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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每周一的课结束后, 佩斯利一般会是教室里最后一个离开的人。

    她需要回答学生们的各种问题,然后整理讲台,拉上窗帘, 把黑板擦干净。今天难得的时间充裕, 她还多了一点闲情逸致, 把所有的粉笔按照颜色和长度依次分类收好, 摆在趁手的位置。在安静且宽敞的空间里做收纳工作有助于她思考, 并且放松身心。

    在她做完了这一切,实在没什么东西可以收拾之后, 她的学生之一提姆·德雷克仍然趴在教室角落的桌子上, 脑袋埋进胳膊,睡得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佩斯利其实可以把他留在教室里直接离开, 但提姆是个有点包袱, 十分注重外在形象的年轻人, 从上课睡到下课还被老师抓包这件事一定会让他的表情非常有趣——佩斯利思索片刻, 还是不打算错过这个精彩瞬间。

    她走到他身边坐下, 又安静地等了五分钟。似乎在睡梦中有了些许糟糕的预感, 德雷克均匀的呼吸突然停了片刻,随后,他像惊吓盒子里纸折的弹簧蛇那样猛地坐起来,呆滞地环顾空旷的教室,然后将目光停在邻座的任课老师身上。佩斯利看着他侧脸睡出来的折痕和被压变形的头发, 露出了心满意足的恶劣微笑。

    提姆的第一反应是捂住嘴巴, 不让老师看到自己可能会有的口水印, 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一切都太晚了, 佩斯利早就已经把除了口水印之外的所有东西尽收眼底。等到睡意彻底消失,他绝望地闭上眼睛:“……我睡了多久?”

    佩斯利笑眯眯地问道:“我这节课讲了什么?”

    “呃……绿河杀手的性取向分析?”

    “那是头十分钟的话题, 所以你应该睡了两个小时二十分钟。”佩斯利苦恼地叹气,“我还是第一次遇见对绿河杀手不感兴趣的人呢……是我讲得太无聊了吗?”

    愧疚感立刻压弯了提姆的腰。他沉痛地摇头:“对不起,博士……真的很抱歉,这是我的问题。”

    “如果你真的很忙,也可以逃课的。”

    “不要再说了……我要怎么挽回这个错误……”

    “我是认真的。”佩斯利温和地打断他,“人的时间很短暂,要干的事又那么多,总是要试着取舍的——我上学的时候就经常逃课,有些任课老师直到学期末都认不出我的脸。”

    提姆·德雷克显然对此深有同感:“哇……你逃课去干什么?”

    “更有意义的事。”佩斯利轻轻摩挲桌子上年代久远的划痕,“看书、锻炼身体、翻墙去警校听课,还有睡觉。毕竟我不想在课堂上昏迷不醒。”

    上课十分钟后就昏迷不醒的人再一次把背脊弯了下去:“这种事绝不会再发生了……我保证。”

    “我相信这不是你的错。”佩斯利拿走提姆的笔记本,最新的一页上写着“□□倒错障碍的分类与鉴别”,前面一半十分工整,后一半则开始扭曲变形,最后一个字母歪歪扭扭地拖到纸页的最底下,显然是在半梦半醒间挣扎时留下的痕迹。佩斯利把标题补上,又在下面写了几个关键词,“毕竟你有一大堆工作,昨天还在满哥谭找松鼠……你成年之前也是这个作息吗?”

    提姆从中闻到了对自己的监护人来说很不妙的冰冷气息。他迅速转移话题:“其实我昨天晚上准备早睡来着,但是出了点小意外。我的一个……私人网站的防火墙突然被陌生人攻击了。”

    有那么一瞬间,提姆甚至露出某种棋逢对手惺惺相惜的表情:“即使是按照我的水平,那家伙也挺不错。虽然手段很单一,但是代码写得很好。今天我应该能查到对方的IP地址。”他突然想起什么,看了眼佩斯利:“说到这个,我对那个案子的调查有进展了。”

    佩斯利微笑:“什么案子?”

    “……戈登警长交给我们的案子?”提姆的眼神变得疑虑重重,“那个关于蝙蝠侠,和分尸案,还有警长全部的职业生涯的案子?你还记得吗?”

    “啊……”佩斯利点点头,“那个啊,我想起来了。”

    “……我觉得你完全忘干净了。”提姆产生了一个十分悲伤的猜想,“博士,你是不是对和蝙蝠侠有关的事情,都不太上心啊?”

    “怎么会!”佩斯利十分可疑地抬高声音,“我非常关注蝙蝠侠——我还有一个崇拜蝙蝠侠的教会呢。”

    “但是他本人对你来说好像没什么意义,而且消失了更好?”

    “让我们直接跳过这个话题,好吗?”佩斯利义正严辞地默认了这个猜想,“看在戈登的份上,你查到什么了?”

    提姆纠结地看着佩斯利,最后还是咽下了想说的话,默默打开手机,向对方展示相册:“这是受害者房子里拍到的照片。”

    佩斯利看见一张模糊的现场照片。一间整洁温馨的客厅,铺着暖黄色的羊绒地毯,正中央有一套绿色的沙发。沙发后面是一扇采光很好的窗户,挂着和沙发同色系的窗帘。照片里的窗帘被拉上,露出了画面中的主角:用鲜红的喷漆画在窗帘上的蝙蝠标志。饱和度过高的红色与其他家具格格不入,看上去甚至不在一个图层,把整张照片都印衬得黯然失色,造成了一种视觉上的恐怖感。

    佩斯利对这个配色和这个图案都十分眼熟:“所以,这就是把蝙蝠侠牵扯进来的证据。”

    “这绝对不是蝙蝠侠干的。”提姆斩钉截铁地否认,“只能说,有人希望把蝙蝠侠牵扯进来。”

    “你确定吗?”佩斯利在提姆的笔记本上画了一只小蝙蝠,“我记得蝙蝠侠刚开始在哥谭活动的那段时间,还喜欢在别人的身上烫一个蝙蝠形状的烙印来着?这个类型的作案模式应该挺特殊的。”

    “为什么这种事反而记得那么牢固啊!”提姆控制不住地握紧拳头,“……每个人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但是现在他绝对不会这么干了。”

    尽管有些怀疑,佩斯利还是决定相信对方:“好吧,那是谁干的?”

    “几年前,也有一个犯罪团伙,喜欢用红色的颜料在案发现场留下固定图案。”提姆打开另一个相册,这里的案发现场不像刚才那样内敛,到处可以看见鲜血和人类的残肢,昏暗的台灯照亮一块斜坡,上面有一个巨大的红色笑脸。

    “他们是小丑的追随者。”提姆的声音冷冷的,“顶着同一个名字,藏在面具里发泄自己犯罪的欲望。前不久他们还在阿卡姆现身了……鬼知道他们会有什么目的。”

    “如果是同一个集体,改换图腾的原因很容易猜到。”佩斯利画了第二只小蝙蝠,“——他们改变信仰的对象了。”

    “……从小丑改到蝙蝠侠?”提姆露出厌恶的神情,仿佛家里进了一堆虫子,“为什么?”

    “原始时代,部落会在祭祀活动里杀死衰老的神,让它的力量转移到更加强壮的继承者身上。*”佩斯利慢悠悠地引导对方,“或许,对于小丑的信徒来说,那个公开宣称杀死小丑的人,也继承了死者的一部分珍贵的特质?”

    提姆打了个冷颤:“这是无稽之谈。”

    佩斯利笑着合上了笔记本,“宗教活动的唯心性就是这样——没人在乎事实是什么,只要自己相信,并且能说服别人相信就行……创造属于自己的世界观也挺有趣的。”

    “……”短暂的沉思过后,提姆抬起头,“博士,这也是你创建教会的目的吗?”

    “不是。”佩斯利平和地纠正对方,“我没有任何信仰,创立教会只是为了操纵别人的信仰。”

    “……你成功了吗?”

    佩斯利的笑容加深了:“我会成功的。”

    提姆盯着手机里的照片,疲倦地叹了口气:“那我们要怎么解决这些……转移信仰的杀人犯?”

    “目前为止,我们能做的就是等待。”佩斯利缓缓站起身,“不管睡了多久,总有一天,所有人都会醒的。只要守在他们身边就好。”

    “等待也是需要付出成本的。我更喜欢主动出击。”

    “这也是一种好方法,我很期待你的成果。”佩斯利笑着眯起眼睛,“不过对我来说,等待本身就已经足够有趣了。”

    ————————————

    佩斯利回到酒吧时,遇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物。

    芭芭拉·戈登不知何时来到这里,和她的笔记本电脑一起坐在吧台上。她的形象和前两次见面时大相径庭,凌乱的头发扎成一个丸子头,脸上带着一副巨大的蓝光眼镜,外套下面甚至是睡衣。听到门响,她匆忙地抬头看了一眼,随后又投身进互联网的世界中。

    “我马上就走。”

    佩斯利注意到她眼镜后面那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其实你可以一直留在这里……”

    “不行。”芭芭拉的脸色苍白,眼神虚浮,表情却格外坚定,“我必须半个小时换一次位置,不然对面那个该死的家伙就会找到我的IP地址了……”

    这个说法让佩斯利有些似曾相识。她迟疑地转过头,看着芭芭拉的电脑屏幕上一串串密密麻麻五颜六色的代码:“你这是在……黑进那个蝙蝠侠粉丝网站放广告吗?”

    “这个网站绝对有问题。”芭芭拉恼火地捶桌子,“一个普通论坛为什么能有这么严密的防火墙?这背后一定有阴谋!但是没关系,我会把你们肮脏的小秘密一点一点挖出来的,因为我是芭芭拉·戈登,是前来毁灭你们的神谕……”

    眼看着对方的背后开始冒出可怕的黑色精神体,把键盘敲得噼啪作响,佩斯利默默后退两步,不敢打扰这场同时比拼技术和生命力的激烈战争。与此同时,一个让她有些困惑的设想渐渐出现在脑中……

    红罗宾创建蝙蝠侠粉丝论坛,是为了倒卖蝙蝠镖吗?

    第112章

    “我记得你还是个医生。”

    芭芭拉抬起头, 眼镜反射出屏幕上的两块荧光:“什么?”

    佩斯利轻轻合上她的笔记本:“你现在的身份,是个医生,对不对?”

    “我还得……”

    “先把IP地址放在一边吧, 被查到了也没关系——相信我, 说不定对方查到之后反而不敢阻拦了呢。”佩斯利把电脑推向远处, 有些热切地看着对方, “你现在还会接收病人吗?”

    “我的确有一张行医许可证。”芭芭拉斟酌着回答道, “如果这能帮到你的话……”

    “这简直帮了我大忙了。你瞧,其实我昨天做了个梦……”

    “等一下。”芭芭拉小心翼翼地抬手制止佩斯利继续说下去, “——但我不是心理医生, 佩斯利。如果你对你的梦或者说心理状况有什么问题,还是找个专业的人比较好?”

    “这就是问题所在, 亲爱的——没有人会比我自己更专业。”佩斯利看上去有些苦恼, 但这种苦恼过于虚浮, 显得她的好奇心要大于求助的诚意, “我想要的不是专业的建议, 而是更客观的那一种, 就像医生宣告病情那样客观,这样可以方便我实施相应的措施。”

    “……所以你只是想要一个‘客观’的评价。”芭芭拉悄悄往后挪了一小段距离,“为什么是我?”

    “因为我正好遇见了你。”佩斯利的表情中充满了“一时兴起”的随意感,“而且,如果我用相同的问题去问莉莉, 她只会无条件支持我干坏事。至于杰森, 他自己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问题需要解决。相比之下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芭芭拉继续往后挪:“你让我的压力更大了……你需要的答案不仅得‘客观’, 还得‘正常’——为什么你会觉得我是个正常人?”

    “芭芭拉, 这个世界上没多少人能达到世俗标准的‘正常’。大家都知道,但是没人敢说。”佩斯利微笑, “我们都在假装自己正常,区别在于谁装得更像,谁装得不太像,谁又根本不想装……显然你是第一种。如果你非要用自己的逻辑给我咨询对象的选择找个理由的话,这就是理由。”

    芭芭拉紧抿着嘴唇,最后无奈地摘下眼镜:“好吧——你做了个梦,是什么梦?”

    “我梦见我在吃人,字面意义上的那种。”

    “……”芭芭拉·戈登缓缓闭上眼睛,“我还是建议你去找个心理医生,真的。”

    “请放心,我不会透露细节的。事实上,困扰我的并不是吃人这个环节,而是对象。”佩斯利的手指在桌子上轻轻敲动,“我最近的确对一些特定群体产生了不太正常的兴趣——我真的不会透露细节,不用太恐慌——但是,梦境透露出来的潜意识似乎更有……针对性。”

    芭芭拉深吸一口气,努力找回一个“正常人”该有的口吻:“你是说,你梦见你吃掉了一个特别的人——你认识对方吗?”

    佩斯利的视线移到了酒吧的某个角落:“我了解他。”

    “……请再稍等一下——这是感情问题吗?”

    “当然不是……”这句话的末尾出现了一个可疑的停顿,“应该不是?”

    芭芭拉笑了一下:“那我只能给你一个最‘正常’的评价——只是梦而已,佩斯利。我做过全世界最糟糕的噩梦,等到醒来之后,一切都会恢复原状的。”

    “如果这不是梦呢?”佩斯利皱眉,“如果这是即将发生的事,我只是提前做了个预演……”

    “我明白你想要什么了。”芭芭拉了然地看着她,“你觉得你真的会吃人,所以希望有人来阻止你,对吗?”

    “……这是我面临的第二个问题。”佩斯利趴在桌上,脸上出现了一点真情实感的苦恼,“只要我想这么干,就没有人可以阻止我。”

    “啊……我不想当医生了。”芭芭拉把她的电脑挪到身前,“请让我站在程序员的角度分析一下——你刚刚那句话是个明显的悖论,或者说无用的假设。”

    “为什么?”

    “因为,如果你把这个吃人的假设看成需要解决的问题,就必须建立在一个基本的前提之上,那就是你根本不想吃人。既然如此,就一定有人可以成功阻止你吃人的行为。”

    佩斯利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我自己?”

    “没错。”芭芭拉打开电脑,又重新戴上眼镜,“只要不想吃人的佩斯利存在,你的梦就不会变成现实。按照这个逻辑,或许你梦到只是一个不存在的平行世界的可能性。”

    佩斯利并不想放她回去继续工作:“但是,‘佩斯利不想吃人’也得建立在更加基础的前提上。”

    芭芭拉的手上的动作停下来,抬起眼睛意味不明地看着对方。

    “——佩斯利仍然愿意扮演正常人类。”佩斯利伸出手,在半空中画出一个空虚的圆圈,“这样,悖论就会变成闭环了。”

    芭芭拉在椅子上坐直,像个真正的心理医生那样,用最客观最严肃的语气询问:“那么,你还愿意扮演正常人类吗?”

    佩斯利似乎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我不知道。非常有趣的一点在于,我以前根本没想过让自己看上去正常一点,结果现在却因为这个困扰起来了。”

    芭芭拉平静地捂住半边脸:“相信我,佩斯利。我也很想用‘一切都会过去的’这类话术安慰你……但是我现在很想给蝙蝠侠打电话。”

    “你为什么不给你爸爸打电话?他才是警察吧?”

    “我爸爸现在是越狱的逃犯!”芭芭拉的眼睛里射出谴责的利刃(但佩斯利全都忽略掉了),“……算了,反正他还挺适应当逃犯的,据说还卧底进了一个全是逃犯的组织,准备等自己平反后把他们一网打尽……”

    “哇哦,他还真是闲不住啊。”

    “如果他听到你说这话一定会气死的。”

    芭芭拉很确定,佩斯利的眼中闪过了某种期待的光芒,仿佛气死戈登是什么有趣的挑战之类的东西。随后佩斯利扶着桌子站起来,第二次合上了她的电脑:“我们该走了。”

    “……去干嘛?气死我爸爸吗?”

    “什么呀!是去工作——很重要的那种工作,和警长没关系。”佩斯利拿起外套,“我在吃人这件事上纠结花掉太多时间,现在得去找点转移注意力的活儿干了……”

    芭芭拉坐着没动:“嗯……我是作为程序员入职的,没必要出外勤吧?”

    “如果你不想和蝙蝠侠粉丝网站的站长线下搏斗,还是出个外勤比较好。况且这是有酬劳的。”

    “我不需要赚外快……”

    “我也没打算给钱。和我一起走,我会告诉你一个完美的藏枪的地方。”

    “……”芭芭拉抗拒且警惕地后仰,“这根本算不上报酬。”

    佩斯利突然摁住她的肩膀,没等对方反应过来,就从她背后拿走了那把一直被带在身上的手枪。芭芭拉迅速把手探向侧腰,但什么也没摸到,另一把枪也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收缴了。

    “你确定?”佩斯利歪着脑袋检查对方的武器,保险一直是开启状态,“所有人都不知道你的枪藏在哪,包括蝙蝠侠,这应该很有安全感吧?不需要觉得难为情,你已经很坚强了——红头罩还背着一整个军火库呢。”

    芭芭拉紧盯着佩斯利的动作,身体有些僵硬。佩斯利那种一如既往的平静愉快的声音传到她的耳朵里:“我说过,亲爱的,没有人比我更专业。我知道你一直生活在由焦虑引发的强迫症里,你当医生的时候我就观察过你的办公室。我并不想把这个症状简单地归纳为创伤后应激障碍……失去防身的武器会让你恐惧,而我可以帮你解决这个问题。”

    “……现在你变成心理医生了?”

    “我才不是心理医生。”佩斯利靠在吧台边与芭芭拉对视,手臂上搭着她的外套,“我是让你的症状变得更严重的那个人。”

    ————————————

    “我是摩尔。”

    一名年轻的医生带着助理来到前台,冷淡地看着值班护士:“我来见四号病房的病人。”

    护士的笑容变得有些疑惑:“你好,摩尔医生……四号房是监管中的刑事案件证人,我这里似乎没有你的预约?”

    摩尔医生威严且高傲地蹙起眉头,语气中带上了得体的怒火:“是吗?我建议你再看一眼预约记录,我的时间很宝贵。”

    于是护士诚惶诚恐地在电脑上检查了一遍,真的在警局批准的时间表上看见了摩尔的名字。尽管有些疑惑,但计算机是不会出错的,可怜的医院职工就这么把两个陌生人放进了平静且安全的病房里,并且开始质疑自己的专业素养。

    医生走路时永远抬头挺胸,目不斜视。她身后那位所谓的助理则总是在东张西望。等走到没人看见的地方,佩斯利摘下(没有任何伪装作用,纯粹是为了好玩的)眼镜,小声抱怨道:“以前进病房是不需要批准的……为什么现在变得这么严格了?”

    芭芭拉也深有同感:“是啊。我听说之前有两个伪装成残疾人的家伙溜进病房绑架了一个病人,之后整个医院的管理系统都被更新了一遍。”

    绑架犯之一立刻变得义愤填膺:“认真的?这家医院被炸过多少次了?怎么偏偏在这种事上反应这么快?”

    “或许是因为,医院没办法阻止自己爆炸,但是能阻止自己的病人被莫名其妙的家伙绑走……虽然他们的安保系统还是很烂。”芭芭拉走到四号病房门口,“——你到这里来是干什么的?”

    “啊……绑架病人。”

    芭芭拉难以置信地回过头看她,佩斯利则举起手:“稍安勿躁,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干的。”

    “什么才叫万不得已?”

    “这个房间里的人不愿意配合——可能性很小,我只是问几个简单的问题,或许一个问题也不需要问。”

    “不!”芭芭拉的态度比正义的戈登警长更坚定,“佩斯利,哪怕到了万不得已,你也不能绑架任何人。我们只能在暗地里行动,我不想看到医院因为我们再更新一次安保,好吗?”

    “当然可以,你说了算。”佩斯利敷衍地点头,顺便推开房门。病房里的光线暗淡,床上摆着一条凌乱的毯子,乍一看空无一人,走近之后芭芭拉才看见裹在里面的瘦削躯体。那是一个沉睡着的女人,头发稀疏,有着嶙峋的颧骨与凹陷的脸颊。她的嘴巴微微张开,露出口腔中萎缩的牙床与一条苍白缺水的舌头。如果不是监测生命的仪器还在发出规律的运转声,芭芭拉差点以为自己看见了一具尸体。

    “……她是谁?”

    佩斯利来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像幽灵一样的病人。

    “一个艺术家——起码她是这么跟我介绍自己的。”佩斯利的声音和冰冷的仪器声达成了一种诡异的共振,“她被自己的儿子杀死了。”

    “她还活着呢。”

    “留下来的这个还活着。”佩斯利挑起艺术家的一缕枯黄的头发,“原来的那个已经死了。”

    “你怎么知道?”

    佩斯利不再微笑。她无比严肃,甚至有些沉重地回答道:“因为我很专业……至少现在是这样。”

    第113章

    很久以前, 佩斯利喜欢在黑暗的地方抽烟。

    万宝路或者大卫杜夫在指尖燃起一颗明亮的橙红色火星,散发出邪恶的焦油的气息,让佩斯利联想到藏在黑夜里的某只野兽昏昏欲睡的瞳孔。人在盯着一个点不放时会产生模糊的视错觉, 使那枚光点逐渐扩大、分散, 最后变成一层一层仿佛年轮一样的光圈。它们渗透进视网膜、晶状体、视觉神经, 最后到达疲倦的大脑皮层, 被这个永不停息的思想工厂加工重塑, 化作一团毫无意义的冰冷叹息。

    身后的门被推开,格林·拉斐尔走了出来。这时候她还没有因为截肢而被轮椅判无期徒刑, 身上套着一件黑色的警用夹克, 下半身则穿着泛白的牛仔裤。她很高,或许比整个纽约任何一名警察都要高, 浑身上下都充斥着生理条件优越的人类所特有的傲慢, 站在其他人身边时充满了压迫感。警长暂时还没被失败者的尼古丁俘获, 她很不客气地抢走佩斯利手上的烟, 扔在脚下碾碎,

    “所有释放二手烟的混蛋都该被判谋杀。”

    释放二手烟的混蛋一声不吭。她还保留着抽烟的姿势, 颇为留恋地看着眼前消散殆尽的烟雾。

    “你什么时候走?”

    佩斯利的声音比烟雾更加捉摸不定:“半小时后……内华达有案子。”

    格林恶劣地咧开嘴角:“你的天使同事知道你在纽约做戒断治疗吗?”

    “不知道。”佩斯利好脾气地回答她,“什么叫‘天使同事’?我不是天使中的一员吗?”

    “不是。你只是个肮脏的人类。”

    佩斯利迟钝地眨眼睛,仿佛在花很大的力气了解所谓“肮脏的人类”到底是什么意思。香烟遗留下来的最后一点神经刺激彻底消失,她很快就把这个种族议题扔到脑后,继续用虚幻的语气问道:“你有没有想过, 那些受害者都怎么样了?”

    “……”格雷做出嫌弃的表情, “你停药之后更像个神经病。”

    “我刚才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佩斯利自顾自说道, “活着的受害者, 或者死掉的人留下的家人朋友,还有我救下来的那些人。他们在我的人生里一闪而过。世界是永恒运动的战车, 他们却静止不变……现在他们是什么样子呢?”

    “当然是继续活着。不然呢?每天睡在坟墓旁边等死?”警长眉头紧皱,轻蔑地看着佩斯利,“但是你猜怎么着?没人在乎那群家伙是死是活!就连你也不在乎,连恩,你只是假惺惺地找个人感叹两句,然后像快饿死的狗一样扑到杀人犯身上。你巴不得有越来越多的受害者,这样就能抓到更多脑子有问题的罪犯——你靠着他们才能生活。”

    “不。”佩斯利平静且坚定地反驳她,“我不在乎杀人犯,格林。我只在乎受害者。我想看看他们是怎么活下去的,这是我能干下去的动力。”

    爆裂的怒火在警长的眼中闪烁。她像审问犯人一样,用低沉、残酷的声音嘲讽道:“怎么……这是你年末的述职报告吗?真可惜我不是你的上司,不然我一定给你颁一个最伟大探员奖——别用这种态度跟我讲话!我再重申一遍,连恩,你不是天使,只是个肮脏的人类。只有我知道你到底是什么货色。”

    “天使是没办法抓罪犯的。”佩斯利并不把格林的愤怒当回事,她戳了戳自己的胸膛,又指向对方,通过这种动作将两人隐秘地联系在一起,“这份工作会腐蚀我,也会腐蚀你。或许我们最后连人类也当不成了。”

    “是吗?所以对受害者的道德关怀会让你被腐蚀的心灵恢复过来?”

    佩斯利摇头:“我只是想汲取成功的经验。”

    “什么经验?”

    “我说了——受害者的经验。”佩斯利低下头,黑暗轻轻拂过她的眼睛。

    “总有一天,我们也会变成被淘汰的受害者……总得提前了解一下。”

    ————————————

    一只渡鸦落在医院窗台上。

    它缩着脖子,把自己藏在一盆枯萎的满天星后面,透过半透明的薄纱窗帘看向病房内部。芭芭拉震惊地抓住佩斯利的手腕,压低声音喊道:“不行!佩斯利,你不能把她强行叫醒!我们要考虑到可能会有的脑损伤……”

    “随便吧,我的时间很紧迫。”佩斯利无情地晃动着病床上的人,还在斟酌着要不要掐一把对方的人中。好在那个瘦弱的女人并没有陷入太深的昏迷,很快就被摇醒了。

    她惊悸地睁开眼睛,但没有喊叫,像一头断腿的鹿一样盯着两位不速之客。佩斯利看着她,露出满意的微笑:“啊,你好,亚当。”

    “我不是……”她努力挪动僵硬的舌头,“我不是亚当。”

    “我知道,这是我给你取的名字。”

    亚当发出困惑的喘息声:“那夏娃在哪里?”

    “夏娃已经被我杀了。”

    芭芭拉用最快的速度退到门口锁上了房门。刚才的对话让她产生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这是什么宗教隐喻吗?”

    “没错,宗教隐喻,但是不重要。”佩斯利坐在床边,体贴地帮亚当把毯子的一角折进去。常年吸毒已经摧毁了亚当的大部分思考能力,短暂的清醒之后,她缩进床垫,开始重复一句之前可能说过很多遍的话:“我的孩子去哪里了?”

    “查理和爱斯梅过得很好,至少不会饿肚子了。”佩斯利像个尽职的社区职工,“他们已经在政府的儿童福利系统登记注册,运气好的话会进入同一个寄养家庭,或者在孤儿院住到十八岁。站在法律的角度,你可能永远都不会再见到他们了。”

    亚当那点单薄的愤怒就像是被腐蚀研磨的石头变成的沙砾:“为什么?他们不是孤儿。”

    “你忘了吗?”佩斯利轻声叹息,“你把两个孩子养得营养不良,给爱斯梅喂安眠药,勇敢的查理主动跑出去寻求帮助,让法院剥夺了你的抚养权。”

    佩斯利看了眼芭芭拉,注意到她阴沉的脸色,又继续说道:“但我们都知道这不是故事的真实版本,对不对?”

    亚当没来由地打了个冷颤,她捂住自己的小腹,迟钝地想起了一些糟糕的回忆。随后她咬紧下唇,脸上带着一种可悲的虚张声势:“闭嘴!”

    “到‘给爱斯梅喂安眠药为止’都是真的。”佩斯利强硬地扯过对方瘦骨嶙峋的手腕,注视着半透明的皮肤底下那些乌青的血管,“但是哥谭的孩子不会随便寻求外人的帮助……他们会自己解决问题。查理觉得你疯了,你会杀死妹妹,所以先下手为强,率先捅了你一刀。”

    “他没有。”亚当急促地憋出这句话,像是溺水的人下沉时留下的一串气泡,“他没有,长官。我还活得好好的,那些血是我的颜料。”

    “你不在审讯室,我也不是长官,所以把这些话留给需要的人听去。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不,你不明白。”亚当突然羞怯地舒展肩膀,就像一个普通的母亲那样露出满足而快乐的微笑,“我爱他们,他们也爱我。我们是不会互相伤害的。”

    “只在你没有失去理智的时候。”芭芭拉突然做出愤怒的评价,“为什么你——”她意识到居高临下的道德批判并不合适,所有怒火只能化作无奈的叹息,“……你一直在伤害你的孩子。”

    “我没有……我只是做得不够好。”亚当傻笑着抬起头,盯着天花板上的日光灯,“没人能当完美的人类,怎么能要求我去当完美的母亲?难道母亲不也是人类的一个身份吗?”

    “哇,真是铿锵有力的控诉……你说得对。”

    “不对!”芭芭拉难以置信地看向佩斯利,“不要被她的狡辩骗了!即使按照‘不完美’的标准,她也远远达不到!最糟糕的妈妈也不会给小孩子喂安眠药……”

    “什么是‘不完美的标准’?”亚当歪着脑袋注视芭芭拉,她的眼神涣散,某种突如其来的疯狂光芒像毒液一样从眼眶中渗透出来,“谁定的标准,它设在小数点后几位?它的极限在哪里?‘不完美’和‘完美’之间有没有缝隙,那里面要填充什么?你憎恨给小孩子喂安眠药的我,又会不会憎恨殴打孩子、体罚孩子、不让他们吃晚饭、不给他们讲睡前故事的人?这种恨也是按照你的标准划分量级吗?”

    芭芭拉的眉眼中带上一些指向性不太明确的悲伤:“你觉得你和那些不讲睡前故事的人是一个性质吗?”

    “当然不。”亚当因为说了太多话而气喘吁吁,“——我是会讲睡前故事的。”

    “你——”

    “你没必要和她争论什么。”佩斯利打断了两人,“芭芭拉,你没有这个义务去说服她承认自己的错误。我们不是为了这个而来的。”

    “那你把我带过来是干什么?”芭芭拉一脸抗拒,手臂焦虑地环住胸口。“佩斯利,我不相信你一个人进不了病房……你让我跟着你,只是为了让我无所事事地旁观你和宗教隐喻讲话吗?”

    “你很重要。”佩斯利仍然抓着亚当的手腕不放,“我带你过来,是为了让你做出诊断。”

    “什么诊断?”

    “关于我是否要杀了她。”

    “……”

    亚当似乎没有理解这句危险的警告。她瘫倒在病床上,意识逐渐上升,直到穿透天花板,去往没有人能接触的幻想世界。病房里剩下的两个尚有理智的人面面相觑,芭芭拉冷静下来,目光放在夏娃枯瘦的手臂上:“你为什么要杀了她?”

    “因为她并不是人类。按照规矩,也不能作为人类活下去。”

    “……那她是什么东西?”

    “用过去的幻影捏造的人偶,一个用来顶替人类的假想生物,一根伸进现实世界的深渊的触肢。”佩斯利的每一句话都冷酷得让人难以理解,“如果你想要证据,我会划破她的手腕。想象一个装满泥浆的气球——她不会流血,只会漏出流动状态的内在。”

    “但是她明明……”芭芭拉意识到佩斯利不是在骗人,“明明就像个真正的人类……”

    “是啊,牙尖嘴利,喜欢诡辩。虽然强迫年幼的女儿吃安眠药,但又会努力掩盖儿子杀人的罪行——即使他杀的是自己。”佩斯利甚至有些感概,“人类就是这么矛盾……再面目可憎也总有一些正向的品质。就像你说的,‘不完美’。亚当除了不是人类之外,简直就是个人类。”

    宗教隐喻构成的名字让芭芭拉灵光一闪:“你说过,那个夏娃已经被你杀死了。”

    “他的情况不太一样。”佩斯利耸肩,“原来的那个还没死他就顶上了。事实上,我第一次遇见亚当的时候没察觉到不对劲,还是夏娃帮助了我……而且那时候也没有人告诉我该不该杀了他。”

    芭芭拉被佩斯利的那种公事公办的冷漠震惊了。在这个问题滑向复杂的人性抉择之前,她试图挣扎一下:“他们是……故意的吗?杀死原来的,好代替他们?”

    “我刚刚正要问呢。”佩斯利再一次粗暴地把神游天外的亚当摇醒,“你是故意的吗?”

    但对方答非所问:“能给我一点□□吗?我的身上开始痒了。”

    见此情形,一个悲哀的设想笼罩在芭芭拉心头:这个形似人类的生物或许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拥有人类的外观、人类的记忆、人类的灵魂——除了不是人类,简直就是个人类。

    “你不能……把这种责任放在我身上。”芭芭拉突然觉得口干舌燥,甚至有些羞愧,“这不公平。”

    “这当然不公平。”佩斯利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真正公平的是那个夏娃的结局——被我杀死。放任这种生物生活在人类的社会完全是对种族的亵渎。”

    “哎,小芭。即使她活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佩斯利有些恶趣味地补充道,“我们都能看见她的结局,她失去了孩子,有毒瘾,身上还背着官司,精神又不正常。哪怕我们不去管,她也总有一天会死在大街上……”

    “她说得对。”芭芭拉的态度变得坚定起来,“我的憎恨是分三六九等的。”

    佩斯利眨眨眼睛:“……但是?”

    “但是我的怜悯不是。”芭芭拉倔强地看着佩斯利,“你可以说我伪善,或者干脆就是虚伪。亚当很讨人厌,但是没必要死,如果她是在无知的情况下诞生的,那她也是受害者……她活着会产生什么不该有的伤害吗?”

    佩斯利终于松开了亚当的手腕:“不会。”

    她像是得到了最想要的那个答案,连笑容都真诚了一点:“她唯一会伤害的人只有你。”

    “……这又是什么宗教隐喻吗?”

    “当然——宗教隐喻。”佩斯利一脸轻松地站起来,轻轻牵起芭芭拉的手。她将一把枪放进对方的手心,“请原谅,毕竟我是个开教会的神棍,喜欢用模棱两可的鬼话包装自己。”

    她牵引着芭芭拉握住枪柄,将她的食指放在板机上,然后捧着她的手一路向上,直到枪口抵住自己的额头。

    “砰。”佩斯利小声配音。

    芭芭拉的手颤抖了一下。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把枪消失了。

    “……它去哪儿了?”

    “我帮你藏起来了——就像之前约定好的那样。”

    “藏在哪里?”

    “就藏在你的手里。”佩斯利愉快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迷恋枪械也算是恋物癖的一种,比如红头罩。现在你已经和它融为一体了——从恋物到自恋是一种非常有益的进步。”

    “呃、那我要怎么使用它?”

    “你总会搞明白的。”佩斯利回头看了眼病床上那个人类的替代品,眼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惆怅:“……我以前也会说和你一样的话。”

    芭芭拉绞尽脑汁地观察自己的手心:“什么话?”

    “关于受害者的那些话……无论如何,活下去永远是第一选择。”

    “……你现在不会说了吗?”

    橙色的光圈像海浪一样爬上她的灵魂,但最终消散在没有边际的黑暗里。焦油的气息、值得奔赴的目的地,和那个高大的影子一起,成为了肮脏的人类所必须面对的面目全非的现实。

    “我走得太远了。”

    第114章

    等病房里的这场简单的审判暂时告一段, 蹲在窗台上打盹的渡鸦被风吹得踉跄一下,差点栽进那盆被人遗忘的枯草中。

    它探出埋在翅膀里的脑袋,迷茫地左右张望。蓬松分层的羽毛让它看起来像一颗成熟的黑色松果。羽毛的缝隙间, 那些贴近皮肤的细软绒毛并不是漆黑一片, 而是模糊且柔和的深灰色, 仿佛一部很有“古典气息”的胶片电影在每一帧画面中间留下的那几毫秒的神秘停顿。这只漂亮的大鸟用窗台上的瓷砖磨了磨鸟喙, 随后抖动身体, 张开翅膀,逆风在半空中滑翔, 绕着医院大楼转了半圈, 穿过通风用的小窗,轻飘飘地停在一楼厕所的洗手池旁边。

    佩斯利在镜子前弯下腰。她捂住脖子, 喉咙、鼻腔和泪腺中不断涌出青色的冰凉液体, 像是稀释之后的绿颜料, 几乎要让她窒息。她在水池边等待了十分钟, 那种控制不住想要呕吐的感觉才渐渐消失。稍微恢复过来后, 佩斯利默默打开水龙头, 把脸和手洗干净,然后盯着镜子里的人和鸟发呆。

    堂吉诃德安静地守在她身边:“佩斯利,你正在一点一点地把人类的本质吐出来。”

    镜子里的女人面无表情,无精打采地闭上眼睛:“什么是人类的本质?”

    “人类作为‘人类’是很难解释的抽象概念,但是作为‘佩斯利’就不一样了——所以我刚才的意思是, 你正在把佩斯利的本质吐出来。”

    佩斯利并不觉得自己少了点什么东西。如果佩斯利的本质真的存在, 那她的占比应该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她被水打湿的睫毛现在无比沉重, 这让整张脸带上了一点不耐烦:“如果我把佩斯利全部吐掉, 那剩下的我是什么?”

    “一个新生的生物,我的同类。”渡鸦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柔和, “我们都是这么诞生的——彼此倾轧,相互吞噬,不放弃任何支配对方的机会……总有一天,你会给自己找一个新名字的。”

    佩斯利捕捉到一个令她有些好奇的关键词:“除了猫,你还有许多同类吗?”

    “不多,但是也不少。我们是复杂集合体中各个不同的部分。”堂吉诃德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骄傲地挺起胸脯,“——当然,我是最好看的那一个。”

    “所以你代表哪个部分?”

    渡鸦自恋的气势稍微减弱了一点:“……我不知道。”

    佩斯利脸上的笑意一闪而过。她的嘴巴里全是“本质”的味道——像是混合着次氯酸、铁锈和一些草本植物的低浓度酒精。这股味道阴魂不散地附着在舌头和口腔黏膜上,怎么也洗不干净。堂吉诃德有些窘迫地辩解:“我现在对你毫无保留,如果我知道,你不也知道了?这绝对不是我的错!一定是那只讨厌的猫在害我!”

    “它要怎么害你,才能让你连自己是什么东西都忘记了?”佩斯利收拾好自己,慢慢走出卫生间。医院走廊上飘来淡淡的药剂的气息,让她又有了种想吐的感觉。

    渡鸦飞到佩斯利的肩膀上,委屈地贴着她的脖子:“我们去问问它不就好了?佩斯利,陪我去教训它吧,就用你对付我的办法对付它,那家伙最近太嚣张了……”

    佩斯利并不认为自己能用相同的办法对付猫,毕竟它比堂吉诃德聪明许多。她用手掌隔开渡鸦,敷衍地转移话题:“我怎么觉得你今天话这么多……我们之间的冷战结束了吗?”

    “什么呀!”堂吉诃德气呼呼地转过脑袋,选择性地忽略了某些你死我活的瞬间,“我们可从来没有闹过矛盾!”

    “你几天前还想弄死我呢。”

    “我只是吓唬吓唬你!”它的语气中带着一种幼稚的专注,和之前的那个邪恶轻佻的生物截然不同,“我是不会杀死人类的,佩斯利——你见过我杀人吗?我的职责是保护他们,从一开始就是。”

    它停顿了一会儿,爪子轻轻勾住佩斯利的外套:“现在,这也变成你的职责了。”

    “唉……堂吉诃德,我很高兴你能这么冷静地和我交流。”佩斯利欣慰地叹了口气,“说真的,我还以为你还要再生十年的气呢。”

    “我才没有生气!”又是一段充满愤怒的回忆被拙劣地消除了,“而且,我认为你才是该生气的那一个。”

    佩斯利走出医院大门,穿过一片平坦的广场,沿着僻静的街道前进,免得让别人看见自己在和鸟聊天:“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牺牲了这么多,又得到了这么多,但都不是你想要的。”渡鸦气定神闲地缩着脖子,“马西亚·沃克一察觉到异常就躲了起来,毁灭了所有你能接触的线索——明明拥有更多力量,却走进了真正的死胡同,你正因为这个沮丧不已呢。”

    “我总能想到办法的。”傍晚的冷风吹过她的脖颈,佩斯利立刻把渡鸦往脖子边挪了挪,“医院里不还有一条线索吗……”

    “啊……那个女人是你的诱饵。”渡鸦煞有介事地点头,“到头来,我们还是要用最卑劣的手段达成目标——所以你其实是在为这个沮丧。”

    “你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强烈的道德感?”

    堂吉诃德歪着脑袋:“佩斯利,这不是我的道德感,而是你的。我只是把它表现出来,而你选择了忽略它。”

    嘴巴里的苦味越来越重,仿佛有一个装满了负面情绪的炸弹正在她的嘴巴里倒计时,佩斯利焦躁地捂住嘴巴:“无所谓……我得去找点喝的东西。”

    “保持警惕,佩斯利。你要永远和人类共情,哪怕是装出来的那种。”堂吉诃德翅膀上的羽毛轻轻拂过她的脸颊,“你知道我干坏事的时候为什么要找你当障眼法吗?如果被它们发现我们打破规矩,越过了本职工作……会发生很糟糕的事。”

    “没人打破规矩,堂吉诃德,除了你。”佩斯利露出冰凉的微笑,“而我只是在帮你处理干坏事造成的不良影响——其实我现在都没搞明白,你是怎么和马西亚走到一起去的?那个女人可不会心甘情愿帮你干活。”

    “你不也一样吗……”渡鸦大义凛然地回答:“当然是为了人类的存续。”

    “不要用这种抽象的理由敷衍我。”

    “好吧!……是老鼠介绍给我的。”

    佩斯利站在街角,有些心不在焉地思考着找什么东西压下嘴里的味道:“老鼠……我听说它曾经也是你的同类。”

    “是‘我们的’同类。”堂吉诃德一本正经地纠正她,“它是个卑鄙又胆小的蠢货。我不认为它有和我们并肩的权力,所以教训了它。”

    “像我教训你一样?”

    “佩斯利,我的手段比你想象得更狠心——我让它退化了。”渡鸦的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吞咽声,“从老鼠退化成……真正的老鼠。它本来就不纯粹,只要稍微孤立一下,它就任我摆布了。总之,以前我还和它玩的时候,看到它给自己找了一个猎人。那是个很低级的男人,他唯一的目的就是永远活下去——和老鼠很般配。总之,那个男人在生命的各个阶段发展不同的邪教,偷取信众的生命。”

    佩斯利有些反感地皱眉。她从这段描述里看到了一个模糊但有点眼熟的人物:“……邪教还可以这么操作吗?”

    “这是老鼠给他的力量。”堂吉诃德故意用很轻蔑的语气说出“老鼠”这个词,“有一天我问它,有没有什么搞邪教的经验,老鼠就把它的猎人介绍给了我。”

    “但它的猎人是个‘很低级的男人’。”

    “没错——我看到他第一眼就开始讨厌他了,这家伙根本就没把心思放在宗教事业上,他只是一只不停蜕皮的虫子,除了活的时间长没有任何价值,最后还背叛了老鼠……但是他身边有个助手。”

    “马西亚。”佩斯利终于把某个转瞬即逝的人物从记忆深处挖了出来,“所以,我也见过蜕皮的虫子……他是那个船长*。”

    “他没有名字,而且很喜欢偷一些名人的名字——这又是我讨厌他的一点。”堂吉诃德的讨厌不是装出来的,它的小眼睛里散发出阴冷的光芒,“我在认识你之前就认识了马西亚……她很喜欢装成迷途的羔羊骗人,总是一副随波逐流的态度。但是我知道,她就是我要找的人,一个完美的精神病人……我们俩很快达成共识,要偷偷创造一个真正的邪教。她只是个不显眼的人类,根本不会被发现。”

    佩斯利朝着百货商店走去:“接下来,你只要利用我掩盖你和她的关系,就可以从这件事中全身而退,假装自己还是个守规矩的好鸟……怎么说呢,堂吉诃德,只要我和她一直接触,这个诡计迟早会被戳穿的。”

    “我这不是……一直在阻止这个发展嘛。”渡鸦心虚地扭过头,“只是不太成功而已。”

    “别难过,堂吉诃德。”佩斯利十分体贴地安慰它,“按照你的水平,能布置成这样已经很了不起了。你的失败完全是因为碰上了我。”

    “只要你找不到马西亚·沃克,我就不算失败。”堂吉诃德破罐子破摔般交代了最后一个诡计,“我在被你控制的最后一刻已经给她通风报信了——不然她不会跑这么快。”

    “……”佩斯利完全不生气,毕竟这的确是堂吉诃德会干的事。只是现在气氛刚好,渡鸦终于放弃用沉默抵抗自己,佩斯利觉得应该多问点更有价值的问题。

    “为什么?”——世界上最有价值的问题——“堂吉诃德,你为什么要创建邪教,制造新的神?”

    堂吉诃德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我说过了,佩斯利——为了人类的存续。”

    这个答案是真的,但或许没什么意义,渡鸦只是不愿意让她彻底掌控全局。佩斯利笑着走进商场,温暖的焦糖气息扑面而来:“好吧,那我换个问题……你不记得自己代表什么,那还记得同类的身份吗?”

    一阵诡异的沉默过后,堂吉诃德小声回答:“我只知道那些没我厉害的家伙是什么东西。”

    “啊,那太好了——哪些家伙没你厉害?”

    又是一阵沉默:“老鼠。”

    佩斯利的心中升起一股糟糕的预感:“还有呢?”

    “……暂时没有了。”

    “等等。”她试图挣扎一下,“你不是还和猫打得有来有回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它和我打得有来有回。”

    “……”

    佩斯利心情沉重地点头:“所以它只是在逗你玩,随时可以揍你一顿。”

    “不要这么说!”堂吉诃德伤心地大叫,“我和猫的关系比其他任何同类都要紧密!它不敢随随便便揍我的!”

    “但是它拿走你的自我认识——这不是用了更加糟糕的手段打压你嘛。”

    “可恶!我讨厌猫!”

    佩斯利迅速握住渡鸦的嘴巴,因为它的大嗓门已经惹得一个好奇的小孩转过头来:“小声点……只认识一个也没关系,老鼠代表什么?”

    渡鸦扑棱着翅膀从佩斯利的手心钻出来,跳到了她另一边的肩膀上:“憎恨。”

    “……只是憎恨?”

    “没错,随便你怎么理解。”堂吉诃德晃了晃脑袋,“憎恨从不轻易现于人前。当你看见一只老鼠的时候,阴影里一定藏着更多。”

    ————————————

    后半夜,佩斯利带着罗西南多和一瓶冰镇啤酒爬上了屋顶。

    今晚是个阴天,既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大片大片暗绿色的云笼罩在头顶。街道对面的一家赌场总算关了灯,犯罪巷迎来了仅剩三个小时的平静。

    佩斯利慢吞吞地把酒倒进杯子里,再慢吞吞地喝下去,试图通过这种方式延长小麦发酵后的苦味。可惜酒精饮料也拯救不了佩斯利的味觉,她仍然能感受到“本质”在口腔里留下的味道。

    她在冷峻的气温中思考了很久,最后不得不承认,本质其实没有味道,只是她一直无法忘记堂吉诃德的话,以至于具现出了一种难以忘怀的感知。

    佩斯利正在一点一点地失去自己。

    她坐在平坦的屋顶中央,罗西南多则安静地趴在她的膝盖上,快乐地眯着眼睛。佩斯利轻轻摩挲着鳄鱼的鳞片,开始想象自己是个玻璃瓶,现在正在慢慢倒掉原来的液体,再换上新的——黑色的、神秘的、更高维度的本质。

    风向稍微变了一个角度。一个瘦削高大的影子在她头顶盘旋了一圈,最后落在她面前。

    佩斯利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过毛毛了。这只枪械变成的生物有些警惕地站在她对面,迟疑地转动脑袋。毛毛并不像从前那样一见面就亲密地扑过去,或许它是最快感知到佩斯利变化的那一个。

    但是毛毛并不聪明。它像一只很久没见过主人的小狗,小心翼翼地凑到佩斯利身边,试图重新适应对方的味道。佩斯利很少把对小动物的温柔分给毛毛,但今晚她有些难过,不愿意拒绝任何一个对她释放善意的存在。

    佩斯利抬起手臂,第一次正式地摸了摸毛毛的头顶。它立刻趴在地上,尖耳朵受宠若惊地向两边分开,长长的尾巴左右乱甩。只过了几秒钟,毛毛就抛弃了警惕心,毫不犹豫地扎进佩斯利的怀里,把罗西南多吓了一跳。

    随后,一个阴测测的声音在身边响起:“你不能在这种天气把鳄鱼拿出来。”

    佩斯利转过头,看见了那个最年轻的罗宾站在一边,抱胸看着她,那双绿色的眼睛在黑夜中闪闪发光——气愤和嫉妒交织的光芒。

    “没关系。”佩斯利炫耀式地搂住鳄鱼,“罗西和别的鳄鱼不一样,她喜欢冬天,因为很干燥。”

    罗宾嗤笑:“你怎么知道?她告诉你的?”

    “因为这是我的鳄鱼。”

    这个暴躁的男孩明显被噎住了。他气急败坏、咬牙切齿地“哼”了一声:“——但是卡玛佐兹不是你的!”

    “……谁?”

    “毛毛!”罗宾攥紧拳头,“毛毛不是你的。”

    “不,毛毛也是我的。”

    “你不能全都占了!”

    佩斯利突然产生了一种激怒杰森·陶德时才有的乐趣:“我的意思是,毛毛在原则上属于我——我创造了它。”

    “那也不代表她属于你。”罗宾很快就恢复了深沉,激怒他的难度好像要比杰森大一点,“她和我生活得很快乐,我会把她照顾得很好。”

    佩斯利抚摸毛毛的手停顿了一下:“你觉得它是女孩子吗?”

    “她当然是女性——毛毛自己告诉我的。”

    “……”佩斯利默默地点了点头。

    罗宾终于找到了一个合理的攻击角度:“怎么,你连毛毛的性别都搞不清楚?我认为你根本没资格抚养她。”

    “我的确没考虑过毛毛的性别问题。”佩斯利捏了捏毛毛的耳朵,“她是我……入门时期的造物。”

    “我不在乎她是怎么造出来的。”罗宾坚定地抬起头,“但是我知道,只有我会给她一个幸福的家庭。”

    “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懂。”佩斯利自顾自地回忆着,“根本不明白要怎么把无机物变成活物。所以我用了自创的办法。”

    她轻轻抚摸毛毛平滑的面庞:“我在她的身体里放了很少的一点灵魂——我的灵魂,也可以说是本质,无忧无虑、充满人情味的自我……这个实验很成功,唯一的缺陷就是,毛毛总是粘着我,她还是渴望回到原来的身体中。”

    毛毛平静地舒展翅膀,伸长脖子追逐佩斯利的手心。在昏沉的夜幕中,佩斯利露出一个模糊的微笑:“没关系,毛毛。至少你会永远留在这里。”

    第115章

    自西向东, 柳树街两旁的路灯一盏一盏地熄灭了。

    这一情景很像某个奇幻系列电影的开篇,晴朗的夜晚、环境优美的高级社区、宽敞的车道,橙黄色的灯光像被风吹过的蜡烛一样按照次序整齐地退场, 直到一切都陷入不太自然的黑暗。

    远处传来两声虚弱的犬吠, 是那种小型犬尖细的叫声, 大概是某栋房子里的博美或者吉娃娃。这只敏锐的小狗很快就察觉到潜在的危险, 立刻慌张地缩回了自己的软垫上, 再也不敢发出声音。于是整条街道就此变得格外寂静——这已经超越了一般范畴的安静,更倾向于二流恐怖片在跳吓镜头出现前预留的那两三秒的沉默。

    与此同时, 在看不见的地方, 电流一闪而过。所有监控摄像头、院子里的房屋报警器、电子门锁以及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不为人知的罢工了。这条历史悠久的街道短暂地回到了那个靠火把和砍刀守卫家园的脆弱年代。不过这里的大部分人类都在熟睡,暂且没人发现异常。

    佩斯利站在那栋红砖小楼的背面, 盯着二楼的某扇窗户。私闯民宅最安全的方法就是翻窗, 现在她只需要一个助跑, 通过强大的爆发力跳上墙面, 再紧紧扣住狭窄的窗台边缘, 顺便腾出一只手打开窗户, 翻身进入房间。这个流程大概只需要五六秒钟,而且绝对不会惊动里面的住户。

    可惜佩斯利办不到——从助跑阶段开始就很困难。尽管掌握着强大的力量,随时可以掀翻整栋房子,但她的物理状态仍然是一个伤痕累累的孱弱人类。规律的身体训练和她当探员的那段时光一起一去不复返,现在连小学生的滑板车都可能把她撞骨折。

    虚弱的佩斯利颇为不舍地看了眼那扇窗户, 随后走上台阶, 用一根发卡撬开后门的纱窗, 径直走进沃克家的客厅。

    这里和她上次造访时没什么两样。沙发上躺着两个负责看守的警察, 他们面前则摆着一部电话,随时等待潜在的劫匪打过来勒索赎金——这里的“随时”大概不包括佩斯利来访的这一刻, 因为警察和电话都在呼呼大睡。佩斯利靠着墙边缓慢移动,注意到壁炉上多了一张相片,马西亚·沃克上高中时的舞会照片,她在里面穿着一如既往的白裙子。马西亚旁边摆着的是失踪男孩的大头照,他有一头卷曲柔顺的棕色头发,坐在在相框里无助地看向镜头外的某个方向,半张着嘴,双眼无神,大概没有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可能他一辈子也搞不清楚。

    顺着绵软的地毯,佩斯利走上楼梯,来到二楼的走廊。左边第二扇门虚掩着,佩斯利随意瞥了一眼,看见那个年迈疲倦的家庭主妇独自睡在床上,丈夫始终没有回来。安神香薰的气息缓缓飘出来,冷松和薄荷的味道,像大雨过后的松叶林,让佩斯利有些心动。

    但她半夜闯进别人家不是为了借鉴优秀家居创意的——起码得等干完正事再说。主卧对面是一扇五彩斑斓的门,红色的积木在门上拼出一个单词:“马丁”。这个名字完全就是“马西亚”的阳性变体,两者都代表火星。佩斯利还以为这对教徒夫妻会从圣经里给自己的孩子找到合适的称呼,但事实上他们在选择姓名的时候似乎并不是特别慎重。

    佩斯利没能在另外一扇门上找到“马西亚”的标签,或许曾经有过但被移除了。好在马丁的房门没有上锁,她静悄悄地走进去,然后再次关上门。

    马丁·沃克今年十七岁,患有自闭症和轻度脑瘫。他在短暂的人生里大概从来没有踏出过自家房门,大部分时间都呆在自己的房间里。这是个极度柔软的空间,找不到任何一处尖锐的棱角,墙壁围着一圈和身高相适配的扶手,角落里有一把儿童轮椅。整个房间还保留着马丁失踪那天的模样,深绿色的毛毯搭在床上,枕头则落在床脚。现场没有冲突的痕迹,毕竟被绑架的人没有任何反抗能力。

    佩斯利蹑手蹑脚地绕过地上的毛绒玩具,来到床边的一张塑料矮几旁。这上面摆着整个空间里最坚硬的东西:各种款式的汽车模型,从乐高玩具到造价不菲的收藏用摆件应有尽有。佩斯利甚至看见了一台形似蝙蝠车的小模型——看来并不只有她一个人在擦边使用蝙蝠侠的版权。

    她扫过这些模型,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太对劲的感觉,好像少了点什么。她见过马丁,那时候这个孩子正坐在一楼客厅中央摆弄他的收藏,一共五件玩具,马丁当时正用它们复刻公路追逐战之类的场景。佩斯利蹲下身努力回忆,在桌上挑出当时的参演道具,两辆红色、一辆黑色、一辆银色……

    反复数了两遍,佩斯利站起身环顾四周,在床上和窗帘后找了一圈,还是没能找到唯一的那辆银色汽车。

    它被扔了?被伤心欲绝的母亲带到自己身边了?还是在绑架发生时和受害者一起离开了?

    佩斯利打算去妈妈的房间确认一下——终于,她找到理由看一眼那个香薰品牌了。就在她转动门把手时,身后的窗户突然传来轻微的响动。

    冷风吹了进来。佩斯利转过身,和一个戴着面罩的人面面相觑。

    这位新访客单手挂在窗沿上,穿着一身奇怪的红色紧身衣,面罩上有两个巨大的护目镜。这副打扮在黑暗里显得很有视觉上冲击力。对方显然也被房间里的佩斯利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抬起手腕。佩斯利的反应和他一样快,但动作更加迟钝。转瞬间,某种白色的不明物质把佩斯利的手掌和门把手牢牢地捆在一起,紧接着窗户上的人也消失了。

    某个体型很小的东西落在窗台上,随后摔进房间,在地毯上滚了两圈,发出短促细小的哀嚎声。

    事发突然,佩斯利把这个陌生的袭击者变成了一只金棕色的博美犬。

    博美躺在地上奋力舞动四肢。可惜从两足变成四足行走需要适应时间,小狗只能跌跌撞撞地又滚了一圈,正好滚进佩斯利的活动范围。佩斯利用仅剩的一只手迅速把狗捞起来,无情地圈住它短小的嘴巴。即使作为小型犬对方的力气也很大,在佩斯利的怀里奋力挣扎。佩斯利的下巴被狠狠踹了一脚,差点让狗挣脱出去。

    就在他们两个进行无声的搏斗时,窗户上又多了一个黑影。佩斯利在百忙之中抬起头,看见一身黑衣的夜魔侠正爬上窗户。

    第三位访客沉默地面对被绑在门把手上的佩斯利,以及那只炸毛的博美,然后非常严肃地抬起手,抵住自己的侧脸,同时咬紧牙关,缓慢地低下了头。

    “……我知道你在笑。”佩斯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下巴上还带着狗爪子挠出来的红痕。

    夜魔侠又迅速抬起头,还是那副严肃的面孔。他爬下窗户,快步走到她面前,首先把不知何时安静下来的狗从佩斯利手底下解救出来。小狗呆滞地耷拉着耳朵,用一种困惑的目光看着这两个人。

    “他不是敌人。”夜魔侠小声说道。

    “我看出来了。”佩斯利冷笑,同时拽住被困的手腕,意味不明地自言自语:“真好啊,大家都会爬窗户……这东西怎么解开?”

    “狗应该知道——他是蜘蛛侠,我们上次聊过的。”

    “啊……”佩斯利眯起眼睛,“还有蜘蛛侠草莓旋风——你们现在是一起行动吗?”

    “我是偶然碰到他的。”夜魔侠露出诚恳且愉快的笑容,“只是正好有同一个目的地。”

    “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不知道——因为你在这里。”

    “……”

    佩斯利莫名其妙就不太生气了。她瞥了一眼那只胡乱转动眼珠的小狗,轻轻叹了口气:“我口袋里有一把刀。”

    虽然她自己也能把刀摸出来,但有人乐意代劳也挺好。博美犬对这种解决方式嗤之以鼻,毕竟蜘蛛侠的丝由特殊材料制成,非常坚韧。但是那柄细长的刀上闪着血红的光芒,像切割丝绸一样轻松地割断了蛛丝。夜魔侠掂量着那把刀,有些若有所思:“这是我从法院偷出来的那一把吗?”

    佩斯利捂住发红的手腕:“原则上来说是的。”

    “‘原则上’?”

    “反正还能当刀用,可能比以前锋利一点。”佩斯利下意识略过了这个话题,“——小狗又是来干嘛的?”

    目的不明的小狗立刻将希望的目光投注在善良的夜魔侠身上,对方把狗举到两人中间:“恐怕你得自己问问他了……你打算把他变回去吗?”

    佩斯利平静地笑了一下:“有点不想。”

    博美气恼地瞪着佩斯利,随后可怜兮兮地抬起脑袋,明显把夜魔侠当成了自己人。但夜魔侠本人则用更平静的语气回复:“那好吧。”

    博美的心灵立刻受到了严重的冲击。他又开始自立更生地挣扎,但夜魔侠十分娴熟地握住他的嘴巴和后腿,像个专业偷狗的那样毫不费力地制服了他:“我们该走了。”

    佩斯利又看了一眼桌上的汽车玩具:“我想再去主卧看看……”

    “改天再说,好吗?据我所知,这户人家惹上了不小的麻烦。”

    “除了小孩被绑架还有什么麻烦?”

    就在这时,楼下穿来了急促的敲门声。一个洪亮的声音大声叫道:“把门打开!”

    “……因为这个绑架案,FBI来纽约了。”

    佩斯利迅速从地上弹起来,毫不犹豫地走向窗户:“我明白了,赶紧跑。”

    夜魔侠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但还是紧紧跟着佩斯利,小狗在他的手中悲伤地扭动着。他随口问了一句:“为什么是狗?”

    佩斯利扶着窗户向下看:“……因为街对面有户人家养了条狗——你听见它叫了吗?”

    ————————————

    全副武装的探员破开了房门。

    沙发上的警察这时才被惊醒,呆滞地看着一队训练有素的特警冲进来。领头的男人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们一眼,然后急匆匆地冲上楼梯。沃克夫人穿着睡袍走出房间,脸上带着神经质的惊恐,还有一种隐晦的仇恨。确认对方安全后,探员们打开了马丁的房门。

    正对着门的窗户敞开着,阴冷的风轻轻拂动窗帘,仿佛是闯入者刻意留下用来嘲讽他们的证据。除此之外房间里的陈设没有任何改动,此刻留在这里的只有风。

    探员将枪放低,慢慢走到窗边,凝视窗外浓稠的黑暗。

    几秒钟过后,刺耳的警报声响了起来,随后是通讯器的震动、楼下警车的鸣笛。紧随其后的是光,失灵的路灯一盏一盏重新亮起,再一次照亮宽敞的道路以及路边停放成一排的私家车。寂静逐层退去,整片住宅区又回到了灯火辉煌的人间。不知名的访客没有留下任何细微的痕迹,退场时却高调得出人意料。

    对面的房子里,一只小型犬中气十足的叫嚷声飘到所有人耳边。

    “看看这个。”

    另一位探员关上房门。门板背后的地上藏着几片白色的东西。头顶的电灯被打开,柔和的灯光照亮了蜘蛛的丝。

    第116章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回忆”对佩斯利来说变成了一件很艰难的事情。

    在这之前她习惯使用图像记忆,像照相机一样,把所有眼睛能看见的信息事无巨细地保存下来, 必要的时候还会加上三维空间关系。这种信息储存方式让她的记忆宫殿越来越臃肿, 最后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那块荒原的边际在哪里。

    在那个“回忆交换知识”的游戏开始后, 佩斯利不得不给自己的图书馆进行断舍离:清空一部分书架, 把一些久远的画面删除。与此同时, 难以控制的副作用也渐渐显现出来,那些幸存下来的也都不再完整, 变成了形状不一的碎片。如果佩斯利想要“回忆过去”, 就必须把模糊的拼图重新拼凑起来——这一过程对时间不必要的浪费让她有些沮丧。

    在耐着性子还原主要画面后,佩斯利重新回到了沃克家的客厅。

    客厅的边缘破碎不堪, 像被打碎的镜子留下的一圈碎片。佩斯利踩在柔软的地毯上, 右手边是沙发、落地台灯, 坐前方是壁炉, 壁炉上方的十字架闪闪发光。那是个温暖的午后, 周围很安静, 阳光从水波纹的热熔玻璃外照进来,打在她面前的一小块空地上。马丁·沃克盘腿坐在那里,距离佩斯利的鞋子大概三英尺。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这个男孩见面。

    马丁背对着她,穿着米黄色的羊绒衫、淡蓝色的睡裤、有点过于厚实的毛线袜。他细软的头发修剪得很整齐,瘦弱的肩膀一高一低, 轻轻耸动着。他的动作很迟缓, 但是也很坚定, 似乎人生中只剩下一件重要的事:摆弄他面前的那一排汽车模型。

    佩斯利绕到他身前, 仔细观察他的汽车。两辆红色,一辆黑色, 一辆银色。他把银色的那个放在手心,十分温柔地拨动它漆黑的轮胎。这件事对他来说大概很神圣,仿佛他畸形□□中的灵魂已经被压缩收紧,透过眼睛大小的车窗塞进了驾驶座,以至于他需要检查座驾的每一个零部件,确保自己在以四百码的速度驰骋在环山公路上的时候不会遇到什么难以解决的困难。

    佩斯利全神贯注地看着他手心的车,小小的车轮转动时会发出一种令人愉悦的细微声响。很快,那声音被另外的响动取而代之——某个尖锐但不够锋利的东西正在以固定的频率迅速摩擦厚实光滑的塑料。佩斯利轻轻皱起眉头,这个声音有点干扰她思考了……

    随后,人类的声音也传到耳朵里:“……你的冰淇凌化掉了。”

    佩斯利眨眨眼睛,男孩和他的汽车立刻迸裂成碎片,像流星一样消失在脑海深处。她从回忆中走出来,意识到自己正坐在一张似曾相识的长椅上,对面是法院,身边是那位耐心得有点过了头的律师。

    她张开嘴,吐出几块红色的塑料碎片,她刚才不小心把挖冰淇凌用的勺子咬碎了。佩斯利低头看着手中那碗冰凉的奶油,十分困惑地发问:“为什么钢铁侠巧克力拼盘要比蜘蛛侠草莓旋风好吃?”

    “……因为这是他们的招牌?”马特也不由得困惑起来,“据说钢铁侠本人很喜欢他们的巧克力口味,之后才有了钢铁侠巧克力拼盘,其他的都是另加上去的。”

    “纽约人真会做生意啊……”佩斯利受到启发,开始偷偷思考蝙蝠侠冰淇凌应该是什么口味。

    “的确是这样——所有的东西都可以商业化。”

    刚才那个摩擦塑料的声音并没有消失。那来源于两人中间的宠物航空箱,一只悲愤欲绝的博美犬正在里面疯狂越狱,但他的努力全是徒劳,因为没有任何小狗能战胜加厚抗压双锁扣航空箱。

    佩斯利暂时不想处理小狗的问题。她很自然地忽略了博美求生时发出的噪音,用只剩一半的勺柄搅动冰淇淋:“我要找一辆车。”

    “……”马特沉默了一会儿,小声回答:“我没偷过车。”

    佩斯利笑着靠在对方肩膀上:“没关系,这个不用偷——我又不是为了让你帮我偷东西才和你在一起的!”

    “你不是吗?”

    “……”

    佩斯利迅速拿起手机转移话题:“让我找找……银白色,流线型,黑色车轮,一看就很贵的那种……”

    但是律师并不生气。佩斯利能感受到他的肩膀在轻轻抖动:“这辆车是用来干什么的?”

    “模型——那个小孩很喜欢它。如果他还带在身边,或许我可以试着定位一下。”手机屏幕里挤满了各种各样的银色汽车,佩斯利很快就翻到了那一辆。她对汽车不怎么狂热,只觉得它像一台精致的外星飞碟。

    “阿斯顿·马丁。”佩斯利放大图片,“啊……他们是同名呢。”

    一个叫马丁的小孩喜欢一辆叫马丁的车。佩斯利的眼前再一次出现马丁轻轻拨弄轮胎的样子,他的意志、思想和寄托都藏在等比例模型的小零件里,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带着它……

    “警察现在还没收到索要赎金的电话。”马特缓慢地转动膝盖上的折叠盲杖,“佩斯利,你已经知道是谁带走了他吗?”

    “受害者的房间没有强行闯入的痕迹——虽然窗户很好爬。自闭症患者有交流障碍,但是马丁对妈妈的指令回应得很迅速,所以假设他的智力正常,稍微有一点刻板行为。如果有人打算强行掳走他,他是不会轻易顺从对方的,况且父母的房间就在对面。”

    佩斯利试图找到更多角度的汽车图片:“他是被熟人悄悄带走的……考虑到这个孩子狭窄的社交范围,有条件安抚他的人很少——我只能想到四个,三个家人和一个心理医生。”

    “三个家人?”

    “马丁还有一个姐姐。这个角色大概已经被父亲藏起来了。”佩斯利有些颓废地放下手机,“不行……光看照片没有用,我得亲手摸到它。”

    “佩斯利,这恐怕有些困难。”律师深吸一口气,“就像刚才说的,纽约是个商业化的城市——商业生活的关键在于,如果你不消费,是很难摸到真实的商品的。”

    两个贫穷的人(和一只贫穷的狗)默默坐在资本主义创造的阶级社会中间,不约而同地开始幻想那辆虚假的阿斯顿·马丁。佩斯利打开购物网站,发现即使是模型也标着一个让人望而却步的价格,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无产战士的灵魂悄悄震动了一下。

    她收起手机,平静地点头:“其实偷车也可以是一段重要的人生阅历……”

    律师面色凝重:“你确定?”

    “又不是真的偷,我只是摸一下,确认一些细节。”佩斯利义正严辞,“这种价位的车都是有特殊编号的,即使偷过来也很难销赃。”

    “……已经到销赃这一步了吗?”

    “我只是说一嘴!”佩斯利的语气中带着可疑的兴奋,“其实我的酒吧对面就住着一对偷车发家的兄弟……马特,你不知道偷车有多好玩儿,我和邻居聊天的时候,他们还跟我讲了一个偷蝙蝠车的传说——全哥谭偷车贼的最高追求就是偷蝙蝠车!”

    “好了,我明白了。”马特微笑着下结论,“你想偷蝙蝠车。”

    “这是个遥远的计划,只有在蝙蝠侠惹我生气的时候才会实施。”

    “所以他什么时候会惹你生气?”

    佩斯利停顿一会儿,意味不明地回答道:“应该快了。现在我们要偷的是阿斯顿马丁。”

    她把冰淇凌扔进垃圾桶,扫到手边的航空箱,立刻开始思考偷车过程中小狗的安置方法。律师坐在椅子上没有动弹,他没戴墨镜,浅色的瞳孔在阳光下恍若透明:“这算是约会吗?”

    佩斯利的注意力还停在博美身上:“什么?”

    “我们这算是约会吗?”马特很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某种算不上特别积极的情绪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不积极,但是很热烈,就像佩斯利强压在心底的无产战士之魂那样热烈。人类的情绪会因为克制而产生增幅。

    “当然不算。”佩斯利盯着他的眼睛,“——以后偷蝙蝠车的时候才算约会。”

    啊……他的笑脸变得真诚了。真好哄。

    佩斯利还想说些什么,一个夺目的影子突然在她的眼角一闪而过。她转过头,看见法院对面的马路上,一台银白色的外星飞船平稳地停了下来。

    世界上的某些巧合就是这么有趣。就在佩斯利打算去偷车时,那辆漂亮的阿斯顿马丁竟然就真的出现在她眼前,像一位跨过荧幕朝她款款走来的好莱坞巨星,身上穿着闪闪发光的亮片舞裙,弯腰递给她一个飞吻。佩斯利瞪大眼睛,目睹车门缓缓滑开,某个西装革履的大人物从驾驶座上矜持高贵地走了下来。一堆仿佛从下水道钻出来的记者迅速迎了上去,但都拘谨地和今天的主角隔了一段距离。透过人与摄影机的缝隙,佩斯利得以看见那个男人凌乱的头发,刺眼的镶钻墨镜和下巴上的胡茬。他漫不经心地整理领带,然后抬脚朝着佩斯利的方向走来。

    被困在航空箱里的博美突然格外激烈地扑腾起来,就像被拐走的小狗透过坏人的车窗看见了曾经的主人——他甚至开始用小狗的方式尖叫,用尽浑身解数吸引对方的注意力。在狗叫声中,佩斯利听到那些记者呼唤那位有钱的小胡子:“斯塔克先生!”

    斯塔克先生目不斜视地走过来,略过佩斯利,径直走进那家起名方式非常糟糕的冰淇凌店。佩斯利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等到对方消失在店门后面,又转向了停在路口的好莱坞巨星——这一次更加热切一点。

    很快,斯塔克先生捧着钢铁侠巧克力拼盘走出店门。他第二次经过佩斯利身边时脚步一顿,随后拉下墨镜,好奇地看着那个不停挪动的航空箱。

    “那里面是什么?”有钱人发问了。

    “博美,先生。”佩斯利殷勤地把航空箱拎起来,“你想要吗?”

    斯塔克先生嫌弃地翻白眼:“我才不要养狗——等一下。”

    他转动眼珠时佩斯利简直能幻听到印钞机运转的声音:“我确实还少一份送人的礼物……”

    “这是只健康又聪明的小狗。”佩斯利叹气,“但是很可惜,我男朋友狗毛过敏。我们正想着把它送回犬舍呢。”

    斯塔克先生根本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听人推销上:“多少钱?”

    “我们不要钱,只想给跳跳找一个好归宿。”

    对方矜贵的鼻子上又出现了嫌弃的皱纹:“什么蠢名字?不好意思小姐,我身上除了钱什么也没有——如果你男朋友不介意的话我可以请你吃晚餐。”

    “我很介意。”男朋友坚定地插嘴。

    “唉……他很介意。”佩斯利继续叹气,就在斯塔克先生准备放弃时又继续说道:“——这样,如果你让我参观你的车,我就把跳跳赠送给你。”

    斯塔克先生有些惊讶,他看向路边的座驾:“那辆车?这可是我车库里最普通的一个。”

    无产战士的灵魂几乎按耐不住了——佩斯利庄严地捧着狗:“我喜欢它的……颜色。”

    有钱人的世界不需要等价交换。斯塔克先生十分自然地接受了佩斯利的理由:“车门没锁,劳烦你把狗放到副驾驶上——它的名字太糟糕了,我以后要换的。”

    “随便你换什么。”佩斯利露出感激的笑容,“顺带一提,今天晚上你最好把小狗放在空旷一点的地方。”

    “怎么?它有幽闭恐惧症?”

    “或许吧。”佩斯利开了个愉快的玩笑,“说不定它今天晚上会变成人类呢?”

    “哈哈——那它就没用了。”斯塔克先生把墨镜推回鼻梁上,从头到尾扫视了一遍佩斯利,随后意气风发地离开了。他穿过记者,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台阶,走进了那栋白得发光的法院。

    佩斯利目送那位新鲜出炉的狗主人,慢慢眯起眼睛:“那家伙是股东。”

    律师也站了起来:“什么股东?”

    “冰淇凌店的股东。”佩斯利冷笑,“他今天大张旗鼓地走进去,简直是零成本打广告……纽约人果然很会做生意。”

    “我认为这种人的特质大概是不分地域的。”马特咳嗽两声,“其实他和你在查的东西有点关联。”

    “是吗?跟我说说。”

    “就是斯塔克起诉沃克议员私贩武器——他认为沃克的儿子就是被军火集团绑架的。”律师很擅长把阴阳怪气藏在真诚而温和的语言中。“斯塔克先生首先和记者朋友分享了这个消息,第二天FBI就找上门了。”

    “这不是联邦调查局的管辖范围。”

    “的确不是——那个失踪的男孩才是。”

    佩斯利径直走向“车库里最普通的汽车”。她打开车门,把不知为何变得更加悲伤的小狗放了进去。然后蹲下身观察黑色的车轮。

    马特安静地跟在她身后:“如果你不想和FBI碰面,我们也可以用别的办法透露消息。这件事情牵扯的东西太多,即使找到马丁也很难结束……”

    “他们找不到。”

    “……为什么?”

    佩斯利用手指关节敲击引擎盖:“我不会让他们找到的——蜘蛛侠在那个房间里留下了自己的痕迹,接下来他们会把时间精力花在他身上,那只狗今天晚上就会变回去,再加上斯塔克这个原告……等他们找到正确的方向,我的事情已经办完了。”

    “所以你打算自己去找马丁?”

    “我不打算找到他。”佩斯利跪在地上观察车底盘,“我只需要确定他在谁手上……事实上,现在他可能已经死了。”

    律师陷入了一阵沉默。等佩斯利检查完所有的细节,扶着膝盖起身,看到对方的笑脸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我找不到他,马特。我试过了。”佩斯利突然觉得有些疲倦,又有点莫名的怒火,“他太渺小,我没办法看到他。”

    “你可以看到一辆玩具车,却看不见一个人类吗?”

    “是的。因为你没有办法靠肉眼观察身体里的一个单独的细胞,我只能——”佩斯利话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她迷茫地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忘了自己在干什么,世界简单地碎裂开,又被本能地拼了回去。

    她低下头注视自己的手掌,缓慢地闭上眼睛:“你想去找他吗?”

    马特迟疑了几秒,最后握住佩斯利手:“我必须去。一个孩子的生命危在旦夕。”

    “……那我们就去找他。”佩斯利的语气中带着某种置身事外般的如释重负,或许她自己也没有发现。

    “可是你说过你找不到他。”

    “我可以再努力一把。”佩斯利回握住对方,“——为了你。”

    但是她皮肤的温度过于冰冷,律师几乎感知不到任何情绪。

    第117章

    芭芭拉正在等电梯。

    不知为何, 今天医院里的人流量很大。即使站在电梯间,她也能听见大厅外面一辆接着一辆的救护车呼啸而过,仿佛大家都约好了在今天生病。她很确定市里没有发生什么重大事件, 连环车祸或者爆炸案之类的——起码今天没有。这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平静祥和的午后, 一切都井井有条地运行着, 所以这个关于医院繁忙程度的疑问只在她的脑中一闪而过, 随后就像电梯门旁的楼层数字一样悠闲地跳走了。

    终于, 电梯来到一楼,挤在里面的人鱼贯而出。芭芭拉习惯性地把口罩往上拉, 默默挪到一边。她这几年很少出现在热闹的场合, 甚至很少同时看见那么多人脸。曾经和朋友们一起去看露天演唱会的时光如今恍若隔世,自由的热情已经消失, “格格不入”的感觉取而代之, 让她轻轻颤抖了一下。

    芭芭拉尽量不去思考造成这一局面的原因。

    她被身后的人推挤着走进电梯。这让她不得不伸长胳膊, 越过一位矮小的护士和一个穿着病号服的中年男人的肩膀, 摁下“六”这个数字。橙色的按键亮起来。在这仅存的与其他人的交互结束后, 她轻轻松了口气, 沉默着缩在电梯的角落里。

    与此同时,又一阵冰凉的错觉滑进她的衣领,顺着脊椎一路向下,让她打了第二个冷颤。这不是她第一次出现这种类似畏惧的第六感——佩斯利·连恩领着她走进某间病房,抓着一个女人的手让她参与一场诡异的审判时, 她也产生了相同的感觉。

    芭芭拉认为自己在害怕那位病人, 那个被叫做“亚当”的人。她干枯的头发、发黑的牙齿和高高耸起的颧骨都令她颤抖不已, 把她变成了站在祖母床前, 第一次接触死亡和毁灭的孩童。这个莫名其妙的宗教隐喻仿佛是在递给她一些抽象的警告,但她读不懂。

    恐惧使人产生难以控制的求知欲。所以她决定再一次拜访亚当——病人真正的名字是西莱斯特·阿诺德, 三十岁,有两个年幼的孩子与一段漫长的毒瘾,目前正在与严重的器官衰竭作斗争。

    她甚至为西莱斯特准备了一束鲜花。明黄色的郁金香。佩斯利曾经就送给她一支郁金香*,她一开始以为这其中有什么深意,等真正买花的时候才知道,在这个苦寒的季节,郁金香是最吸引眼球的品种,像一朵朵平静的火焰。

    电梯在六楼缓缓停下。芭芭拉护着花,顺着身前的人的肩膀留下来的狭窄通道挤出去,来到西莱斯特的病房门口。一个年轻的护士与她擦肩而过,但完全没有注意到她,连那束温暖的郁金香都没办法吸引对方的目光。

    西莱斯特今天没有躺在床上。她正透过微微敞开的窗户观察楼下的人群。她歪着脑袋蜷缩在轮椅上的背影像极了某部恐怖电影里的干尸道具。芭芭拉轻轻推开门,一言不发地走到她身边,把窗台上枯萎的满天星拿走,换成自己带过来的植物。花朵的颜色让她紧张的感觉稍微缓和了一点。

    “下午好,阿诺德女士。”

    西莱斯特迟钝地眨眼睛:“我不再是亚当了?”

    “对我来说不是。”芭芭拉搬了一把椅子坐到她身边,一副准备促膝长谈的架势。尽管心里藏着那么多的胆怯,但从外表上看,芭芭拉是个面容淡漠,目光锐利的年轻女人,带着一丝不苟的学者气质。长时间的离群索居替她培养出一层冷酷的外壳。西莱斯特看着她,畏缩着侧过身,不敢与她对视。

    近距离接触后,芭芭拉明确地感知到,这个女人已经是一只将死的萤火虫。她曾经放纵的美丽转瞬间就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点模糊的轮廓,与轮椅上这具枯萎的□□。芭芭拉之前的恐惧不知不觉地消散了——这让她心生愧疚,因为她意识到自己比对方强大许多,绝不可能在对抗中处于下风。对弱者的关怀只是一种表演,本质上则是建立自我的优越感。

    “你想干什么?”虚弱的西莱斯特环抱双臂,试图用这种方式保护自己。

    “……我不知道。”芭芭拉的脸侧生出一层很淡的红晕,似乎是在为自己无厘头的拜访感到抱歉,“我只是……想跟你聊聊。”

    西莱斯特目光闪烁,斜觑着她,身体逐渐放松下来。病房里回荡着她艰难的呼吸声。过了几分钟,西莱斯特露出一个扭曲的微笑:“很久没有人想和我聊天了。”

    芭芭拉也笑了一下:“佩斯利没有和你聊过吗?”

    “她?”西莱斯特缩起脖子,“她是个傲慢的生物,芭芭拉。在她眼里我和渺小的微生物没什么区别——她连我的名字也懒得记住。”

    神秘的、目的不明的连恩。芭芭拉短暂地与西莱斯特产生了共识。她还记得爸爸对佩斯利的评价:“为什么蝙蝠侠还没抓走她?”

    佩斯利究竟想要什么呢?芭芭拉知道那个人对自己有着奇怪的关注。佩斯利任由自己接近她和她的教会,一定是想从芭芭拉的身上得到什么——不仅限于在各个网站投放非法广告。

    就在这时,芭芭拉忽然得到了问题的其中一部分答案:“……她是故意让我见到你的。”

    西莱斯特无意识地抓挠手臂两侧,眼神涣散地盯着她。芭芭拉则看向窗台上的郁金香:“她知道我会再来找你——她希望我们见面……为什么,西莱斯特?我们之前从没有过交集……”

    她话说到一半,又打了一个冷颤:“等等……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西莱斯特正在神游天外:“什么?”

    “你刚才说了我的名字。”芭芭拉的语气变得僵硬而冷漠,“是佩斯利告诉你的吗?”

    “当然不是,芭芭拉——我说过了,她不会和我聊天的。”西莱斯特像跟一个孩子说话那样语重心长,“我们都知道你的名字。”

    “‘我们’是谁?”

    “‘我们’就是我,以及和我信仰相同的人。”西莱斯特认真回答对方的问题,“很久以前,我们是个很小的社团,我是那里面唯一的画家。我们在努力建设属于自己的信仰——你毁了这一切。”

    她抬起枯枝一样的手臂,仰起脖子,温柔地拥抱住某个不存在的东西:“我们之前不知道是你……后来我修改了图腾,但事情没有变得更好。直到马西亚告诉我,你才是那个人。”

    “……马西亚?”

    “她找到我们,因为她需要一个新的信仰。”西莱斯特似乎对“马西亚”这个名字充满了鄙夷和畏惧,矛盾的情绪让她的脸上泛起病态的血色,“唉……我们被骗了,你知道吗?她是个寄生虫,就是她把我变成了这副样子。”

    芭芭拉此刻出乎意料的平静。她不知道那个马西亚是谁,也不知道她做了什么,或许这不是她应该考虑的问题。她脸色苍白,但没有丝毫的恐惧,只有恍然大悟,因为她突然想明白了西莱斯特身上那种辗转反侧,吸引她必须搞清楚的诡异特质。

    “你信仰小丑。”芭芭拉缓慢地叹气,“……还有这种信仰吗?”

    “我信仰纯粹。”西莱斯特纠正道,“上帝不存在,纯粹的善也不存在——只有纯粹的恶……我憎恶小丑,芭芭拉,但是他的确存在着……毫无杂质的灵魂,没有需求,没有是非,如此坚定地代表混乱与邪恶——这难道不是和神一样的东西吗?”

    “他已经死了。”芭芭拉冷静地宣判,“而神是不会死的,西莱斯特。”

    “耶稣也曾死过。正是死亡让他的纯粹更加完整。”西莱斯特并不像传统的邪-教徒那样狂热,反而像是狂欢过后昏昏欲睡般冷静,“我曾经相信,等他回来,世界就会恢复原状,我可以继续拿起画笔——纯粹是那么稀有,芭芭拉,只要有那么一点,就足够我组织线条了……”

    “我完全搞不明白你的逻辑……你病了。”芭芭拉面色苍白,“你们想干什么?复活他吗?”

    西莱斯特没有说话。她彷徨失措地凝视着与她说话的人,眼睛里没有任何疯狂的痕迹。在虚弱的沉默过后,黑色的液体从她的泪腺中涌出,这些不同寻常的泪水让芭芭拉回忆起佩斯利说过的话——亚当不是人类。

    “顶替人类的假想生物”、装满泥浆的气球。

    “他已经复活了。”西莱斯特悲伤地回答她,“但是我错了——你说得对,芭芭拉,只有疯子里的疯子才会崇拜小丑。我的疯病却已经好了。我是摔下马的堂吉诃德,可惜醒悟得太迟……我的孩子们弃我而去,我的艺术止步不前,我把毒品和酒精当成所谓的救赎。现在我成了一次性的工具,很快就会被扔进垃圾堆里。”

    “为什么你要来找我呢,芭芭拉?”西莱斯特黑色的泪水滴在她的领口,“你还不明白吗?你害怕的不是我,也不是小丑,是你自己的命运。傲慢的生物相互斗争,而我们都是其中的牺牲品。”

    可怕的声响猛地拍在门板上。芭芭拉听见一个女人在门外短促的尖叫。她惊惧地起身,刚进门时逐渐消散的恐惧如今成倍地翻涌上来,让她几欲作呕——所有的疑惑在此刻消散。整整两年零四个月,八百五十天,两万零四百个小时,那些躲藏、沉默与自我保护都在此刻化作泡影。佩斯利·连恩让她与西莱斯特见面,并不是为了所谓的审判,因为西莱斯特不重要,芭芭拉·戈登才重要。她是杀死小丑的那个人,如果小丑复活,他会迫不及待地敲响她的房门。她是负责引蛇出洞的诱饵,而身为诱饵的关键就在于走出巢穴,主动暴露自己的行踪。

    芭芭拉迅速抽出背后的手枪,全神贯注地盯着病房门口。她听见一阵令人胆寒的笑声,仿佛某种超自然的存在,渗透进墙面,像蛇一样缠绕着她的身体。芭芭拉需要拼尽全力才能抑制自己身体的颤抖。

    房门被推开了。

    西莱斯特静悄悄地站了起来。她用最后的力气向前走去,打开窗户,然后抬起头。淡蓝色的天空像一块美好的画布。身后发生了什么她一概不知,眼前只有一个如此辽阔又干净的世界。她撑着窗台缓缓向前倒去,笨拙的动作带动了旁边的那束郁金香,明黄色的花枝与她一起坠落。

    命运因为未知而恐怖,好在属于西莱斯特的那一份已经结束了。

    ————————————

    佩斯利也把头抬了起来。

    遥远的高空中,一只飞鸟一闪而过,除了她之外无人察觉。

    “你知道吗,”佩斯利轻声说道,“特定的死亡会加固人与人之间的链接。”

    马特转过头:“什么?”

    “想要找一个人,首先得找到属于他的因果关系。”阳光刺眼,佩斯利不自觉地眯起眼睛,“过去、现在,或者未来。一切都是不确定的,只有死亡是最真实最简单的状态——如果我杀了你,我们就会变成关系最紧密的人。”

    “比血缘关系更紧密?”

    “差不多吧。”

    “我搞不明白……”律师露出温和的笑容,“这有点抽象了。”

    佩斯利闭上眼睛,阳光透过她的眼睑,在视网膜上留下一片赤红的光芒:“我干了一件很糟糕的事。”

    “有多糟糕?”

    “简而言之,我试图操纵人类,而且我成功了——成功了一半。”

    “……这和你说的死亡有关系吗?”

    “很有关系。一切都建立在这个逻辑上。无辜的人被我带进了危险中……”佩斯利感受到眼球开始被照得发烫,“你平常会去哪个教堂?”

    马特沉默了一会儿:“我很久不去教堂了。”

    “但你总认识一个教堂吧?”

    “佩斯利……即使你认为自己犯了错,去教堂也是无法赎罪的。”

    佩斯利惊讶地睁开眼睛看他:“天主教有这种教义吗?”

    “没有。”天主教徒回答,“……这是我自己的教义。”

    “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想赎罪。”佩斯利只是有些怀念教堂的彩窗,“或许大家去教堂也不是为了赎罪的。”

    “的确是这样。”马特的笑容变得有些沉重,“我们只是……不希望自己的罪孽无人知晓。”

    第118章

    《一个关于虔诚的故事》

    在很久以前——也不是特别久, 大概也就是十几年前,一个人开始思考自己的信仰。

    让我们略过那些千篇一律的家庭背景分析或者成长经历溯源,只关注她到底干了什么。人类的信仰体系和他们的战争史一样复杂又冗余, 大家都知道他们存在, 但大概不会花费时间把每一个细枝末节弄清楚, 毕竟只需要了解一小部分就足够架构属于自己的世界观了——但这个故事的主角很不一样。我相信她一定能把圣经或者和圣经差不多的东西倒背如流, 但那里面的每一个段落都无法触动她, 就像看一部无论是题材还是剧本都没什么意思的电影,演员的演技也很一般。现有的信仰没什么意思, 所以她决定自己创建一个宗教……

    一阵克制但有力的咳嗽声传来。年迈的神父坐在另一边, 用一种沉稳且和蔼的声音说道:“孩子,我认为这不是关于虔诚的故事, 而是关于亵渎。”

    佩斯利趴在桌上, 像个认真听祷告的唱诗班学徒:“亵渎什么?”

    “亵渎一切。我们的告解室、教堂。或许还有整个世界, 包括其中的所有人。”

    告解室是个狭长的小房间, 像买香薰蜡烛时随包装赠送的火柴盒。佩斯利的左手边是羊毛织成的紫色幕帘, 面前则有一扇涂着桐油的折叠木门, 中间镂空,将整个房间一分为二,遮住彼此的脸庞。教堂是比告解室更加精致的火柴盒,拥有美丽的壁画和黄铜吊灯,每一件银器都被擦得发亮。佩斯利能听到几个年轻的女孩在祭坛旁边窃窃私语, 大概在讨论几盆鲜花的最佳摆放位置。

    单纯站在观赏的角度, 这些美好的东西的确不应该被亵渎。

    “这恐怕算不上亵渎。”佩斯利平静地反驳, 不是为了激怒对方, 而是抱着一种充满好奇心的学术态度,“毕竟她没有反对任何宗教。我见过在圣母像上涂羊血的人, 这两种行为本质上是不一样的。”

    “如果这个故事的主角不赞成现有的宗教,那她应该去追寻无神论。”神父似乎又画了一个十字,“宗教不是被某个人‘创建’出来的。它属于集体的意志。”

    “无神论并不是信仰的对立面——无神论也是信仰。”

    “我们在争论的或许是更狭义的信仰。”

    “不。我们争论的本质是二元论的有效性。”昏暗的光透过棱形的窗格照在佩斯利额头上,“在二元框架之外,世界并不是非此即彼,对一边虔诚不代表对另一边亵渎,这两个词或许都不是正反义关系……我好像不是来说这个的。”

    “没关系,佩斯利,你可以畅所欲言。”

    “那我继续讲刚才的故事了?”

    “请随意,我不会再打断你。”

    ——但是话说回来,宗教的确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变出来的东西,即使你有规划,最后得到的可能也就是一个比较成功的传销组织……信仰体系需要长久的积淀,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但是人类的时间又是如此短暂,所以我们的主角选择了一条捷径。她要把已经存在的信仰嫁接到新的神身上,就像一只吸血的蚂蟥,用别人的血肉填充自己的身体——好吧,这里面的确是有一点亵渎的因素。总结一下就是,她要用假的东西代替真的,用影子代替实体。这的确是捷径,但也仍然是一条艰苦卓绝的道路。不用担心,她所挑选的目标没有漂亮的教堂和告解室,只是一些小众宗教,共同点在于,它们信仰的东西在物理意义上是存在的,而不是寄宿在漂亮的教堂和告解室里。

    佩斯利停了下来,特地给对面包容的倾听者留下了一小段插嘴的时间。神父憋了三秒钟,有些无奈地开口:“佩斯利,我不想讨论神的存在方式。”

    “为什么?因为这个问题太模糊,不像二元论?”

    “因为这是没有意义的争辩。我们已经在这上面花了几千年的时间,但永远也说服不了对方,只会衍生出更多难以解决的矛盾。”

    “你说得对。”佩斯利点点头,“况且这个故事的确和上帝没什么关系,你们是被遗忘的边缘势力。”

    神父友善地笑了一下:“嗯……这还是我的信仰第一次被当成边缘势力呢。”

    “这不是好事吗?反正你们当主角也当得太久了。”

    回到真正的主角身上。她的第一个受害者来自大海,某片海域里有一个庞大的种族,信仰着比上帝的年纪还要大一点的神——这就是拥有□□的弊端,在这个能量守恒的世界上,活得越久就意味着身体越衰弱,也就越容易被捕获……

    ————————————

    “这是芭芭拉失踪前的位置。”

    红罗宾把一张巨大的地图放在屏幕上。在错综复杂的交通线与建筑俯视图中间,一颗红色的小点在角落里快速闪烁着。醒目的红光印在忧心忡忡的义警的眼底:“周边的监控都失灵了……”

    “蝙蝠侠已经在路上。”达米安背着一柄长刀,正在调整自己的臂甲,“我们会找到她的。你留在这里。”

    “嘿……现在是轮到你指挥了?我要把红头罩叫回来。”

    “我认为他只会添乱——还不如毛毛。”

    “这种时候多一个人总是好的……”提姆话说到一半,突然产生了一阵短暂的警觉——毛毛在这个家里的地位似乎上升得有些太快了,已经隐隐有了超越杰森·陶德的趋势,大家都欣然让它加入了夜巡的队伍,毕竟一个永远保持沉默而且无条件服从命令的队友比蝙蝠侠的氪石收藏还珍贵——这份警觉只维持了几秒钟,因为芭芭拉·戈登目前的安危才是头等大事。他抬起头,试图在蝙蝠洞的穹顶上找到倒挂着的毛毛的踪迹,但只能看见一排排圆锥形的钟乳石,像巨型生物嘴巴里的牙齿。

    这是很不寻常的事,因为毛毛并不喜欢乱跑。除了追着提图斯玩,大部分时候它都会默默地停在某个角落睡觉,或者好奇地观察那群住它隔壁的蝙蝠。毛毛永远随叫随到,仿佛跟在罗宾们身后惩恶扬善是它天生的使命。

    提姆打开了电脑上另一个窗口,这块屏幕显示着所有被毛毛吞进肚子里的三十九个定位器和四枚蝙蝠镖的位置,按理来说会有四十三个重叠的红点。但所有的红点都消失了,只留下一块空白的地图。

    “……毛毛去哪儿了?”

    ——毛毛在哥谭上空低低地飞翔。

    一只长着翅膀的巨型生物掠过头顶时的冲击力已经足够引起十分强烈的恐慌。沉默的毛毛连振动翅膀时都不会发出声音,唯一能揭示它行踪的只有被吓到的路人留下的一连串尖叫。

    冰冷的风与它同行。它落在犯罪巷的某间建筑的屋顶,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儿。它认真地竖起耳朵,似乎在感受某种气息。很快,它下定决心,抬高身体直冲冲地飞向天际。它的速度很快,合拢翅膀俯冲的样子像一条海中的旗鱼。

    黑色的闪电悄无声息地穿过天空。一个趴在窗台上的孩子恰好目睹了这一幕。他张开嘴巴,用短短的手指兴奋地比划着:“是蝙蝠侠!”

    ————————————

    ……

    “在牺牲了许多无辜的生命后,她的实验最后还是失败了——故事的第一部分就此结束。”

    多余的部分实在太长,佩斯利有些怀疑对面的神父会因为年纪太大而中途走神。但神父的精力似乎比佩斯利还要旺盛许多,他认真地听完了这个信息模糊的故事,期间一直在不停地画十字,仿佛是要代替故事的主角忏悔。最后他轻轻叹了口气:“也就是说,她还没有放弃。”

    “她当然不会放弃。毕竟这是个关于虔诚的故事,虔诚的人是永远不会放弃的。”

    悲哀与怜悯通过神父的声音传递过来:“但是我看不到任何虔诚……只有疯狂的执念。”

    “……”佩斯利默默移开视线没有说话。她的欲言又止通过这一阵沉默也传递过去,让神父和蔼地开口:“如果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我不想说。”佩斯利开始摆弄手指,“你是马特的朋友。如果我被你赶出去,他应该会很尴尬。”

    “所以你藏在心里的话已经激进到会让我把你赶出去了?”

    不仅如此。如果这位和气的老先生了解到佩斯利在哥谭搞的“传销组织”,说不定会直接给教堂进行一次全方位的消杀工作,并且留下深刻的心理阴影。毕竟没有几个邪-教组织的首脑会跑到天主教堂里和神父聊天……

    倒霉的神父又开口了:“我的意思是,虔诚并不能成为她作恶的理由。”

    “为什么?”

    “因为人类真正的驱动力在于自己的利益——每个人都是有私心的。她的‘虔诚’下面,一定包裹着别的东西。”

    “你是说动机。”佩斯利微笑道,“唉……事到如今,我已经不怎么关注她的动机了。等到了这个故事的后半段,我们应该就能搞清楚。”

    “那就继续讲吧。”

    “我讲不下去了。”佩斯利慢慢坐直,“她找到了新的目标,一个规模更小的信仰,但是故事走到这里就是最新的进展。”

    神父没有询问这个古怪故事的真实性,也没有因为佩斯利无所谓的态度而生气。透过隔栏,佩斯利可以看见对方衣领上白色的罗马领在轻轻晃动:“那么,我认为你的主角还是会再一次失败。”

    “……我不想太早下结论。”佩斯利盯着墙角的一小片污渍,“毕竟她在这项工作中很有经验。”

    “她的经验并不会指引她找到正确的道路。”神父再一次不厌其烦地在胸口画十字,“在上神学院之前,我在大学里修的是生物学。在我看来,这个故事和信仰或者虔诚没有任何关系,更像是对生物演化的一次失败的人工干预。”

    佩斯利立刻就注意到对方在试图规避一些神学相关的问题,但是她对这个角度更加好奇。进入另一个科学至上的领域后,对方的语速都变快了:“就像你说的,被选中的目标都是真实存在的生物,那么篡夺它们的地位也就是顶替它们在生物圈中的位置——这是几乎不能实现的。毕竟不是两头狮子在打架,而是一个种族倾轧另一个种族……”他停顿一下,声音变得有些沉重,“除了人类,还没有别的存在能做到这种地步呢。”

    佩斯利缓缓眯起眼睛:“泰特斯神父,从你的职业身份来说,你本人是不是有点太悲观了?”

    神父这次没画十字:“孩子,只有认识自己,才能拯救自己。我不是悲观主义者,我只是希望能足够客观。”他很坦诚地笑了两声,“我们聊了这么久,你一直在讲别人的故事。”

    “因为我自己没什么好说的。”

    “当你走进这个房间,就必须交出真实的自我,佩斯利。这是对彼此的尊重。”

    佩斯利的目光再一次回到墙角的污渍上。那块灰色的痕迹落在脚边,很难被发现,大概是之前的人坐在这里,将鞋跟抵在墙角时留下的。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那么僵硬:“我不能说。你真的会把我赶走的。”

    “我保证不会。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保存在你、我与上帝之间,除此之外不会有其他人知晓。”

    “你确定吗?我有点怀疑这个保密制度。”

    “你觉得这中间有哪个环节不对劲吗?”

    “只有一个很小的部分。”佩斯利趴在桌子上凑近两人中间的隔门,用说悄悄话的语气说道:“你也是个无神论,泰特斯神父。所以你根本不确定上帝会不会帮我们保密。”

    神父立刻就生气了,但他生气的时候依然很平静:“佩斯利,我在这个教区当了四十年的神职人员,你不能——”

    “——虔诚不是驱动力,你自己说的。”佩斯利已经准备好被扫地出门了,“不过,我相信你很虔诚。虔诚的人不会怀疑神,只会怀疑自己——任何一丝怀疑都是在让无神论有机可乘,先生。我想找的是真正相信上帝存在的人,希望能从那个人身上得到一些别的启发。虽然我更喜欢你这种神父,但是很可惜,你的建议对现在的我来说没什么作用,毕竟我们两个的世界观差不多……”

    她站起身,轻轻掀开紫色的幕帘:“况且我自己真的没什么好说的……我是个很无趣的人,泰特斯神父,和我接触的时间越长,你的怀疑或许就会越多,我还是不给你徒增烦恼了。至少我讲了半个故事。”

    幕帘外传来一阵欢声笑语。佩斯利的眼睛差点没能适应外面明亮的光辉。她带着欣赏观察这个美丽的教堂,身后传来神父疲倦的声音:“佩斯利……我生活在一个充满了混乱和罪恶的街区,在这四十年里听过太多故事,它们中的一半很丑陋,另一半很悲哀。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信仰。”

    佩斯利回过头微笑:“你的怀疑不是因为这些故事而产生的。”

    神父沉默了许久。那些布置教堂的女孩在远处窃窃私语。直到最后,这个老人也没有走出告解室,他端坐在昏暗的角落,似乎想要鼓起勇气寻找一个答案:“有一天,也是像今天这样,一个冬天的傍晚,我发现我对一切都感到麻木。他者的喜怒哀乐再也不能感染我。我的口中只能说出无用的安慰,却看不到任何指引。”

    “或许是因为你听了太多别人的故事。”佩斯利甚至有些感同身受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故事都是千篇一律的。”

    ————————————

    毛毛找到了它的目标。

    蝙蝠侠——真正的那个蝙蝠侠正在无人的巷子里游荡。他满心担忧,但仍然沉着冷静,试图找到莫名失踪的芭芭拉留下来的蛛丝马迹。毛毛靠近他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蝙蝠侠反应迅速,像是能感应到幽灵一般迅速侧身。

    他只躲过去一半。毛毛像一颗炮弹压在他身上,尖锐的爪子勾住他的右臂,随后猛地前冲。蝙蝠侠差一点被对方绊倒,他稳住身形,借着惯性把轻飘飘的毛毛顺势甩脱。黑色的怪物的身体砸在墙上。毛毛摇了摇头,四肢着地站在蝙蝠侠面前。

    在一开始,蝙蝠侠有一点疑惑,因为毛毛没有展现出丝毫的攻击性。它像一只玩得过火从而不知轻重伸出爪子的小猫,即使被恶狠狠地扔到一边也只是晕头转向地爬起来,茫然无措地四处乱转。

    但是很快,毛毛巨大的翅膀竖直着伸展开——这就是典型的攻击前的示威了。它瘦削的脊背高高耸起,耳朵下压,身后的尾巴烦躁地摆动。只不过它无法发出声音,蝙蝠侠也不会浪费时间和它交流。很赶时间的义警试图通过耳机向罗宾询问情况,他打开耳朵里的装置,却只能听见一阵刺耳的信号干扰提示。

    在一瞬间,蝙蝠侠的耳机大概接通了全城的广播信号,难以计数的信息如同海水般灌进耳朵里。在蝙蝠侠摘掉耳机的前一刻,一切又重归寂静,一个模糊脆弱的声音单独响了起来。

    声音来自一个小女孩,大概十岁左右。她稚嫩的声音有些沙哑,隔着一层厚厚的电波干扰,还多了一点天真的伤感:“你应该停下来。”

    某种冥冥中的感应击中了蝙蝠侠。他抬起头,看着对面那只张牙舞爪的生物。

    是毛毛在耳机里与他说话。

    “……为什么?”

    “因为你应该停下来。”它说话的逻辑也很像个小孩,“我希望你停下。”

    蝙蝠侠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变得柔软一点:“不行。有个女孩失踪了,我要找到她,她现在很危险。”

    毛毛歪着脑袋,花了几秒钟理解这段话。随后蝙蝠侠的耳机再次运转:“你要停下,做一个选择。”

    “不是现在。”

    “就是现在。”毛毛焦急地跳了两下,“就是现在。”

    蝙蝠侠冷峻地盯着毛毛:“是佩斯利在给你下达命令吗?”

    “佩斯利……”毛毛用更忧伤的语调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佩斯利希望我停下?”

    毛毛拒绝回答这个问题:“选择。”

    “什么样的选择?”

    毛毛看上去更加焦虑了。它没办法组织出太复杂的语言,只能努力张开翅膀,让自己看上去更有威慑力:“狮子,在打架。”

    不知为何,蝙蝠侠和毛毛的交流异常顺畅。他迅速领会到对方的意图:“我们需要像狮子一样打架?”

    毛毛松了口气,继续补充:“一个杀死另一个。”

    用小女孩的声音说出这句话的确令人心惊。如果不是寻找芭芭拉的任务过急迫,蝙蝠侠真的很想把佩斯利·连恩揪出来严肃地审问一下。可惜现在他只能用最简单的句式告诉毛毛:“我和你,没有必要打架,也没有必要杀死对方。”

    “不是我和你。”黑色的怪物认真回答道,“是蝙蝠侠和蝙蝠侠。”

    第119章

    五月六日, 一个叫谢利·欧文的男人在地狱厨房南侧一家小酒吧里喝到了凌晨。

    直到酒吧打烊,全世界最疯狂的酒鬼也沉沉睡去,他才缓缓站起身, 拿起粘着酒水和呕吐物的外套, 像一头冬眠期被叫醒的瘦熊, 踉跄着走到街道上。

    他习惯性地把手伸进外套口袋, 想从里面掏出仅剩的一根香烟, 但没有摸到预料中的东西——他找到了更好的,一张十美元的钞票, 被反复折叠, 看上去皱巴巴的,但印在中央的汉密尔顿头像仍然是如此和蔼可亲。

    欧文昏昏沉沉的大脑完全想不起来他什么时候保留了这样一份惊喜。如果放在往常, 欧文走出酒吧时绝不会给自己留下一分钱, 这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人给他准备了十块钱一样。后来警方调查发现, 这十美元并不是他的, 只是他和另一个坐在一起的酒鬼搞混了衣服, 错把别人的钱当成了自己的。

    命运就是这么奇妙。如果想把所有的过错都放在命运身上, 它就会给你各种巧合组成的安慰剂。欧文后来就是这么说的——“如果我没有拿错外套就好了”。

    拿错外套的欧文第一反应是重新走进酒吧,用汉密尔顿交换一些美好的饮料。但他刚转过身,酒保就在他身后关上了大门。初夏的晨风带着凉意,把醉醺醺的欧文吹得更加头昏脑胀。他茫然地站在街头,花了五分钟时间发呆, 然后凭着本能朝家的方向走去。

    欧文住在地狱厨房最拥挤的角落里一栋逼仄的公寓内。每次一想到“家”这个单词, 他都会短暂地脱离崩溃的情绪, 产生一种虚幻的期待, 仿佛酒醒之后他就会彻底戒掉这些不良习惯,和家人流着泪拥抱在一起, 对彼此发誓要努力工作,直到有足够的钱离开地狱厨房,去过更体面的生活。

    此刻他扶着墙角,心怀感动地前进。只是他记得回家的这条路上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商店,走进店门左拐,柜台上面的玻璃柜里摆着蜜色的酒瓶,以及花花绿绿的香烟。他的手里正好攥着十块钱,足够他的感动再一次消退,让他重新开始逃避现实。

    一切都按照计划中进行。他走到商店门口时已经昏昏欲睡,不知为何精神却出奇亢奋。千篇一律的酒精和烟草其实不会让他这么期待,但是偏偏在那个早上,欧文把钱花掉的欲望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克服了身体的疲倦,强撑着一口气走到终点。

    他走进店门,命运在此时又给他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他突然忘记要朝哪个方向转了。

    十块钱几乎要在他的手心发烫。他只能继续凭借本能行动,选择了向右转。这是错误的方向——“如果我没有转错弯就好了。”

    在店门口左拐,会看见一排整齐的货架,上面全是欧文不感兴趣的日用品。他模糊的视线一扫而过,却突然被一片闪亮的光辉吸引住。

    那是一套银色的厨房用具,精钢打造,在货架上闪烁着冰冷的光芒。或许是酒喝得太多,欧文总觉得其中某个东西仿佛有着不一样的魅力:一把尖刀,大概是剔骨用的,刀身上刻着流线型的凹槽。被酒瘾压下去的感动再次涌上心头,他突然决定不买酒,并发誓这辈子不再喝酒,要把钱攒下来给家人提供更好的生活——就从这把刀开始。他记得几天前(或者是几年前)妻子正好对他抱怨家里的菜刀不够锋利。没有多余的思考,欧文开始期待这个礼物会给自己的人生带来好的发展。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非要买刀,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怪罪给命运也没什么用了。明明有更加实用且无害的礼物,他却只选中了刀,似乎这东西并不是买给别人,而是买给自己。

    他花掉十块钱,怀揣着尖刀继续前进。没走多久他就来到家门口,却找不到自己的钥匙——因为他拿错了别人的外套。于是欧文只能用力敲击门板,把整栋楼都敲得焦躁不已。透过薄薄的房门,他听见尖锐的婴儿哭声。被吓到的小孩叫嚷起来起来简直像地狱爬出来的恶鬼,即使这个恶鬼是自己刚出生的孩子。

    他敲了很久,敲得满心怒火。按照他在法庭上的说法,这时候他完全忘了自己身上带着把刀。欧文就这么固执地敲着门,总算把那扇门敲开了。

    在最开始,欧文甚至没能认出开门的女人是谁。她脸色蜡黄,眼圈青黑,嘴唇像两块干裂的石膏。她看上去既年轻又年老,门一开就能闻到她身上旧衣服的味道和奶粉味混合在一起。酒醉的欧文有些怀疑,他真的会和这样一个人结婚吗?

    直到这时,他仍然坚持自己不记得身上有刀。

    在婴儿的哭声中,这个陌生的女人冷漠地说道:“我报警了。”

    欧文呆愣愣地看着她,僵硬肿胀的舌头抵住口腔上颚:“什、什么?”

    “你忘了你的限制令吗?”女人缓缓合上门板,“我们已经离婚了,欧文。”

    那把锋利的刀终于开始在他的手中颤抖。

    在案发之后,警察们在婴儿床旁边找到凶器。他们把它装进证物袋,送进鉴证科,后来当成谢利·欧文谋杀前妻和儿子的证据呈上法庭。等到审判结束,它立刻被送进法院的证物室,等待灰尘将它彻底覆盖。然而七个月后,一名律师找到它,将它交到佩斯利手上。

    一把杀过人的刀,直到此刻尚在履行不属于它的使命。

    在带着芭芭拉·戈登去医院之后的那天,佩斯利把刀重新取了出来。

    她并不想了解杀人犯的故事,只是简单地观察刀刃。等她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开始不自觉地打磨它。

    怀抱着某着漫无目的性质,佩斯利花了一晚上,将刀变得更加锋利,甚至还在上面增添了一些触及到原始概念的标记,确保它能在物理意义上切开所有东西:从水果到人的身体,再到木板、钢铁以及各种无形的魔法——再重申一遍,这对她来说完全是无目的的行为,或许只是单纯为了打发时间。

    最后,她获得了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一把非常锋利,非常致命的刀,刀身流转着冰冷黯淡的光芒,连罗西南多碰到都会退避三舍。或许放在几千年前,这会是一件拥有神秘力量的传奇武器,是历史上某些重要的死亡时刻必不可少的主角。在代代流传的过程中,它将获得一个气势恢宏的名字,直到它本身的收藏价值大于实用价值。但在佩斯利手上,这仍然只是一把价值十美元的菜刀,唯一杀死的只有一对没有防备的母子。

    至少到目前为止,佩斯利还没能搞清楚这把刀真正的用途——尽管她已经把它握在手里了。

    ————————————

    对于马特·默多克来说,教堂和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一样喧闹。

    尽管有些惭愧,但他实在感受不到美好崇高的宗教气氛能给这栋建筑带来什么格外圣洁的气息。人类是原来的人类,混凝土也是原来的混凝土。他坐在教堂边缘的长椅上,能听见砖石和家具缝隙里面的虫子啃噬木头的声音。佩斯利正在某个角落里和神父窃窃私语,几个年轻女孩难掩兴奋的笑声盖住了告解室里的响动。

    她们正在布置教堂,因为花束和帷幕的颜色而愉快地争执着——在圣诞节之前,这里即将举行一场备受期待的婚礼。

    人类的幸福有时能够相互感染。马特安静地抬起头,由衷地为几天后的庆典感到高兴。正在他试图从别人的对话中搞清楚什么是“靛色和浅粉色相互映衬”时,所有的声音突然间消失了。

    世界一下子变得无比空虚,令他汗毛倒竖。他身体紧绷,意识到某个体型巨大的东西刚刚掠过他身后,留下一阵冰冷柔和的风。随后,千百个不同的人的声音异口同声地凑到他耳边:“你好,马特。”

    他没办法判断对方与自己的距离,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它在念自己的名字时既礼貌又温柔,但是第六感正在给他传达前所未有的巨大警报。他侧过头,感受到佩斯利的气息正在离他远去。

    “这是我们第一次面对面交流呢。”那个诡异的存在似乎正在他身边转圈,“我是堂吉诃德,是佩斯利的朋友。她迟迟不把你介绍给我,我只能主动一点了。”

    “……或许她只是不想让我们见面。”

    “怎么会!你难道不会介绍你的两个朋友相互认识吗?”堂吉诃德的声音里有一种努力掩藏着的急切和紧张,“我们别傻坐在这儿了,马特,和我一起出去走走吧?”

    马特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云淡风轻:“怎么,你不希望让佩斯利发现你的‘主动’吗?”

    “唉,她迟早会找到你的……”堂吉诃德思索一会儿,抛出了另一个诱饵,“反正佩斯利现在也懒得管你——你想找到那个叫马丁的男孩吗?你可以把他带回来,把纠缠着佩斯利的这堆乱七八糟的事情解决掉。”

    “你知道他在哪里?”

    “我对所有的人类都了如指掌。”

    这个借口简直是漏洞百出,还有点自相矛盾。如果佩斯利真的有这样一个朋友,就不会为了找人大费周章了。但马特仍然愿意保持和善,因为他没忘记这里是教堂,人们进进出出。即使大家看不见一只扭曲的怪物坐在长椅上聊天,也不代表他们能够远离对方的威胁。

    律师缓缓站起身,展开盲杖走出教堂。堂吉诃德忽远忽近地跟在他身边,他能听到它喉咙里发出满意的嘀咕声。

    “其实我还挺喜欢你的。”堂吉诃德开始喋喋不休,“我也曾有过盲眼的朋友。在更久远的年代,盲人被视作先知与历史的见证者。他们无法看见生者的世界,是因为眼睛的维度要高于大脑的维度,导致处理视觉的那部分神经出了点问题——你听说过盲眼的女巫吗?她们简直是全世界最可爱的人,而且充满了天赋……”

    马特走出教堂,在街角转身。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走,堂吉诃德在他身侧,原来的世界则空无一人,让他丧失了方向感。

    “事实上,我并不是先天的盲人。”

    “的确如此。你能看见许多东西,只不过更喜欢假装弱势群体——这已经是你的生存策略了,对不对?”浓稠的恶意从某个被磕破的缝隙里流淌出来,又被敷衍地遮盖住。一走出教堂,堂吉诃德明显自在了许多,连说话都有了底气。

    马特的语气正和他的情绪一起慢慢冷下去:“你想让我去哪里找人?”

    “啊,关于那个,我骗了你。”堂吉诃德十分干脆,“我只是找个清静的地方,和你探讨一个重要的难题……相信我,马特,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我绝不会找上你的。你的人生不该和我们这些家伙产生交集。”

    “我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是这样——我们通过人类的眼睛彼此监视,那些黏糊糊的小球相当于是我们的摄像头,但仅限于视力正常的眼睛。所以我才说,眼盲是个珍贵的天赋……它会帮助如你这般渺小的存在脱离掌控,争取到一点个人隐私。”堂吉诃德做作地叹了口气,“瞎子是最适合保守秘密的——真不容易。”

    一片光滑干燥的东西触及马特的手背,大概是鸟类的羽毛,或者其他哺乳动物的皮毛。真实存在的触感令他稍微镇定下来。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你想让我替你保守秘密。”

    “没到那个程度呢。我只是在帮你脱离掌控。”

    “谁的掌控?”

    “还能有谁的?”堂吉诃德发出古怪的笑声,夹杂着一种热水即将沸腾时的响动,“我注意到,你一直在关注我们亲爱的佩斯利……或许一些冲动的情感干扰了你的小脑袋,让你忽略了一些重要的细节。”

    “……你一直在观察我吗?”

    “我当然得观察你,搞明白你是什么人,但是这不重要。”堂吉诃德用一种优雅的语调继续道,“想想看,马特。从什么时候开始,威胁你的敌人全都销声匿迹,想要杀死你的匪类也渐渐消失……那些黑手党、毒贩、杀手,都变得如此孱弱,以至于你都不怎么受伤了?”

    ——这是事实。而且是一不小心就会被忽略的事实。城市与街区并没有变得更好,但针对夜魔侠的恶意却被刻意抹去了一大半。新的伤口不再出现,曾经的伤口也都渐次愈合。和平的错觉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内麻痹了他。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似乎是金并因为不明的原因退出纽约的那天。

    “你才是被注视的那个,默多克。你能了解的仅限于她的心跳,她说话的声音,但她能接触到的则是你全部的生活,以及未来的人生。保护,换一个说法就是监禁。每一次,你追寻着她的踪迹找到她时,都忽略了扣在你脖子上的项圈——再怎么擅长飞檐走壁,你也已经住进她的笼子里了,可怜人。”

    堂吉诃德当然不是真的可怜他。正相反,它说话时充满了嘲讽,仿佛这并不是为了阐述事实,而是借着机会发泄自己作为旁观者的情绪。在这种时候,马特选择保持沉默。他能从堂吉诃德忽远忽近的声音中听出来,反驳对方可能会变成一种危险的冒犯行为。

    “让我再替你揭穿一个谎言吧,马特。”堂吉诃德甚至有些兴致勃勃,“——佩斯利不是为了那个男孩来到这里的。那孩子的行踪我们自有定夺……她是为你而来。”

    “我也是为她而来。”

    “但你们追寻的东西可大不一样。”不知为何,这一次堂吉诃德带上了一点真心实意的同情,“困扰着你的是转瞬即逝的激情,是虚幻的寄托,或者你可以称为爱情的感觉——人类那一套。不过佩斯利从你身上得到的东西更加本能,也更加顽固。

    “你知道她随身带着一把刀,对吧?那是用来猎食你的,亲爱的。她想要的是你的血肉,你的肌腱和内脏。”

    一股湿润的味道扑面而来,大概是长着苔藓的黑土地。堂吉诃德已经和马特靠得很近,它的声音和它的气息一起钻进他的大脑。

    “像我们这样的生物,所有的欲望都会转化成最原始的食欲。正因如此,她才希望你完整而健康,毕竟没有人能容忍自己圈养的小羊受到外人的伤害——这种保护会一直持续到你上她的餐盘为止。”

    “已经很快了。”堂吉诃德绕着马特转了一圈,“我冒着很大的风险才来警告你,马特。我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佩斯利·连恩走上吃人的道路——你瞧,这不止是为了你,也是为了佩斯利。哎呦,我真是太善良,太爱操心了……”

    马特笑了一下:“看样子的确是这样——请问你为什么这么操心呢?”

    “当然是因为这和我的利益相关——和所有人的利益相关。”堂吉诃德十分体贴地换了角度劝说他,“即使你一时脑热,甘愿为她献出生命,也得明白一个重要的道理——你不会是最后一个。捕食同类是会上瘾的,比毒瘾更加顽固……说到毒瘾,她有没有告诉你,她已经戒过一次了?”

    “别岔开话题,堂吉诃德。吃人会有什么代价?”

    “这会加快转化的进程,而且是快一大截……想象一下,那具年轻美丽的身体变成另一个东西的容器——这就相当于死亡了,就像你死去的父亲一样,从鲜活的人变成静止的回忆。啊……我只能说这么多,我们已经进入一个你无法理解的领域了。”

    “我见过你。”

    “……”堂吉诃德终于停止自我陶醉般的诉说,“你见过我?”

    “我记得你的味道。”马特后退两步,“在我是一只兔子的时候,你擅自把我带走,又扔到了下水道里……你是那只猫。你真的叫堂吉诃德吗?”

    自称堂吉诃德的存在沉默了。随后,它轻快地笑了两声,似乎在斟酌身份被戳穿后的应对措施。但没等它进一步动作,那股冰冷的气息在顷刻间退去了。

    一双温暖的手从背后伸出来,捂住他的耳朵。他隐约听见猫愤怒的嘶吼,和另外一个东西扑腾翅膀的声音。很快,这些响动又被别的东西所替代。

    佩斯利在他身边,很苦恼地叹了口气:“……为什么你总是会被同一个家伙拐跑?”

    第120章

    如果, 从最客观最冷酷无情的角度思考,毛毛似乎真的比蝙蝠侠更适合当蝙蝠侠。

    作为无机物组成的永动机,它不会受伤, 也不会力竭。由幻想和概念构筑的躯体可以抵御一切攻击。无论是子弹、刀剑还是蝙蝠镖, 都会被它当成食物吃掉。它的移动速度很快, 不需要造价不菲的交通工具或者未成年助手, 自己就能用一个晚上穿梭整个哥谭。

    甚至——更冷酷无情一点——毛毛不属于任何社会结构, 唯一和它有关系的人是这座城市目前最不能招惹的神秘邪教头目,所以根本找不到软肋。蝙蝠侠坚硬的外壳底下是个柔软的人类, 而人类一定有属于人类的顾虑, 而毛毛则永远不会有这种烦恼,它只有形状, 没有内容;只有轮廓, 没有填充物。从任意角度观察, 它呈现出来的也只会是一个黑色的影子, 无法被触碰也无法被了解。蝙蝠侠用漫长的时间塑造出来的那个非人的偶像, 最理想的形态就是毛毛。

    更何况, 毛毛甚至还会严格遵循蝙蝠侠不杀人的原则。即使是蝙蝠侠本人,都会在职业生涯的某个时刻产生杀人的欲望,而毛毛只会努力避免任何可以避免的暴力行为,它不需要施加痛苦就可以让敌人恐惧。如果有心统计的话,毛毛的出现让违法人员的伤残程度都减轻了一部分。唯一的副作用是, 因为心理疾病进阿卡姆的人好像变多了。

    这并不代表毛毛的攻击性不够高。如果它稍微认真一点, 完全可以靠爪子刺穿坚硬的铠甲——在冲突发生的五分钟后, 蝙蝠侠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现在, 他的胸前有一道长而深的划痕,从左胸一直延伸到腹股沟的位置。双层钛合金胸甲和凯夫拉内衬变成了破碎的鸡蛋壳, 再深那么几厘米,毛毛就能把他身体里的大部分内脏掏出来了。

    世界上只能有一个蝙蝠侠,但再怎么打下去都不可能说服第一个退位让贤。尽管双方都不太乐意,但是他们必须承认,这的确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毛毛下手毫不犹豫,它对待所有分配给自己的任务都十分认真,并且在这种可以见血的活动中表现得格外兴奋。作为那一爪子的代价,它的身体被一截通电的金属棍刺穿。银色的细长武器像某种枷锁一样横亘在下腹,但很快就被彻底吞噬,没能给它造成任何影响。

    在所有已知的战争中,负责冲锋陷阵的人基本上都搞不明白战争的缘由。毛毛当然不在乎这些,但蝙蝠侠不一样。即使是在生死关头,他也要抓住一切机会追根究底。再一次把四处乱飞的敌人压制住后,他冷静地提问:“为什么?”

    毛毛会通过他的耳机与他交流。它的声音像个懵懂且智商不高的小女孩,但这一次说出来的话却流畅许多——流畅,并且十分僵硬,仿佛是在文艺汇演上用最呆板的表演形式背诗:

    “这是提供给你的选择。”毛毛趴在地上挣扎,长而有力的尾巴迅速勒住蝙蝠侠的脖子。耳机里的声音模糊不已,没有形状的电子幽灵在似乎隔着一整个世界与人类交流。

    蝙蝠侠死死握住尾巴末端:“什么选择?”

    “承认吧,布鲁斯。”耳机里的声音轻声叹息,“你早就干不下去了。你希望出现一个继任者,一个替你承担责任的蝙蝠侠。”

    “……”

    或许是因为窒息,蝙蝠侠的手指在恍惚间放松了一点。身下的怪物抓住机会从他手中挣脱,它长着倒刺的尾巴像蟒蛇一样缠绕着他。随着它张开翅膀,蝙蝠侠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牵扯着向前倒去,像绞刑架前的死刑犯。

    “你的家庭,你的孩子,你所爱的人。他们都因为你深陷其中。趁早退出,一切都可以挽回。你会成为幸福的,普通的人类,布鲁斯,而你的事业依旧会被延续。”

    毛毛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它穿过无数电磁波的干扰,将冰冷的吐息送到对方耳边。

    “但是,有没有那么一瞬间,布鲁斯——你突然对你所做的一切感到畏惧?”

    蝙蝠侠跪倒在地,鲜血从他脖子和下巴上的伤口中缓缓溢出。他抬起头,露出平静淡漠的眼睛:“这是佩斯利让你代为转达的内容吗?”

    毛毛不会回答任何问题。它独立思考的能力微乎其微,只是在机械地念诵早就准备好的台词——不过这也是最直观的回答:“我们的合作不是早就开始了?”

    “我或者你,我们之中有一个会在今天死去。但蝙蝠侠永远不会死——你创造了一个神,而我会让祂变成现实。”

    ————————————

    “你知道吗……”佩斯利低头看着脚下,“现在,就是现在,我干的坏事都开始生根发芽,许多人的日常生活被我搞得一团乱。我还在这里和你谈情说爱……那几个哥谭人知道后绝对会追杀我。”

    她仍然捂着马特的耳朵。律师现在什么也感受不到,只能听见佩斯利的声音隔着身体传递到耳边。他试图开一个简短的玩笑:“我们之间什么时候有过谈情说爱这个环节了?”

    “马上就有了,亲爱的。吊桥效应会让你彻底爱上我的。”

    佩斯利的手松开了。短暂消失的现实世界重新回到他身边。冰冷陌生的风差点把他吹倒。马特站在原地稳住身形,他意识到自己正身处一栋过于高的大楼楼顶——高度足够所有从原地摔下去的东西从三维变成二维。不知何时他已经站在边缘,半个身子几乎都探了出去,即使看不到也能体会出一种缺氧的危机感。

    “再差一点,那只猫就可以杀死你了。”佩斯利的声音顺着风飘到高空中,“我本来还相信你的防骗意识应该没什么问题……所以你们两个到底有什么好聊的?”

    马特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还没开口,他的表情变得一片茫然——是很彻底的那种茫然,差点让佩斯利以为这人连自己的名字都忘得一干二净。好在他还是十分艰难地拼凑出了被拐到楼顶的这段时间所听到的只言片语。

    “它告诉我……你会杀死我。”

    佩斯利眨眨眼睛:“所以它要先我一步弄死你?果然是猫才会有的逻辑。我承认我有偏见,但它们就是一群喜欢咬自己尾巴的小毛虫。”

    两个人在万丈高楼之上同时笑了起来。律师轻轻摇头:“你难道不应该先反驳它的指控吗?”

    “这里没有什么指控。”佩斯利拉着他慢慢坐了下去,在半空中轻轻晃动小腿,“‘想杀人’并不犯法。谋杀的意图脱离社会规训,但是没有超出人类的本能……即使是你也一定有过杀人的构想。”

    “佩斯利,你在模糊我的重点。”

    佩斯利沉默不语。从此处的高度向下看,一大块纽约城都变成了渺小的积木玩具,一切都是黑色和灰色,遥不可及,而且索然无味。橙红色的太阳往地平线的方向缓缓下落,阳光已经照不到高楼的顶端了。

    她从口袋里掏出随身携带的武器,那把杀过人的刀,锋利的刀尖反射出黄昏之上深蓝色的天空。佩斯利握住刀柄,随后把它塞进马特手中。

    “我最近一直在做梦。”她转过头看着对方。马特琥珀色的眼球倒映出刚才的所有景色。他面色平静地接过刀,嘴角还带着笑意,似乎比佩斯利更加享受眼中那个不对他开放的世界。

    “同一个梦吗?”

    “同一个梦。”佩斯利的头发在风中飘浮着,“我梦见,我用这把刀杀了你。从喉咙捅进去,竖着向下,一直划到肚脐——在这之前我还做了准备工作,在地上铺很厚的塑料膜,然后把可能会渗血的缝隙用毛巾塞起来。顺带一提还得把你的衣服脱掉,因为沾血的衣服很难处理。”

    马特听得非常认真,不自觉地摆弄手上的武器。这个针对他的谋杀计划简单粗暴,但似乎没什么漏洞。

    “我能问问动机是什么吗?或者你没有具体的动机?”

    “我取出了你的心脏。”佩斯利的梦境万分清晰,她像是在心理医生面前倾吐苦水:“一杯动脉血,半块肺,右上角的一小块连着肉的肋骨,左侧大臂的肌肉——还有眼球。不同的部位有不同的烹饪方式……我的动机是吃掉你。”

    “啊……这也是猫说过的话。”

    “但是,我知道我的胃口没那么大,也不打算保存剩下的部分。”佩斯利继续说道,“所以我还思考过怎么毁尸灭迹。最便捷的办法是让一群老鼠处理剩余的尸体,但你是我的食物,不是老鼠的……我只能准备一个足够大的塑料容器,用强酸溶解皮肉和软组织,大块的骨头火化后磨成粉,和生石灰一起重新倒进酸液,等反应结束后把所有的东西扔到海里。分解尸体的成本很低——你应该也见过相关的案子。”

    马特真的开始斟酌这桩出现在梦里的杀人案。作为被处理的尸体本人,他抱着最严谨的态度指出了其中的漏洞:“但是你没办法抹掉我在进行社会活动时留下的痕迹。”

    “我了解你的社交范围。”佩斯利清楚地意识到这个话题正在滑向深渊——并且她乐在其中,“你有两个相熟的朋友,也是律所的合伙人,剩下的熟人只有几个客户,在加上我今天见的那个神父。如果你失踪了,最先反应过来的就是合伙人——但是你总是会失踪那么一两天。根据你上次变成兔子的经验,超过四十八小时后他们才会意识到不对劲。这段时间足够我把一切都安排妥当。”

    “要怎么安排?弗吉和凯伦都是聪明人,他们不找到我是不会罢休的。”

    佩斯利轻轻点头:“他们会找到你的。活着的马特·默多克,和以前别无二致,不会有任何错漏……我见过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生物,如果其中一个有机会顶替你,那它就会拥有和你一样的皮囊,和你一样的记忆。它甚至会去当夜魔侠,在地狱厨房惩恶扬善,完成所有你想要做的事。”

    “……但是它不是我。”

    “你觉得‘我’应该是什么样的存在?”佩斯利笑着看他,“一副碳基的身体,还有储存在大脑里的记忆,这就是全部了。我们的思想、人格和品质都建立在这两样基础之上”。原则上来说,只要复制这两种东西,就可以制造一个完整的‘我’——虽然你被我吃了,但是你没有死,你还是你。”

    律师用手指捏住刀刃,笑容十分和煦:“佩斯利,如果你真的相信自己的这套说辞,那杀死我或者吃掉我就没有意义了。”

    “我填饱了肚子难道不是意义?”

    “你要怎么证明你填饱了肚子?”他用最冷静的态度咄咄逼人,“你要怎么向我证明,现在的我还是原来的我,而不是被杀死之后冒出来的替代品?如果我假设,你的梦并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的事情,你已经把你的吃人设想全部实施过了,你会选择否认还是承认?不管你选哪一个,我都可以用你刚才的逻辑反驳你:我的身体和记忆都不曾改变,因此你的行为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如果这一切都没有意义,那你就不会大费周章地干这些事。只有一个解释才能让你逻辑自洽——在你眼里,现在的默多克和死去后复生的那一个是不同的,前者是你的猎物,后者是你掩盖罪行的工具。而且你一定知道怎么区分两者……因为人不只是由身体和记忆组成的。”

    佩斯利认真地盯着对方:“你觉得还有什么?”

    “灵魂。”

    “你能证明吗?”

    “我不能。”马特坚定地回答。“我无法证明灵魂存在,但你也无法证明灵魂不存在。”

    “既然如此,灵魂又有什么价值?反正它存不存在都是一个样。”

    “不。佩斯利,灵魂是最关键的东西。它让我成为我,而不是一堆可以被酸液轻易溶解的细胞——你会对我的替代者产生食欲吗?”

    “……不会。”

    “所以你亲口承认了两者的区别。”律师露出一个非常没心没肺的笑容,“或许你想吃掉的也只是我的灵魂。”

    佩斯利打了个冷颤——纯粹是被天台上的风吹得发抖。夕阳彻底下沉,她情不自禁地靠近马特,试图从对方身上取暖。马特想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她,但佩斯利摁住了他的手:“其实我已经证明过了。”

    “证明灵魂存在?”

    “我不喜欢‘灵魂’这个称呼。”她做了个深呼吸,冰凉的空气深入肺腑,“我们一般叫做‘本质’。但是和你理解的灵魂差不多……那只猫想杀死你,是因为它害怕我真的吃掉你。我正在一点一点地丧失本质,在那之后,或许我会把猫也吃了——和猫有关的魔法师也在我的食谱上,虽然我也搞不清楚这里面的原理。”

    “……”

    “……”

    尽管此时的气温已经有些难以忍耐,但这两个人暂时还没去思考下楼取暖这件事。马特突兀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佩斯利能通过他紧握住的手指感受到那种深沉的沮丧。

    “为什么我谈到猫的时候你反而开始难过了?”

    “……是我让你留下来的。”他轻声说道,“我把你留下来,你不得不去处理更多问题。我从来没有思考过你留下来后要付出的代价。”

    佩斯利又打了一个冷颤——不是因为气温,而是因为马特突如其来,且毫无必要的自责。他正紧紧握着一个想要吃掉他的人的手,自始至终都未曾对此感到不快或者疑惑,仿佛他早就已经做好了自我牺牲的准备。

    “每一次,我想要按照自己的意愿干点好事,却总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这种救世主类型的反思实在太过沉重了,把佩斯利砸得一阵恍惚。在意识不清的几秒钟之间,佩斯利甚至想带着他直接从楼顶跳下去,一举解决所有该死的哲学思辨和没完没了的自我认知,让所谓的□□记忆包括灵魂都回归简单美好的虚无。随后她迅速找回理智,从口袋里掏出一顶红彤彤的毛线帽,有些粗暴地套在马特脑袋上,打断了他悲哀的情绪。

    “我不会让事情变糟!”佩斯利近乎是无奈地大声保证,“我也不会再做坏事,也不打算吃了你,可以吗?从现在开始我要珍惜我的灵魂……求你了,马特,别再这么思考问题了,你会让我永远也睡不着觉!你把我们的谈情说爱变得非常复杂,搞得我现在都想写论文了!”

    律师呆滞地摸了摸自己的新帽子:“……我们刚才在谈论爱情吗?”

    “谈论你就是谈论爱情,理解你就是理解爱。”佩斯利再一次捂住他的耳朵,“只要你爱我,我也会爱你,马特。我的确是为你留下来的,但那完全出于我个人的意愿,因为被需要才能让我完成自我价值的升华——你不相信吗?”

    马特笑得十分开心:“我知道……但是你不会爱我,佩斯利,你不相信爱。”

    “谁说的?我相信广义的爱。”

    “我指的是狭义的那种。”

    “那又如何?你不是也没找到答案吗?”

    “什么答案?”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听到我说话。”佩斯利的声音变得低沉而飘渺,她在复述一段很久之前的记忆,“我已经很久没有去教堂了。关于上一次,我向你询问的那个问题,你至今未给我解答,我想我得自己去寻找答案。”

    “——你找到了吗?”

    马特没有回答。他愣了一小会儿,才想起来这是他自己说过的话*。

    佩斯利慢慢凑近他,在此刻的水平线上,整个高空只有他们两个人。

    “如果有人不相信上帝,却坚持成为信徒。那么我不相信爱,也依然可以爱你。”

    她低下头亲吻他的额头,同时拿走了他手里的刀:“我祈求你的原谅,我会按照你的意愿行事,即使这不是我的本意——回头见。”

    呼吸之间,佩斯利在他身边消失了。仿佛一场明白无误的梦境。

    ————————————

    蝙蝠侠从毛毛的尾巴中挣脱出来。

    毛毛的重量只抵得上一把手枪。稍不留神,它就被举起来朝着远方扔去。它摔在一辆车的车门上,身体和钢铁相互碰撞,在空旷的街道上留下令人惊惧的回音。

    它越来越焦躁不安,而蝙蝠侠则一如既往地冷静——哪怕他才是比较狼狈的那一个。犹豫了片刻后,毛毛再一次冲了过去。蝙蝠侠迅速抓住它伸过来的手臂,与此同时,毛毛那具漆黑的身体中传来一阵急促尖锐的警报声。

    刚刚被吞进去的金属棍终于开始发挥作用。毛毛疑惑地歪了歪脑袋,下一秒,强烈刺眼的火光爆裂开来,一场小型爆炸在它体内诞生,白色的光芒透过它身体的裂缝照亮了街道。蝙蝠侠毫不留情地扯下了它的手臂。毛毛身形扭曲,像应激的猫一样从蝙蝠侠手中跌落。它的小半边躯体和翅膀的一角都被炸碎,仿佛被摔碎的玻璃花瓶。蝙蝠侠看向自己的战利品,那截手臂脱离主人后迅速萎缩消散,只留下最开始的形态——一块手枪零件。

    毛毛在地上止不住地翻滚。它试图飞向半空,但身体早就失去平衡,最后只能被蝙蝠侠摁在原地。这只破碎的生物并不害怕,也不伤心,只是用黑色的脸庞自下而上凝望着对方。

    “你赢了,蝙蝠侠。”

    蝙蝠侠喘着气,手上的力道却很稳。他单手摁住毛毛的胸膛,另一只手则摘下了带血的面具。

    “我没有赢,你也没有输。”布鲁斯·韦恩宣判道,“我们都会活下去。”

    “……请代我向佩斯利·连恩传达一条信息——我不会做你的选择题,永远不会。”他蓝色的眼睛不再平静无波,冷峻的怒火已然浸透一切。他的声音像是一只野兽在低声咆哮。

    “因为我,才是那个制定规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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