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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突然出现的男孩穿着一件过大的棒球外套, 脸色惨白,缩在袖子里的双手隐隐颤抖。他胆怯地看着佩斯利,又看了看剩下的陌生人, 最后鼓起勇气朝着佩斯利说道:“我认识你……你是蝙蝠侠天下第一。”

    刚刚沦为至尊蝙蝠侠二号的杰森·陶德再次被更加让人难以启齿的名字震撼了。他缓缓看向佩斯利, 对方面色平静, 绿幽幽的眼睛看着门口的造访者, 似乎对“蝙蝠侠天下第一”接受良好。她用轻柔的声音回应对方:“欢迎, 请进来吧。”

    男孩身型僵硬,迈步走了进来。佩斯利看到他的额头上都是冷汗, 头发湿漉漉的, 眼眶泛红。他一边走过来一边快速交代,仿佛在来这里的路上就已经在脑海中排练了许多遍:“我从论坛上看见了你们的广告, 你们能帮助我吗?——我是蝙蝠侠的信徒。”

    “那个广告只存活了两分钟。”莉莉有些惊讶, “……两分钟也可以有曝光吗?”

    与此同时, 随着这位年轻的信徒挪到众人面前, 他们都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一股浓烈的消毒水的味道传了过来。

    兔子嗅到了更多气息。他严肃地直起身体, 下一秒却被佩斯利捧起来塞进了口袋。

    “你想要我做什么?”佩斯利在他面前蹲下, 注意到他露在袖口下的半截手指颜色通红,外面有一层泛白褶皱的死皮。结合他身上的味道,这个孩子大概在消毒水里面泡了很久。

    “我刚才回家的时候看见家门口不对劲。”他继续说道,依旧用那种排练好的语调,很流畅, 但是也很紧张, “我的钥匙丢了, 家里没人给我开门。但是我妹妹在家, 她没有回应我……你能帮我去看看她吗?我很担心她。”

    说完这一段后,他的脸颊泛起一层病态的红晕, 眼神也变得飘忽不定。他藏在臃肿外套下的身体迅速起伏着,喉咙里发出一阵窒息时会出现的哽咽声,想再说些什么,却似乎失去了组织语言的能力。佩斯利迅速抓住他的胳膊,让他慢慢靠在自己身上,同时看向莉莉:“去倒杯水,他出现应激障碍了。”

    杰森立刻把新到的沙发搬了过来,将男孩放进乳胶和柔软皮革包裹着的座椅中。佩斯利站起来往里走,杰森则摁住男孩的胸口,好让他不会因为呼吸过度而陷入痉挛。

    佩斯利在角落里找到了猫。康斯坦丁不知去哪里了,只剩下扎坦娜气鼓鼓地蹲在墙角。佩斯利抱起猫,把伟大的法师像个毛绒玩具一样塞进了男孩的怀里,黑猫不耐烦地翻滚着,但是没有跳走。男孩被猫吓了一跳,也随之找回了神志。他迟疑着把受伤褪皮的手掌放在猫的脊背上,然后茫然地抬起头——看上去依旧很脆弱,但是没有晕厥的风险了。

    人类热爱温暖柔软的皮毛,甚至能以此慰藉心灵——或许是因为自己没有。

    莉莉把温热的水端了过来。佩斯利盯着他小口小口地喝水,慢悠悠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查理”

    “查理,你多大了?”

    “十一岁。”

    “你确定你的答案准确无误吗?你真的是十一岁的查理?什么也没记错?”

    “我是。”查理鼓起勇气点头,彻底冷静下来。见此情形,猫迅速从他膝盖上跳下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看看佩斯利,随后轻盈地跑开了。

    佩斯利凑近查理,仔细观察对方的瞳孔:“好吧,告诉我你的住址。”

    男孩说了一个地址,离这里不太远。他又出现了那种预先排练好的神情,故作轻松地眨眼睛,手却不自觉地握紧杯子。杰森·陶德站在一边,冷漠地盯着查理的发旋,莉莉则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佩斯利。得到想要的信息后,佩斯利轻轻点头:“我会去看看的。留在这里,好吗?”

    查理简直对此求之不得,但他继续着自己拙劣的表演,矜持地点了点头。

    佩斯利盯着查理,将这个男孩的表情收进眼底。他比一般的十一岁的孩子要高一点,但很瘦,有一头红棕色的短卷发,鼻梁上盖着一层浅色的雀斑。尽管努力伪装自己,他还是和第一次见面时大有不同,之前那种精明却幼稚的神情尽数褪去,眼中全是惶恐,以及小孩子不会有的,“事已至此”的决绝。

    佩斯利朝门口走去,杰森默默跟在她后面。等走到了说话的声音不会被屋内人听见的大街上,杰森拉住佩斯利的手腕:“你不会相信他说的鬼话了吧?”

    佩斯利看了眼手表:“在名字、年龄和住址上,他没说谎话。”

    “但剩下的全是谎话。”杰森皱着眉头,“犯罪巷的孩子学会的第一项本领就是撬锁——如果被关在家门外进不去,他有一万种方法解决问题,但这里面绝对没有找大人帮忙……他是冲着我们来的。”

    “所以你得留在这里看着他。”佩斯利开始思索要不要把口袋里的兔子也留下来,“我没检查他身上的东西,如果他带了什么武器,你得替他保管一会儿——顺便让莉莉回去,免得遇上什么麻烦。”

    “他是来干什么的?”红头罩的仇家太多,不管是谁来找麻烦都不意外,“最近我的确碰到几个刺头,派小孩子过来惹事也没有多稀奇……你留下来,我去他家里看看。”

    佩斯利看着杰森,有些疲倦地摇了摇头:“情况比你想得更糟一点。”

    杰森听出了言外之意:“所以,不是我的仇家,是你的仇家?”

    “你能暂时从□□抢地盘的思维里走出来吗?”

    “我从来就没有进去过!”

    佩斯利突然压低声音:“——他杀了人。”

    “……那个小孩?”

    “我推测是尖锐物品割破大动脉,血溅了他一身。”佩斯利的表情越来越严肃,“冲动杀人,或者单纯是意外。他发现水没办法立刻洗干净皮肤上的血,情急之下选择了消毒剂。他还给自己洗了头发,但是没敢碰眼周。”佩斯利用冰凉的手指碰了碰眼角的一块皮肤:“所以这里留了一点没擦干净。”

    “……你不能这么肯定。”杰森深吸一口气,“你不能……还有很多种可能。”

    “杰森,我见过很多,很多杀人犯。”佩斯利平静地说道,“对我来说,他们有相同的气息——即使只有十一岁。”

    “……”杰森迅速冷静下来,“等你回来再报警?”

    “等我回来。”佩斯利感受到外套口袋里的兔子紧紧贴着腰侧,最后还是决定带上他。

    “查理说的对。”她看向紧闭的酒吧大门,“如果他是蝙蝠侠的信徒,我就得帮助他。”

    杰森神色复杂,最后叹了口气:“好吧……谁让他是第一个至尊蝙蝠侠呢?”

    ————————————

    即使是在犯罪巷,居民的经济条件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一直往最深处走,走到犯罪巷的边缘,来到商店和公共交通都不愿意造访的地方,就会看到大部分犯罪巷的穷人的聚居处。

    斑驳崎岖的马路,旁边支着一些破破烂烂的帐篷,四周长着几株没精打采的枯草。佩斯利跨过肮脏发臭的水渠,看见空地上立着一栋用铁皮包裹的双层公寓,墙壁上褐色的锈迹像野兽的长牙般倒垂下来,门口的走廊上散落着各种垃圾,最里面还躺着一个生死不明的酒鬼——或者只是一堆人形的烂衣服。

    这样的场景勾起了佩斯利一些惆怅的回忆。她对这种风格的住所很熟悉,瘾君子、妓-女、负债累累的赌徒和其他地方跑过来的逃犯都住在这里——包括他们那些年纪太小,无法逃离的孩子。佩斯利踩着摇摇欲坠的铁制楼梯爬上二楼,在查理的家门口站定。面前的门板上用蜡笔画着一些幼稚的涂鸦,窗户玻璃被报纸糊住,黄铜色的门把手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坏的,或许是被别的什么人砸坏了。

    查理编造了一个拙劣的谎言,只是希望有人能回自己家里看看。如果他连回家的勇气都没有,也绝不会有能力处理尸体。他克服应激反应一路走到酒吧寻求目击者,是和自保的本能相矛盾的。现在只有一种情况能解释他的行为……

    他的确有一个妹妹留在房子里。

    佩斯利推开虚掩的房门。不算大的客厅里,那滩鲜红的血迹格外惹眼。粘稠的血仿佛还带着一点尸体的温度,一路蔓延到佩斯利脚下,并在墙上、天花板上留下溅射状的血渍,像被定格住的烟花。血、消毒水和冷掉的披萨的味道萦绕在屋子上空。

    但是没有尸体,甚至没有拖拽尸体的痕迹。只有凌乱的血脚印,六神无主地在地板上乱窜。佩斯利小心绕过血迹,走进布满垃圾和脏衣服的屋内,看见朝向西边的那扇墙上有一个圆形的黑影,直径和她的身高差不多。佩斯利走近细看,发现那是用胶水、风干的大-麻叶子和某种黑色的碎屑画出来的,一个隐约的血手印印在其中。巨大的,空虚的圆挂在墙上,像一颗漆黑的瞳仁,见证着一场诡异离奇,没有尸体的凶杀案。

    佩斯利闻到一股硫化物的味道,大概是火药。口袋里的兔子焦躁不安地探出脑袋,向佩斯利示意某个方向。

    佩斯利暂时把奇怪的图案放到一边。她顺着兔子指引的方向走到一扇门前,推开门,看到狭窄的浴室。

    一个女孩,大概四岁或五岁,浑身赤-裸着坐在一个小小的浴缸里,像一头僵硬的瘦骨嶙峋的小鹿。她的呼吸微不可闻,但眼睛亮晶晶的,眼珠随着佩斯利走近浴室而缓缓移动着。她的身上和查理一样,充满了消毒水的味道。等佩斯利走过了某个安全距离,女孩立刻发出一声虚弱的尖叫,龇牙咧嘴地朝佩斯利示威。佩斯利后退几步,她停止尖叫,眼中却仍燃烧着野狗似的兽性的火焰。

    佩斯利站在那个小小的领地外面,与第二个应激的孩子对视。消毒水的味道像怨灵一般经久不散。佩斯利缓慢地蹲下身,兔子从她身边跳出来,一点一点地走向浴缸里的女孩。

    这一次,她没有尖叫,而是好奇地盯着那只毛茸茸的黑色动物慢慢靠近自己。兔子跳上浴缸的边缘,踩在湿滑的瓷砖上,下面则是半缸冰冷的水。女孩盯着兔子,随后颤颤巍巍地伸出手,用苍白的手指碰了碰兔子的耳朵。

    人类生来就赤身裸体,无所依仗。身体与灵魂没有御寒之物,只能去迷恋那些软和厚实的皮毛。

    ——没有人会拒绝一只温暖的小动物的。

    第82章

    有了兔子吸引注意力, 佩斯利成功把人从冷水里捞了出来。

    这个女孩大概和那只叫康斯坦丁的猫差不多重,在暗淡的灯光下瑟瑟发抖。她青色的皮肤像冰块一样冷,膝盖和背上有大片的擦伤, 因为没能及时处理而形成了一块块紫红色的淤血。佩斯利没有找到干净的浴巾, 干脆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裹住她, 把她湿润细软的头发拨到脑后。在这个过程中, 查理的妹妹像个呆呆的木偶, 只知道盯着黑色的兔子看,任由佩斯利摆弄自己。佩斯利把她放在兔子身边, 然后环顾整个浴室, 在角落里看见了消毒水的空瓶。

    她打开洗手台上方的镜柜,里面装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药瓶, 还有可疑的注射器。几排黑色的火柴盒与许久没用凝结成块状的油画颜料一起孤零零地躺在角落里。佩斯利拿起一个拆了封的盒子, 里面的火柴都变成了光秃秃的木棍, 上面的助燃剂都被用指甲之类的东西扣了下来。

    佩斯利立刻联想到客厅墙上的那幅拼贴画, 以及其中硫磺的味道。

    女孩突然伸出手, 攥住了兔子的一只耳朵——这就是把小动物和人类小孩放在一起的坏处, 对世界的初级认知让她对一切都充满了破坏性的探索欲望,恨不得把所有东西都拆成零件。佩斯利迅速在兔子被拎着耳朵提起来之前解救了他,把兔子举到小孩够不到的高度:“不要乱碰,你会把他弄疼的。”

    对方茫然地看着她,又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手掌。这种反应让佩斯利开始怀疑她对语言的理解能力。能有这样的怀疑是十分合理的, 毕竟这个房子里的违禁品比儿童用品多得多, 很难从中诞生懂得正常沟通的小孩。

    就在这时, 脆弱的木头隔墙震颤起来, 整栋房子短暂地变成了风雨飘摇中的小船,在剧烈的轰鸣声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某个人像裹挟着暴风雨一样从门框里挤了进来, 一路上留下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大概是啤酒罐从怀里掉了出来,砸在地板上滚向远处。隔着墙壁,佩斯利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迟钝地咒骂着留在客厅里的血迹,但咒骂很快变成了轻盈而尖锐的小调,从浴室半掩着的门外挤进来,留下一串令人不快的回音。听到这个声音,湿漉漉的小孩立刻行动起来,蹒跚着准备爬回浴缸里。佩斯利再次把她捞起来,但实在无处可放,只能暂时寄存在门后的那个破破烂烂的洗衣篮里。

    女孩对这个环绕着自己的堡垒很满意,抱着膝盖缩进去不动了,同时用渴望的眼神盯着佩斯利手上的兔子。佩斯利把兔子放在她碰不到,但是能看到的地方,随后走向客厅。兔子在原地焦虑地转了个圈,但还是没有跟上去。

    一开始,佩斯利并没有看到那位刚刚来访的神秘人物。客厅里的摆设和之前一样,一个老旧的暗红色沙发,半边塌陷下去,另外半边堆满了发出诡异气息的脏衣服。茶几上摆着颜料与溅上血的画布,血红的脚印散落在四周,散发着不详的气息,仿佛刚才的那一连串噪声只是死者留下的最后一点虚无的幻影。

    黑色的巨大圆形依旧沉静地贴在墙上。这是一幅拙劣而敷衍的作品,边角参差不齐,内部也没有被认真填满。但这反而给它增添了动态的效果,仿佛水面被微风拂过,又好像没有信号的电视频幕留下的雪花屏。

    更像一只微微震颤的眼睛。

    很快,佩斯利看见沙发上的脏衣服里飘出一阵乳白色的烟雾。她走近沙发,终于看见了之前声音的主人。

    那是一个和整个房间的气质很相似的女人,脸颊凹陷,眼圈乌青,头发染成深红色,浓密的假睫毛在眼底留下两片神秘的阴影,严丝合缝地挡住了她的眼睛,将视觉的重心让给艳红的嘴唇。她穿着一条崭新的蓝色吊带裙,绸缎的布料像大海一样反射着流动的波纹,海面之下却是苍白而枯竭的盐碱地,萎缩的皮肉包裹着脆弱的骨骼。佩斯利可以看到她不断起伏的肋骨的形状,以及嶙峋的山岭一般凸起的骨盆。她的身体已经被毒品与糟糕的生活掏空了。

    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有陌生人站在自己面前,或者她也看到了,但是不在乎。女人的手指夹着一根香烟,就是这根烟飘散出去的烟雾提醒着她的存在,否则佩斯利真的会把她当成脏衣服忽略掉。她的指甲缝里黑乎乎的,手臂上全是陈年的伤疤,像一根倒伏下去的枯枝。她正对着墙上的图形,安静地思索着,喉咙里时不时发出轻柔的气声。

    佩斯利缓慢地开口:“我需要你回答一些问题。”

    女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耐烦地递过来一个眼神,但并未对她出现在这里产生什么惊讶的情绪——她不会对任何事情惊讶,真实的世界对于被药物浸泡的大脑来说只是麻木不仁的幻影。

    但她还是梦游一般地回答道:“我没有钱。”

    “你知道你的孩子去哪里了吗?”

    她疑惑地放空双眼,过了两分钟才搞明白“孩子”是什么东西。随后她点头:“孩子送出去了。”

    “什么时候送出去的?”

    “……上个月?”

    “在这之后他们没有回来过吗?”

    “……”对方大概不记得“在这之后”的时间段里具体发生了什么,所以她只能保持沉默。现在有一种很大的可能性,这位母亲并不知道有个衣不蔽体的孩子躲在浴室里。

    “女士,你的行为已经构成了严重的虐待儿童罪。我有义务将自己所了解到的情况上报法庭与社区相关组织,并暂时施行保护性隔离。在此之前我希望你配合质询——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吗?”

    佩斯利的话语中那种冰冷的语调触动了她。女人缩起脖子,眼中露出憎恶的火焰,同时伴随着一阵习惯性的胆怯。这让她的五官扭曲起来,整个人像是在高温下皱缩的塑料片。随后她高声叫道:“我不!你没有权利!”

    “看来你之前也和执法人员打过交道。”佩斯利皱眉,“……为什么他们没有收走你的抚养权?”

    “你知道我是谁吗?”女人用猩红的眼睛瞪她,“我是个艺术家!我为什么要把我的时间,我的才华浪费在……这些东西身上!他们全是吸血鬼……你以为我不想摆脱他们吗?我要画我的画!”

    对方似乎被自己刚才的声音刺伤了。她惊恐地捂住嘴巴,整个人的气势陡然间弱了下去:“不对……查理,还有艾丝梅……我爱他们。因为我是他们的妈妈……”

    佩斯利并不愿意欣赏自我分裂的表演,呆在这种人身边太压抑了。她回头看了眼浴室,随后开始四处寻找这个女人可能存在于某处的手机,“我猜你也搞不清楚这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对吗?”

    “发生了什么?”查理与艾丝梅的妈妈再次陷入精神的迷雾中,激烈的情绪迅速褪去,“什么也没发生……”

    “地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她笑了一下,露出发黄的牙齿与萎缩的牙龈:“那是我的血,警官。我刚才在切水果呢,一不小心把手指头割伤了——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也是排练好的说辞,听上去没什么意义。佩斯利从扔在地上的手提包里找到了对方的手机,还有一件被血浸湿的薄毛衣。她拿着手机走进浴室,把兔子抱起来,然后看向乖乖蹲在洗衣篮里的艾丝梅。对方穿着自己的外套,之后即将到访此处的警察会关注到这一点的。

    但是爱斯梅没有别的衣服可穿。她正在啃自己的手指,仿佛一只懵懂的流浪猫。洗衣篮对她来说有点太高了,像个真正的笼子。佩斯利悲哀地意识到,自己不能给予她任何有用的帮助,除了那件外套。她要把爱斯梅留在这个狭窄的世界里,唯一的大地是黏腻的瓷砖,唯一的天空是沾满污渍的天花板,唯一的空气是刺鼻的过氧化氢的气息。她拥有一个浴缸那么大的海洋,以及一个洗衣篮那么高的山川,为她提供不会被发现的角落。

    但是既然无能为力,就不需要多余的怜悯心。佩斯利用她母亲的手机拨打报警电话,再把手机塞进爱斯梅的手中,最后走出浴室关上门。

    佩斯利用自己的手机打了个电话。她站在血迹边缘,沉默了片刻,随后轻声说道:“找个人把查理送到警局,告诉他们他走失了,剩下的什么都不要说。”

    听到查理这个名字,沙发上的女人缓缓转过头。

    在动身离开的前一刻,佩斯利突然停了下来。她再次看向墙上的图案,用胶水、风干的大-麻叶子,以及火柴头上的助燃剂粘贴成的巨大圆形。

    她突然意识到这幅作品似乎并未完成。

    佩斯利走到墙边,从茶几上拿起点烟用的打火机,在艺术家迷蒙的注视下,伸手点燃了墙壁。

    火焰不情不愿地烧了起来。令人迷醉的化学物质在高温下蒸腾,但佩斯利不为所动。她盯着一点点燃烧的黑色圆形,注意到只有中间的那一块是可燃的。她慢慢退后,差点被身后的沙发绊倒。艺术家愉悦的刺耳笑声回荡在耳边。

    不知过了多久,火焰渐渐熄灭,黑色的圆被挖空了,一个完美而优雅的对称图案出现在中间,线条流畅,比例匀称,却仿佛被黑暗包裹,无处逃脱。佩斯利对这个图形非常熟悉,它会出现在街头的涂鸦中,更会出现在哥谭深沉的夜幕之上,但惟独不会像现在这样,带着充满恶意的偶然性于一个精神狂乱的艺术家的墙上显现。

    ——那是蝙蝠侠的标志。

    第83章

    猫是昼伏夜出的动物。

    外面天光大亮, 房间内的每一扇窗户都被窗帘遮得严严实实,为居住在此处的猫提供了舒适的睡眠环境。它们聚集在一张软垫上,各自缩成团, 紧贴着彼此。而在猫的背后, 软垫和墙角的夹缝中, 蜷缩着一只黑乎乎的庞大生物, 尖尖的耳朵没精打采地低垂着, 薄而宽的翅膀盖住瘦削修长的身体,长尾巴紧紧环住自己。它的名字是“毛毛”, 毛毛是一把造型奇特, 而且有自我意识的短柄左轮手枪。

    在这个安详的午后,躲在猫堆里的毛毛耳朵动了两下。它缓缓抬起脑袋, 伸长脖子在半空中嗅着什么。

    紧接着, 它迅速蹦起来, 把身上的猫抖落下去, 随后四肢着地, 在房间里兴奋地上蹿下跳, 惊起一片猫叫。毛毛行动时悄无声息,但奈何体型太大,尾巴一不小心就把桌上的东西都扫了下去。就在它转着圈爬上天花板时,内侧的卧室里传来赛琳娜·凯尔迷迷糊糊但轻车熟路的斥责:“毛毛!不准乱跑!……坏猫!”

    但毛毛充耳不闻,反而蹦蹦跳跳地跃向门口, 一路上撞翻了沙发、茶几、猫爬架和垃圾桶, 长而尖的爪子在地板上划拉出凌乱的痕迹。正在补觉的赛琳娜很不情愿地从床上蹦起来, 怒气冲冲地走出卧室。她蓬头垢面, 穿着松松垮垮的背心和短裤,还没从昨天晚上的工作中恢复过来, 像个被多动症小孩折磨得精神衰弱的单亲妈妈。

    “毛毛!不是已经喂过——”她话说了一半,正好看见毛毛用爪子扒拉开家里的门锁,热情洋溢地把佩斯利·连恩请了进来。它轻盈地抬起上半身(这个动作让它比大门还高出许多),开心地趴在佩斯利肩膀上,试图让自己像小猫一样缩进对方怀里。

    毛毛的重量也和手枪差不多,所以佩斯利轻而易举地把它抱了起来。她走进公寓,顺手关上门,透过毛毛巨大的翅膀间的缝隙看到了对面的赛琳娜·凯尔一脸复杂又有点受伤的表情。

    进门后,她把毛毛扔到一边:“怎么了?”

    “你知道毛毛会吃什么东西吗?”赛琳娜哀怨地看着她。

    “嗯……猫砂?”

    “不止猫砂。它还喜欢小口径子弹,百元大钞,磨光的玻璃,还有银色的易拉罐。”

    毛毛在她脚边绕圈。佩斯利点点头:“我明白了——所以你为什么要这么看我?”

    “我都照顾它这么久了……为什么它还是最喜欢你?”

    佩斯利语重心长地劝解道:“赛琳娜,它只是一把枪。枪没有感情,是不会喜欢人的。”

    没有感情的枪再次努力往佩斯利怀里钻,长长的尾巴止不住地晃来晃去。兔子从佩斯利的口袋里被迫探出脑袋,一口咬住毛毛的尖耳朵,把它吓了一跳。毛毛委屈地俯下身子,被没自己脑袋大的兔子威胁到,只能退而求其次地躲到赛琳娜背后。赛琳娜一脸狐疑:“你确定?它比我养的那些真正的猫还会撒娇。”

    佩斯利看见这一连串生动的反应,不由得开始认真思考这只生物的行为逻辑:“好吧……它的确比上一只稍微活泼一点。”

    “……还有上一只?”

    “总之——你好像和它相处得很愉快。”佩斯利笑了一下,“我还需要把它带走吗?”

    赛琳娜突然不说话了。她侧头看了眼乖乖趴在后面的毛毛,然后颇为纠结地闭上眼睛:“当然……这家伙太烦人,已经干扰到我的正常生活了。”

    佩斯利朝毛毛招招手:“作为珠宝大盗的生活?”

    赛琳娜冷笑:“连恩,你不知道我是谁,也没有权力评价我的生活——把它带走,然后我们两个互不认识。我之前骗了你,这把枪算是赔给你了。”

    佩斯利盯着这个像猫一样阴晴不定的女人,耸了耸肩:“恐怕不行,赛琳娜。你还得帮我个忙。”

    “我拒绝。”

    “即使你的朋友现在在我手上?”

    “……扎坦娜?”赛琳娜的眼中出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慌张,“她不是我的朋友。”

    “我不在乎她是不是——刚才那句话是在威胁你呢。”佩斯利微笑着把毛毛摁下去,免得它再和兔子打架,“‘扎坦娜很强大,不要和她起冲突。’这是你的原话。现在,强大的扎坦娜已经被我控制住,我希望你能从中意识到,你是没有办法拒绝我的请求的,赛琳娜。”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人?”赛琳娜强撑着露出警惕的表情,“扎坦娜的确很强大,我不相信她会被你打败。”

    佩斯利没有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低头揉了揉毛毛的脑袋。毛毛摸起来的手感很奇特,像冰凉柔软的丝绸包裹着金属制品。赛琳娜迅速从这个动作中读出了某种言外之意:一个能制服扎坦娜·扎塔拉的人是没有必要说谎,也没有必要为此证明自己的。

    “但我只是个普通人,真的。”赛琳娜换了种应对方式,语气变得柔和,“佩斯利,我什么都帮不了你。如果有什么事连你都做不到,哪还轮得到我呢?”

    “我今天见了一个叫艾斯梅的小孩。”佩斯利自顾自地说着,“现在她应该已经被警方保护起来了。离开之前,我把外套给了她。这件衣服之后可能会给我带来一些麻烦,所以我希望有人能帮我把它从警察手里取回来销毁掉——只有你能做到,赛琳娜。”

    “……你当时为什么要给她外套?”

    “因为她没有衣服穿,而我又是个做事不考虑后果的傻瓜。”

    “你不是傻瓜,连恩。我也不是。所以我们别玩这一套。”赛琳娜咬住下唇,眼神严肃,“我知道这件衣服代表着什么——你没办法帮她,所以把她扔给我?这和随手撩拨路边的流浪猫有什么区别?这是个小女孩,不是光吃猫砂就能活蹦乱跳的怪兽……我没办法承担这样的责任。”

    “我只想让你拿走衣服,仅此而已。”

    “你这个……自私的混蛋。”赛琳娜握紧拳头,“我才不要帮你拿衣服!……你干嘛要让我知道这件事?你觉得我是那种、那种圣母心泛滥,看见个可怜小孩就会自觉跑过去做好事的神经病吗?我连自己都顾不上!”

    “‘蒙特利尔青少年之家’——你还有印象吗?”

    “……”

    对方迅速冷静下来,表情变得阴沉而冷漠,“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久之前,因为一些原因,我开始关注这个组织。我记得他们在哥谭的负责人叫……凯文?”佩斯利对这些边缘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她歪着脑袋努力回想:“我从凯文身上知道了一些事情,包括这个救济会其实是个贩卖人口以及人体器官的中转站,还有他们的商品——那些孩子,在我找上门之前就被一个陌生的女人救走了。*”

    赛琳娜屏住呼吸。她用胳膊环抱住自己,随后缓缓后退。

    “我向来是个喜欢刨根究底的人,赛琳娜。所以在这件事告一段落后,我花了点时间去追查那些孩子的下落——只是调几个监控器的事。你带着二十五个未成年人,再怎么隐藏行踪也会被拍到的……而我恰好很擅长找人。”

    “……你早就知道了?”

    “最开始,为了我的兔子找上你的时候,我没有认出你。但是在这之后,我想到了你那个……很有特色的面具。你们喜欢在装扮上增加彰显身份的标记——你的代号是什么?‘猫’?”

    直到这时,赛琳娜才真正意识到佩斯利·连恩的可怕。这是个了解她的底细,掌握她的行踪的强大威胁,还拥有着难以反抗的力量。猫在这座城市生存的首要条件就是保持神秘,做神出鬼没的影子——但一想到那双绿色的眼睛从一开始就在监视自己,权衡自己的立场与价值,赛琳娜·凯尔就感觉到不寒而栗。全知者总是会从精神上带来某种非人的恐怖错觉。

    佩斯利并不在乎对方复杂的心理活动:“现在,让我假设,即使你不是‘圣母心泛滥,看见个可怜小孩就会自觉跑过去做好事的神经病’,也不会是个糟糕的人贩子——我不想知道那些孩子的下落,他们中的一部分或许属于另外一个种族,继续保持失踪状态对我和对他们都好——所以你是有能力安顿没有监护者的未成年人的,对吗?”

    赛琳娜勉强勾起嘴角:“如你所见,我是个珠宝大盗,养得起很多小猫。”

    “既然如此,我愿意给予经济援助,只要你能再多养一只——或者两只。”佩斯利看着可怜兮兮地趴在自己脚面上的毛毛,“……你说得对,我没有能力,所以只能扔给你。把这当成我在道德绑架吧。哥谭即将发生一些不太美好的事,我不希望把无辜的小孩子牵扯进去。”

    “什么‘不太美好的事’?”

    “这一部分就是我的责任了。”佩斯利抬起头,“那么……话说到这里,你愿意帮我去取外套吗?”

    赛琳娜冷淡地抬起下巴:“我不会免费干活的——不管你怎么威胁我。”

    “带走你讨厌的毛毛难道不就是最大的报酬了吗?”

    “……我不讨厌它行了吧!都快养出感情了你偏偏要插手!”赛琳娜终于忍不住露出了嫉妒的眼神,“为什么毛毛这么亲近你啊!你都从来没喂过它!”

    “它是一把枪,不会亲近人的——这都是你的错觉。”佩斯利拎起粘着她不放的毛毛,笑眯眯地打开门,“再见,赛琳娜。如果想它的话随时欢迎来看它。你知道我们住在哪里的——说不定还能看见扎坦娜呢。”

    赛琳娜打了个冷颤:“你对扎坦娜做了什么?”

    “请放心,她过得还挺开心的,还找到自己的同伴了呢。”佩斯利一只脚刚迈出房门,身后的人又迟疑地叫住了她。

    “……你说过,同一时期只能有一个毛毛。”赛琳娜有些忧虑地看着那只修长的黑色生物,“那前一个毛毛现在在那里?”

    佩斯利平静地看着她:“前一个毛毛是用纸叠出来的。”

    “所以方便收纳?”

    “——所以方便销毁。”

    赛琳娜的心颤动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想把毛毛留下来——它是温顺而胆小的动物,对猫和人都很友好。它长得很可怕,偶尔闯祸,却有着鲜活的生命,喜欢在沉默中蹦蹦跳跳,顺便蹭蹭人的裤腿。

    但是她知道,作为毛毛的制造者,佩斯利·连恩真的只把它当作一把冰冷的枪。

    第84章

    罗西南多最近很喜欢在房间里爬来爬去。

    尽管这个房间增添了不少家具, 佩斯利还是为一条二十英尺长,一吨重的鳄鱼留下了十分宽裕的活动空间,足够她从房间角落的冰箱走到另一头的衣柜, 中途路过一排和她差不多长的矮沙发, 上面铺着鹅黄色的羽绒软垫。鳄鱼的尾巴扫过沙发底端, 在墙角转身, 为自己找了一个合适的地盘, 然后安静地趴下来,仿佛一块沉默的白色礁石。

    鳄鱼今天走得格外缓慢, 因为佩斯利正躺在她背上, 像个被粗心的小孩一不小心钩在车门上的挂件玩偶,让罗西南多载着她满地乱爬。她双眼充血, 眼泪混着血丝不停流下来, 上半身叠在罗西南多嶙峋的脊背, 两条腿在地毯上拖来拖去, 看上去几乎没有呼吸——这是个在海难结束后游了个半死才找到礁石休息的倒霉水手。

    兔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她们身边, 把前腿搭在鳄鱼脑袋边, 竖起的耳朵朝四周转动着,试图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在经过十几分钟的努力后,佩斯利终于意识到他的存在。她侧着脑袋,把兔子拎起来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兔子象征性地蹬了两下腿,很快就放弃挣扎, 任由佩斯利把他黑色的皮毛蹭得脏兮兮的。最后佩斯利颓废地松开手, 让兔子就这么趴在自己脸上充当眼罩。

    又过了十几分钟, 一个黑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落下来, 用翅膀把没有防备的兔子扇了下去,并取代了他在佩斯利脸上的位置。渡鸦轻轻啄了啄她的鼻尖:“佩斯利, 你看上去快死了。”

    佩斯利的声音有些沙哑:“我没死。”

    “那一定有什么别的东西死了。”

    “堂吉诃德……我刚刚把一个有二十年毒瘾的女人的身体组织注射进眼睛,在刚刚过去的半个小时里分享了她的主观世界——所以没有东西死掉,除了我差一点就分裂出来的第二个人格。”

    渡鸦缩着脖子咯咯笑:“你看到了什么?快跟我说说!”

    佩斯利没有回答。她慢吞吞地从罗西南多身上滚下来,捞起兔子,像个肌肉萎缩的病患一样艰难地走到门口打开门,随后回过头:“到这儿来,罗西。今天是阴天,你可以去阳台上待会儿。”

    罗西南多听话地爬向门口,佩斯利顺手把兔子放在她身上,让两只动物出去感受一下新鲜空气。等他们走远了,渡鸦悠闲地跳上沙发:“佩斯利,你干嘛要把那只兔子支走?我以为他已经是你的宠物了。”

    佩斯利再次疲倦地倒在地上:“我只有罗西南多一个宠物。”

    “瞧你这话说的——以后不会还要把他变回人类吧?”

    “谁知道呢……”佩斯利发出断断续续的笑声,“我正在考虑这件事呢。”

    堂吉诃德歪着脑袋:“如果你不想要他,可以把他送给我吗?”

    “你要他干嘛?又不会发光。”

    “但是感觉会很好吃!”渡鸦的小眼睛里装着垂涎的光芒,“我都不记得碳基生物是什么口感了……上一次吃还是在上个世纪……”

    “……你想知道那个女人看到了什么吗?”

    渡鸦还沉浸在食物的诱惑中,心不在焉地回复道:“什么?”

    佩斯利抬起手臂,把手指戳进堂吉诃德胸前厚实的羽毛中,轻轻画了个圈:“所以,你真不知道啊……你看不见我看见的那些东西吗?这可和你说的不一样啊。”

    堂吉诃德这才反应过来。它大叫一声,气急败坏地张开翅膀:“那又怎样!我又不会一直把注意力放在你这儿!……只要我想看就一定会看到的!”

    “但是重要的部分正好没看到?”

    “你真讨厌!快把这件事忘掉!”堂吉诃德飞到半空中转了一圈,在自己的置物架上看到了一个没拆封的黑色小盒子,立刻找到了发难的地方:“嘿!佩斯利,你没拆我送你的礼物吗?”

    佩斯利安详地平躺着,慢慢合上眼睛,有气无力地问道:“什么礼物?”

    “那都放了多久了……你在纽约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渡鸦伤心地扑下来,像一块石头似的一头撞上佩斯利的肚子,“你为什么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你不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力气——如果我不是鸟,我现在就要开始流眼泪了!”

    佩斯利被堂吉诃德撞得差点代替它流眼泪。她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到架子旁边:“对不起!别啄我了!我现在就拆……是这个吗?”

    她把那个盒子拿下来,拉开上面歪歪扭扭的绳结,看见里面装满了零零碎碎的小物件。其中包括一枚钻戒、几本护照、被擦得发亮的紫心勋章、一叠拆了封的信,还有一本巴掌大的微缩圣经,封皮因为年代久远而裂成了三层。盒子里传来陈旧的纸质气息,让人联想到年代久远的图书馆,或者尘封的仓库。

    堂吉诃德还在佩斯利身后撒泼打滚,整只鸟都扭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形状:“我再也不送你礼物了!你知道送礼的时候最害怕什么吗?就是你这种人!随随便便把我的心意扔到一边,说明你根本就不重视我!……而且你还故意试探我!佩斯利,难道你不爱我了吗?这就是七年之痒吗……”

    “我们只认识了不到七个月。”佩斯利被吵得头皮发麻,感觉眼球在眼眶里跳。为了重新获得平静,她迅速想出了一大串甜言蜜语:“别叫了,老爷……你不是七年之痒,是住在我楼上的玛丽莲·梦露*,我成天都在想你呢。”

    “骗人!那你为什么不拆我的礼物?”

    “如果玛丽莲送了你一份包装好的礼物,你舍得拆吗?”

    堂吉诃德被这个强有力的比喻说服了,并顺带想起了一些伤心事:“她从来没有送我礼物。我以前送了她一支玫瑰花,结果她家里的花都堆满了。她死的时候一朵花也没带走……”

    “哇……我还不知道你有这段往事呢。”佩斯利背靠着置物架坐下,把盒子里的东西挨个看了一遍,“——你想要花吗?”

    渡鸦终于安静下来,忧郁地凑到佩斯利身边:“不要。花又不会发光。”

    对方的气头好像过去了。佩斯利拿起那枚钻戒,趁机询问道:“所以……这些东西都是你偷的?”

    堂吉诃德萎靡地趴在佩斯利的膝盖上:“不全是。有一些是从棺材里刨出来的,还有一些是那些人类扔掉的——这些都是很珍贵的东西,佩斯利。比如你手上的钻石,那是用一个十八岁的女孩的骨灰压制而成的,她的爱人带着这个戒指一直到自己七十年后死掉。”

    “……”佩斯利突然觉得这块石头变得格外沉重,“然后你把它从棺材里挖出来了?”

    “那可没有。一个给尸体化妆的家伙把它偷走,又抵押给了当铺——但这是人造钻石,只换了一百块。还不如让我拿走呢。”

    佩斯利把戒指拿到眼前,看见戒圈内侧刻着一行小字:“KW&JS”,这两个人的名字或许不会再有人记得了。她把一百块的戒指放回盒子里,感觉自己也被渡鸦传染了一点忧郁的情绪:“这里面的东西都是……重要的回忆吗?”

    “非常重要的回忆——比你的那些尸体重要一百倍。”

    “……”

    堂吉诃德的身型像海市蜃楼般缓缓拉长,最后在佩斯利身边变回了最开始的模样,六只翅膀友好地贴近她。堂吉诃德的身体散发出温暖潮湿的温度,令人目眩神迷。

    “佩斯利,你在学习那些知识的时候,作为交换的不仅是回忆,还有你作为人类的一部分。”它说话时带着一股泥土与腐烂的草木的气息,让佩斯利产生一种被头朝下埋在森林深处的错觉,“既然我无法阻止你,就只能帮助你——我会给你带来这些小物件,珍贵的记忆。它们原来的主人即使失去生命也不愿意忘。但在我们手里,这只是一些原材料罢了……你也见过记忆被掏空的家伙,一个假人——我不会让你沦落到那一天的。”

    厚重的翅膀几乎要把佩斯利整个人包裹起来。佩斯利感觉到那些滑腻的眼球正贴着自己的后背转来转去。她慢慢站起来,离开堂吉诃德的包围圈,把它的礼物留在地上。堂吉诃德四肢着地,又慢悠悠地贴了过来:“你不喜欢吗,佩斯利?用其他人的灵魂总比用你自己的灵魂要划算吧。”

    “如果我变成了‘假人’,你就会吃掉我,对吗?”

    “我不能容忍一个不属于人类的东西在我的地盘上乱逛。”

    楼下的门铃响了。佩斯利沉默了一会儿,摸了摸堂吉诃德的翅膀,随后轻轻叹气:“那就吃掉我吧。”

    话音刚落,某种来自深处的震颤透过堂吉诃德灰色的皮肤传递过来。堂吉诃德咧开嘴,用尖锐的牙齿磨蹭佩斯利的指尖,眼睛们藏在羽毛底下兴奋地滚动着。它的喉咙里发出愉快的闷笑声:“你确定?”

    “我是为你而活的,当然也会为你而死。”佩斯利眯着眼睛笑,“你不喜欢花,总会喜欢我吧?——作为你那一盒礼物的回礼,之后你可以吃掉我。我保证,我不会把带着迷惑符号的纸袋套在头上钻空子的。”

    “哎……佩斯利,这话比刚才玛丽莲·梦露的那句更能讨好我。”

    门铃又响了一遍,某个人站在楼下敲门,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还不愿意离开。

    “所以,不要再干涉我的行动,也不要再带回来这些……回忆了。如果我知道什么,一定会告诉你的——比如我刚才看见的那些东西。”

    “你看见了什么?”

    “蝙蝠侠。”佩斯利幽幽地回答,“很多,很多蝙蝠侠,出现在各种地点,横跨很长一段时间。那个女人的脑子里装的全是他,我想差不多有十年了。她会让自己的儿子出去收集蝙蝠侠的东西,然后再用各种方法把它们变成自己的作画工具。这不是她个人的行为,我还看见了她的许多同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堂吉诃德饶有兴致地听着。与此同时,刺耳的门铃声再次从楼下传上来。

    “早在我来这里之前,这地方就已经有一个秘密崇拜蝙蝠侠的宗教了。”佩斯利把凌乱的头发理顺,然后把挡在门口的堂吉诃德推到一边,“这让我产生了一个疑问:是先有蝙蝠侠,还是先有蝙蝠的信仰?像你说的那样,信仰是某些东西的温床……我不得不重新拾起之前的猜想——他气质阴沉、身体强壮、有责任心,还喜欢收集小男孩……”

    她打开门,回头看了眼堂吉诃德:“但是,或许连蝙蝠侠自己都不知道,他是被刻意创造出来的。”

    在门铃的催促中,她匆匆走下楼梯,拉开酒吧的大门。一个女人站在门口,手上捧着个大箱子:“我刚走到这里,一个快递员就把这个塞给我——应该是给你的……这边收快递都不用亲自签收吗?”

    这是个生面孔。她戴着一副过大的墨镜,金色的头巾裹住一头红发。但佩斯利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霍尔医生?”佩斯利好奇地看着她,“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走出韦恩的诊所呢。”

    医生拉下墨镜,露出神秘的微笑:“我也是这么想的——或许你永远不会去诊所了,所以我得亲自来找你。”

    第85章

    佩斯利接过包裹, 侧身让医生进门。对方似乎悄悄松了口气,有些迫不及待地走了进去。

    霍尔医生站在大厅中央,抬起头四处张望。她穿着一件过长的风衣, 把自己的身形遮盖得严严实实, 站在大厅中央环顾每一个角落。佩斯利看了眼包裹上的快递单, 把它放到一边, 随后漫不经心地提醒对方:“这里没有监控。”

    “……”医生摘下墨镜与头巾, 黑色的长发垂落下来,发根处藏着隐隐约约的红。离开昏暗奢侈的私人诊所后, 她习惯性挂在脸上的冷漠与淡然也随之褪去, 眉宇间反而带上了难以掩盖的忧虑,那是长期生活在紧张环境下会有的表情。医生打开手提包, 从里面拿出一个文件夹:“连恩小姐, 这是上次的体检报告。我认为应该亲自给你送过来比较好。”

    佩斯利眼神复杂:“……布鲁斯·韦恩的牙齿检测报告?他还没有放弃让我赔偿吗?”

    医生被这话逗笑了, 但她的笑容依旧忧心忡忡:“不, 他的牙齿好得很——是你上次来我这里留下的几份检查……根据检验结果, 我现在已经有充足的理由要求你立刻入院治疗了。”

    “我猜你应该不是来抓我的。”佩斯利打开大厅上方的吊灯, 淡黄色的光温柔地填满了房间。一个黑色的影子从两人身边滑过,带来一阵阴冷的风,转瞬间又消失在视野的盲区。医生敏锐地扭过头,什么也没有看见,但这让她看上去更紧张了。

    “刚刚有什么……”

    “那是毛毛。它喜欢恶作剧, 无视它就好。”佩斯利打开了所有的灯, 整个酒吧灯火通明。中间仍保留着那个U型吧台, 酒柜里只有两三瓶威士忌, 剩下的格子则敷衍地摆着几盆花。软和舒适的沙发围绕着吧台随意散布在各个角落,其中一个的侧面已经出现了深深的划痕, 仿佛有一只爪子很长很尖锐的大型生物把它当成了磨指甲的工具——那个黑色的影子就躲在沙发的背面涌动着,看不清全貌,但存在感很强。

    医生止不住地盯着毛毛拱来拱去时上下起伏的翅膀。佩斯利绕着吧台找了一圈,除了烈酒以外没找到任何可以用来接待客人的东西,只能给她倒了一杯颇为寒酸的柠檬水。

    “放松点,霍尔。这里是全哥谭最安全的地方。”佩斯利把水杯递给她,“如果你是跑出来的,完全不用担心会有人把你抓回去。”

    “……”医生勉强地笑了一下,“我不是跑出来的。”

    她慢吞吞地坐在吧台边上,脊背挺直,用冷静的眼神打量着佩斯利,随后找回之前的话题:“你说得对,我也不是为了抓你……有一个人让我过来寻求你的帮助。”她看向自己带过来的文件夹,佩斯利顺势打开,里面并不是体检报告,而是几张有些熟悉的照片——案犯现场的尸体照片。

    “今天凌晨,詹姆斯·戈登警长因为涉嫌谋杀被捕了。”

    佩斯利没什么反应。她专心致志地翻看照片与不太完整的笔录,这些材料显然不是通过正规手段获得的。

    “分尸……”她回想起一些细节,“我之后没有关注这个案子——现场有不少明显的线索,警方应该已经破案了才对。”

    “是即将破案。”医生深吸一口气,“他们已经找到嫌疑人,对方也承认了罪行……但是那个男人在昨天死在了警局,脑袋中了一枪。那一枪是从……警长的配枪里射出来的。弹道检测完全吻合,警长也正好少了一枚子弹。”

    佩斯利合上文件:“你觉得他是被冤枉的?”

    “不用我觉得——他绝对是被冤枉的。那个罪犯身上还有被殴打的痕迹,检察官怀疑是刑讯逼供……这个指控现在也被加在了戈登身上。”医生的眼中闪过愤怒的光,“没人相信警长会做这样的事,但是他们都想息事宁人,害怕把事情闹大。这关系着一位警长一生的荣辱,但是没人会在乎……”

    “或许还有一种可能。”佩斯利轻飘飘地插嘴,“——真的是他干的。”

    医生猛地抬起头,脸上闪过一丝仓皇,但很快又冷静下来。佩斯利没有在意对方对自己隐约的恼火:“恕我直言,詹姆斯·戈登变成杀人犯,这件事对警局的影响更大。大家一定会尽力想办法把他摘出来——除非事实摆在面前,没有回旋的余地了。执法机构的不作为和他们内部结构的稳定并不冲突,女士。”

    霍尔突然叹了口气,表情变得十分落寞:“或许吧……连恩小姐,你应该知道,警长其实也有一些……愿意为他挺身而出的伙伴。”

    “……”佩斯利缓缓地皱眉。她脸上冷淡的神色消失了,这几天一直在脑海中盘旋的一个身影再次出现在思绪中。

    “警长被控制在警局里,还是想尽了各种办法联系到我,坚定地要求我来寻找你——佩斯利·连恩。”医生沉稳地补充道,“剩下的人,他一个都没有提——包括蝙蝠侠。”

    佩斯利纠结地闭着眼睛摇头:“这是用来诱惑我加入你们的话术……我不会因为在警长心中战胜了蝙蝠侠而得意忘形的。我不是私家侦探,以后也不会是……”

    “如果你拒绝了我,就真的没人会帮助警长了。”医生轻轻抓住佩斯利的手,仿佛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对方身上,“他不会去寻找蝙蝠侠的——我跟他提过,但他拒绝了。现在他唯一信任的人只有你,佩斯利。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相信你是至关重要的,比蝙蝠侠还重要。”

    “好吧!”佩斯利睁开眼睛,坚定地反握住医生的手,“你说服我了……是警长告诉你我不喜欢蝙蝠侠的?总之,我上钩了,我会帮忙的。戈登做出了一个非常正确的选择,我佩服他的决策能力,同时我也不相信他会在杀人时犯下这么严重的错误——如果他真有这么蠢,是当不了警长的。”

    医生嘴角抽动:“他没有杀人。”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佩斯利拉着霍尔的手,两个人慢慢凑到一起。随后佩斯利微笑着轻声问道:“——你是谁?”

    霍尔条件反射地后退,但佩斯利紧紧拽着她,让她动弹不得。从远处看,两个人亲密地凑在一起,仿佛在说什么悄悄话——的确是在说悄悄话,压缩社交距离会产生出乎意料的压迫感,让人暂时失去组织语言的能力。医生一时之间忘了回答之前的问题,于是佩斯利换了一个:“你和詹姆斯·戈登一样信任我吗?霍尔?”

    “……除了你糟糕的身体状况,我对你一无所知。”

    “撒谎。”佩斯利抵着她的额头,“你了解我,或许调查过我。所以别再遮遮掩掩的。我说过,这地方很安全。只要我想,蝙蝠侠也没办法踏进这里。这比那个私人诊所更适合隐藏行踪。”

    医生渐渐找回理智,试着慢慢后退:“好吧。既然你已经对我有了猜测,不妨说说看?”

    “我认为,你的诊所,包括你现在的身份,都是假的。至少你之前不是干医生这一行的。”

    “如果我不是合格的医生,韦恩怎么会雇佣我呢?”

    “一栋固若金汤的大楼,一个经他允许才能接触的身份……一般来说这都算不上简单的雇佣。他在保护你,或者说拘禁你。如果你喜欢委婉一点的说法:保护性监禁。你是自愿的,但是出了点意外,戈登惹上麻烦了,出于某种我所不知道的原因,你愿意冒着生命危险从自己的堡垒里逃出来,只为了帮助他——别急着反驳,我知道你学过反侦察技巧,我也学过,还编了本教科书。我能斩钉截铁地说出来的东西全不是猜测,是基于观察的事实。”

    医生终于把自己的手抽了回去。她迅速站起来拉开距离,沉默着低下头。她的脸上出现了与戈登很相似的坚毅的表情。随后她挺起胸膛,把长发拨到脑后:“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要我来找你了。”

    佩斯利托着下巴看她:“因为我比蝙蝠侠厉害?”

    “我对这一点持保留意见。”医生的视线转向佩斯利身后那扇巨大的彩窗,一直萦绕在身边的那种淡淡的不安短暂地消失了。

    “我曾经的名字是芭芭拉·戈登。我是詹姆斯·戈登唯一的女儿……但我现在只是霍尔。”

    戈登面对着彩窗,眼中流动着夺目的光芒。

    “我,还有我爸爸,需要你的帮助。博士。”

    ————————————

    “吉姆,你老婆给你送来了降压药。”

    警卫把药片隔着栏杆递了过去。戈登一晚上没睡,被折腾得一脸憔悴,有些迟钝地伸出手接过。

    他看着手上的东西,半晌过后才疑惑地反应过来,他没有高血压。他坐回铁床上,翻来覆去地看着那板药片,夹着银丝的头发从额角垂落下来,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嘿……吉姆。”警卫站在外面安慰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别担心——我去给你弄点咖啡怎么样?再过一会儿你还得参加听证会呢,得收拾利落点,别被那群坐办公室的瞧不起,对不对?”

    “……”戈登疲倦地抬起头,“是啊……给我来一杯吧。谢谢,麦克。”

    麦克担忧地看着被拘禁的警长,微微摇了摇头,随后离开了牢房。戈登把药片放在手边,深深地埋下头,盯着自己磨损严重的皮鞋发呆。

    水龙头的滴水声十分规律,也十分阴沉惨淡。

    三秒后,一个沉闷的声音出现在耳边:“我还没见过在晚上开听证会呢,看来情况真的挺糟糕。”

    “哎呦!”戈登条件反射地大叫一声,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高高地蹦起来,落下时差点砸碎身边的洗手池。他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突然出现在身边的不明生物,脑袋上套着惨败的塑料袋。

    佩斯利把塑料袋提起来,手指抵住嘴唇:“安静,我们得先说会儿话。”

    戈登还没从惊吓中缓过来,反而心脏越跳越快,脑袋里血液倒流,几乎站不住。他嘴巴大张,颤抖着伸手指向床沿。佩斯利看着他思索了几秒才明白他的意思,立刻把刚刚送到的降压药递给他。

    戈登火速吞了两片,捂着胸口慢慢恢复。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惊魂未定地坐了回去。但他看佩斯利的眼神没变,仍然像是在看从镜子里钻出来的鬼魂。他看了眼头顶的摄像头,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是怎么……跑过来的?”

    “传送过来的。”佩斯利又把塑料袋套回去,“我以前说过,我们FBI都会传送。”

    “从我的药片里传送过来?”戈登肃然起敬,“博士,你连我会被吓到都算进去了,才给我准备了降压药吗?”

    “其实那只是普通的维生素片。如果你觉得它们缓和了你的症状,那应该是心理原因。”

    戈登又觉得有点心梗了:“……那这个塑料袋是干什么的?”

    “一个障眼法,让我不会被其他人或者摄像头看到——我从别人那儿学到的,真的很好用。”佩斯利绕着牢房转了一圈,最后停在戈登面前,“霍尔医生已经把情况告诉我了,我想留给我们的时间应该不太宽裕?”

    戈登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蜷缩起来:“霍尔……她还好吗?”

    “你的女儿在我那里,她现在很安全。事实上我建议她不要再回去了,她当医生的时候真的破绽百出。”

    “什么女儿?她可不是我女儿。”

    佩斯利冷漠地看了眼手表:“别这样……警长,如果我们非得在这个问题上争论的话,最后还是只有你一个人尴尬——咱们还是抓紧时间吧。”

    戈登握紧拳头,阴沉地摇头:“我并不是……想要你来帮我摆脱罪名,博士。”

    “我也没打算帮你摆脱罪名。”佩斯利盯着他的脑袋,“我是来寻求真相的。”

    警长露出有些凄凉的微笑:“正合我意——我请求你,继续我之前的调查。”

    “调查是谁杀了那个犯人?”

    “就是我杀的。”戈登抬起头,神色自若,“没有别人。我朝他开枪,他死了,就这么简单——不然我为什么这么快就被抓过来?”

    佩斯利眨眨眼睛,平静地看着他。对方在她的注视中变得不太自在,最后移开视线:“我不管你从我脸上分析出什么东西,最后我在法庭上只会这么说——直接认罪。现在我保持沉默只是为了拖延他们的进度。”

    “拖延进度?”佩斯利有些好奇,“什么进度……你的手上有关键证据,但是你不愿意说出来,也不希望被别人知道?”

    “……”

    “长官,我的确是来帮助你的,所以你得尽量配合我,好吗?”

    “……那家伙的确是个替罪羊。”戈登的表情突然变得古怪起来,看上去有些愤怒,有些害怕,还有点疑惑,“绑架并虐杀了一个无辜的家庭,把他们分尸后装在行李箱里的另有其人。”

    佩斯利慢悠悠地接话:“你认识的人?”

    “这不是真的。”戈登瞪着她,“这是个陷阱,他被陷害了。怪不得这个案子破得那么轻松,这些线索全都是设计好了的……我暂时找不到这中间的漏洞——但是你能找到,博士。你必须找到。这非常重要……”

    佩斯利听着他的话,突然灵光一闪。她弯下腰,屏住呼吸,直勾勾地看向戈登的眼睛:“谁被陷害了?”

    戈登的嘴唇颤抖着,似乎不愿说出那个名字。

    “是蝙蝠侠,对吗?”佩斯利观察着对方的表情,“你发现蝙蝠侠牵扯进来,正好变成了你们想要的凶手?”

    “他不是凶手。”戈登咬牙切齿地强调,“蝙蝠侠不杀人。他是个正直的好人,可能不太合群,手段也……不是特别温和。但是我了解他。他为哥谭做出的贡献比所有人——包括你和我——都要大得多。”

    佩斯利愉快地笑了:“既然如此,为什么我却变成了你现在唯一信任的人了呢?”

    戈登变得十分悲伤,其中又蕴藏着浓郁的怒火。这种愤怒不是冲着佩斯利来的,而是指向一些更遥远的东西,可能是过去,也可能是未来。

    佩斯利还想说些什么,却突然感受到一丝诡异的气息,和毛毛在玩耍时迅速擦过自己脚踝的感觉差不多,但令人憎恶。她警觉地直起身,再次环顾牢房。这个小隔间一览无余,和所有牢房一样简陋且安静。周围除了人类的呼吸声,就只剩下洗手池那边传来的滴水的声音。

    佩斯利把疑惑的戈登放到一边,慢慢走到洗手池旁。她抬起遮住视线的塑料袋,盯着水池中央那个黑洞洞的下水口。黑暗在悄无声息地涌动,其间仿佛藏着什么不可言说的存在。佩斯利拧开水龙头,带着消毒水味道的水流断断续续地落下来,在排水口绕了两圈,形成一个绵软的漩涡,再淅淅沥沥地流下去。管道吞咽液体的声音在狭窄的牢房中回荡着,又在蠢蠢欲动过后归于平静。

    不管那是什么,如今暂时离开了此处。

    戈登大概也隐约感觉到什么,但大部分是被佩斯利的反应吓的。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紧张地盯着对方,实际上一无所知。

    过了一会儿,佩斯利关上水龙头,回头看向警长。

    “让我做个总结。”她的声音代替了水声,“你希望我和你一起包庇嫌疑人,在蝙蝠侠被逮捕之前,毁灭对他不利的证据。”

    “是找到那些证据的漏洞!”

    “——如果有漏洞的话。”

    “绝对有!”戈登有些紧张地瞥了眼门口,再次压低声音,“执法者需要在任何时候保持客观——但我已经没办法客观了,我不相信蝙蝠侠会杀人。所以只能由你来。”

    “也就是说,如果我最后证明,真的是蝙蝠侠干的,你也会接受?”

    “当然不会!……我会找另一个人推翻你。随便你怎么说,但是我在这种事情上不会犯错。”戈登始终保持着自己的倔强,但眼中带上来一些恳求,“这不是帮助我,连恩——是帮助蝙蝠侠。我不能让他背负莫须有的罪名……他承受的已经够多了。”

    “说到这个,他没来找过你吗?”

    “他很忙……大概是阿卡姆出事了。”

    “啊……所以今天警局里的人也不多。”佩斯利若有所思地点头,“——你的证据在哪里?”

    戈登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张开嘴,把手伸了进去,开始一脸扭曲地给自己拔牙。但那颗假牙装得有点太牢固了,一时半会儿拔不下来。他拔了半天,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一会,口齿不清地解释道:“有个小型的usb装在里面,我很快就能搞下来……你那是什么表情!你知不知道这有多痛?能不能尊重一下我的牺牲!”

    佩斯利嫌弃地抬手:“暂停一下……”

    但戈登拔得起劲:“这次一定能下来。”

    “我知道——但是先暂停。”佩斯利抓住对方的手臂,“你手上的这个证据有多关键?”

    “要多关键有多关键!”

    “好吧,让我打个比方——如果你现在突然死了,只有这个珍贵的证据留了下来,它会成为给蝙蝠侠定罪的关键物品吗?”

    “没错,就这么关键……”戈登意识到了什么,“有人要杀我?”

    佩斯利没有回答。她迅速戴上塑料袋站到戈登身边。两秒钟后,刚才的警员端着咖啡走了进来,对眼前的佩斯利视若无睹,只是朝着戈登温和地笑。

    戈登也对他点点头,站起来准备接过咖啡。就在他思考怎么再把这人支开时,佩斯利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道:“让他走近一点。”

    戈登不明所以,但还是决定照做:“麦克……你能过来一点吗?我突然想起来一些事。”

    麦克立刻凑了过来。

    “再近一点。”佩斯利似乎还不满意。

    “嗯,能再近点吗?我这把老骨头……干什么事都不利索……”

    “吉姆,别这么说。”麦克怜悯且友好地贴在栏杆上,顺手把咖啡递进去。就在这时,佩斯利快步走过去,一把攥住麦克的前臂,将他的关节抵着栏杆向外折。清脆的骨裂声从衣服和皮肉底下传了过来,随后是猝不及防的哀嚎。

    戈登呆滞地看着佩斯利熟练地从疼晕过去的麦克身上摸出钥匙,在其他警员赶到之前就打开了牢房大门。没人能看见头套塑料袋的佩斯利,于是循声赶来的众人只能看见倒在地上的麦克、洞开的牢房,以及因为太过惊讶反而面无表情的詹姆斯·戈登。

    在两拨人对望时,佩斯利强硬地拽着戈登冲了出去(放在其他人眼里就是戈登一个人猛冲过来),灵巧地躲过了警察们的夹击,飞快地穿过办公室和大厅,最后跑出警局大门。身后警察的呼喊和叫骂让戈登一激灵,他崩溃地朝佩斯利大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你现在很危险,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你不是会传送吗!”

    “那样你不就是凭空消失了吗——大家会担心的。”

    “我现在明目张胆地越狱就没人担心了吗!”

    佩斯利发出古怪的笑声,她的反应让这次莫名其妙的越狱行动看上去更像个恶作剧了。但是戈登竟然无法从她手底下挣脱,只能狼狈地跟着她疯跑,还得注意不会被自己绊倒。

    这一刻,他无比明确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需要吃降压药的年纪了。

    第86章

    芭芭拉·戈登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

    在头顶的正上方, 大概是沉闷的摩擦声,一个坚硬、沉重的物体从地板上慢慢拖过去,在左上角停了一会儿, 然后一点一点地挪进了某个房间。

    黑色的影子又一次从她眼角闪过, 仿佛被风吹动的黑色幕帘, 轻飘飘地从手指间滑下去, 最后紧贴着自己的后脖颈, 看不见,但也难以摆脱。芭芭拉站在灯火通明, 温暖舒适的大厅中央, 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躲在自己视野的盲区,用无法被理解的眼睛注视着一切, 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气息填充进属于人类的空间中。

    在第三次被看不见的生物撩拨后, 芭芭拉从后腰抽出她的手枪, 警惕地朝门口走去。本能驱使着她尽快离开这个酒吧, 离开这块陌生的领土。在寂静中, 她一边倒退一边观察四周, 总觉得某个东西会从角落里跳出来扑倒她。

    就在她即将碰到门把手时,大门被气势汹汹地推开了。

    “我们有麻烦了。”红头罩急匆匆地走进来,迎面撞上了芭芭拉·戈登。看见熟人的脸,他条件反射地摸了一把头上的面具,随后与她沉默着对视。

    “……”

    “……”

    红头罩冷漠地举枪:“晚上好。你是客人还是敌人?”

    芭芭拉抿着嘴, 表情突然变得有些为难。她尴尬地移开视线, 同时把枪收了回去:“嗨……我听说至尊蝙蝠侠的事了。所以, 嗯……欢迎回来?”

    “……所有人都知道了。”红头罩的声音很平缓, 仿佛看淡了一切,“所有人, 对吗?”

    “包括你可能不认识的人。”芭芭拉又体贴地拿起了武器,“这样吧——我假装不认识你,和你打一架……会让你好过一点吗?”

    红头罩平静地摇头:“别这样。你知道吗,如果放在一个月前,这时候我应该已经去澳大利亚发展了,那地方没人能认出我,而且环境也很好。我可以重新开始。”

    芭芭拉点头:“我们也考虑到了你当场移民的可能性,但是布鲁斯说你不会走的,顶多躲上半年……”

    “我也不打算躲。因为我看开了。”红头罩发出成年人的叹息,“代号这种东西,一点意思也没有。既然有人叫‘蝙蝠侠天下第一’,也一定会有人叫‘至尊蝙蝠侠’。仔细想想,就连‘蝙蝠侠’也不是特别好听,我敢打赌老头子刚开始用这个名字的时候也会很难为情……”

    芭芭拉看着杰森想尽办法自我安慰,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多年不见,杰森·陶德已经从叛逆的小孩成长为了心态稳定的大人,但身上依然带着熟悉的气息。他的闯入仿佛打破了一个冗长黏腻的噩梦,这个气氛诡异的酒吧也终于有了点正常的气息,让她紧张的心情渐渐放松下来。红头罩十分嘴硬地说了一大堆“蝙蝠侠”这个代号的坏话,随后看着芭芭拉的面孔:“……总之,我不会跑的。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总是会回到哥谭。”

    “是啊……”

    “我一直想见你一面,芭芭拉。”杰森摘下面具,“我得和你确认一件事。”

    芭芭拉下意识地回避了对方的视线。她已经预感到红头罩要问什么了。

    但这个问题暂时没能问出口。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倒吊着从芭芭拉的背后落了下来,像水滴一样砸在地上。在现场的两个人类警惕的视线中,毛毛懒洋洋地张开翅膀,原地转了一小圈。它拱起背脊,用一种诡异的姿势蜷缩起来,努力伸长脖子。那张平滑得无比虚无的脸庞中间出现了几圈水波似的涟漪,随后一小团漆黑的物体被吐了出来,在地上狼狈地滚了两圈,最后迷迷糊糊地停在芭芭拉脚边——一只炸毛的兔子。

    毛毛颇为不舍地蹭了蹭这个无法被消化掉的小东西,紧接着轻盈地绕过他们,穿过大门,在微不可闻的振翅声中飞了出去。

    芭芭拉惊恐地目睹了一切,同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就是刚才那个尖耳朵的怪物一直在注视着自己。她转过头,却看见红头罩见怪不怪的表情。

    “那家伙又搞回来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他看上去有些无奈,又有些好奇。

    芭芭拉·戈登心头一跳。她猛然察觉到,杰森身上所谓“熟悉的气息”好像不只是来自过往的印象……

    阿尔弗雷德看见达米安从外面捡小动物回来的时候,好像也是这种反应?

    ————————————

    在与警局相隔不远的马路边上,几辆鸣笛的警车呼啸而过。尖锐的声音由远及近,带来急促的风,又迅速远去,在耳膜外留下一层刺痛的痕迹。

    佩斯利背靠墙壁,默默盯着房顶上的夜空,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在她身后的角落里,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正在探头探脑,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躲避着不存在的追捕。佩斯利的塑料袋正套在他脑袋上。

    戈登在袋子上扣了一个洞,好露出自己的眼睛。这个造型让他肩膀以上的部分看上去很像吃豆人游戏里的白色小幽灵。

    “他们走了吗?”警长小声问道。

    “只要你不主动搭话,没人会看见你的。”

    “你确定?这玩意儿靠谱吗?”

    又一辆警车从反方向驶过,戈登迅速缩回墙角。不知为何,他好像十分沉浸于自己逃犯的身份,反侦察意识十分强烈:“我有一个小型的安全屋,咱们得绕过监控走过去,然后再想办法把那颗牙拔出来……”

    佩斯利敷衍地回应:“就按你说的做。”

    等警笛声渐渐消失,戈登缩着脑袋冲向马路另一侧,同时焦急地朝佩斯利招手:“快跟上!”

    佩斯利慢吞吞地跟在他后面:“警长,你觉得蝙蝠侠现在会在哪里?”

    “蝙蝠侠无处不在——博士!别散步了!”

    戈登的塑料袋在寒风中微微晃动着。在意识到自己潜在的生命危险后,他之前在警局里那股颓废的气质迅速消失了,整个人变得十分亢奋,快步前进的同时还在喃喃自语:“会有谁想杀我呢……”

    “这不是我们现在要探究的问题。”

    “怎么不是?我们得抓住这条线索,最好一口气揪出幕后黑手……”戈登回头看了一眼,又谦虚地补充道:“——这是我个人的想法。博士,你觉得我们现在应该干嘛?”

    佩斯利刚想开口,远处突然传来压抑着的尖叫声,拖住了两人前进的步伐。受害者的呼救声在哥谭的夜晚是很常见的声音。戈登停在原地,迅速给自己找了块碎砖头,转瞬间就从逃犯又变回了尽忠职守的警察。他回过头打算叮嘱佩斯利留在原地,对方却悄无声息地飘到了他身边:“现在,我必须搞清楚一件事。”

    “等我把这里的麻烦解决了再说……”

    佩斯利抓着戈登的手腕,制止了他见义勇为的脚步:“等回答我的问题再说。”

    不正常的响动再次从远处传了过来。戈登一脸焦急:“什么问题?”

    “告诉我,布鲁斯·韦恩是蝙蝠侠吗?”

    “……”

    戈登严峻地看着佩斯利,斩钉截铁地回答:“不是。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似乎是觉得这个设想太过奇怪,警长摇了摇头,直接一个人冲了过去。等他赶到案发现场,只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孩缩在墙角,惊魂未定地看着某个方向。她的手臂被划破,留下一道长而深的伤口,鲜血染红了她的白色衬衫。

    戈登快步走了过去:“女士,你没事吧……”

    被抢劫的女孩回过头,却看见一个皱巴巴的白色塑料袋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立刻发出比刚才被袭击时更加惊恐的叫声。警长从没体会过被当成鬼魂的感觉,被这高昂的尖叫吓了一跳。好在佩斯利迅速赶了过来,一把捂住女孩的嘴巴,脸上写满了求知欲:“你为什么觉得他不是?”

    “……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戈登手忙脚乱地把受害者从佩斯利的钳制中解救下来,“对不起……我是人类!请冷静一下!”

    缩在地上的女孩一脸畏惧地看着他,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我的钱都被抢走了!”

    “我知道……我是来帮你,不是来抢钱的。”警长拿出了最温柔的声音,“你受伤了,得先报警,然后去医院,好吗?”

    连番的惊吓让女孩止不住地摇头:“那是我一个月的工资……”

    佩斯利不耐烦地看着对面的两人,又看了眼深蓝色的天空。戈登正熟练地安慰年轻的姑娘,他当了很多年的警察,照顾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已经成了他的生活原则。很快,女孩从激烈的情绪中缓了过来。她捂着受伤的手臂,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有些胆怯地看着警长:“谢谢,先生……我的车就停在下个街角,你可以送我过去吗?谢天谢地,我把手机落在里面了,这是我唯一没被抢走的东西……”说到这里,她又开始哽咽起来。

    戈登搀扶着女孩向前走去。两人刚要在路口转弯,警长的脚步却慢了下来。他的确在街角的路灯底下看见了一辆汽车,安安稳稳地停在远处。戈登低下头看着女孩,想在说些什么,侧后方却伸过来一双手拍了拍女孩的后颈,对方还没反应过来就一声不吭地晕了过去。

    警长下意识地扶住她,然后带着她迅速挪到某个视线死角,有些生气地看向佩斯利:“你做了什么?”

    “帮你逮捕罪犯。”佩斯利冷漠地站在他身后,“你应该看见了,那辆车里的才是真正的劫匪。等你被这个姑娘骗过去,下次醒过来的时候估计连器官都被挖走了——刚才你就没发现她身上不对劲的地方吗?”

    “我当然知道!你以为我没有解决办法吗?”戈登愤怒的看着那辆车,再看看昏迷不醒的诱饵,“……这只是个小孩子。”

    “是啊,没有威胁,甚至连精明的警长都会被她骗到。”佩斯利拍了拍戈登的肩膀,“嘿,这样吧,既然你现在不急着跑来跑去,不如我们在这里歇一会儿?把她放在地上,我想给你看个东西。”

    戈登把头上有些移位的塑料袋扶正:“什么东西?”

    “还得等一会儿,别着急。”佩斯利拉着有些萎靡的警长坐在路边冰冷潮湿的台阶上,“注意那辆车,我猜那里面有四个人等着你上钩……你会是第一个目击的,说不定以后还要和大家分享珍贵的经历呢。”

    戈登被迫坐了下去。他对佩斯利的这种心不在焉的状态很不满,但自己的人身自由相当于掌握在对方手上,因此只能有点憋屈地说道:“……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总之,在这段等待的时间里,我们可以继续刚才的话题。”佩斯利搓了搓手掌,“你认为布鲁斯·韦恩不是蝙蝠侠,有什么证据吗?”

    “为什么我们要在这里……”戈登疲倦地捂住额头,“我们一定要弄明白蝙蝠侠是谁吗?”

    “当然。蝙蝠侠的社会身份对他来说是个安全的退路,可以帮助他随时消失。这会给未来的抓捕造成障碍。”

    “他根本就没犯罪!”戈登说完后又迅速补充,“——没犯杀人罪!”

    “我会去搞清楚的。”

    “好吧!……先告诉我,你觉得布鲁斯·韦恩是蝙蝠侠,又有什么证据?”

    “没有。”佩斯利一脸坦然,“这是我猜的——也可能是因为下巴。”

    “……下巴?他们的下巴长得一样吗?”

    “不,蝙蝠侠的更方一点,但我怀疑那是因为他在口腔里放了临时的填充物——虽然我完全搞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直接把自己的下半张脸遮起来。”佩斯利感同身受地捂住下颌,“长官,你和蝙蝠侠挺熟,不觉得他平时说话的时候总是咬牙切齿的吗?我猜,如果他嘴巴张得够大,说不定会有海绵掉出来,所以他只能假装自己是个小嘴巴……”

    “别说了。”戈登痛苦地闭上眼睛,“不管这是不是真的,我都希望是假的……现在我满脑子都是往外吐海绵的蝙蝠侠……这和小韦恩又有什么关系?”

    “你还认识老韦恩吗?”

    “我只认识老韦恩。”戈登把自己的塑料袋搓得沙沙作响,“他是个伟大的好人。至于他儿子……起码他不是那种特别恶劣的富二代。”

    “我查了以前的资料,这家伙收养小孩的频率和收养小猫差不多。没人觉得这有问题吗?”

    “如果有问题的话,那些年轻人会自己说出来的——而且有钱人为家族企业培养人才是很普通的事。和韦恩有姻亲的凯恩家当年几乎把自己旁支的所有女孩子都接到了哥谭,那才叫奇怪呢……布鲁斯·韦恩的母亲就是个凯恩,她也是个很值得怀念的人物……”戈登说着说着突然瞥见了佩斯利怪异的表情。对方正用审视的目光盯着自己,仿佛现在才第一次认识他一样。

    “……我就是这么八卦!怎么了!”戈登气急败坏地替自己辩解,“这里是哥谭!每天晚上我下班回家,电视节目里除了肥皂剧就是当地各大家族的爱恨情仇,所有哥谭人都知道这些!这是我们的娱乐活动!”

    “没关系,我喜欢八卦——但是你一直在说上一代的故事。”佩斯利好奇地凑近他,“布鲁斯·韦恩没什么好说的?”

    戈登撇嘴:“我和他不熟。”

    “但是他不也经常和肥皂剧一起出现在电视节目里吗?”

    “是啊,除了换女朋友就是因为滑雪摔断腿。没什么特别的。”

    “问题就出在这里。”佩斯利轻轻点头,“哪怕全天直播他的生活,韦恩看上去也很单薄,连长期八卦的价值都没有。这人一定非常谨慎,我认为他有一个秘密身份——在蝙蝠侠、外星人和欧洲间谍三种可能性里,第一个更合理一点。”

    戈登隔着塑料袋提醒道:“这完全是你的主观想法,博士。没人会觉得韦恩‘单薄’。你不能因为他是个无聊的人而擅自给他安排秘密身份,这犯了先入为主的错误——这可是你自己的书里写过的。”警长得意地笑了两下,“目前为止,你的证据完全不能说服我——但是我有能够说服你的证据。”

    “你说得对。”佩斯利迅速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我的证据链的确很薄弱,基本上都是我瞎猜的。因为这两个家伙都很麻烦,所以我非常希望他们其实是同一个人,这样我的工作量就少了……那么你有什么证据?”

    “布鲁斯·韦恩和蝙蝠侠互相憎恨。”戈登的态度无比肯定,仿佛在宣布世界上唯一的真理,“这也是每个哥谭人都知道的事实。”

    佩斯利眨眨眼睛,饶有兴致地笑了起来:“跟我说说?”

    “你不了解也情有可原,那段时间没人敢报道这些事情……韦恩曾经指控蝙蝠侠犯下了谋杀罪。”

    直到现在,提起这件事时,戈登还是有点愤愤不平:“他以前资助过蝙蝠侠——他亲口说的。但因为这件事,他们俩闹掰了。大部分人都觉得那个有钱的小子是在无理取闹……小丑是自己从楼上掉下去的,这是正当防卫。”

    警长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忧伤,比起说服佩斯利,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完完全全的正当防卫。”

    佩斯利终于听到了自己想要的八卦:“检察官、法官、陪审团,所有人都认为是正当防卫?”

    戈登坚定地点头:“这个案子非常简单——小丑行凶被蝙蝠侠抓住,在逃窜时从楼顶掉下去。什么谋杀……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可是你现在这个案子也很简单。”佩斯利意味深长地插嘴,“警长,你相信上次的判断,却不相信这一次的吗?”

    “……”戈登仿佛被打了一拳,用复杂的眼神盯着佩斯利。明明隔着塑料袋和眼镜,佩斯利还是从对方的眼睛中看到了恳求的意愿。于是她把后面的质问咽了回去。

    ——你的执法流程,究竟是以什么为标准的?

    佩斯利扭过头,继续看向那辆停在路灯下的汽车。在有些尴尬的沉默中,她轻轻叹了口气:“它来了。”

    正在自我纠结的戈登茫然地抬起头:“谁?”

    装着不法分子的汽车也进入了他的视野。在抬头的一瞬间,他看见一道黑色的闪电沉重地砸在车顶上,激起沉闷的碰撞声。车顶像罐头一样被轻易地掀开,四个蒙面的男人在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被依次抓了出来,再被抛向半空。模糊的视线中,警长差点以为是蝙蝠侠过来了。但是他定睛一看,那是一个比蝙蝠侠更加高大,也更加瘦削的怪物,拥有兽类强健的后腿与薄而宽的翅膀,背后拖着一条细长的尾巴。这东西乍一看很像蝙蝠侠,但那些属于人类的部分被尽数去除,仿佛扭曲的空间中一道邪恶的剪影。

    迅速解决车里的人后,黑色的生物趴在车顶,朝着佩斯利所在的方向急不可耐地跳了两下,但没敢过来,只能赌气似的拆掉汽车剩下的部分,把一些小零件吞进肚子里。发完脾气后,它再次张开翅膀,仿佛汇入海洋一般于夜空中融化。今晚它有许多事情要做,因为蝙蝠侠会在许多地方缺席。

    戈登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他慢慢扭过头,看见佩斯利脸上挂着满意的微笑。

    “你想让我看的……就是这个?”

    佩斯利点头:“它是蝙蝠侠。”

    “它不是。”

    “它很快就是了。”佩斯利站起来拍拍裤子,“相信我,警长。考虑到蝙蝠侠这个名字无人认领,大家会更喜欢刚才那一个的。因为它真的是不会流血也不会死亡的怪物。”

    戈登喉头梗塞,艰难地反驳道:“蝙蝠侠不是怪物。”

    “正因为他不是怪物,你才会担心他遭到指控,或者犯下谋杀罪。”佩斯利微笑着蛊惑他,“如果他不再是人类,而是个简单的工具,就不会再受到任何法律或者道德的谴责了……这难道不是对蝙蝠侠的保护吗?”

    “……蝙蝠侠会找上你,和你的‘工具’的,博士。”

    “我很期待。”佩斯利看了眼天上的月亮,“……但是我等不及了,我要去找他。警长,你的usb放在哪里来着?”

    戈登愣了一下:“左边,下面一排最后一颗——”

    没等他说完,佩斯利就一把扯下他头上的袋子,顺势把警长摁在地上。她隔着对方的脸颊摸到最里面那颗后槽牙,然后曲起手臂,用手肘把那个隐蔽的证据精准地敲了下来。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前后加起来不超过五秒钟,以至于警长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没流多少血,连疼痛的反应都慢了半拍。

    佩斯利收起那颗牙齿,报出一串地址:“——到这里去,比你的那个安全屋好一点。我去阿卡姆看看,或许能找到蝙蝠侠。”

    戈登捂着脸,眼神呆滞:“我可以自己……”

    “芭芭拉也在那里。我让她负责接应你——我记得你们很久不见面了,想让她白等一场吗?”

    戈登不说话了。

    佩斯利蹲在警长面前,冲他露出宽慰的笑容:“放心吧,吉姆。我干这一行也有很多年了。要不我们打个赌?”

    “赌什么……”

    “我会弄明白蝙蝠侠的真实身份。”佩斯利看上去跃跃欲试,“等我成功了,你就要把警局楼顶的那个蝙蝠灯送给我。”

    “如果你失败了呢?”

    佩斯利愉快地笑了:“我不会失败。”

    第87章

    人的躯体可以抵抗坚硬的钢铁——只要有足够的重力势能。而从十二楼的高度掉下去显然不够。

    在脑袋朝下的情况下砸在水泥地上, 结局可能会是摔碎颅骨和颈椎,眼睁睁地看着脑浆和上半身的血液从头顶的缺口流出来,直到趴在自己身体的碎片中停止呼吸。这是非常痛苦, 也非常引人注目的死法, 就像被厚实的书本迅速拍死的虫子——即使尸体被处理掉, 还是会在纸页上留下难以消除的痕迹。

    小丑就是这么死的。他的死亡很突然, 以至于扛着长枪大炮的记者和好奇心浓郁的路人赶到现场时, 只能看到明黄色的警戒线,以及那一滩惨烈的血痕, 像制作得非常敷衍的标本。如果站在楼顶向下看, 这种既视感会更加强烈。这个鲜红的标记仿佛永远也不会褪色,就这么阴魂不散地留在了某个人的书页中央。

    蝙蝠侠就这么低着头, 隔着三十六米的垂直高度盯着小丑的血迹。夜风将他沉重的披风高高扬起, 让它看上去仿佛一面阴郁的旗帜。

    “正当防卫。”詹姆斯·戈登在蝙蝠侠的背后打电话。他的声音被风搅乱, 听不真切。

    “我们没在现场发现多少打斗的痕迹——即使你亲自过来也是一样的结论……我保证, 你可以看看那些照片……我明白, 好的。”

    他挂上电话, 故作轻松地抱怨道:“唉……全世界的上司都是一个样吗?我真搞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紧张。”

    “这件事远没有结束。”蝙蝠侠背对着他,“小丑拥有许多追随者,接下来你们得时刻提防他们的行动。”

    “那群乌合之众已经不成气候了。”

    “保持警惕,戈登。接下来的日子或许会很难过。”

    “我明白。我们会配合你的……我好像忘了对你说谢谢。”

    蝙蝠侠缓慢地转过身,动作僵硬, 仿佛从脚下的那个死亡的痕迹中移开视线是一件很艰难的事。他的声音照旧被风带走一部分, 然后冷漠地传到戈登耳边:“你们不需要配合我。”

    戈登摊开手, 对蝙蝠侠的态度习以为常:“好的好的……我知道, 你自己能搞定,用不着我们这些普通人操心……”

    “我会去参加庭审。”

    “……”戈登愣了一下, “你在说什么……没人打算审判你,好吗?都说了这是正当防卫——”

    “你知道真相,我也知道真相。”

    “真相就是这样!”警长突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怒火,“你什么意思?我是在包庇你吗?还是为了让你逃脱罪责跑过来歪曲事实?……这是在侮辱我,也是在侮辱你自己。参加庭审?谁会带着一个该死的面具参加庭审?”

    “那就把这个该死的面具摘下来。”

    戈登被这句话吓得倒退了两步。他震惊地盯着蝙蝠侠,或者蝙蝠侠的面具,突然变得有些窘迫,仿佛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陌生人。他的嘴巴张张合合,最后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不打算继续下去了?”

    蝙蝠侠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警长。戈登忽然希望这个寡言的男人多说两句,比如“是的,我受不了了,干脆趁这个机会退出”或者“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摘下面具照样是蝙蝠侠”。

    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在很久很久之后,警长重新回顾这个狂风凛冽的夜晚时或许会发现,蝙蝠侠并不是不想回答他,而是在根据他的反应思考接下来的选择。小丑死了,哥谭是否还需要蝙蝠侠?至少在那短短的几秒钟里,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放在詹姆斯·戈登一个人的身上。

    “我不会……我不能让那个家伙毁掉你。你听见了吗?蝙蝠侠?”戈登此时尚不知情,但已经怒气冲冲地给出了答复,“正当防卫!你只是在保护我们的、所有人的孩子,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如果有人要因为这种事情把你送上被告席,那他才是该被审判的那一个!”

    面具遮住了蝙蝠侠全部的表情。让他看上去冷酷得让人畏惧:“不。我连我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

    警长打了个冷颤,过往的伤痛习惯性地浮现出来,但他的态度也随之变得更加坚定:“……我不会让你进监狱的。”

    “让法官决定吧。”

    “你想进也进不去。”戈登信誓旦旦,“所有人都站在你这一边,我保证——那个叫韦恩的小子可能不会,但他只是在哗众取宠。只要干点吸引注意力的事,那群人的股票价格就能莫名其妙地往上涨一点……”

    “我不会让你进监狱的。”警长又重复了一遍。

    他的手机在这时候响了起来——这让他松了一口气。戈登百感交集地看了蝙蝠侠一眼,随后拿着手机离开了屋顶。蝙蝠侠留了下来。北风呼啸,几乎要把他从房顶上吹下去,但他屹立在原地纹丝不动,任由身后的披风被随意撕扯着。衰败的灰色大楼包裹着他,然后是混凝土与金属构成的街道,再然后是冷漠的、年迈的哥谭,最后是他头顶的黑色苍穹。整个世界飘摇破碎,一股脑地倾泻下来,让人产生不断坠落的错觉。

    许久之后,一个微弱且疲倦的声音轻轻消散在风中。

    “……我已经在监狱里了。”

    ————————————

    “那地方就是个监狱。”

    船夫点燃了一根香烟,劣质烟草的气息蔓延开来。他叼着烟头,声音含糊不清:“要我说,整个哥谭就是个大监狱,里头装满了神经病——咱们两个没被抓起来,只不过是病情比对面的那些家伙轻一点罢了。”

    “对面”隔着一段狭窄的海峡,与考文特里崭新的公墓遥遥相望,承载那群病情最重的家伙,坐船过去的话只要五分钟。按照佩斯利的原计划,半夜的港口没有人,她可以偷一艘小船登陆奈何岛,看看神出鬼没的蝙蝠侠会不会出现在阿卡姆疯人院。

    但是今晚情况特殊。即使站在对岸,佩斯利也能看见夜幕中星星点点的火光。阿卡姆真的出了点问题,导致住在这周边的居民基本上都不敢合眼——包括现在这个游荡在港口看守船只的船员。

    ……至少在那里找到蝙蝠侠的可能性更大了。

    “今天晚上真热闹。”老船夫露出了一点怀念的表情。

    佩斯利眯着眼睛观察海面:“以前也有这么热闹的时候吗?”

    “那可多了去了……”对方似乎有一大堆陈年往事要倾吐出来,正好抓到了佩斯利这个听众,“有个在脸上画油彩的家伙,三天两头在阿卡姆放烟花。他死了之后的确消停了一会儿——但是我就知道,这地方是不可能彻底安静下来的。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干什么吗?”

    船夫精神抖擞地笑了两下:“我要在这个该死的监狱底下埋上一万吨炸药,把所有东西都炸个底朝天!这才叫解决麻烦……”

    “你说的是哪个监狱?”佩斯利歪着头看他,“对面那个小监狱?还是咱们脚底下这个大监狱?”

    “……”船夫开始纠结地取舍,“一万吨炸药,能炸翻大监狱吗?”

    佩斯利有些疲倦地叹气:“好吧……你知道我最想干什么吗?”

    “什么?”

    “在我家进门的走廊下面,有一个装在纸箱里的包裹,大概这么大。”佩斯利简单比划两下,“——今天下午刚到的,我还没来得及拆。它曾经的主人把它留在大学社团的仓库里,然后一声不吭地辍学了。我撒了很多谎,包括伪造通缉令、从黑市里雇人扮演警察、还编了一个惊世骇俗的故事才搞到它——中间花了很多很多钱。现在我最想做的,就是尽快把手头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结束,然后回家,打开那个包裹,看看里面藏着什么。”

    船夫迷茫地抽着烟:“你觉得那里面有什么?”

    “我不知道。可能是对我来说至关重要的线索,也可能只是一堆没有意义的垃圾。”

    “如果是垃圾的话,你刚才的那些活儿不就都白干了?”

    “这叫做‘沉没成本’,先生。”佩斯利严肃地解释道,“在打开包裹之前,我在这地方花掉的所有时间都算在沉没成本里面。包括现在说服你带我过去的这段时间——所以你到底愿不愿意开船?”

    “今晚不行。”船夫并未被佩斯利说服,“今天晚上我有别的活儿要干。”

    “你要干什么?埋一万吨炸药?”

    船夫的笑声像个破破烂烂的手风琴:“那件事改天再说吧……”

    佩斯利决定在使用非法手段之前再努力一把:“我会额外付钱的。”

    老人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碎:“你知道我要干什么吗?”

    “我不感兴趣。”

    “我要捞尸体。”他看着黑色的大海,“我也有几年没干了……在这个季节,那些洋流还是什么东西的会往这儿吹,把海里的东西送过来。如果,那个热闹的岛上死了人,会有一些尸体穿过海峡漂过来——大部分是警察,还有几个神经病。我的任务,就是坐在这个地方等着,在死人被彻底冲进大海前把它们捞上岸。市政府开的价是一具尸体五十块,因为他们自己忙不过来。要是放在以前,这样的差事可以让你赚不少钱。”

    海面平静的涌动着,在黑暗中仿佛某种粘稠的胶质。船夫则咧开嘴:“我说过,整个哥谭就是装精神病的监狱,这种事情很常见——这样吧,给我十个死人的报酬,我就送你过去。这是优惠价,毕竟咱们不能指望所有人都死在海里。”

    “五个。”佩斯利低头看他,“我只能给你这么多。”

    “是吗?买那个装垃圾的包裹让你破产了?”

    “你可以这么想。”

    船夫嗤笑一声,再次把目光放向海面。就在佩斯利打算直接打晕对方时,他突然站了起来,眼中闪过奇异的光芒。

    “……你猜怎么着?现在你给我一百个也不管用了。”

    他迅速抓起身边的缆绳,快步冲向海岸。顺着他前进的方向,佩斯利看见一个形状不明的物体在海面上沉浮,在手电筒的照射下反射出湿漉漉的红色光芒。船夫轻车熟路地把那东西拖了上来,然后站在那里束手无策。

    佩斯利这才看清楚,顺着波涛漂过来的是一个穿着红色制服的年轻人,皮肤在海水中泡得发白,睁着眼睛,瞳孔涣散。他的面具紧紧贴在脸上,和黑色的额发几乎融为一体。佩斯利认出了他,蝙蝠侠的其中一个罗宾。

    船夫趴在他身上,试图隔着他不见起伏的胸口听见两声心跳,而情况显然不太乐观。老人试着给他做急救,大力摁压这个罗宾的肺部,但是他的身体像海岸上的礁石一样冰冷坚硬。佩斯利蹲在旁边观察着,渐渐皱起眉头。她伸出手,从男孩的耳朵里摘下一枚小小的通讯器,有一个声音仍然在里面锲而不舍地呼唤他。

    ——“红罗宾。”

    “他死了。”船夫气喘吁吁地坐起来,“行吧……罗宾的尸体值多少钱?”

    “事实上,他没死。”佩斯利将手背贴在红罗宾发青的脸颊上,“……他被诅咒了。”

    “诅咒?”

    佩斯利今天没带笔。她环顾四周,最后把船夫藏在腰带里的小刀抽出来,划破自己的手指。血液在年轻人的额头上画出一个弯折的符号。

    “醒过来。”

    红罗宾猛地张开嘴,仿佛第一次使用身体一般迫不及待地呼吸空气。他无意识地捂住喉咙,同时闭上了被海水泡得发酸的眼睛。

    佩斯利把虚弱的红罗宾拽起来,转头看着船夫:“你必须开船,对面出大麻烦了。”

    船夫再一次露出迷茫的表情:“呃、要不要把他留下来?”

    红罗宾咳嗽两声,双腿打颤,几乎要站不住。但佩斯利仍然无情地架着他:“为什么?不能。”

    “可是他看上去快死了,或者说没死成……”

    “他会恢复的——别这么看我。是蝙蝠侠先让一群未成年当义警的,要谴责的话把他放在我前面。”

    红罗宾用微弱的声音插嘴:“我成年了……”

    佩斯利强硬地捂住他的嘴巴:“闭嘴。别和其他人说话,这东西可能会传染。”

    被强制静音的红罗宾似乎被吓了一跳。他刚从糟糕的噩梦中被唤醒,暂时没能适应现在的状况。佩斯利一路拖着他走上甲板,像拖着一条散步之后不想回家的大型犬,随后朝愣在原地的船夫招手:“把我们放在对岸后你就立刻掉头,别在海边晃悠了——如果你不敢走,就把这艘船给我,我们自己过去。”她没等船夫反应过来,又转过去扒开红罗宾的眼皮,在对方迷惑而且有些惊恐的眼神中检查他的瞳孔。

    “你有武器吗?”

    红罗宾又想咳嗽了,但他努力憋住,尽量让自己听上去比较靠谱:“什么样的武器?”

    “用来自杀的武器。”佩斯利冷漠地看着他,“……你会用得上的。”

    第88章

    红罗宾在阿卡姆的那扇铁门前停下脚步。

    惨白的浓雾笼罩着这栋建筑, 水汽浸湿了来人的衣角,仿佛在极力挽留着什么。尽管已经从海水中被捞出来,他的气管中仍然残留着被冰冷的海水堵塞的错觉。与此同时, 佩斯利·连恩诡异的视线一直停留在他身上——就是那种FBI常有的“总感觉你有点问题”的多疑眼神, 没什么攻击性, 但总会让人自觉代入嫌疑人的角色中, 并情不自禁地开始思考自己有没有留下什么犯罪痕迹。

    周围很安静, 安静得很不正常。佩斯利闭上眼睛,感受到一股突兀且充满恶意的气息伴随着冷风扑面而来, 但来源并不是气氛阴森的精神病院, 而是身边这个年轻的义警。一开始佩斯利以为这是什么类似于恶作剧的诅咒,但现在看来, 更像是某种已经刻在他倒霉的灵魂里的邪恶标记, 将红罗宾与其他人类微妙地区分开, 具体的观感类似于用红色加粗的记号笔把这个人圈出来, 等着以后慢慢折磨他的心灵。

    “你还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吗?”

    红罗宾的身体僵硬了一瞬。他的大脑因为长期缺氧而迷迷糊糊的, 许多混乱的记忆纠缠在一起。这种体验对他来说颇为痛苦, 扰乱了他惯有的理智与逻辑思维。红罗宾只能紧皱着眉头努力回忆:“我们接到消息……小丑的追随者袭击了阿卡姆。”

    “追随者。”佩斯利缓缓复述这个单词,“你的意思是他以前的同伴?”

    “不……就是追随者,一群想成为新的小丑的家伙。规模不大,但是很烦人。”红罗宾突然警惕地回头,但身后什么也没有, 只有自己一路走来留下的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

    佩斯利盯着他黑色的短发, 还有那双有些迷茫的眼睛:“你看到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

    “如果你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一定要说出来, 那些都是你的幻觉。”

    佩斯利穿过铁门,走在医院前厅坚硬的石子路上, 一个人也没发现。明明之前在对面的海岸上,她还能看到岛上时不时冒出来的橙色火光,但此刻却什么也没有。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她与红罗宾两个外来者,以及越来越浓郁,几乎蒙在眼睑上的大雾,让人难以辨认方向。在这样的环境里,哪怕看到了一些糟糕的幻觉也算不上奇怪。

    但红罗宾坚定地摇了摇头,仿佛是要证明自己的意志力。起码他的声音听上去仍然很冷静:“总之,我和蝙蝠侠过来调查,发现——”他停顿两秒,脚步也不自觉地慢了下来,最后干脆停在了原地。

    “发现了什么?”佩斯利轻声问道,“不记得了吗?”

    “不……我能想起来的。”

    潮湿的草木与泥土的气息在大雾中蔓延开来,夹杂着海风咸咸的味道。佩斯利推开精神病院的那扇虚掩着的大门,顺便轻飘飘地鼓励对方:“没关系,慢慢想。让我看看你还能记得多少……”

    红罗宾立刻开始拼命回想:“我看到了手……很多手。”

    “很多手,是吗?在哪里看见的?”

    “嗯……一扇门后面。”为了给佩斯利提供有用的线索,他努力抓住消散的记忆中那几缕微弱的痕迹,与此同时他的脸色也越来越差,呼吸变得短促而急切:“都是干枯的手,像黑色的木乃伊。它们想要抓住我……”

    医院大厅里空无一人,橙黄色的灯光不太情愿地洒落下来。这里依旧不见人影,即没有忙碌的警卫,也没有掏出牢房到处乱跑对病患。人类的踪迹消失后,阿卡姆反而拥有了某种井然有序的安详氛围。佩斯利在门口的一张办公桌上挑挑拣拣,最后从抽屉里翻出一支黑色的记号笔,然后慢悠悠地走向红罗宾。对方已经逐渐陷入了不太美好的回忆,正在焦急地搞清楚自己是怎么掉进海里的。佩斯利走到他面前,把他冰冷潮湿的头发往后抹,擦掉之前画在他额头上的血迹:“别动。”

    红罗宾呆呆地站在原地,任由佩斯利凑近自己,用记号笔在他脸上写写画画。湿滑的油墨接触皮肤,随之而来的是淡薄的暖意,像一杯热咖啡兜头浇了下来。他眨了眨眼睛,突然看清楚了大厅里柔和的灯光与白色的墙面,仿佛重新回到了人间。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在发抖。

    “现在呢?”佩斯利扶着他的脑袋,“你还记得什么?”

    “……什么也不记得了。”

    “你确定?再仔细想想,或许有什么东西漏掉了?”佩斯利又开始循循善诱,“毕竟你是个很聪明的人,经历过的事情就绝对不会忘记……”

    红罗宾的脑袋彻底变成了一团空白。他茫然地摇头:“我刚才说了什么?”

    佩斯利轻轻松了口气:“没什么。你刚才差点就发疯了——其实仔细想想,也没必要做自杀的准备。毕竟我们现在就在精神病院里,我可以随便找个房间把你关进去……”她看见对方的下半张脸被自己涂得乱七八糟,像长了一圈滑稽的小胡子,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某个简单明了的计划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出现了。

    “……总之,我把你不能记起来的东西暂时盖住了。”佩斯利露出了今晚第一个和善的微笑,“你能找到蝙蝠侠吗?看现在的情况,他大概也有点危险吧。”

    “呃、我和他失去联系了,但是我大概知道他的去向。”红罗宾不知为何打了个冷颤。他习惯性地观察周围的环境好转移注意力,脸上出现了和蝙蝠侠很相似的表情:“……这地方有问题。”

    “当然有问题。阿卡姆现在应该已经脱离原来的空间了。”佩斯利满意地盯着红罗宾的脸,“我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总之很糟糕。现在我们得尽快和蝙蝠侠汇合,顺便把传染源解决掉。”

    红罗宾被盯得浑身发毛:“什么传染源?”

    “让你未来可能会入住阿卡姆的传染源。”佩斯利的表情很正常,也让人捉摸不透,“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们还很正常,现在却变成这样了。我怀疑你们在精神病院里接触了一些麻烦的东西,想活命的话就得尽快找到传染源——别问问题,问得越多疯得越快。”

    “……”红罗宾偷偷往后退了两步,“我们是为了小丑而来的,很可能会去他的房间”

    “小丑在这个医院里有一个专属的房间吗?”佩斯利跟在他身后若有所思,“我已经想象到他活着的时候影响力有多大了……”

    “反正不是好的影响。”红罗宾满脸纠结,带着对方走进医院空荡荡的走廊。他刚想说些什么,佩斯利却突然跳跃性地问道:“为什么蝙蝠侠今天没穿披风?”

    红罗宾迅速回头:“你怎么知道他没穿披风?”

    佩斯利坦荡地回应:“因为我在他的披风底下放了一个坐标,但是只有在他装备披风的时候才能生效。如果他穿了,现在我们就不需要花时间找他了。”

    红罗宾立刻回想起杰森·陶德与达米安相互纠缠着从蝙蝠的披风底下滚出来的画面,嘴角情不自禁地抽动:“之前发生了一点……意外。我们发现披风这东西其实也不是非穿不可,所以决定改良一下,换成更加轻便的装备……”

    佩斯利点头:“我明白了——他就是为了防我这一招,对不对?”

    “……没错。”红罗宾假笑,“准确地说,是暂时没办法防着你,只能先把披风卸下来……哈哈。”

    “为什么?”佩斯利很不理解这群人的警惕,反而像个热情的推销员一样解释道:“这可是传送门,是目前为止最便捷的移动方式!想象一下,蝙蝠侠在行侠仗义的时候遇到了危险,在敌人的围攻下从披风里掏出来二十五个帮手——你们这几个罗宾晚上都不用出门了,直接等蝙蝠侠用披风召唤你们,还可以给自己设计一个酷炫的出场方式,是不是很心动?”

    “谢谢……但是不用了。”红罗宾实在想象不到从披风里滚出来能有多酷炫,这只能让他联想到魔术表演里的兔子,但他仍然保持着礼貌,甚至还假装自己心动了一小下。见两人之间的气氛逐渐融洽起来,他迟疑了一会儿,最后斟酌着问道:“连恩博士,你好像对我很熟悉?”

    佩斯利平静地回答:“怎么会呢?”

    “你刚才说,‘上一次见面’。”他表现出了恰到好处的好奇,“难道我们之前见过面吗?”

    “当然见过。”佩斯利笑着看他,“在蝙蝠侠来找我麻烦的那个晚上,你和你的同伴在窗户外面停了一小会儿,对不对?你没必要这么紧张,我和蝙蝠侠之间的矛盾基本上都说开了——除了披风的问题。现在我们之间是互帮互助的关系,所以我很乐意帮忙解决你们惹上的这个小麻烦。”

    佩斯利的反应是如此自然,又如此坦诚,还比刚开始见面的时候还友善了许多,简直能让全世界最多疑的人都卸下防备。但红罗宾比全世界最多疑的人更多疑,而且对佩斯利察言观色的能力十分了解——这让他总觉得对方话里有话,并反复思索自己是否留下了什么身份上的漏洞。

    ……暂时好像没有?

    但是他悲哀地意识到,在这个异样的空间里,最可怕的不是前方的未知,而是跟在身后的那位大学老师。她随时会根据自己的某个微小的动作察觉到他的秘密,顺便察觉蝙蝠侠的秘密——红罗宾甚至代入了老师的立场分析,发现一旦自己露出马脚,全家恐怕都不能幸免。

    诡异的责任感立刻降临在他身上,让他原本还有些浑浑噩噩的头脑立刻清醒过来。与此同时,佩斯利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回过头,看见对方站在某个病房门口,半张脸藏在灰色的阴影中。

    “马西亚·沃克。”佩斯利轻声念出门牌上的名字,“……我差点把你忘了。”

    她推开门,白色的房间里空无一人。床上、窗台上、地板上,所有平坦的地方都堆满了用各种材料折成的千纸鹤,密密麻麻的纸鹤一路堆积到门边,像下了一整夜的雪,更像偏执的幻梦。佩斯利一直在等着马西亚重新开始活动——她的眼睛里装满了未能完成的夙愿,一定会再次行动的。这一屋子的千纸鹤提醒了佩斯利,“小丑的信徒”、被污染的义警,还有这个比监牢更加寂静的空间,看上去很像马西亚,或者她背后势力的风格。

    佩斯利突然有些后悔。她应该及时打开那个包裹的。

    红罗宾满心疑虑地提醒她:“我们应该先找到蝙蝠侠。”

    “我希望你做好心理准备。”佩斯利把病房门合上,“一路走来,我们一个人也没看见。”

    “是的。但是他随时会出现在——”

    “没有人,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佩斯利看着他,“这地方非常干净,我感觉不到异常——唯一一个被污染的东西只有你。如果蝙蝠侠真的在这里,对我们来说或许不是什么好消息。”

    “……因为蝙蝠侠可能就是那个‘污染源’。”红罗宾冷静地分析,“他传染给了我,但是没有影响周围的环境。”

    “啊……如果他发现了这个问题,会选择自杀吗?”

    “他不会。”红罗宾镇定地摇摇头,“蝙蝠侠只会解决问题,不会逃避问题。”

    ——但是他自己可能就是问题。这个不安的设想让红罗宾无比焦虑。他快步向前走去,穿过长而曲折的走廊,打开一扇扇坚固的铁门。光线越来越黯淡,气氛也越来越沉重。这条路已经有两年没人走过了——或许蝙蝠侠仍然会时常来到这里,带着复杂的情绪回忆那些因为小丑而离开的故人,好从中汲取新鲜的苦痛。

    在这段沉默的路途的终点,传说中的“小丑的房间”出现在眼前。在高而坚固的铁墙中间,只有那一扇小门,门板不翼而飞。房间里浓郁的黑暗驱逐了门口的光线,令人望而却步,但红罗宾还是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牢房不大,但是伸手不见五指。他打开随身携带的手电筒,也只能制造一点聊胜于无的光,照亮眼前的一小块空间。他绕着房间转了半圈,在墙角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蝙蝠侠果然在这里。他沉默地站在角落中,面无表情地盯着红罗宾,眼睛里反射出手电筒的光芒,整个人一动不动,像一件没有意识到家具。眼前这个诡异的蝙蝠侠比黑暗更加让人畏惧,佩斯利的警告在红罗宾的脑中挥之不去。

    “污染源。”

    就在这时,佩斯利猛地冲了过去,动作之迅捷让红罗宾都来不及反应。她丝毫不顾及被蝙蝠侠攻击的危险,一把摁住对方的肩膀,用最快的速度在他的下半张脸上写了一串非常显眼、且十分复杂的公式。

    随后,她像是完成了什么重要工作,后退两步欣赏自己的作品,同时朝红罗宾招手:“你可以叫醒他了。”

    “……等一下。”红罗宾惊恐地捂住自己的脸。在这一刻,或许是因为上过佩斯利的课,他的脑回路和老师神奇地接到了一起。

    “这个涂鸦,是干什么用的?”

    “维持精神稳定,保护身心健康。”佩斯利笑眯眯地看着他,“所以,为了自己着想,你们最好还是不要想着把我画的东西擦掉——遮起来也不可以。”

    红罗宾僵硬地笑了一下:“嗯……一定要画在脸上吗?”

    “只要画在皮肤上就好,手臂也可以的。”佩斯利的笑容是如此灿烂,甚至比手电筒的光还亮堂一点,“但是我想画在脸上——希望你们摘下面具后不要遇到我。”

    “这是、这是你揭穿我们身份的手段?”红罗宾平静地崩溃了一会儿,“你的推理呢?你的行为分析学呢?……这也太简单粗暴了!”

    “干嘛要搞得这么麻烦?我就喜欢简单粗暴的手段。不想被发现的话就躲起来嘛,我也会试着找到你们的。”

    “……”

    提姆·德雷克默默抑制住喉头的哽咽。他连被晾在一边的蝙蝠侠都顾不上了,因为他知道,今天是周六,马上就是周一。

    ——周一,早上八点,他要顶着这张花里胡哨的脸,去上连恩博士的课了。

    第89章

    布鲁斯听到了一阵轻快、空灵的音乐声。

    事实上, 这只是一段简单的音符不断重复,从开始到结束,中间卡顿一下, 然后继续从开始到结束, 一直播放到世界毁灭为止。他能听出来那种枯燥的编曲手段, 像一条肥硕的蠕虫用口器叼住尾端, 在手掌心转着圈缓缓蠕动, 柔软黏腻的十六条足肢摩擦着皮肤,产生细密的、令人反胃的痒。

    在那条虫子彻底占据大脑之前, 他若有所感地抬头, 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明亮的家庭餐厅。灯光柔和,肉桂与发烫的黄油的香味从鼻子里钻进身体, 再从头发丝里飘出来。不远处的壁炉里有柴火在平静地燃烧着, 高温下的木头内部发出沉闷而友好的爆裂声。随后, 这种声音被一阵模糊但愉快的谈笑声掩盖了过去。

    他艰难地转动眼球, 看见了一张长而宽的餐桌, 几个年轻人围坐在一起。这场晚餐大概是在圣诞前夜, 也可能是随便某个普通的日子。迪克坐在离门最近的位置上,帮着阿尔弗雷德分发餐盘,脸上带着快乐且满足的微笑。他的身边是一脸不耐烦的杰森,瞪着正在出言嘲讽他的达米安,他们像是两头骄傲的小狮子。在餐桌另一侧, 卡珊德拉与斯蒂芬妮亲密地互相挽着手臂, 背对着男孩们窃窃私语。提姆坐在稍远的角落, 靠在椅背上, 神色迷离地看向面前的一小盘奶油酥饼。

    他们时不时用一种平和的语调互相谈论着什么,可能是今晚的餐后甜点, 或者甜点之后的夜巡。布鲁斯什么也听不清,因为音乐声盖过了一切,从背后捂住他的耳朵。紧接着,乐声越来越尖锐刺耳,众多畸形的黑色肢体颤颤巍巍、张牙舞爪地从看不见的地方爬出来,开裂枯黄的指甲在打了蜡的地板上轻轻摩擦。突兀且违和的冷意渐渐包裹他的后脖颈,从领口钻进身体,紧紧附着在皮肤上。他感到一阵歇斯底里的慌张,就好像自己的灵魂被定格在了从悬崖上坠落的那一刻,唯一的救命稻草则悬在眼前。

    提姆第一个发现了他。他倦怠地转过头,看见布鲁斯站在遥远的对岸,便有些疑惑地朝他招了招手。于是大家的注意力都来到他身边。此时布鲁斯的身体已经浸泡在看不见的寒冷水潭中。他四肢僵硬,难以动弹。他的孩子们好奇地看着他,等待他加入晚餐,分享温暖的食物、轻松的话题与葡萄酒——他当然明白这一切都是幻想,是大脑为了保持理智所构建的保护机制,是自我彻底毁灭之前聊以慰藉的临终关怀。前面是暖黄色的房间与家人,背后是阴魂不散的追捕者,但不论前进还是后退,他的结局都是一样的。

    但他还是决定转身,伴随尖啸着的音乐,走向身后虚无可怖的世界,把所渴望的那些东西都抛在脑后。

    他的眼前一片暗淡,只听见镇定的人类的声音:“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蝙蝠侠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正站在坚硬的钢铁牢房中央,高高的天花板笼罩着他。一开始他没听清楚对方在说什么,因为周围太过安静,把一切看似正常的言语都转化成了无意义的噪音。但短暂的寂静过后,熟悉的枪声、吼叫声与凄厉的笑声终于从牢房的小门外传了过来——现在蝙蝠侠搞清楚状况了,这里是陷入一片混乱的阿卡姆精神病院。既没有温馨的家庭聚餐,也没有从深渊里爬出来的邪恶生物,只有糟糕的现实。

    红罗宾仍然捂着自己的脸,有些恍惚地看向门口:“……我们回来了?”

    蝙蝠侠一醒,阿卡姆就迅速热闹了起来。那些该有的东西一股脑地蹦出来,填满了外面的走廊。或许之前那个空空荡荡的阿卡姆只是蝙蝠一不小心泄露出来的梦境,又或许现在这个疯狂的世界才是永远无法摆脱的噩梦。

    “……坏消息是什么?”蝙蝠侠用滞涩的声音问道。

    佩斯利站在蝙蝠侠面前,平静地打量他:“坏消息是,接下来你可能会受到比较严重的谋杀指控。我的手上有相关的证据。”

    “谋杀?”红罗宾仿佛听到了一个蹩脚的冷笑话,但他仍然尽职尽责地盘问道:“什么谋杀?哪来的证据?”

    “别着急,我正要说好消息呢。”佩斯利体贴地笑了一下,“——在这之前,你应该会丧失理智,到时候出庭就可以用精神失常为自己辩护了。”

    “……”

    直到此时,蝙蝠侠的表现依旧很平静。没人知道他刚才经历了什么,又为什么会缩在小丑的牢房里失去意识,但一切似乎都在恢复正常。他沉默地站在墙边,看着佩斯利神秘兮兮地向红罗宾解释自己的一位“十分信赖我的朋友”热情提供的情报,以及红罗宾苦口婆心地辩解那些讨厌蝙蝠侠的人是如何陷害他的——顺带一提,蝙蝠侠的视线还在红罗宾的脸上停了一会儿,单纯看着他下巴和脸颊上那些凌乱的线条发呆。蝙蝠侠穿着自己熟悉的制服,没有披风,露出宽阔挺拔的肩膀与流畅的腰线。少了背后的披风并没有减弱他身上自带的压迫感,只不过让他增添了一点人类的形状。

    “好吧,你相信他——那你为什么不敢看他?”

    “我不是……不敢看他!”红罗宾咬牙切齿地反驳佩斯利。但他还是尽量避免去看蝙蝠侠的脸,因为佩斯利画在他脸上的符号太过夸张,横穿过嘴唇,还剩下一点没地方画,干脆缀在下颌的边缘。这让蝙蝠侠的下半张脸很像因为太过逼仄而装不下答案的答题纸——无论如何,在这种情况下憋不住笑出声是很不合适的,更何况红罗宾自己的脸也好不到哪里去。

    尽管如此,红罗宾仍在喋喋不休。佩斯利却突然朝后退了两步。她仍然在笑,但那种调侃的笑意已经消失了,嘴角冷漠而机械地上扬。她下意识地想把红罗宾从蝙蝠侠身边扯开,但手臂刚抬一半就放了下去。

    再怎么说,这两人也是一伙的。

    “你们得离开这里。”蝙蝠侠终于又开口了。但此话一出,红罗宾立刻拒绝了他的要求:“不。”

    “你在这里帮不上忙。去找罗宾。”

    红罗宾摇了摇头。他紧抿着嘴唇,用坚定的神情掩盖内心的怒火与困惑:“你不能就这么把人赶走,蝙蝠侠。告诉我,这里发生了什么?”

    蝙蝠侠平静地看着他。细看之下,他的表情并不冷漠,只是有些疲倦,而且忧心忡忡:“我不知道。”

    “……那我们就一起去搞清楚。”

    “这里很危险。”

    “所以我更不能抛下你了。”

    “请容我插句嘴。”佩斯利在一旁举起手:“首先,这里真的很危险,我闻到很不好的味道。其次,实事求是地说,如果事态继续这样发展下去,你们俩都只会拖我的后腿,所以根本没必要在这里浪费时间讨论去留的问题——我要把你们都送出去。”

    红罗宾焦急地看向她:“可是,你不是说我们有,呃、‘传染性’吗?”

    佩斯利在自己脸上简单地比划两下:“所以我给你们带了口罩——再强调一遍,不要洗掉,也不要遮起来。”

    “等等!博士,你不了解阿卡姆,但是我了解,你会需要我们的。”

    “……”佩斯利慢慢眯起眼睛,“你说得也对。那就只留一个。”

    红罗宾立刻松了口气,顺便瞥了眼蝙蝠侠:“好吧,既然你和他关系不太好……”

    “你给我的那个东西。”蝙蝠侠不紧不慢地打断了他,“我的调查已经有点头绪了。”

    佩斯利立刻把手上的马克笔扔向不明所以的红罗宾。对方条件反射地接住,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这么悄无声息地从原地消失了。送走比较没用的那一个之后,佩斯利深深地叹了口气:“我真的很不想这么说,搞得我很喜欢指手画脚一样——但是你们能不能不要把复杂的家庭关系和工作混到一起?”

    ————————————

    一群脸上涂满了油彩的入侵者正一扇一扇地敲开阿卡姆病房的大门。一些病人被他们吓得惊声尖叫,另外一部分则欣喜若狂地飞奔出来,在走廊上漫无目的地奔跑,顺便趁乱袭击可能会出现的警卫,或者一直住在自己隔壁的病友。

    即使没人替她解释,佩斯利也能准确地猜到,那些把自己画成马戏团小丑的家伙就是所谓“小丑的追随者”。他们也准确地奉行着小丑会有的准则:癫狂、无序、暴力以及故作滑稽的大笑声。比起恐怖分子,他们更像是被行为艺术迷昏了头脑,仿佛制造混乱本身就是他们的目的。

    佩斯利从某个被撞断脖子的警卫身上捡了一把枪。她蹲在角落里,掂量着手里的武器,看着蝙蝠侠在众多敌人的围攻下有条不紊地制服对方。

    随后她扔掉手枪,从另一具尸体身上抽出了一柄长而尖细的匕首,刀身有一条凹陷进去的流畅线条,很像是屠宰动物时用到的放血刀。

    与此同时,蝙蝠侠迅速解决了这一块区域的安保问题。他推开其他牢房的大门,在里面寻找着什么。

    佩斯利盯着他的后背,握着匕首缓缓站起来:“你在找谁?”

    “企鹅人。”蝙蝠侠简单地回应她,“是他策划了这一切,还把那些崇拜小丑的人聚集起来……我之前让他逃跑了。”

    话音未落,他朝着佩斯利扔出一支蝙蝠镖。飞镖裹挟着冷风擦过她的脸颊,把她身后的袭击者钉在墙上。佩斯利回头看了一眼:“我差点忘了——你的蝙蝠镖还会变成蝙蝠吗?”

    “……”蝙蝠侠冷酷地看着她,“我就知道是你干的。”

    佩斯利露出无辜的微笑:“什么?”

    “在我的蝙蝠镖上面动手脚。”他再一次露出了那种有些疲惫的眼神,“为什么?”

    “一开始是为了观察你应对非常规情况的行为,建立你的初级画像……但主要是因为很有趣。”佩斯利大言不惭地说道,“我那时候获得了一个可以调整概率的道具,所以干脆用你实验一下。”

    蝙蝠侠一言不发地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佩斯利慢慢跟在他身后。用一种古怪的音调询问他:“你生气了吗?”

    “……我见过比你更奇怪的法师。”习惯了,所以不生气。

    今天的蝙蝠侠脾气有点太好了,简直让佩斯利不由得为自己之前的那些行为感到有点抱歉。她注意到某种尴尬的气氛在两人之间慢慢滋生,毅然承担起了开启新话题的重任:“关于你受到精神污染这件事,我可以保证,和我交给你的羽毛没有关系——如果那东西有危险,我是不会随便送人的。”

    “我知道。那只是普通的羽毛,查不到什么。”

    “……”无话可说的尴尬再一次袭击了佩斯利。她甚至有点后悔把红罗宾赶走了:“嗯……那你说的‘调查有点头绪’是什么意思?”

    “羽毛没有问题。但是氪石有问题。”蝙蝠侠有问必答,“我知道地球上所有氪石来历与下落,它们每一块都有自己的编号——出现在你家里的那两颗没有。”

    佩斯利突然停下脚步:“……你是怎么查到的?”

    “我说了,我知道——”

    “不。我问的不是这个。”佩斯利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即使我警告了你,你还是接触了架子上的东西,是吗?你把氪石拿走了?”

    “那是很危险的东西,佩斯利。”

    “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做的后果?”

    “我只想过不这么做的后果。”他仍然没有回头,“任何一个有心之人知道你藏着氪石,都会让你、你的朋友和你的房子变成一堆废墟。而且它们对人体的辐射会让你患癌——如果你真的这么重视那些石头,就不会没发现它们被调换了。”

    “因为那根本就不是我的东西……”佩斯利突然觉得头痛欲裂,好像真的被氪石的辐射深深地伤害了,“问题就在这里——我没发现,但是那家伙绝对发现了……你最近有没有觉得家里多了很多老鼠?”

    蝙蝠侠没有回答,大概是这个问题有点太莫名其妙了。佩斯利捂着脑袋,有些虚弱地继续询问:“我给你的项链……你还带着吗?”

    两人走过回廊,来到一片狼藉的大厅。蝙蝠侠默默点了点头。

    “好吧……听我说,现在那东西对你来说是个非常重要的护身符,如果你摘下来,很有可能会立刻遭到一只非常记仇的动物的攻击,它会不停地折磨你一直到解气为止,而且它永远不会解气,因为它非常讨厌偷走自己收藏的家伙——你把它放在哪儿了?”

    佩斯利的焦虑并未感染蝙蝠侠,他沉默地扫过自己的腰带,那枚项链大概和蝙蝠镖放在一个地方。

    “把它拿出来挂在脖子上。你得‘使用’它,它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

    “照我说的做,好吗?”佩斯利的表情很严肃,“这不是闹着玩儿的。你现在的情况已经很糟糕了,我不想浪费口舌跟你解释究竟有多糟糕。”

    蝙蝠侠还是被说服了。他拿出了所谓的护身符,把它戴了起来。这东西从外表上看只是个略微弯曲的汽水瓶盖,颜色很鲜艳,和蝙蝠侠的穿衣风格大相径庭,因此在他身上显得格外显眼。他看上去有些欲言又止,大概很想问问为什么要把有神秘力量的道具做成瓶盖的样子,但又不想被佩斯利神奇的逻辑带偏。好在这个时候,大厅的边缘出现了一阵轻微的响动,蝙蝠侠与佩斯利古怪的对话终于可以结束了。

    他迅速走向发出声音的地方,佩斯利则站在原地抽出腰间的匕首。大厅角落立着一排半人高的矮柜,上面整齐地摆着各种年历和书册。这是阿卡姆成立之初就有的规矩,把自己的历史摆在最显眼的地方——不管这段历史是不是很难看。

    蝙蝠侠弯下腰,一把拉开了柜子下面的小门。柜子里出现了一声凄厉短促的尖叫,随后,一个矮胖的身影被强硬地拽了出来。

    “等一下!等一下!”企鹅人高声叫道,“我不是主谋!真的!”

    蝙蝠侠把他摁在地上,从远处看像是抓住了一个被砍下来的巨人的头颅。企鹅人在最开始的慌乱后立刻冷静下来,极力在死对头面前保持应有的体面:“天呐……我被骗了,我也是受害者——这个破地方的外面全是雾,根本走不出去……这是个陷阱!”

    “你找来了小丑的残党。”蝙蝠侠的声音像一只狼在低声咆哮,“科波特,你破坏了你们自己的规矩——你也应该知道这么做的后果。”

    “我都说了,我也是被蒙蔽的受害者。”企鹅人微微颤抖着,但表情凶狠,绝不在蝙蝠侠面前服软,“我不是蠢货!……想想看,要是我策划了一切,现在干嘛还要躲在这里!”

    “是谁策划的?”

    “……一个无名小卒,背后一定还有更大的势力——但是我不知道!”

    “我只要一个名字。”蝙蝠侠攥着对方的领子,“别给我说废话。”

    企鹅人的小眼睛里闪过憎恶的怒火:“马西亚。马西亚·沃克——没听说过吧?都说了是个无名氏,一个实打实的该死的神经病!”

    但蝙蝠侠的确听说过这个名字。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喉间突然一阵刺痛。随后他听到一阵高亢刺耳的尖叫声,听上去惊恐无比。那是企鹅人在尖叫,仿佛全世界最可怕的东西此刻正出现在自己眼前。

    他抬起手摸了摸脖子,却碰到冰冷坚硬的东西——一柄细长的匕首,直直地穿过他的咽喉,碾碎他的喉骨,刀柄埋进他的皮肉。黏腻的液体后知后觉地流了出来,但那不是血,而是某种稀薄的黑色的东西。

    即使濒临死亡,蝙蝠侠的大脑依然在正常地运转着。于是他很快就搞明白,刚才自己亲手挂在脖子上的护身符其实也是个坐标。这就是他坚持卸下披风的原因,他随随便便就能想出来一百个利用传送门杀死自己的办法,比如把刀尖从一个坐标送进去,再从另一个坐标戳进来。

    紧接着,他产生了一点意料之外的疑惑:为什么自己不在流血?

    企鹅人依然在尖叫,把刚才强装出来的气势全都抛到了脑后,仿佛蝙蝠侠被杀死是什么难以理解的灵异现象。等到佩斯利慢悠悠地穿过大厅走到他们身边,企鹅人已经叫得气若游丝,臃肿的脑袋不断充血,恐惧凝固在他的脸上。佩斯利蹲在蝙蝠侠旁边,朝着企鹅人竖起一根手指。

    蝙蝠侠抬起头凝视着她。

    佩斯利伸出手,指腹碰到他面具的边缘。她轻轻地摩挲两下,最后还是放弃了。

    “蝙蝠镖变成蝙蝠,只是外观上的变形。它们的本质仍然是蝙蝠镖。”佩斯利垂下眼睫,“就像你刚刚扔出去的那只,它已经被概率学击中变成蝙蝠了,但是展现在我们眼里的却还是原来的样子——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蝙蝠侠没办法说话。他的嘴巴里也开始涌出漆黑如墨的液体,它们一碰到地面就消失了。

    “这说明,你并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蝙蝠侠。你和你的所有物都不受现实规律的制约。你是被刻意创造出来的无机体,是用蝙蝠侠的本质捏造的虚假人偶——只要你作为蝙蝠侠存在,真正的那个就永远没办法回来。”

    人偶缓缓地闭上眼睛。

    佩斯利的脸色苍白如雪。她很不喜欢夺走其他人的生命,即使对方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生命”。

    “其实我更喜欢你。”佩斯利轻轻叹气,“你比原来的那个更加坦诚,也更加温和,我问什么你都会努力接话。说点伤人的话——说不定你的罗宾也更喜欢你,一个不会刻意用冷漠伪装自己的蝙蝠侠……我很抱歉,但是规矩就是规矩。我必须对你,以及那个不知所踪的真货负责。”

    他勉强抬起手腕,轻轻抓住佩斯利的手,并没有愤怒或悲伤。因为他是蝙蝠侠的一部分本我,所以他非常理解佩斯利的决定——把所有不正常的威胁清除掉,哪怕这个威胁是自己。

    与此同时,他的眼中出现了无边无际的愁绪,以及痛苦的茫然。即使他拼尽全力去思考,世界依旧无法被解释,只是玩笑般扔给他一大堆混乱无序的偶然性。他永远也不知道下一只蝙蝠镖会不会变成蝙蝠,只能一股脑地全部扔出去。

    “……我会找到你的。”佩斯利握住他的手,“不管你身在何处,是死是活。我会把你带回来的。”

    但是蝙蝠侠想要的或许不是这个。他疲倦地闭上眼睛,从脸部开始融化坍缩,最后整个人都化作轻若无物的黑色阴影,消失在医院大厅明亮的灯光中,在地上留下一小滩马克笔的笔油,以及那柄锋利的刀刃。

    企鹅人尖叫的声音达到了新高,或许已经超越了他肺活量的极限。他瘫软在地上,将四肢蜷缩起来,面容扭曲地瞪着佩斯利。这就好像看到了恐怖片里最吓人的镜头,明明害怕得不行但又强迫自己看下去。佩斯利没去搭理他。她捡起匕首,抬头盯着医院的穹顶,开始思考接下来的对策。

    浓雾笼罩着阿卡姆。既然这里只能进,不能出,那么真正的蝙蝠侠或许依然在某个角落里游荡。

    “这可不行……”佩斯利喃喃自语,“必须有两个蝙蝠侠。不能多,也不能少。”

    ————————————

    罗宾站在楼顶上,迎着夜风眺望遥远的奈何岛。

    蝙蝠侠与红罗宾已经失联许久了。

    他非常迫切地想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不能擅离职守。哥谭不会因为蝙蝠侠的失踪而变得平和,各种犯罪依旧和往常一样出现在任意一个地方。

    身后的街道传来急促的枪声。他回过头,刚想从楼顶越下去,一个黑影却从余光中迅速掠过。罗宾警惕地望过去,对方也好奇地停在水箱上看他。

    眼前的生物很难用语言去形容。它像一只巨大的人形蝙蝠,又像是某种长着翅膀的野兽,拥有一对尖尖的耳朵。它的脸庞是一潭幽深的湖水,比哥谭的夜空还要漆黑。与此同时,它将翅膀合拢放在身后时总给人一种熟悉的感觉。

    或许不只他一个人产生了即视感。因为罗宾听到楼底下有人在惊呼——甚至这种惊讶的呼喊声对他来说都似曾相识。

    “是蝙蝠侠!”

    第90章

    第三次身体检查过后, 佩斯利终于能摆脱那张惨白的病床了。

    她拖着伤腿,将轮椅挪到床前,然后安静地坐在那里, 隔着窗户凝视新奥尔良的春天。医院外面有一片墨绿色的草地, 两三个腿脚健全的病人躺在那里晒太阳, 让佩斯利心生嫉妒。往远处看, 高大繁密的橡树拱卫着两百年前殖民地时期的彩色楼房, 越过那排淡雅的建筑则是高楼耸立的城区,办公楼兢兢业业地站在复杂的交通线路中间, 在灿烂的阳光下朝外散射光污染——这和任何一个城市都没什么两样。但佩斯利的视线越升越高, 直到翻越整座城市,来到与之比邻的密西西比河, 以及入海口周围那一片片广阔的、伟大的、漫无边际的湿地与沼泽。鳄鱼、水獭、野鸭和蟾蜍在芦苇与野草丛中生息繁衍, 等待城市化与环境污染将每一个角落都填上水泥。

    可惜佩斯利无处可去。现在她只是个残疾且失业的倒霉鬼, 被萎缩的身体困在一把铝合金制的折叠轮椅中, 每五个小时吞一大把效果不明的彩色药丸。死而复生的日子并不是那么好过, 接下来她还要填一大堆文件和报告、去联邦政府配置的心理医生那里扮演身心俱疲丧失斗志的探员、上□□枪与证件、把办公室里的私人物品收拾干净, 以及与所有人道别。

    一只羽毛光亮的黑色渡鸦跳到窗台上,愉快地与佩斯利对视。

    “感觉怎么样?”渡鸦问道。

    “非常糟糕。”佩斯利神色阴郁,许久未修剪的头发像海草一样缠绕在脖子上,“为什么你治好了我的枪伤,却没治好腿伤?”

    渡鸦眨眨眼睛:“那又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热兵器和冷兵器的区别吗?”

    “没错!”这只美丽活泼的动物将窗外的景色遮得严严实实。“你这么一说倒提醒我了, 佩斯利。我们以后还要相处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你再一次死掉, 所以我认为, 咱们应该再深入理解一下, 好朋友就是得知根知底,对不对?”

    佩斯利盯着渡鸦的脑袋, 以及它黑得浑然一体的羽毛,轻轻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所以跟我说说你和热兵器的故事吧。”

    “哎呀,突然这么一来我还有点难为情呢。”渡鸦跳上佩斯利的膝盖,“这样吧,佩斯利,你先说。”

    “说什么?”

    “随便什么!讲一点其他人不知道的小秘密。”渡鸦突然像第一次参加睡衣派对的高中生那样兴奋起来,尖锐的爪子在佩斯利的病服上挠了两下。

    佩斯利没有拒绝的余地。她沉默了一会儿,思考自己要不要为了这种无聊的事情浪费口舌。枯燥痛苦的养病生活轻轻拨弄她的发丝,诱惑佩斯利答应了这场不怎么公平的秘密交换。

    “……我之前一直在用安非他命。”

    “我知道,你对那东西上瘾。”

    “我的同事——前同事,最聪明的那一个,他发现了这件事。我告诉他我见了太多乱七八糟的尸体,死亡要把我搞垮了,我只能靠这个活命。这是谎言。”

    渡鸦发出难听的笑声:“嗑药的人都喜欢给自己找苦衷。”

    “是啊,我什么苦衷也没有,只是单纯喜欢那种感觉罢了。我装作道德底线很高纯粹是因为工作需要。”佩斯利抬起手,看着手背上的留置针,“……太虚伪了。”

    “以后就好了,佩斯利。之后你可以尽情地嗑药。”渡鸦欢快地安慰她,“我保证,你不会被那些东西弄死的。”

    佩斯利露出一个不太自然的微笑。她长时间保持着面无表情,连简单的笑容都不太容易做出来了:“谢谢,但是不用了。我准备戒掉。”

    “什么?”渡鸦惊讶地张开翅膀,“你之前半死不活的时候不想着戒,现在没有顾虑了却要抑制自己吗?”

    “因为已经没什么意思了。”佩斯利转动轮椅,慢慢远离窗户外面春暖花开的世界,“我已经变成了你的奴隶,没必要再当成瘾障碍的奴隶。化学制品带来的痛苦已经超过快乐了。”

    “什么呀!你不是奴隶——我们可是朋友。”渡鸦飞到佩斯利床边,“但是我没办法帮你戒毒,佩斯利。这不是我会干的事。你得自己想办法。”

    “没关系,你已经帮我很多了。”

    渡鸦立刻被这句话取悦到了:“没错!等你戒掉之后就可以告诉大家,是一只神奇的小鸟赶走你的不良嗜好,救了你的命——就像童话里那样!”

    佩斯利敷衍地点头:“我的秘密说完了,轮到你了。”

    “我该说什么来着?”

    “我的枪伤。”

    “哦,是的。”渡鸦趴在凌乱的床单上,煞有介事地咳嗽两声:“其实我一直喜欢鼓捣那些枪械炮弹之类的东西——因为我还很年轻,喜欢赶潮流,不像那些老掉牙的家伙——它们很复杂,很好玩,而且弹壳都亮晶晶的。所以我喜欢打仗,每次都能从战壕里捡到一大堆子弹和碎片。然后有一天,我发现我好像能控制这些东西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这和用翅膀飞起来差不多,可能我天生就会吧。我没有‘治好’你的枪伤,我只是把你身体里的子弹带走了。只要没有子弹就不会有伤口。”

    佩斯利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再慢慢坐回病床上:“控制枪械?还挺酷的。”

    “是‘非常酷’!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能开枪!”渡鸦在佩斯利的枕头上打滚,“佩斯利,这就是和我做朋友的好处!”

    它滚到佩斯利身边,两脚朝天,露出胸脯上厚实的绒毛,用那种天真而冷酷的语调朝佩斯利许下诺言:“——只要你仍然受我庇护,就永远不会为子弹所伤。”

    ————————————

    佩斯利把枪托狠狠砸在企鹅人的额头上,对方一个激灵,立刻从休克中醒了过来。

    他茫然地瞪着佩斯利的脸,然后结结巴巴地开口:“你、你……”

    “是啊,我杀了蝙蝠侠——你不是蝙蝠侠的敌人吗?为什么会因为这个应激?”

    “我、我……”

    “我封锁了你的大部分情感中枢,所以你不用装作激动的样子回避我。你现在根本不可能激动起来了。”

    企鹅人深吸一口气,为自己的心灵突如其来的麻木感到一丝困惑。他复杂的心绪都被迫堵在心里,让他比刚才更加难受了。科波特转动他发光的小眼睛,不停地往四周瞟,尽量不去看佩斯利:“你为什么有这么多奇怪的把戏?”

    “谁知道呢……可能我天生就会吧。”佩斯利费劲地把企鹅人从地上拔起来,“别乱动,科波特。我不会拿你怎么样的。回答几个问题,然后你就自由了。”

    “我什么也不知道。”科波特缩着脖子,脸色惨白。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丝绸手帕,潦草地擦掉额头上的冷汗,“唉……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是在做梦吗?”

    佩斯利无情地抽走他的手帕:“看着我——你之前和蝙蝠侠见过面,是在哪里?”

    企鹅人急促地喘着气,偷偷瞥了眼佩斯利被留在地上的匕首:“在哪里……让我想想——在去楼顶的电梯上!没错,我安排了直升机把我带走,那是早就计划好的……但是我的飞机飞到半路掉进海里爆炸了。都怪外面该死的雾……”

    “好的,你在电梯上遇见了蝙蝠侠,但是他没抓住你,让你一个人逃跑了。为什么?因为你跑得很快吗?”佩斯利开始审视科波特的短腿。对方的脸庞盖上了一层屈辱的红晕:“我跑得不快。但是蝙蝠侠永远不会抓住我。”说完他又打了个冷颤,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地面:“……他的确永远也不会抓住我了。”

    “嘿,嘿!别发呆,也别急着伤心。我还没问完呢。”佩斯利又敲了敲科波特毛发稀疏的头顶,“——回到电梯上。你成功逃跑了,最后躲在大厅的柜子里。蝙蝠侠过了很久才把你揪出来,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他被别的什么人牵制住了吗?”

    “……没错,沃克带来的人把他拦住了。”企鹅人的额头又开始出汗,“他们朝他开了几枪,或者没开。我记不清了。现场乱得要命……他们或许往上跑了——这根本不在计划里!我没办法上去,只能跑到下面来。”

    一听到沃克这个名字,佩斯利就眼皮直跳:“跟我说说你和马西亚·沃克的计划。”

    企鹅人假笑两声:“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计划……”

    佩斯利捏着企鹅人的手帕,替他擦了擦脸上的汗(这让对方的汗水越流越多),语气很温柔:“你说就是了。”

    “她只是让我准备逃跑的路线,她负责把那些小丑找过来——我是说想变成小丑的人。”科波特斜眼觑着佩斯利的表情,“……我得警告你,现在楼上估计都是那群疯子,越往上越多,你上不去的。”

    “所以,她认识小丑的追随者?”

    企鹅人摇头:“他们不是为她而来的,也不是为我而来……我早就说过别和那群蝗虫扯上关系。那个沃克……果然是人以群分……”

    “但你还是被她说服了。”

    “谁让她讲话都一套一套的!这女人该去竞选美国总统!”

    “好了,别跑题——那他们是为什么而来?”

    企鹅人臃肿的身体轻轻颤抖一下。他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看了眼四周,随后放低声音,像半夜讲鬼故事那样小声回答:“就在这地方,阿卡姆的某个房间里,藏着小丑的脸皮。”

    佩斯利扬眉:“……脸皮?”

    “没错。那个疯子把自己的脸割下来,再像面具一样重新戴回去——这可不是什么都市传说,我亲眼见过的。蝙蝠侠也见过。总之,马西亚·沃克声称自己找到了那块皮,立马就有一大堆非人非鬼的东西凑了上来。我们一开始就是打算趁着混乱跑出去……”

    “可是小丑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留着他的身体组织?”

    “是不得不留下……”企鹅人发出短促的笑声,“他,包括他在哥谭干的那些事,已经创造了一个巨大的产业链。上万个人,或者十几万个,都靠着他赚钱——我说的不是黑//帮,是政客、医生、码头工人和流浪汉,当然还有我这样的生意人……所有你想得到和想不到的职业。他们是不会让小丑就这么死掉的。”

    科波特小心翼翼地吐出一口气,他的身体散发出一股甜腻腐烂的气息:“没错,小丑不会死。因为他养活的人比他杀掉的更多。”

    他看到佩斯利脸上那种外地人才会有的难以理解的复杂表情,得意地咧开嘴:“那张脸皮,一开始和他的尸体一起被火化了。那个炉子烧了整整十个小时,骨灰被轮流烧了十几遍——但是他的脸皮仍然完好无损。他们想把它掩埋起来,但每一次,都会有人重新挖出来。我听说有个警察试图把它切碎了喂狗,结果第二天就自杀了——这东西阴魂不散,最后只能锁进阿卡姆……因为小丑活着的时候就住在这里。”

    小丑的碎片代替它死去的主人继续在阿卡姆服刑,一个非常符合哥谭市主基调的哥特故事。佩斯利将信将疑地看着科波特:“那东西是……超自然的道具?”

    “只是一张发臭的烂皮罢了。”企鹅人嫌恶地牵起嘴角,“要我说,这和超自然没有一点关系。只是有人不希望它消失,它就不会消失——你能明白吧?这个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灵异现象都是人干的。我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从来不信鬼魂那一套,但是这法子真的很好用。”

    佩斯利把企鹅人的手帕又塞回他的口袋:“你知道那张皮现在在哪里吗?”

    企鹅人快速摇头:“没人知道——我一直以为沃克在骗人,想不到她真的叫出来那么多为它而来的神经病……”他话说到一半,突然感觉到一股类似于鸟尽弓藏的危险,立刻补充道:“但是我有更重要的信息!真的!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佩斯利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还有什么?”

    科波特狡猾地眨了眨眼睛:“你得保证带我安全地逃出去,不然我不会说的——这是个很划算的交易,女士。如果你错过了,一定会很后悔的。”

    佩斯利温和地看着他,拍拍对方的肩膀:“你当然会很安全,科波特。问题问完,你就自由了。我说话算话。”

    企鹅人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他越过佩斯利的肩膀,看见一群荷枪实弹的人从转角走进大厅,那就是他守在这里等了许久了的手下。他立刻不管不顾地大叫起来,高亢的叫声直冲天花板,迅速吸引了来人。危险的暴徒们寻声赶来,跨过歪斜的矮柜,枪口直逼前方——但他们一个人也没看见。

    只有一只肥硕的企鹅,呆滞地躺在地上。它试着摆动短腿和孱弱的鳍肢努力爬起来,但因为体型太过圆润,一番扑腾之下只是在光滑的地板上顺时针旋转。

    “……老大?”

    转了十几圈后,企鹅气喘吁吁地放弃了。它抬起头,眼里全是绝望和悔恨。最后发出了悲伤的鸣叫——就像一只真正的企鹅。

    ————————————

    在紧急时刻,最不该走的就是电梯。所以佩斯利选择了消防通道。

    一路向上,正如企鹅人所说,她看到的人越来越多,但基本上都没有生命体征了。病患、医生、警卫的尸体散落在角落,仿佛在地球诞生之初就躺在那里,睁着死气沉沉的眼睛看向活着的人。更多的尸体脸上则涂着油彩,那是为小丑的一张脸皮赴汤蹈火的入侵者。佩斯利觉得他们或许称不上是“小丑的追随者”,顶多算是利益所得者。佩斯利在这其中换了一把装满子弹的枪,它的主人一枪都没来得及开。

    面容模糊的死者们在楼梯上堆叠,蝙蝠侠仍然不见踪影。佩斯利一路走到最顶层,看见天台上虚掩着的门。

    朦胧的灰色浓雾笼罩着阿卡姆的天空,像风暴中的海浪一样在脚下汹涌地翻滚。医院顶楼有一座高而尖的哥特式钟塔,在灰雾的包裹下仿佛即将倾颓的厄舍府。但在这样充满进攻性的雾中,唯有半个月亮仍然明朗地高悬于头顶,一颗冷漠而倦怠地望向整片大地的眼球。

    一个瘦削的影子站在钟塔旁边,似乎已经在这里等待了许久。马西亚·沃克并不急着逃跑,也不在乎是谁追了上来。她仰着脑袋,痴迷地望着那颗与她相距四十万千米的灰色卫星,仿佛全世界只剩下她们两个。

    她的声音从雾中飘了过来:“你有没有想过活在这世界上的意义?”

    佩斯利举起枪,慢慢走近她:“抱歉,我不想听无聊的演讲。”

    “我们都是平等的生物。”马西亚笑着转身,露出自己手上的黑色盒子,“一只鸟、一条鱼或者一棵树,它们都不回去思考自己的意义。只有人类,从出生到死亡,都在重复这个愚蠢的问题……看看我们有多傲慢。”

    佩斯利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窃窃私语。她的背后没有人,或许只是一些看不见的生物,趁着天气不好跑出来审视一切。她估算着两人之间的距离,又向前走了两步:“你见过蝙蝠侠吗?就是那个戴面具的家伙?”

    马西亚叹了口气,像是对一个无理取闹的人妥协一般:“是的,我见过。”

    “你把他弄到哪儿去了?”

    “我已经尽力去帮助他了。”马西亚盯着佩斯利的枪口,“——你没有见过他吗?”

    “我问的是原来的那个。”

    “不要误会我,佩斯利——他并不特殊,也不是我刻意选择的人。”雾气轻柔地附在马西亚身上,“我碰巧遇见他,发现他即将毁灭,所以帮了他一把。”

    “我说了,我不想听你这些废话。”佩斯利把枪口对准她的额头,“告诉我他在哪里。”

    “你当然不需要听。”马西亚丝毫不顾及对方的不耐,反而露出了友善的笑容,“因为你理解我,我也理解你。我们之间不需要再用语言去解释彼此。问题在于,我已经挣脱束缚,但你并未发现自己受了蒙蔽。”

    “啊……你在阿卡姆的这段日子到底是怎么打发时间的?读莎士比亚吗?”

    “他已经无处可去了,佩斯利,你还不明白吗?”马西亚看上去有些苦恼,“那个男人……他必须躲起来,或者从这里跳下去——而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处于怜悯。”

    “什么样的怜悯?把真的那个删掉,再捏一个假的?”

    “你看见的那个才是真的。”马西亚神色不满,甚至对佩斯利有些失望,“为什么你总是对我充满了敌意?佩斯利,我承认我是个疯子,是罪犯,是被社会唾弃的异类——但我是个好人,和你一样。”

    佩斯利冷笑道:“是吗?但我不是法官,不负责听你忏悔。”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善心——蝙蝠侠也会理解我的。”

    “我看不一定,他亲口说的吗?还是你又在心里给自己创造了一个道德高地?”

    “人类、理应得到幸福!”马西亚·沃克好似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一般激动地喊道,“我需要所有人都能够平安快乐地活下去,像老鼠那样一代代繁衍生息,占据一切可占据的资源。我们应该去追寻食物与□□,而不是虚无缥缈的意义!为什么你就是不懂呢?……真正强大的种族不需要理解自己,它们只会被诠释。”

    “把手里的东西放下,马西亚。”佩斯利冷淡地看着她,“转身,举起手,慢慢走到这里来。”

    “……这话你已经说过一遍了,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你还记得?看样子已经恢复理智了。”

    马西亚的眼睛里闪烁着悲哀的泪光:“为什么,佩斯利?我在跟你讨论人类的命运,你却要把目光放在我这样一个渺小的个体身上?”

    “因为这就是你想要的。”佩斯利的声音像坚硬的钢铁碎片,“你是个自大、自我的高功能反社会。你刚才的那些虚浮的理念对你来说毫无价值,全是鹦鹉学舌。你也根本不觉得自己渺小。你渴望成为焦点,被爱或者被唾弃。马西亚,你甚至都算不上邪教徒,因为你只崇拜你自己。你把你的人格投射在月亮身上,所以你才那么迷恋它。”

    “……我错了,佩斯利。”马西亚的脸庞因愤怒而变得僵硬,“你根本就不理解我……你和那些老鼠没有两样。”

    她后退两步,站在天台的边缘摇摇欲坠。佩斯利迅速冲了过去,拽着她的衣摆把她拖下来。马西亚象征性地反抗两下,但被佩斯利轻而易举地制服了,直到此时她还紧紧抱着怀里的盒子不放手。

    “这是最后一遍——蝙蝠侠在哪里?”佩斯利的枪口贴着对方的额头,“告诉我吧,马西亚,让我们都省点力气。今天晚上已经有太多人因你而死了,你不觉得累吗?”

    马西亚被摁在地上,露出嘲弄的笑容:“我唾弃你,愚蠢的东西。你什么也看不见,对不对?”

    “……”佩斯利皱起眉头,雾中的水汽拂过她冰冷苍白的脸颊。她意识到身下的这个人恐怕永远也不会正常与人交流了。

    “其实我也记得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佩斯利卡住她的下颌,眼神越来越冷,“直到现在我也在回想,如果当时没有人阻止我,我的子弹不会射偏,或许之后就不会发生这么多讨厌的麻烦了。

    “……趁现在没人,我会弥补这个错误的。”

    她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撞针击打底火点燃火药,与此同时弹匣里的弹簧抵了上来,将弹药送进枪管。

    ——但什么也没有发生。这是一把装满子弹的左轮手枪,它哑火的概率几乎是千分之一。佩斯利仍然保持着开枪的姿势,马西亚也仍在嘲讽地看着她,寂静的夜空下只有她们两个,以及半轮月亮。

    “……”

    痛苦的、苦涩的、无形的子弹击中了佩斯利的心脏。她突然头脑发晕,血气涌上喉头,眼前出现了一层黑点。她试着再开一枪,但她的手指死死蜷缩着,像僵硬的尸体一般难以展开。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猛地袭击了她的后脑,把她击倒在地。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佩斯利感受到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拂过她的脸颊。透过模糊的视线,她能看见马西亚在抚摸她,脸上挂着虚伪的怜悯。她的嘴巴轻轻蠕动,似乎在说着什么,但佩斯利已经听不清了。

    她的视线渐渐收缩,越过无边无际的沼泽、灰色的密西西比河、千篇一律的高楼大厦、绿油油的草坪,最后穿过医院的窗户,白色的帷幔被风轻轻拂过,消毒水的气息缠绕着她。在那张凌乱的病床上,一只会说话的渡鸦——那时它还不叫堂吉诃德——正懒洋洋地在枕头边打滚。她与它刚刚分享完一些无聊的秘密。

    “这就是和我做朋友的好处,佩斯利。”它微微弯曲的三角形鸟喙一张一合。

    “——只要你仍然受我庇护,就永远不会为子弹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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