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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她在那儿。”

    护工指向走廊的左侧, 一个女人坐在金属长椅上,穿着一条黑色的长连衣裙,深棕色皮夹克, 和绣着几何形花纹的牛仔短靴。她正低着头查看一叠厚厚的文件, 黑发从肩膀上垂落下来, 身旁斜靠着一根长柄雨伞。

    莉莉抱着自己的包慢慢挪到她身边:“佩斯利……”

    佩斯利抬起头, 朝她露出温和的笑容:“感觉怎么样?”

    “你的眼睛怎么了!”

    佩斯利双眼下面的皮肤红彤彤的, 像是被砂纸磨掉了一层皮,大片的血丝渗出来。她苦恼地叹了口气:“化学试剂掉进眼睛里了。别担心, 没什么事——还好没瞎, 不然我就得给自己换眼球了。”

    “天呐……”

    “好了亲爱的,现在已经不疼了。跟我说说你的情况?”

    莉莉担忧地看着佩斯利:“他们说已经准备给我上呼吸机了, 结果你来之后我立刻就醒了。那个, 我住院的费用……”

    “你之前昏迷其实也是因为我, 这些都是我应该承担的。”

    “我会还的——发生什么事了?我觉得有点记忆错乱。”莉莉又仔细看了看佩斯利的肩膀, 偷偷松了口气,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朝你开枪了。”

    莉莉恢复得很好, 面色红润,身体健康。她的眼睛又变成了之前的模样,闪动着天真而忧郁的光芒。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佩斯利,像一头落单的小鹿,时刻会被身边动静惊得跳进树林的深处。

    “这很正常, 莉莉。梦境是无逻辑的, 我之前有段时间工作压力太大, 还梦到过骑着霸王龙进攻五角大楼, 一路所向披靡,最后国防部部长驾驶一头巨大的三角龙把我撞翻了——你都不知道那有多逼真。”佩斯利生动地模仿了一下骑三角龙的国防部部长那种冷峻严肃的表情, 莉莉立刻就被她逗笑了。那头胆小的鹿慢慢凑过来,展露出全身心的信任。

    佩斯利也跟着笑了起来:“坐这儿,莉莉。外面雨下得挺大,我们等雨停再走。”

    莉莉坐到佩斯利身边,手指不自觉地攥住手提包的边缘,看上去欲言又止。在沉默了一小会儿后,她突然掀开脸侧的头发:“我差点忘了,佩斯利,快看这个!”

    她脖子上那圈疤痕已经开始结痂,似乎正在逐渐消退。莉莉摸了摸那层凹凸不平的皮肤,一脸惊奇地说道:“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受的伤,刚才照镜子的时候才发现的……这个伤疤也太奇怪了,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或许吧……”佩斯利装出一副疑惑的模样,凑近莉莉的脖子,“会疼吗?”

    “一点感觉也没有,大概过两天就好了。”莉莉歪着脑袋好让佩斯利观察得更清楚一点,“我刚看见的时候都快吓死了,还以为是有人趁我昏迷的时候给我偷偷纹身呢——纹身也就算了,纹得这么丑,真是不像话!”

    佩斯利笑着伸手,把莉莉姜红色的头发拨下来盖住伤疤:“如果这真的是个纹身的话,你希望是什么?”

    莉莉低头思索着:“我以前很喜欢蝴蝶,但是现在,我想纹镰刀和锤子,想想就很酷……”她突然升起一股热切的情感,跃跃欲试地站了起来:“没错!我可以去纹身!”

    佩斯利立刻把她摁了回去:“那也用不着现在就去。”

    “我会纹的。”莉莉用坚定的目光看着佩斯利,“一定会……如果维卡以后也不来看我了,我可以用纹身纪念她。”

    “你怎么会这么想?”

    “她今天就没来。”莉莉又开始抠自己的手提包了,“我当然不是在埋怨她。她很忙,而且我又那么普通……”她偷偷看了眼佩斯利,然后深吸一口气,把不敢说的心里话全部倾吐出来:“其实我一直很讨厌我的这种个性,干什么事都没有主见,总是想着靠别人,胆子又那么小。哪怕和你们才认识没多久,我已经开始依赖你们了……”

    莉莉偷偷揉了揉眼睛:“佩斯利,我刚才看到只有你在等我,甚至有点失望。我根本派不上用场,但还是想见她。我甚至都不好意思说出来。维卡一定会觉得我很烦人吧。”

    “维卡觉得全世界都很烦人,但是她不会这么看你。”佩斯利轻轻握住莉莉的肩膀,“——你是她的书记官,还记得吗?”

    但莉莉摇了摇头:“她不会喜欢一个软弱没主见的人当书记官的……对不起,佩斯利。你假装一切都好,但是我看得出来,我让你和维卡都陷入麻烦了,对不对?维多利亚失踪后我就没了主心骨,一时冲动才跑过来找你——我在电视上看到过,这叫道德绑架。最可悲的是,我甚至都没有承担后果的能力……”

    “因为这本来就不是你需要承担的东西。”佩斯利打断她,“莉莉,即使没有你,我和维卡也会陷入麻烦。从结果上看,你的出现实质上是在提供帮助。我们不是行侠仗义的义警,绝不会被道德绑架,所做的事都是出于自己的意志,本来就该承担相应的后果。你产生了道德绑架的愧疚感,但被绑架的人始终只有你自己。”

    “——自我剖析是好事,但自我怨恨不是。”佩斯利的声音变得冷静而理智,“莉莉,不要给自己贴标签。你是复杂的整体,不是抽象分裂的形容词。”

    莉莉瞪大了眼睛看着佩斯利。或许她没办法完全理解对方的话,但她还是产生了某种羞赧懊恼的情绪。她咬住下嘴唇,郑重地点头:“我明白了……我以后还能去听你的课吗?”

    “随时可以。”

    “那,等维卡忙完了,还会来看我吗?”

    佩斯利注视着莉莉充满期待的眼睛。

    “会的。”她笑道,“或许要等一会儿,但她迟早会回来的。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去喝酒,你们两个一喝醉就会开始跳舞,非常有意思。”

    “什么……我吗?不会吧?”莉莉惊恐地捂住胸口,“我完全不记得!”

    “别担心,那很可爱——而且很无害,比我喝醉的时候好一百倍。”

    “你喝醉了是什么样子?”

    佩斯利神秘地压低声音:“这就是问题所在——每次我酒醒后,大家都躲着我走。所以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发酒疯是什么样子。”

    “……”莉莉露出了敬畏的眼神。随后,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变得有点难看:“酒吧被烧了……老板怎么样了?”

    佩斯利被问到了。她早就把那个皮条客丢到了九霄云外,现在只能努力回想:“嗯……应该被逮捕了?”

    “我想去找份新工作。”莉莉低着头小声说,“不是以前的那种工作,而是……正常的工作。我知道我没什么学历,但是维多利亚以前说过可以去上社区大学,我正好攒了点钱……”

    “那很不错。”佩斯利点头,“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你害怕原来的老板出狱后又来找你的麻烦——别急着反驳。先听我说。莉莉,我首先得告诉你——我把新月酒吧买下来了。”

    “什么!”莉莉惊诧地大叫,“什么时候?”

    “一个小时前。我一下课就去办了手续,然后才来找你的。”佩斯利朝她挥了挥刚才一直拿在手里的那叠文件,“一共两层,总共四千八百平方英尺。正好我的公寓出了点问题,可以把二楼改成宽敞一点的住所……”

    “等一下!”莉莉有点跟不上佩斯利的节奏,“虽然在犯罪巷,但是房子也不便宜啊,还是商用住宅!你为什么这么快——”

    “很简单,我加钱了。”佩斯利云淡风轻地回答道,“加了很多钱。这地方的地产经理真的很会做生意。”

    “……佩斯利,你很有钱吗?”

    “算不上吧。只是个普通中产,而且大部分钱都是用来养鳄鱼的。”

    “你还养鳄鱼!——不对,那你哪来的钱买房子?”

    佩斯利的笑容扩大了:“借的。我向韦恩集团的信托基金借了一大笔钱,包括修缮和装修二楼的费用。四舍五入就是没花钱。”

    “什么叫没花钱!那可是借钱!”莉莉崩溃地捂住脑袋:“你要怎么还?佩斯利!别这么没心没肺的!那些放贷的人都是吸血鬼!——他们为什么要借你这么多钱!”

    “放松,莉莉。”佩斯利安慰道,“我填申请的时候写的是‘慈善需要’,对方非常爽快地全额转账了。这让我对韦恩集团一直以来广为流传的‘人傻钱多’的形象有了深刻的理解……”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莉莉一把抓住佩斯利的肩膀,“……慈善需要?你想干什么?”

    “这就是我想跟你说的第二件事。”佩斯利恳切地握住莉莉的手,“我要建立一个教会。”

    “……”

    莉莉已经完全搞不明白佩斯利的行为了。她迷茫地皱起眉头:“教会?就像教堂那样?”

    “你可以这么理解。我希望把酒吧的一楼变成和教堂差不多的场所,大家可以在那里做礼拜——或者随便什么事情。”

    “所以这是,呃,信仰耶稣的那种?”

    “事实上,我还没有决定好要信仰什么。”佩斯利叹了口气,“但是这个不急,先把活动场所确定下来,具体的细节之后再说。”

    “什么叫‘没有决定好’?佩斯利,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这么说吧——2005年,俄勒冈州立大学的一个学生创立了‘飞天意面教’。我认为这是人类宗教史上最成功的社会实验之一,上一个是基督教的赎罪券。”佩斯利放慢语速,“在过去的这一个月里,我一直在思考‘信仰’的定义,那个‘飞面大神’给我提供了很重要的参考意义:信仰不需要和虔诚挂钩,我们关注的是信仰本身,至于信的到底是什么,其实没人在乎,毕竟连柴油发动机都有一大批信徒。

    “普通宗教可以收集信仰,邪-教也可以收集信仰,那我自然也可以收集信仰。”佩斯利说着说着产生了一种科研的热情,“只要操作好了,我也能创造另一种形式的飞天意面教——把意大利面换成别的什么东西就行。这个酒吧就是实验的起点,毕竟实质性的场所可以增加信徒的凝聚力。”

    莉莉张着嘴巴:“……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写论文?”

    “我不能保证我不会在这个过程中发表一两篇论文,但论文是次要的。”佩斯利一脸严肃,好像论文真的不重要似的,“这座城市里,信仰别的东西的人越多,信邪-教的就越少。既然人类对这类事情的狂热是无法遏制的,那么堵不如疏,干脆让大家去关注更加无害的东西。这是和那些邪教徒的对抗!”

    莉莉已经放弃了思考,她麻木地闭上眼睛:“你说的,好像挺对?”

    “这件事我一个人是做不到的,莉莉。”佩斯利终于进入正题,“所以我在这里诚挚地邀请你,成为我的牧师。我的教派会给你提供永久的庇护,和足够的薪资——虽然我还没想好这个教派到底该信什么,但是……”

    “我加入。”莉莉毫不犹豫地回答她,“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佩斯利。我会帮你传教的。”

    “……”佩斯利露出感激的笑容。

    “而且我不需要薪水。”对方又补充道,“让我猜猜,你发的钱也是从韦恩那借的?”

    佩斯利十分坦诚地点头:“是的——而且我必须给你薪水,良好的经济循环是教会能够健康运行的基础。”

    “但是你的‘经济循环’又是建立在借贷的基础上。”莉莉一脸担忧,“这肯定是不健康的……况且韦恩真的会无条件地给你钱吗?”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问题。”佩斯利高深莫测地回答道。

    “——我很期待他们不愿意出钱的那一天。”

    第52章

    想要进入阿卡姆疯人院的内部有三种方法:成为医生, 成为精神病,或者像佩斯利那样,当一个老老实实, 而且非常稀有的访客。

    由于各种屡见不鲜且五花八门的逃狱行为, 阿卡姆拥有一套非常严格的访客系统, 由蝙蝠侠亲自参与设计, 其中的每一个环节背后都是一段惊心动魄的前车之鉴。佩斯利首先需要在门口递交自己的身份材料和警局签发的许可, 证明自己进去时没有冒用别人的身份,接着再提供指纹、眼纹和声纹, 证明自己出来时不会被别人冒用身份。这其实有着侵犯隐私权的嫌疑, 但是——都到阿卡姆来了,正常世界的规矩也得放到一边去。

    佩斯利非常配合地走完了审核流程, 上交手机, 通过金属检测仪, 甚至还拍了个X光片, 以免身体里藏着什么违禁品。等到终于获得许可, 踏进阿卡姆的大门后, 佩斯利也在心中有了自己的判断:进阿卡姆比进总统办公室还困难。

    “我有一个问题。”她对着走在前方引路的警卫说,“请问蝙蝠侠进来也得像这样吗?还是说他是特殊的?”

    警卫回头看了她一眼,冷漠地回答:“女士,不要在这里提及蝙蝠侠或者和蝙蝠侠相关的东西,为了你的安全着想——这地方百分之九十的精神病都是被蝙蝠侠抓进来的。”

    佩斯利若有所思地点头:“没关系, 我想见的人在那百分之十里面。”

    三道铁门打开, 佩斯利进入了一个白色的房间。马西亚·沃克正对着她坐在一把椅子上, 手脚都被结实的皮带捆住——这也是访客系统的一部分。警卫迫不及待地关上门, 顺手指了指房间角落里的摄像头:“你们的谈话会被记录下来留档。”

    佩斯利没有理会。马西亚看到她进来,露出似曾相识的微笑:“我们又见面了。”

    “是啊, 我上一次还说再也不会见面——是我太冲动了。”

    “没人知道人生的下一步会变成什么样子。一切都有可能,不是吗?”

    “嗯……我不太喜欢聊未来或者人生,太抽象了。”

    佩斯利绕到马西亚背后,对方努力侧着头看她:“那我们聊什么?”

    “聊聊现在,就今天。”佩斯利看了眼手表,“还有三个小时,月亮就升起来了——今天是残月,还记得吗?”

    “啊,是的。”马西亚露出怀念的神色,“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它了。”

    “按照你们的原计划,今晚会有新的谋杀。”佩斯利盯着马西亚纤细的脖子,“跟我说说这个吧,马西亚?”

    马西亚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没错,谋杀……一个叫莉莉的妓-女会在今天早些时候咬伤客人。她很害怕,因为如果老板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把她往死里打。她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她走进酒吧,要了一瓶伏特加,只喝了一口,剩下的倒在身上,然后点燃了自己。”

    她停顿一下,装出认真思考的样子,然后继续说道:“火苗一燃起来她就会后悔。她身上着了火,想寻求帮助,却引燃了地毯和酒柜。六个人因她而死,还有十五个在逃跑的过程中被烧伤或者踩伤……这是非常糟糕的谋杀,但是凶手在被抓捕前就已经死了。警察们只需要问几句话就可以结案。”

    在马西亚描述今晚本该发生的惨案时,佩斯利又慢悠悠地走到了她的正前方。马西亚的眼睛跟着对方绕了半圈。等说完之后,她观察着佩斯利的表情,又轻声补充:“但是这种事情你已经见过很多了,对不对,连恩博士?”

    她努力挺起上半身,但拘束带让她很难做出大幅度的动作。马西亚仰起头:“如果正在追捕的凶手突然死了,你会松一口气吗?还是会失望,因为你想亲手杀死他?”

    佩斯利笑了一下:“你在分析我?”

    “我只是想更了解你一点。”马西亚眯着眼睛,仿佛陷入了某种迷幻的梦境,说话的声音都轻飘飘的:“我想知道你的灵魂是什么样子,佩斯利。一开始我觉得你很快就会死去,或者发疯,但是你走到了这里,反而是我呆在疯人院。我们都低估了你。”

    佩斯利并不想听邪-教徒夸赞自己:“是啊,我原本以为你会进监狱,结果你还是如愿以偿了……我想我也低估了你。”

    马西亚受宠若惊般吸了口气:“不,你没有低估我,佩斯利。我是个无能的小角色,一个普通人,智商不高,力气也不大。我一开始就被你打败了,以后要在这里永远待下去。你的敌人还藏在阴影里呢,你没必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真的。”

    “我觉得你比上次见面的时候更健谈了。”佩斯利又往旁边走了两步,马西亚的脑袋像追逐太阳的向日葵一样转了过来。

    “——既然你今天这么想说心里话,不如我们就跳过这些无聊的部分,直接进入正题?”佩斯利背着手站在原地,“你刚刚说的那些,是怎么做到的?我是说,只是通过几片口服的药丸,就能操纵人的行为,这其中是有什么……魔法的力量吗?”

    “我也只是奉命行事。”马西亚摇摇头,“而且我们也失败了,不是吗?否则你也不会来找我。那个献给月亮的祭祀,我们从筹备到实施一共花了两年,被你用几天的时间破坏了。你很厉害,佩斯利,我真想知道你侍奉的主人是哪一位。”

    “不如你先告诉我,你的主人是谁?”

    “是大衮。”马西亚干脆地回答道,“深潜者的父神,印斯茅斯人所崇拜的神明。”她羞涩地低下头,“我说过,我不聪明,身体也不算健康。我很羡慕那些鱼人,他们作为人类活到壮年,然后再变成神的附庸获得永生。我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像我这样的人有很多,很少的一部分成功了,大部分则和我一样变成疯子。永生的诱惑太大了,佩斯利,你无法想象你身边会有多少人为此付出全部。”

    “这就变得矛盾了,马西亚。”佩斯利冷淡地看着她,“你祭祀大衮的方式,就是割下它的肉,再分给其他人?大衮应该没有同意这个行为吧?”

    “但这是唯一的捷径。”马西亚轻轻叹气,“我知道,这很激进。我们不仅要捕捉一个神,还要猎杀它的信徒——那些住在印斯茅斯的人。说白了,这就是创造新的神明。光是挑选容器就废了好大的功夫。”

    “你是说海伦?”

    “就是她。”马西亚笑着点头,“人类和深潜者的混血……她很漂亮,你见过了,对吧?”

    “差点被她吃掉。”

    “她还是个小婴儿,正在口欲期呢。事实上,我们本来就打算让你成为海伦的养料,但是你竟然逃出来了。”

    “……你觉得那个拙劣的陷阱真的能骗到我?”

    “不能,但你还是会走进去。”马西亚看着佩斯利眼底被灼烧过的伤疤,“因为你没有别的路可以走,那是唯一的线索。你愿意为了真相身陷险境,即使这个真相会吃掉你。”

    佩斯利没有说话。她等了一会儿,但马西亚似乎已经把想说的话说完了,此刻正一脸期待地等自己发言。佩斯利看了眼手表,探视的时间已经过半了。

    “我还有一个问题。”她抬起头,“你还记得海伦吗?我是说一开始你找错的海伦。”

    马西亚的表情变得有些茫然。随后,她迟疑地点头:“人类?”

    “没错。看样子你是直接通过名字找人的?”

    “名字是很重要的符号。”马西亚模棱两可地回答道,“我从组织那里拿到了名字,然后才去找人。一开始我只是在人类中寻找,后来我认识了一个毒贩,他是印斯茅斯人。他告诉我他有个同乡也住在这里,他的妻子怀孕了,即将生产,如果是男孩就叫查理,如果是女孩就叫海伦——我立刻就明白了,我要找的到底是谁。”

    她欣慰地笑道:“这就是命运,佩斯利。再晚一会儿,那个鱼人就会离开哥谭,想再找到就很困难了。一切都是这么巧合,我现在想想,都觉得是冥冥中的力量在帮助我……”

    “所以,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

    “这不算是答案,而是我这个小角色给你的一点力所能及的帮助。接下来,你还要和一个庞大的组织抗争。”马西亚的态度十分恳切,“因为不只有我知道那个激进的方法——已经有人成功过了。”

    佩斯利不为所动。她俯视着对方,“唉,马西亚,你是一个喜欢把谎话和真话混在一起说的家伙,我吃过亏的。听你说话得留一个心眼儿,你会在一堆沙子里面掺宝石,我要做的就是把那颗小石头筛选出来。不过我还是很感谢你说了这么多话,谢谢。”

    马西亚没有否认,她平静地微笑:“那么,你找到那颗宝石了吗?”

    “不着急。比起宝石,我对你的谎言更感兴趣。”佩斯利后退两步,歪着头看她,“从哪里开始呢……海伦,怎么样?”

    “海伦有什么问题吗?”

    “我和那个婴儿近距离接触过,而且活了下来——你应该对这件事感到慌张,因为海伦会告诉我一些……你一直在隐藏的小细节。”佩斯利也假装思考了一下,“你知道吗,马西亚,有一些鲨鱼在胚胎时期就会在母亲的子宫里自相残杀。最后活下来的那一个可以独享所有养分——包括兄弟姐妹的尸体。”

    马西亚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变得不太自然。

    “而海伦——我见到的那个海伦,它看上去不像是最后的赢家。它身边有另一根断掉的脐带,自己的尾巴也受伤了。就好像……战斗进行到一半,占优势的那一方被带走了一样。”佩斯利故作疑惑地皱眉,“这让我又想起了一件事——你觉得这无关紧要,但是我很喜欢抠细节——在一开始,你找错了人,总共杀死了两个海伦。”

    “因为我只是在漫无目的地找那个名字……”

    “或许,还有一种理由。”佩斯利紧盯着对方,“——从一开始,你就需要两个海伦。后来你明白,它们不是随机两个人类女孩,而是深潜者与人类的混血,在同一个母亲体内诞生的双胞胎。你给它们喂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把它们变成某种畸形的生物,再重新放进人造子宫里,让它们自相残杀。失败的那个用来当障眼法,运气好还能直接把调查者吃掉。而更强壮的那一个……”

    佩斯利拖长了声音,慢吞吞地问道:“那一个是用来干什么的,它被转移到哪里去了?告诉我吧,马西亚,哪怕说谎也没关系。给我一点力所能及的帮助嘛,这不是你说的吗?”

    马西亚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她的脸变得僵硬,像是制作技术不太好的那种蜡像。

    在漫长的沉默后,她低下头:“……我想看看今晚的月亮。”

    她不愿意配合了。

    这个反应在佩斯利的意料之中。她移开视线,看了眼房间上方的摄像头:“其实,我今天来找你,不是为了说这些的。我只是想观察一下邪-教徒的精神状态,借此分析成功的宗教所需要的受众形象,而你是我唯一能找到的样本……想不到你说了这么多额外的东西。”

    马西亚依然在保持沉默。

    “总而言之,我学到了很多。”佩斯利又看了眼手表,探视时间结束了。身后的铁门再一次被打开,那个一脸麻木的警卫站在门口等待着佩斯利。

    她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看了眼马西亚。对方被束缚在椅子上,四肢纤细,看上去孱弱而无害。

    “你知道我们不同的地方在哪里吗?”佩斯利轻声说道,“——你的确低估了我,但是我绝对不会再低估你。下次再见,马西亚。”

    她快步穿过走廊,经过重重限制来到大门口,核验刚才录下的指纹、眼纹和声纹,确保自己和刚刚进去的时候是同一个人。

    随后,她走进室外,拿走自己的外套和背包,站在阿卡姆的门口。奈何岛的海岸边上吹来的海风拨动她的头发。越过那条海沟,是萧条的考文特里,那里曾有一栋红砖砌成的公寓,那个叫海伦的女孩住在五楼。在一个平静的夜晚,她经历了残酷的谋杀,第二天的新闻给她留了一小截标题,排在布鲁斯·韦恩找到新女友的消息之前。在此之后,再没有人记得她,以及和她有相同命运的那些人。

    说到韦恩——他买下了考文特里的那块地,此刻已经把那里的老房子都推平了。

    渡鸦飞了过来,黑色的羽毛被风吹得炸开。

    “佩斯利,你在里面待了好久!”堂吉诃德埋怨道,“我真讨厌这群精神病,他们就和跳蚤差不多!”

    “我有线索了。”佩斯利望着海岸说道。

    “什么线索?”

    “他们在造新神,但不是大衮。”佩斯利裹紧了皮夹克,“——是杜尔西内亚。”

    第53章

    傍晚时分, 佩斯利来到了她刚刚买下的酒吧。

    严格地说,这不是她买的,而是韦恩买的。如果她还不上钱, 身为顶级资本家的债主就会找上门来把这栋楼抵押出去。不过佩斯利其实不怎么焦虑, 因为房子本身就已经比还不上钱的未来更糟糕了。

    一踏进门, 就可以看见满地的玻璃碎片, 包括碎掉的酒瓶、玻璃杯, 以及那个曾经属于天花板的巨大水晶吊灯。这里几乎没有留下完整的桌椅,都是缺胳膊少腿地歪倒在一边, 很像那些先锋艺术家会喜欢的超现实主义艺术装置。佩斯利小心翼翼地走在玻璃渣上, 一路上还看见了被扔掉的高跟鞋、来路不明的干涸的血迹、看上去有点值钱的戒指(佩斯利珍惜地捡了起来),以及某个倒霉鬼被打掉的门牙。

    属于新月酒吧的特殊室内装潢, 一弯霓虹灯打造的巨大月亮随着破破烂烂的墙纸一起从墙上掉了下来, 灯管碎了一地。这导致它现在不像是月亮, 反而更像下撇的嘴角。佩斯利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 把月亮倒了过来——现在是上扬的嘴角了。

    佩斯利默默评估着这地方的损坏程度。如果她想要把以前的旧家具收拾起来卖掉, 唯一不会作为废品卖出去的大概就是那扇幸存的大门。

    就在这时, 门口传来了一阵响动。佩斯利循声望去,看见珍贵的大门正在被一股外力向里推。由于轴承被断裂的金属门框卡住,门怎么也推不动。但这么说也不准确,只要力气够大,什么都能推动——门外的那个就是力气很大的傻瓜。很快, 随着大门的一声惨叫, 轴承彻底被压坏, 半扇门被卸了下来, 双层玻璃在外力挤压下不堪重负。伴随着噼里啪啦的碎裂声,一个人影猝不及防地冲进来, 手上还拿着新月酒吧仅存的遗产——现在它也只能作为废品被卖掉了。

    外面的光照进室内的废墟中。佩斯利看见一个高瘦的中年男人。他有一头凌乱的短发,睡眼惺忪,大概三天没刮胡子,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白衬衫,领口泛黄,整个人的气质很像那种加班加到猝死,在葬礼上因为报表没通过又被气活过来的潦倒上班族。他与佩斯利对视,然后松开手,可怜的门板“砰”地歪倒在碎片中,结束了波澜壮阔的一生。

    佩斯利看着他:“如果推不动,你可以试着拉门。”

    男人也看着佩斯利:“我没看到里面有人。”

    又是一阵短暂而尴尬的沉默。陌生男人用麻木疲倦的目光扫视整个酒吧:“我来找这儿的老板,叫班尼迪克还是什么的……他还活着吗?”

    “或许吧。”佩斯利回答道,“另外,从今天中午开始,这儿的老板就变成我了——你有什么事?”

    男人的双手垂在身侧,不自觉地搓动手指:“这里还有酒卖吗?”

    “稍等。”佩斯利迈开腿走到吧台后面,打开脚下的一排柜子。这里面藏过人,所以空空如也,只有角落里倒着几瓶没被砸碎的酒。

    “雅柏十年。”她举起一个绿油油的酒瓶。

    “威士忌,我喜欢。”男人迅速靠了过来。他在狼藉的吧台上挑挑拣拣,只找到小半个底部完好的酒杯,只剩下一厘米高,没什么用。于是他从衬衫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个被压扁的一次性杯子,把里面的烟灰倒在桌面上。

    “请倒满吧。我一整天都没喝过东西。”他把这个寒酸的杯子推到佩斯利面前。

    佩斯利从包里拿出一根削铅笔用的小刀充作开瓶器,打开了那瓶珍贵的酒。麦芽威士忌的气息飘了过来。男人紧盯着流淌下来的酒液,手上的动作也不停。他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来一根歪歪扭扭的香烟和银质打火机。酒杯倒满后,他不急着喝,而是专心致志地点燃烟,仿佛抽烟比喝酒更能解渴似的。

    烟雾缭绕,他看上去自在了一点。随后,他把一本蓝色皮质的证件甩上吧台:“GCPD,我是缉毒组的,在调查一起凶杀案。”

    佩斯利把警官证拿起来:“凶杀案?”

    “这年头所有的死人身上都带着海-洛因,没办法。”

    佩斯利翻开证件,看见一张朝气蓬勃的证件照,年轻的警官正骄傲地笑着,一口白牙能晃瞎人眼。她瞥了一眼证件照的主人现在消极怠工的模样,又默默低下头。

    “斯汀·杰克逊。”她念出上面的名字,“……你在调查什么凶杀案?”

    “原则上,我不能透露细节。”斯汀懒洋洋地端起杯子,“但是,为了这瓶好酒,我愿意说点好玩儿的。”

    “我很期待。”

    斯汀仰起头,把威士忌倒进喉咙里,然后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前几天,或者前几个星期,钻石区那边有倒霉的事——一个行李箱,里面装着一家三口,都没有脑袋。*”

    佩斯利上半身趴在吧台上,满脸好奇:“我知道那个案子,现在有线索了吗?”

    斯汀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血流空了,血管里只剩下大量毒品。法医做了好久的成分检测,发现是个新产品,刚在哥谭流行没多久——那些货是我的小组以前负责的。”

    “你来找酒吧老板,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无聊的产业链。”斯汀迅速抽完了一根烟,“黑面具管着这一片的毒贩,而那个墨西哥佬是黑面具的手下——说老实话,他到底去哪了?”

    “他已经被逮捕了,和黑面具一起。”佩斯利朝他眨眼睛,“你的同事没告诉你吗?警官?”

    “……”斯汀的表情凝固了。他抬起眼睛看着佩斯利,然后疲倦地叹了口气:“该死……那个滴水兽没告诉我。我真该给他一拳。”

    “滴水兽?”

    “好了,行吧。我很累,所以我们别在这儿互相试探了——我是来找你的,而且我不是警察。能再来一杯吗?”

    佩斯利照做了:“所以滴水兽是谁?”

    斯汀又拿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在我回答之前,我想问问你是怎么发现的?因为我不知道黑面具已经被抓了?说不定是我在警局里人缘不好呢?”

    佩斯利把警官证放在对方手边:“因为这东西是假的。”

    “……不可能!这是我花大价钱做的!”

    “让我猜猜,暗网上那个专门定制假-证件的‘莱昂纳多’*?”

    “对啊!这可是绝版——你怎么知道的?”

    “的确是绝版,因为那家伙两年前被我抓了,现在还蹲在联邦监狱里。”佩斯利微笑,“那是个很有才华的年轻人。我从他那儿获得了两张FBI的证件、三个地区的警徽,还有一张中情局管理处的通行证,都是以假乱真的好东西,这世上除了我和他或许也没有人能一眼看出来真伪了……所以别气馁,你花的钱是有用的。”

    “……你以前不就是FBI吗?”

    “对啊,所以我才清楚证件所能赋予的权威性——希望你能保守秘密,斯汀,不然我就得和莱昂纳多当狱友了。”

    斯汀突然咧开嘴笑起来,他的笑声也带着一种精疲力尽的感觉。他边笑边摇头,灼热的烟头差点在衬衫上烫出一个洞。笑过之后,他虚弱地指着佩斯利:“唉,我已经开始喜欢你了,连恩。你比滴水兽有意思多了——顺便一提滴水兽就是蝙蝠侠。我们给他起了好多外号。”

    佩斯利再一次倒满了他的酒杯:“真的?说给我听听。”

    “好吧,最有意思的一个——下巴面具。因为这家伙除了下巴浑身上下都是黑的,所以说不定他真正的面具其实是那个人类的下巴。”

    “好有道理!”佩斯利立刻鼓掌,“我只起过一个:忧郁贝斯侠,因为他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很像伤心的贝斯。”

    斯汀又开始大笑:“改天我要攒个酒局,咱们得聚在一起好好说说蝙蝠侠的坏话——我怎么没早认识你!这样吧,我们来做个交易,用我知道的信息,换你知道的信息。咱们两个互帮互助,把各自的工作做完,怎么样?”

    “那太棒了——你有什么信息?”

    “当然是蝙蝠侠的信息。”

    佩斯利笑着摇头:“我为什么要知道蝙蝠侠的信息?”

    “因为他派我来找你的麻烦。”

    “我预料到这件事了。”佩斯利转动酒瓶,“所以,你也是他的罗宾?”

    “才不是呢——我是他的祖母。”

    佩斯利恍然大悟。就在她那句“蝙蝠奶奶”即将脱口而出时,斯汀非常及时地补充道:“那是在开玩笑。我是他的合作伙伴,他讨厌我,就像我讨厌他,但是我会点小法术,他有的时候只能捏着鼻子过来找我帮忙——我真喜欢他那副忍辱负重的样子。”

    “那真奇怪……我还以为他会亲自过来找我麻烦呢。”

    “相信我,他恨不得这么做,但是无能为力。”斯汀已经点燃了第三根烟,“还记得我说的毒品吗?他前几天顺着这条线摸到了某个制毒窝点,在那地方发现了一块会污染认知的烂肉——最搞笑的部分来了,我总觉得这家伙在运气方面大概被诅咒了——他傻不拉几地把肉带了回去,以为真空密封就能保证安全,结果那东西是通过视觉污染精神的。现在他脑子出了问题,估计都准备在阿卡姆订房间了。”

    “啊……”

    佩斯利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调查的效率还挺高?但的确是倒霉了一点。

    “据我推测,那种肉应该还有很多块。”斯汀隔着一层烟雾看向佩斯利,“或许你能给我点建议?”

    “肉的主人已经死了。”佩斯利抬起头,突然看见堂吉诃德蹲在门口一把倒地的椅子上,伏低身子,翅膀微张,蓄势待发地盯着斯汀的背影,黑色的羽毛融进黑暗中。

    “……所以,我想他的精神问题至少不会再加重了。”

    “死了?”斯汀看上去浑然不知背后的危险,“你看着它死的?”

    “没错……”佩斯利又开始转酒瓶,“嗯……我想问问——斯汀·杰克逊是你的真名吗?”

    斯汀的第三只烟已经快烧到烟嘴了:“你就当是真名吧。称呼这种事情无所谓——说老实话,我不敢把真名告诉你。”

    “为什么?”

    “我在哥谭呆了几天,发现这不是我能掺和的事情。要是被那些东西知道我的名字就糟糕了。”斯汀低头把衣领上的烟灰掸下去,“高维生物之间的矛盾。连神秘学都不会关注这个领域,没人愿意主动搅浑水……这不是魔法能解决的问题,我想应该是——”

    “基础知识。”佩斯利接上了话。

    斯汀静静地看着她。

    “世界的源代码,知识的母题,规则的根源。在此之上分裂出科技和魔法两个分支。”佩斯利挑眉,“学什么都得从定义学起,对不对?”

    “……你已经开始接触了。”斯汀脸上的倦怠渐渐变成了警惕。

    “我没有别的选择。”

    斯汀猛地站起来。他握住那个装不了酒的碎杯子,向身后掷去,正好打中了扑向他的渡鸦。

    紧接着,他古怪地笑了一下:“你不会以为能在这里杀死我吧?”

    “不管你信不信,我是想保护你来着。”佩斯利也站直身体,“……看来你不需要保护。”

    渡鸦再次扑了过去。它没有用以前的那些超自然的招数,反而像普通的鸟一样在斯汀的脑袋上疯狂扑腾——出乎意料的是,效果还不错,没有人类能战胜一只记仇的鸦科鸟类。斯汀咒骂着和堂吉诃德扭打在一起。佩斯利观察了一会儿,发现这一人一鸟看上去打得热火朝天,但根本没多少伤害。她拿起斯汀的纸杯,发现里面还泡着一层烟灰,根本不能用。于是她干脆放弃找酒杯,对着瓶口喝了点酒。

    过了五分钟,对面还是没能分出胜负,反而越打越激动。好在酒吧本来就被破坏得很彻底,没什么另外的发挥空间了。佩斯利回过头,看了眼那盏碎掉的月亮灯。

    “……”

    斯汀突然大声念出一串拉丁文咒语,火光闪烁,一瞬间就烧掉了堂吉诃德的半个尾巴。

    “讨厌的猫!”堂吉诃德大叫着,义愤填膺地糊住了斯汀的脸,对方摇摇晃晃地向后倒去,砸坏了最后一个勉强立着的桌子。

    佩斯利又喝了口酒,苏格兰产的威士忌总会在口腔里留下一股淡淡的甘草味。

    她举起酒瓶,就着瓶身的反光观察了一下自己脸上的疤痕。

    “……为什么我们不能崇拜蝙蝠侠呢?”

    斯汀用两只手把渡鸦从脸上扒下来,脑袋和脖子上布满了鸟爪子挠出来的血痕,看上去颇为凄惨。他气喘吁吁地转过头:“你说什么?”

    佩斯利的眼神变得坚定起来:“我决定了,就是蝙蝠侠。”

    “佩斯利!”堂吉诃德在斯汀手里疯狂扭动,“不可以!明明说好了崇拜我的!”

    “你在哥谭没有群众基础。没人会愿意崇拜一只渡鸦的。”

    斯汀迷茫地看着渡鸦,又看看佩斯利:“看在上帝的份上!你们在说什么?……为什么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就连堂吉诃德也忘了挣扎:“可是,你明明讨厌蝙蝠侠!”

    “我不讨厌蝙蝠侠,我只是不喜欢带蝙蝠面具的那个人……没错,如果选了蝙蝠侠,连教会图腾都不需要设计,反正他有现成的……他甚至已经有了一个粉丝网站!”佩斯利放下酒瓶,略显兴奋地看着斯汀:“——你刚刚那句话不对。”

    “什么?”

    “杰克逊先生!”佩斯利兴致勃勃地走出吧台,抓着渡鸦扔到一边,然后热切地握住了斯汀的手:“现在请允许我向你介绍,我们崭新的宗教偶像——跟着我一起说,‘看在蝙蝠侠的份上’!”

    第54章

    “不行。”

    “为什么不行?”

    “首先, 我承认,你的提议非常搞笑,以至于我现在正在努力不让自己笑场。”斯汀的脸庞比蝙蝠侠更严肃, “然后, 如果蝙蝠侠知道了这件事……天啊, 我真期待。”他立刻低下头, 控制嘴角不要上扬得太明显。等调整好气息, 他又面无表情地说道:“总之,我很欣赏这个主意, 真的, 如果换个情景的话我一定双手赞成。但是蝙蝠是让我过来解决问题的,而不是让问题变得更糟糕。”

    “没关系, 新兴宗教的开头总是充满艰难险阻的——而且我也不在乎你同不同意。”佩斯利冷漠地松开斯汀的手, “你有什么把柄在蝙蝠侠手上吗?”

    斯汀慢吞吞地擦掉脸上的血:“没有。但是讨厌的黑色苦瓜还找上了我的前女友——在这之前我躲了她三年。如果我没有解决你, 那姑娘就会新账旧账一起算, 让我的日子变得非常难过……好了女士, 你可以让开了, 我得继续和那只鸟打架。等我捉住它或者杀了它,咱们再去讨论你那些关于蝙蝠的鬼点子。”

    “这没有意义。”佩斯利站在对方面前挡住他的视线,“你要怎么做?像刚刚那样和它搏斗吗?再过一会儿它就能把你的眼睛啄出来。”

    “那是因为刚才没动真格,你不知道我有多少对付这种东西的招数。”

    “……哪种东西?”

    斯汀扶着膝盖站起来,拍掉身上的玻璃渣。经过刚才的一番战斗, 他那件本来就不太体面的衬衫看上去更糟糕了。他开始活动手指:“使魔。我见过一百只和它一模一样的……”

    他的声音渐渐消失了。一个瘦长高大的黑影从佩斯利的身后慢慢爬过来, 三对巨大的翅膀一一伸展开。像野生动物威胁侵略者一般, 堂吉诃德的羽毛倒竖, 翅膀下面藏着的上百只眼睛凶险地盯着敌人。它长而有力的手脚上都生着尖锐的指甲,前进时摩擦着地上的碎玻璃, 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湿润的泥土气息盖过了原先的酒味和烟味,一股沉重而悲伤的感觉笼罩着斯汀的心灵,仿佛高烧不退时光怪陆离又模糊不清的梦境。

    “……”

    堂吉诃德用长尾巴虚虚圈住佩斯利,冲着斯汀咧开嘴:“猫不准进我的地盘。”

    “我们休战!”斯汀突然高高地举起双手,“休战!——该死的这是怎么回事!我又被坑了!”

    “后悔已经晚了,小猫崽子。”堂吉诃德发出一阵古怪且得意的笑声,“我要撬开你的脑袋,然后把这些玻璃渣全部灌进去。你在急诊室里会很出名的,因为他们清理颅腔的时候都不敢用麻醉……”

    “天呐!等一下!我记得我一开始才是扮演反派的那个人啊!”

    佩斯利抱住堂吉诃德坚硬的尾巴,拽着它使劲往后拖:“我都说了让你三思了!”

    “你没说!你根本就没有真心阻挠我!我看你那副样子还以为是在虚张声势呢!”

    堂吉诃德不满地回过头:“佩斯利!快点放手,我的尾巴好痒!”

    “他已经投降了,老爷。”佩斯利无可奈何地说道,“大家坐在一起好好聊聊不行吗?”

    “谁都可以,就它不行!”堂吉诃德把佩斯利扫到一边,“这是猫!猫会咬我!”

    “谁是猫啊!”充满求生欲的斯汀一闪身跑到立柱后面,朝这边探出一个头,“反正我不是!”

    “好吧!”佩斯利闭上眼睛大喊,“——你在楼上可以有一个储藏室!”

    堂吉诃德一下子就冷静了。它合拢翅膀,乖巧地蹲坐下来,把猫和斯汀都扔到了一边:“真的吗佩斯利?你保证!”

    “我保证。”佩斯利虚弱地笑了一下,“你可以把自己收集的东西全放进去——只有两个要求:不要活的,也不要会腐烂的。”

    “那真不错。”堂吉诃德满足地转过身,“行,我暂时放过他。但是我们绝对不能养猫,佩斯利,不然我会发疯的,这是我的底线。”

    “都说了我不是猫……”

    堂吉诃德不再理会斯汀。它蹦蹦跳跳地跑上楼梯,一路上它的翅膀兴奋地扇动着,扫断了一大截被烧焦的扶手。很快,楼上传来爪子的敲击声,大概是堂吉诃德在挑选房间。

    佩斯利盯着光秃秃的天花板,又看了眼一脸震惊的斯汀,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我开始后悔了……”

    “不是使魔……那是什么东西!”斯汀惊魂未定地压低声音,“哪有委托刚开始就来这种大惊喜的?我一点准备都没有!……所以蝙蝠侠到底有什么毛病要跑过来招惹你们?”

    “别这么说,先生。我们是和平主义者。”佩斯利敷衍了一下,“堂吉诃德一般不会在别人面前露面的……它可能格外地讨厌你吧。”

    “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生物都讨厌我——确认一下,它是外星人吗?如果它是外星人就不归我管了……快说它是外星人!”

    佩斯利强硬地挽住斯汀,把他重新带回了吧台前面:“不。它只是一只普通的渡鸦,可能稍微聪明一点、体型大了一点,但没别的了——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怎么样?”

    斯汀死死盯着佩斯利,试图通过眼神让对方生出一点愧疚之心,但佩斯利显然没有接收到。她给他倒了点酒,看着他喝下去。酒精让斯汀的情绪稍微缓和了一点。他吐出一口气,又从身上的某个口袋里掏出一根香烟,夹着烟的手指还在微微颤抖。刚才的惊吓过后,他身上的最后一点能量似乎也消失殆尽了,上半身歪歪扭扭地垮了下去。

    “……你知道吗,这不是我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佩斯利看着他不说话。

    “我也有解决的办法。”他像所有劫后余生的人一样开始复盘,“——我本来可以献祭你,召唤某个地狱里的高阶恶魔,让那两个家伙自相残杀……但是我不确定地狱的火能不能对那只鸟起作用——”

    “还真有地狱吗?”佩斯利有些惊讶,“……也就是说,上帝也是存在的?”

    “相信我,那群家伙和恶魔也差不了多少。”

    “……”

    佩斯利并不纠结天使和恶魔之间的差异,她立刻联想到另一件和她息息相关的事:没错,光有蝙蝠侠是不够的。完整的宗教需要庞大的神话体系,而成熟的神话体系就离不开其中的各种相互敌对的势力——特别是信仰高度集中的一神教。蝙蝠侠需要一个和他地位相当的敌人,毕竟有恶魔就有天使,有罪犯就有警察。事物有相反的两面,信徒才会有选择的空间……

    佩斯利沉思片刻:“……如果你献祭了我,我就会去地狱。是这个意思吗?”

    “……”斯汀的太阳穴开始狂跳。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开启了某个禁忌的话题。

    “为什么你听上去很期待?”

    “怎么会?现在不是去考察的时候。”

    “……考察什么?”

    佩斯利在自己未来的科研计划里又添了一项行程,随后因为繁重的任务而叹了口气:“没什么。”

    “说清楚啊!你这样让我觉得很焦虑……”

    佩斯利微笑着安慰他:“别想太多。你该焦虑的是楼上的鸟会不会突然改变主意,然后跑下来咬掉你的脑袋。”

    堂吉诃德十分适时地在二楼发出一阵巨大的响声。

    “……我明白了。”斯汀摊开双手,干笑了两声,“你在威胁我,是不是?你想知道什么?”

    “那件凶杀案。”佩斯利微微凑近他,“你还没说完呢。追查毒品的去向,然后呢?”

    “呃……没有然后了。”斯汀皱起眉头,“这都是为了套你话的借口。不过蝙蝠侠的确有很厚的一叠档案。那家伙查得很深。”

    佩斯利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斯汀叼着烟冷笑:“怎么,你觉得我能从那个有被害妄想症的小气鬼手里拿到档案?我就是个二流魔法师,连恩小姐,你高看我了。”

    “我有一根堂吉诃德的羽毛。”

    “……他所有的信息都存在电脑里,我怎么偷?”

    “蝙蝠侠的精神出问题了,这正是他虚弱的时候。我相信你。”

    “……一根羽毛不够。”斯汀把尚未熄灭的烟头攥在手心,“我不做亏本买卖,还要点别的。”

    “要什么?”

    “可以交差的东西。”他把烟头扔进纸杯里,“——那块肉到底是什么来头?”

    佩斯利把纸杯摆正:“你知道印斯茅斯吗?如果我没弄错,那地方已经空了——猜猜居民们都跑到哪儿去了?”

    斯汀闭上眼睛咒骂了一句:“怪不得……”他站起身,手指在衣摆上蹭了蹭,“你还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佩斯利眯起眼睛,“当然,或许我也能再想起一点有用的东西——前提是拿到蝙蝠侠的调查报告。”

    “等着吧。”斯汀指着她,“别忘了我的羽毛。”

    他刚要抬脚离开,佩斯利突然叫住了他:“……你觉得蝙蝠侠可信吗?”

    斯汀惊讶地转过头:“你怎么会问这种问题?我才是最不值得相信的那个人好吗?你对我的信任让我感到很挫败!”

    佩斯利高深莫测地看着他:“我不信任你。而且上帝告诉我你没有威胁。”

    “拉倒吧!上帝都觉得我是个威胁!你都没见过那个老东西生气的样子……”

    “等蝙蝠侠情况好转了,请帮我转告他,”佩斯利打断了对方的碎碎念。她的眼睛看着某扇被打破的窗户,手指不自觉地在桌上敲了敲。

    “——我想和他谈谈。”

    “谈什么?谈你打算盗用他的形象建立新宗教?”

    “等我的教团成立,谁盗用谁就不一定了。”佩斯利低着头笑,“信仰是十分强大的集体意志,我很期待它无中生有的能力……”

    斯汀看了她一会儿,随后也笑了起来:“行吧,你说服我了——我也很期待。在你成事之前,我不会告诉他的。给那家伙找点乐子也没什么,反正他对所有好玩儿的事情都过敏。”

    “佩斯利!”堂吉诃德的声音从楼梯那边传过来,“我可以有个柜子吗?就是那种很大的展示柜!”

    佩斯利回应道:“我们明天一起去定做一个!”

    “太好了!”

    等到佩斯利再次回头,那个神秘的斯汀·杰克逊已经消失了。

    她喝掉最后一点威士忌,看向四周的狼藉。今天尚未结束,她还有一小段时间用来思考,要怎么把这堆废墟变成合格的住所。佩斯利常年在各地旅行,算是居无定所,自己全部的家当都能装进一个手提包里——除了罗西南多。这是她第一次定居在某个城市,拥有自己的房子,虽然是栋危楼,还时刻有被抵押出去的风险。

    在规划未来时,佩斯利的心底还保留着一个淡淡的疑问。关于堂吉诃德,也关于自称被上帝讨厌的斯汀。出于一些直觉,她意识到这很可能是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为什么它会觉得你是猫呢?”

    第55章

    佩斯利在她的新房子里醒来。

    窗外照进来一片模糊的蓝紫色光辉, 细小的灰尘在半空中舞动着。她躺在崭新的弹簧床垫上,身上胡乱地盖着一件外套。佩斯利疲倦地翻了个身,看着昏暗空旷的房间。一觉醒来, 太阳已经下山了。

    守在一旁的罗西南多听到动静, 慢吞吞地爬到佩斯利身边。佩斯利随手摸了摸鳄鱼的嘴巴。新装上的落地窗玻璃还没来得及擦, 看上去灰蒙蒙的。窗外犯罪巷的街道上霓虹闪烁, 那片蓝紫色的流动的光穿过蒙尘的玻璃, 洒在罗西南多莹白色的鳞片上,让刚睡醒的佩斯利有些恍惚。

    她抱起鳄鱼的上半身, 额头摩挲着对方的脑袋:“唉……罗西, 你太好看了。”

    鳄鱼不会因为长得好看而高兴,但罗西南多喜欢和主人亲近。她眯着眼睛攀上佩斯利的肩膀, 试图整个缩进对方的怀抱中。但她的幼年期太过短暂, 现在已经不是可以被捧在手心里的体型了。

    佩斯利努力揽住罗西南多, 但对方的重量压得她起不了身, 反而被推到了地上。佩斯利不得不把鳄鱼又放回去:“……吃那么少, 为什么长了这么多?”

    鳄鱼四脚朝天躺在床垫上, 笨拙地翻了个身。加上尾巴,她几乎能占据这张两米的床垫了。佩斯利困惑地看着罗西南多,开始对她的种族产生一些疑问:“……这是美洲鳄吗?”

    罗西南多不明所以地摇尾巴。

    佩斯利慢慢起身,光着脚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她花了好几天时间才把酒吧的二楼打扫干净。因为经历过爆炸,这里一开始比一楼看上去更糟糕。佩斯利扔掉烧焦的木头地板, 把除了承重墙之外所有的墙体都敲碎, 打通剩下的房间, 再清理掉所有占地方的东西。做完这些后, 她彻底失去干劲了。

    现在,她站在一无所有的毛坯房中, 家具只有一张床垫,一盏台灯,一块巨大的圆形地毯,以及给堂吉诃德订制的置物架。佩斯利丝毫没有装饰新家的热情,只有连续几天昼夜颠倒进行体力劳动的疲倦。

    或许还有点别的——她的工作暂停了。无所事事带来的空虚感比身体的虚弱更让人难受。

    但佩斯利暂时不急着工作,人生总要有比工作更重要的事。她去洗了把脸,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堂吉诃德不在这里,但它一定在佩斯利睡觉的时候忙得不可开交。短短几个小时,它的置物架就摆上了一堆流光溢彩的宝石、缺胳膊断腿的麦当劳儿童套餐塑料玩具以及颜色鲜亮的零食包装袋。佩斯利在架子的角落里拎出一个保温箱,里面用密封袋装着几块鲜红的牛肉,是罗西南多的口粮。

    ……还得去买个冰柜。佩斯利一想到那些大件家具就头痛。她拆开密封袋,鳄鱼已经闻着味道爬了过来。佩斯利用水果刀把牛肉切成小片,一点一点放进罗西南多的嘴巴里。真空包装的鲜肉让佩斯利回忆起一些不好的东西,比如会蠕动的怪物的肉,又比如装在行李箱里的人类残肢。

    罗西南多刚吃了一半就失去了进食的兴趣。在意识到这并不是什么有趣的游戏后,她不情愿地扭头,又慢悠悠地爬走了。几磅肉对她的体型来说远远不够,但她最近变成了一个挑食的小姑娘,每次吃饭都只吃几口。

    佩斯利忧心忡忡地放下手里的东西:“罗西,你是因为搬家才没胃口吗?”

    罗西南多爬上床垫打了个哈切。她看上去很健康,不算瘦,也没得常常折磨白化动物的皮肤病,但不吃饭就是最大的问题。为此佩斯利已经预约了兽医——这是全哥谭唯一一个愿意给鳄鱼看病的人。

    夜色渐深,犯罪巷也渐渐热闹起来。佩斯利听到楼下传来一阵响动,大概又是喝醉或者想要喝醉的人在外面敲门。佩斯利已经厌倦了朝他们一遍遍解释为什么酒吧会关门,她没有理会,只是把外套捡起来盖在罗西南多身上。

    她把手洗干净,走到房间中央打开台灯。橘黄色的光照亮了白色的地毯,地毯上面用马克笔画着密密麻麻的符号,乍一看像是黑色的漩涡。

    这是佩斯利连续几天压缩睡眠时间得来的学习成果。

    她打开录音笔,看着被油墨渗透的地毯:“……第四次实验。”

    “针对之前的三次失败,目前已经改正了十六处计算错误,但数列明显变多了。”佩斯利走到地毯中央,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维卡,我承认,我是白痴——你是怎么做到把这堆东西浓缩成短短一小截公式的?”

    房间中一片寂静,没有人回答她。但很快,一个黑色的影子从半开的窗户中飞了进来。堂吉诃德抓着一个小包裹,气喘吁吁地落在佩斯利身前:“马上……马上就运完了!”

    佩斯利放下录音笔:“你到底偷了多少东西?”

    “别这么说!不全是偷的——有些是我在路边捡的。”渡鸦张开翅膀躺在地上,胸脯止不住地起伏,“唉,佩斯利,你都不知道。我把这些收藏放在外面有多担惊受怕!”

    “是啊,毕竟都是赃物——大部分是。”佩斯利随手挑开堂吉诃德的包裹,几块拳头大的石头滚了出来。它们散发着幽暗的绿光,看上去很像廉价的手工艺品。

    但佩斯利还是往后面挪了一点:“……堂吉诃德,你知道有些发光的石头会带着放射性吗?”

    “放心吧佩斯利,这些都是陨石。”堂吉诃德把石头一块一块地放在架子的最上层,“好像对特定的外星人有害吧,我不记得了。但人类接触这么一点是没影响的——我又不会把危险的东西带进来!说到这个,我以前的确有过一个会发光的头骨。”

    渡鸦在架子上上蹿下跳,把自己的藏品整齐地排列开,顺便不忘喋喋不休:“因为有个蠢姑娘把镭涂在牙齿和指甲上。那块骨头很漂亮,真的,佩斯利。它很小巧,眼眶像蝴蝶一样,更不用说已经发了几百年的光。那是我最喜欢的东西之一。”

    “……你怎么拿到它的?有放射性元素的尸体不都应该密封在地下吗?”

    “那不重要……反正我已经失去它了。”

    佩斯利松了口气:“你怎么失去它的?”

    渡鸦立刻愤怒地扇动翅膀:“它被猫抢走了!”

    佩斯利盘腿坐在地毯上,一下子就充满了好奇:“我一直想问问,你说的猫,是和你一样的东西吗?”

    “猫就是猫!讨厌的长毛小怪兽!”堂吉诃德背上的羽毛都炸开了,“一天到晚鬼鬼祟祟的,搞那些乱七八糟的咒语——你见过猫的头骨吗?毫无美感可言,简直就是三流恐怖片里的拍摄道具!就是因为它们会喵喵叫,把自己可怕的一面掩藏起来,人类喜欢它就多过喜欢我!”

    “啊……因为你没有掩藏自己的可怕,所以大家不喜欢你?”

    “才不是!因为我不会喵喵叫!”堂吉诃德骄傲地扬起脑袋,“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而猫只会说别人想听的话——真虚伪!”

    佩斯利摆弄着手上的录音笔:“那么,前几天来找我的那个男人,你为什么把他当成猫?”

    渡鸦突然闭上了嘴巴。它警惕地转动眼珠,然后故作天真地歪着脑袋:“我说过他是猫吗?你一定听错了,佩斯利。”

    佩斯利看着它笑。她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轻飘飘地说道:“你说不是就不是吧……罗西南多最近没什么食欲,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为了彻底摆脱猫的话题,堂吉诃德十分积极地飞到了罗西南多身上,假惺惺地看了两眼。鳄鱼懒洋洋地睁开眼睛,透明的瞳孔里倒映着渡鸦的小影子。

    “没什么大毛病。罗西南多比石头还好养,它不会死的——倒是你,佩斯利,你多久没吃东西了?”

    佩斯利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儿:“二十个小时?”

    “二十个小时!”渡鸦大叫一声,“二十个小时不吃东西,人会饿死的!”

    “不,还早着呢。”佩斯利敲了敲酸胀的肩膀,“等把这个问题解决我再吃——你想看看我的第四次实验吗?”

    “我才不看。”堂吉诃德飞到窗台上,赌气似的背对着她,“佩斯利,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不是所有人都能掌握这些知识的,这不仅需要代价,还需要天赋。你得及时止损。”

    佩斯利抬眉:“你这话让我想起以前读书的时候遇到的一位同门。她一直觉得我的智商比她高一截,而且对此耿耿于怀。”

    “这是正常的,佩斯利。人类会嫉妒自己所有没有的天赋——正如我所说的。”

    “不……我想她不是嫉妒我。”佩斯利轻轻抚摸着地毯上油墨的痕迹,“她只是不相信‘天赋’这个假设,也不接受智商高一点的人会更优秀。”

    “然后呢?”渡鸦蹲在窗户边上看着佩斯利,“她努力超过了你,变成了比你更厉害的人?”

    佩斯利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毕业后,我成为FBI,染上毒瘾,然后死了;她进入□□,在升职的前一天晚上自杀了……我不知道我们两个谁更厉害。”

    “那看来还是你厉害点。”渡鸦点点头,“因为你遇见了我,是不是?”

    佩斯利露出很浅的微笑:“我想是这样。总之——我们没必要纠结天赋,只要关注结果就好。”

    “唉……佩斯利,我真希望有时候你没那么聪明。”渡鸦老成地叹口气,“算了吧,等你失败了,我会来安慰你的。”它张开翅膀一跃而下,又忙着去转移自己珍贵的收藏品了。

    佩斯利再一次打开录音笔,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干脆放弃了那些繁琐的实验记录,单腿跪在地毯中央,手掌摁在黑色的符号上。

    在最开始的几秒,什么也没有发生。窗外传来嘈杂的人声,敲门的醉鬼大概已经离开了。

    随后,从佩斯利的手心开始,一阵淡淡的、乳白色的光像水中涟漪般扩散开来。冰冷僵硬的触感包裹住佩斯利的手指,她感觉自己仿佛正在流沙中缓缓下陷。

    光芒愈盛。佩斯利笑了起来。

    “看样子,已经没有算错的公式了。”

    ————————————

    佩斯利在买下新月酒吧时并没有想到,哥谭的土地购置规则比表现出来的更加复杂,尤其是在犯罪巷。

    比起合同和法律,这地方崇尚的是更加原始的东西,简单来说就是食肉动物标记地盘的那一套。其他人想在地盘上活动就得给这里的主人提供充足的食物。

    新月酒吧就属于黑面具的地盘。出于某些神秘的原因,黑面具现在正和十几个手下粘在一起难舍难分,仿佛捕蝇贴上的一群虫子,警局甚至要腾出一个足够大的牢房装他们。在这段尴尬的时期,新月酒吧暂时失去了庇护。这里地段不错,自然成为了一些人眼中的肥肉。

    今晚,几个全副武装的蒙面人敲响了酒吧刚刚装好的大门。楼上的佩斯利忙着照顾鳄鱼没有回应,他们干脆撬开门锁冲了进去。

    经过数个日夜的打扫,一楼已经焕然一新,连地砖都被擦得反光。但打手们显然不会尊重佩斯利的劳动成果。他们一言不发地散布到各个角落,把带来的汽油洒在墙上和地上。他们准备把这栋房子烧成空壳,算是给随便买房子的人一个下马威。

    刺鼻的汽油味很快蔓延开来。众人打算退到门口点火,那扇被撬坏的门突然被推开了。

    门外的路灯光照进来,一个高大的身影背对着光站在门口。打手们看见来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聚在一起向屋内退去。

    红头罩缓步走了进来,站定在他们面前,手上拿着两把改装过的枪。

    “先生们,这地方早就关门了。”他随意地说道,“要喝酒还是另找家酒吧比较好。”

    对面的一个男人站出来,压低了声音威胁他:“红头罩,不要多管闲事。”

    “真对不起,我就喜欢管闲事。”

    “你知道我们替谁做事吗?”

    “我会知道的。”

    红头罩向前迈了一步。由于凶名在外,没人敢率先对他出手。就在胶着时,众人的眼前突然一黑。一个白色的身影旋转着掉了下来,精准地砸中了红头罩的脑袋。红头罩一声不吭地倒下了,从楼上传送到楼下的佩斯利则又滚了两圈才停下。她趴在地上,颤颤巍巍地坐起来,捂住了自己的后腰。

    “好痛!”佩斯利大叫一声。她抬起头想看看自己到底磕到了什么坚硬的物品,却看到一个熟悉的人柔弱无助地倒在地上,生死不明。那个红色面罩上的两个眼睛正对着她,明明没有表情,却仿佛朝自己发射着谴责的目光。

    “……”

    她心虚地移开视线,又看到另一边的蒙面人,目瞪口呆地盯着这里。枪口指着佩斯利的脑袋。

    佩斯利从不逃避现实。但是这一刻,她思考了一会儿,还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第56章

    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 佩斯利首先要做的就是气定神闲地站起来,高傲地环顾四周,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让敌人出于忌惮而不敢随意攻击。

    但问题就出在“站起来”这一步——佩斯利从二楼掉到一楼, 中途以一种扭曲的姿态撞上了红头罩的脑袋。在巨大的反作用力下, 她的整截后腰都遭受到强烈的冲击, 仿佛被一辆摩托车迎面撞翻。简而言之就是腰闪了, 站不起来了。

    为了防止腰伤加重,佩斯利只能认清现实。她看见对面的四个全副武装的男人, 只能自暴自弃地趴在地上举起手:“好吧……有谁能告诉我, 发生了什么?”

    “呃、你掉下来,把红头罩砸死了。”一个蒙面人迟疑着回答她, “……你是谁派来的?”

    佩斯利看向红头罩——目前为止这场袭击中唯一的受害者。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对面, 很像《玩具总动员》里被粗暴的小孩扔到马路上的牛仔警长胡迪。从这个角度, 佩斯利没办法辨认红头罩的脖子有没有被自己撞断——她希望没有。如果红头罩真的如他自己所说是个在哥谭叱咤风云的□□老大, 那“被从天而降的队友砸死”属实是个不太体面的退场方式。

    与此同时, 佩斯利也闻到了汽油的味道。情况大概比她预想的还要糟糕一点。

    惊吓过后, 那些闯入者又开始活动起来。佩斯利听到一个人压低了声音说道:“别管她!我们该走了。”

    刚刚回答佩斯利的男人听上去有些犹豫:“那这两个人怎么办?”

    “扔在这儿。”

    “可是……我们只是来烧房子的……”

    “谁让他们跑过来的,两个倒霉鬼……”

    “不行!我拿的钱只够放火,不够杀人!”

    “那你就滚到外面去!我们来烧!”

    “你说的对。”佩斯利冷不丁地插嘴,“在放火之前,我建议各位三思——你们拿的报酬真的能抵消即将承担的风险吗?”

    “……”那个明显占主导地位的男人站了出来, “你在说什么鬼话?别跟我们玩花里胡哨的东西!”

    佩斯利龇牙咧嘴地翻了个身:“我只是随便说说, 没什么的——继续吧, 放火去吧。我不打扰你们了。”

    “……你怎么回事?不怕被烧死吗?”

    佩斯利神秘地笑了一下, 这个笑容因为腰痛而略显扭曲:“别说废话,快去点火。”

    此话一出, 反倒没有人敢轻举妄动了。几人面面相觑,不知为何都显得有些紧张。其中一个又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你是谁派来的?”

    佩斯利安详地平躺着。她面色从容,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仿佛随时准备迎接火海。在四人的视线中,她平缓地吐出一口气:“是蝙蝠侠让我来的,也是他让我与你们相遇的。”

    对方的底气开始下降了:“……不可能。蝙蝠侠这几天都没出现过,只有那几个罗宾在活动。”

    “祂的力量越来越强大。”佩斯利自顾自地说道,“于是我明白,是时候了。你们难道没有见证过那种力量吗?不要质疑我”

    佩斯利故意把话说得云里雾里,其实是想借着蝙蝠侠的威望让他们忌惮。但佩斯利没有想到,自己虚张声势的效果似乎有点太好了——有的时候就是这样,一些重要的环节就这么阴差阳错地开始了。

    四个歹徒中,那个总是显得忧心忡忡的男人首先接上了话:“蝙蝠侠的确有了点法术……我亲眼看见他手里的武器变成蝙蝠飞走了。”

    “那又怎样?”更暴躁的那个警惕地看着佩斯利,“变蝙蝠又不是什么厉害的能力!”

    “但是大家都觉得很可怕……”

    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第三个人开口道:“你们还记得黑面具是怎么被抓的吗?”

    “……”

    “是至尊蝙蝠侠——大家都知道那家伙绝对和蝙蝠侠有关系。黑面具在赌场里和红头罩谈生意,结果第二天人就在警局了……和企鹅人一样。”

    “我听人说红头罩就是至尊蝙蝠侠。”

    “那只是小道消息!”

    “我听到的小道消息还有——至尊蝙蝠侠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组织,红头罩只是里面的一份子。那是凯文亲口告诉我的,他当天就在赌场里,红头罩带着一群没有头的人冲了进去,大喊‘我是至尊蝙蝠侠!’,然后往赌场中央扔了一颗炸弹——就是从那天开始蝙蝠侠就不露面了……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猫腻。”

    佩斯利已经顾不上腰疼了,因为她必须用力憋笑。关于至尊蝙蝠侠的种种推测是如此言之凿凿,既有人证又有物证,连她自己都觉得很有道理。趁着对方在争论不休,佩斯利静悄悄地坐起身。她的脊背疼得发麻,不知道骨头有没有断。佩斯利再一次看向红头罩的脖子,意外地发现对方的姿势变了。

    他趴在地上,手上握着枪,整张脸却深深地埋在臂弯中。佩斯利推测红头罩大概在不久前从昏厥中醒了过来,正准备对敌人发起进攻,却突然听见了关于至尊蝙蝠侠的各种“小道消息”——于是这人决定继续装死。

    起码他的脖子没断。佩斯利松了口气。

    “嘿!你!不准动!”那四个人的注意力又回到了佩斯利身上。枪口抵上佩斯利的额头:“……你也是至尊蝙蝠侠的一员?”

    佩斯利平静地回应道:“如果你觉得我是,我就是。”

    “小心点……这家伙看上去很开心,她一定留着什么后手。”

    佩斯利的确有一个后手,但她不确定要不要使用——堂吉诃德可以很轻松地解决现在这种尴尬的情况,但是它最近格外暴躁,一心一意地想着撬开人类的天灵盖,而佩斯利则希望保持低调。她盯着那把枪,脑中出现了一个十分应景的想法。

    或许她应该抓住这个机会……有的时候流言也可以成为趁手的工具。

    “那好,把这个女人带回去。”举着枪的男人终于做出决定,“至尊蝙蝠侠……说不定老大会想见她。”

    两个人走过来架住佩斯利。佩斯利则做了个深呼吸:“呼……我没学过这个,但是我应该记得公式……”

    “你说什么?”

    “我说——这都是蝙蝠侠让我干的。”佩斯利抬起头,口中念出一串古怪的语言。抓着她的男人突然觉得手中枪的触感变得柔软而温暖。他低下头,看见自己手上握着的不是上膛的武器,而是一只黑色的、和枪差不多大的蝙蝠。它在男人的手掌中不停地扭动着,努力伸展翼膜,与此同时张开嘴巴,将锋利的小牙齿扎进对方的手指。

    一阵凄厉的惨叫声回荡在空旷的酒吧上空。歹徒们的枪都变成了蝙蝠,而且紧紧咬着他们不放。佩斯利被惊慌失措的人扔到一边,她立刻蜷缩起来免得被踩到,脸上却带着止不住的笑意。她看着那四位受害者在酒吧里尖叫着乱跑,试图甩掉蝙蝠,颇为满足地叹了口气。

    “我成功了……谁说我没有天赋的?”她骄傲地挺胸,腰部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又灰溜溜地弯下身子,嘴上还不忘冲着那些人大喊:“这就是蝙蝠侠的力量!”

    现场越来越诡异,红头罩终于看不下去了。他迅速站起来,用最快的速度踹翻了那四个失去理智的倒霉鬼。受惊的蝙蝠终于松开嘴,它们扑棱着翅膀,无声无息地飞到屋檐上,默默盯着底下的人类。

    红头罩抬起头看了它们一眼,随后很不情愿地把视线放在佩斯利身上:“你想解释一下吗?”

    佩斯利笑着捂住腰:“我的腰伤了,行动不便,没有别的办法。”

    “哦是吗?你的腰伤了?这是怎么一回事?该不会撞到什么东西了吧?”红头罩阴阳怪气一通,“——我问的不是这个!”

    “对不起……你的头还疼吗?会不会有脑震荡?”佩斯利在地上扒拉两下,十分艰难地站了起来,“我在一本书上学到了这个小把戏,把无机物替换成特定的有机物,想不到一次就成功了——这比空间转移容易多了。”

    “你根本没必要这么做。”红头罩看上去有些绝望,“我一直在等待时机撂倒他们……现在你玩了这个小把戏,他们更会觉得我们是什么——会魔法的至尊蝙蝠侠!”

    “这就是我想要的。”佩斯利又笑了起来,“我发现至尊蝙蝠侠或许还有点用处,这会是教会的起点……”

    红头罩走过去抓住步履维艰的佩斯利,免得她又闪到腰:“教会是什么意思?”

    佩斯利疼得不停吸气:“就是字面意思——为什么会有人想要烧我的房子?”

    “……因为在犯罪巷,买房子是要交保护费的。你不知道吗?”

    “啊……房产商没告诉我。要交给谁?”

    红头罩冷笑:“从今天开始,交给我。”

    佩斯利像个过马路的老奶奶一样被抬到了椅子上。她感动地看着红头罩:“杰森……你是特地来帮我解决麻烦的吗?你真是个善良的年轻人。”

    “首先,别用这种长辈的语气跟我说话,其次我只是顺路……”

    “你撒谎的时候手上的动作会变多。”

    “没人想听你分析肢体语言!还有,不要转移话题——教会是什么?”

    “你不会想听的。”

    “我偏要听!”

    佩斯利无奈地耸肩:“好吧——我准备建立一个信仰蝙蝠侠的宗教。”

    “……”红头罩立刻冷静下来,“我后悔了。早知道就不听了。”

    “杰森,不要想太多——我信仰的不是你讨厌的那个蝙蝠侠。你可以把我的教会理解为以解构主义为核心的社会实验,它建立在‘蝙蝠侠’这个概念之上,其实和那个穿着黑衣服,身边跟着一群未成年小孩的可疑男人没有关系——哥谭人对蝙蝠侠有着很复杂的情感,这和面具下面的那个人的身份是割裂的。是蝙蝠侠塑造了蝙蝠侠,但蝙蝠侠不会只属于那一个人,你能明白吗?”

    “……你要创造新的蝙蝠侠?”

    “我要创造真正的蝙蝠侠。”佩斯利一脸严肃,“不死不灭的符号,有人畏惧,也有人敬仰。人类的信仰会变成某些东西的养分,放任下来会很危险——你也亲眼见过。既然如此,干脆让他们去信一个无害的东西,起码可以缩小我的排查范围。”

    红头罩沉默了一会儿,他意识到佩斯利的一部分理念其实正是蝙蝠侠想要的。这两个人在某种程度上很相似,但佩斯利更坦诚,也更有野心……或许也更无厘头。

    他看着佩斯利绿色的眼睛,轻声说道:“我发现你是个控制欲强得可怕的人。”

    “……维卡在离开之前跟我说了一些话。”佩斯利看着天花板上的蝙蝠,“我可以看穿人类的灵魂,为什么不能掌控它?控制欲不是坏事,只要我处理得够隐蔽。”

    “因为灵魂是看不穿的。”红头罩摘下面具,“如果你真的看穿了我,就会发现我并不讨厌蝙蝠侠。”

    “那你为什么对蝙蝠侠这个名字这么敏感?……你喜欢他?”

    “不!好吧我讨厌他行了吧!反正不是喜欢!”红头罩一脸痛苦地改口,“……我以前认识他。我是说面具下面的那个人——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不会告诉你他是谁的。”

    佩斯利眼中刚刚升起的兴奋之火又熄灭了。她冷淡地别过头:“我也没指望你说。”

    “也是,我说得太多了。”红头罩也点点头,“……不能把我的事情透露给你,免得你又分析出什么乱七八糟的心理疾病。”

    佩斯利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杰森,如果你想说的话,就说吧。倾诉是很重要的,对心理健康有好处。”

    “……我不想说。”

    “那好吧。”

    红头罩忍不住看她:“你没看出来我在撒谎?”

    “我看出来了。你的手指动了一下,大概在克制自己不要挥手——但是你不想听我分析肢体语言,所以……”

    “几年前,因为一些意外,我离开了这里。”红头罩冷漠地忽略掉刚才的插曲,“等我再回来的时候……哥谭已经忘记了我。”

    ——身份认知焦虑。杰森·陶德必须承认,他的确有点这方面的毛病。他成为了在哥谭游荡的幽灵,而属于自己的坟墓已经被他亲手刨开,再也回不去了。

    佩斯利放轻声音,体贴地说道:“你不能指望整个哥谭都记住你,这是典型的个人中心主义。”

    杰森·陶德刚刚酝酿好的忧愁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憋着一口气看向佩斯利:“如果你不会安慰人,可以不安慰。”

    佩斯利略显愧疚地闭上嘴。

    可惜刚才那股难得的推心置腹的氛围已经消失了。红头罩用平淡而机械的语气说完剩下的话:“回来之后我发现,我的仇人早就死了,我的家人也忘了我。现在我在哥谭无所事事,又无处可去,我好像没什么生活的目标了。”

    “没关系,你还可以收保护费。”

    红头罩虚弱地闭上眼睛:“求你了,佩斯利,以后都不要试图安慰别人,好吗?我宁愿你去分析我的肢体语言。”

    “好吧,我也不喜欢安慰别人。”佩斯利的腰痛稍微缓和了一点,她努力坐直,把手按在红头罩的肩膀上,“说到目标,你知道我的生活目标是什么吗?”

    “得罪所有人?”

    “不是!——是工作。”佩斯利目光灼灼,“杰森,或许你的仇人和你的家人都很重要,但最重要的不是他们。”

    “……而是我自己?”

    “什么呀,是蝙蝠侠。”佩斯利的笑容十分灿烂,整个人都充满了工作的热情,“加入我们吧,交出你的信仰,获得美好的生活——无论如何,这个大家庭总会有你的一席之地,我们不会忘记你的。”

    “大家庭?你们的规模有多大?”

    “加上你的话一共三个人。”

    红头罩毫不意外地冷笑:“我就知道。我加入的话有什么好处?”

    佩斯利思索了几秒。她看向倒在地上的那几个入侵者,随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马克笔递给他:“可以收更多的保护费?”

    “……”红头罩把笔接了过去,“扩充地盘?我喜欢。”

    ————————————

    夜色渐深,犯罪巷深处的某家夜总会后门亮着小灯。

    两个男人蹲在不远处的墙角抽烟,百无聊赖地盯着昏暗的街角。

    “那四个家伙怎么还没回来?烧房子把自己烧死了?”

    “别着急嘛凯文,说不定他们和蝙蝠侠打起来了。”

    凯文听到这话闷笑两声。他刚想再开两个玩笑,后脑勺突然一阵剧痛。他还没反应过来就一声不吭地栽倒下去。

    击倒凯文以及他同伴的男人一脸悲壮,他的脸上用马克笔画着一个巨大的蝙蝠标志——这是他的身份证明。从现在开始,他不再是普通的混混,而是被蝙蝠标记过的信徒——不管是不是自愿的。

    “对不起,凯文。”他痛心地别过头,“……是蝙蝠侠让我这么做的。”

    红头罩跟在他身后,一脚踹开了夜总会的小门。他在门口停了一会儿,给自己做了一下心理准备:“……我竟然真的要把这句话说出来。”

    随后,他举着枪走了进去。门内很快传来一声巨响,然后是各种尖叫和怒吼,其中夹杂着枪声,以及红头罩破罐子破摔般的宣告——

    “我们是至尊蝙蝠侠!”

    第57章

    “……”

    是很重的呼吸声, 仿佛有人戴着潜水面罩在水底沉浮,气流在耳边沉重而缓慢地滑动。微弱的呼喊随之传来,但也像被水笼罩着一样听不清, 只剩下模糊混乱的声响, 间隔着厚重的时间与空间。

    随后是“沙沙”的电流声, 调试电台时会出现的那种声音。大概有人听厌了埋在海底的神秘呓语, 很不耐烦地换了个节目。于是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不见, 空旷的寂静占据了此处。

    令人胆寒的寂静持续了大概一分钟,沉闷的笑声突然响了起来。一个雌雄莫辨的声音, 用愉悦而优雅的语调说道:“你喜欢我的礼物吗?”

    “——佩斯利!”

    佩斯利猛地坐起身, 紧接着后腰传来一阵剧痛。她哀嚎一声,立刻被身体上的痛苦带回了现实。她迷茫地转过头, 看见莉莉关切的脸庞。对方见她醒来立刻松了口气:“佩斯利……你吓死我了!我差点就叫救护车了……”

    佩斯利蜷缩着身体趴在桌子上:“……你怎么在这里?”

    “什么叫‘我怎么在这里’!”莉莉把一袋子食物扔在她面前, 然后恼火地叉腰, “不是你凌晨打电话叫我来的吗?你说你要饿死了, 我连衣服都没换就跑过来了!”

    “……对不起, 我大概是低血糖晕过去了。”佩斯利慢吞吞地从袋子里掏出一根巧克力棒, 顺便看了眼手表:“——早上好。”

    “别告诉我你一天都没吃东西。”莉莉坐在佩斯利身边,面带不安地看了眼身后,“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佩斯利盯着面前的笔记本,上面写满了各种古怪的公式和咒语,昨晚她一直在研究这些东西。佩斯利合上本子, 轻轻揉眼睛:“大概发生了很多事……我的腰受了点伤, 现在走路困难, 得继续拄拐了。”

    “被打伤的?”

    “你就当被车撞了吧。”佩斯利有些不明所以,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被打?”

    莉莉指向身后:“因为我来的时候看见了他们。”

    佩斯利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三个唯唯诺诺且十分憔悴的男人正沉默地缩在墙角, 抱在一起瑟瑟发抖,脸上的随手涂的蝙蝠印记特别显眼——长得凶了点,但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暴起打人的类型。见佩斯利看了过来,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说道:“……我们已经把汽油都擦干净了,还把地拖了一遍,保证没有一点灰尘。”

    佩斯利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总算想起他们是哪来的了:“你们怎么还没走?”

    “谁敢走啊!蝙蝠会咬死我们的!”

    莉莉一脸嫌弃地看着那三个人:“他们是谁?怎么像老鼠一样?”

    “啊……容我介绍——从左往右分别是迪西、拉拉和小波。”

    莉莉的嫌弃变成了淡淡的困惑:“……那丁丁去哪了?*”

    “丁丁跟着我们的副官出门办事了。”

    “副官?哪里来的副官?”

    佩斯利吃了点甜食,感觉自己混沌的大脑总算清醒了一点:“前几天维卡亲自任命的——他是个亲切友善的年轻人,你们应该很快就能见面了。”

    这时,迪西举起手小声询问:“我们一定得改名字吗?”

    佩斯利又拆开一个小蛋糕:“我想是的。”

    “我不想叫这个名字。”拉拉悲愤地说道,“拉拉不就是女同性恋吗!”

    “女同性恋有什么问题吗?”佩斯利盯着那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只是名字而已,干嘛这么纠结?你看你旁边的小波,我就没见他说过话,多沉稳!”

    沉稳的小波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因为这家伙是个哑巴!从小就不会说话!”迪西很不服气地大声嚷嚷,随后又很没底气地抱怨着:“本来我就不想过来……又拿不到多少钱,现在又被蝙蝠侠盯上了……”

    “别太难过了,迪西。”佩斯利放缓语气,“蝙蝠侠不喜欢你们原来的名字,你们就必须改。我看见你们把这里打扫得很干净,那很不错,或许蝙蝠侠会因此原谅你们的不敬——现在你们可以回家了。”

    迪西拉拉和小波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动。他们紧张地盯着吊在天花板上的蝙蝠,生怕又被咬上一口。或许哥谭人对蝙蝠的畏惧比自己想象得更加强烈。

    佩斯利见状只能忍着腰痛站起来。她清了清嗓子,抬起手,用极度夸张而充满戏剧性的声音大声宣告:“去吧,去把蝙蝠侠的故事告诉那些无知的人。记住——如果你们胆敢背叛祂,死亡的业火会将你们灼烧殆尽,你们的灵魂会化作蝙蝠,永远徘徊在无边的黑暗中!”

    或许是佩斯利的声音太大,屋顶的蝙蝠一时间被惊得四处乱飞。三个神经衰弱的男人立刻捂住脑袋惨叫着跑出了酒吧。

    莉莉默默看着这一幕。她十分迷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该对哪件事感到迷惑,只能张着嘴巴欲言又止。有那么一瞬间,她还怀疑自己有没有睡醒。佩斯利拍了拍她的肩膀,十分随意地解释道:“总之,我准备信仰蝙蝠侠了。”

    “……”

    莉莉再一次陷入沉默。她尽力不让自己看上去像个无所事事的白痴:“可是,大家都害怕蝙蝠侠?”

    “信仰他又不一定要喜欢他。”佩斯利扶着桌子慢慢坐下,“莉莉,你也看到实验的结果了——他们很轻松地接受了蝙蝠侠是超自然生物的事实,而且大部分设定都是他们自己补全的,甚至还反过来给了我很多灵感。这就是我要的效果。”

    “你说信什么就信什么吧……那为什么要给他们改名字?”

    佩斯利心情舒畅地微笑:“没有为什么,我就是觉得很好玩。本来我想给他们取《飞天小女警》或者《霹雳娇娃》里的名字,但是大部分团队都只有三个人——虽然丁丁不在,我们也不能排挤他呀。”

    “他们是你抓过来的?”

    “别把我想得这么邪恶,莉莉。他们是自己送上门的。”

    莉莉其实并不太纠结蝙蝠侠的问题,反正蝙蝠侠一直离她很远。她看佩斯利的脸色好了一点,就从挎包里掏出一本巴掌大的小本子,“——这个送给你。”

    佩斯利接过去翻了两页:“记事本?”

    “是记账本。”莉莉严肃地看着她,“佩斯利,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你不能就这么借钱过日子。我爸爸就是因为赌博欠钱才成了抛妻弃子的烂人,现在都不知道是死是活。从今天开始我要督促你记账,你得把欠款写下来才能有直观的感受——我们一起还钱,好不好?你欠了多少钱?”

    “……”佩斯利拿着记账本,有些心虚地移开视线,然后小声说了一串数字。

    “……再说一遍?”

    “我说过,买房子花了很大一笔钱——冷静,莉莉,我借的又不是高利贷……”

    “你还想借高利贷!”莉莉暴躁地抓住佩斯利的肩膀,“这房子你就非买不可吗!”

    “首先,我有还钱的办法。而且我是有理由的……”佩斯利虚弱地扶住腰,“我觉得韦恩集团很可疑。”

    “当然可疑!随随便便就借了你那么多钱!咱们下辈子也还不完!”

    “——蝙蝠侠很可能在给韦恩工作。”佩斯利捧住莉莉的脸让她冷静下来,“等我们的教会发展下去,那个原来的蝙蝠侠一定会找我们的麻烦。现在要做的就是防患于未然。我们得先抓住蝙蝠侠的把柄。”

    “怎么抓?靠借钱吗?”

    “借钱只是个开始。还有半个小时,我就得去和一个人吃早餐——我希望你能代我去,因为我一会儿还要去见戈登警长。这两天我一直忙着收拾这地方,所有的事都堆到一起了。”

    莉莉立刻变得胆怯起来,刚才露出来的一点强势又默默缩回了壳中:“……和谁吃饭?”

    “我的债主韦恩先生。他对我们的‘慈善事业’很感兴趣——对我也很感兴趣,一直想和我见面。”

    “那你为什么不亲自去……”

    “因为时间紧迫。我今天晚上就要动身去纽约,在此之前得把哥谭的问题解决掉。”佩斯利与莉莉四目相对,“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我想雇你处理教会相关的事务,副官会保护你的安全……你怎么了?”

    莉莉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佩斯利,你要走了吗?像维卡一样?”

    “当然不是!你怎么这么想?我下周一还要上课呢!”佩斯利轻轻擦掉对方的泪水,“我最多在纽约待三天,得去调查一个人。这几天关于蝙蝠侠的流言会慢慢扩散开,或许会有人找上来。你要做的就是保持沉默,不要回答任何问题——顺便照顾一下我的鳄鱼,她就在楼上。罗西南多很温顺,她不会咬人的。”

    “我不敢去。”莉莉不停摇头,然后愧疚地转过身:“那可是布鲁斯·韦恩……”

    “布鲁斯·韦恩可怕吗?”

    “呃、也不是……”

    “我觉得他非常可怕。”佩斯利面无表情地说道,“我欠了他很多钱——这是最可怕的事实。有件事没告诉你,韦恩也是我的一位学生的长辈。想象一下,莉莉,大学老师竟然欠了学生的钱还不上,你知道这会让我身败名裂吧?”

    “所以你为什么要借钱啊!”莉莉崩溃地捂住脸,“想接触他不是还有很多办法吗!”

    “我知道——但是我真的缺钱。”佩斯利对此客观而坦诚,“这是工作需要。钞票可以帮我解决很多麻烦。”

    “你的工作这么可怕吗?”

    “这么说吧,我愿意付出一切。”

    “……我明白了。”莉莉突然下定了决心,在巨大的压力下,她之前唯唯诺诺的模样渐渐褪去,“你要办教会,是吧?教会是最赚钱的生意。”

    她的表情突然变得坚定了许多:“我不会让你身败名裂的,佩斯利。”她猛地站起来,迎着佩斯利仰望的视线,“我现在就去见韦恩。”

    “……你知道和他说什么吗?”

    “我要说服他,让他信任我们还钱的能力。”莉莉的身上出现了某种义无反顾的信念感。她仍然有些害怕,但是不再犹豫了:“没错,我们得把钱赚回来。我爸爸当年就是在墨西哥做类似的生意捞钱,最后才拿到了美国绿卡……我大概知道怎么操作。”

    佩斯利肃然起敬:“你爸爸以前是干什么的?”

    莉莉握紧拳头,心中已经有了未来事业的蓝图:“传-销。”

    第58章

    “佩斯利她……不能来了。”

    莉莉面色严峻, 双手紧张地揪住衣摆,用一种真诚而无辜的眼神看着对面的人。大名鼎鼎的布鲁斯·韦恩和新闻里的照片没什么两样,穿着一身一看就贵得要命的行头, 露出那种教养良好的有钱人都会有的亲切笑容, 整个人的形象和这间低调奢华的餐厅相得益彰。

    即使被莫名其妙放了鸽子, 韦恩先生也不见气恼, 反而换上了关切的表情:“没关系, 弗洛雷斯小姐——不要紧张,我只是想切实地了解一下你们的这个‘慈善组织’的资金流向……请问连恩博士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莉莉忧伤地叹了口气, 抬起眼睛盯着这个格外友善的债主:“大概是无妄之灾吧……佩斯利她……昨天晚上被闯红灯的蝙蝠侠开车撞飞了。”

    布鲁斯·韦恩完美的笑容出现了一条裂缝。

    ————————————

    佩斯利推开餐馆的玻璃门, 咖啡和香烟的气息扑面而来。

    开在警局旁边的餐厅不需要多么温馨的服务范围。坐在收银台看报的秃头男人倦怠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又若无其事地翻了一页报纸。现在还不是上班时间, 几个警察坐在小桌旁百无聊赖地抽烟, 各自为接下来一整天的危险工作做心理准备, 顺手把烟灰弹进喝了一半的咖啡中。佩斯利朝报纸背后的人笑了一下, 对方没搭理她。一位胖胖圆圆的和蔼的服务员风风火火地走了出来, 头上缠着一圈粉色的塑料卷发筒:“早上好亲爱的, 要些什么?”

    佩斯利本来不打算点单,但是这位女士的热情感染了她:“啊……要一杯橙汁。”

    “哦,很久没有人跑到这里来喝橙汁了——要尝尝我们的柠檬派吗?”

    一个年长的警察小声嘟囔:“朱莉,你的柠檬派比我的呕吐物还难吃……”

    朱莉突然收敛起笑容,声音变得低沉, 整个人的气势都有点可怕:“不尝尝怎么知道?”

    警察立刻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佩斯利又一次被她强烈的实践意识感动了:“那好吧, 我想试试看。”

    “太棒了!”朱莉又风风火火地走进了后厨。在等待的过程中, 佩斯利踱步到餐厅里侧的墙边, 那里摆着一台擦得很干净的点唱机,不过大概只有装饰的功能。点唱机上面有一块告示办, 里面却没有告示,而是裁剪得整整齐齐的报纸栏目,紧挨在一起占据了整块板子,很多已经泛黄了。佩斯利凑近细看,发现这些都是在哥谭发生的重大事件:特大抢劫案、爆炸、连环杀人等等,报纸用头版头条宣告案件破获,凶手被捉拿归案,字里行间都带着严肃的庆祝氛围。或许这就是那个不爱说话,沉迷报纸的秃头男人平常的工作——在这间百分之九十的顾客都是警察的餐馆里展示对方的工作成果,说不上是表彰、鼓励还是单纯的炫耀。

    而在这些五花八门的案件中央,众星捧月般贴着一张格外显眼的剪报,标题字体加粗,还刻意用了红色的油墨,三个单词各占一整行:

    “蝙蝠侠杀了小丑。”

    “……”

    佩斯利又歪着脑袋读了一遍。这条两年前的新闻是如此重要,时至今日,即使同时期的报道都被后面的盖住了,这张报纸也依然占据着最中心的位置。案件的细节一字不落都在上面。出于职业病,佩斯利开始思考,为什么“蝙蝠侠杀了小丑”对哥谭人来说这么特别。

    “蝙蝠侠”很重要,“小丑”大概也挺重要,但最重要的应该是中间的那个动词——在佩斯利知晓的所有关于蝙蝠侠的新闻里,他从来不会和“杀人”联系在一起。他或许会敲碎一个人全身的骨头、把他从五楼丢下去、打裂他的脾脏、让他体会比死亡还要可怕一百倍的痛苦……但他似乎不会杀人。

    至少在佩斯利的侧写中,哪怕他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会主动杀人,也绝不会大张旗鼓,把自己的名字就这么放在报纸上——蝙蝠侠因为虐待未成年跑到警局自首的可能性都比这个大。

    另外,她还注意到了一个颇为神奇的巧合:今天正好是“蝙蝠侠杀了小丑”两周年纪念日。收集老报纸的好处就在这里,它们可以直观地展现时空的交错与重叠。两年前的今天,佩斯利还是个意气风发的明星探员,身强体壮英勇无畏,蝙蝠侠则因为谋杀而身陷泥沼般的法律程序里,直面职业生涯中不怎么光彩的那一部分。而两年后的现在,佩斯利变成了拄拐的穷困老师,蝙蝠侠却已经摆脱那一大串指控,俨然成为了哥谭警察的好伙伴,年度最佳义警的有力竞争者。

    在这一刻,佩斯利非常、非常想了解一下蝙蝠侠过去两年的人生。

    推门声打断了佩斯利的思考。笑眯眯的朱莉端着佩斯利的橙汁和柠檬派走出来:“你的早餐好了——戈登警长!今天要些什么?”

    蝙蝠侠的好伙伴戈登摘下帽子朝朱莉点头:“咖啡就好。”

    警长神色匆忙,腋下夹着一个厚实的公文包,小声朝佩斯利打招呼:“早上好,博士。让你久等了。”

    “早上好,长官。我正打算尝尝这里的柠檬派。”

    两人找了个清净的角落坐下。戈登等到朱莉走远,凑到佩斯利跟前提醒道:“我得提醒你,这地方的柠檬派比我的袜子还难吃。”

    “是吗?看来你们很喜欢这种让人失去食欲的比喻。”

    那块柠檬派看上去很不错,酥皮也很漂亮。佩斯利不信邪地挖了一勺放进嘴里。三秒后,她默默抽出纸巾,把那个诡异的派吐掉,然后一口气喝掉了半杯橙汁。

    “……这东西比尸体的胆囊还难吃。”

    “是吧!看上去挺像样的,结果却是那种味道!”戈登心有余悸地缩起脖子,他端起咖啡杯继续寒暄,“博士,你的腿伤怎么样了?看来还得拄拐?”

    佩斯利让拐杖斜靠在桌子旁边:“其实已经好了,但是我昨天腰又受伤了。”

    “怎么搞的?”

    “蝙蝠侠开车闯红灯的时候把我撞飞了。”

    戈登把咖啡呛进了鼻子里。他捂着嘴巴看向佩斯利:“……这是开玩笑,对吧?”

    “在蝙蝠侠亲口否认之前——不是。”

    “哈哈,你在试探我?”戈登虚弱地笑了两下。

    “什么叫‘试探’呢?”佩斯利手肘撑在桌子上,好奇地观察对方的表情,“客观的说,我只是提出了一个无法验证真伪的可能性。”

    “可是蝙蝠侠不会这么干……”

    “不会怎么干?不会闯红灯?还是不会开车撞人?我的后腰可是青了一大片,连说话都疼呢——难不成我是从楼上掉下来砸在别人脑袋上撞成这样的?”

    戈登一时间无话可说。因为蝙蝠侠真的会闯红灯,也真的会开车撞人(甚至从别人的腿上碾过去)。直觉告诉他最好不要再深入下去了。警长干咳两声,打开了放在身边的公文包,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关于你之前要的东西,我找到了一部分。”

    听到这话,佩斯利暂时失去了对蝙蝠侠的兴趣:“一部分?”

    “你不知道哥谭有多少叫维多利亚的人失踪。”戈登拿出一叠厚厚的文件,眼神则瞟向四周,生怕有人看过来,“按理来说影印件也是不该带出警局的,看完之后就得销毁……”

    佩斯利无暇接话。她迅速翻了一遍文件,从中抽出一张A4纸打印出来的照片,是那种刑事拘留前会拍的入狱照。一个脸上带伤的女孩拿着黑色的档案标示牌,冷漠地盯着前方。她的脖子上带着一串熟悉的项链,是一颗红彤彤的桃心。

    “就是她。”佩斯利抽出那本档案,她五个月前因为盗窃被刑拘,一周后就被保释出来。此时维多利亚还安安稳稳地待在酒吧里上班,据她失踪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佩斯利把印着照片的纸对折:“……我想把这张带走。”

    戈登立刻恼火地压低声音:“我刚才怎么说的来着?看完就得销毁!”

    “我知道程序,今晚之前保证把它烧掉。”佩斯利恳切地看着他,“长官,这个女孩失踪了,但是证据不足无法立案。我答应过她的朋友要把她找回来——不管是死是活。”

    “……”戈登盯着佩斯利的眼睛,胡乱地收起了剩下的文件,“我什么都没看到。”

    见对方如此配合,佩斯利反而有点不适应:“……这就结束了?”

    “你还想怎样?”

    “我还准备了一大串说辞呢……”佩斯利甚至有点失望。随后这种失望变成了更加复杂的情绪:“警长,感谢你的帮助。但是……你不觉得你有点太信任我了吗?”

    “你什么意思?觉得我人傻好骗?”

    “我的意思是,如果这件事泄露出去,你身为违规的执法者会受到处分,而我不会承担任何风险。”佩斯利慢慢把纸片收进口袋,“——你之前是这么古道热肠的人吗?”

    “……你不说我不说,没人知道。”警长低着头合上公文包,“我得承认,你来的很是时候,连恩博士……今天是特殊的日子。有的时候我也想干点出格的事。我说过,在哥谭失踪的维多利亚少说也有一千个——如果你真的找到了一个,那剩下的九百九十九个也都是你的责任了。”

    佩斯利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哇……你今天真的有点感性。什么特殊的日子?小丑的忌日吗?”

    戈登紧张地看了她一眼,随后又将脸上的情绪掩盖起来:“别说蠢话了,小丑可没有忌日。大家都巴不得他永远消失。”

    “他的确‘永远消失’了。”佩斯利看向那块贴报纸的告示板,“其实我还不知道他到底是谁……”

    “不知道最好。”戈登匆匆站了起来,“咱们聊的太多了——”

    “准备走了吗?”朱莉从旁边闪了过来,头上的粉色卷发筒摇摇晃晃。她亲切地看着佩斯利:“柠檬派怎么样?”

    佩斯利抬头露出礼貌的笑容:“非常难吃,女士。我无法想象这东西竟然会作为食物存在。如果我被困在密室里快要饿死了,而眼前只有一块柠檬派,我只会选择啃自己手臂上的肉充饥。它的存在会让人类的饮食文化倒退一百年——不过橙汁还不错。”

    “……”

    整个餐馆陷入一片寂静,连只顾着报纸的光头老板都颤颤巍巍地看了过来。戈登瞪大了眼睛,大气不敢出,偷偷瞥向一动不动的朱莉。

    “这是你的真心话?”朱莉看着那盘子食物。

    “真得不能再真。”佩斯利拄着拐站起来,“这玩意儿简直能成为刑讯逼供的手段——我差一点就把它介绍给中情局了,他们绝对会特别喜欢。”

    “可是……这是我奶奶那一代传下来的食谱……”

    “或许你的奶奶有什么难言之隐?”

    朱莉缓缓地端起盘子。就在大家以为这位雷厉风行的老板会爆发时,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好吧……真对不起,让你吃到了这么难吃的东西……之前也有人抱怨过,但我还以为他们是在开玩笑呢——詹姆斯,你之前不是还夸它好吃吗?”

    警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抱歉,朱莉。我以为这么说你会开心呢。”

    朱莉捂着胸口笑了:“我的确挺开心的,但是我也不能逼着你们吃难吃的东西……我可以试着改良一下?”她看向佩斯利:“等我把它做好吃了,会给你再留一份的。”

    “那真不错。”佩斯利冲她点头。朱莉走到她面前轻轻贴了贴对方的脸颊,“谢谢,你对我的派的评价是我听过最有趣的。”

    佩斯利笑着眨眼睛:“我知道——下次再见。”

    ————————————

    如果放在几个月前,佩斯利绝对不会想到,自己也会靠着某种“神秘力量”寻找失踪人口。

    她回到酒吧,拿出了维多利亚的入狱照,还有她的心形项链。

    如果一切顺利,她可以在莉莉回来之前把这件事办完。

    维多利亚的脸印在有折痕的纸上——这是佩斯利唯一能找到的一张属于她的照片。这个在哥谭漂泊的女孩无根无凭,像一阵捉不到的风,唯一的足迹是在警局牢房里。

    佩斯利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翻到写满公式的那一页,把照片和项链夹进去。书页间隐约浮现出一道白光,但很快就消失了。

    佩斯利坐在酒吧里等待了十分钟。什么事也没发生——她既没召唤出死者残存的意识,也没看到找寻生者的指引。就在她怀疑自己又算错公式的时候,不远处的电话响了。刺耳的铃声回荡在四周。

    那是从前酒吧里留下来的座机。在佩斯利的印象中,它从来没响过。佩斯利慢慢走过去拿起听筒,听到一阵熟悉的,沉重而滞涩的呼吸声。这让她想起今天早上那个诡异的梦境。

    但这一次,没有人调试电台。一个梦游般虚幻飘渺的女声从听筒中传过来:“请问新月酒吧往哪里走?”

    “……维多利亚?”

    “请问新月酒吧往哪里走?”对面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声音更加虚弱。

    “你能告诉我你的方位吗?”佩斯利轻声问道,“我得知道你在哪儿,才能准确地指路。”

    “我、我看不到……太黑了。”

    “那能听到什么吗?”

    “车的声音……警笛。有人开枪!”那个声音突然变得尖锐,惊惶的情绪传递过来。片刻的沉默后,佩斯利听到一声冰冷的叹息。

    “太阳挂在黑色的尖塔上。”

    电话挂断了。

    第59章

    柳树街位于纽约市布鲁克林高地。它紧邻港口, 与曼哈顿岛隔江而望,是一个历史久远、环境优美的社区。道路两旁坐落着漆成砖红色的联排公寓,长而窄的大门被希腊式的爱奥尼柱框起来。私家车紧密而有序地停在行道树下, 几个穿着高中校服的女孩像小鸟一样欢快地在其中穿梭。

    马西亚·沃克就出生在这个美好的街道。她在这里长到十七岁高中毕业, 随后离开了纽约, 在得克萨斯和俄亥俄州的几个城市间辗转, 最后定居在哥谭。马西亚没有什么神秘的过去, 在过去的十五年里她定期交税,老老实实地生活, 被捕之前没有留下任何违法记录——连交通罚单都没有。但这并不代表她的过去不重要。

    佩斯利站在一栋淡蓝色的木质楼房的台阶上。今天天气不错, 大门两旁的矮松树被太阳照得绿油油的。佩斯利注意到松树下面放着几个很小巧的陶土摆件,是带着蘑菇帽子的小矮人。

    按响门铃之后没多久, 门被打开了, 一个身材矮小的女人隔着流苏门帘与佩斯利对望。她看上去就是那种住在中上层阶级住宅区的蓝色小房子里, 在矮松下面摆手工艺品的人, 穿着柔软的针织裙, 泛白的长发盘在脑后, 带着一条淡粉色的珍珠项链以及配套的耳环。

    在见到她的第一眼,佩斯利就把她和马西亚联系在了一起。不仅是由于相似的容貌,更是因为那种如出一辙的,天真而温柔的神态,嘴角含笑, 下垂的眼眸中露出困惑而好奇的情绪。佩斯利举起早已准备好的证件:“沃克夫人, 是吗?佩斯利·连恩, 纽约警局的。我想和你谈谈你的女儿——现在有空吗?”

    沃克有些焦虑地回过头往屋里看了一眼:“……有什么事?”

    “关于之前的案子, 档案里还有些不太明朗的细节,我代哥谭的同事过来问问。只有几个问题, 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的。”佩斯利今天特意带了一副眼镜,整个人看上去文质彬彬,非常无害,放在在警局里顶多算是个食物链底层。

    对方看着佩斯利的手杖,侧身让她进门,双手不自觉地环住胸口。佩斯利走进玄关,明亮温暖的客厅里胡乱堆着五颜六色的毛毯,一个瘦弱的男孩缩在沙发角落,看上去十五岁左右,正在专心致志地摆弄身前的一排汽车模型。一个小小的十字架高挂在壁炉上,下面摆着许多相框,正中央是一枚擦得发亮的银星勋章。

    “我丈夫出门了。”沃克太太快步走过去把毯子收起来,蹲在那个低着头的孩子身边轻声说道:“到楼上去,马丁,把你的车带过去。”

    马丁呆滞地看了她一眼,随后慢吞吞地收起自己的汽车,从地上爬起来。他的身体佝偻,肩膀高低不平,走路时一瘸一拐的,大概是小儿麻痹留下来的后遗症。等到安德鲁爬上楼梯,沃克太太已经把整个客厅收拾得焕然一新。她拿出一盏精致的玻璃茶壶,替佩斯利倒了一杯热腾腾的红茶。

    “马丁其实很聪明,他只是不愿意说话。”沃克太太一边倒茶一边向对方解释。这套说辞她大概重复过很多遍了,听上去格外流畅:“……而且他很懂事,总是安安静静的陪在我身边。他就喜欢摆弄那些小模型,每年圣诞节他爸爸都会送他一整箱,现在房间里都装不下了……”她说了一大堆,佩斯利则坐在沙发上安静地听着,时不时点头,仿佛只是个跑过来寒暄的客人。很快,沃克太太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她闭上嘴,窘迫地笑了一下:“对不起……我就是改不了说废话。”

    “没关系,沃克太太。是我不打招呼就过来,太失礼了。”

    “你可以叫我安妮特。”安妮特坐在佩斯利身边微笑。马西亚的坐姿也很像她的母亲,脊背挺直,仿佛随时崩着一根弦——这两个人的相似度有点太高了。

    佩斯利装模作样地拿出笔和本子,扶了扶眼镜:“那么,安妮特,能跟我聊聊马西亚吗?”

    安妮特的眼睛看向别处,露出了一点怀念而忧伤的神色:“马西亚……我已经快十年没见过她了。我甚至都不知道她在哥谭。她和她爸爸的关系不太好。安德鲁出生后,我也不怎么和她说话了。”

    “但是你知道她被捕了。”佩斯利随手在本子上画了一个圆,“据我所知,哥谭的警察似乎没有找过你们。”

    “她在监狱里给我打了一通电话。”安妮特的手指不自觉地揉搓着裙子上的花纹,“都过了……四年?还是五年?马西亚从来没有主动给我打过电话。她问了我们的近况,还特地问候了安德鲁。我以为她打算跟她爸爸和解了,但是她却告诉我她因为杀人入狱,马上就要被送去精神病院……这太可怕了。”

    安妮特的眼睛里蓄起一层泪水。她伤心地摇摇头,用一块丝绸手帕擦了擦眼睛。安妮特·沃克是一位美丽优雅的女士,即使是在难过的时候也保持着良好的仪态。她习惯性地克制自己的情绪,但又不显得虚伪。数十年的养尊处优和不谙世事让她很难产生特别强烈的负面情绪。佩斯利突然注意到了安妮特说话的语气,轻盈而缓慢,马西亚就连那种音调都模仿了出来。

    或许安妮特没有说谎,但她显然对马西亚入狱这件事并不感到意外。

    “马西亚跟你说过案件的细节吗?”佩斯利又在纸上画了个圆,“她受到的指控很严重,或许会向父亲寻求帮助?”

    “唉……我也多希望他能帮帮自己的女儿。”安妮特的表情变得有些冷淡,这是为了掩盖突如其来的愤怒,“我把这件事告诉他,但是他却让我假装不知情,因为他在准备竞选,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有个住在精神病院的孩子。警官,如果他在家,绝对不会让你进门的。他就是那种——”她话说到一半,讳莫如深地停了下来,“……不要把这些话放在心上,好吗?”

    佩斯利摇头:“我不会泄露隐私的——说到底,沃克先生就是纽约警局出身,也算是我的顶头上司。”——掌握着所有小警察的生杀大权。

    这句话显然让对方安心许多。安妮特尴尬地笑了笑:“……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她把手帕攥在手里,有些犹豫地问道:“马西亚她……并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佩斯利抬起头:“什么?”

    “她不是杀人犯。或许她只是交了一些坏朋友,一不小心就做了错事。”

    佩斯利慢慢合上本子:“……坏朋友?她之前交过坏朋友吗?”

    安妮特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这也要写在你们的档案里?”

    “或许吧——如果能写进去,之后的假释官会评估相应的情况。如果马西亚真的有难言之隐,或许她能早一点获得自由。”

    安妮特立刻站起身,引着佩斯利走向那个挂着十字架的壁炉。口中念念有词:“上高中前她是个很好的女孩,文静听话,成绩也很好。大家都说她以后能上医学院。”她拿起壁炉前的一张照片递给佩斯利:“那个时候我们都想不到,她会变成那样……”

    这是十几岁的马西亚,她穿着一件银色的小礼服依偎在安妮特身边,脸上挂着和母亲一模一样的笑容,看上去恬静而温柔。

    “但是她在学校里被带坏了。”安妮特难过地捂住胸口,“我当时就说过,让她去私立学校,起码那里的孩子和她是一个阶级的。但是她爸爸坚持把她送进中城高中,她在那里和一个……克林顿区的女孩成了好朋友。”安妮特拆开相框,在合照的下面拿出了另一张照片。这大概是在高中同学的聚会上拍的,马西亚坐在边缘,侧着头和身边的一个红发女孩说着什么。

    “就是她。艾菲·罗兰,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名字。”安妮特指着那个陌生女孩,“我不歧视穷人,但是有些人就是天生的……”她又半路止住了话头,随后强忍的泪意转过身去。

    “但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佩斯利仔细看着照片上的人,“你确定她们现在还联系吗?”

    “我不知道。但是马西亚就是被她挑唆才和她爸爸闹翻的。”时隔十五年,安妮特仍然对此愤愤不平,“我一开始觉得她是个好姑娘,虽然不怎么体面,但是很讲礼貌。我们经常请她吃饭。她的回报却是抢走了我的女儿!”

    “‘抢走了’你的女儿?”佩斯利看着安妮特,“……沃克太太,艾菲·罗兰,是马西亚当时的女友吗?”

    安妮特的脸色变红了。她捂着额头又坐回沙发中,像个表演歌剧的女演员:“……警官,我对那些同性恋没有意见。况且年轻的女孩总是把友情错当成爱情。但是她爸爸……非常生气。是的,或许她们两个现在不再联系,但就是因为遇见了罗兰,马西亚才变了个人。那天之后她再也没回过家。”她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可怕的画面,脸色变得苍白,嘴唇微微颤抖:“她太过分……太过分了。”

    佩斯利把照片重新装回相框中,随口问道:“罗兰住在克林顿?”

    “第三十七大道,五十五号,202室。”安妮特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去找过她,但是她把我的马西亚藏起来了,还一脸无辜的样子。那个……”

    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看向佩斯利:“绝对是她!如果没有她,马西亚不会变成那样……我怎么没想到呢,如果警察知道这件事,会给马西亚减刑吗?”

    “判决书已经下来了,所以不行。”佩斯利收起本子和笔,顺手把眼镜摘下来,那东西压得她鼻梁疼。

    “可是你说过假释官会……”

    “那也得等马西亚通过精神评估才有可能。”佩斯利看了眼手表,时间还够她再跑一趟。她站在壁炉前看着安妮特·沃克:“感谢你的配合,沃克太太。我得走了。”

    “——她那天打电话,其实是在求助,是吗?”安妮特悲伤地问道,“如果她爸爸能……”

    “干预司法程序是重罪,安妮特。”佩斯利叹了口气,“沃克先生一定知道后果。或许她也只是想念你们了。”

    安妮特没有说话,佩斯利也不再看她。她走向玄关,推开门,来到明亮的室外。明明离得不算远,哥谭和纽约的天气却有着天壤之别——这也说不准,或许在哥谭的某条社会地位较高的街道上,阳光也会像现在这样温暖明媚。

    但佩斯利必须向下走,走到更阴暗的地方。

    ————————————

    在许多案例中,亲密关系往往是进入邪-教组织的开端。

    年轻气盛不懂得分辨是非,被喜欢的人拉着入教,在其中感受到了别样的家庭氛围,最后切断了和真正的家人的联系,彻底被邪-教控制——这已经是大部分受害者的标准流程了。按照目前所得的信息,这个过程套在马西亚·沃克身上似乎也没有违和感。

    现在,佩斯利得去寻找艾菲·罗兰,那个红头发的女孩。有钱人不太喜欢的克林顿区地处曼哈顿岛中西部,那地方的流动人口比例和犯罪巷差不多,但佩斯利还是打算去碰碰运气。

    ——可惜她的运气不太好。

    安妮特给的地址现在已经一片荒凉。掉漆的电话亭歪歪扭扭地站在路边,公寓楼的墙壁上画满了涂鸦,几乎找不到一扇完整的玻璃窗。佩斯利站在楼下等了一会儿,除了一个躺在门口的老乞丐,这地方似乎没有别的人住了。

    她走到乞丐面前,对方似乎早就在等她过来,立刻就睁开了眼睛。

    佩斯利递给他一张钞票:“请问这里的住户去哪了?”

    老乞丐颤颤巍巍地接过钱塞进怀中,然后发出虚弱的声音:“什么?”

    佩斯利的腰伤让她没办法蹲下来。她只能提高音量:“我问,这栋楼的住户去哪了?”

    “什么?”

    这下佩斯利明白了,不是声音太小,是钱太少。她又加了一张钞票:“现在能听清了吗?”

    乞丐这才慢悠悠地坐起来:“几年前被赶走了。”

    “被谁赶走的?”

    “……”乞丐瞥了她一眼,耳朵又出了点问题。

    佩斯利干脆把钱包里的钱都递了过去:“先生,接下来的五分钟,你可以暂时恢复听力吗?”

    乞丐拿走钱,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那就请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一群毒贩把这地方占了。”乞丐数了数今天的收入,满意地点点头,又好心地补充了一句:“——整个片区都是,没人敢在这里大摇大摆地走路。”

    “但是你能在这里大摇大摆地乞讨。”佩斯利盯着他的脸,“你和那群人很熟吗?”

    乞丐笑了两下:“还行吧。最近他们惹上麻烦,都不来了。”

    “或许你知道原来的住户现在在哪儿?”

    “我就是原来的住户。”乞丐咧开嘴,“我只知道我在哪,剩下的就不知道了——可能死了吧。”

    “你认识艾菲·罗兰吗?”

    “什么?”

    佩斯利有点不耐烦了:“五分钟还没过呢。”

    “不不,我真的没听过这个名字——什么罗兰?”

    佩斯利不再问问题。她后退两步,看向202室的窗户,似乎已经荒废了许久。

    这里找不到人,佩斯利打算去马西亚上过的高中问问。

    她没有再理会乞丐,转身准备离开,一抬眼就看到了十字路口对面的一栋楼。楼房墙壁上原本大概是巨幅广告,现在因为缺少维护而颜色斑驳,看不清内容,被大片鲜红的颜料覆盖住。

    ——一轮巨大的、红彤彤的太阳涂鸦。

    佩斯利愣在原地。她望向四周,只有凌乱的电线、老旧的公寓楼和倾倒的垃圾桶——刚刚路过的那个电话亭是黑色的。

    她往后退去,差点一脚踩上乞丐的手。对方恼火地冲她大喊,但佩斯利充耳不闻。

    随后,佩斯利不顾腰痛蹲在地上,歪着脑袋观察,总算找到了合适的角度。她站起身拎着乞丐的领子把他拽到一边,对方原来躺着的位置后面,贴地装着两扇带铁栏杆的狭长窗户,是地下室的透气窗。

    如果有个人呆在地下室里,爬上窗户向外望去,正好能看见巨大的太阳的涂鸦悬挂在电话亭的尖顶上方。

    “太阳挂在黑色的尖塔上。”

    “嘿!你怎么回事!”乞丐躺在地上生气地冲佩斯利大吼,“想打人吗?”

    “这栋楼里的毒贩出了什么事?”佩斯利快速问道。

    乞丐撇嘴:“已经过了五分钟了……”

    佩斯利迅速走到乞丐面前踩住他的胸口,手杖抵进他脖子上的软肉,对方发出一声短促的哀嚎。

    “听好了小子,你装成老乞丐行骗,我不在乎,也可以给你钱。”佩斯利冷漠地看着他,“——但是你也必须配合我,懂吗?如果你的耳朵真的听不清楚,我就把它割下来塞进你的喉咙里,说不定一受刺激你就痊愈了呢……想不想试试?”

    乞丐疯狂摇头:“我听见了!听得很清楚!”

    “光听见没有用。你得给我一个答案。”

    “他们上个星期被教训了一顿!不知道去哪了!我真的不知道!”

    “被谁教训了?”

    “夜魔侠!嗷!我没撒谎,别打我!”年轻的骗子涕泗横流,“——那家伙就叫夜魔侠!”

    第60章

    佩斯利推开了“拉斐尔枪支商店”的大门。

    正对着她的一整面墙上挂满了各种武器, 从左到右口径依次增大。前方的玻璃柜台里装着更小的手枪和码得整整齐齐的弹药。一个短发女人坐在柜台后面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花花绿绿的杂志,只露出半截身子,手上夹着一根香烟。听到门口的声音, 她懒怠地抬起眼睛, 然后稍微坐正了一点。

    “瞧瞧是谁来了……”她把杂志扔到边上, 语带调侃, “佩斯利·连恩!我听说你死了。”

    “晚上好, 格雷——我真的死了。”佩斯利走到柜台前低头看她,“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其实是我的怨灵。”

    “怪不得, 你瘦得像鬼一样。”格雷上下打量佩斯利, “瞧你这副样子,我差点以为你是个读书人了!”

    “我本来就是个读书人。”佩斯利煞有介事地拿出自己的眼镜戴上, “现在是不是更像了?”

    格雷一脸嫌弃地皱起五官:“哎呦!快拿下来!怪恶心的!”

    佩斯利摘下眼镜放在柜台上:“给你的见面礼, 我专门配的老花镜。”

    “我才用不着老花镜!”

    “你迟早会用上的。”佩斯利随手拿起柜台上的那本杂志, 封面上是某个抱着一条蟒蛇的褐色皮肤的男星, “最近怎么样?”

    “还能怎样?和以前一样混日子。”格雷用两根指头捏着眼镜腿, 像扔掉一只死老鼠一样用力扔到角落里, “你还在当FBI吗?”

    “我辞职了,现在住在哥谭。”

    “我就知道你干不长。”格雷嘲笑道,“哥谭?挺适合你的。那边的戒毒互助会是什么样的?和纽约有什么不同吗?”

    佩斯利牵扯嘴角笑了一下:“我已经不参加这些活动了。”

    “你又放弃了?”

    “不……因为我不需要了。现在我连咖啡-因都不碰。”

    “哇哦,你怎么做到的?”

    佩斯利轻轻靠在柜台上,试图在手上这本不太正经的刊物里找到一个穿着衣服的男人, 但她很快就发现穿着衣服的更不正经:“我遇到了一只魔法小鸟, 它把我的不良嗜好都变没了。”

    格雷翻了个白眼:“那只鸟真是多管闲事。怎么没把你满嘴跑火车的毛病也改掉?”

    “因为这其实不是我的缺点?”

    “切……你在哥谭干什么?”格雷把手里的烟摁进烟灰缸, “当警察?还是当杀人犯?——我觉得杀人犯更有前途。”

    佩斯利咧开嘴:“大学老师。”

    “啊……那很不错。你可以在学期末枪毙所有不及格的小傻瓜。”

    “嘿!别把我想得这么坏——毕竟我是个读书人。”

    “读书人就是最坏的。”

    “是吗?所以色情杂志不算书?”

    格雷冷笑一声, “你起死回生就是为了跑过来和我打架的?”

    佩斯利放下杂志:“我来找一个人。”

    “这世上还有你找不到的人?”

    “我需要找的人很多,格雷, 但是时间紧张,只能走捷径。”

    “……捷径可是很贵的。”

    “那才是捷径的价值嘛。”佩斯利露出慷慨的笑容,“——你知道一个叫‘夜魔侠’的家伙吗?”

    格雷眯起眼睛:“地狱厨房的夜魔侠?他挺出名的。我在那边有几个朋友……他招惹你了?”

    “只是想问几个问题——他是个什么角色?”

    “谁知道……更加低调的蜘蛛侠?”

    “……蜘蛛侠又是什么角色?蜘蛛和人的混血吗?”

    “哦,我忘了,你现在是哥谭人。让我想想……”格雷假装思考了一会儿,“——更穷的蝙蝠侠。这样能理解吗?”

    “义警?”佩斯利有了点兴趣。

    “也有人说他是黑手党的打手。这家伙不太讨喜。”

    “我要怎么找到这个人?”

    “佩斯利,你不能这么问。”格雷靠在椅背上摇头,“你该问——‘为了找这个人,我需要付出什么?’”

    佩斯利趴在柜台上凑近格雷:“拉斐尔女士,我们之间的交情还不够支付这条信息的吗?”

    格雷冷酷地微笑:“当然不够。”

    “我今天刚资助了一个演技精湛的乞丐,身上已经没有现金了。”

    “谁说我要的是钱?”

    “……”佩斯利突然想明白了什么,她又慢慢站直,平静地看着格雷,“这就是你求人帮忙的态度吗?”

    “……不好意思,我们两个谁是求人帮忙的那个?”

    “两个都是。格雷,你遇到麻烦了,对不对?”

    格雷冷冷地看着她:“你站在这里几分钟就知道我遇到麻烦了?”

    “你真的想浪费时间听我的推理过程吗?”

    “我才不想听!你这个聪明又傲慢的小鬼……”格雷骂骂咧咧地朝佩斯利竖起中指,佩斯利也回敬她:“所以你到底要不要我帮你解决问题?”

    “……这不是我的问题。”格雷恼火地别过头去,“五天前,有两个男人过来买了两把雷明顿。”

    “霰-弹枪?”

    “狙击步-枪,附带两百发子弹,用的现金。”

    佩斯利若有所思:“他们打算干坏事?”

    “他们就长着干坏事的脸。”格雷脸色阴沉,“我当了十年的警察,佩斯利。干这行久了,鼻子比狗还灵——那两个男人,他们身上带着杀人犯的味道。……他们的证件都是合规的,我必须把枪卖给他们。”

    格雷紧紧捏着拳头:“我这几天一直留神着新闻,什么事也没发生。这是最让我担心的——他们不是冲动犯罪,而是在谋划着更可怕的事。我去找了以前的同事,那个蠢货却告诉我不能立案……等能立案的时候早就开始死人了!”

    佩斯利盯着挂满枪械的墙:“你有什么线索?”

    “我从监控里截了他们的照片。他们开着一辆黄色的福特游骑侠,车牌我也记下来了……但是我找不到人帮我。”

    格雷转动轮椅,从柜台后面慢慢挪出来。轮椅上盖着一条红黑相间的毯子,下面则空无一物。她来到枪店另一侧,从一个小柜子里拿出一叠照片,举到佩斯利面前:“找到他们,佩斯利。看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在这之后,我再告诉你怎么找到夜魔侠。”

    佩斯利拿走照片,上面是两个带棒球帽的男人。

    “不。”她抬起头,“我现在就要知道夜魔侠的行踪。你先说,我再帮你抓人。”

    “……我不喜欢讨价还价。”

    “我也一样,所以爽快点,好吗?”

    格雷扬起脑袋看着佩斯利。她沉默了一会儿,随后粗暴地抢过照片:“有笔吗?”

    佩斯利把圆珠笔递给她。格雷在照片背面写下一串潦草的数字:“打这个号码。你知道规矩的,用一次性手机,不要透露真名。告诉对方你是去寻仇的,他会带你找到夜魔侠。”

    佩斯利收起照片:“我之后还得回趟哥谭,大概一星期内给你答复。”

    “……注意安全,佩斯利。”格雷的双手抓住膝上的毯子,“别又死一次。你好不容易走到今天。”

    佩斯利没有回应对方。她笑着耸肩,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枪店。

    格雷·拉斐尔坐在原地。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残缺的双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分钟后,佩斯利又回来了。

    “给我拿一把柯尔特。”佩斯利僵硬地说道,“警察用的那种,还有子弹。刷信用卡。”

    格雷笑了:“我说什么来着——你可算不上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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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狱厨房这两天格外地热闹。

    某条小巷里,枪声和人的呼喊声一直到后半夜才渐渐平息。随着玻璃被撞碎的声音,一个黑衣男人从楼上的窗户掉了下来。他在半路撞上铁皮屋檐,随后翻滚着掉进了垃圾箱。几秒后,楼上传来沉闷的爆炸声,火光照亮了半条街道。

    又过了十分钟,掉出来的人挣扎着爬出垃圾箱,和一堆黑色的垃圾袋一起踉跄着倒在马路上。他趴在地上吐出两口血,随后捂着肚子慢慢爬起来,扶着墙一瘸一拐地朝着西边走去。

    一个灰头土脸的男孩从某个角落里探出半个身子,朝着他的背影小声喊道:“夜魔侠!”

    对方没有理会他。

    “你还记得我吗?我们在三十七大道见过——你救了我的命……”男孩蹑手蹑脚地跟在他身后不停碎碎念。夜魔侠用断断续续的声音呵斥他:“别跟着我。”

    “我也不想跟着。其实我都躺下来准备睡觉了。但是我想了半天,还是得提醒你,因为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这完全是为了我良心过得去——有个人在找你!”

    夜魔侠还是没有停下来。

    “她很危险!真的!”男孩扯开自己的衣领,“看看,她今天差点用手杖穿透我的喉咙,现在那块地方还发青呢!”

    他终于停下脚步,然后回过头,下巴上全是粘稠的血。

    “……她说了什么?”

    “我告诉你,她绝对不是本地人。很瘦很高,而且特别凶残,现在估计正气势汹汹地找你呢……”

    “我问的是,她说了什么?”

    男孩停顿一下,然后挠了挠头:“她一开始在找公寓里的人,罗非还是什么的……后来她知道那地方住着毒贩,就开始打听了……我本来不想说出你的名字的,但是她打人特别疼!她肯定是来找你麻烦的!”

    直到这时,夜魔侠身上浓重的血腥味才飘了过来。男孩胆怯地后退两步,声音也变小了:“……你需要帮忙吗?”

    “……”

    他不需要帮忙。带着面罩的男人再次转过身,随后消失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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