿了。她从芦苇中坐起身,这个没有边际的荒原和往常一样,除了书和书架,就只剩下数不清的尸体。

    ……不,有一点不同。

    一个巨大的,黑色的书架矗立在空地中,和周围环境的气氛格格不入,像是在田园风格的油画中央泼了一道墨水。佩斯利困惑地看着那个书架。这里是她储存记忆的地方,根本不可能会出现让她感到陌生的东西。

    这时,一个鬼鬼祟祟的小影子落在佩斯利的余光中。

    渡鸦站在一块石头上,心虚地缩着脖子:“佩斯利!你回来了。”

    佩斯利敷衍地看了它一眼,视线又回到了诡异的书架上:“堂吉诃德,我的公寓是怎么回事?”

    “……是罗西南多!是她干的!坏鳄鱼!”

    佩斯利不得不再分给它一点关注:“你确定?”

    堂吉诃德把自己缩成一团毛茸茸的小球,开始顾左右而言他:“这个嘛……别!别靠近书架!”

    佩斯利没有搭理它,慢慢走了过去。这是个差不多十英尺高的书架,前后双面,上下六层,散发着一股陈旧书页的气息。书架侧边钉着一张泛黄的便签,上面用漂亮的花体字写着一串俄文:“подарок”。“礼物”。

    “别被骗了,佩斯利!”渡鸦焦急地大叫,“这不是那个假人送的!这是用来让你放松警惕的!”

    “……我知道。”佩斯利把便签摘下来,那张纸立刻化作一捧草籽从指缝中落了下去。

    “那么,这是谁送的?”

    堂吉诃德又不说话了,它闷闷不乐地用翅膀裹住自己:“无视它吧,佩斯利。反正这里只是个存放尸体的仓库,你就把它当成另一具没用的尸体,好不好?”

    佩斯利看着渡鸦:“能随意进出我的记忆宫殿,这是你的同类送给我的?它的目的是什么?”

    渡鸦气恼地晃动脑袋,不愿回答她的问题:“唉……佩斯利,自从你遇见那个假人之后,你就总是不愿意听我的话。”

    “我以前也不怎么听你的话。”佩斯利一脸冷漠。她绕到侧边,看见一排排厚重老旧的书脊紧挨在一起。这些书封有的是木质的,有的是皮质的,还有铁壳做的。佩斯利甚至看到头顶上有本书的封面是发黄的柔软皮革,大概是人皮。这些书脊上都没有字,少有的几本写了文字的她也看不懂。佩斯利盯着那本人皮书,想伸手拿下来,却犹豫了一下。

    “这是个陷阱,佩斯利。”渡鸦忧心忡忡地站在佩斯利的肩膀上,“不要去触碰这些禁忌的知识,你每读一行字都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佩斯利不为所动:“堂吉诃德……你其实没必要装得这么关心我。”

    “你怎么这么说!我本来就关心你,根本不用装!”

    “你需要一个有用的人为你工作,起码要属于你的世界,就像维卡。现在的我显然不合格。”

    “谁说的!你很优秀!”

    “堂吉诃德,无论如何我会都属于你。”佩斯利合上眼睛,“你可以对我再严厉一点,我不会因此抱怨的。”

    “……明明是你对我很严厉。”渡鸦十分委屈,“你从来都不信任我,你甚至不需要我的保护。我知道你已经得到了可以屏蔽我的护身符……佩斯利,你要离开我吗?”

    “我不会离开的。”佩斯利转过头,挠了挠渡鸦的翅膀根,“我不信任你,但我也不会离开你。你当初不就是因为我是这样的人才选中了我吗?”

    渡鸦忧郁地盯着她:“佩斯利,我不需要你去了解那些东西,这已经超过人类的范畴了。”

    “我也不全是为了你。”佩斯利倒退两步,将庞大的书架收入眼底。她感觉不太舒服,但鉴于这些书籍里可能会有的内容,不舒服大概也是正常的。

    “……两万年。”

    “什么?”

    “她一个人在裂缝里,要游荡两万年才能找到出口。”佩斯利轻声说道。

    “如果我同时在另一边寻找她,是不是就只要一万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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