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斯利回到了久违的雪原冻土。
她喜欢“回到”这个说法, 仿佛自己在世界上尚且还有一个简陋的归宿。即使她死在这里,倒在雪堆中的尸体也不会腐坏,而是成为自然的一部分, 直到皮肤和头发在冰雪的腌制中变成半透明的白色, 就像俄罗斯人口中的“严寒老人”所驱使的那些白茫茫的幽灵。
冷风呼啸, 穿过遥远的山川, 将凄厉的呼号声不远万里地传到耳边。佩斯利把音乐盒与手杖放到面前坚硬的雪堆上, 随后脱下外套,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中间停下脚步。
时间在西伯利亚并不是线性前进。它被冷酷的气温捕获, 被无限拉长、弯折, 最后不堪重负,冻裂成破碎的片段, 使得这片土地在一千年时是现在这样, 一千年后也是现在这样, 亘古不变。唯一在变的只有朝生暮死的生命。距离上一次造访这里未过多久, 但佩斯利已经不再畏惧寒风侵袭, 更不需要那些御寒的衣物了。
她缓慢地呼气, 看着一团蒸汽在灰色的天际间慢慢消散。她面露茫然,胸口有一大滩血迹,像别着一块暗红色的餐巾。
过了一分钟,或者是一百年,佩斯利终于有了动作。她回过头, 身后是一长串零碎的物件, 代替了她一路走来时被风雪掩埋的脚印。她记得这些是她扔的, 大部分是在维卡的屋子里找到的东西。现在这么回头一看, 她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距离。
可等她再次看向前方,又被相同的景色吓了一跳——她前面的那段路上也散落着各种文明世界遗落的物品, 歪歪扭扭地拼凑出前路。佩斯利所在的位置就在这条线的中间,既不是终点也不是起点。她记得自己是怎么向前,却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后退的了。
在她即将忘记自己前进的方向时,一个突兀的黑色影子出现在其中一个方向,像是指引佩斯利的路牌。她抬腿向前,走到一半又倒回来拿起音乐盒,像捧着某个人的骨灰一样蹒跚着走到了影子面前。它看上去很远,但很快就触手可及。
随后,佩斯利看清了那个影子。一个中年男人,脑袋上的头发稀疏但整齐。他拥有长脸与宽挺的鼻子,两片嘴唇上下都留着庄严的胡须,双颊凹陷,眼圈青黑。他穿着长款的毛呢大衣,里面是深蓝色的马甲、白色高领衬衫与一条鲜红的领带。他站在道路的末端,双手插进口袋,平静地俯视着前方的一小截崎岖的悬崖。从这里跳下去就可以和脚下的西伯利亚针叶林拥抱了。
“……”
佩斯利走到对方身边,盯着这个莫名其妙的人物。寒风让她的声音像一只濒死的山雀:“是我疯了吗?还是你本来就长这样?”
男人看了她一眼:“你可以叫我瓦洛佳。”
“瓦洛佳?我能把这个名字当成你在暗示自己的身份吗?”
“现在我们要谈论的不是这个,佩斯利。”自称瓦洛佳的生物全神贯注地看着悬崖上黑色的石头,“想想你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
佩斯利把音乐盒抱在怀里,轻轻摇头:“我不记得了。”
“你当然记得,你又没有老年痴呆——起码现在没有。”瓦洛佳露出他招牌式的沉思的表情,这让他拥有了某种肤浅的民族特质,人们常称它为“斯拉夫式的忧郁”。他一脸肃穆地望着远方,顺手掸掉落在肩膀上的积雪:“回想一下,佩斯利。你在与我相遇之前遭遇了什么事?”
“……这重要吗?”佩斯利有些泄气。
“十分重要。”
但佩斯利的脑子里空空如也,她仅存的记忆只剩下这片雪原:“或许你能给我一点提示?”
瓦洛佳伸出手,指向她怀中的音乐盒。佩斯利低头看去,在盒盖上发现了一些深浅不一的抓痕——自己的手上也有类似的痕迹,隐隐透出血色,在低温下变成了肿胀的疤痕。
幻觉一般的疼痛从手指间传来。佩斯利捡起了第一块拼图:“在这之前……我把音乐盒抢了过来。”
“再往前想想,是从谁手中抢回来的?”
“呃、松鼠?”
“那有点太往前了——往后挪一点,这里的事情暂时和松鼠没什么关系。”
于是佩斯利努力把松鼠扔到一边(事实上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一只松鼠):“好吧,不是松鼠……是堂吉诃德。”
“没错,是堂吉诃德。你和它打了一架。堂吉诃德跟你说了什么?”
堂吉诃德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像一千个男人、一千个女人和一千个孩子同时在说话。
——“佩斯利!我不准你去西伯利亚!”
时间的碎片被勉强拼凑起来。佩斯利回到了哥谭的街道上——和西伯利亚比起来那地方简直是温暖如春。渡鸦的爪子死死抓着音乐盒的一半,另一半则在佩斯利手里。
“放手。”佩斯利实在不愿相信自己的力气没有一只鸟大,但这的确是事实,佩斯利快要抓不住了,“堂吉诃德,放开它!”
“不要!我受够了,佩斯利——你这段日子简直是无法无天!”堂吉诃德的翅膀扑腾得飞快,“你不准、随便跑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
佩斯利干脆放弃手上的木盒,转而捏住了堂吉诃德的脖子。渡鸦的喉咙里发出凄厉的叫声,耷拉着翅膀落进佩斯利手中。
“这是我们约定好的,还记得吗?”佩斯利把它拎到眼前,“你犯了错,作为代价,和这个音乐盒有关的事都由我来处理,包括那个被诅咒的倒霉鬼。”
“你已经处理完了不是吗?”渡鸦被捏得直翻白眼,逐渐喘不上气,“那家伙不会被找到了,他会作为松鼠活得很快乐的……”
佩斯利把手指收紧:“这还远远不够呢,堂吉诃德。我才不要他当什么快乐的松鼠——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我得把音乐盒送回去,让他继续当痛苦的人类。”
“你要送到哪里去?音乐盒本来就是属于你的!”
“别再骗我了!”佩斯利始终没能捏断渡鸦的脖子,“……那本来是你偷过来的东西。”
渡鸦突然不说话了。它开始疯狂地扇动翅膀,用爪子把佩斯利的手抓的鲜血淋漓。见这一招没能让对方放手,它便张开嘴巴,整个脑袋向后弯折,直到身体内部出现清脆的碎裂声,在佩斯利手中迅速失去生机。鸟的尸体化成一团粘着血肉的冰冷羽毛。佩斯利把它扔到地上,没走两步就顺着墙壁跪倒下去,仓皇地捂住胸口。滚烫的血透过她的衬衫、毛衣和大衣慢慢渗出,佩斯利听到自己的肋骨与内脏被挤压时发出的声响。她颤抖着敞开外套,解开衬衫的扣子,一只崭新的黑色大鸟又从她心脏的位置钻破皮肉飞了出来。
类似于灵魂被抽离的痛苦让佩斯利几乎直不起腰。重新诞生的堂吉诃德站在她面前伤心地大喊:“佩斯利!你之前那种可爱的体面去哪里了?你从来没有对我做过这样的事,说过这样的话……你准备背叛我吗?”
——回忆在这里暂停。佩斯利低头看着自己被血液浸湿,又被冷风吹得坚硬得堪比铠甲的衬衫:“……所以这是我的血?”
瓦洛佳点燃了香烟——鬼知道他从哪里搞到的香烟——随后点了点头:“不然呢?还能是别人的血吗?”
“我还以为自己把什么人给剖开了。”佩斯利假装自己握着一把锋利的刀,好方便她在半空中比划,“从下巴到肚脐,血迹正好符合。”
“没有人被剖开,除了你自己。”瓦洛佳深深地吸了口烟,这个动作让他的面庞变得更加憔悴。佩斯利闻到劣质烟草刺鼻的气息,不由得皱起眉头:“等一下,我记得你是不抽烟的。”
“你从来没见过我,怎么知道我不抽烟?”
“因为我读过你的传记?”
瓦洛佳无奈地看着她:“……起码你又记起来一点东西。”
风雪迎面吹来。佩斯利试图裹紧大衣,但很快就记起来自己之前意识模糊的时候把外套扔掉了。
瓦洛佳的烟被这阵风吹熄了。他把潮湿的烟卷攥在手里,另一只手则聊胜于无地捂住自己光秃秃的头顶:“这地方太冷了……不适合做人类的领地。”
“这里本来就不是人类的领地。”佩斯利小声回应对方。瓦洛佳摇了摇头:“回到之前的地方吧。堂吉诃德指责你背叛了它,你是怎么回答的?”
“是你、先背叛了我。”佩斯利让单词一个一个地从牙缝里蹦出来,努力撑起身体,“是你背叛我,把我当玩偶戏耍,让我变成你这出滑稽戏里的丑角……马西亚·沃克,或者所谓的杜尔西内亚,它们才是你的同伴。所以你总是神出鬼没,把我扔在一边,因为你的眼睛从来就不在我这里——你想让我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吗?”
渡鸦并没有心虚,也没有狡辩。堂吉诃德只有冰凉的愤怒:“那又怎样?佩斯利,我喜欢你,但是我又不会只喜欢你一个人!什么叫‘它们是我的同伴’?你也是我的同伴啊,佩斯利。我给予你的容忍和尊重,比那群家伙要多得多!”
佩斯利的笑容因为疼痛而有些扭曲:“我对你来说已经没有作用了,对不对?”
“你为什么要这么讲!”
“因为这就是事实。”佩斯利重新感受到属于自己的急促心跳,这让她稍微冷静了一点,“‘阻止新的邪神降生’只是你的借口,或许就是你一手促成了这件事。你不会阻止它,堂吉诃德,因为你想要的就是这个……”
堂吉诃德抖掉羽毛上的血珠:“这又是从哪里听到的胡话?”
“你让我替你干一些看起来正常的事,因为我只是个障眼法,用来掩盖你真正的意图。我的存在会帮你挡住那些猎人,还有猫的眼睛。只要我给沃克的工作添一点不痛不痒的乱子,你和她之间的联系就不会被发现……我太累了,堂吉诃德。所以我不想再去探究你们到底在做什么,你也不要再骗我了,好吗?”
“……佩斯利,不要去西伯利亚。”渡鸦看上去比佩斯利更伤心,“我不会扔掉你的,我和猫不一样。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种族能够延续下去……”
“在赌场的那一次,你就打算彻底放弃我。*”佩斯利摁住地上的音乐盒,“你想不到我能活着回来,对不对?你当然和猫不一样,你比它更软弱,更虚伪……所谓的人类。”
堂吉诃德的态度重新变得坚硬起来。生着六只翅膀的巨大虚影出现在佩斯利面前,软弱虚伪的神明发出沙哑的声音:“这是最后一次警告,佩斯利,不要离开我。你觉得我上一次抛弃了你?你不知道我真正抛弃你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我从一开始……就不愿意被你选择。”
“我无法阻止你去西伯利亚,但我能阻止你回来——你胆敢离开我的视线,就永远不被允许踏进人类的领土。”
“我也不想活下去,我接受之前的命运。我的朋友们会埋葬我,我的照片会挂在办公室的墙上,我会作为一个正直的人被他们记住,而不是……继续腐烂。”
“你宁愿被自己的族群抛弃吗?”
“这个世界根本就不需要我。”
佩斯利冷漠地闭上眼睛。她毫不犹豫地做出了选择。
“……”
“……”
西伯利亚的雪像石子一样打在她的脸上。
“哇……”佩斯利摸了摸脖子,耳朵后面还有一点未干的血迹,“我竟然是这么感性的人吗?”
瓦洛佳又掏出来一根烟。这一次他很小心地把燃烧着的部分护在手里:“人类有的时候会变得非常感性——既使是你也不例外。”
“但是……这有点奇怪。”佩斯利很别扭地把手上的血擦在衬衫上,“就好像,我和它分手了一样?”
“是啊,你的确和它分手了——我也觉得你和它之间的关系有点过于肉麻了。而作为单方面分手的代价……”瓦洛佳摊开手,“你被流放了。”
寒风适时地掠过两人身边,制造了一点凄凉的氛围。
“一个人待在陌生的土地,种点土豆,用自制的炭笔画风景素描,坚持五年后因为精神失常自杀——这就是你未来的流放生活。”
佩斯利盯着手里的音乐盒沉默不语。最后她耸了耸肩:“也没什么不好的。这个世界上少了两个痛苦的人类,多了一只快乐的松鼠,听起来是个好结局。”
“只是听起来而已——快乐的松鼠这个部分倒的确是挺好的。”瓦洛佳的嘴角出现了僵硬的纹路,就好像这个人这辈子都没有笑过,“现在,你只剩下最后一点东西没想起来。”
佩斯利回头看了一眼被自己扔得到处都是的家具和杂物:“我是怎么突然患上老年痴呆的?”
“不是这个。老年痴呆一点都不重要。”瓦洛佳把第二根报废的香烟塞进口袋,“——天呐,佩斯利,你不会真的相信自己是个感性的家伙吧?你这辈子有过几次意气用事?你自愿被流放,唯一的原因只能是你有把握从这地方走出去。”
佩斯利对此表示怀疑:“或许我真的不想活了?我最后跟堂吉诃德说的话还挺真情实感的。”
“那你会直接自杀,而不是陪它玩这种肥皂剧里的白痴情侣之间才会出现的戏码。”瓦洛佳的声音温和而洪亮,像是在进行一场推心置腹的演讲,“——你还有没干完的事呢,除了把那只快乐的松鼠变回去。”
“……”
“仔细想想,佩斯利。把整个西伯利亚都当成你那个糟糕的记忆宫殿——里面少了什么?”
佩斯利再一次回过头,看着身后的一地狼藉:“……我之前已经试验了一次。”
瓦洛佳欣慰地看着她:“没错,是什么试验?”
“传送到我真正想去的那个地方。”佩斯利叹气,“试验失败了……我的大脑收到冲击,产生了短暂的失忆症状。这让我像刚从老年之家跑出来一样在雪原上傻乎乎地游荡了半天。”
“啊……就是这样。”瓦洛佳很满意地把手背在身后,“现在你已经想起了一切——可以继续试验了。”
佩斯利抬头看着铁灰色的天空:“如果我又失败了呢?如果下一次我忘记的东西更多了呢?”
“那我会再一次出现在这里,带着你把所有忘掉的东西都找回来。”
瓦洛佳将目光转向遥远的地方,“斯拉夫式的忧郁”再一次出现在他的脸上:“这就是我被你创造出来的理由。”
他消失了。瓦洛佳不是穿着大衣一脸肃穆的中年男人,他只是一尊有点破损的列宁半身像,维卡众多收藏的其中之一。没有生命的雕塑歪倒在雪地中,大理石做的眼睛什么也看不到。
佩斯利转身往回走,一直走到最开始的位置。她重新穿上外套,抖落身上的雪花,最后捧着音乐盒低下头。
在永恒、永远、永不腐烂的冰冷世界的中央,佩斯利重新开始试验。
第102章
天色昏沉, 乌云像一块沉重的海岛压在头顶,把太阳的方位遮得严严实实。在没有人类活动的荒芜区域,想要单纯靠自然景物辨别自己的位置变得十分困难——也没什么必要。
在进行了数量可观的尝试后, 佩斯利终于确认, 没办法传送并不是因为自己的能力问题, 她是真的被什么东西排挤了。这就好像拿着一大串钥匙慢慢试着开门, 试过一轮后发现门打不开是因为有个家伙在另一侧死死抵着门板。在生理上的疲惫与精神上的厌倦仿佛积雪一般逐渐加深后, 佩斯利无可奈何地放弃了所有的钥匙。
体力已经消耗殆尽她平躺在雪地中,脑袋旁放着那个音乐盒。从这里开始, 方圆数百公里的土地都是供她自由活动的区域, 如果佩斯利愿意,她可以在这地方狩猎、生活、尽情地制造环境污染, 或者一路北上, 穿过茫茫的雪原和冰海进入北极圈以内的世界, 在那里和一些皮毛厚实的动物交朋友, 或许还能顺便找到几个躲在北极的外星人。
但她唯独去不了自己想去的地方。
“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她盯着虚空发问。
音乐盒没有回答——它甚至都不愿意发出原来的那种音乐声, 彻底变成了一个没用的老旧木盒, 让人看一眼就心生厌烦。待在西伯利亚的好处就是可以拥有充足的时间思考,坏处则是根本没有第二个人会帮忙回答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
佩斯利百无聊赖地侧着脑袋,用冻得发青的手指掀开眼前的一小块硬邦邦的雪,露出埋在最里面的黑色冻土。泥土比雪块更加坚固,仿佛厚实的盔甲, 让佩斯利不由得开始思考在里面种土豆的可行性。
这地方水源充足, 可以破开土壤的农具大概也能找到一点, 但还有一个根源性的问题:她手上没有土豆的幼苗。而且她这辈子从没养活过任何植物, 唯一的农业知识来自一部在火星上种土豆的电影。总而言之,如果她一直往南走, 翻过长得很像像罗西南多背上骨刺的山岭,去到稍微暖和一点的地方,或许能够找到那条横穿欧亚大陆的铁路。在讨厌的鸟没有发现自己之前,她可以翻上火车车厢,偷一点土豆或者别的东西回来培育……
在佩斯利开始纠结要不要养一只棕熊守卫田地时,某个细微的可能性突然穿过她被冻得僵硬的脑袋,并及时摧毁了那个由土豆开启的美好田园梦想。她的手掌还贴在贫瘠坚硬的泥土表面,五指张开丈量着一小片土地。随着自己微弱的呼吸,皮肤下的土地似乎也在缓缓律动。人与无机物相互凝视,并不存在的土豆苗发出可爱的叹息声,随后渐渐萎缩,取而代之的是那个灵光一现的荒唐试想。
这又是另一个待在西伯利亚的好处:反正都已经沦落到这里了,剩下的时间完全可以不计成果地试错。佩斯利迅速爬了起来,沿着自己布置的路标向前走,在雪堆里刨了半天,挖出自己不知何时扔在这里的手杖。
这东西上面被刻满了禁忌的知识,完全称得上是个危险的武器。佩斯利在刻字的时候设想了许多危险的情况,尽力确保这些符文能够及时杀死敌人或者保护自己,但目前为止这根手杖所发挥的最大的作用是撬门。
现在,它终于迎来了另外一个重要用途。
佩斯利把危险的武器擦干净,然后找了个平坦的地方摆好。手杖的长度是五十九英寸,换成公制单位就是一百五十厘米。保险起见,佩斯利用手杖长度的四倍规定边长,在雪地上画出垂直的线段,最后围成一块零点三六平方米的正方形土地。站在崭新的国土中央,佩斯利捧着音乐盒,再一次抬起头,灰色的云仍然占据着整片天空。
她握紧手杖,又开始自言自语:“无所谓……反正我进门从来不用钥匙。”
片刻的寂静过后,云层开始涌动。北方呼啸的狂风急转直下,裹挟着细小的雪粒扑过来,像无数把尖刀划过皮肤。随后,气压变低,头顶的云层间开始出现闪烁的雷光,气流从脚下旋转着向上爬,沉默的雪原与起伏的山岭都渐渐退出能见度范围,变成了灰白色帷幕下的模糊剪影——暴风雪要来了。
佩斯利不知道这是不是好的征兆,但起码之前的几次传送没出现过这种情况。凛冽的风差点把她迎面撞倒。她勉强稳住身形,听见狂风钻进音乐盒的缝隙时发出了口哨一般尖锐的鸣音。
如果音乐盒真的会说话,它此时大概会崩溃地大喊:“佩斯利!你想做什么!”
脚下的土地开始向内折叠收缩,外围出现了长而深的缝隙。冻土崩裂,然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举着向上抬升,整块大陆都在随之震颤。如果佩斯利能听见音乐盒说话,她应该会好脾气地向它解释:“既然我进不去,那就把别的东西送进去好了。”
——比如这块零点三六平方米的雪原,包括土层以下的植物根茎与岩石,以及土层以上的积雪、音乐盒与佩斯利。要从整块大陆上强行剜下一小部分是个十分艰难而且很不理智的工作,但基本的原理就像挖一块布丁那么简单,佩斯利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不要让这块布丁在半路碎掉。
并且,谢天谢地——这一次她终于能破门而入了。
有那么几秒钟,佩斯利能感受到那股熟悉的气息掠过眼角。西伯利亚的暴雪像帷幕般被缓缓掀开,露出了一小片光怪陆离的世界。枯瘦的黑色肢体聚在一起,撕扯着狭窄的入口,它们的背后则露出几缕流动着的明亮光影,其中蕴含着无数人眼无法辨认的恐怖色彩,让佩斯利联想起自己酒吧里的玻璃彩窗。但是那些颜色眨眼间就消失了,似乎吝啬于向外来者展示自己。佩斯利以为自己又会陷入一阵茫然空洞的黑暗,但是黑暗却迟迟没有降临,只有西伯利亚在逐渐远去。
随后,风暴也消失了,一切都突兀地归于平静。佩斯利短暂地失去了感知空间的能力,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能看见一片柔和的金红色光辉贴在自己的额头上,与此同时,她闻到了潮湿的泥土和腐烂的草木根茎的味道,很适合种土豆——至少她已经离开亚寒带了。
等到知觉逐渐恢复,佩斯利终于看清了周围的环境。她站在一大片漫无边际的芦苇丛中,地平线上方挂着一轮温柔美好的夕阳,晚秋的风吹动她的发丝,带来干燥温暖的气息,以及一股巨大的失望和沮丧。佩斯利离开了西伯利亚,但没有进入任何世界之外的地方,而是回到了自己的记忆宫殿。
音乐盒歪倒在她脚下,被碎裂的冻土埋了半截,就像记忆宫殿里那些随处可见的尸体。佩斯利站在原地,试图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她开始冷静且耐心地安慰自己:“可能是一个公式错了……”
就在这时,距离她大概十米左右的地方,一具埋在沼泽里的尸体突然抬起头:“你赢了。”
佩斯利收藏的尸体从来不会说话——不说话,它们就只是充满细节的案发现场,但说了话,就代表着佩斯利的精神状态堪忧。但即便如此,佩斯利可以确信,目前的自己还不会幻想尸体突然说话。那是一具年轻的女尸,佩斯利记得是二十一岁,半边脑袋被棒球棍砸烂。此刻它倒在芦苇丛中,用断裂的脖颈支撑起半颗头颅。站在佩斯利的角度,她能看见对方腐烂的鼻子,还有破碎的颅腔里爬满蛆虫的青白色大脑。在吸引了佩斯利的注意力后,它又用僵硬的舌头说道:“你赢了,好吗?别再玩这些把戏了。”
“……”
佩斯利抓着音乐盒慢慢走过去:“什么把戏?”
“传送的把戏。”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了过来,来自一具年迈的侏儒症患者的尸体——他死于一群患上群体性癔症的背包客。老人尖锐沙哑的声音钻进她的耳朵:“你没发疯。我在透过你的记忆与你对话,因为我的主人完全不想搭理你,连我都得离你远一点。把音乐盒放下——别再移动大陆板块了!你在西伯利亚制造的地震差点让澳洲从地图上消失。”
佩斯利刚想说话,第三具深埋在泥泞中的尸体张开了失去嘴唇的嘴巴:“什么都别问。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或者我的主人是谁。我们现在都不在地球上。你唯一要做的就是把手里那个东西扔下来,然后向我发誓以后都不会制造大地震。快发誓!”
佩斯利沉默着观察这些尸体,随后慢慢摇头:“我不。”
“瞧你说了什么鬼话!……好,你不愿意,那就一辈子待在这里。”
“事实上,我应该只会在这地方停留一小会儿。”佩斯利看着自己腕上的表,“毕竟传送的把戏可以玩很多次。”
“嘿!别这样!”最开始说话的半张脸态度软化下来:“我是在帮你解决麻烦,真的——我认识那个叫维卡的人。”
佩斯利面不改色地后退:“既然你可以利用我的记忆,我不会相信你说的任何一句话。”
“那我就说点你不知道的事——维卡和我,我们俩以前是同事。”
“现在不是吗?”
“早就不是了!她背叛了我和主人,又不被人类接纳,只能作为流放者活下去……”说着说着,尸体的舌头终于不堪重负地脱落,旁边的老侏儒又紧接着话头:“就像你一样。”
尸体的声音里没有任何嘲讽或者愤怒的情绪,听上去反而很疲倦,仿佛被迫观看重映一千次的电影:“听我的话,年轻人,不要再试图寻找她。裂缝的入口不是为了这种意义存在的。”
“我想我知道你的主人是谁。”佩斯利开始搜索视野内剩下的尸体,“是它把那些‘基础知识’送给我,之前还在维卡的屋子里和我说过话,对吗?”
“我不会和你谈论它的。”一具被割喉的男性尸体用模糊的语调说道,“总之,按我说的做。咱们两个在私底下把这些麻烦解决掉,就用不着吸引那些大人物的注意——你以后会感激我的。”
“我不谈它,也不谈你,我只想谈论我。”佩斯利注意到对方并不喜欢强硬的态度,立刻表露出一点无措和茫然,“……我必须搞清楚这件事。”
但尸体仍然十分暴躁:“我怎么跟你谈你自己?我都没见过你!要不是你在西伯利亚到处捣乱,我根本不需要跑过来跟你浪费时间——你知道我一个周期要处理多少该死的工作吗?上一次睡觉已经是六千天以前了!”
“所以,自从她‘背叛’了你们,就只剩下你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了?”佩斯利清点完所有的尸体,还没被用来交换知识的只剩下十七具了,十七个死者的眼睛一起盯着她看。她同情地感慨:“那一定很累吧。”
“累得我想扒掉所有人的皮,缝在一起做一根超级长的绳子然后用它吊死自己——别跟我套近乎!”
“所以你的主人选中了我,想让我顶替维卡的位置。”佩斯利终于搞明白那个书架的来头了,“我们好像差一点就成为同事了?为什么它又不想搭理我了?”
尸体们陷入了一阵沉默——如果用应景一点的说法就是“死一般的沉默”。过了几分钟,一颗已经完全白骨化的孩子的骷髅头慢吞吞地回应:“它没有选中你,是渡鸦选的。一个祭品换另一个祭品。那只鸟打算用你来交换一些东西,最后又反悔了。算上这一次,渡鸦已经连续骗了主人三次……我真佩服它的勇气。”
“前两次发生了什么?”
“我说了不谈论与主人相关的事。”
“那就谈谈那只鸟,怎么样?”
“……”尸体已经彻底打开了话匣子,“要我说,你离开它是正确的选择——虽然被流放了,但是很划算。跟着它没有好下场,你认识老鼠吗?它们俩以前是朋友,但是渡鸦耍了点小把戏,把老鼠变成了它的附庸,从此之后就没人愿意和它打交道了——除了你们这些倒霉的蠢货。”
佩斯利捂住嘴巴小声感叹:“哇……我完全不知道!”
“全世界最糟糕的老板!”尸体开始感同身受地抱怨,“毫无责任心,像个有多动症的坏小孩。还好我不是人类……哎呦!我都不能想!”
“说到这个,老鼠到底怎么了?”佩斯利看上去十分好奇,“它是怎么变成‘附庸’的?”
“一个协议?或者承诺?总之很不公平,所以我说老鼠被耍了——具体的事情我也不清楚,毕竟我不是人类。”
佩斯利慢慢抚摸着音乐盒上面粗糙的花纹:“它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是说和你们这些……不是人类的存在合作。这对渡鸦来说是违背本能的。”
“因为它在自救——虽然它上蹿下跳很惹人厌,但没有它,人类的人口或许还没有现在的三分之一……”骷髅头的下颌因为说了太多话而脱落,随后又是一片“死一般的沉默”。最后还是耐用程度最高的侏儒尸体重新开始说话:“我讲得太多了。”
这句话的意思是,它不会再讲下去了。
“总之,谢谢你跟我说话。”尸体发出沉闷的叹息声,“我已经几十年没和与我同一维度的生命交流了……我为我一开始的不礼貌道歉——但是你偷运土地的行为实在是很过分,而且很愚蠢。”
“我也为此道歉。”佩斯利并没有多少歉意,“那么,你会帮我处理这个音乐盒?”
“只要偷偷放回去就行。”尸体的声音逐渐变得呆滞缓慢,“别告诉任何人……我是看在维卡的面子上才帮你的,这不合规矩……”
佩斯利把音乐盒放进芦苇丛中,看着它慢慢陷进柔软的土地中间——让她联想起土豆的块茎。她站在那里思考了许久,久到周围的一切都归于平静。然而平静没有延续多长时间,尸体又开始发出声音。
“西伯利亚很好。”不知名的好心人去而复返,“你会喜欢的。把维卡忘了吧,反正人类最擅长遗忘……即使你把整块欧亚大陆移到外太空,也不会得到进入裂缝的资格。”
佩斯利没有回答它。她又在那里等了很久,直到确认不再有尸体对她说话。
没有边际,充满神秘的伟大世界刚刚朝她掀起了一小块面纱,又急匆匆地离开了。
————————————
加里把佩斯利的手表小心翼翼地放在手心,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你真的要把它给我?”
佩斯利盯着玻璃柜台里的机械零件:“是啊,拿走吧。”
“这个型号已经停产了。你不要的话,也可以卖个很好的价钱。”
“我不想卖,送给需要的人比较好。”
“为什么?”
佩斯利漫不经心地回答:“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使用科技文明的产物了——这块表里有一块很小的电池。”
加里完全不关心佩斯利刚才的理由。他用一块绒布把表盘轻轻擦干净,然后露出满足的微笑:“女士,我有不用电池的机械表,可以跟你交换。”
“加里,量产石英表的价值远远抵不上手工制的机械表……我差点忘了,”佩斯利掏出自己的手机,“这个你也收吗?”
“我回收一切可以被拆开的东西。”
佩斯利刚想把手机递过去,震动声就传了过来。加里笑着扶了扶眼镜:“看来它不想被扔掉。”
佩斯利看着来电显示,深深地叹了口气:“请等一会儿。”
她一边接通电话,一边走到加里狭窄店铺外的台阶上坐下。来电者飘渺的声音顺着电磁传到她耳边。
“早上好,佩斯利。”马特·默多克向她问好,“抱歉……我刚刚才收到你寄过来的支票。还有……莉莉·弗洛雷斯女士签发邮寄的合同书?”
“她对你之前的法律咨询感到很满意,所以很希望能够继续长期合作。”佩斯利把下巴抵在膝盖上,注视着店铺门口蜿蜒曲折的小路与道路两边紧挨在一起的棚屋,“如果你不愿意,我会转告她的——顺带一提她一定会很伤心,然后跑到我面前痛骂你。”
一个小小的影子悠闲地从另一边走过来,挨着佩斯利坐下。
“那好吧,我不会让她伤心的。”
“感谢你的理解……”佩斯利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马特,为什么你听上去像是快死了?”
对面很克制地咳嗽两声:“没关系,出了点意外……”
“你受伤了?”
“我能解决的。”
“……”
佩斯利放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感到一阵毛茸茸的触感,她敷衍地摸了两把:“下次你快死的时候,还是打电话给更重要的人吧。”
她听见对方的笑声:“好吧。下一次我会注意的。”
“现在你听上去又很欲言又止。”佩斯利又开始叹气,“你想说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说,佩斯利。我听上去欲言又止,是因为你听上去很难过。”律师的声音越来越虚弱,他大概受了很重的伤,“你可以……”
“我昨天晚上分手了。”
佩斯利捏着手机思考了一会儿,又加上一句:“为什么我遇到的都是些糟糕的家伙?”
随后,她挂断电话,把手机往屋子里扔去。名叫阿隆索的猫已经在她身边蹭了一会儿。等到通话结束,它矜持地跳上佩斯利的膝盖:“再摸摸我的耳朵根,佩斯利。”
佩斯利照做了。与此同时她平静地问道:“你还想杀死康斯坦丁吗?”
“为什么不呢?杀死他会让我很快乐。”猫把脑袋埋进佩斯利的怀中,“——而且还可以帮你解决现在的小问题。那个傲慢的小鬼总以为自己能随便放逐人类,它真是讨人厌,对不对?”
佩斯利随意地点头:“那我就帮你杀了他。”
阿隆索惬意地躺倒,用尾巴勾住佩斯利的手腕:“唉……亲爱的,如果你早一点做决定的话,现在就不会这么被动了。”
佩斯利终于露出了一个很淡的微笑。她温和地回答:“不,阿隆索。我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最好的安排。”
第103章
港口的某个废弃码头旁的海滩上堆满了巨大的消波块。
涨潮时, 这些人造石头会把上涌的海浪切割成破碎的水流,确保它们冲上岸时不会造成太大的破坏。如此年复一年,周期性的海浪依然气势汹汹, 石头却早已被腐蚀消磨, 直到失去作用被人遗弃。在消波块的后方, 佩斯利在沙砾和礁石中间找了一块平坦的地方。她坐下来等待, 看着深蓝色的海水流过往昔的缝隙, 最后浸没自己的脚踝。
在她不远处的地上,一个穿着风衣的男人蜷缩着在海滩上沉睡。随着海平面上涨, 泛着白色泡沫的水流逐渐吞噬了他的半边身体, 随后是整张脸。佩斯利默默地看着他,任由他与其他卧沙的海洋生物一起被浑浊的海水轻轻拖起来, 再沉没进深处。几串小气泡浮上海面, 又过了一分钟, 睡着的人才被迟钝的求生意志唤醒, 开始迷迷糊糊地在水中扑腾。
佩斯利没有手表, 只能转过头去观察太阳在天上的位置。此时康斯坦丁在海里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剧烈, 尽管他只要坐起来就能得救,但他还是选择在浅水中闭着眼睛翻滚,像一条掉进水池里的金鱼。
终于,他意识到自己可以把脖子抬起来了。他艰难地翻了个身,一脸扭曲地吐掉喝进肚子里的海水。随后他踉跄着爬起来, 从衬衫里抓出一只小海蟹, 并开始迷茫地观察自己属于人类的四肢。
佩斯利疲倦地捂着脸:“我让你的同伴把你留下来, 她真的就把你扔到一边去了……你的人缘到底有多差?”
刚刚变成人类的猫还不适应灵活的舌头, 他呆滞地看向佩斯利,张嘴说了几个没有任何意义的拟声词, 看上去不太聪明。
佩斯利见状只觉得更加疲惫:“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当然!我知道我是谁。”对方心虚地转过脑袋,又绞尽脑汁地回忆了一会儿,最后自信地点头:“没错,我想起来了——嗷!”
他又开始在接近膝盖深度的海水中上蹿下跳,手忙脚乱地从裤腿里抓出了第二只螃蟹:“这东西在咬我!”
“因为在它们眼里你是一具尸体。”佩斯利踩着消波块站上高处,“死掉的东西都是可以吃的……我建议你最近不要接近有动物聚集的场所。”
“为什么……”康斯坦丁盯着自己的手掌发呆,又摸了摸湿漉漉的头发,“你做了什么?”
“我修改了你现在的状态。”佩斯利踩着高处小心翼翼地往岸上走,“总之,理论上来说,你现在已经死了。”
但理论和现实总是有差距。康斯坦丁仍然拥有完整的灵魂,身体也在正常运转不会腐烂。他惊讶地捂住胸口感受自己的心跳:“这是、这是怎么做的?生命的状态是不能被人为修改的……”
“你会这么想,只是因为你做不到。”
“不可能,我没见过这样的事。”
佩斯利露出冷淡的微笑:“你现在就见过了——我还认识一匹被修改状态后活了一百年的马……这些都是基础知识。”
康斯坦丁将信将疑地看着她,随后想起什么:“等等,我早就把我的灵魂卖了,等我一死就会被收走……为什么我现在还在这里?”
“因为事实上你没死。”佩斯利对这个出卖灵魂的故事很好奇,但实在懒得问。
“……你说得对。”康斯坦丁仿佛有了什么巨大的发现,看上去有些兴奋,“没错!我死了,但是没死,那些家伙就没办法找我麻烦……”他抬腿跟上佩斯利,半路还摔了一跤,但神色十分兴奋:“哇……我怎么没想到!——你是怎么想到的?”
“把你变成猫的家伙雇我来杀你。”佩斯利尽量把话说得简洁明了,“把你修改成死亡状态和杀掉你差不多……我钻了一个规则的漏洞。”
康斯坦丁并不在乎是谁要杀他——或许是因为盼着他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他匆匆点头:“你为什么要钻这个空子?直接杀了我不好吗?”他露出了显而易见的失落:“我都已经准备好一辈子当猫了……”
“是啊,看你当猫的那副样子我就明白。”佩斯利十分理解这种心态,“我很羡慕你那段日子的睡眠状态——但是你对我来说还有用,而且我不打算继续为任何势力工作。如果我真的杀了你,那只猫很快就会用另外的办法弄死我。”
“我明白了。”康斯坦丁严肃地点头。他沉默着思考了一会儿,又接着问道:“说到这个——你到底是谁来着?”
“……”佩斯利带着无与伦比的容忍的态度笑道:“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
“我当然知道我是谁,你刚才已经问过一遍了。”
“那真不错——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康斯坦丁翻了个白眼:“这问题太白痴了……”
“你不喜欢白痴的问题吗?”
“喜欢得要命!我的名字是恐怖镭射枪。”
“……”
佩斯利这次不得不停下脚步,认真观察此人的面部表情,好从中找到一些用来佐证他精神状态的东西:“你确定?恐怖镭射枪?”
恐怖镭射枪点头:“没错。”
“这里的‘镭射枪’指的就是那种……电玩城游戏里会出现的镭射枪?”
“是的,我妈妈在‘恐怖镭射枪’和‘忧郁镭射枪’之间纠结了三个月,后来在产房里才定下来的——但是后面的镭射枪不会变。”恐怖镭射枪疑虑地皱眉,“你问这个干什么?我又不会记错我自己的名字。”
“怪不得……你比上次见面的时候开朗了许多……”佩斯利恍然大悟,低下头自言自语,“是我的公式出了问题吗?应该不是吧?”
镭射枪从风衣口袋里摸出半盒被海水泡过的香烟,心疼地看着它们:“嘿……我的烟也死了?”
佩斯利不愿意放弃希望:“所以,除了名字之外,我可以假设你还记得自己的人生轨迹?”
恐怖镭射枪仿佛听见了一个大笑话:“这是什么意思?我的记忆没有任何问题。我知道我是个该死的法师,有一栋到处乱飞的房子,现在就可以用黑魔法把你送进地狱——这样回答会让你满意吗?”
冰冷的海风从二人中间穿过。佩斯利被这股风吹得头晕脑胀,最后干脆摇了摇头:“随便吧。”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对折的照片递了过去:“镭射枪先生,你认识这上面的人吗?”
“……这是我。”恐怖镭射枪指着照片中间那个被圈出来的摇滚青年*,“这是在伦敦拍的……那时候我真年轻。”他的手指开始不自觉地颤抖,条件发射般摸进口袋,但他的烟已经全部报废了。
此时两人已经走到码头的边缘。佩斯利注意到远方马路上的摄像头,慢慢停下脚步,转身靠在围栏上:“没错,那是你。有个人曾经拿着这张照片过来找过你,或许你还记得?”
“我那时候就是个疯子,学了一大堆黑魔法,就此开启了该死的悲剧人生……”镭射枪已经彻底陷入了自己的世界,不再搭理佩斯利,反而像个躺在病床上回忆往昔的垂死老人:“唉……我还记得我第一次打开地狱之门的时候……”
佩斯利的脑中迅速勾勒出一个阴郁又张狂的年轻人,像吸血鬼一样昼伏夜出,与同伴们一起住在郊区闹鬼的凶宅里,挂着黑眼圈研究神秘学和乐谱。如今斗转星移,他变成了在异国游荡的流浪猫,永远耷拉着肩膀,一天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是清醒的——并且已经出卖了宝贵的灵魂。
佩斯利很乐意和这样的人打交道,他自己的人生已经足够不可理喻了,所以也不会对别人的行为刨根问底。
“你的记性真好。”她真诚地夸赞,“——有一个俄国女人,长得很高,脸上有疤痕,而且很喜欢骂人。如果你见过她就一定会记得,因为她身上全是酒味,你绝对会喜欢的。”
恐怖镭射枪捏着照片思考了一会儿,最后轻轻点头:“我的确记得。她找过我。”
佩斯利压低声音:“她找你做什么?”
“我不知道,那时候我已经进精神病院了。”镭射枪眯着眼睛回忆,“她拆掉了医院大门,炸开我病房的墙,告诉我她要带着我越狱。”
佩斯利的脸上出现淡淡的笑意:“然后呢?”
“然后我和她打了一架——我被她打得很惨,因为我穿着拘束服不方便施展。”恐怖镭射枪捂住眼角,仿佛几十年前的淤青还在隐隐作痛,“我告诉她我死也不会出去,因为我是自愿被关起来的,而且我根本不认识她。她一开始很生气——说真的,差点就把我打死了,但她最后决定放过我。”
“放过你?”佩斯利继续追问,“她原来打算把你带到哪儿去?”
恐怖镭射枪突然换了一副表情。他站直身体,脖子前倾,眼中散发出偏执且疯狂的光芒——就像维卡一样。他清了清嗓子,努力用英国口音模仿俄国口音:“你这个乱咬人的杂种小狗……你猜怎么着?你不想干,我更不想干,让那个该死的神下地狱去!我才不要给它找祭品……你这种人就该一辈子待在精神病院里!”
模仿结束,他又颓废地弯下腰:“——她是这么说的。说实话,她说得挺对,我很适合精神病院。”
或许是因为差点被打死,他把一切都记得很清楚,让佩斯利不由得怀疑他的脑子里装的全是这些混乱的回忆。但他唯独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就像一觉醒来把某个噩梦抛在脑后。
佩斯利与恐怖镭射枪对视,然后平静地说道:“我想明白了——你是不是把你的名字也卖了?”
“什么名字?”对方变得有些生气,“……我没卖!哪怕把我的灵魂赎出来再卖一遍,我也绝对不会放弃我的名字。它要陪着我从出生到死亡,最后刻在我的墓碑上——恐怖镭射枪!”
恐怖镭射枪把他的名字念得无比响亮,“镭射枪”这个词被海风吹得很远,惊动了几个早起经过这里的路人。佩斯利抬起手安抚他:“好的,我明白了。我想问的就这么多。”
镭射枪警觉地冷静下来:“所以我对你来说没有价值了?”
“不……”佩斯利看着远方的海面,“你才刚刚开始发挥价值呢,镭射枪先生。”
“哦,听着——我很感激你杀死我,帮我摆脱了很多麻烦,但是我不会免费帮你干活的……”
“事实上,你必须免费帮我干活。因为我随时可以改变你的存在状态,让你的灵魂提前被债主收走。”佩斯利笑眯眯地看着他,“恐怖镭射枪,我必须说实话——在你作为猫被我找到的那一刻,你的命运就已经掌握在我的手里了,所以你没资格跟我讨价还价。”
恐怖镭射枪从善如流地妥协了:“好,你说了算,你想让我干什么?”
“按照你的说法——用黑魔法把我送进地狱。”
他犹豫了一下:“你确定?地狱是个很糟糕的地方。”
“这只是个比喻。”佩斯利低头看着自己被海水浸湿的帆布鞋,“……我要去比地狱更糟糕的地方。”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请讲。”
“你到底是谁来着?”记性很好的恐怖镭射枪满脸疑惑,“我好像见过你,但是不太熟……”
佩斯利慢吞吞地把他手上的照片又收了回去:“一个祭品换另一个祭品——既然你是恐怖镭射枪,那我就是忧郁镭射枪了。”
第104章
罗西南多的第一次转换其实并不顺利。
她是个温顺胆小的孩子, 身体尚未长成,又受了很重的伤。在高度紧张的状态下被迫通过变形治愈身体,让她感到无比痛苦。
因此, 在讨厌的袭击者威尔逊先生仓皇离开后, 佩斯利留在了充满诅咒之火的房间。她把罗西南多巨大的头颅抱在怀里, 感受着她冰凉的体温, 尽最大可能安慰这个受尽惊吓的古老生物。
罗西南多总是会误解自己和主人之间的体型差异。她把自己缩成一团, 用半透明的羽翼包裹住佩斯利,并因为自己不能被抱起来而感到沮丧不已。她的鳞甲中间藏着细微的光芒, 随着呼吸的频率缓慢地闪烁, 呈现出淡淡的蓝色,蓝色代表伤心和想念。
“对不起, 罗西。”佩斯利轻轻抚摸她额间的骨刺, “这种事不会再发生第二次了……”
渡鸦就是在这时候决定飞上来的。
它小心翼翼地绕开地板上燃烧着的部分:“佩斯利, 你得赶快把这地方收拾一下, 真是一团乱!”
佩斯利没有理会它, 但堂吉诃德仍然在喋喋不休:“这些诅咒可不能沾到我的羽毛上——还有我的收藏。别再抱着她了, 罗西南多好得很,她只是假装很难受好跟你撒娇!”
罗西南多委屈地蹭了蹭佩斯利的手掌。佩斯利立刻向渡鸦投去冰冷的视线:“堂吉诃德,你知道那个男人会进来,为什么不阻止他?”
“我干嘛要阻止?”渡鸦大声嚷嚷,“佩斯利, 你得搞清楚一件事, 我不是你养着用来看家护院的狗——罗西南多才是。你只能冲着她生气, 因为这个没用的小东西连一个人类也拦不住……”
“她才多大?我养她才不是为了这些事。”佩斯利很失望地看着堂吉诃德, “而你,放纵一个外来者闯进我们的私人领地, 还在这里推卸责任……你为什么要这么干?为了验证罗西的能力吗?你没有权利评价属于我的东西。”
“我不想因为这个和你吵架!”堂吉诃德生气地飞到自己的架子上,蓝火的光芒将它黑色的羽毛照得流光溢彩,“你想讲规矩?那我就跟你谈谈规矩——罗西南多,她的鳞片和爪子可以制成最锋利的武器,她的牙齿磨成粉后是不朽的防腐剂,她的血肉是永远不会熄灭的诅咒,她的翅膀是象征荣誉与权力的珍贵装饰品。她所属的那个族群在短短的几万年里就灭绝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种生物身上的每一个部件拆开后都是无价之宝,但唯独组成一个活着的东西时没有任何价值。”
“我不需要这种无谓的价值。”
“我需要。她作为一个异种,想要在我的地盘上活下去,就不能继续当残疾又孱弱的宠物。”堂吉诃德此刻变成了一位无情的领主,“说老实话,佩斯利,我从没想过你真的能养活她。她刚出生的时候我可以提供庇护,但是如今她已经快要长成,许多东西会顺着她的味道找过来——如果罗西南多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那我们不如现在就把她拆了卖掉。”
佩斯利紧紧抱着罗西南多的脑袋,对方的鳞片上那种幽蓝的光芒落在她的指尖。她看着渡鸦,轻轻摇了摇头:“那就让我们换种说法吧……我爱着她,堂吉诃德。如果她想当孱弱的宠物,我就让她当,因为我会无条件地保护她。我爱的是这个生命本身,不是她所谓的价值——我就是她存在的价值。”
堂吉诃德似乎被“爱”这个单词震慑住了。它瑟缩着往后退了一步,但紧接着就变得兴奋起来:“……没错,就是这样!你说服我了,佩斯利。”
“我不想说服你,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干预罗西的生长……”
“不!你说服我了!因为你爱她!”渡鸦张开翅膀,在天花板上亢奋地盘旋着,“就是这么回事,佩斯利,你提醒了我一件事——关于你和我的事!”
罗西南多被它制造出来的噪音吓到,很不耐烦地摆动尾巴,把房间里仅剩的几件家具扫得七零八落。渡鸦在窗户边上降落,随后抬起胸膛,快乐地宣布:“我想明白了,佩斯利。我喜欢你,或者说我爱你——我对你的爱,和你对罗西南多的爱是一样的。我真高兴当初选择了你。”
——那个混乱的凌晨,在被火焰覆盖的房间里,佩斯利、堂吉诃德以及罗西南多都没能预料到,她们的关系很快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快到让“爱”这个词听上去更像是不会熄灭的诅咒。
此刻,佩斯利站在街角,隔着一段很远的距离看着她的酒吧。二楼的窗户黑乎乎的,她的罗西南多就藏身在那片黑暗中,但佩斯利或许永远都没办法拥抱她了。
康斯坦丁——他仍然坚称自己叫恐怖镭射枪——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他的大衣被海水浸湿后风干了一半,看上去像是一张脆弱的纸片。但因为他本来就很有流浪汉的气质,所以穿着破烂也不显得违和。
他走到佩斯利身边:“我想起来了,你根本就不叫忧郁镭射枪,我们以前在那间酒吧见过面。”他一边说话一边拆开新买的香烟,点燃一根后慷慨地把打火机和烟盒递给同伴。佩斯利顺手把它们全部收走了。
恐怖镭射枪不满地皱眉:“你怎么全拿走了?”
佩斯利冷漠地看着他:“因为这是用我的钱买的,我当然可以全拿走。”
“那我的跑腿费呢?”
“我给你的钱够买五包烟——你确定要跟我讨论跑腿费的问题?”
恐怖镭射枪立刻熄火了。他转而投入进缭绕的烟雾中,沉醉地注视着香烟尾部静静燃烧着的□□。过了一会儿,他从怀里掏出一柄细长的匕首:“我拿到了。”
佩斯利盯着匕首出神:“我的房间没出什么问题?”
“什么也没有……我想问一下,那个结晶化的茧是怎么回事?”
佩斯利忧心忡忡地叹气:“那是我的鳄鱼。”
“……”恐怖镭射枪花了整整三秒钟才接受一条会结茧的鳄鱼,“酷。它死了吗?”
“没有。我的鳄鱼会活到人类灭绝那一天的。”佩斯利转身向前走,将自己藏身进墙角的阴影中,“你觉得这个匕首能有用吗?”
镭射枪摆弄着手上的武器:“我可以试试。这东西的确杀了一个深渊生物,我能闻到它的味道。”
“所以,这就是钥匙。”佩斯利捏着口袋里的打火机,“还需要什么?”
“呃……我们得谈谈你到底想去裂缝里干什么。”恐怖镭射枪珍惜地举着自己的半根香烟,“光有个钥匙还不够。就算我能打开通道,不能确认坐标也没什么用——这相当于把你扔进太平洋的正中间游泳……”
“我要去找一个人。”
“……在裂缝里找人?你确定那家伙还活着?”
“这不是你需要考虑的问题,镭射枪先生。”
恐怖镭射枪对佩斯利的态度很不满意:“女士,我不喜欢你说‘镭射枪’的那副口气——我的名字很搞笑吗?”
“一点都不。”佩斯利敷衍地哄骗对方,“我觉得很有先锋摇滚的味道,让我想起之前认识的一个叫做‘芝加哥旋转菠萝披萨’的朋友。”
恐怖镭射枪发出傲慢的嘲笑声:“什么蠢名字!”
“哈哈,是挺蠢的。”
镭射枪敏锐地察觉到对方嘲讽的似乎不只是那个菠萝披萨。为了维护若有若无的尊严,他决定不再讨论名字的问题。他掸掉燃尽的烟灰,继续说道:“总而言之,光有钥匙还不够。你得再给我一个坐标。”
佩斯利疲倦地叹气:“什么样的坐标?”
“把你和你要找的人联系起来的东西——联系越紧密越好。”
佩斯利揉着额角思考了一会儿:“稍等一下……你听说过灵魂之刃吗?”
“啊……”恐怖镭射枪肃然起敬,“大种姓之刃?”
“没错,好像就叫这个名字。有一半被她带在身上*。”
“另一半在你身上?”
佩斯利摇头:“在另一个人那里。”
镭射枪立刻明白了佩斯利的意思:“好吧,我们去抢过来——你知道怎么拿走那个东西吧?否则我们就得把它主人的灵魂抽出来了。”
“我可以试试。”
“……试试抽出灵魂?”
“试着拿走灵魂之刃——请问我在你眼里是什么很凶残的反派吗?”
“我不知道。”恐怖镭射枪很诚实地举起手上的匕首,“我是说,你用这东西弄死了深渊物种。和这件事比起来抽取人类的灵魂好像还挺正常的……那个深渊物种长什么样?”
“长蝙蝠侠那样。”
恐怖镭射枪踉跄了一下,差点原地摔倒。他迅速捧住自己不慎脱手的烟,一脸惊诧地望向佩斯利:“真的吗?……我就知道!那家伙肯定有问题……”
佩斯利的表情不自觉地变得凝重。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东西,但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既然想不起来,或许就不太重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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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谭是个很小的城市,但和人类相比,她已经庞大到足够隐藏他们的踪迹。想在各色建筑和复杂的道路网络中找到一个特定的人仍然十分困难。
但寻找一个固定的群体稍微简单一点。
在犯罪巷边缘的一家夜总会,一个醉醺醺的男人从后门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黑衣,脸上还有一个模糊的黑色印记。巷子里的冷风迎面吹来,让他酒醒了大半。
他打了个冷颤,骂骂咧咧地裹紧外套,在路灯旁蹲下来掏出香烟。下一秒,他的肩膀上出现了一只瘦骨嶙峋的手。
他尖叫着跳起来,又被迅速按了回去。身后的袭击者力气很大,在控制住他后立刻抢走了他身上的烟。
佩斯利出现在他面前,脸上带着幽灵一样的笑容:“你好,丁丁。还记得我吗?”
男人认出了佩斯利,惊恐地捂住自己的脸颊:“……我不是丁丁。我是拉拉*。”
随后,拉拉又鼓起勇气放下捂脸的手,露出皮肤上已经没有形状的油墨:“等一下!这不能怪我!我都好久没洗脸了……”
他身后抢烟的陌生人发出短促的笑声。
“……好吧,拉拉。我很佩服你的毅力,大家不会因为这个怪你的。”佩斯利难得有了点愧疚的情绪,她蹲在拉拉身前,尽量让自己的表情变得友好且值得信任,“我只想问一个问题……”
但是拉拉似乎误解了佩斯利的意思,毫不犹豫地大声告状:“你去看看其他人!丁丁偷偷把脸洗干净了,这几天都戴着口罩不敢见我——我知道他干了什么坏事!”
恐怖镭射枪笑得直不起腰。他不得不走远了一点,好让自己的笑声不会破坏现场严肃的氛围。佩斯利没有笑,她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我明白,在你们四个里面,我最看重的就是你,拉拉。因为你有着珍贵的忠诚与诚实。”
拉拉松了口气,略显骄傲地抬起头:“我明白。我也是至尊蝙蝠侠的一员。”
远方的镭射枪笑声越来越大:“该死!怎么有这么多蠢名字!”
“没错,至尊蝙蝠侠。”佩斯利拍了拍拉拉的肩膀,“或许你知道你的同事在哪里吗?就是那个带红色面具的家伙。”
“红头罩?”拉拉十分努力地提供线索:“他这几天神出鬼没的……企鹅人从阿卡姆越狱了,他可能会跑过去抢地盘?”
“企鹅人的地盘在哪里?”
“钻石区的冰山餐厅……”
佩斯利感激地笑了笑。她刚站起身,拉拉就有些窘迫地抬起头,看上去欲言又止,好久没洗的脸变得通红。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佩斯利停下脚步看着他。
“……我们真的在做好事。”拉拉吞吞吐吐地汇报,“主要是红头罩在帮忙。我们现在在这个辖区禁止抢劫和贩毒——效果不是特别好,但是有进步了……你懂的,就像蝙蝠侠会做的那种事。”
拉拉是个街头混混,同时也是个很年轻的人,大概和佩斯利的学生差不多大。他很别扭地摸着脖子,眼睛止不住地乱瞟:“其实我也知道这是不是做好事……有点怪,而且搞破坏的人很多……你觉得我们的努力会有结果吗?”
在巷子深处,恐怖镭射枪的身影隐藏在黑暗中,只能看见明灭不定的橙红色香烟。
佩斯利低下头,神色平静而温和:“拉拉,我很想说一点更积极的话……但事实就是,我不知道。我们的势力很小,而且大部分都是普通人,因为盼望着蝙蝠侠能够拯救他们才选择了这个信仰。你们愿意付出行动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拉拉耸耸肩,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反正我没什么顾虑,只不过是换了个老大而已。干好事有个最大的优点——蝙蝠侠不会过来打断我的腿了。”
一阵细密的刺痛戳中了佩斯利。她再一次严峻地意识到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东西,而且是很重要的东西。但是她越是想回忆就越没有头绪,就好像她怀揣着恶作剧的情绪刻意丢掉了那段记忆——这是很不同寻常的事。但是今晚要做的事情太多,她满腹思绪,实在没力气重新思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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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晚上的冰山餐厅很热闹。
光是站在对面的人行道上围观,佩斯利就已经推测出了红头罩的行踪。她和恐怖镭射枪站在一起,等待对方抽完最后一根烟,同时也目睹了不远处的餐厅里枪声大作、电闪雷鸣、人声鼎沸的盛况。
“哇哦。”镭射枪平淡地点评,“这都是他一个人搞出来的动静?你确定我们两个能把那家伙摁倒吗?我可不想挨打。”
一扇巨大的窗户被打碎了。几个企鹅人的手下被顺势扔了出来,在马路上滚了两圈。佩斯利一直沉默不语。她静静地看着即将坍塌的冰山餐厅,联想起上一次与红头罩的不欢而散。她还记得那张愤怒中夹杂着一点失望的脸庞。
“我改变主意了。”她轻声说道。
镭射枪看向她:“什么?”
“我不打算拿走灵魂之刃。”
一只体型不太健康的企鹅被扔了出来。它在地上旋转着滑行了一段距离,随后肚皮朝上,再也没办法靠自己的力量翻身,只能躺在那里发出高亢的鸣叫。
“请让我再重复一遍。”镭射枪没精打采地叹气,“没有坐标,你永远也找不到人,因为这件事的难度会变成像在太平洋里找一只浮游生物……”
“我明白。”佩斯利看着那只企鹅顽强地挣扎,“但是无所谓。我有的是时间。”
“……”
恐怖镭射枪的眼睛里出现了一点惊讶的色彩:“原来如此……你根本就不是去找人的。”
佩斯利冷漠地收回视线:“我当然是要去找人。”
“不,那只是个借口。你只是单纯不想留在这个破地方,对不对?……你不会回来了。”镭射枪感同身受地点头,“这不奇怪,我也经常有这种想法,但是我会给自己找个精神病院,住上五六个月我就后悔了。”
他开始用那种不怎么真诚的语调劝解佩斯利:“你要想清楚,你去的那个地方可没有好心的医生开出院证明——你后悔的那天会很痛苦的。”
佩斯利倦怠地垂着头:“等我后悔了再说吧。”
“干嘛要这么极端?”恐怖镭射枪把烟头塞进口袋,“这个世界的确很烂,但是还是有点好玩的东西的……比如,呃、比如……”他开始绞尽脑汁地思考,“比如菠萝披萨?”
佩斯利笑着看向他:“不,康斯坦丁,这个世界很美好。如果我愿意,我可以把她变得更好。但这都是我的一厢情愿。”
在昏暗的灯光下,她沉静的绿眼睛像两座深潭:“我们都是在太平洋里游泳的浮游生物。我之所以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是因为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起码还有一个人在等待我。这就是我的坐标。”
康斯坦丁与被流放的人类对视。最后他转过头,又变成了冷漠颓废的模样:“好吧,你说了算。但我们还差一样东西。”
冰山餐厅的第二扇窗户也碎了,亮晶晶的玻璃渣撒了一地。
“我要一栋闹鬼的房子。”他继续说道,“是那种真的有灵异现象的房子。以前很好找,但现在非常稀有——如果你不打算自己造一个的话,我们或许得等待一段时间……”
“不需要等待。”佩斯利打断了他,“我知道哪里有闹鬼的房子。”
“那就都齐了……还有什么问题吗?你怎么愁眉苦脸的?”
“因为我真的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佩斯利觉得自己的后脑勺隐隐作痛,“我确定,如果我没有把它解决掉,可能会留下一个非常糟糕的烂摊子……”
“所以……我们要去解决这个‘重要的事’吗?”
佩斯利纠结了几分钟,最后还是释然了:“随便吧……反正我也不打算回来了。”
————————————
“我有头绪了。”
扎坦娜激动地站起来:“这一次绝对能成功……怎么了?”
达米安严肃地抱着松鼠慢慢远离法师:“现在不行,马上就到父亲睡觉的时间了。”
提姆捧着咖啡杯一脸麻木:“他不是刚刚睡醒吗?”
“作为一只松鼠,他需要至少十四个小时的睡眠时间。”
红罗宾已经神智不清了:“真羡慕啊……能分我两个小时吗?”
“德雷克,再睡两个小时也无法挽回你猝死的命运,所以不必了。”
“最后一次实验。”法师自信地看着众人,“相信我,我是有经验的,这个咒语绝对有用。”
达米安疑虑地眯起眼睛:“我怀疑你的专业性。”
“但是你不能怀疑我的良心——起码我不会把人变成松鼠后直接失联。”扎坦娜冷笑道,“随便怎么怀疑,反正我现在是你们唯一能信任的法师……”
“安静!”达米安压低声音提醒。不知何时他怀里的松鼠渐渐耷拉着脑袋睡着了。他抱着自己的尾巴,整只松鼠都缩成一团,正剩下两只警觉的耳朵歪歪扭扭地立着,像一只黑色的毛线球。
“……”
提姆·德雷克睡眼惺忪,思维迟钝。但他仍然习惯性地举起手机,拍下了或许是第两万张关于松鼠的高清照片。
而在被遗忘的松鼠的头顶,韦恩宅最高的房顶上,毛毛正用相同的姿势蜷缩着。孤独的怪物抬起脑袋,望向深沉的夜空。远方的主人即将启程。它不会思考,不会说话,能安静地呆一会儿,就已经算是告别了。
第105章
一条被扯断的警戒线被风吹起, 在半空中软绵绵地转了个圈,最后飘落进道路边缘的排水口。
大门上的铁锁被剪断。时隔不久,曼哈顿的这栋废弃公寓又迎来了新的访客。他们推开地下室的门, 沿着水泥筑成的台阶向下走, 每走一步都会带起一阵灰尘。尘埃在昏暗的房间里起舞, 像老式摄像机拍照时留下的像素点。破烂的塑料袋、碎酒瓶和来历不明的衣物堆满了整间地下室。墙壁上方有两扇装着铁栏杆的狭窄小窗, 几缕聊胜于无的光线透过栏杆的缝隙无精打采地照进来。
法师一踏进地下室就开始打喷嚏, 随后是剧烈的咳嗽,仿佛顷刻间就换上了肺炎。他弯下腰捂住鼻子, 把扑到眼前的灰尘赶走, 然后虚弱地竖起大拇指:“没错,就是这里。这地方绝对闹鬼——你是怎么找到的?”
佩斯利越过地上的垃圾走到墙边, 抬起头盯着那两扇窗户:“我来过这里。”
康斯坦丁小心翼翼地来到房间中央, 连说话的声音都放轻了, 似乎不愿惊动此处的亡灵:“一个新鲜的鬼屋……你可以买下这里, 然后租给我这种人。那群家伙会为了得到使用权大打出手的。”
他凑到一张铁桌旁边, 像是鉴赏古董一样珍惜地抚摸上面的锈斑:“非常好……这里死了不少人。”
“准确的说是九个。”佩斯利迎着光伸出手, “九个年轻的女人,在这里遭到大概为期一周的监禁、折磨,最后被杀害,尸体被抛进海底。”
法师摸着铁锈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他掏出匕首放在桌上, 开始为仪式做准备工作:“你知道她们叫什么名字吗?”
“一部分是假名, 我没有跟进相关的调查。如果你需要的话——”
“也不是特别需要。”康斯坦丁脱下旧抹布一样的外套扔在脚下, 口中念念有词, “说到底,你到底是怎么发现这里闹鬼的?这年头的鬼魂从来不会主动找上人类——除了我偶尔遇到的几个特别想弄死我的。”
佩斯利靠着墙缓缓闭上眼睛。她太过疲倦, 几乎是站着就能睡过去。等到发了一阵呆,她才慢吞吞地回答:“我给其中一个受害者打过电话。”
“你是说其中一个鬼魂?”
“是的,鬼魂……”佩斯利努力抬起头,“她指引我来到这里。我头顶的窗户……站在下面可以看到太阳。”
法师摇了摇头:“那窗户是朝北的,永远也不可能看到太阳。”
佩斯利露出虚幻的微笑:“是啊,那是个假太阳,对面楼上的一个涂鸦。红色的……很漂亮。”
康斯坦丁走到她身边弯下腰,透过窗户往外看,过了很久才从某个艰难的角度看到了一块红色,在暗无天日的世界里闪闪发光。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我知道这里为什么闹鬼了。”
“闹鬼的房子有什么用?”
“磁场……不稳定能量之类的。无聊的原理,没必要听。”法师十分随意地摆了摆手,“魔法这种东西没什么需要追根究底的地方,反正你也用不着——我们开始吧。”
佩斯利歪着脑袋旁观这场仪式。大部分时候她都没看清楚对面的人在干什么,因为她困得睁不开眼睛,即使努力撑起眼皮也只能看见一些模糊的色块。法师似乎用匕首割破了自己的手掌,一股很淡的血腥味飘了过来,随后是仿佛安魂曲一般的奇怪咒语。佩斯利越听越觉得头昏脑胀,只觉得脚下的水泥地变成了全世界最柔软的床铺,正在朝她发出充满诱惑力的呢喃。为了防止自己直接倒地昏迷,她只能强撑着找一些没什么意义的话题,说话时仿佛在梦游:“为什么……她们死在了海里,海里却没有闹鬼呢?”
“她们没有死在海里,大海只是个抛尸的地方。”法师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而且海里早就开始闹鬼了,那是个超级大的坟场,里面全是各种各样的尸体,从三叶虫到外星生命……这个地球上整整百分之七十的区域组成了一个巨大的鬼屋,九条人命根本填不满……”
某种冰凉的气息轻轻覆盖在佩斯利的肩膀上。隐约中,她仿佛听见了一些女孩在自己的耳边窃窃私语,但声音隔着厚重的幕帘听不清楚。这让她回想起给维多利亚打电话的那天,那个失去知觉的亡灵在海中沉浮,将自己恍惚的记忆透过海水与手机信号传到佩斯利耳边,固执地重复着死前最后的一段时光。等到佩斯利离开,这些女孩的名字大概就会被全世界遗忘了。
有那么一瞬间,佩斯利突然生出了一股留下来的冲动,哪怕只是为了记住九个没有归属的字符串。但转念一想,她迟早会用这些名字交换另外的知识,把它们再一次变成权衡利弊下被抛弃的那一部分,这样就没什么意义了。
而且,那些亡魂的低语声很快就远去,最后消失在尘埃中,只剩下越来越低的室内气温——像西伯利亚那么冷。在那张生锈的铁桌上方,传来了某种类似于气球爆炸的声音,空气被挤压后又继续膨胀,比黑夜更加深邃的黑暗久违地登场了。
法师用最快的速度向门口退去:“搞定了——我现在得立刻逃跑,被那些东西抓住就完蛋了……这绝对是我开过的最刺激的传送门。”
佩斯利留在原地,目送对方三步并作两步地爬上台阶,把自己扔在身后。等到摸上门把手,康斯坦丁难得地犹豫了一下,随后转过头:“……你还得等半个小时,到整点才能出发。”
他揉了一把凌乱的头发,试图活跃一下现场的气氛:“嗯……或许我们可以抽根烟?你还有最后的半个小时改变主意。”
那个闪烁着法阵的传送门缓缓扩张开来,像一只正在睁开的眼睛。佩斯利与它对视着,只觉得暗光刺得自己眼眶酸涩:“谢谢,但是不用了——你接下来打算干什么?”
“我不知道……把我卖掉的名字赎回来?”法师慢慢打开门,“说实话,我挺喜欢恐怖镭射枪的,但是拿到我原来那个名字的人可能会用它干点讨人厌的事。”
佩斯利点点头:“那只想要杀死你的猫,大概很快就会发现我们骗了它……到时候它会来找你麻烦。”
法师十分张狂地笑了:“唉……女士,想杀我的东西能一路从地狱排着队走到天堂,我会想办法从它们手里保住性命的。”
“——一路顺风,忧郁镭射枪。”
恐怖镭射枪带着他多姿多彩的人生阅历离开了——或者说逃跑了。在地下室中央,一些扭曲的肢体的幻影正从被打开的入口处慢慢伸出来。佩斯利靠着墙滑坐在地上,准备在剩下的三十分钟里稍微休息一会儿。她抬起头,透过地下室的窗户看见远方的太阳涂鸦,隔壁的另一栋楼房将路灯照出的阴影投射在上面,将整个太阳切成了一半。
“……”
佩斯利突然有了一个不合时宜的猜想——非常不合时宜,因为这是关于马西亚·沃克和她的邪-教组织的。尽管她很不愿意在这种时刻思考这些烦心事,但她疲惫的大脑仍在尽忠职守地运转着,帮助她把之前遇见的各种线索勉强串联在一起。
“啊……”她在迷迷糊糊的意识中自言自语,“她崇拜的不是月亮。”
十分钟后,佩斯利睁开眼睛。
大半个地下室已经被黑暗吞噬,窗户外面的光线也已消失,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黑色海洋渐渐吞噬了这片空间。她歪歪扭扭地站起来,看着门口的台阶,有些苦恼地叹气:“我现在觉得你有点烦人了。”
马特·默多克轻轻关上门,随后平静地站在阴影中:“没办法,我是律师——律师是世界上最烦人的东西。”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佩斯利有些好奇,“我避开了所有人的眼睛,没人知道我在曼哈顿。”
“是啊,但是我的眼睛本来就没什么用……而且我能听见你的心跳。”
“哇……隔那么远都能听到?”
她看见对方的笑容:“因为我会对你格外关注一点。”
“……我就知道。”佩斯利十分严肃地皱起眉头,“我就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会出现问题……你变成兔子之后我就该注意的,是我太乐观了,自以为不会发展到这一步……”
马特走下台阶,一点一点地靠近佩斯利:“你觉得我们会有什么样的问题?”
佩斯利伸出手在半空中胡乱比划:“——就是这样的问题。”
“你得说出来,佩斯利,因为我看不见你的动作。”
“如果你看不见,就不可能知道我在做动作。”
“我实在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所设想的,我和你之间可能会有的亲密关系,其实是一种错觉。”佩斯利往后退了两步,余光看着逐渐敞开的入口,“因为我们之前的主宠关系,为你打开了一个习得性无助心理得以缓解的出口——但这是错误的,马特,我不是神父,更不是给你提供情绪价值的兔子主人——起码现在不是了。我们都得走出来,回到该死的成年人的世界,认真、而且要独立地思考一下彼此之间的感情问题。然后你就会发现这其实没有你想象中那么重要……”
马特没有再逼近。他在一个适当的距离外停了下来,来自异世界的触肢蔓延到他的脚下:“佩斯利,我这几天一直在思考你的那个……关于镜子的理论。”他看上去仿佛身在法庭,“他者是自我的镜子——我可以这么概括吗?这是非常有效的行为分析方法,我很佩服。最有趣的一点在于,它在所有人身上都是适用的,包括分析者本人。
“我不是什么侧写专家,毕竟我连人类的表情都看不见,所以我得出来的结论非常浅显,或许你早就发现了……”他空洞的眼睛被黑暗笼罩,“你对任何一个个体的了解,都可以用来了解你自己——特别是当你引用一大堆心理学术语的时候。”
佩斯利的后背贴在墙上,突然产生了微妙的被挑衅的危机感。
“但我不是过来和你讨论感情问题的,佩斯利。”他轻声说道,“这件事我们之后再谈。现在我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你在做一些很危险的事,而我想要阻止你——出于我自己的意愿。”
“你要怎么阻止我?”佩斯利露出冷淡的笑容,“我记得我之前好像问过另一个人相同的问题——你打算诉诸暴力吗?”
“我不会对你使用暴力。”
“那真可惜。”她十分确信自己被挑衅了,“因为我正打算这么干呢。”
“看来我必须修改一下我的措辞。”马特或许也意识到自己正在挑衅对方,“——我不会主动对你使用暴力。”
佩斯利深吸一口气。她低下头,无可奈何地揉了揉眼睛。短暂的停顿过后,她迅速出手,把藏在腰间的短刀扔了过去。刀尖划破空气,被对方侧身躲过。下一刻佩斯利欺身向前,顺势把人摁在墙角。
她最开始揪住了马特的衣领,但很快就松开手,用一种暧昧的速度轻轻抚过他的胸膛。趁着对方愣神的间隙,她已经摁住他腰间尚未愈合的伤口,鲜血很快渗透衣料,浸湿了她的手指。
“你什么都不知道,默多克。”佩斯利的声音仍然十分淡漠,“……你没有资格,站在这里说这样的话。”
“我承认我的无知。”律师喘了口气,用力抓住她的手腕,“但是我至少知道,你现在就可以开个传送门扔掉我,或者把我变成兔子之类的动物,但是你没有——你不能这么干了吗?”
佩斯利立刻就明白自己刚才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因为她没办法从这人的手底下挣脱出来,反而会被他咬住不放。此刻,异世的入口已经渐渐敞开,某种灰色的粘稠物质像菌丝一样沿着墙壁和地面肆意生长,风声或者是邪恶生物的嚎啕回荡在耳边。马特·默多克带着那种令人讨厌的无辜的表情发问:“佩斯利,那是什么?”
两人同时消失在原地,又出现在地下室的另一个角落,重重地摔在一起。佩斯利的两只手都被死死地扣住,怎么也甩不开。她用膝盖抵住马特流血的伤口,但对方的力道似乎更大了。与此同时他烦人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你为什么不想离开这个房间?”
“因为要离开的是你。”佩斯利毫不犹豫地向前翻滚,在马特的钳制下即将扭断两只手臂,这让律师不得不松开手。但她刚跑了没两步就被拖住脚踝摔了下去。
“放开!”佩斯利越来越暴躁,一脚踹在他的肩膀上。但很快她的态度就软化下来:“让我走吧,马特。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完成……”
马特摁住她的小腿向下压,缓慢地向她施加骨折的危机感:“告诉我——你还会回来吗?”
前所未有的疲惫压在佩斯利的心头。她突然意识到这并不是昼夜奔波带来的身体上的疲劳,而是一种很糟糕的无力感——直到目前为止,她已经说了太多的谎言,已经多到超过她的阈值了。她现在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去思考另一个谎言,只能僵硬地回答:“……我不会回来。”
“……”
“但是你不能阻止我。”
佩斯利揽住马特的手臂贴近他,用沾血的手掌盖住他的眼睛。几乎是一瞬间,他颤抖着松开了手。
马特·默多克拥有异于常人的感官能力,足够让他隔着一座城市听见另一个人的心跳——因此,只要简单地混淆他脑内的感知,让更加脆弱的部分承受更多信息量,就可以轻松地制服他。
这一次,佩斯利用不了多少力气就把他摁倒在地。马特的呼吸几乎停滞,他的脸色惨白,喉咙里发出细弱的抽气声。佩斯利感受到他的皮肤变得冰凉。大门将要打开,现在她可以站起来,不受任何阻碍地走向她的命运。
但是佩斯利做出了今天的第二个错误的决定。她跪在律师的胸膛上,虚弱地发问:“为什么,默多克?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在最开始,马特没能辨认出佩斯利的语言,错乱的感知让他失去了现实的意义。他停顿了很久,最后艰难地出声:“我需要你,佩斯利……对不起,但是我需要你。我知道这是不对的,我应该走出来……但是我做不到……至少现在,不要离开我……”
“……”
佩斯利的手指开始颤抖。她瞪大眼睛,咬牙切齿地警告他:“我不需要你。”
“我知道……我很抱歉。”
她摁住他双眼的那只手突然触碰到滚烫的泪水。
“……你为什么要哭?”
“那你为什么要哭呢,佩斯利?”
佩斯利像是被烫到一样缩回了手。她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滚下来,落在另一个人狼狈的脸上。
他们都不再说话。或许因为哭泣实在过于沉默。
————————————
当那个真正的太阳升起时,佩斯利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包烟。
她花了两秒钟回忆这东西的来历,然后慢吞吞地点燃了其中一根。
在她发呆的时间里,坐在她身边的人把香烟从她指尖拿走。他咬住滤嘴,但很快就被烟雾呛到,开始痛苦地咳嗽,同时捂住腰间的伤口。
“我做了一个糟糕的选择。”佩斯利说道。
马特把烟还给她:“有多糟糕?”
“如果我走了,总会有其他人解决剩下的麻烦。但我留了下来,意味着我只能自己解决麻烦。”
“你能解决吗?”
佩斯利没有回答。律师等了很久,但回应他的只有沉默。佩斯利举着烟的手轻轻落在台阶上,微弱的火星逐渐熄灭。她靠着同伴,呼吸变得缓慢而悠长。
终于——佩斯利可以休息一会儿了。
第106章
对于治安环境比较糟糕的区域来说, 一栋隔音差的房子所创造的痛苦等同于连环杀人犯。
从早到晚,二十四个小时,永远都有警笛声从耳边呼啸而过。它们从遥远的方向飞过来, 在耳边扔下令人心慌的高分贝炸弹, 再义无反顾地飞向另一个遥远的地方, 确保自己在抓捕一个罪犯的同时震慑那些暂时还没轮到的罪犯——并叫醒所有试图在工作日的早晨睡个好觉的人。
在第三辆警车隔着薄薄的墙板火急火燎地路过时, 佩斯利烦躁地睁开眼睛。
随后, 她发现自己正以一个扭曲的姿势趴在床上。薰衣草和酒精的气味从枕头里钻出来,轻轻包裹住她。佩斯利翻了个身, 意识到自己已经没办法继续入睡, 只能不情不愿地爬起来。
隔壁房间里传来模糊不清的说话声。她撑起上半身,努力从床垫上滑到地板上, 顺便把毛毯也带了下去。
等到警笛带来的糟糕的耳鸣声渐渐退去, 佩斯利勉强听见了隔壁的对话。
“我的建议是, 拒绝庭前和解, 继续上诉。”这是马特的声音, 语速很快, “检方不想让事情变得更麻烦,只要你态度坚决,他们就会做出更大的让步。”
“那另外两个小混蛋呢?”这是格雷在问话,听起来很认真,“他们坚持自己是被教唆的。”
“教唆犯罪很容易成立, 也很容易推翻, 只要能证明对方事实上参与其中并获利……‘共同犯罪’更加适合这种情况, 而且是在证据链充足的前提下。唯一的阻碍是他们未成年的身份——除非你的律师知道怎么说服, 或者说威胁对方。”
“……”格雷若有所思地点头,“忘了问了, 法律咨询是按小时收费的吗?”
律师谦逊地摇头:“这次是免费的——我可以把我律所的联系方式留给你。”
“啊哈!我就知道,多交点朋友肯定有好处。”
此时,给格雷带来好处的朋友摇摇晃晃地从卧室走了出来。佩斯利裹着毯子,径直走到冰箱前,从里面拿出了一大盒有机豆奶,并挑剔地皱眉:“拉斐尔女士,你家里不提供真正的奶制品吗?”
格雷送给她一个标准的中指:“让你失望了真是对不起,我早就该想到伟大的连恩博士会在今天凌晨像个尸体一样光临寒舍,并且为她准备全脂牛奶当早餐的——不准碰我的冰箱!而且我是严格素食主义你这个小混蛋!”
佩斯利已经拎着豆奶倒进了沙发里:“乳糖有助于身体与精神健康,严格素食主义会让你死在轮椅上的。”
“放心吧——我会死得很快,但你比我死得更快。”
在佩斯利拧开盖子时,马特已经站了起来:“佩斯利,你感觉怎么样?”
“有点困,但是还不错?”
律师松了口气:“那很好。”
佩斯利看着他不说话。在一阵短暂且尴尬的沉默过后,马特拿起了搭在一边的外套:“那么,我该走了,十点还要开庭……好好休息吧。”
“可是现在才八点。”佩斯利十分平静,而且有些疑惑地抬起眼睛:“你可以再多待一会儿——如果你愿意的话。”
“……”
马特又默默坐回佩斯利身侧。另一边的格雷则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刚才对这个律师展现出来的专业素养和知识水平的敬佩一下子烟消云散:“不好意思,请问这里是什么大型垃圾中转站吗?在你们两个互相把对方捡过来然后扔进我的房子之前,能不能先征求一下房主的同意?”
佩斯利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豆奶,立刻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出于对严格素食主义者的尊重,她并没有对这种健康的饮品做出任何评价:“在接受垃圾后才抱怨没有任何说服力——你们刚才在聊什么?”
“一些刑事纠纷……”
“我上周雇了一个毛头小子帮我看柜台——只需要干六个小时。”格雷像是被打开了开关一样重新愤怒起来,“就六个小时!结果那小子偷了我的枪和子弹,分给他的那两个还在上高中的跟班,然后在一夜之间抢了五家超市!别的不说,我挺佩服那三个蠢货的行动力的。”
“所以你准备告他们偷窃?”
格雷露出诡异的微笑:“这个之后再说,现在我才是被告。”
佩斯利也笑了起来:“让我猜猜,你在警察之前找到那个临时工,然后打断了他的两条腿?”
“两条胳膊——毕竟人不会用腿开枪。”格雷意犹未尽地叹了口气,“总之,我刚才跟默多克聊了会儿,感觉他的辩护手段比公诉律师更适合我……我才不要因为几个小混混浪费保释金。”
律师在一旁补充:“事实上,如果要我不负责任的推测,最有可能的判决是社区劳动。”
“社区劳动!我吗?”格雷震惊地瞪大眼睛,“哪有法官会让一个坐轮椅的残疾人到天桥底下捡垃圾啊?我会直接从山坡上翻下去然后在臭水沟旁边摔断脖子的。”
“但是考虑到你有足够的行动力制服一个健全成年人并且打断他的两条手臂……”
“我有个建议。”佩斯利兴致勃勃地举手,“事实上有两个,一个比较激进一个比较温和——而且都不需要社区劳动。”
她把难喝的豆奶放下,轻轻咳嗽两声:“第一,我们私下解决这件事。把那个年轻人的地址告诉我,我保证,之后他绝对不敢再告你,还要带着他的同伙跑到你的店里痛哭流涕着道歉,然后乖乖去坐牢……”
格雷的眼睛迅速亮了起来。马特立刻打断了她:“——我们还是继续走法律程序比较好,暴力案件的原告突然撤诉会引起检方的怀疑……现在去威胁他们已经太晚了。”
格雷又懊恼地握紧拳头:“该死,佩斯利,我怎么没早点去找你?”
佩斯利没什么失望的情绪:“好吧——第二个计划,走法律程序,你是正当防卫。”
“可我不是。”格雷很不服气,“那家伙还没看见我的脸就被我打趴下了。”
“有目击者吗?”
“……没有。”
“那就意味着,谁先动手是当事人说了算,对吗?”
律师听懂了佩斯利的意思,小声反驳道:“佩斯利,这关系到司法公正……”
“程序正义和正义是两种东西。”佩斯利整个人都缩进沙发里,用很自然的语调蛊惑对方,“马特,你知道谁才是事实上的过错方……你真的忍心让格雷坐着轮椅去参加社区劳动吗?她只是做了我们都会做的事。”
夜魔侠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就在他即将被说服时,佩斯利很不合时宜地继续补充:“蝙蝠侠杀死小丑也算是正当防卫——你看过这个案子吧?”
“……这两件事的性质完全不一样。”马特的态度又莫名其妙地坚定起来,“我会让你得到公正的判决,格雷,不需要用到正当防卫——而且我保证,社区劳动也会被减免。”
“呃、好的?”格雷困惑地点头,“我也不喜欢正当防卫这个词,说得好像我是个受害者似的。”
“这完全是偏见……”
佩斯利若有所思地看着律师,又默默地转过头,感到有些苦恼,因为马特·默多克好像比自己想象中更加情绪化,并且毫不掩饰对蝙蝠侠的排斥……他以前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
“啊……看来我不用自己苦恼这些麻烦了。”格雷像是真的参加了庭审一样疲倦地闭上眼睛,“等那小子进了监狱,我会让那里的朋友帮我出口恶气的。”
“……请不要在法官面前说这种话,好吗?”
佩斯利又把豆奶拿起来:“那么,跟我聊聊别的吧。”
“还有什么好聊?”
“你上次说过的,沃克家的小儿子失踪了。”佩斯利努力适应植物奶略显寡淡的味道,“——调查有什么进展吗?”
格雷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眯起眼睛:“你为什么对这个感兴趣?”
“我对所有的儿童失踪案都感兴趣。”佩斯利微笑。
“……他们还是报警了。几周前有个陌生人假装成纽约警局的警察找到他们家,问了一些奇怪的问题,和那个男孩碰过面。现在警察的主要调查方向在这上面。”
佩斯利叹了口气:“那他们什么都不会查到。”
“为什么?”
“因为那个假警察就是我。”
“……”
整个房间都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但另外两个人丝毫没有意外的情绪,只是不约而同地深吸一口气。格雷现在像是同时参加了十场庭审那样疲倦:“佩斯利,你知道你被抓住后会面临什么吗?”
“那个议员的势力很大。”律师有些担心,“即使报了警,他应该也不会完全合法地解决这件事的……”
“无所谓,我不怎么担心。”佩斯利笑着安慰他们,“因为我现在面临着比这件事麻烦一万倍的危机——说实话,光是坐在这里我都能听到自己的生命倒计时了,所以随便吧。”
“……发生什么事了?”
“昨天,或者是前天——我的时间观念有点紊乱——我和我的老板闹翻了。”佩斯利现在想起来都有点恍如隔世,“我们俩都很生气,或许还有点冲动,所以各自做了点无法挽回的事……总之,如果我出现在老板面前,它应该会用一些糟糕的手段把我折磨致死……”
律师恍然大悟:“这就是你分手的原因——”
“嘿!这不是重点!”格雷向他投去不满的眼神,“你关心这个干什么——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最稳妥的办法是躲起来。”佩斯利扶着下巴思索,“我大概能保证不被发现,只是之后的日子会过的比较艰难——我能克服的。”
“但是你现在还是没有摆脱危机。”
“是啊……因为你破坏了我的计划。”佩斯利看向马特,“而且还和我打了一架——为了摆脱你,我不得不用一点高调的手段,这让我的行踪彻底暴露了。”
律师变得有些坐立不安,但什么也没有说。
格雷冷冷地盯着这两个人:“所以他把你揍翻了?”
佩斯利慢慢的点头:“是的……他把我揍翻了。”
“接下来要怎么办?等死吗?”
“事实上,睡了一觉之后,我有了新的感悟。”佩斯利低头注视着豆奶盒子上蓝色的花体字,“我稍微有点厌倦,做那些该死的选择题了……有时候激进一点也没什么不好。”
“佩斯利,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吗?”格雷突然说道,“那时候我还在当警察,你是个初出茅庐的联邦探员。”
“我们在第九大道追捕一个纵火犯。他挟持了一辆校车,你最先找到他,并且开始谈判。那个家伙疯了,什么都听不进去,但你还是送过去一个手机,说了一大堆废话。终于,校车司机听懂你的暗示,趁着凶犯试图点燃一个孩子的时候,从背后杀了他。”
佩斯利眨眨眼睛:“我记得当时手机的录音功能坏了,没人知道我说了什么。”
“你真是这么想的?”格雷嘲笑道,“也对,你当年还挺单纯,没现在这么狡猾……我们当然有手段复原那通电话,我是第一个听的,也是最后一个,因为我决定帮你收尾,免得你的职业生涯刚开始就结束了。”
“……所以你之后很讨厌我。”
“我并不是特别讨厌你,那通电话违法了,但是很天才。”格雷难得地坦诚一回,“只是我从那时候就意识到,你天生就不适合干这一行——事实证明我是对的。就像你提出的那两个解决问题的建议,一个比较激进,一个比较温和。大家都以为这是引诱对方接受协调的手段,但是我知道,你是真的很喜欢激进的那一个,可惜除了你没人会选。”
“佩斯利,你心里也明白,如果你不再为了其他人妥协,就根本不需要设置选择题。”格雷把她手里的豆奶抢了回去,“你唯一要做的选择只有一个,让自己痛苦,或者让别人痛苦。所以下一次,别再可怜兮兮地跑到我家睡觉了,因为你那副窝囊样子是故意装出来的。”
她突然指着律师,“为了报答你免费的法律咨询我才说的——这家伙才不会走投无路,她永远有备用手段。像刚才那样指责你‘破坏计划’,完全是为了利用你的愧疚之情。佩斯利·连恩是无所顾忌的大反派,对她死心塌地只会变成反派的走狗,明白吗?”
“我有这么糟糕吗……”
但是默多克坦然地笑了:“该死,格雷,我怎么没早点听到这话?”
————————————
纽约东区联邦地区法院是一栋宏伟的白色建筑,正门的一排大理石立柱充满古希腊情调,让整个布鲁克林区都沐浴在严肃的法律之光下。在法院斜对面大概一千英尺的大街上,有一家历史比法院更加悠久的冰淇凌店。佩斯利在那里斟酌许久,最后选择了名字最长的产品:“蜘蛛侠草莓旋风”——单纯只是想见识一下商家是怎么实现其中“蜘蛛侠”这个元素的。
可惜结果让她有点失望,蜘蛛侠草莓旋风只是在普通的草莓冰淇凌里加一点巧克力和炼乳,除了更甜一点没有任何创新。很快她就咬着勺子开始发呆:“……你见过蜘蛛侠吗?”
“我只能说,我认识他,但是他不太了解我。”马特坐在她身边微笑,“考虑到他有些敏感的年龄问题,你不会喜欢和他碰面的。”
佩斯利对此接受良好:“只要他不比那些罗宾更年轻……”
“那是肯定的——还没有严重到那种程度呢。”
佩斯利扭过头看他:“你现在不急着出庭了吗?”
律师的笑容扩大了:“你还什么都没说呢。”
“说什么?”
“你打算利用我干的事。”
佩斯利的勺子懊恼地插进冰淇凌球里:“格雷总是喜欢给我找麻烦。”
“说说看吧。”律师转向她,“你想要我干什么?”
佩斯利深吸一口气:“我想让你去法庭的证物室,帮我找一把杀过人的刀。”
“你的意思是帮你‘偷一把’杀过人的刀。”
“我会还的……”
“佩斯利,这是严重的违法行为,还涉及到渎职。”律师装出一副严肃的模样,“如果被发现,我的法学院就白读了,而且我的同事会直接杀了我。我不能这么做。”
佩斯利慢吞吞地把剩下的冰淇凌放到长椅上:“——除非?”
“除非,你能给我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比如说这把刀的用途……”马特突然不说话了,因为佩斯利轻飘飘地勾住了他的手指,顺着指节摸上手背。律师感受到对方正一点一点地凑近自己,直到她的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冰凉的草莓果酱的气息似有若无地缠绕着他。
“现在呢?”佩斯利在他耳边小声询问,“你愿意改变主意吗?”
“……”马特艰难地抬起头,“证物室连着许多监控,我很难走进去……”
“很难,但是能做到。”佩斯利的手指顺着腕骨滑进了他的袖子里,“再考虑考虑,默多克。是你把我留下来的,让我看看你有多需要我……”
“我认为……我们还是需要一段比较健康的关系……”
“现在这种关系就挺健康的。”佩斯利真诚地反问他,“——你不喜欢吗?”
“……你会还的,对吗?”
“如果顺利的话,明天就能还——但是出于仅存的道德,我也必须警告你。”佩斯利的声音里有着笑意,“格雷·拉斐尔是对的。如果你真的要继续下去,接下来不管我做了什么,造成了怎样的后果,这里面都有你的份儿。”
马特轻轻抓住佩斯利的手,把她从袖子里拽了出来:“也就是说,我也得承担共同犯罪的责任?”
“没错,就是这样。”
“好吧。”律师无奈地低下头,“我相信我们不会被抓住的。”
第107章
中午十二点, 佩斯利坐上了由纽约前往哥谭的轮渡。
越是靠近那座城市,天色就越发阴暗。铁灰色的云层逐渐在头顶膨胀堆积,直到变成一整块庞大且沉重的屏障。糟糕的天气让大海格外焦躁, 海面上升腾起淡黄色的薄雾, 给人一种置身于有毒气体中的错觉——考虑到这片海域的污染状况, 可能真的是有毒气体。
佩斯利不愿意呆在沉闷的船舱里。她来到摇摇晃晃的甲板上, 扶着栏杆看向船尾。螺旋桨在海水中制造了一大片跳跃着的白色泡沫, 它们随着船只的航行被遗留在身后,让佩斯利联想起罗西南多的尾巴。
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一路小跑着来到佩斯利身边。他用腰腹抵住栏杆, 上半身探出去, 发出痛苦的干呕声,但只能吐出最后一点残存的胃酸。最后他捂着喉咙跪倒下去, 在天旋地转的大海上咒骂道:“我讨厌哥谭……”
佩斯利好奇地看着他:“你去过哥谭吗?”
对方警惕地瞪了她一眼:“没去过。但是我已经开始讨厌了。”
他没有把晕船带来的痛苦归结到大海或者船上, 而是一股脑地倾泻给尚未到达的哥谭, 这已经从一定程度上说明问题了。随后他开始抱怨另外一些东西, 比如说蛮不讲理的老板、爱慕虚荣的同事、突如其来的出差——最后又开始归根结底讨厌哥谭。等到把这些东西全都倾吐出来, 他的脸色奇迹般地变好了一点。佩斯利顺势递给他一包纸巾, 他浑身的戾气立刻变成了某种慌乱且窘迫的感激。
“谢谢。”他虚弱地笑了一下,“你也是去哥谭办事的?”
佩斯利摇头:“我的事办完了,现在是在回家的路上。”
他的脸色因为尴尬而红润了一点:“哦……别把我刚才的话当回事。哥谭挺好的。”
“你不是没去过吗?”
“……反正所有的城市都一个样。我只不过是在里面跑来跑去的过客。”年轻人沮丧地闭上眼睛,“好想辞职……好想做不用上班也能活下去的有钱人……”
舟车劳顿总是会引起许多积压在心里的委屈。佩斯利弯腰拍了拍他的肩膀:“想点开心的事情——哥谭还是挺好玩的。”
“是啊,要是没有那些专门抢劫外地人的□□就更好玩了。”他略带歉意地看着佩斯利, “对不起, 我不是对你家有意见——哪怕有也不是冲你来的。”
“没关系, 毕竟这是事实。”
“可是我……讨厌的老板给我订了一个离犯罪巷特别近的酒店!”对方突然一脸神秘地压低声音, “我听说那地方有好多连环杀手,你知道的, 就像开膛手杰克那样……是真的吗?”
佩斯利沉默着思考了一会儿,最后深沉地点了点头:“不止如此。我还见过长得像蝙蝠侠的怪物到处抓人。”
可怜的上班族的脸庞再一次变得惨白:“长的像蝙蝠侠的怪物……会不会那就是蝙蝠侠?”
佩斯利立刻紧张地制止了他:“最好还是别这么说,先生。我们已经进入哥谭的海域了。”她像个躲在被子里讲恐怖故事的高中生,瞪大眼睛四处乱看,仿佛在害怕什么东西突然从海里蹦出来:“……他会听见的。”
“我要辞职。”上班族几乎是一瞬间就下定了决心,“让老板自己去想办法吧——我才不要被蝙蝠侠抓走!”
“嘿,别害怕,其实也没那么恐怖。”佩斯利轻声安抚对方,“他又不是专门抢劫外地人的□□,说不定还没你的老板可怕呢。”
年轻人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充满希冀地抬起头:“对啊,你是哥谭人——你知道哪里有安全的住处,对不对?”
此刻的佩斯利看上去是那么的乐于助人:“或许吧,算不上安全,但应该不会遇到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哦,等一下……我知道一个人,只要给一点合适的薪酬,她就会帮你找到安全的房间。”
“那太好了——我可以认识一下吗?”
“稍等,我给她打个电话。”佩斯利摸了摸口袋,突然露出懊恼的神色,“见鬼……我好像把手机落在朋友家了。”
天真的外地人已经彻底上钩了:“用我的!”
佩斯利一脸感激地接过他的手机,缓慢地拨通某个号码。十几秒过后,一个熟悉但有些暴躁的声音传了过来:“我说过了,保险的事情没得谈——”
“莉莉?”
莉莉愣了一下:“佩斯利?你又跑到哪儿去了?”
佩斯利突然有些恍惚。年轻活泼的声音让她的思绪变得柔软而复杂。此时此刻她终于有了一点“回家”的实感,这艘颠簸着的老旧轮渡会把她带回那个很危险但是也很可爱的城市,那里有她的朋友、学生,和安静又美好的罗西南多。
“我就快回来了。你在酒吧里吗?”
“不。我打算下午过去,今天还要见一个来应聘的人……”
“那你们得换个地方见面了。”佩斯利抬头看向阴沉的天空,“今天不要去酒吧了,我要再把那里的装修调整一下。”
“……”莉莉似乎还说了什么,但她的话语已经被一阵尖锐混乱的声音覆盖住。佩斯利只说了几句话,手机的信号就被捕获,听筒里传来许多兽类痛苦的咆哮,随后是一个愤怒、阴沉的电子合成音:“佩斯利……”
佩斯利毫不犹豫地挂断了电话,没给对方留下什么发挥的余地。随后她把手机还给上班族:“再拨一次刚才那个号码。”
年轻人手忙脚乱地接住手机,刚想再问些什么,佩斯利却已经走远了。她穿过湿滑的甲板,绕过船舱,来到轮渡的前端。站在船头可以看见远方深蓝色的天空,以及逐渐朝她靠近的哥谭。海岸线上耸立着的高楼仿佛一排瘦削挺拔的巨人,沉默地注视着暗流涌动的海洋。
佩斯利把手伸进外套内袋,握住了那把杀过人的刀,刀柄上还留着法院的归档标签。船上老旧的发动机依旧在有规律地震颤着,佩斯利闭上眼睛,将那种声音当作钟表的指针在运转。
生命的倒计时即将走到终点,是时候回家了。
————————————
佩斯利回到酒吧的路上并没有遇到多少阻碍。
没有老鼠从下水道里钻出来吃人,也没有神智不清的人站在街角朝她开枪。只有那些令人心烦意乱的低语声萦绕在耳畔。佩斯利十分确定堂吉诃德已经来到了她身后,她甚至能闻到那股树叶在泥土中腐烂时散发出来的气息。大街上行人来来往往,他们都长出了一双凶狠的红色眼睛,和堂吉诃德翅膀上的那些一样,冷漠地注视着佩斯利。被一个自称为神的东西注视并不是什么有趣的体验,特别是在对方不怀好意的前提下,佩斯利只能加快步伐。她并没有试图隐藏行踪,而堂吉诃德也不急着对付她,仿佛双方仍然保留着一点心照不宣的默契。
最后,佩斯利迈开腿开始奔跑,如同一位归心似箭的游子。她穿过小巷,顺着人行道不停向前,街道上的建筑变成了虚幻而模糊的影子,迅速掠过她的眼角,最后被她抛在身后。最后一个转弯过后,酒吧的大门出现在眼前。
她气喘吁吁地打开门,几乎是爬着上了楼梯。走廊的最里面的那扇门虚掩着,佩斯利轻轻推开门,看见自己熟悉的房间。黑色的堂吉诃德早已经等在那里。它变回了原来的模样,六只巨大的翅膀将背后的落地窗遮得严严实实。
“佩斯利。”堂吉诃德的声音像一条毒蛇,“你为什么要回来?”
“……”
佩斯利暂时没去搭理它。她的视线落到了房间的角落,罗西南多制造的晶莹的茧壳已经一层层裂开,像花瓣一样散落在地毯上,像昆虫鳞粉一样的粉末飘荡在各个角落。闻到熟悉的气味后,一只白色的鳄鱼慢吞吞地从床底下爬了出来。她茫然地抬起头,朝着堂吉诃德所在的方向发了会儿呆,最后对着佩斯利轻轻摆动尾巴。
“……嗨,罗西。”佩斯利不自觉地捂住胸口,心中升起一股欣慰的快乐,“你变小了。”
在漫长的沉睡过后,罗西南多终于把体型调整到了合适的大小——不是特别小,但刚好能让佩斯利把她抱在怀里。她新生的鳞片即使是在无光的室内也闪烁着剔透的光芒,仿佛活过来的迈锡尼浮雕。罗西南多的美丽实在让人说不出话,佩斯利干脆跪坐在地上,一脸感动地注视着她朝自己爬过来。
堂吉诃德似乎对这一幕感到大为不解。它翅膀上的眼睛迅速转动着:“所以,你是为了罗西南多才回来的?”
“不,我是为了自己。”佩斯利把鳄鱼轻轻揽在怀里,这才把注意力放在另一个生物身上,“……总之,我回来了。”
“你觉得我对你的放逐是在开玩笑吗?”堂吉诃德像一只瘦骨嶙峋的狮子缓缓靠近猎物,它的存在让房间里的温度越来越低,窗外则暗无天日。它来到佩斯利面前,口中吐出冰冷的警告:“我说过,佩斯利,被流放的人类不能再回到我的领土。投靠那只猫没有任何作用,只会让你付出更加惨痛的代价……”
佩斯利对这个结果并不惊讶。她十分平静地叹了口气,轻轻抚摸罗西南多的背脊:“堂吉诃德,我们不能再回到从前了吗?”
堂吉诃德瑟缩了一下,但那种迟疑很快就消失了。它的翅膀像是某种怪兽的的利爪:“不能,佩斯利。我喜欢过你,但是现在物是人非,我已经没办法再原谅你了。”
“我明白。”佩斯利眯起眼睛,“你现在更喜欢马西亚了,对吗?”
“我们之间的事和她没关系。”
“我认为很有关系。”佩斯利歪着头看它,“我想我猜到她在信仰什么东西了——或者说,你们在信仰什么东西。”
“为什么?”堂吉诃德甚至有了一点伤心的模样,“佩斯利,你为什么总是自顾自地靠近不该靠近的东西?我明明……给了你那么多次预警,你就不能有那么一次愿意听我的忠告,让无知这种美德继续延续下去?”
“我当然可以保持无知,而且我很擅长当傻子。”佩斯利抬起头,“但是这回不行。因为我讨厌马西亚·沃克,现在也很讨厌你。而我对付讨厌的家伙的办法就是把你们的一切都握在手里,破坏你们的理想,让你们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一炬——”
“傲慢!”堂吉诃德高声宣判,“佩斯利,你能做什么?即使你拥有一点所谓的智慧,也只能被困在这具孱弱的身体里——是我给了你生命,我也可以随时收回来。”
“那你为什么不这么干?”佩斯利露出嘲讽的笑容,“你早就发现我跑回来了,在这一路上随时可以杀了我,但你什么都没做,反而跑到我家里等着和我说这些没有意义的废话。你曾经那种可爱的残忍去哪里了,堂吉诃德?”
“……你说得对。”堂吉诃德向后退去,翅膀边缘的羽毛拂过地毯上的纹路,“我和你之间现在的这种情况的确和马西亚·沃克有点关系。”
尽管早有准备,但是从堂吉诃德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后,佩斯利还是厌恶地皱起眉头。
“她给我提了一些……恰当的建议。”堂吉诃德退到窗边,用后腿缓缓地站起来。人类和野兽的其中一个显著区别就在于直立行走,站直身体的堂吉诃德看上去更像是某种混合了两者特质的奇异生物。它作为一只鸟时尚且保留着的天真、友善和理智已经全部消失,每一根羽毛的缝隙间都流淌着浓重的恶意。
“我们一致认为,死亡并不是一个合理的惩罚,”它的声音像粘稠的蜂蜜蔓延过来,“——毕竟你对死亡没有丝毫的敬畏之情……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能与你告别,毕竟我们之间的确有过一段快乐的日子。”
危险已经触碰到佩斯利的鼻尖,令她汗毛倒竖。罗西南多在她怀中不安地扭动着。佩斯利将手撑在地毯上,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正在一点一点变得微弱。她用梦游一般的语调说道:“你还记得地毯下面有什么东西吗?”
数百只猩红的眼睛共同凝视着她:“不要再挣扎了,佩斯利。你让我觉得可悲。”
“罗西的血洒在上面,那些诅咒的火焰一直都没有熄灭。”佩斯利把鳄鱼放到一边,面无表情地盯着深灰色的地毯,“我们一直都生活在那团火里,堂吉诃德。”
堂吉诃德发出古怪的笑声,仿佛全世界的人类同时在发出嘲笑:“诅咒不会烧伤我,佩斯利。我是世界的意志,所有的人类都将承担我的痛苦——包括你。”
“我还没说完呢。”佩斯利也笑了,“地板上着火这种装修方式实在是太前卫了,所以我又铺了一层地毯。我花了很长时间,在地毯下面写下一大串符号,制造零点一毫米的真空层——但是写完之后我发现,这块地毯实在是太大了,以至于还剩下一大块空白……
“然后,我想起了柴油发动机。”
堂吉诃德困惑地咧开嘴,露出锋利的尖牙。佩斯利则变得有些惆怅:“它原本叫什么来着?大衮,是吗?作为一个接受信仰的货真价实的古神,它却被关在不见天日的洞穴里,像牲畜一样被宰杀分食……那天晚上我们杀了它。看着它化成灰烬的时候,我明白了一个简单的道理。”
“所谓的‘基础知识’,可以达到整个宇宙的根源,甚至超越我自身的维度,让弱小如蝼蚁的存在也可以囚禁神明。”佩斯利的语调轻柔而缓慢,像是在念诵一串古老的咒语,“我喜欢用地毯做实验,因为写完一面之后翻过来还能继续使用。所以我决定,把剩下的空白也补上——柴油发动机给了我灵感,我准备试试那个山洞里的符文。”
地毯以微不足道的幅度下陷了零点一毫米。随后,被压在底层的青色火焰扬眉吐气般爬了上来,迅速攀上堂吉诃德厚重的翅膀。着火的黑影尖啸着扑过来。罗西南多挡在佩斯利面前,第一次展现出身为鳄鱼的凶悍,一口咬住了堂吉诃德的后肢。
“我为此付出了很多,堂吉诃德。”佩斯利从地上慢慢站起来,“——真的很多,现在我的记性都没有以前那么好了。在那之后的每一天,每一次看着你飞进我的房间,用你漂亮的爪子踩在地毯上,我都在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值得的。现在用不上,总有一天会用上,因为你对我的爱意转瞬即逝……就像你说的那样,物是人非,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是你拒绝了我!”堂吉诃德的愤怒比火焰更甚,“我们明明不会走到这一步,这一切都是你的错!”
“不,堂吉诃德。如果你真的是人类意志的集合,就应该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佩斯利在火光中平静地微笑,“——只有输掉的那个才会犯错。”
堂吉诃德无法挣脱罗西南多,它的身体变得沉重而滞涩,翅膀中的眼睛疯狂地闪烁着。它张开嘴,像是一千个男人、一千个女人和一千个孩子同时在痛苦地尖叫。最后它伸出尖锐的爪子,刺破单薄的胸膛,从漆黑的身体里掏出一颗鲜红的,属于人类的心脏。
它的身体彻底被火焰吞噬,最后变成了一团焦黑的皮肉。与此同时,熟悉的疼痛感再一次出现在佩斯利的身体内部,某个毛茸茸的东西重新于她体内诞生。但是它不敢钻出来,否则还会再一次被房间里的符文捕获。窒息感和胸腔内的异物一下子就消耗了佩斯利的大半生命。她跪倒在地上,从衣服里掏出那把杀过人的刀。
刀尖抵在心脏的位置,随后被慢慢地推进去。佩斯利长出一口气,感觉到自己的手在止不住地颤抖。
“有一个男人用这把刀杀死了一个四口之家。”佩斯利轻声呢喃,“你讨厌这样的东西,对吗?人类承担你的痛苦,你也必将承担人类的痛苦,无论谁死了,都是你的一部分在死去。*”
堂吉诃德总算安静了下来。一股巨大的恐惧和悲伤从佩斯利的心脏传递到她的大脑,伟大又渺小的神终于被她钉死在自己的身体里。
“最后你还是上当了。”粘稠的血顺着刀柄流进佩斯利的手指间,“诅咒之火不会影响你,那些符号也会被你摆脱……只有我自己才能真正抓住你。当然,我不打算就这么死掉,堂吉诃德。”
佩斯利顺势倒在地上,同时把插进心脏的刀又往里送了一段距离:“这是我接下来的计划——我打算吃掉你。维卡告诉我吃掉神会分享它的权能。我会拿走你的力量,或许还会取代你的位置,到时候我再去对付那只猫。相信我,堂吉诃德,我可以做到的,毕竟我们都走到这一步了……”
堂吉诃德不能说话,但佩斯利知道它把一切都听进去了。
“你不喜欢这个计划吗?”佩斯利喘了口气,伤口处的血越流越快,“没关系,我还提供另一个比较温和的选择:我们干脆就冰释前嫌,重新做好朋友,把以前的矛盾一笔勾销。最开始的交易还算数,但是我得稍微更改一下里面的内容。”
“——从你拥有我,变成我拥有你。”
诅咒的火焰体贴地绕开了佩斯利,像一圈葬礼的鲜花般簇拥着她。失血过多让佩斯利有些昏昏欲睡,说话的语调都变得懒洋洋的:“抓紧时间,小鸟。你得在我彻底死掉之前做出选择……”
无人回应,只有火焰在寂静地燃烧。佩斯利的脸上带着笑意,她咬住下唇,再慢慢地把那把锋利的杀人武器从胸口抽出来。
被血液捂得滚烫的刀刃创造了一个狰狞的伤口。血肉包裹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伤口中滑落。虚弱的渡鸦在地毯上滚了一圈,羽毛被黑红的血和黏膜浸湿,像一只死去的标本。
很快,渡鸦开始挪动翅膀。它绵软地趴在地上,瑟瑟发抖地垂下头颅。
它做出了更温和的那个选择。
佩斯利的眼前出现了一片空虚的黑暗。随后,几缕光照进来。她能看见已知的光谱之外的那些更加复杂的颜色。如果要寻找一个更有宗教性质的表述的话,那应该就是所谓“天堂的颜色”。
无知的美德彻底离她远去。佩斯利透过铺天盖地的羽毛,重新窥见世界的真实。
第108章
下午两点, 杰森·陶德走进一家普通的连锁超市。
他简单地逛了一圈,挑了一盒罐装黑麦啤酒,一打鸡蛋, 一大把书签, 还有一些速热食品。在前往收银台的路上, 他在折扣服装区停下脚步。
此时是十一月, 商场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启了一年一度的圣诞节商品促销, 放眼望去,货架上全是花花绿绿奇形怪状的衣服。放在平时, 杰森是不会被这些资本主义的小把戏吸引到的, 但是他今天一眼就看到了那顶红得恰到好处的毛线帽——简直就是为了“红头罩”这三个字而诞生的颜色。帽子由纯羊毛构成,摸上去柔软舒适, 而且头围也刚刚好, 十分适合帮助他抵御即将到来的严冬。于是杰森毫不犹豫地给自己买下了今年圣诞节的第一个礼物。
走出超市后, 他打算提前把帽子戴上。这让他在大门口停顿了一会儿, 因此十分巧合地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的, 但是我还有一个小小的问题……”
他顺着声音望过去, 看见佩斯利·连恩背对他,正靠在墙上打电话。她今天穿着宽大的卫衣和牛仔裤,头发湿漉漉的披散在背后,像是刚刚洗过澡。这种难得的懒散形象让她的声音都蒙上了一层温柔的水汽:“关于那把刀……如果我在归还之前把上面的指纹之类的东西全擦掉会怎么样?”
她的手上拎着塑料袋,里面装着一大把橙色的郁金香。除此之外还有一条牵引绳, 顺着她的手腕轻飘飘地垂下去。杰森的视线一路向下, 终于看见了她牵着的动物——一条白色的鳄鱼, 长度和佩斯利本人的身高不相上下。在佩斯利专心打电话时, 鳄鱼已经闻到了熟悉的味道,正慢吞吞地转过身朝着杰森爬过来。
“我明白, 真的很抱歉……我也可以试着伪造指纹,只要和那个犯人见一面——你生气了吗?”佩斯利的语气中没多少愧疚的情绪,反而带着一种诡异的愉悦。但是杰森现在没心思去思考她在和谁说话。他死死盯着佩斯利的鳄鱼,看见这只危险的爬行动物的脑袋上正端端正正地摆着一顶红色的毛线帽——那种红得恰到好处的颜色。
“……”
在白色鳞片的衬托下,帽子可爱得仿佛点缀在冰淇凌顶端的糖渍樱桃,而那抹红色是如此刺眼。红头罩拿着属于自己的那顶一模一样的帽子,开始犹豫自己是走回去退货还是直接扔掉它。
罗西南多拉直牵引绳,吸引了佩斯利的注意。她回过头,随后露出友善的笑容(虽然她本来就在笑):“嗨!——咱们下次见面再聊。”她挂断电话,朝杰森挥手:“好久不见,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杰森用最快的速度把那顶尴尬的帽子藏在身后,没好气地回答她:“我生什么气了?能别把我想得这么小心眼吗?”
佩斯利迟疑了一下,突然有些凝重地看了眼手机:“也对……有些人即使生气也不会表现出来。”
杰森冷漠地嘲笑道:“放心吧,佩斯利,即使你惹人生气,也肯定不是因为你干的坏事,而是因为你这种什么都无所谓的态度——这东西是改不了的,所以你不用浪费时间反思了。”
罗西南多已经爬到他脚下,像一只好奇的小狗那样咬住他的裤腿。由于她牙齿的尖锐程度和小狗不太一样,杰森的裤子上立刻多了一排整齐的洞。
“……但是把鳄鱼放出来吃人的确挺让人生气的。”
佩斯利托着罗西南多的下巴把她往回拽:“对不起。今天是罗西第一次出门,她有点兴奋。”
“罗西南多?她怎么变小了?”杰森还记得这只鳄鱼塞满整个走廊的模样。
“她一直都很小。”佩斯利笑得像个溺爱子女的糟糕监护人,连声音都变尖了一点:“罗西永远都是小鳄鱼,对不对?”
杰森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白眼:“为了罗西南多好,希望你别被动物管理中心抓住……你为什么要给她买乱七八糟的配饰?”
“因为很可爱?”佩斯利把罗西南多的圣诞风小帽子重新扶正,“罗西不会在意这些的。而且这不是乱七八糟的配饰——你不也买了吗?”
杰森的心慌乱地跳了一下。不仅是因为买了鳄鱼同款的帽子被当场抓住,还是出于某种第六感一般的警惕。他十分确信,自己绝对没让佩斯利看见手里的东西,事实上对方好像根本没往自己手上看。仿佛被监视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但是佩斯利表现得如此云淡风轻,让他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质问这种小事……
“我还准备了一个小的。”佩斯利从装郁金香的塑料袋里掏出来一个小玩偶,玩偶脑袋上也戴着一顶红色的小毛线帽——仍然是红得恰到好处的颜色。杰森眼角抽搐,看着佩斯利把小帽子扯下来快乐地对他展示:“给我的新宠物。本来我也想带着它一起出来散步的,但是小鸟好像不太乐意……”
杰森立刻下定决心,他要把手上的帽子塞进等会儿遇见的第一个垃圾桶里。就在这时,对面的路口突然传来一声带着怒气的呼喊:“佩斯利!”
两个人和鳄鱼一起被吓了一跳。他们抬起头,看见莉莉正气势汹汹地朝这边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戴墨镜的女人。她走到佩斯利面前,恶狠狠地叉腰,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与地上的鳄鱼:“……你不是说要装修酒吧吗?”
“啊……我原本是这么打算的。”佩斯利有些为难,“但是事与愿违,那个工程量实在太大了,所以我决定暂时放弃。”
莉莉立刻听懂了佩斯利的言外之意。她露出了所有意识到即将产生财务损失的会计会有的表情:“……你又把二楼炸了,对不对?”
“我不会用‘爆炸’这个形容词,但是差不多吧。”佩斯利微笑着移开视线,“总之,我得先重新装一块玻璃。”
“那这又是怎么回事?”莉莉有些麻木地举起手机,“为什么会有个陌生人打电话问我哥谭的‘安全屋’地址?”
佩斯利继续左顾右盼:“那是我开的一个小玩笑……你是怎么应付他的?”
“……我随便报了一个旅馆的地址,然后收了他三百块的中介费。”
佩斯利严肃地点了点头:“这样也好。让他见识一下哥谭的险恶——欺负外地人的不止是□□。”
“是啊,赚到的钱正好用来给你补玻璃,原来你早就算好了。”莉莉有些阴阳怪气地附和她,然后回过头朝向那位被冷落了一会儿的同行者:“真对不起——这是我们的老板……她平时挺靠谱的。”
正在与杰森·陶德对视的女人拉下墨镜。她穿着一条丝绒连衣裙,红色的头发整齐地束在脑后。芭芭拉·戈登对着佩斯利体贴地笑道:“你好。”
“……霍尔医生?”佩斯利意味深长地看着对方。神秘的霍尔冲她眨眼睛:“老板,好久不见。”
“所以,你就是今天来面试的人?”
“是的——我十分看好教会的前景,并且迫不及待地想要为了大家的事业略尽绵力……”
“等一下,你们认识吗?”莉莉充满疑虑,“……你是医生?还是博士?”
“我现在的职业是私人医生,但我以前的确是个程序员,这中间出了点意外。”霍尔把墨镜摘下来,慢慢走到了屋檐的阴影下面,“杰森也认识我——他对我以前的履历有所了解。”
“他也认识你!”莉莉很不满地看着这三个互相认识的人,“为什么我觉得我被孤立了?”
杰森看上去有些不自在,但还是不忘嘲讽:“你是害怕一个人去厕所的小学生吗……”
罗西南多再一次咬住了他的裤腿,仿佛对他的裤子情有独钟。杰森立刻僵在原地,生怕自己的裤子被鳄鱼扯下来:“嘿!能把她挪走吗?”
“别这样,罗西喜欢你呢。”佩斯利再一次露出溺爱的笑容,“既然如此,跟我们介绍一下霍尔,怎么样?毕竟你们两个认识的时间应该更久一点。”
霍尔也幸灾乐祸地看着鳄鱼和杰森的裤子:“这算是二轮面试吗?”
“不,女士,你已经通过面试了。”佩斯利还是掰开了罗西南多的嘴巴,“欢迎你加入我们——这算是咱们团队内部互相增进了解的小聚会。”
“是吗?站在超市门口的聚会,真不错。”杰森挪到了鳄鱼暂时咬不到的地方,阴沉地注视着霍尔,“……你为什么要来教会找工作?”
莉莉的脸色比他更阴沉:“怎么?我们提供的工作岗位很上不得台面吗?你朋友不能来?”
“我没有……”
“——我觉得我们的团队应该更加和谐一点。”佩斯利轻轻揽住生气的莉莉,免得她一怒之下和红头罩打起来。尽管她是所谓的‘老板’,但那股懒散随意的感觉仍然从她的笑脸里散发出来,让她看上去更像个主持社团活动的大学生。佩斯利牵着鳄鱼,随手从手上的塑料袋里抽出一支郁金香塞给莉莉:“首先,为了避免一些可能会有的矛盾,每个人都应该回答其他人的问题——霍尔女士,就像杰森说的,你为什么要来教会找工作?你刚才那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能说服我。”
霍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看着杰森:“你说过,教会可以给我提供更安全的庇护。”
佩斯利意识到她是在跟自己说话:“……我的确说过。”
“所以我就来了。”霍尔坦然地看向佩斯利,“我一直很感激你对我,还有我父亲的帮助——虽然他一直在埋怨你,但是我知道你在尽力解决他的麻烦……如果可以,我希望能有一个回报你的机会。”
没人知道佩斯利有没有被说服。她一言不发地点头,然后微笑着把第二支郁金香递给对方:“我明白了。你之后的工作方向是什么?”
“莉莉说教会的宣传受到了一些阻碍。”霍尔接过花,“有一个……关于蝙蝠侠的网站?一直在针对性地删除教会的广告。”
莉莉也好奇地看着她:“是的,所以我准备招个程序员制作属于自己的网站。”
“其实没必要这么麻烦,况且注册域名又需要一笔预算。”程序员把花插进衣领,“——我可以直接黑掉原来的那个,让它从此之后只能播放我们自己的广告。”
“……”
佩斯利和莉莉开始心悦诚服地鼓掌,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感动的目光。佩斯利欣慰地叹了口气,然后转向另一个一脸憋屈的同事:“太好了……杰森,你觉得霍尔可以胜任这份工作吗?”
“……她当然可以。”杰森僵硬地牵起嘴角,“如果你们胆子更大一点,这位霍尔可以直接黑掉整个白宫的安全系统然后循环播放蝙蝠侠广告——喜欢吗?”
佩斯利的眼睛更亮了。杰森·陶德看到这幅表情,立刻就对刚才说的话感到万般悔恨——他忘了这人的胆子的确很大。在他开始悲哀地估计总统办公室铺天盖地的蝙蝠侠广告会带来的影响时,佩斯利已经把第三支郁金香递了过去:“唉……放心吧,杰森,我会保护好我的员工的,请相信我。”
“……”杰森直直地盯着佩斯利的眼睛,十分确信她已经了解到了足够多的秘密。这让他刚开始的那种被监视的错觉更加严重了。他满怀警惕地接过花,手指不自觉地揉搓郁金香柔软的花瓣,开始习惯性地思考一些更加严肃的东西。
“那么,莉莉,你对他们的回答满意吗?”佩斯利靠在莉莉身上诚挚地看着对方。莉莉迟疑地点了点头:“好吧。反正我也没什么要说的。”
“请等一下。”霍尔礼貌地打断了她们,“我也有一个问题……可以问吗?”
“当然可以——请问。”
她有些紧张地站直,勉强笑了一下:“佩斯利,你为什么这么快就通过了我的面试?我们只见过一面——或许我不值得信任呢?”
佩斯利拎着剩下的花,眼神渐渐放到了虚空中。她仍然面带笑容,但有那么一瞬间,在场的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凉的触感。佩斯利用一种缓慢的语调回答霍尔,就像是要把这句话刻在她的内心深处:“当我真正注视一个人类的时候,我看到的不应是皮囊,而是一个真诚的灵魂。”
霍尔打了个冷颤——她尚未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打冷颤。佩斯利的声音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因此,在我看来,你就是值得信任的。”
杰森·陶德嗤笑:“什么灵魂……”
“你不相信吗?”佩斯利看向他,“我可以稍微证明一下。”
“好啊?你怎么证明?又像以前那样说出每个人的心理创伤?”
“你身上带着五把枪。”佩斯利快速说道,“腰后有两把,腿上绑着两把,外套里还有一把。”紧接着她又看着霍尔,“——而你只带了一把……我认为你可以在这方面多学学杰森,他永远都能从身上的任何一个角落掏出武器。”
“这算什么看穿灵魂啊!”杰森突然产生了一种仿佛被扒光的羞耻和恐惧,他捂着腰后面的枪后退两步,“……你从哪学来的?”
“我以前是fbi——那地方教过这类技能。”
“fbi才没教过!这得是海军陆战队吧?”
“哇……你对海军陆战队有什么特殊的情怀吗?”
“才没有!……好了,现在你又开始搞那些过度解读的心理分析了!”
“那个……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霍尔有些尴尬地打断了两人的辩论,“既然,呃、聚会结束了,我想我应该说一下。”
等到佩斯利的注意力重新回到自己身上,霍尔深吸一口气,用一种严肃又有点哀怨的语气说道:“佩斯利,你不是忘了什么?”
“……”佩斯利眯起眼睛,“我忘了什么?”
“事先说明,这和我无关,我完全是受人所托——你还记得之前和布鲁斯·韦恩见过面吗?”
佩斯利的表情变了——就是那种马上就要想起来,就差临门一脚的表情。霍尔看看杰森,又看看莉莉,决定对自己的新同事不设任何隐瞒。她抬高声音继续说道:“他要什么时候才能从松鼠变回人类?”
佩斯利一瞬间就想起了一切。她立刻捂住嘴巴,一副懊恼的模样:“我就知道我忘了一些重要的事!”
“等等。”杰森·陶德冷静地摁住佩斯利的肩膀,用毫无起伏地语调轻声询问:“这是什么意思?你把布鲁斯·韦恩变成了一只松鼠?”
“我马上就去解决这个问题。”佩斯利把手里的牵引绳和鲜花交给莉莉,“现在就去——你觉得他会不会很生气?这对我们的经济援助会不会有不好的影响?”
霍尔也沉痛地捂住嘴巴,身体微微颤抖:“我不知道。我之前也没见过松鼠生气的样子……”
“求你了!带上我吧!”杰森之前的高傲和警惕一下子就消失了,他的脸上挂着前所未有的开朗的笑容,像个迫不及待要去游乐园的小学生,“哦,对了——你买的那个小帽子能不能卖给我?我不能空手去啊,这太不礼貌了!”
佩斯利看了他一眼:“我不卖——你可以用你买的那顶和我交换。”
“你不是有一个一样的了吗?”
“那是罗西南多的。我要给另一个人准备礼物。”佩斯利觉得有些头疼,“下次去纽约的时候还得确认一下他有没有生气……”
归心似箭的杰森毫不犹豫地握住了佩斯利的手:“成交。”
第109章
“你什么都知道了。”
门铃被按响的那一刻, 佩斯利听到杰森在她背后,用一种十分平和(以至于和他的性格不太相符)的语气朝她说话。
这是佩斯利第二次隔着铁门观察韦恩家的前院里那些高大的梧桐树、深绿色的灌木篱笆和古老的红砖角墙。宽敞整洁的车道从大门口一路向前,在主宅前方的草坪边缘一分为二, 在绕了大概有足球场那么大的一圈后重新汇合——光是沿着这条路走到他们的家门口都得花十分钟。
佩斯利回头看了一眼这座庄园曾经的主人之一, 有些感慨地转过身。
“你笑什么?”
“我在想象一些以前的事情。”佩斯利又摁了一遍门铃, “十四岁的杰森·陶德穿着礼服从那扇大门里走出来, 整理着自己的衣领和袖口, 然后坐上凯迪拉克的后座扬长而去……过去总是比未来更有意思。”
“哈……你的确什么都知道。是谁最先露出马脚的?肯定不是我吧?”
佩斯利思索了几秒:“从结果来看,应该是提姆。”
“我就知道会是他!”杰森偷偷握拳, “那家伙还一天到晚地警告别人不要泄露身份, 结果自己才是最容易泄密的!”提到即将见到的家人后,他又因为后知后觉的不自在而充满了攻击性:“等一下, 说到底我为什么要跟着你跑过来……我明明可以用更隐蔽的办法看到那只松鼠。”
为自己找到一个退却的理由后, 他立刻决定趁着无人应门的时候溜走。但佩斯利十分强硬地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拖了回来:“不行。你不能跑。”
“为什么——放手!”
“因为我需要一个人帮我转移那群人的怒火。”
“那我就更得跑了!”
就在他们即将在铁门前用一种别扭的姿态互相殴打对方时, 急促而尖锐的破空声——听上去像一枚小型炸弹——在前院的某个角落响了起来。两人抬起头, 看见一个闪烁着强烈的紫色光晕的球体仿佛流星一般从远方的房檐上升起, 在浅蓝色的天空下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 精准地砸在了那片美丽的、或许比在场所有人的人生都要平坦的草坪中央,创造了一道竖直向上燃烧的狭长火焰。
见此情形,杰森·陶德毫不犹豫地放下了纠结,用最快的速度攀上铁门向上爬,试图直接翻过围墙。他刚爬了一半, 门铃处的对讲装置不急不慢地响了起来, 从中传出英国管家温和的声音:“连恩博士, 还有杰森少爷——十分抱歉, 这里出了一些小小的状况,我很高兴你们能再次造访这里。”
“再次”这个单词带上了某种多层次的意味深长的情感。杰森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气势突然变弱了:“嗨,阿尔弗雷德……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不妨面对面讨论一下这个问题,怎么样?”
“……那很好。”
“……”
一时之间大家都没有动作。杰森很没必要地咳嗽两下:“你不打算给我们开门吗?”
“当然——我在等您先从铁门上爬下来。顺带一提,您爬墙的习惯还是和以前一样呢。”
“……”
挂在门上的人沉默了两秒钟,随后像是为了证明什么(又或者只是单纯赌气),义无反顾地继续向上爬,轻车熟路地翻过顶端,最后背对着佩斯利落在大门的另一侧。在这之后,铁门向内滑开,佩斯利跟了进去。
她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此刻尴尬的气氛,火上浇油般轻飘飘地说道:“所以说,过去比未来更有意思。”
在草坪上的火焰渐渐熄灭时,管家打开房门,和蔼且欣慰地看向他们:“啊……杰森少爷,为什么你的脸色看上去那么难看?是身体不适吗?”
杰森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像个冷酷无情公事公办的来访者:“他在哪?”
阿尔弗雷德把人请进家门,同时有些为难地回答:“关于这个……”
“再说一遍!”一个怒气冲冲、充满气势的声音响彻整间屋子,“你胆敢、再说一遍你的蠢话!”
佩斯利好奇地探头,看见了两个熟悉的人影。扎坦娜·扎塔拉飘浮在天花板上,周身燃烧着刚才飞出屋子的紫色火焰。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十分危险的魔法气息——并且很有针对性,目光直指那个藏在古董花瓶后面的穿风衣的男人。
“是你偷走了我的名字!”康斯坦丁的愤怒不遑多让,这两个人同时被一种不正常的情感所控制着,“怎么会是你……你知道我找了多久吗?差点就去里地狱找了!”
“谁稀罕你的名字!”扎坦娜的声音因为魔法的聚集而出现了多重回声,“别给我找麻烦!你这个失忆的酒鬼!”
“它就在你身上!我知道!”
“那是你卖给我的!那天你找到我,要用你的名字换二十美元,不然就在我面前自杀——我真应该让你就那么死掉!”
“……我只卖了二十块?我是傻子吗!”
杰森皱起眉头看着屋子里的战争,随后困惑地看向管家:“这两个人为什么要在这里打架?”
“我不知道——而且我暂时也没办法阻止他们。”阿尔弗雷德对空中那些乱飞的魔法攻击视若无睹,温和地补充道:“等他们冷静下来,我会认真告知这种行为的后果的。”
杰森又打了个冷颤,开始为那两位法师提前默哀。随后他看向佩斯利:“你能阻止他们吗?”
佩斯利没有回答。她正在用一种奇异的眼光注视着那两人,第一次认真思考渡鸦所谓的“讨厌猫”或者“讨厌魔法”究竟是什么意思。
或许是她还没习惯自己的新视野,又或许她之前因为力量不够一直忽略了这些细节。总之,当佩斯利感受到那股魔法的气息时,她突然意识到了一件有趣的事:埋在身体内部的魔法回路让这些人类看上去格外的……好吃。这并不是什么隐喻,因为佩斯利真的开始分泌唾液,并且条件反射般开始权衡烹饪内脏和肌腱的不同方式。猎食的兴奋感甚至让她提前分配好了捕获这两个人的先后顺序,以及如何以此为开端寻找并圈养更多的魔法师……
在道德与良知尚未跟上佩斯利的思路时,杰森抬高声音打断了她:“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佩斯利迟钝地看着他,露出一个有些敷衍的笑容。于是杰森又问了一遍:“我说,你能阻止他们吗,佩斯利?……你应该也和他们是同行吧?这两个人不能在别人的房子里放火。”
“没错。你说得对。”——佩斯利完全没听明白对方的意思。她又开始进一步思考自己的猎物范围,杰森·陶德的身体里也有魔法道具,但是他本人完全无法让她产生食欲,所以说她想要的只有严格意义上的那种“魔法生物”……
杰森仿佛从佩斯利心不在焉的表情里得到了答案。他冷漠地扭头:“算了,无所谓。反正我也不住这。”
“你的房间一直被保留着,杰森少爷。”阿尔弗雷德托着托盘走了过来,隔壁战场上一个灼热的火球飞过他眼前。他体贴地送上热茶和点心,与此同时一直用慈祥的目光看着这个许久没有回家的孩子——看得对方再一次开始坐立不安。
“我认为潘尼沃斯先生应该有能力处理这两个……人。”佩斯利强迫自己不再关注已经飞出窗户的法师们,“鉴于现在的混乱,或许你遇到了比这个更大的麻烦?”
“正是如此。”管家无奈地摇头,“请让我再一次感谢您的到来,博士,但是您恐怕得稍等一会儿才能见到……”
“布鲁斯——那只松鼠呢?”杰森迅速接话,“别说他不能见我。我不是为了看他丢脸才过来的,真的。”
“没关系,杰森少爷。看他丢脸也没什么的——但是问题就出在这里。”年迈的管家长叹一口气,“他失踪了。”
“……失踪了?”
“请原谅我用这种说辞。准确地说,他是自己离开的。毕竟我们都知道他的个性,哪怕是作为松鼠,他也绝对不会在自己的床上多躺哪怕超过十分钟。所以他在五个小时前绕过了所有人的看护,悄无声息地消失了。看来他面临着一些十万火急的工作——即使变成松鼠也不能懈怠。”
显然,管家故意强调着“松鼠”这个身份,好让杰森·陶德即使没有亲眼见过也能顺利想象出一只擅自离家的倔强松鼠。他只能努力咬住下唇,免得让自己在这个十分严肃的场合显露出过于快乐的笑容:“所以,嗯……另外两个人出去找他了?”
“没错——带着笼子去的。时间紧急,我们暂时没找到专门装松鼠的笼子,但好在有一个猫笼。”
杰森迅速捏住自己的下半张脸,感同身受地理解了芭芭拉·戈登刚才的那副憋笑的别扭模样。他花了一小段时间调整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也出去找找。”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我这里还有一个多余的笼子。”
“那么,一路顺风。”佩斯利一直用余光追随满屋子跑的法师,喉头隐晦地滚动着,“我就在这里等着……顺便和我的同行们聊聊天……”
“不,你跟着我一起去。”杰森把佩斯利也拽了起来,“——谢谢,阿福,我才不需要笼子呢。”
佩斯利很不情愿(而且很不舍)地往后靠:“为什么我也要去?”
“因为是你把那人变成了松鼠。”杰森兴奋地咧开嘴,全然不知自己刚刚拯救了两位伟大的魔法生物,“而且我要在所有人之前找到他……我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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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明确一个前提:咱们要找的不是松鼠,而是蝙蝠侠。我是说变成松鼠的蝙蝠侠。”
杰森·陶德把佩斯利拽上车,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来一张笔记本那么大的哥谭地图,上面画满了凌乱的线条:“他绝对是全世界最谨慎、最聪明、最难抓的松鼠……那两个罗宾想靠捕猫笼抓住他简直是天方夜谭。”
“我认为他们应该也不是在笼子里放猫罐头然后守株待兔的那种人。”佩斯利无精打采地看着那张地图,“这些线路是干嘛用的?”
“这个?蝙蝠侠以前的行踪路线——一共有上中下三层,只有我看得懂,你没必要了解。”
但佩斯利反而有了点精神,因为她自己也画过类似的东西,画到一半就暂停了。这让她不由得对杰森·陶德此人的毅力以及对蝙蝠侠的执着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她看着对方比照着地图上的线路念念有词,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因为焦躁而相互搓动的手指:“杰森,你为什么要去找他?”
杰森茫然地抬头:“什么?”
“为什么要‘在所有人之前找到他’?”佩斯利慢吞吞地拉下安全带,“他的另外两个儿子也能办到——你明白这件事。现在你的行为让我联想到了一些没必要的竞争关系。”
“因为我有恋父情结?”杰森现在已经冷笑着说出这个怪异的术语了,“——这是你想得出的结论吗?不被重视的儿子想通过和其他人竞争来证明自己?”
“唔……我没这么想过,这也太幼稚了。”佩斯利疑惑地与他对视,“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当然不是!”杰森气愤地收回了自己的地图,“听着,佩斯利,现在时间有限,我不想在这种无聊的问题上和你浪费时间。但是,既然你认为过去比未来更有趣,并且铁了心要挖掘别人的家族谜辛,干脆别玩这些拐弯抹角的把戏——用你自己的秘密换我的秘密。”
佩斯利果断接话:“什么样的秘密?”
“……你想知道我和我爸的关系,就先说出你和你爸的关系。”陶德又有了一种骑虎难下的感觉,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说道,“恋父情结……让我看看谁的恋父情结更深一点。”
佩斯利的脸上难得地出现了一种吞吞吐吐的表情。她为难地思考了一会儿,最后安静地在副驾驶上坐正:“算了,其实我也不是特别想知道。”
“啊哈!轮到你被逼问的时候就开始回避了?”杰森扬眉吐气地启动汽车,“说说吧,佩斯利。咱们不是朋友吗?——上一次我们玩这个互戳对方痛处的游戏好像也是在汽车里?这就像是个移动告解室,对不对?”
佩斯利笑着打开车窗:“我不想说,是因为我说出来之后你可能会因为愧疚之情而改变对我的态度——我更喜欢你这种桀骜不驯的状态。”
“我是什么可以随便捉弄的刺猬吗!”杰森一脚踩下油门,看上去更加桀骜不驯了,“放心吧,博士。我听过的悲惨故事已经足够多了。绝对不会对你心软的。”
“啊……美好的,神秘的过去,永远像沙砾里藏着的钻石那样闪闪发光,让人欲罢不能,是吧?”
“……你到底说不说?”
“这个故事一点也不悲惨。”佩斯利把他膝盖上的地图拿了过来,随口说道:“其实还挺励志的——我差点就因为我爸去当了缉毒警察。”
“他是缉毒警察?”
“我小时候的确是这么跟同学说的——可惜不是。他是个毒贩。不是那种大毒枭的类型,就是个普通的街头小混混,最后因为闯进别人的地盘被弄死了。在他死后三个月我才出生,所以我应该没有你想象中的那种恋父情结。”
“……那可说不准。”杰森小声反驳,佩斯利则笑眯眯地注视着他,直到对方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最后,杰森深吸一口气:“别这么看我——我完全没有愧疚之情。我生理上的父亲也是个小混混,所以你别想利用自己的出身对我进行道德绑架。”
“唉,杰森,我刚才就是随口一说,你怎么又放在心上了?”
“我才没有放在心上!”
陶德迅速意识到自己真的在朝刺猬转变,只能一脸憋屈地转变话题:“……我死过一次。”
佩斯利缓缓放下地图:“然后呢?”
“然后我又复活了。”
“杰森,这是一句废话。你是怎么复活的?”
“这和我准备和你交换的秘密没关系。”
“那我不想听你的家庭秘辛了——告诉我你是怎么复活的?”
杰森咬牙切齿:“我偏不……你非听不可!”
佩斯利对此很不满地大声叹气——这让陶德的声音更加坚定了:“总之,省略复活的部分,我复盘了一下自己是怎么死的,然后总结出最关键的一个部分: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一旦你在乎的人失去行踪,就该立刻放下一切去寻找他……以免你以后对着他的尸体后悔。”
“所以,我决定去找他,不是因为该死的子虚乌有的恋父情结,也不是因为想和其他人竞争 。”他的语气中有一种刻意表现出来的风轻云淡,“我只是很担心他,就这么简单。哪怕全世界最厉害的寻人团队——寻松鼠团队在找他,我也不可能就这么躺在家里等结果。如果他死了,我就要做第一个抱着他尸体的人。”
“……”
佩斯利盯着地图上那些颜色各异的扭曲线条,低下头默默不语。说完一翻肺腑之言后,杰森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他看了佩斯利好几回,但对方只是沉默着研究那张地图——或者研究其他东西。
在这种沉默漫长到有些不太正常的地步之后,佩斯利做了个深呼吸:“我觉得我们以后还是别玩这个移动告解室的游戏了。”
不知为何,杰森感到如释重负:“我同意。”
他空出一只手伸过去,佩斯利握住晃了两下,两人在已然废弃的告解室里达成简单的共识。随后佩斯利举起地图,指着上面一个不起眼的小点:“还有,往这儿开。”
“为什么?”
“因为布鲁斯·韦恩就在这里。”
杰森差点没握住方向盘:“怎么不早点说!”
佩斯利一脸无辜地看着他:“所以我们才不该玩游戏啊。”
“……你为什么知道他在哪里?”
“自从上次丢了一只兔子之后,我就习惯给这些不起眼的小动物安装定位了。”佩斯利兴致勃勃地抓住安全带,“开快点,杰森——咱们要做第一个找到他的。”
杰森一脸不情愿,但还是诚实地踩下油门。汽车在公路上飞驰而过。佩斯利扭过头,看着车窗外的景色变成一大片模糊的动态线条。
她知道,杰森·陶德一定会是第一个找到韦恩的那一个——只有他。提姆·德雷克、达米安·韦恩,或者世界上最厉害的寻松鼠团队都绝不可能找到蝙蝠侠。如果杰森没有拉上自己,他也不会找到。
佩斯利只用了很短的一段时间感慨自己的凉薄与虚伪。毕竟五分钟前她还在犹豫,是否要放弃那个男人。如果用最客观的态度权衡利弊,让他自生自灭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但她已经上了杰森的车,那个粗糙的计划或许要修改一下了。
“你做了正确的决定。”佩斯利趴在车窗上,让自己声音在风中散去,“或许你真的会救他的命呢。”
“那再好不过了。”杰森开始畅想未来,“那我就会变成全家地位最高的人——至少得持续一整天吧。”
佩斯利笑而不语。一个黑色的影子迅速掠过车窗,轻盈地朝着高空飞去。渡鸦张开翅膀,乘着疾风安静地滑翔。这只美丽而强壮的鸦科动物数次越过下方的汽车,但很快又放慢速度,让车和车里的人都停留在自己的视线中。
至于堂吉诃德的主人,她平静地合上眼睛,再慢慢睁开。灰色的哥谭倒映在绿色的眼眸深处,随着她眨眼的频率消失、诞生、然后再消失。
第110章
一个灰扑扑的酒瓶被风吹倒, 缓慢地滚下台阶,玻璃与开裂的水泥相互碰撞,发出沉闷且不详的敲击声, 最后落进枯黄的杂草中。深绿色的酒瓶反射出昏沉的天色、一排扭曲细长的尖顶建筑, 还有那三个被人刻意忘记的字母。
ACE化工厂坐落于一片崎岖的礁石中间, 背后是宽广的入海口, 面前则是历史悠久、早已作废的工业园区。这片园区代表着哥谭在城市化的进展中那一段不怎么美好但是又必不可少的历史:把废水排进大海, 再让一无所知的工人们生活在有毒的土地上,直到他们因为肺癌或者脑膜炎而挣得一点可怜的抚恤金。
走进那栋庞大空旷的建筑, 站在高处的操作台上向下看, 脚下会出现一排空荡荡且深不见底的圆柱形化学池。尽管整个化工厂早已不再从事污染环境的活动,丙酮试剂辛辣的味道还是会从那些陷阱一般的容器里锲而不舍地散发出来, 让人联想到某种因为怨气而徘徊在此处永远不会离去的幽灵。
稀薄的绿光透过被砸碎的天窗照进来, 让整个空间看上去更加惨淡凄凉。诞生于上个世纪的各种体积庞大、作用不明的黑色机械依次陈列, 现如今已经不再运转, 同样沦为了阴森气氛中的装饰用道具——偶尔还会提供一点可靠的藏身之处。
佩斯利站在墙角的阴影中, 眼睛盯着栏杆中央悬挂着的半截腐坏的尼龙绳, 神色凝重。红头罩藏在面具底下的脸比她更加凝重。他冷静地检查了一遍自己所有的弹匣,萦绕在身边的有毒气体的味道让他格外焦虑。最后他严肃地看向同伴:“你确定松鼠就在这里?”
“……有一个问题。”她的声音不大,但仍然在墙壁和化学池中间不断回荡。
红头罩紧张起来:“什么问题?”
佩斯利转过头,沉思着,用最严谨最诚恳的科研态度问道:“你认为, 现代社会的部分人类将同类作为食物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由于佩斯利的态度过于正经, 红头罩不得不在发作前确认一遍:“佩斯利, 这个问题和我们正在进行的活动有什么关联性吗?哪怕有那么一点?”
“我之前的课讲过食人行为, 但是内容很肤浅,因为我自己掌握的东西也很肤浅。”佩斯利完全沉浸在这个复杂的课题中, 以至于开始答非所问,“如果那些罪犯的生理和精神诉求无法被理解,那他们的行为就不该作为客观理论的参照物被列在教科书里,这会让案例分析完全丧失指导实践行动的意义……”
“这根本就是在钻牛角尖。”红头罩压低声音反驳她,“我还以为你是实践派呢……照你的说法,那只有杀人犯自己分析自己的论文才有参考价值,你完全把心理分析的主体搞混了。”
“我认为这只是两个不同流派的争辩。”
红头罩立刻被热忱的研讨精神感染了:“那我永远不会同意你这个流派。不管是吃人还是分尸,本质上都是杀人,只是处理尸体的方法不同。你唯一要做的就是把杀人犯抓起来,而不是设身处地思考他们的深层动机……等一下!咱们能不能过一会儿再讨论这种问题!”
光线昏暗的化工厂深处传来了一些细微的动静。他警觉地弯腰举枪,重新回到那种紧张的气氛中——但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回头瞪着那位莫名其妙开始思考古怪课题的博士:“佩斯利,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佩斯利依旧在神游天外,像个被迫参观水族馆的中学生,躲在角落里无所事事地东张西望。这时候她正抬起头观察墙壁上那些年代久远的弹孔,还有各种不知所云的涂鸦,并在百忙之中慢吞吞地回应:“一个糟糕的地方?”
“没错,糟糕到蝙蝠侠都要来造访。再猜猜看,他为什么要过来?”
佩斯利深吸一口气:“甲胺的味道……有人曾经在这里制毒?”
“他们做的是更加危险的东西。”红头罩把手枪举刀脑袋边上,“小丑就是在这地方诞生的。他掉进了化学池,爬出来后就变成了那副鬼样子。”
佩斯利并不是特别惊讶,只是恍然大悟般点头:“原来如此……如果他要找一个比较戏剧性的地点复活,这个工厂应该就是第一选择了。”
“……小丑会复活吗?”
“我只是列出一个可能性。”佩斯利的目光越过对方的肩膀,十分平静地提出了一个更加恐怖的可能性:“——或许他从来就没有死呢?”
红头罩扭过头。隔着纷飞的灰尘和那层绿幽幽的光,他看见一张惨白的脸正悬浮在不远处,将剩下的身体藏在黑暗中,用疯狂而迷乱的眼睛盯着他。这张脸出现得悄无声息,似乎天生就呆在那里,就等着在某一天跑出来吓人一跳。红头罩用最快的速度开了两枪,枪声闷雷一般炸开,整间工厂都因此震颤不已,像一口被用力敲响的巨大丧钟。那张噩梦一样的脸消失了,但是更多扭曲的人影被惊动,仿佛帷幕后的鬼魂一样四散逃开。红头罩走上前,但他枪口瞄准的地方什么都没有,让他不由得开始怀疑之前是不是产生了幻觉。
“为什么那家伙……”
“长得像小丑?”佩斯利接上话,“以前我见过这些人,他们都长得一模一样——”她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因为刚才那张小丑的脸显然给杰森·陶德带来了超乎想象的冲击,以至于他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有些割裂的状态——很生气,又很镇静,并习惯性地藏起了一部分真实的人格。在短暂的沉默过后,他收起枪,从腰带里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我突然觉得,你的流派也不是没有道理……”
佩斯利默默观察他的动作。
“杀人的深层动机很重要。”红头罩冷漠地宣告,“比如现在,我就非常希望能把所有打扮成小丑的人全部杀掉。这是正常的心理和生理需求,没人能阻止我。”
“别忘了我们是来找松鼠的。”
“现在不是了。”
他固执地冲进了前方的黑暗中,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化学池与原料桶之间。佩斯利留在原地,继续观察工厂上方半圆形的玻璃穹顶,包括连通上下的笔直烟囱。她听到远方传来被刻意压制的叫喊声,大概是红头罩抓住了其中一个猎物。
事实上,佩斯利并不在意红头罩和小丑的恩怨。直到现在,她仍然在思考吃人和吃人动机之类的问题,因为杰森的答案并不能让她满意。一根弯折的钢管旋转着飞过她身侧,砸在身后的墙壁上,勉强打断了她的沉思。这个化工厂内部的斗殴活动似乎正在迅速白热化,时不时还能听见几声剧烈的枪响。打扮成小丑在工厂里游荡的人大概有十几个,或者更多。他们显然没有多少能和外表匹配的战斗力,不能吓倒敌人就只会任其宰割。佩斯利回头看向那根钢管,在墙角注意到了一些额外的东西。
她一开始以为是血,但走近细看后发现只是溅在地上的油画颜料,呈现出一种非常明亮的鲜红色,像显眼的标记那样星星点点地落在各个角落。佩斯利弯下腰,追寻着颜料的痕迹一路向前,并不为了发现什么,只是想给自己找点事做。颜料组成了杂乱无章的线条,牵引着佩斯利走向一道刻在地上的凹槽,并逐渐远离了另一个角落里的冲突。
这个寻宝活动进行到一半时,一个拎着棒球棍的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佩斯利身后,并蹑手蹑脚地向她靠近。当佩斯利蹲下去轻轻抚摸那道凹痕上的颜料时,背后的袭击者也走进了一个危险的距离,露出那张被刻意涂得惨白的脸。他举起球棍,还没照着佩斯利的脑袋挥下去,一团黑色的影子冲向他的脸,迅速将人扑倒。小丑的模仿者立刻发出了短促的惨叫声。
佩斯利看向声音的源头,但出手保护她的并不是堂吉诃德,而是那只失踪许久的松鼠。他站在昏迷的人的额头上,怒气冲冲地与佩斯利对视,尾巴和耳朵上的绒毛纷纷炸开。怒火是佩斯利唯一能从松鼠身上读到的东西,毕竟啮齿动物也做不出太复杂的表情。在感知到这种情绪的那一刻,佩斯利迅速回想起这一路把红头罩带上的根本目的。
于是她用最响亮的声音朝天大喊:“他在这!”
深陷战场的红头罩从远处回应:“现在没空!”
密集的枪声迅速响起。松鼠放低身体,看了一眼红头罩所在的位置,却轻盈地朝着反方向跑去。佩斯利只能继续喊:“他要跑了!”
“他干嘛要跑!”佩斯利甚至能听见对方下意识的咒骂。红头罩急忙赶过来,并带来了一波枪林弹雨。松鼠跃上高处的平台,灵活得仿佛长出了翅膀。就在似乎会飞的松鼠试图钻进排气管道时,真的会飞的渡鸦从黑暗中冲出来,不慌不忙地掠过他,尖锐的爪子划过这只小动物柔软的胸脯。堂吉诃德恶作剧似的撞翻了松鼠,又迅速在转角消失。松鼠在半空中转了一圈,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之后赶到的红头罩捏在了手里。
抓到手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愣了一下:“……真的变成松鼠了?”
黑色的松鼠在他的掌心扭动,发出焦虑的叫声,同时抱住了杰森的手指。工厂里藏着的敌人此刻一股脑地涌现出来,每个人都有一张惨白的脸和猩红的嘴唇,用阴冷而狂热的眼神盯着来访者。红头罩把松鼠护在怀里,不耐烦地举起枪:“这群精神病到底在这里干什么?”
“他们是信徒。”佩斯利对现在的情况十分满意——有了杰森,那只松鼠就没空对她发火了。
“什么信徒?”
“小丑的信徒……这里是个教堂,你没发现吗?”佩斯利往上指了指。杰森抬起头,看见那块破碎的玻璃穹顶,鲜红的颜料组成了扭曲的标志,但和小丑没有什么关系——那是一只红色的蝙蝠。
与此同时,佩斯利瞪大眼睛,看见其中一个小丑扔过来一个闪着红光的东西。
————————————
黑色的礁石和蓝灰色的天空之间,一团橙红色的火焰突然膨胀开,伴随着滚滚浓烟和巨大的声响占据了整片天地。
沿着爆炸的化工厂一路向西,是风平浪静的海洋。微微起伏的海浪间突然伸出一只手,手里还抓着一只湿漉漉的松鼠。
红头罩狼狈地走到岸上,坐在消波块上不停喘气。他看向远处被火焰吞噬的工厂,有些恍惚地摘下面具,擦掉脸上的海水。
“为什么……”爆炸发生在一瞬间,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佩斯利用更加狼狈的姿态爬上岸,咳出气管里的水:“看来我们的确发现了一个重要的秘密……”
“你就不能设置一个正常一点的传送坐标吗?”
“我唯一能保证的就是我们不会被炸死——不用谢。”
松鼠蜷缩在杰森的掌心,忧虑地看着爆炸的方向,又看了看杰森本人。它有一双玻璃珠一样清澈的蓝眼睛,显得格外无辜而单纯,和原来的那个忧心忡忡的蝙蝠侠完全不一样。杰森把松鼠放在膝盖上,随后看向佩斯利。
“你什么都知道了。”
佩斯利把头发拨到脑后:“这是你今天第二次说这句话。”
“你知道那地方有一个信仰小丑的宗教,而且你等着我发现他们。”杰森的表情变得僵硬且冷漠,“所以你一路上都是那副不感兴趣的样子……刚才的爆炸不在你的预料之中吗?”
佩斯利没有回应他。她一开始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放弃了为自己辩解,转而从口袋里掏出了那顶红色的小帽子。
毛线帽终于戴在了松鼠的头上。对方挣扎了一下,但还是下意识地放平耳朵,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礼物。
“我们可以先把他送回家。”佩斯利笑了一下,“然后再考虑变回人类这件事,怎么样?让他多当两个小时的松鼠也没什么。毕竟你好像更喜欢这种相处模式。”
杰森看着自己手心的那只动物,陷入了一阵平和的沉默中。他的怒气很无奈地消失了:“不要转移话题——这算是贿赂吗?”
“算一种简陋的讨好——我希望你不会收回对我的信任。”
“为什么?我的信任对你来说恐怕不太重要吧?”
“因为,如果你们信任我,才会相信我接下来说的话。”
佩斯利缓慢站起身,看着杰森和他的松鼠,像说出一个预言那样平淡地开口:“小丑不会复活。”
远方,小丑诞生的地方在一片火海中缓缓倒塌。杰森冷笑:“你说不会就不会了?他复活这件事不是你提的吗?”
“当然。”佩斯利转过身,她的背影看上去就像个真正的先知,“我说不会就不会。我讨厌这种说法,但是用在那家伙身上还挺合适的——哪怕再来一次,命运也早就已经替他安排好了结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