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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事已至此, 请先冷静下来——别晃我了警长,把手从我肩膀上拿开,我知道你想掐我的脖子。”

    佩斯利把戈登推开时没用多大力气, 但他仍然极为夸张地后退两步, 垮下肩膀, 手臂垂在身前, 悲愤地盯着她。有一小缕头发被海风吹乱, 凌乱地搭在老警长因为夜以继日地皱眉而布满沟壑的额头上,让他看上去仿佛是在超市里抢购特价商品时被人狠狠踩了两脚, 连嘴唇上的小胡子都格外萎靡。他颤抖的手指着佩斯利:“……枉费我那么信任你, 连恩。你们这些给政府做事的全都不靠谱……”

    “其实,我是因为在政府里干不下去才辞职的。”

    “别说了。”戈登别过脑袋, “我不想听……无论如何, 这一切都是我的责任。”

    佩斯利看着戈登坚毅沧桑的侧脸, 在困惑中沉默了一会儿, 随后好奇地问道:“你平常也是这么戏剧化吗?”

    “这是为了表达我痛苦的情感!”

    “你表达得再夸张, 我也不会愧疚的。”佩斯利冷酷打断了他的戏瘾, “你说的没错,詹姆斯,这的确是你的责任。是你亲手把重要的证据交给了一个不值得信任的人,或许你应该思考一下,你的决策能力是否还能胜任领导者的工作?”

    此话一出, 佩斯利立刻就搞明白, 芭芭拉·戈登身上那种毫不犹豫地接纳所有质询的习惯究竟是从何而来。戈登警长睁大了眼睛, 脸色突然变得非常难看。他的脑袋微微颤抖着, 连带着额头上的头发都在发抖。一开始,佩斯利以为他终于对自己去魅, 决心憋着一口气重新回到工作岗位,但他只是沉默着转向大海,把手臂伸进工装外套宽大的袖口里,莫名其妙地从里面掏出来一罐啤酒,就好像话剧演员随意地捡起舞台上的道具。

    “的确如此。”戈登打开了偷藏的酒,“从一开始,我就不是个彻底的警察……我总是在徇私……”

    这回佩斯利有点愧疚了:“呃、我不是这个意思……”

    “如果没有你,还有蝙蝠侠,我总是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他甚至开始举一反三了——“但这是哥谭,博士,没人能在这里从头到尾地贯彻正义,这条路行不通的。你不能强求我变得既公正又严谨,除了司法体系不相信任何外力。”

    佩斯利耐心地接话:“那么,你知道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吗?”

    “我不知道。”戈登摇了摇头,看上去愁苦又悲伤。

    “那就不要浪费时间去思考了。”

    “……什么?”

    “我说,不要浪费时间了。社会学不是你坐在这儿自我反思就能反思出来的东西。”佩斯利趁戈登恍惚的时候抢走了他手上的啤酒,“你需要的是文献检索和田野调查,而不是伤春悲秋,有这时间还不如去写论文——而且芭芭拉之前告诉我不准你喝酒。”她冷漠地倒掉里面的液体,然后把空易拉罐扔进了身边的垃圾桶。

    戈登在一旁恼羞成怒:“你管不着!……你什么时候和她关系这么好了?”

    “哈哈,你也管不着。”佩斯利冷笑着回敬他。

    “我管不着?好啊,我知道了。让我猜猜我该管的是什么——那个该死的u盘!你到底把他放到哪儿去了?”

    佩斯利一脸严肃地安抚对方:“别担心,既然我忘了这件事,那就说明、”——她把“这东西完全不重要”咽进肚子里——“说明我已经把它交给了一个更合适的人选。”

    “交给谁了?”

    “为了彼此的安全着想,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戈登狐疑地看着她,“你不会全都忘了吧?”

    “怎么会呢?”佩斯利看上去更加严肃了,“这关乎着许多无辜的生命——或许还有某些人的清白。在你眼里我就这么不靠谱吗?”

    “那你为什么还会关注这个案子?”戈登的疑虑仍未消除,“既然你已经找到了‘更合适的人选’?”

    “我准备收集下次上课要用到的材料。”

    “既然你不喜欢媒体报道这个案件,就更不可能让你的学生了解细节……”戈登终于从大脑简单的码头工人模式中稍微恢复过来,“所以你在骗人——这可不能增加我的信服度,博士。”

    佩斯利默默盯着他的眼睛,仿佛正在透过心灵的窗户窥探对方的思维。戈登坚定地回望着她,脸上仍然带着未褪的怒火——不知道是因为佩斯利动机不明的行为还是为了那罐被倒掉的啤酒。最后,佩斯利叹了口气,自觉退出了这场没有意义的对峙。

    “好吧,我在排查嫌疑人。”

    “……你已经找到嫌疑人了?”

    “不是你想的那个嫌疑人。”佩斯利抬起头,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乌云照进她的眼底,“让我们假设,有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家伙正在监视你,并把你的行踪卖给其他人,他的关键词是‘蝙蝠’……”

    “你又在抹黑蝙蝠侠!”

    佩斯利露出了然的微笑:“我可没说这人是蝙蝠侠,是你说的。”

    “……”戈登一时觉得胸闷气短,必须得捂着胸口说话,“可你都说了蝙蝠……”

    “难不成蝙蝠是蝙蝠侠的专利吗?”佩斯利故作惊讶地反驳他,“是蝙蝠侠擅自使用了蝙蝠的名字。他和这个动物的关联完全是一厢情愿的。要是认真探讨一下,那家伙的正统性说不定还不如我的教会。毕竟法律尊重宗教自由,但是不尊重当蝙蝠侠的自由。”

    “这就有点夸张了……”见多识广的戈登试图从佩斯利的话里找到漏洞,没好气地问道:“话又说回来,你怎么知道那就是个人类?说不定是鬼魂什么的在监视你呢。”说完后他快速补充:“——我可不是在给蝙蝠侠开脱。”

    “因为它们只能通过人类眼睛观察世界。”佩斯利压低声音,露出故弄玄虚的微笑,“或者说观察我。”

    戈登突然打了一个冷颤,却不知道为什么,某种模糊的不安感悄悄掠过他的心间。属于警察的本能在心中自问:她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所以,我把所有可能是蝙蝠的家伙列出来,按照嫌疑大小排列,从小到大一个一个地排查过去……”

    “从小到大?为什么不从嫌疑最大的开始查?”

    一阵汽笛声从远方传了过来,像漩涡一般将所有微弱的人声都吸纳进去,一时之间整个海湾都充斥着船只离港前漫长的喧嚣。两人不约而同地回到沉默的状态中,目送着那艘吃水很深的货轮驶向茫茫大海,像一条鲸鱼年迈的背鳍。佩斯利盯着大船拖拽在身后灰白色的条形波浪,试图看到浑浊的海面之下那些存在与不曾存在的遥远回忆。

    汽笛声渐渐远去。佩斯利的声音仿佛也要随风而去:“……因为这已经不是找到嫌犯就能了事的问题了。”

    戈登抓着栏杆,有些不自在地挪动双腿。

    “我不知道是谁在看着我,遇见的每个人都有可能。”佩斯利平静地说道,“我不希望我在与其他人交流时变得疑神疑鬼,这会毁了我好不容易得来的正常生活。正因如此,我得尽快确保他们身上的可能性都是零。”

    戈登很想问问“如果不是零的话要怎么办”,但出于一些莫名的原因,他还是忍住了。警长干咳两声:“所以,你排查到蝙蝠侠了?”

    “还没轮到他呢。”佩斯利转过头,笑着说出了戈登最不想听到的一句话:“——你也在我的嫌疑人名单上,长官。”

    这一次,戈登没有生气,也没有因为佩斯利的怀疑而感到失望。他清楚地意识到,这的确是个事关重大的问题——不仅关乎佩斯利的正常生活,也关乎自己的身家性命。他镇定自若地点了点头:“我要怎么洗清我的嫌疑?”

    “别太紧张,其实你不太符合我的侧写。”佩斯利长叹一口气,“我甚至都没想过你,只是我把布鲁斯·韦恩的脱衣舞视频发给芭芭拉时她提到了你,所以想着来看看你的新工作……”

    “等一下,布鲁斯·韦恩的什么东西?”

    佩斯利假装没听见对方震撼的发问,继续说道:“然后,我回忆起这个让你头疼的案子,稍微去了解一下近况,随后就注意到哥谭警方不怎么出色的行动效率——你们每天晚上抓到的罪犯里面有多少是蝙蝠侠送进去的?”

    戈登的肩膀彻底垮了下去:“我再说一遍,我已经不是……”

    “不,你必须是。”佩斯利抬高声音打断他,“你必须重新回到警局里,詹姆斯。我调查过你的履历,现在的警察局长和你比起来完全不够格。在其位谋其政,如果你当不了警察,干十年的卸货工人也破不了案。”

    “我知道……但是这很复杂……”

    “当然很复杂,这个世界上哪有不复杂的事情?”佩斯利突然露出一丝嫌弃,“如果不是芭芭拉志不在此,她完全有机会代替你……但现在只有你了——现在,你得带着关键证据返岗,借着这个案子做跳板,发展自己在部门里的势力。等到了合适的时候,就去检举现任局长受贿,或者别的什么犯罪行为,反正总能找到的,然后挤掉他,把他办公室前面的名牌换成你自己的……”

    “你为什么对这个流程这么熟悉啊……”

    “既然你说,没办法成为彻底的警察,那就不要去当。现实中从来都没有纯粹的概念。”佩斯利一把拽住戈登的胳膊,从他另一边的袖管中掏出了最后一罐啤酒,在对方反抗之前沉声说道,“你知不知道,你离开之后,蝙蝠灯在晚上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了?”

    戈登抢夺啤酒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瑟缩着抽回手臂,抱着自己的手肘陷入了沉思。

    “所有人都在依赖蝙蝠侠。”佩斯利十分自然地略过了教会在其中推波助澜的作用,“这对司法体系很不友好,对蝙蝠侠也很不友好,得有个人去做出改变了,警长。”

    终于——戈登的眼睛终于亮了起来。不出所料,他毫不犹豫地肩负起了这项被硬塞给他的重任,之前那个悠闲自得,偷偷把啤酒藏在袖子里的中年男人彻底消失了。警长的眉头再一次紧皱起来,重新开始忧心忡忡地思考那些沉重的问题。

    “今天晚上,我说的那个贩药组织会在港口交易。”戈登指着脚下的货轮,堆成小山的圣诞树们平静地躺在甲板上,“那就是他们用来掩护自己的船。我从几周前开始就盯着他们了,但是从来没有靠近过。”

    “那今晚就得行动了。”佩斯利立刻接话,“我会帮助你的——作为弄丢证据的赔偿。”

    戈登犹豫了一下:“所以,呃、我已经没有监视你的嫌疑了?”

    佩斯利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嘴巴张开又合上,似乎在心中酝酿更加委婉的说辞。最后她诚恳地摇了摇头:“这么说吧,詹姆斯——如果你有这个能耐,这时候早就当上局长了,还用得着我来给你出谋划策?”

    “……”

    戈登的脸色变得铁青。他伸出手指着佩斯利,又回过来指了指自己,然后气急败坏地在外套内袋里掏来掏去。佩斯利以为他会掏出第三罐啤酒,但他只拿出来一个小小的白色药瓶,从里面倒出来两片药丸吞进嘴里。吃完药后,他紧抿着嘴移开视线,一个人默默平复心情。

    “……你真的得高血压了?”

    戈登的声音猛地激起一群在海滩上觅食的海鸥,和刚刚的汽笛声相比也不遑多让——

    “这是维他命!”

    第132章

    晚上九点, 一层灰白色的雾悄无声息地占领了港口,海风裹挟着潮湿的寒气钻进人的骨头缝里。路灯之下,几个黑色的人影沿着海岸走来走去, 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 仿佛从海水中爬上来的无形亡魂, 风一吹就散了。

    没过多久, 天上开始下起小雨。冰冷的雨水驱走了仅剩的一点睡意。佩斯利蹲在路边, 百无聊赖地盯着远方曲折的海岸线,没多久就移开了视线。

    她的目光逐渐放空, 飘到漆黑的海面上。大海上方的夜空是暗沉的深蓝色, 既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海天之间界限分明,仿佛一杯沉淀许久的乳浊液。几个微不可查的黑点从夜幕中划过, 大概是匆忙赶回巢穴的海燕。这些自由的鸟呆呆傻傻, 既不会说话也不会唱歌, 警惕且明智地远离人类群落, 丝毫不关心翅膀底下的世界会有多少烦恼。

    佩斯利没来由地想到, 她从来没在哥谭见过第二只渡鸦。这个生命力顽强的种群似乎并不愿意在哥谭久留, 只剩下最聪明的一只到处作威作福。每一次猫出现在自己面前时都呈现出不同的花色不同的体形,但渡鸦永远保持不变。或许堂吉诃德也有着许多身体,但它们都是如出一辙的黑色,即使换了也不会有人注意到。

    海燕们消失在视野里。雨珠落进佩斯利的眼睛,感觉像是被细长的针戳了一下。佩斯利闭上眼睛, 免得受到严重污染的雨水把她的视力变得更糟。

    戈登猛地打了一个喷嚏。

    他的脸被冻得发紫, 算不上茂盛的头发被打湿后贴在额头上, 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加年迈。老人家哆哆嗦嗦地举着望远镜, 带着比佩斯利强一百倍的毅力持续观察堤坝下方一段宽阔的车道。他关注的那块区域此刻没有人影,几辆大型货车停在港口边缘没被灯光笼罩的地方, 边缘不甚清晰,像一排蠢蠢欲动的大型动物。冬天的雨下得不算大,但雾气扰人,而且迟迟不停,大大降低了留在室外的人类的身体素质。

    警长显然不会被这点天气因素阻碍,尽管他们已经在同一个角落里呆了几个小时,他的眼睛里仍然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稍微冷静一会儿之后,戈登有些愧疚地看向佩斯利,觉得让对方陪着自己干等似乎有些不太道德。

    他转过头,刚想劝对方回去,就看见连恩博士面无表情地打开了一罐啤酒——从他身上没收的啤酒。佩斯利像是因为电影太无聊而走神的观众,使劲给自己找点别的事干消遣时间。见戈登看了过来,佩斯利默默把手上的酒转移到离他比较远的另一只手,好像生怕他抢走似的。

    戈登翻了个白眼,彻底不在乎佩斯利会不会感冒了。他的目光重新回到望远镜里,却总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就是那种想生气又不知道为什么生气的感觉。警长抹掉脸上的雨水,一时间开始长吁短叹,叹气的声音格外突兀,生怕佩斯利因为走神听不见。

    在第五次夸张的叹气声传过来之后,佩斯利也倦怠地叹了口气:“怎么了?”

    “其实我已经戒酒了。”戈登扫了她一眼,“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带酒吗?”

    为了满足对方旺盛的表达欲,佩斯利平稳地回答:“不知道,跟我说说。”

    “我已经观察那群可疑的家伙好几个星期了……今天,本来是要和他们鱼死网破的,所以拿了两瓶酒壮胆。”

    佩斯利点点头,又喝了一口酒,神色淡然,戈登有点怀疑这人根本没听见自己在说什么。不过心里话已经开了一个头,他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说到底,我得弄明白他们到底在做什么。这个组织像铁桶一样没什么破绽,我已经浪费了很多时间,起码得让他们露出马脚吧?”

    这回佩斯利连反应都没有了,手指把易拉罐捏得嘎吱作响,声音落到戈登耳中变得格外烦人。警长较劲一般抬高声音,倔强地干扰她:“——所以,多亏了你,博士。我决定继续当警察,干警察该干的事……虽然这条路更加困难。”

    “不仅困难,而且效率不高。”

    “……你竟然会听我说话!”

    佩斯利被戈登无比感动的声音吓了一跳。她困惑地看着他,然后指了指脚下:“我不仅在听你说话,还在帮你干活——你刚才错过了两辆面包车。”

    戈登忙不迭地举起望远镜,果然看见两辆银色的车缓缓停在卡车前方的不远处。此时车门敞开,一些形迹可疑的人偷偷摸摸地从里面走出来,一些人的手里明显拿着武器。这群人明显受过专业的训练,用一种严密的队形包围了寂静的货车。尽管没人能看见头顶上监视的两个人影,戈登还是屏气凝神,迅速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相机,开始尽职尽责地拍摄现场照片。就在他全神贯注的时候,佩斯利的声音隔着雨幕轻飘飘地传了过来,但他没怎么听清楚。

    “你说什么?”

    “我说——然后呢?”佩斯利放缓语调,“你原本打算鱼死网破,具体是要干什么?”

    “当然是干些蠢事。”戈登一边拍照,一边有些敷衍地回应道,“比如拿着枪闯进去,趁他们不备打倒所有人,找到他们的犯罪证据……”

    他说着说着突然倒吸一口凉气。佩斯利眯起眼睛,看见昏暗的夜色中,竟然真的有一个人影蹑手蹑脚地靠近了车旁边的人。他提着两把枪,短短几秒钟就悄无声息地撂倒了两个负责警戒的守卫,虽然意图不明,但明显和其他人不是一伙的。

    “啊……”佩斯利慢吞吞地把这个人影和记忆深处的某个人联系起来——主要是因为他的造型实在是很独特,“那是红头罩。他的地盘已经扩散到这里来了吗……”

    戈登捏着望远镜焦急地站了起来:“他在破坏犯罪现场!”

    “他只是在干你没能干成的事。”

    “什么没能干成的事!”戈登彻底气急败坏地瞪着红头罩,对方完全没能感受到远方的老警长的怨气,正在卖力地干掉所有可以看见的敌人。“是我悬崖勒马不打算干的错事!……我们得去阻止他。”

    “说得没错。”佩斯利积极地鼓励他,“红头罩已经变成哥谭黑恶势力里面的佼佼者了,把他抓回警局,你一定能官复原职的。”

    “……我要是能抓到早就去抓了!”警长正在焦急地思考着。可能是因为频繁生气,他的大脑供血充足,思考起来也格外活跃,“等等!博士,你认识红头罩?”

    佩斯利一脸正直地点头承认:“我只认识他不犯法的部分。”

    “这时候就别跟我玩这个了!”戈登一把抓住佩斯利的手腕,“你认识他,所以他也在你的嫌疑人名单上,对不对?说不定这家伙就是一直在监视你的蝙蝠呢!你一来他也跟着过来了——你可不能放过他!”

    “……詹姆斯,如果你想求我帮忙,直说就好。我不会拒绝你的。我真希望你这种离间的手段能用来抢夺局长的宝座——这不是很熟练吗?”

    “……”戈登憋着一口气,缓缓地闭上眼睛,几秒钟后已经变得平静无比。他十分顺从地点了点头,突然福至心灵般弄明白了和佩斯利相处的重要前提。如果他有幸能和下面正在打人的红头罩交流一会儿,一定会惊讶地发现,在这个方面,他们两个人得出的结论竟然无比相似,简直可以互相引为知己。

    “我明白了,我会考虑一下的。”戈登认真地说道,“所以,佩斯利,你能帮我把红头罩拦下来吗?我不希望他破坏我们的调查。”

    佩斯利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远处。她已经把手里的易拉罐捏成了一个小小的圆片,表情依旧平淡冷漠。没人能看出她在想些什么。

    “我知道。”

    ————————————

    红头罩对自己深入敌营的能力一向十分自信。

    车头有两个,车尾有四个,剩下的各自分散在角落里,这些人已经全部被他解决了。他观察这几辆港口的货车已经有好几天,早就摸清楚了现场的情况。

    红头罩不知道这些车里到底藏着什么,但绝对不是好东西。哥谭的港口一向热闹非凡,一直以来都是许多哥谭市民重点关注的区域。按照已有的历史经验。这些在半夜里神出鬼没的货车或者轮船里常常像盲盒一样藏着各种不该出现的物品,比如毒-品、武器、没有护照的外国人和外星人、不知死活从其他地方跑来哥谭发展事业的反派,以及几十吨会发光的绿色石头。

    因此,红头罩也习惯用开盲盒的心态对待这些交通载具。一般来说,外面看守的人越多,里面的东西就越值钱。按照这个规律,今晚货车里的物品大概会是一般值钱。

    就在他要打开车门一看究竟时,一个坚毅的男声从他身后响起:“住手!”

    他回过头,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詹姆斯·戈登额头上的两缕头发。

    “不许动,我是警察!”戈登喊得中气十足,用一支小巧的手电筒照亮了对方的上半身,沾满雨水的红色面具闪闪发光,像一团坚硬冰冷的火焰。红头罩完全没被戈登吓住,反而发出了讥讽的笑声:“我听说你早就不是警察了,戈登。”

    “……你认识我?”

    “但你不认识我。”红头罩举枪指着他,“离远点儿,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既然退休了就回家钓鱼去。”

    戈登也冷笑,笑容里全是虚张声势:“你知道那里面是什么东西吗?”

    “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我拿到了就是我的——现在滚开。”

    戈登当然不会乖乖滚开。他注意到红头罩虽然看上去很凶狠,对自己却没什么攻击的欲望,看上去只是个暴躁的年轻人。戈登正对着他的枪口,突然意识到他们双方完全还有着转圜的余地,或许根本没必要搞得剑拔弩张的。

    于是,戈登放下手电筒,缓缓地举起了手:“好吧……听着,我没有恶意——我监视这群运货的已经好久了,其实你替我干了我想干的事,现在我只想打开车门,看看货车里有什么,然后拍两张照片,可以吗?”

    红头罩微微歪着脑袋,语气稍微缓和下来:“啊……看来你的退休活动比钓鱼刺激一点。”

    “哈哈……咱们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赶紧把手头上的麻烦解决掉——今天晚上真是够冷的……”——这话说得很诚恳,戈登在这地方守了半夜,膝盖早就因为风湿隐隐作痛,要不是意志坚定早就站不稳了。

    “所以我才让你去——”红头罩话说了一半,突然在原地消失了。

    戈登愣了一下,重新打开手电筒,但一个人影也没能看到,仿佛刚才那个戴着面具的男人也是某个飘忽不定的海中亡魂。他迷茫地四处看看,手电筒的光扫过前方的地面,突然照亮了落在车底的两把枪。

    “……”戈登握着手电筒的手指微微颤抖。他不仅看见了两把枪,还在那两把枪中间看见了一小团黑影,恰好落在一滩银色的水洼中。

    三秒钟后,警长灵活的脑袋迅速把眼前的现实连成了一个完整的句子——

    红头罩变成了一只刺猬。

    棕色的刺猬,浑身都被雨水打湿,似乎没能搞清楚发生了什么,迷惘地瞪大了眼睛。

    戈登缓慢地转过头,看向背后的始作俑者——与此同时他悲哀地发现,他自己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佩斯利若无其事地走到他身旁,不知何时脖子上多出了一条围巾,自然地说了一句:“唉,今天真的很冷。”

    随后,她走到车门前,带着平淡的好奇拉开门闩:“赶紧干活吧——对了警长,把刺猬捡起来,别让他淋感冒了。”

    刺猬趴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还没有手枪大,乍一看好像真的在瑟瑟发抖。

    “毕竟小动物都是很脆弱的。”

    ——距离脆弱的红头罩彻底弄明白现状还有五秒钟。

    第133章

    随着门闩一阵响动, 车厢门向外敞开,细密的雨水立刻打湿了门前的折叠踏板。随后,一束来自手电筒的强光打进车厢内部, 首先被照亮的是一列印着整齐商标的塑料箱, 乳白色的外壳反射着幽幽的冷光。

    佩斯利扫了一圈, 确定车厢里没有人埋伏, 便扶着门框慢吞吞地踏上去。雨势变得越来越大, 雨点打在头顶的铁皮上,像有一群全副武装的小人在天花板上跑来跑去。随后, 车厢外又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直接盖过了白噪音一样的雨声,紧接着是一连串模糊的咒骂。

    佩斯利没去理会外面的响动, 仔细打量着这个密闭许久的空间。空气里有一股微甜的薄荷味。考虑到这地方摆放着的各类实验器材以及叫不上名字的精密仪器, 这股薄荷味的来源大概是某种正在挥发的化学试剂。

    她停下脚步, 仔细思考了一会儿, 没能想到有什么薄荷味的东西可以用来制毒或者制药, 反而是做□□的时候可能会用到那些甜丝丝的药水。车厢地板上铺着一层防水布, 像一块银色的湖泊,佩斯利蹲下身子挑起防水布的一角,下面一层湿漉漉的,可能是下雨漏水,也可能是泄漏了一些比水的成分更加复杂的东西。

    佩斯利的视线缓缓往上移, 看见角落里有一个拆封后敞开的箱子。没等她进行下一步动作, 剧烈的敲击声再一次从她身后响起。

    戈登冒着雨狼狈地出现了。他身形扭曲, 一个不慎将后腰磕在了货车保险杠上, 坚硬的骨头和更坚硬的钢铁相互碰撞。他疼得弯下腰,但仍抱紧了手里的外套, 外套里的东西正在上蹿下跳,恶狠狠地撞在老警长的下巴上,直接造成了第二次伤害。戈登大叫一声,有些崩溃地朝佩斯利大喊:“救救我!”

    佩斯利回过头,爱莫能助地看着对方:“对不起。我没想到这家伙变成刺猬也很恩厉害。”

    “那就把他变回去啊!”

    “别冲动……我们连刺猬都打不过,他要是变回去就更麻烦了。”

    被外套裹着的刺猬气急败坏,正在胡乱扑腾,背上的尖刺穿透夹克衫,径直扎在戈登的手指上。好在戈登毅力惊人,即使被扎了也不愿松手,只是把这份痛苦转移到了夸张的肢体动作上,一边怪叫一边甩动手臂,仿佛是在雨幕中跳舞。

    佩斯利转动手电筒为警长和刺猬打光,一脸严肃地抿着嘴唇,似乎是在思考什么对策。戈登挣扎着爬进车厢,在搏斗之余期待地盯着佩斯利:“那我们有什么好办法?”

    “……”佩斯利微微仰起头,“长官,你有没有听说过‘棘手’这个词?”

    戈登愣了一下:“怎么了?”

    佩斯利努力憋笑:“你有没有觉得,现在的情况就是非常形象化的‘棘手’?”

    警长的脸庞扭曲了——或许是因为他的手的确被戳得很痛。他用这张扭曲的脸对着佩斯利咬牙切齿:“一点也不好笑!现在是讲冷笑话的时候吗!”

    棘手的小动物挣扎得愈发剧烈,像个装满钉子的小型炸弹一般在戈登怀里横冲直撞。大概是被佩斯利气得够呛,戈登一个晃神,让刺猬从外套的袖口里钻了出来。怒火冲天的刺猬四脚朝天摔在地上。事实证明,即使是红头罩变的刺猬也不可能太灵活,更何况他已经被怒火冲昏了头脑,没办法迅速爬起来。预感到刺猬真正的攻击可能是自己,佩斯利眼疾手快地从实验器材里拿出一个量杯,十分精准地扣住了那一小团脏兮兮的东西。刺猬身上的毛被打湿,又经历过一番挣扎,此刻一缕一缕地胡乱纠缠在一起,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只能从凌乱的毛发中看见一个小小的鼻尖,湿漉漉的鼻头贴在玻璃内壁上愤怒地抽动着。

    “天呐……”戈登甚至都有点同情红头罩了,有些不忍地别过头去,“事情非得发展到这一步吗?他刚才好像也挺好说话的……”

    佩斯利叹了口气:“其实他不太好骗——而且是你坚持让我动手的。”

    刺猬又开始在量杯里上蹿下跳。佩斯利不得不用力摁住才没让他把量杯顶开。作为一只四肢短小的小型动物,他唯一能发出的叫骂只会是尖锐细小的“唧唧”声,听上去很没气势。只活泼了一会儿,刺猬就精疲力尽,趴在地上打了好几个喷嚏,连身上的刺都萎靡下来。

    戈登此刻已经完全忘了自己被扎破的手掌,十分感性地捂住胸口,仿佛红头罩真的是从路边捡到的可爱小动物:“他感冒了!佩斯利,我记得这种动物一受惊吓就会应激得心脏病,他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佩斯利低下头观察了一会儿,只能看到刺猬的眼睛里迸射出万分强烈的怒火,仿佛要穿透杯壁把外面的人当场烧死。在戈登惊恐的视线中,佩斯利突然咧开嘴,露出一个有点阴森的笑容:“别给我做出这幅无辜的样子。我知道你干了什么。”

    她的威胁很模糊,有点像是在钓鱼执法。但刺猬竟然真的冷静了一点,甚至有些惊疑不定,开始思索自己最近到底干了什么坏事才招来如此横祸。可能红头罩做的坏事太多,他一时半会儿想不到具体的事件,在杯子里转了一圈后略显心虚地平静了下来。

    随后,佩斯利抬起头诚恳地看着戈登:“放心吧,他得心脏病的几率比你要低一点。”

    听到这话,戈登得心脏病的几率果然增加了。他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冷漠地越过佩斯利,把她和刺猬一起抛在脑后。他捡起地上的手电筒,开始观察车厢内部的环境,很快就变得激动起来。

    “这些器材……还有化学原料……他们果然是在偷偷制药!”戈登立马从怀里掏出相机,拍得十分起劲,恨不得把每个角落都变成调查出来的证据。佩斯利盯着瑟瑟发抖的刺猬,正在纠结要不要把身上的围巾拿下来替他保温——如果设身处地地为红头罩着想,作为在哥谭叱咤风云的重要人物,变成刺猬后因为得流感被冻死实在不是什么体面的退场方式。

    戈登的快门声仍在响个不停,老警长口中一直在念念有词,作为背景音实在是有些烦人。佩斯利还是没舍得自己的围巾,在车厢里转了半圈,从某个货柜里翻出一盏酒精灯,点燃后有些寒酸地摆在了量杯旁边。

    此时戈登也已经在翻箱倒柜,试图找到更加具体的犯罪证据。他把脑袋伸进敞开的塑料箱,喉咙里发出疑惑的声音:“这是什么?”

    他拿出一叠装订在一起的纸张,有些迟钝地念出了抬头的名字:“……哥谭市立大学?”

    没等他想明白,佩斯利已经冷酷地开口提醒:“警长,你没看见那些箱子上的商标吗?”

    “……什么商标?”

    “韦恩集团的商标。”佩斯利的眼睛在酒精灯的焰火中若隐若现,“我猜,这辆车里的东西是韦恩捐给学校实验室的器材,而你手上拿着的应该是货物清单,上面有具体的项目名称和实验室负责人的名字——所有的东西都合规合法,不是你推测的那种违法的地下实验室。”

    “……”戈登的手开始颤抖。在看清那些密密麻麻的单词后,他整个人都萎靡下来,一缕被打湿的头发粘在额头上:“我花了好几个星期……结果从一开始就搞错了?”

    “别这么想。”佩斯利有些敷衍地安慰道。“这里一定有问题。普通的实验器材可不需要一群荷枪实弹的雇佣兵半夜护送——就算你不相信自己,也得相信红头罩的眼光。他一定是因为知道这里有利可图才会过来抢劫的。”

    说完,两个人一起期待地看向红头罩。缩在量杯里的刺猬用前爪抹平了脸上的毛,好露出眼睛轻蔑地翻白眼。随后,刺猬冷漠地转身,背对着佩斯利,明确表明了自己坚决不愿合作的态度。

    “……告诉我吧!”戈登猛地冲过去捧住量杯,“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告诉我你知道什么,我愿意替你当刺猬!”

    此时的佩斯利仍在说风凉话:“刺猬也不是想当就当的。”

    戈登终于回过味来:“……我们就不能全都当人吗!”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古怪的响动。佩斯利抬起头,看见不久前被红头罩制服的其中一个雇佣兵正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额头上的血顺着雨水流了满脸。面容模糊的男人缓缓举起手里的武器,枪口正对着车厢里的人。

    他没有给其他人留下任何反应的机会,径直开了枪。子弹的准头不太好,只打碎了正在燃烧的酒精灯,玻璃碎片和灼热的酒精向四周迸裂。佩斯利偏头躲开,身旁的烧杯也顺势翻倒。刺猬立刻朝门口跑去,仗着体型小很快就消失在雨幕中。

    在第二枪还没出膛时,袭击者手里的武器突然颤抖着脱离了主人的手掌,在半空中扭曲变形,变成了某种黑色带翼的生物。这个本来就头脑昏沉的男人被吓了一跳,被紧接着跑过来的戈登直接扑倒在地。戈登把人重新打晕,担忧地转向身后,看见佩斯利正慢吞吞地走下货车。在昏暗的光线中,她的左手连着手臂,包括小半张脸都鲜血淋漓。如果没有她帮忙遮挡,那只刺猬不可能这么活蹦乱跳地溜走。

    佩斯利并不在意自己的伤势。她随意地看了眼被划伤的手掌,然后抬起头,盯着刺猬离开的方向。

    戈登反而变得十分紧张,无措地伸出手:“我们得去医院……还有刺猬怎么办?”

    “你可以离开了,警长。”佩斯利微笑道,“虽然没有红头罩,好歹还抓住了另一个知情的人,希望你能把握机会。”

    “但是你的伤……”

    “我的伤不重要。”佩斯利轻声打断他,“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他变成刺猬吗?”

    事到如今,戈登也早就搞明白,红头罩变成刺猬绝对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他疲惫地闭上眼睛:“因为他干了坏事?”

    “他干多少坏事都轮不到我来教训。我又不是他的监护人。”佩斯利再一次露出了阴森的笑容,鲜血从脸上细碎的伤口流到下巴上,“既然他碰巧落到我手里,干脆抓住这个机会,把他真正的监护人引出来……就算再忙也不该逃避教育责任,对不对?”

    ————————————

    红头罩深刻地明白被佩斯利·连恩抓住的严重性。

    不管他是因为什么事被抓的,反正一定要赶紧跑——想想那只失踪的兔子就知道了。同为长毛的小型动物,哪怕不被佩斯利养的鳄鱼当零食吃掉,也会被她本人当擦脸巾、抹布或者逗猫棒胡乱使用。红头罩宁愿在阿卡姆常住也不愿被佩斯利关着,毕竟阿卡姆的医生再怎么样也会把他当人看。

    至于那个开枪的家伙会不会造成伤害,并不在刺猬的考虑范围内。佩斯利是强大的法师,如果她再缺德一点,说不定会直接把整个世界变成家养宠物展览会,一把枪根本不可能对她造成威胁。因此红头罩跑得理直气壮,还时刻不忘调转方向掩盖行踪,充满了反追踪意识,生怕再被抓到。

    在精湛的逃跑技术之下,不到两分钟,他就被一只尖锐的爪子摁在了绿化带里。

    刺猬挣脱无果,气急败坏地扭过头试图咬人,却看到一张破碎的黑色面具,没有五官,面庞平滑,像半块摔碎的瓷器,另外半张脸不知所踪。这个冰凉的生物低下头,好奇地凑近自己的猎物。刺猬剧烈地挣扎着,看见对方只有一只手臂,半双翅膀,上半身和脸庞一样破碎不堪,只剩下两条腿和尾巴还算完好。

    它过了一会儿就松开爪子,平静地坐在一边。刺猬爬起来甩掉身上的雨水,刚想继续逃跑,转身就看见了一个更加恐怖的黑色生物。

    蝙蝠侠站在马路对面,雨水顺着他坚硬的铠甲不断下落。他没有戴披风,像一具亘古不变的塑像,直直地望着刺猬的方向。

    刺猬立刻静止不动了。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只有一个诉求:希望蝙蝠侠永远不知道他是谁。

    可惜他的愿望即将落空。蝙蝠侠的视线逐渐上移。昏暗的夜幕中,佩斯利缓缓走了出来,脸上的血迹始终没被雨冲洗干净。毛毛一瘸一拐地走到她身前,欣喜地蹭了蹭对方的衣摆。佩斯利用完整的手抚摸着它完整的那只耳朵,随后抬起头。

    此时此刻,两个人类隔着一只绝望的刺猬对望,彼此的心里都在思索一些复杂的问题。

    第134章

    刺猬试探着往旁边跑了两步。蝙蝠侠没有动作, 佩斯利也没去看他,只有毛毛立刻敏感地转过身,跳跃着扑过去, 重新把刺猬摁在爪子底下。对方的挣扎似乎让毛毛的兴趣更加浓厚, 它把努力求生的刺猬搓成一个小球, 像猫拨动线团一样拨回了原位, 随后全神贯注地趴在地上, 等着刺猬再一次不自量力地逃跑,长长的尾巴拍打地上的水洼, 引得水花四溅——放在刺猬的眼里大概很没有礼貌。

    刺猬在地上滚了两圈, 不小心和蝙蝠侠对上视线。或许是因为曾经也有过相关经验,蝙蝠侠看上去很是欲言又止。刺猬敏感脆弱的心脏猛烈地跳了一下, 但仍然心存侥幸:没人会把红头罩和一只宠物刺猬联系起来, 就连蝙蝠侠也不可能……

    蝙蝠侠缓缓开口:“你为什么要把杰森变成刺猬?”

    佩斯利隐约听到地上的刺猬发出一阵古怪的叫声, 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但没人在乎一只刺猬的心理活动。她因为蝙蝠侠这种平和的语气而感到惊讶, 甚至有些愧疚, 毕竟白天的时候她还在不停说对方的坏话, 不久之前还试图逼他退休,此刻蝙蝠侠态度这么好,反而显得佩斯利有点小心眼了……

    她满心疑虑,恰好问出了一个刺猬也很想问的问题:“你怎么知道这是红头罩变的?”

    蝙蝠侠盯着佩斯利脸上的伤口,看上去十分和缓, 甚至完全没有身为蝙蝠侠该有的威严:“他变成什么样我都认得出来。”

    除了刺猬没人被这句话感动。佩斯利瞥了眼蹲在一边的毛毛, 露出冷漠的笑容:“没人拥有这样的能力, 除非你有着能够看见本质的眼睛——字面意义上的那种眼睛。”

    “就连你也没有吗?”

    “我昨天还有呢, 现在没了。”佩斯利实事求是地回答,“但是, 或许你真的有呢。”

    “……你的试探会不会太直白了?”

    “聪明人讲话不需要试探——而且和你这种人聊天真的很累,我真搞不明白其他人是怎么忍受你的。”佩斯利越说越直白,甚至有点伤人了,“我把杰森·陶德变成刺猬,是为了和你见一面,用最快的速度解决一些问题——感谢红头罩,我本来是打算去抢银行的,但是全哥谭抢银行的人太多了,只有经验最丰富的那波人才能和你会面……”

    刺猬再一次试图逃跑。这一回,为了延长捕猎的快乐,毛毛特意等他跑远了一点才开始行动。两只天真的动物遵从本性,在雨中你追我赶,如果忽略刺猬的感受,这一幕还是很美好的。毛毛放慢速度追了很远,一直跑到佩斯利听不见刺猬的尖叫声,才满足地摁住了对方。

    蝙蝠侠看着毛毛的背影,仿佛在目睹两个小孩子追逐打闹:“毛毛一直待在我身边。如果你想见我,没必要这么麻烦。”

    “毛毛不是用来监视你的。”佩斯利搓了搓脖子,摸到一手被雨水稀释的血液,“它没有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她没有询问蝙蝠侠为什么不杀死毛毛,蝙蝠侠也没有问她为什么让毛毛杀了自己,聪明人总是会替彼此保留一点心知肚明的界限,尽量不去破坏现在这种和平的氛围。佩斯利向前走了几步,跨过绿化带,和蝙蝠侠一起站在屋檐下避雨,头顶的滴水兽在夜幕中自觉散发着冷光。佩斯利看着远方的毛毛蹦蹦跳跳地把把刺猬抓回来,不由得也产生了一种监护人看着自己小孩的故意错觉。

    “另外,杰森·陶德马上就要发疯了。”佩斯利缓缓叹气。

    “没人喜欢变成另一个物种。”

    “我的意思是,他作为人类的时候就在发疯。”佩斯利的语气很严肃,显得忧心忡忡,仿佛刚才那个拿刺猬寻开心的人不是她一样,“他这两天很不对劲,说不定变成另一个物种能稍微缓解一下。”

    “你在监视他的精神状态吗?”

    “不需要监视,我又不是你。看一眼就知道了。”

    “……”蝙蝠侠陷入一阵沉默,似乎还有点欲言又止。此时,毛毛终于把刺猬抓了过来。可怜红头罩当刺猬还不到一个小时,就连续经历了许多次生理和心理的打击,彻底被这两个维度的虚弱打倒了,再也没有之前张牙舞爪的气势,干脆四脚朝天倒在地上,浑身散发着自暴自弃的气息。佩斯利温和地开口:“再过几天你就能变回去了,但是在那之前你得找个人照顾你,不然会被野猫叼走的,相信我。”

    ——是跟着佩斯利,从此以后变成一块正面擦桌子背面刷碗的多功能抹布,还是被蝙蝠侠带回家,享受无微不至的关怀,然后被全家人轮流拍照留念,成为整个韦恩家的著名景点……

    红头罩一向都很擅长居安思危,拥抱苦难。他转头盯着蝙蝠侠,湿润的鼻子轻轻抽动,随后毅然决然,满脸悲壮地爬向了佩斯利。

    佩斯利愉快地笑了。被坚定地选择固然令人动容,看到没被选择的一方强忍落寞的眼神更使人心情舒畅。她弯腰伸出手,笑眯眯地看着红头罩乖乖爬进自己的手掌心:“到我这里来,好孩子。”

    刺猬被她捧在手心缓缓举起。佩斯利用衣袖擦干刺猬身上的水珠,看着他萎靡的蓝色眼睛。毛毛轻轻蹭了蹭她的手背,仿佛是在讨要玩具,被刺猬气恼地踹了一脚。

    “我没有监视你。至少现在没有。”蝙蝠侠终于开始干巴巴地辩解了,“我承认我们之间的确有意见不合的地方,也没办法改变彼此的原则……但是我仍然希望能看见一点基本的信任。”

    “我们当然有信任。你都借钱给我了。”

    “……你们已经还完了。”

    佩斯利立刻瞪大了眼睛,比看见蝙蝠侠主动求合作还要惊讶,并且开始由衷地钦佩莉莉的业务水平:“这么快吗?……干宗教这一行真赚钱。”

    刺猬猛地打了个喷嚏,不得不把冰凉的四肢和尾巴缩进肚子里。可惜佩斯利的手掌也不够温暖。刺猬恼怒地瞪着佩斯利,却突然看清了她脸上那片新鲜的伤疤。因为浸泡在雨水中,皮肉泛白,从中渗出的血是淡淡的粉色。尽管没人在乎刺猬在想什么,但红头罩本人还是有了一点沉重的感悟。

    佩斯利其实是会被子弹伤到的。

    佩斯利晃了晃呆愣的刺猬,有点担心他因为体温下降而直接猝死。她把刺猬拢在手中,最后还是解下了自己的围巾,用比较干燥的那一面把刺猬裹紧。这只脆弱的动物体重比兔子还轻,和他的人类形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让佩斯利想起维卡每次把她拖进西伯利亚,再火急火燎地给她套上两层厚衣服。这种担心对方会死又好奇对方能撑到什么时候再死的心理让她有些恍惚。

    从一开始到现在,已经发生了太多事。佩斯利感受到时间从身侧滑过,新的伤口替代旧的伤口。头发在生长,血液在流淌,灵魂也在变形。好像只有蝙蝠侠永恒不变,永远神出鬼没,苦大仇深地盯着所有人,被动获得他们最深沉的爱和最剧烈的恨,仿佛属于他的时间维度比其他人更加漫长。

    ——静止。一个完美的符号,不会褪色的标记,长河中间屹立不倒的里程碑。即使那套制服下面的人肆无忌惮地跳脱衣舞也无法抹去属于蝙蝠侠的威严。

    “……原来如此。”佩斯利感叹道,“蝙蝠侠已经是完美的宗教了,我的教会只是在沾你的光——感谢你创造的经济效益。为表尊敬,我决定不把那段视频公开了。”

    蝙蝠侠隐晦地看了一眼裹在围巾里只露出一张小脸的刺猬,全然不知自己刚才已经逃过一劫:“什么视频?”

    “没什么,一个转移注意力的小把戏。”佩斯利的声音轻飘飘的,“另外,你说得对,信任很重要——我相信你没有监视我。监视我并且告密的另有其人。我这两天正在排查嫌疑人,所以会去找你儿子们的麻烦——不用你替他们担保,我的信任十分珍贵,不会随便分散到别人身上。”

    刺猬已经变得睡眼惺忪。尽管他很努力地想听清那两个人说了什么,但还是体力不支,无精打采地歪着脑袋,引得蝙蝠侠止不住地偷看。不过对方仍然十分正经地皱着眉头,对佩斯利接下来的计划很不赞成。佩斯利故意把刺猬裹紧了一点,让他看上去更有诱惑力:“作为信任的回报,我要从你身上拿走一样东西。”

    蝙蝠侠立刻回复:“信任不是这么运作的。”

    “我拿走一个,再还一个,有来有回。”佩斯利炫耀似的把刺猬举到脸旁边,冲着蝙蝠侠微笑。而刺猬本人则因为反应迟缓,暂时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交换的筹码。“还记得我之前给了你一根渡鸦的羽毛吗?现在我要收回来了。把羽毛给我,我就把刺猬给你,也算是物归原主,对不对?”

    “……”

    这本来是个非常简单的交易,但蝙蝠侠却莫名变得有些为难。佩斯利立刻就注意到了对方的踌躇,语气变得凉嗖嗖的:“你把它扔了?”

    “不……我还保存着,可以还给你。”蝙蝠侠的犹豫只是一闪而过。他最后看了眼刺猬,缓缓地移开了视线,“杰森不会想和我呆在一起的……还是换个条件吧。”

    佩斯利完全不在乎这两个人别扭的关系,十分大度地点头:“你想要什么?”

    “毛毛的身体一直没有修好。”蝙蝠侠向下看去,毛毛趴在他们身边,心满意足地圈着佩斯利的腿,“既然它是你创造的,希望你能把它恢复原样。”

    佩斯利笑了一下:“恢复原样?”

    “失去的东西永远不会再重新回来。”她歪着脑袋观察蝙蝠侠,发现这个人在某些方面甚至有些天真,“我没办法修复它。”她似乎是无意间瞥了眼刺猬,“……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真正的死而复生,先生。如果你觉得一切都可以弥补,或许是因为那些伤口没有毛毛的那么明显。”

    蝙蝠侠的脸色变得阴沉起来,刚刚建立起的信任似乎马上就要崩塌了。毛毛听到自己的名字,好奇地抬起头,碎了半边的脑袋轻轻贴在佩斯利的裤腿上。佩斯利并没有继续说下去,毕竟和平来之不易。她只能继续叹气:“等你什么时候想好条件,我再去要羽毛吧……”

    蝙蝠侠却突然开口:“你不会去找我的儿子们的麻烦。”

    “怎么不会?”

    “因为你早就已经知道是谁在监视你了。”

    “……”刺猬又缓缓地下降,只剩下佩斯利的眼睛在盯着他。

    “你认识那个人,你们之间的关系十分亲密。”蝙蝠侠的眼睛也随着刺猬在下降。这个话题隐约有些越过了和平的界限,但他实在是有感而发,“你在别人身上浪费时间,只是不想直接面对对方。”

    “——等你解决这件事,再来索要羽毛吧……到了那时候我们可以好好谈谈羽毛的问题,这个东西的情况现在有些复杂。”

    佩斯利没有回话。她看着彻底昏睡过去的刺猬,连带围巾一起塞进了蝙蝠侠的怀里:“算了。我不想养刺猬,这家伙会扎伤罗西南多的口腔的。”

    蝙蝠侠实在不愿想象刺猬会在什么情况下扎伤鳄鱼的嘴巴。他小心翼翼,甚至有些手足无措地接住那一团柔软潮湿的织物,终于如愿以偿地把刺猬捧在手里。

    等到他抬起头,佩斯利已经重新走进雨中,在毛毛的注视下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视野里。蝙蝠侠的眼中藏着一些复杂的情绪,最后他还是低头凝视刺猬,目光如积雨般沉寂,如果刺猬能够睁开眼睛,就会看见父亲难得温柔的表情。

    冬季的雨绵延不绝,直到太阳升起之前都不会停息。

    ————————————

    (用最自然的方式融入你的生活。)

    佩斯利推门走进卧室,脱掉身上湿淋淋的衣服。她低下头检查伤口,发现比预期中要更加严重一点。血的味道和雨水的腥气缓缓弥漫开来。

    (仍然会保持恰当的距离。)

    她开始四处寻找酒精。罗西南多慢吞吞地爬到她脚下,担忧地摇晃着脑袋。等到佩斯利找到酒精才想起来,自己应该先洗个热水澡。

    (似乎一无所知,但会平静地接纳一切。)

    她走进洗手间,灯光明亮无比。佩斯利站在镜子前,看见了一些细小的玻璃碎片还留在身上,在头顶电灯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像那些吸血鬼。她静静地思考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放弃了像个普通人类那样处理伤口,选择了超自然的方式。于是伤口迅速消失,皮肤重新变得平滑而整洁,只剩下疼痛还在刺激神经。

    (在某些时刻会进行干预。)

    她疲倦地闭上眼睛。又是一天过去了。一整天的时间,她都在思考,判断,并且游移不定——的确是在浪费时间。她的思绪漂浮着向上行进,越过天花板、灰蒙蒙的雨、哥谭阴沉的天空,跨过海峡,最后停留在灯火辉煌的纽约。

    而在纽约的某个黑暗的角落,一个蒙面的男人正从中慢慢地走出来。夜魔侠若有所感地抬起头,仔细分辨着这座城市的声音。行人的脚步声、汽车引擎熄火时的哀鸣、哭泣与大笑、土地与建筑呼吸的频率,或许还有另一座城市淅淅沥沥的雨。

    “——小心藏在你身后的蝙蝠。”

    第135章

    尼尔森-默多克事务所坐落在市区边缘一栋老旧的写字楼内部。事务所位于二层, 楼上是一家事业蒸蒸日上的经纪人公司,楼下则是一个常年无人问津的的私人仓库,除了采光不太好, 墙体里的水管有些老旧之外, 整体环境算得上安静有序。

    事务所的上班时间一般为早上八点, 下班时间则“十分灵活”——如果这句话放在招聘启事上, 其中的含义大概就是“谁也不知道要熬到几点才能下班”。而在实际情况中, 仅有的这三位员工就连上班时间都不怎么固定。他们常常会因为一些突发状况而迟到,比如上班路上被仇人绑架、营救被绑架的同事, 或者趁着开庭之前绑架对方辩护律师——这就是提高胜诉率的关键。

    好在今天是个平静的冬日早晨, 纽约的街道一如既往的混乱有序,空气中弥漫着冷霜和肉桂的气息, 没有人会倒霉到变成绑架受害者。就连马特·默多克也仅仅迟到了十五分钟。他推开前门, 鼻头被冻得发红, 棕色的头发柔软而蓬松, 遮住了额角的一小块擦伤。他脱下大衣, 首先听见了一阵很不对劲的滴水声, 立刻意识到办公室里的暖气片又开始漏水了。

    没人关注修不好的暖气,只有一块湿漉漉的毛巾垫在地板上。凯伦今天没有坐在窗边跟他打招呼,弗吉也没有大声谴责他的迟到。办公室里十分空旷,也十分安静,唯一的热源是被随手放在桌上的半杯咖啡。

    马特的世界总是十分嘈杂。他需要等待一段时间才能注意到被嘈杂掩盖住的那部分。他轻手轻脚地放下外套和盲杖, 缓缓走进会客室那扇紧闭的大门, 与此同时能听见的声音越来越少——那个房间里没有任何动静。没有呼吸声, 没有脚步声, 就连地板下面管道受冷收缩的声音也听不见。他抓住门把手,在寂静中等待了一会儿, 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开门闯了进去。

    门开的一瞬间,一切迅速恢复正常。他立刻就听见弗吉·尼尔森受惊时夸张的大喊:“嘿!……你干嘛!”

    弗吉正对着门坐在桌旁,马特能感受他骤然加速的心跳。凯伦坐在他身边,她没有说话,但也被吓得不清。两个人愣愣地盯着他,仿佛马特是个突然闯进平静生活里的陌生人。随后弗吉朝着某个方向小声道歉,很不满对同事说道:“我们在和委托人谈话——你太吓人了!”

    “……委托人?”马特迷茫地重复着。这时候他又面临着一个和刚才一样的问题,自己的感官似乎不起作用了。他意识到有一个东西正坐在凯伦和弗吉对面,就是平常的委托人会坐的位置,但那个东西即没有温度也没有声音,只有一片空白,像画幅中央被挖走了一块。这个存在唯一可以辨别的特征就是不存在。

    然而,受到一种奇特的第六感的感召,马特有些迟疑地说出了一个名字:“佩斯利?”

    佩斯利已经捂住口鼻,努力屏住呼吸。她像个在捉迷藏游戏里即将被发现的小孩,用很有威慑力的眼神盯着面前能看见她的两个人。弗吉一头雾水,但秉持着顾客就是无理取闹的上帝的原则,他还是用精湛的演技表演出了十分自然的疑惑:“……什么佩斯利?哪个佩斯利?”

    马特笑了一下,完全没理会弗吉的干扰:“早上好——我没想到你会到这里来。”

    佩斯利迅速卸了气:“你赢了。”

    “我就知道!”弗吉甚至比佩斯利更加懊恼,“我就从来没在他面前撒谎成功过。”

    凯伦有点尴尬地陪笑,努力忽略这种幼稚的氛围:“……这是在干什么?”

    “什么也没有,我们在干正事。”弗吉气势汹汹地站起来,毫不留情地把马特往门外推,“别打扰谈话——你迟到的事情待会儿再讨论。”

    “为什么我们不能……”

    “哈哈,这是我的委托人,你就别干预了。”弗吉皮笑肉不笑地阻止对方,声音急促又低沉,“我记得你手上还有一个养老院的集体诉讼来着,对不对?——我们出去说。”

    两个人推推搡搡地挤出门外,顺手还把门重新合上。凯伦的尴尬已经到达了顶峰,耳尖变得红彤彤的:“对不起,连恩女士,我为他们的不专业道歉。”

    佩斯利笑眯眯地看着这个金发姑娘:“我觉得你们挺专业的。”

    “……这是在反讽吗?”

    “我很少用迂回的方式批评别人——这不是反讽。”佩斯利把面前的文件叠起来堆放整齐,“我猜,尼尔森先生正在门外警告他的同事,尽快拒绝我的委托。”

    “我不管你和她是什么关系。”尼尔森先生义正严辞地指着同事,“这个案子不能接。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

    马特笑得仿佛随时会被拐卖:“大学教授?”

    “传销组织领头人!她亲口说的!什么大学教授……这家伙千里迢迢跑过来让我们帮她转移资产,绝对是赚够钱准备跑出国了——别被骗了!”

    “嗯……佩斯利的宗教观念比较特别。她说的‘传销组织’大概可以理解为‘宗教协会’……”

    “那岂不是更可怕!谁家的宗教协会动不动就转移资产啊!”尼尔森恨铁不成钢,“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没关系,马特,你不用参与,我来拒绝她……连恩会记仇吗?”

    凯伦的笑容变得有些窘迫:“你真的是,呃、‘传销组织领头人’吗?”

    “与其说领头人,不如说是发起者。”佩斯利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合法性问题,态度十分自然,“不过这两样工作我都不太能胜任……可能我真正的定位是吉祥物?”她轻声叹气,有些愁苦地托住脸颊,温柔的绿眼睛与凯伦对视:“这个组织是由另一个人一手扶持起来的。我想进行资产转移的原因很简单,我希望那个女孩能获得应有的报酬。”

    凯伦有点移不开视线:“那个女孩?”

    “没错。在这之前她是我的助理。”佩斯利似乎刚刚发现了这个巧合,轻快地补充道,“——和你一样。或许年纪比你小一点。”

    凯伦·佩吉的心突然抽动了一下。

    “让我和她谈谈,行吗?”马特看上去十分诚恳,尽量安抚弗吉的情绪,“或许她不是为了这个而来的……”

    “难不成是为了你?”弗吉仗着对方看不见偷偷翻白眼,“你知道她是怎么找过来的吗?我昨天晚上根本没回去,一直在整理法条——是的没错,那时候你在呼呼大睡,早上还迟到了——等到了早上,我听见凯伦开门的声音,想出去看看,结果一抬头就看见另一个人站在窗户边上!”他仍然心有余悸,但表情十分坚定,“门一直是锁着的……佩斯利·连恩就像凭空出现了一样——为了我们所有人的安全着想,别和这些神秘人士扯上关系,好吗?等把连恩送走,你和她一起私奔我都不在乎,但是在这里不行。”

    “……”

    “……”弗吉有些绝望地闭上眼睛,“马特,别告诉我你在思考私奔的事。”

    “我没有。”

    “这种时候就别撒谎了。”

    “如果你打算拒绝,”马特迅速转移话题,“那就拒绝她。佩斯利不在乎这些,她不会报复得太厉害的。”

    “这不还是会报复吗!”

    “我的意思是,我尊重你的决定,也不会让你们陷入危险。”马特仍然在笑,“让我去跟她说吧。”

    弗吉立刻被这段伟大的友情感动了:“……马特!”

    随后,为了表现自己的勇气,他率先推开门,脸上立刻浮现出客套的微笑:“久等了,连恩女士。事实上,我们得跟你说实话了。”

    他殷切地盯着马特,对方走进佩斯利,略带歉意地弯下腰:“抱歉,佩斯利,我们不能接受你的委托。”

    “为什么!”凯伦猛地站了起来(直到这时弗吉才看到她眼里闪烁着莫名其妙的泪花),“我不同意!”

    “……”弗吉瞠目结舌地看着凯伦,又不由自主地看了眼手表——距离他离开这个房间才过了一分多钟。他重新抬起头,意识到凯伦的态度是如此坚决,几乎是要对他和马特怒目而视了。他刚想说些什么,余光看到背对着自己的佩斯利·连恩微不可查地侧过头,嘴角上扬,露出了一个一看就知道她不怀好意的微笑。

    “你们根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凯伦义愤填膺地控诉,“至少要听听委托的具体要求吧——这太不专业了!”

    “没关系。”佩斯利轻飘飘地火上浇油,“我只是想找一个足够公正的律师而已……不知道为什么,哥谭的律师协会似乎不太喜欢我。”

    马特从善如流地坐在佩斯利身边:“为什么?”

    “谁知道呢。”佩斯利仍然在看着孤立无援的弗吉,“上次我见了两个,但是过程不太愉快。他们似乎把我的要求听成了遗产分配,想从里面捞点油水。”

    “天呐……”凯伦对佩斯利的信任几乎要超越马特了,“最后你是怎么摆脱他们的?”

    “我能怎么办呢?”佩斯利的笑容逐渐扩大,“把他们变成青蛙然后放生进下水道?”

    凯伦笑了出来,她以为这是在开玩笑。马特也在笑,他知道这不是开玩笑。只剩下弗吉僵硬地站在原地,只能感受到遭遇背叛时会有的悲凉。他默默平复心情,思考了一下自己变成青蛙后的成活率,然后毅然决然地走过去坐回原位。

    “……我们不帮你洗钱。”——他妥协了。

    ————————————

    “接下来是相关资产的评估。”弗吉·尼尔森有气无力地放下了圆珠笔,额头上全是汗,从来没觉得这份工作是如此艰难,“合法的那部分资产,包括虚拟货币,但不包括那些侵吞所得的地下赌场和酒吧,还有几个国外银行账户,以及一架尚未发货的直升机——你真的不用把他们写进文件里的。”

    “这不是我准备的文件。我只负责把它们带过来。”佩斯利眉头紧皱,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财产增值的速度,“……是谁给我买的直升机?这是干嘛用的?”

    弗吉默默忍下心中翻涌的仇富情绪:“哈哈,我不知道。之后我们约个时间,确认一下房产的具体位置——虽然这和我没关系,但是你连个停车位都没有,直升机买过来要放在哪儿啊?”

    “没关系,我养着比直升机更大的东西。”佩斯利还在回忆那些莫名其妙的财产来源,心不在焉地接话,她隐约记得,好像在之前的某个时刻,随手签了两份莉莉送过来的合同,而莉莉似乎又和红头罩一直保持着商业上的合作关系——归根结底,她自己才是那个帮红头罩洗钱的白手套吗?

    佩斯利缓缓站起身:“之后我没有空了,就今天吧。”她自然而然地把手放在身旁马特的肩膀上,并不像嘴上说的那么急切,仿佛在斟酌着什么。在那一刻,弗吉·尼尔森突然没来由地打了个冷颤,就好像看见一只鳄鱼终于从淤泥底部爬上来,缓缓露出獠牙。

    “我需要你。”佩斯利说得十分直白,仿佛她真的是专门为他而来,“把那个联合诉讼暂时放在一边吧,我们单独谈谈。”

    弗吉迟疑地看着他们。他想要开口阻止,但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转头向凯伦寻求帮助,对方却一脸平静,还在埋头处理合同,整个房间里似乎只有他一个人闻到了一些危险的味道。

    ——或许马特·默多克也注意到了。他沉默着起身,跟着佩斯利走出会议室,似乎也在思考着什么。弗吉无能为力地坐在桌子后面,仍然在与自己的迟疑作斗争。如果马特有一天真的消失了,恐怕不会是私奔这种蠢理由。

    佩斯利走出门,随意地曲起手指,敲了敲那个不停漏水的暖气片。

    等到两个人消失在视野里,弗吉渐渐回过神,感受到房间里不知何时变得温暖起来。

    暖气已经被修好了。

    第136章

    安迪的画室是一个金字塔形的阁楼。

    他在纽约驻足的三十年中, 大概有二十九年的时间一直呆在这个小房间里,通过正对着工作台的那扇窗户与外界传递信息。他瘦弱、孤僻,而且拥有足够多的时间, 能够像一棵弯折的树那样趴在案板上, 数十天保持同一个姿势, 只为了完成画稿, 或者等待远方的主人传来新的命令。

    工作如此繁重, 安迪更需要废寝忘食地画画,畸形的手指上缠满绷带, 眼球里布满血丝——反正他不需要睡眠, 也不需要死亡。他用铅笔在草稿纸上勾勒出人类或者怪物的轮廓,扫掉边缘的橡皮屑, 然后把画纸高高举起, 让窗外的阳光填充这些软弱的线条。安迪追求猎奇的图像表达, 力求让笔下的每一个人物都能获得四分五裂死无全尸的结局, 反而不太在乎其余的漫画情节, 毕竟所有的故事都千篇一律。

    就在他欣赏着只有自己能看懂的扭曲画面时, 一阵刺耳的、恐怖的机械运转声在他身后响起,让安迪的后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安迪的画室从来没有过访客——除了猫和佩斯利·连恩,这两个家伙中的任何一个都会彻底毁掉他难得清闲的一天。他惊恐万分地从椅子上弹起来,不顾自己生锈僵硬的关节,对着门口不停上升的老式电梯举起手, 手里紧紧握着一只铅笔。

    随着危险逐渐逼近, 他注意到那只铅笔因为用得太久, 笔头已经被磨平了。安迪手忙脚乱地抽出美工刀把笔削尖, 削了一半之后智商终于回归,赶紧扔掉笔, 换了只手握紧美工刀,颤颤巍巍地盯着前方。电梯抬升,段滑铁门被打开,一个身影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首先,这是个人类,所以不是猫。其次,这是个男人,所以不是佩斯利。安迪狠狠地松了口气,手里的武器顺势滑落,开始认真打量这个不速之客。对方身形高大,穿着黑色的毛呢大衣,衣摆残留着冬日的寒风掠过时的冷意。他把手里的盲杖贴着裤腿放在身后,无神的眼睛望着正前方,仿佛是个闯进未知领域的无辜路人。

    “早上好——请原谅,大门开着,所以我擅自上来了。”马特·默多克露出一个更加无辜的笑容,“你是安迪吗?”

    “……”安迪十分刻薄地翻白眼,仗着对面看不见自己的表情格外肆无忌惮,“真不好意思,我不是安迪——你都闯到我家里来了还问这个?你想干嘛?”

    “我的名字是……”

    “我知道你是谁。”安迪不耐烦地打断他,“佩斯利·连恩让你来找我的?告诉她,想和我说话就自己来找我。那家伙再忙能有我忙?”

    马特耐心地听安迪喋喋不休地抱怨,从佩斯利一直抱怨到“喜欢把死线提前的该死的出版社”,等对方终于消停一会儿,他适时开口,脸上带着温和腼腆的笑容:“这和佩斯利没关系,是我自己来找你的。”

    安迪噎了一下,听到律师继续补充:“但我的确很感谢她,让我知道了你的位置——佩斯利应该是第一个进入这里的人类吧?怪不得之前我一直都找不到。”

    “你在说什么?”安迪疑惑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找我?”

    马特没有回答他。他停顿了一会儿,某种神秘且诡异的气氛在两人之间一闪而过。在难以捕捉的某个片段里,安迪恍惚间觉得自己又在透过太阳观赏自己的画稿,那些凌乱扭曲的线条在自己眼前舞动着。随后,默多克的笑脸又变得客套而疏离,就好像刚才的对话根本没有发生过。他慢吞吞地说道:“总而言之,很高兴见到你。安迪。”

    ————————————

    格雷捧着一杯热茶,弯腰打开了铁栅栏上的门锁。

    自从经历了一些烦人的偷窃事件后,格雷每晚都会给自己的店门上四把锁。对于一个依靠轮椅活动的人来说,处理四把巨大的防盗锁是件十分困难的任务,但格雷宁愿困难一点也要单手完成,这种心理被她本人定义为“身为残疾人的自尊心”。

    她打开最后一把锁,缓缓拉开栅栏,然后推开最外面的玻璃门。还没等到屋外冰冷的空气钻进她的五脏六腑,一个急匆匆的家伙就从门旁边闪进来,推着她的轮椅一路滑了进去。格雷手上的杯子在手忙脚乱间被撞翻,就连她自己也差点向后仰倒。她心有余悸地抓住扶手,满怀着冲天的怒火对着来人大喊:“佩斯利!你在干嘛!”

    佩斯利推开轮椅,又迅速把格雷花了十五分钟才打开的店门又重新关上,将美好的纽约早晨隔绝在外。最后她转过头与店主对视。在略显昏暗的室内,格雷注意到佩斯利的头发有些凌乱,外套袖口有一块很大的污渍,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兴奋的,甚至有点神经质的光芒。

    “我搞砸了。”佩斯利咧嘴笑了一下。

    “你的确搞砸了,小鬼。我上次就说过,再跑过来吓我,我就直接弄死你。”格雷熟练地从轮椅底下抽出一把枪,“你觉得我在开玩笑吗?——咱们地狱里再见。”

    佩斯利猛地冲过去,一把握住格雷的枪口,完全不在乎对方真的会有扣动扳机的可能性。格雷这一次真的被她吓了一跳,立刻变得迟疑起来。佩斯利蹲在格雷脚边,抬起头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先别急着动手,我得让你帮我一个忙。”

    “……你先把我的枪放开!”

    佩斯利手上的力道反而更大了:“求你了!格雷,现在的情况非常紧急,我不能死在今天,明天还要去上课啊!”

    “谁让你死了!”格雷慌张地抬起枪口,“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你什么时候又跑到纽约来了?”

    佩斯利松开手,转而抓住了格雷的大腿,用非常烦人的姿势纠缠着对方:“你记得兔子吗?我是说那个律师,马特,你得帮我摆脱他。”

    “我才不要处理你的烂摊子!你这家伙始乱终弃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这不是我的问题!”佩斯利紧张地凑近格雷,“我只是做了个实验。无论我怎么躲,他都能——看见我。我只能这么形容,你明白吗?”

    格雷嫌弃地看着佩斯利:“……他不是个瞎子吗?”

    “他身上的两只眼睛看不见。”佩斯利逐渐冷静下来,眼中兴奋的光芒却始终没有熄灭,像猫科动物死死咬住追寻许久的猎物,“但是他剩下的眼睛一直在注视我——注视我们。”

    格雷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冷笑一声:“我就知道,在哥谭待久了迟早会疯。”

    “马特·默多克不是人类。”佩斯利的声音无比坚定,“这不是疯话,格雷。”

    “他不是人类,你的证据呢?”格雷轻轻扣上手枪保险栓,“有证据才有指控,这是当警察的第一课——别跟我说些云里雾里的鬼话,你打算怎么证明?”

    ————————————

    “别再装了。”安迪歪着脑袋嗤笑,“我承认,连恩是个聪明的家伙,但她也只是个幼稚的小鬼。她指使你过来吓唬我,有没有跟你说过这么做的代价?”

    “她为什么要指示我?”马特平静地问道,“她和你之间没有利害关系,根本没必要玩这一套。”

    “我怎么知道?她曾经和更高的存在共享视野,脑子早就出问题了。”安迪夸张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随后意识到对方根本看不见他的动作,于是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是谁,我知道这座城市的一切。到处都是你看不见的眼睛——虽然你本来看不见。只有世界上最蠢的的蠢货才会牵扯进猎人之间的纠纷,比如你!”

    “所以,安迪,你自己也承认了……”马特走近一步,“你和她,没有任何利害关系。”

    “那又怎样?”

    “所以你其实没有理由向她透露蝙蝠的秘密——更没有理由诱导她杀死我。”

    “你算是什么东西?”安迪讥讽地看着他,“我可从来没说过你是蝙蝠,是佩斯利自己猜的。而且你本来也不是。”

    马特点点头:“好吧,那我是什么东西?”

    安迪又开始翻白眼:“你?你是马修·迈克尔·默多克,一个很快就会死掉的普通人。你还是夜魔侠,这个身份和前一个没区别,一样很普通,一样转瞬即逝——满意了吗?我真是昏头了才在这里和你浪费时间……”

    马特听对方说完,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安迪注意到他脸上那种飘渺的笑容,就好像听到一个孩子在自己面前说了一串没有意义的字符。过了一会儿,律师重新开口:“还有吗?”

    “……”安迪皱起眉头,第一次认真审视面前的人类。但他没能看多久,另一个东西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一只黑色的鸟扑扇翅膀落在默多克的肩膀上,身上的羽毛仿佛一片浓稠的黑夜,与黑色的大衣几乎融为一体。它像吞噬所有光芒的火焰,也像整个宇宙压缩而成的虚无宝石,是这个状似正常的世界里仅有的裂痕。渡鸦矫揉造作地理了理自己的翅膀,然后抬起头,嘲讽地张开嘴巴,一千个男人,一千个女人和一千个孩子的声音同时回荡在阁楼里:“我听说你在收集我的眼睛。”

    “……什么?”安迪愣愣地看着那只鸟,“不可能……你为什么……你已经死了。”

    尖锐而充满嘲讽的笑声飘了过来:“现在,谁才是瞎子?”

    ——堂吉诃德如此说道。

    ————————————

    “证据显而易见,但是我得从上个星期说起。”佩斯利放缓呼吸,努力让自己的话更有说服力,“那天我参加了一场葬礼。”

    由于佩斯利凑得太近,格雷很不自在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还会有人邀请你参加葬礼?”

    “我知道我的人缘很差。但是这场葬礼很特殊,只有四个人参加,大家都是去瓜分遗产的。”

    “……除了你竟然还能有三个一样缺德的人。”

    “这些都不重要。”佩斯利笑了一下,“事实上,我和另外三个稍微有一点矛盾,和死者的关系也不太好。直到现在我都在怀疑那家伙是不是真的死了——我们的主要争议就在于遗产的分配问题。葬礼结束后我一直在思考,这种分配方式真的公平吗?我、猫,还有那个讨厌的漫画家,我们拿走了仅剩下的一点东西,第四个人究竟得到了什么?”

    格雷满脸的不明所以,但还是保持沉默,听着佩斯利继续说道:“蝙蝠没有形体,存在感为零。它不在场,但是它参与了一切,就必须分一杯羹……如果它什么也没拿,只能说明它获得的东西最珍贵。”

    “比如说,这个三方同盟中唯一的决策权。”佩斯利呼出一口气,“让它从一个旁观的监视者,变成统治者的权力。这对另外两个无关紧要,只有认真工作的人才会试图掌控一切。所以那天之后,出于某些考量,它在我面前暴露了自己。”

    “这和那个律师有什么关系?”格雷没好气地回应她,“他不是兔子,其实是蝙蝠吗?说到底你还是没能拿出任何证据。与其在这里胡扯不如去写童话故事,说不定还能赚点钱。”

    “他不是蝙蝠。”佩斯利突然变得出奇平静,“格雷,你的心跳变快了。”

    格雷冷眼看着佩斯利:“你又在发什么疯?”

    “他肯定不是蝙蝠,但他会不会也不是人类呢?”佩斯利轻声说道,“或许他才是隐藏得最深的东西。或许他会毁了所有的筹谋,让本来就不太团结的同盟更加岌岌可危——可能堂吉诃德真的没有死,就连佩斯利都只是个障眼法,那只鸟真正的代行者其实是一个一直以来置身事外,沉默着等待一切尘埃落定的人……等到我们都放松警惕,堂吉诃德就飞回来,把它的同类一个一个全部吃掉,拿回自己的身份已经让它变得足够强大。”

    “——只要一想到这些,你就会坐立难安。”佩斯利跪在格雷身前,“因为你的眼睛遍布在各个角落,包括漫画家的阁楼。你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就像我一样,但是你无力阻止。”

    “……我明白了。”格雷恍然大悟般笑了,“你在找那个蝙蝠,但是没有任何证据,只能胡乱抓人。怎么,都抓到我的头上了?”

    “承认吧,格雷,我的朋友。”佩斯利倾身向前,眼中早已没有任何波澜,“给我一个证据,我就让他停下来。如果漫画家被吃了,他背后的东西一定会找上门来,这对你我都是个麻烦,毕竟这地方会说话的动物已经够多了,对不对?”

    格雷的表情冷漠而平静:“我从没见过直接找嫌疑人要证据的警察。”

    “我从来没当过警察。”

    格雷还想说些什么,身后却传来一阵惊慌失措的响动,打破了僵硬到极点的氛围。

    一个瘦削高挑的男人凭空出现在枪支商店里,身上还带着几张画纸。随后他左脚绊右脚,猛地摔在地上,手中高高举着一支削了一半的铅笔。

    “它回来了!”安迪抬起脑袋,杂乱的长发铺在脸上,“它还没死透!它知道我在哪里了!快点,我要赶紧找一个安全的地方——”他感受到四周一片寂静,茫然地住了嘴。

    “……蠢货。”格雷嫌弃地撇过脑袋。

    佩斯利的心情则很不错。她笑眯眯地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对安迪说道:“的确挺蠢的,我都没想到你竟然会直接跑过来,显得我刚才的那堆话很多余啊。”

    安迪捏着他的铅笔,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你……”

    “别担心,堂吉诃德真的死透了。”佩斯利耸肩,“默多克只是去帮我归还它的羽毛——或许是你把羽毛错认成小鸟了?真是学艺不精啊……但是无所谓了。”

    佩斯利低下头,笑容变得浅淡,冰冷的目光望着面无表情的格雷。

    “我抓到蝙蝠了。”

    第137章

    某年某月某日, 正好也是个冬天,纽约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意外事件。

    圣诞节前夜,一位中年失意, 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的中学老师坐上公交车, 一路走走停停, 在城市里的十二个随机地点送出了他人生中最后的圣诞礼物。按照原计划, 爆炸将从学校办公室开始, 最后在纽约最高法院的门厅前结束。猝不及防的曼哈顿岛会像许多电影里呈现的那样,“沐浴在一片火海中”。

    在第一场爆炸发生的五分钟后, 全世界最著名的超级英雄之一钢铁侠先生就掐灭了这簇火苗, 轻松挽救了数以万计群众的身家性命。捕获案件的始作俑者之后,钢铁侠还顺便出席了一场热闹的酒会, 并在宴会中途抽空接受记者提问。当被问及上半夜打击犯罪的壮举时, 他随和地问道:

    “有人死了吗?”

    答案是否定的。

    “那真不错。”斯塔克先生耸肩, 随手整理一下领带, 然后转身离开。这个小插曲被留在原地, 默默加入钢铁侠复杂的人生履历, 在第二天的城市新闻里排在头条下面,上方的头条则是“托尼·斯塔克一夜之间开了两万瓶香槟!”。

    如果用这个格式描述那个晚上发生的另一个意外,就会得出一些不是那么有趣的标题,比如“格雷·拉斐尔一夜之间失去了两条腿!”

    事已至此,也不会有多少人人去关注这两条腿到底是怎么没的。整座城市刚刚错过了一场可能会演变得十分恐怖的爆炸, 而且没有一个人死掉。大家都谢天谢地, 后知后觉地松了一口气, 然后满怀感激地睡去, 准备迎接第二天的圣诞节。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乱洒的香槟酒被打扫干净, 连圣诞假期也差不多要结束的时候,格雷终于在病床上彻底清醒过来。她一睁开眼,就闻到一股熟悉的烟草气息。她艰难地转过头,看见佩斯利站在病房的角落里,满身疲惫,像个风尘仆仆的幽灵。

    除了她,没有人守在格雷的床前,所以也没人知道佩斯利究竟站了多久。她的脚底下全是烧了一半的香烟,半空中萦绕着丝带一样的白色烟雾,充满了火灾隐患。放在平常,格雷大概会一脚把佩斯利踹倒,然后以破坏环境为由把她抓进监狱,打电话让她的上司过来领人。但现在情况有变,格雷连第一步都做不到了,只能躺在床上和佩斯利互相凝视。

    佩斯利的脸色灰白,眼睛里全是血丝,穿着脏兮兮的夹克衫,胸口上“FBI”三个字母格外刺眼。或许她刚从案发现场赶过来。当佩斯利曲起手臂,过于宽松的外套袖口滑落,格雷能隐约看见她脆弱的手腕,以及泛青的手臂上那几个可疑的针孔。

    她站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安静地看着格雷,脸上罕的没有笑意,就连那种像傻瓜一样虚伪的笑容都看不见。即使对方已经醒来,佩斯利也没什么反应。她兀自沉思着,半张脸埋进阴郁的黑暗中,仿佛她面前的不是一个痛苦的人类,而是更加沉重、更加虚幻的东西。

    在沦落到如此境地之前,格雷从来没有认真观察过佩斯利。或许她有点看不上她,佩斯利既幼稚又傲慢,喜欢故作深沉置身事外,仿佛全世界都是她的观察对象。但在一夜之间,经历了命运的极速转折后,格雷忽然就拨开了迷雾,不得不承认那个一直以来被她视而不见的现实。

    这个曾经被称作“天才”的年轻人马上就要死了。灵魂会比身体更先枯萎。美好的世界即将把她压垮,就连格雷也是其中的一根稻草。

    就好像没人关注格雷的腿是怎么没的,也不会有人愿意思考佩斯利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意气风发的时代总会过去,剩下的只有相顾无言,永无止境的沉默——她们沉默着,于飘荡着消毒水味道的房间里参加对方活着时的葬礼,以免日后缺席。

    在这个属于英雄和反派的精彩故事中,两个没有名姓,没有面容,一闪而过的小人物正在等待她们令人唏嘘的结局。

    然而事实证明,不到最后关头,谁也别急着盖棺定论——至少此时此刻,佩斯利和格雷都还充满了生命力,并且都成为了连超级英雄都要侧目而视的危险人物。格雷盯着佩斯利亮晶晶的眼睛,莫名笑了两下,这个表情放在其他人眼里很像是某种挑衅。

    佩斯利没有笑,但安迪硬着头皮笑了。漫画家小心挪到两人中间,然后深吸一口气抚平心绪,努力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过来人模样:“我觉得我们之间可能有一点误会……”

    佩斯利抬手捏住了安迪的脖子。对方像被踩到的发声玩具那样叫了一下。他的尖叫声还没消失,漫画家本人就已经在房间里彻底消失了。

    格雷的笑容扩大了一点:“你把他弄到哪儿去了?”

    “西伯利亚。”佩斯利偏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那里有个朋友想见见他。”

    “……”

    经历了刚才那场不太高明的表演,佩斯利看上去有些倦怠。在某个瞬间,她好像又变回了几年前的那个年轻探员,但是过去的影子已经难以和现在的她重叠了。佩斯利比以前更瘦,甚至算得上孱弱,但脊背挺直,神色平静,身上带着一股冷漠的压迫感。格雷忍不住怀疑,或许佩斯利之前的那些喜怒哀乐全都是她演出来的,蓬勃的感情早就在她更年轻的时候被耗尽了。代表爱的动物已经死去,留下来的只是一根羽毛创造的幻影。

    过了许久,格雷才重新接话:“看样子,我不用去西伯利亚了?”

    佩斯利收回视线,又开始观察另一侧柜台里的小型手枪:“其实我不怎么生气。”

    “你当然不会生气。毕竟是你赢了。想嘲笑我的话请随意。”

    “我只想要一个理由。”佩斯利没有嘲笑格雷,只带着一点可有可无的困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先别急着问问题,还没轮到你呢。”格雷的困惑比她更甚,“你是怎么怀疑到我头上的?”

    “其实我掌握了读心术,可以听见所有人的秘密。”

    “骗人。这种蹩脚把戏对我没有作用。”

    佩斯利终于把视线放在格雷身上,面露惊讶:“……真的有读心术这种东西吗?”

    “当然有了。”格雷努力维持自己温和的态度,皮笑肉不笑地回答,“不然你是从哪知道的,暮光之城吗?”

    “暮光之城里面还有读心术?”

    格雷捏紧拳头,忍耐着心里那股想打人的冲动:“……就这一次,跟我说点真话,佩斯利。我总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掉吧?”

    “你就不能接受读心术这个理由吗?”佩斯利似乎比对方更加疲惫,“这样还可以给我们的友谊增添一点奇幻色彩,而不是那种……尔虞我诈的警匪片。”

    但格雷十分坚定:“我喜欢警匪片,告诉我吧。”

    佩斯利不喜欢警匪片,也不喜欢任何试图探讨人性的文艺作品。她宁愿花九十分钟的宝贵时间观看大猩猩和鳄鱼在曼哈顿打架,也不想看一群人类在荧幕上演戏。可惜生活不是坐在沙发上挑选碟片,她只能接受唯一的现实,顺便也帮助别人接受现实。沉默片刻后,她缓缓开口:“我辞职之后,第一次来纽约找你,你跟我说了两个在你的店里□□的男人。”*

    “……”格雷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从那时候就开始了吗?”

    “你这种人,永远不会对别人低头。”佩斯利轻声叹气,“连偷子弹的高中生都要亲手解决,更何况那两个家伙?那时候我不知道你的动机,但是用最简单的逻辑推理,你希望我去解决一个自己完全可以解决的麻烦,是为了试探我的能力。”

    “或许连那两个人都是你亲手安排的。”佩斯利补充道,“你嫌弃我的动作太慢,干脆把人直接送到我面前——这很像你会干的事,反正你本来就是个控制欲特别强的蠢货,哪怕坐在轮椅上都不肯放手。当警察的时候就没人喜欢你,只有我愿意和你做朋友……”

    佩斯利说到一半,感觉这话似乎带上了一点个人恩怨,堪堪停了下来。可惜格雷没有领会到她的体贴,迅速插嘴:“你还好意思说我?这些话原样奉还——你也是个控制欲特别强而且没朋友的混蛋!”

    “我有什么控制欲?阴暗地躲在角落里监视别人的家伙又不是我!”

    “是吗?那现在就发誓,你从来没有偷偷监视过那个律师。”

    “……”佩斯利迅速冷静下来,“我的重点不在这里。”

    “心虚了吧!”格雷不愿放过她。“承认吧佩斯利,我们是一样的人——如果你在我的位置上,你会做得比我更过分。我不是在为自己辩解,但是你没资格指摘我。”她像是卸下了什么包袱,神色也缓和下来,“不管你怎么想,我从来没有针对你,我们想要的只是渡鸦的动向。”

    佩斯利没有回话,觉得把格雷和堂吉诃德联系起来有些古怪。但格雷显然对自己暴露身份的事实接受良好,语气变得更加冷酷:“它不愿意遵守规矩,非得去玩什么造神的游戏,就必须要承担代价。”

    佩斯利再一次扭头,心不在焉地观察四周的环境,似乎没把刚才的话听进去:“说到这个,你认识玛西亚·沃克吗?”

    格雷愣了一下,随后迟疑着点头。

    “那么,你也知道她躲在哪里?”

    “她不在人类的领域,我看不到她。”格雷有些看不懂佩斯利的意图,“那个女人已经不成气候了。”

    直到现在,佩斯利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沃克是老鼠曾经的猎人介绍给堂吉诃德的。”

    “……”

    “那我呢?”佩斯利笑着问道,“我在濒死的时候遇见它,是因为蝙蝠的猎人向它介绍了我吗?”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佩斯利实在懒得问出口:如果你们从一开始就计划着杀死渡鸦,是不是从没考虑过它的猎人会幸免于难?

    格雷急切地否认了这个猜测:“我从来不知道……佩斯利,我为蝙蝠工作的时间很短,而且我从来没有接触过——”

    “你还没有回答最开始的问题。”佩斯利漫不经心地打断她,仿佛刚才的问题只是心血来潮,“这都是为了什么?”

    格雷直视着佩斯利的眼睛,而佩斯利正如她所承诺的那样,眼中没有怒火,也没有失望,就这么把两个人之间的背叛轻描淡写地忽略了过去。

    “……现在问这些有什么意义?”

    “明确的动机就是最大的意义。”佩斯利面不改色,“既然我们都走了警匪片的剧本,干脆就走到底——你这么做能得到什么?别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敷衍我,你根本就不在乎谁坏了规矩,反正规矩又不是我们定的。”

    格雷拍拍轮椅扶手,坦然地回答:“因为我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反正事情不会变得更糟了,为什么非要接受这个现实呢?”她满不在乎地笑,“我要的不是漫长的寿命,也不是重新长出两条腿,我只是不想停在这里。我要继续做个有价值的人——不管是好的价值还是坏的价值。”

    迎着佩斯利的注视,格雷眯起眼睛轻轻补充道:“蝙蝠代表无孔不入的恐惧。”

    “……”

    佩斯利等了一会儿,对方却陷入了平静的沉默。于是她再次开口:“所以,你没有别的想说的了?”

    “我的供词已经结束。”格雷仰起头,却发现佩斯利有些变了脸色。她眉头紧锁,眼中的困惑更甚,但很快就消失了。

    随后,佩斯利突兀地摆了摆手,一股尖锐的冷风扑面而来。

    安迪回来了。漫画家僵硬地环抱住自己,手上还紧紧握着他宝贵的铅笔。短短几分钟,他的眉毛和头发上就都挂上了雪白的冰霜。他咬紧牙关,止不住地哆嗦,眼睛里却闪烁着过于兴奋,甚至称得上疯狂的光芒。

    “我看见了……”安迪抬起头盯着佩斯利,说话时嘴里直冒冷气,“那个、那个……你是怎么控制它的?”

    格雷明显很不待见这人,不耐烦地问道:“你看见了什么?”

    “那条鱼!”漫画家猛地张开手臂,“它真漂亮!我要把它画下来……”他开始神智不清地四处寻找画纸,但因为四肢被冻僵,只能原地打转,活像个生锈的发条玩具。

    “那就是我要让他见的朋友。”佩斯利冷笑一声,“容我提醒一下。你们光顾着内斗,是不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鱼?”格雷真的思索了一会儿,“……既然它没能杀死你,我还以为你杀了它呢。”

    “杀掉那种东西,全世界都会被诅咒的。”佩斯利观察着格雷的脸色,说话越来越阴阳怪气,“——该不会还有人不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吧?两位伟大的、有价值的猎人?难不成还得让我来提醒,你们才能注意到,西伯利亚还关着一个状态和邪神差不多的东西吗?”

    “那就是邪神!”安迪亢奋地大喊,“完美的美学之神!就连想吃我的样子都无比优雅!”

    格雷的拳头越捏越紧:“先把之前的事放在一边……帮我个忙,佩斯利,你手脚健全,替我去扇他一巴掌,好吗?”

    佩斯利觉得一巴掌还不能把人扇醒,干脆一脚踹向安迪的膝盖。安迪猝不及防向前扑倒,脑袋狠狠磕在大门上。随着一声巨响,聒噪的叫声终于消失了。漫画家愣愣地捂着额头转身,用纯洁又懵懂的眼神看向佩斯利,悄无声息地打了个冷颤,总算从西伯利亚回到了纽约。

    等到安迪冷静下来,佩斯利继续说道:“再过几个月就开春了,让它待在那里迟早会被人类发现。你要怎么解决这个麻烦?真等着路过的超级英雄去拯救世界吗?”

    安迪晕晕乎乎地靠在门口,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格雷则镇定自若地回复:“难不成你有办法?”

    “我当然有办法,你知道的,这东西是我的谈判筹码。”佩斯利十分坦诚,“我的第一个办法就是,直接把它投放进太平洋,谁也别想管。”

    安迪困惑地看了过来:“那不会污染环境吗?”

    “是啊,我不在乎。”佩斯利的语气十分轻松,“既然你们要用它杀死我,那我就用它报复全世界——我听说卡尼期洪积事件就是生物污染的结果,猜猜这次哺乳类会不会全部灭绝?”

    “这、这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没有好处。”佩斯利居高临下地看向漫画家,“我是反社会人格,我们干坏事从来不求回报,只是想这么干而已。”

    “哈哈,你才不是反社会人格……你是吗?”

    “谁知道呢?毕竟我以前就是研究反社会的。”

    “够了……”格雷此刻变得无比虚弱,“跟我说说第二个办法。”

    “第二个办法?”佩斯利歪着脑袋,“没有第二个办法。这就是唯一的办法。”

    “是吗?这可算不上是‘谈判’。”

    “怎么不算?我可以根据你们提出的条件,决定是现在就放还是开春了再放——这可是好几个月的和平时期。”

    “……”

    格雷紧盯着佩斯利,突然泄气般说道:“……你之前在骗我。”

    “我怎么骗你了?”

    “你明明在生气。”

    “我没生气。”

    “天呐……就是这样——你连生气的时候都这么幼稚!”格雷疲倦地捂住脸,“你既然生我的气,干嘛还要装成大度的样子?我在背地里监视你,给你下套,哪怕你当场发火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啊……”

    “——我才不会因为这种无聊的事情生气!”佩斯利伸手指着对方,怒火差点掩盖不住。就在这时,安迪很不识时务地插嘴:“我知道你的第二个办法。”

    佩斯利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安迪假装没有看见。扶着门框慢吞吞地站起来:“你把我扔过去,让我亲自看一眼,就是为了让我想起来吧?”

    格雷的不耐烦更加严重:“我真讨厌你们这种自以为聪明的家伙——想起什么?”

    “让我想起来,维卡以前就解决过类似的问题。”或许是被佩斯利踹到了什么开关,安迪总算有了一点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沉稳,“你想要重新打开裂缝……把它送到世界以外的地方。”

    佩斯利有些惊讶地看着对方:“想不到你还真的猜到了……但是把你送进西伯利亚只是单纯觉得你太碍事,别想得太复杂。”

    “别这么讨厌我嘛。”安迪勉强露出一个微笑,“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关闭裂缝吗?就像那条美人鱼会污染地球,人类也会污染裂缝。裂缝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它和现实是割裂开的,原本就不应该被观测到。”

    “维卡不记得了,所以她不知道。”安迪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裂缝可不是垃圾桶。那是个用方法论编造出来的屏障,和双面镜差不多,两边的存在都只能看到自己的倒影——如果人类走到镜子另一边,对面的东西也能找到机会走过来。”

    佩斯利认真地点了点头:“那么,如果我硬要进去,会造成什么后果?”

    “能有什么后果?”安迪觉得自己的劝阻很有成效,说话更加卖力,“就这么说吧——世界会毁灭的!”

    “……”格雷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那太好了。”——果不其然,佩斯利如此说道——“这不是正中我下怀吗?看样子这两个办法都是殊途同归。现在的选择就是,我把鱼放走,世界立刻毁灭,或者让我带着鱼进裂缝,世界在未来的某个时间段毁灭。请选吧。”

    “……这有什么好选的!”

    “很难吗?这简直是我出过的最简单的选择题了。”

    “好吧!就算我选第二个,帮你把裂缝打开。”安迪的心里也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怒火,“——你知道这会让我承担多大的风险吗?完全就是在……违背我主人的意愿。维卡就是背叛它的下场。我辛勤工作几百年,最后还像野狗一样被驱逐出境,那我还打什么工?”

    “你能继续工作的前提是人类还存在。”

    安迪停顿片刻,脸色阴沉地转过脸去,看了眼置身事外的格雷:“……让我们再考虑一会儿。”

    佩斯利了然地点头,似乎对此毫不在意:“啊……我差点忘了,你们两个才是一个阵营,我从一开始就是被排挤的那个——没关系,请尽情考虑吧。等我明天上完课,如果还没收到答复,就去太平洋放生美人鱼。再见。”

    说完,她转过身,用力拉开铁门,在一阵刺耳的碰撞声中停顿片刻。

    “我真的没有因为你的监视生气。”佩斯利回头看着格雷,“如果——如果我生气了,那也是因为,你自始至终都没有向我道歉。”

    格雷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最后笑了出来:“我才不会道歉,小朋友。你要是气不过,就来弄死我。反正我是不会给你原谅我的机会的。”

    “……好吧。”佩斯利也阴森地笑了,甚至因为格雷的这句话稍微缓和了一些怒火。她笑着走出门,又贴心地把铁门重新拉了回去,然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人群与车流中。

    安迪终于松了口气。此时他已经搞明白,格雷的暴露似乎和他脱不了干系。漫画家紧张地搓了搓衣角,没敢去看格雷,有些手忙脚乱地去开门:“既然如此,我也先走了,我得去和猫商量一下裂缝的事……”

    很快,漫画家发现,这扇铁门似乎拉不开了。

    他使劲拽了两下,但大门纹丝不动,他迅速松开手,试图传送出去,但仍然留在原地。安迪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求助般看向格雷。格雷也有些不明所以。没等两人搞清楚状况,整个枪店四围的墙面开始轻轻颤动。

    那不是建筑,而是货架在动,或者说货架上的枪在动。那些黑色或者银灰色的武器迅速变得滚烫,提高了整个房间的温度,仿佛下一秒就要融化成滚烫的铁水。

    但枪械并没有融化。它们在同一时刻发生了无法逆转的形变,数百只枪化成数百只巨大的黑影,刚一获得生命就开始扑棱着翅膀横冲直撞——所有的枪都变成了蝙蝠。它们拥有细长的耳朵,尖锐的牙齿,宽阔的翅膀扇动时会带来一阵冷风——就是那种令人害怕的蝙蝠该有的样子。

    在铺天盖地的蝙蝠的海洋中,安迪开始放声大叫。在尖锐的叫喊声里,隐约还能听见格雷愤怒到极点的呼喊声:

    “——佩斯利!”

    ————————————

    马特在地铁靠后的车厢里找到一个僻静的角落。

    对于纽约的地铁来说,所谓的“僻静”必须通过比较才能显现出来。好在相关的管理单位工作过于繁忙,车厢里的灯坏了也来不及修缮,使得这节车厢看上去阴暗又潮湿,除了看不见的残障人士,几乎没人会走进去。

    马特没有找座位坐下。他靠在车门上,手上捏着一根漆黑的羽毛,大概是从某只鸟的翅膀根上拔出来的。羽毛的触感坚韧又柔软,像冬天的水潭一样冰冷,怎么也捂不热。

    地铁在平稳地前进,另一个热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边。佩斯利贴着他的手臂站稳,除了平稳的呼吸声之外异常安静。

    马特把羽毛递给她:“我没有把它交出去。”

    佩斯利接过羽毛,不太在意地塞进口袋:“为什么?”

    “那个……漫画家。”他礼貌地措辞,“他好像不是什么值得信任的人。”

    “无所谓。我要干的事已经干完了……谢谢。”

    “有什么收获吗?”

    佩斯利沉默片刻,无精打采地低下头:“什么也没有。但是明天之后可能就是世界末日了。”

    “……不能想办法阻止一下吗?”

    “不能。因为我就是那个毁灭世界的人。”

    马特站在世界的毁灭者身边,只能感受到一股沉重且严肃的气息。他有些紧张地捏紧手指,随后把手伸进大衣的内袋。

    “那我得抓紧时间了……”

    他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法兰绒小口袋,小心翼翼地放进佩斯利手中。佩斯利打开这个温暖包裹,看见里面有一块崭新的,银白色的腕表。

    佩斯利捧着手表看向马特。对方意识到这时候该说些什么,于是他有些冲动地开口:“至少我能在世界末日之前听到你。”

    “……”

    佩斯利慢吞吞地把表带扣在手腕上,就在她以前戴手表的位置。地铁隧道里太过嘈杂,她自己尚且听不见指针转动的声音。

    马特有些心虚。刚才那句话似乎太容易被过度解读,好像他时刻在关注佩斯利的一举一动似的。他正在思考要不要解释一下,佩斯利却闷闷不乐地抱住了他,默默把脑袋埋进他的胸口。

    很快,温热的泪水就浸湿了他的外套。这眼泪大概不是为他而流的。佩斯利迅速抬起头,两只手紧紧攥着对方的大衣前襟:“为什么!”

    这句话大概也不是问他的。马特轻轻揽住她的后背,感受到对方单薄的衣服下面凸起的肩胛骨。

    “对不起,我不知道。”

    地铁仍在前行。有些问题或许注定没有答案。

    第138章

    平心而论, 马特·默多克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类。

    对佩斯利来说,“魅力”是很稀有的东西,就像漂亮又健康的白化鳄鱼那样稀有。排除掉马特的外表、特殊的职业以及一些无关紧要的外在因素, 他最有魅力的部分就在于, 佩斯利根本就搞不清楚这人在想什么——现有的逻辑体系似乎解释不了他的行为。

    堂吉诃德还活着的时候, 佩斯利受它影响, 可以感受到人类身上对彼此的爱意。她总是把其中的一部分情感和食欲相混淆。比如默多克那十分纯粹, 十分强烈,而且有点没头没尾的爱情。马特怀揣着这份感情, 不动声色地接受了两个人若即若离的关系, 并对此表现出了十足的耐心,甚至包括有点夸张的服从性……他的底线到底在哪里?他究竟想要什么?

    至少佩斯利可以确认, 马特的最后一条底线或许是“剥夺同类的生命”。无论是为了宗教信仰还是个人追求, 夜魔侠都不会杀人。有时, 受恶趣味影响, 佩斯利会产生一种试探的冲动, 比如在他面前暴露本性什么的, 但考虑到可能会出现的后果,她不打算把这个想法付诸实践。

    或许他早就搞明白了佩斯利的本性。所以马特永远不会提出问题,在双方都心知肚明的情况下假装一无所知,自觉待在佩斯利可以掌控的范围内,同时利用这段关系反过来掌控她。

    狡猾的兔子。

    但这并不能解释全部。作为佩斯利在职业生涯中遇见的最有挑战性的存在, 马特也获得了最郑重其事的待遇——佩斯利决定从现在开始研究对方的行为动机。

    “……你是认真的吗?”在佩斯利将她的计划坦诚相告之后, 马特如此问道。

    三秒钟后, 他叹了口气:“好吧, 你是认真的。尽管来研究吧,我很期待。”

    ——就是这样, 连质疑都没有……这人的态度简直不能是百依百顺,而是溺爱了!

    被当成熊孩子的佩斯利很不满意。尽管充满了科研精神,这项活动依旧难以实施——老实说,佩斯利根本无从下手。从学科角度出发,研究个体比研究群体要困难许多,而且几乎没有任何意义。她掌握着整个世界运行的规律,但在面对马特时仍然感觉迷雾重重。

    她就怀着这样沉重的心情,等来了第二天的上课铃声。

    阶梯教室里的学生也满脸凝重地看着他们的老师。神出鬼没的佩斯利上周无故缺了一堂课,总让人觉得会有什么大事发生。一股紧张又有点不明所以的气氛在众人之间传递着。

    佩斯利双手撑在讲台上,沉默许久,才平静地开口:“事到如今,我们已经进入一个极为关键的节点。”

    众人屏气凝神,听连恩博士继续说道:“——该进审讯室了。”

    “我们已经学了太多心理学、精神病理分析、没有尽头的拉丁学名,还有一点计划之外的刑侦原理。是时候和犯罪嫌疑人面对面交流了。我知道网络上有很多审讯室里的监控录像,但是行为分析员要比头顶的摄像头考虑更多。”佩斯利从讲台上堆成一叠学生作业里随手抽了一本,“或许我们可以随机挑选一个审讯对象——”

    她愣了一下,难得显现出一点迟疑的神色,把调查报告上的标题逐字读了出来:“‘论布鲁斯·韦恩是鳄鱼人的可能性’……”

    教室里传来一阵古怪的咳嗽声,仿佛有人被这个课题呛了一下。佩斯利把报告迅速翻了一遍,更为惊讶地发现,这篇文章竟然十分严谨,并且图文并茂,引经据典,充分罗列了各种证据,从“韦恩集团隐藏多年的基因研究废案”一直到“布鲁斯·韦恩从来没有和鳄鱼人同框出现”,其中附带一大箩筐的微表情分析,最后还援引了“美国总统是蜥蜴人”的经典阴谋论作为旁证——十分完善,而且很有说服力。

    佩斯利翻到最后,注意到在文章的结论部分,作者还因为没办法搞到韦恩的血液样本而扼腕叹息——这位作者很有可能真的试过了。她默默给文章打了个高分,随后又回到课堂上,看着她蠢蠢欲动的学生们,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有点难办了……谁比较适合当假象中的审讯对象?”佩斯利笑了一下,“布鲁斯·韦恩还是鳄鱼人?”

    “为什么非要找不在场的角色呢?”

    教室中央,一个充满挑衅意图的声音响了起来。

    佩斯利转过头,看到了正襟危坐,表情有些扭曲的提姆·德雷克,还有他身边的另一个熟悉的身影。

    杰森·陶德(人类形态)出现在佩斯利的课堂上,正不怀好意地盯着她。尽管离得有些远,佩斯利仍然能够看见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复仇的光芒。

    在吸引了整个教室的注意后,杰森双手环胸,靠着后桌朗声说道:“这里不是有个现成的嫌疑人吗?”

    佩斯利和蔼地看着这个蹭课的家伙:“是吗?”

    “连恩博士,我听说你上个星期缺课了……”杰森咧着嘴笑,故意拖长声音,“你去干嘛了?”

    这个问题明显问在了所有学生的心坎上,大家的目光都变得无比热切,立刻就把哥谭首富可能在下水道里抓老鼠吃的猜想抛在脑后。于是佩斯利气定神闲地回道:“关于这个问题,我在上周群发给你们的课程邮件里解释过,我去冰岛了——这也是我给教务处的答复。很抱歉没有事先通知各位。”

    “哈哈。”陶德阴阳怪气地冷笑,简直要把“我是来捣乱的”刻在脸上:“你觉得你喜欢阴谋论的学生们会信吗?”

    “……没错,我是很好的实践对象,谢谢你提醒我,艾瑞纳斯。”佩斯利的笑容更加和煦,“好吧,你们的犯罪心理学讲师连恩不顾扣工资而擅自缺课,她宣称自己突发奇想去冰岛旅游了——但真的是这样吗?”

    杰森的声音差点被其他人的窃窃私语盖过去:“我不叫艾瑞纳斯……”

    “你当然是艾瑞纳斯。我突然想起这个名字拥有深刻的寓意,有谁知道吗?”

    沉默许久的提姆突然自信地挺起胸膛:“刺猬的拉丁学名。”

    “非常好。”佩斯利积极鼓掌,看到提姆的上半身微不可查地抖动,大概是被邻座踹了一脚,“语言学在审讯活动中能起到很大的作用——说到底,这就是两个人面对面说话。当一个受到谋杀指控的人坐在你对面,任何一丝信息都不能被落下。如果有人真的遇到了这种情况,很快就会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

    佩斯利的余光看向剩下的那叠作业,心中涌起无限的兴趣,她现在无比期待布鲁斯·韦恩还会变成什么东西。但没人看出她此刻的分心:“你所学的知识,其实就和刺猬的拉丁名字一样,都没什么实践意义。”

    杰森咬着牙,故意发出了很夸张的耻笑声,引得周围的学生都对他怒目而视。佩斯利永远不会在上课的时候失态,她的表情十分柔和,充分展现了一个人类对一只宠物刺猬最大的宽容:“回到审讯室——为什么你们会怀疑我在撒谎?”

    “因为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想出这种蠢理由。”杰森率先开口,全然不顾课上的其他学生,“最简单的问题,有人能提供你的不在场证明吗?”

    “没有。”佩斯利干脆地回答,“我更喜欢一个人出远门。不过我还保留着从纽约到雷克雅未克的机票。”

    “哈,还真是准备齐全……除了这个没别的了?”

    “让我想想……”佩斯利走下讲台,把双手举到胸前,对第一排的学生展示手背,“手上的冻伤算吗?我在冻湖上钓鱼的时候不小心把手指伸进了冰水里,但是为了那条鲑鱼,一切都是值得的。”

    佩斯利的手指真的有轻度冻伤的痕迹,皮肤下有大片青紫色的淤血,看上去十分凄惨。等前排的学生全都检验过一遍之后,她又慢慢退回讲台上,把某个装着照片的文件夹放进了投影屏幕里。

    没有人会无聊到完善自己逃课之后瞎编的借口,除了佩斯利。她准备了一张自己抱着大鱼微笑的照片,一张冰岛国家博物馆的游览照,还有和北极驯鹿的近距离合影。驯鹿脑袋上巨大的角仿佛张牙舞爪的烛台,而鹿角下面是佩斯利充满挑衅的笑容:“手机拍摄的每一张相片都有无法更改的时间戳,这算是我的不在场证明吧。还有什么问题吗,警探们?”

    一个学生小声质疑:“呃、这照片会不会是后期合成的?”

    “既然我敢展示出来,就经得起考验。如果有人想仔细研究,课后我会把照片传进你们的邮箱——但这已经偏离课程主题了。”

    佩斯利轻声咳嗽两下:“现在,嫌疑人已经被抓住,为自己辩解的证据也呈了上来——有人愿意相信我吗?”她特地抬高视线:“艾瑞纳斯先生?”

    艾瑞纳斯先生总觉得自己好像成了某种教学工具。他没好气地回答:“我不相信。”

    “即使你没办法推翻我的证据?”

    “‘暂时’不能推翻。”杰森着重强调,“但我知道你在说谎。”

    提姆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佩斯利当然在说谎,但在她的引导下,他身边的这个刺猬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众矢之的,就是那种特意在课堂上无理取闹的刺头角色。迎着一些隐隐约约的视线,他默默撇过头,当即决定假装不认识对方。

    佩斯利愉快地笑了:“‘我知道’,‘我认为’,都不能用来定罪,艾瑞纳斯——还是我来提醒一下吧,十二月份的冰岛不会开放冻湖钓鱼项目,这违反了当地的生态保护协议。”

    她重新展示出那张抱着鱼的合影:“而且这个季节恐怕也钓不到这么大的鱼,警探们。”

    整个教室立刻躁动起来。佩斯利不得不抬手示意众人安静:“我知道,我知道……即使没有我提醒,你们也总会注意到不对劲的。但是非常可惜,你们已经错失了最好的机会。”她笑眯眯地摊开手,“现在,我已经彻底掌控审讯的节奏了。你们想知道我缺课的真正原因,但最后大家都去关注鲑鱼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那是因为你一直在提诱导性的问题!”

    “你能指望嫌犯乖乖按警察的意志行动吗?”佩斯利把注意力从愤愤不平的刺猬身上移开,“协助警方工作的行为分析师基本上都逃不开审讯室。而一旦走近那个房间,你就从旁观者变成了参与者。大部分时候,你并不需要判断对方有没有说谎,而是在明知是谎言的情况下,找到足够多的有效信息。”

    “你有没有杀人?你的同伴在哪里?那个被你藏起来的受害者是不是还活着?”佩斯利慢吞吞地举例,“你不会得到真正的答案,但是必须找到正确的方向——时刻明确自己的定位,朋友们,这不是平等的谈话,而是自上至下的研究。同时,设身处地想象一下……”

    “坐在你对面的不是和蔼可亲的犯罪学老师,而是一个冷静的杀人犯。”佩斯利压低声音,“她会蔑视你,嘲讽你,或者像我一样耍你。不管你的目标是什么,她的目标一定是把你变成受害者之一,展示自我权威的工具……顺便透露一个有些悲伤的现实:这种人即使进了监狱也会过得很开心——感谢所有致力于废除死刑的大人物。”

    “就像我说的,不管看了多少书,写了多少论文,在真实的人面前都是没用的。你们首先需要关注的不再是别人,而是自我。”似乎想到了什么,佩斯利的视线逐渐飘向远方。

    “你有足够的自信,保证自己不受摆布吗?”

    ————————————

    “离我远点!”提姆·德雷克越来越崩溃了,“你怎么……你都跟了我一天了!”

    杰森·陶德阴暗地贴在对方身后:“是啊,这天都黑了,你到底想干什么呢?”

    “我要干什么用不着跟你报备!”提姆再次加快步伐,“你就不能像以前一样,跑出去抢抢东西,揍几个人——继续去找连恩博士的麻烦也行啊!天呐……我真怀念你还是刺猬的时候,连达米安的态度都温和了一百倍……陶德,你果然不适合当人。”

    出乎意料的是,杰森面对这句充满攻击性的抱怨竟然无比平静,甚至还笑出声来:“别幸灾乐祸了,小鸟。马上就轮到你了。”

    提姆的脚步一顿,回过头满腹疑虑地盯着对方:“轮到我什么了?”

    “轮到你不当人。”杰森的笑容十分阴森,“我已经看透了。从蝙蝠侠开始,佩斯利·连恩会一个一个找上所有人……我希望她把你变成一只浣熊,然后我就能顺理成章地把垃圾熊猫(trash panda)送进垃圾堆里了——真期待。”

    提姆打了个冷颤,不存在的浣熊尾巴蜷曲起来:“……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有的时候犯罪就是心血来潮,对不对?你是上过课的高材生,你一定明白。”

    “……变浣熊总比变刺猬要好。起码跑得快。”

    “我才不要在这个方面和你比高下!”

    提姆立刻竖起手指:“安静一点!我们是溜进来的。”

    杰森冷笑:“所以你干嘛要偷偷摸摸的?整个哥谭大学都是韦恩建的,结果伟大的德雷克总裁还得半夜溜进教学楼?”

    “因为我不能打草惊蛇。”提姆咬牙切齿地说看着他,“……别往前冲了!我告诉你我要干什么!”

    “切,我才不稀罕。”

    提姆握紧拳头,忍不住闭上眼睛,在脑内世界里那个贴着杰森·陶德名字的沙包上恶狠狠地打了两拳。为大局着想,他还是默默平复好心情,成熟且疲惫地解释道:“不久之前,连恩给了我一个u盘——关于蝙蝠侠的u盘。”

    “……她为什么要给你这个?”

    “因为我比你更值得信任。”

    “别跟我比了!你的胜负欲也太强了吧!”

    尽管嘴上这么说,杰森还是明显因为被比了下去而深感不爽,这让提姆的心情好了一点。他扯了扯领口:“总之,u盘里只有一条视频,三个人坐在一起,指控蝙蝠侠正在追杀他们。”

    “……认真的?”杰森翻了个白眼,“整个哥谭起码有两千个受害妄想症觉得蝙蝠侠会吃人。”

    “这三个不一样。他们真的死了,被分尸之后装进了同一个行李箱里。”

    “……”杰森深吸一口气,“然后呢?”

    “然后,我分析了这条视频的图像和音轨,每一个像素点都不放过。首先可以确认这不是合成的,那三个人也没有受胁迫的迹象……”

    “没错,他们是主动说谎的。”

    “我还没说完呢。”提姆瞥了他一眼,“我把所有的信息都筛查了很多遍,还是没能找到疑点,那个视频里只有房间的一角,什么也看不出来……”

    “那只能说明你看得还不够仔细。”

    “我没说完!别总是打断我好吗?”

    “那你就别给我卖关子!”

    “我正要说到重要的部分呢!……之后我才注意到,那三个受害者坐的椅子,有一个特别的地方,椅背的边缘有菱形的凹槽——这个细节很难被发现,因为视频的像素本来就不高。”

    “……”

    “……”

    提姆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杰森问自己“椅子有什么问题”,这家伙就是该插嘴的时候不插嘴。他只能憋着口气继续说:“这项设计已经被注册专利,被一家欧洲家具公司垄断了,而这个公司在哥谭唯一的客户就是韦恩集团。”

    杰森慢慢皱起眉头:“所以,只有被韦恩赞助,接受捐赠的建筑里才有那种椅子。”

    “没错——我找出一份名单,这几天一直在排查,今天轮到东南角的教学楼了。只要能找到那个房间,就一定能找到更多线索。”

    “这可不一定。或许那把椅子已经被偷走放在别的地方了。”

    “……你就非得跟我对着干是吗?”

    杰森忽然伸手拦住同伴。两人顿时停下了脚步。他们已经走到了今天晚上的目的地。

    杰森左右看了看,眼前的大楼像一整块巨大的黑色墓碑。四周寂静无声,莫名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袭来。

    此时离深夜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但这里一盏灯也没有亮。

    提姆已经打开了手电筒。暖黄的灯光照亮大门前的台阶,也照亮了盘踞在台阶上的一个黑影。

    两人同时被吓了一跳,但好在心理素质都很强,立刻就看清楚了那个黑影,那是个普通的人类——其实也不太普通。

    佩斯利正坐在台阶上,一手撑着下巴,茫然地抬头,有些惊讶地与两位来访者对视。

    “……连恩博士?你在这里干什么?”

    话音刚落,危险的气息像夜风一般从两人耳边掠过。在佩斯利脚边,一个模糊的影子循声转过脑袋,两只眼睛反射着手电筒的光芒,一时之间竟有些刺眼。

    随后,从台阶上一路往下,再向四周蔓延,数千对发光的眼睛同时看了过来,仿佛夜幕下璀璨的群星,又像是被打扰安眠的庞大生物。在一阵眩晕中,杰森率先认出了那些眼睛真正的主人——是猫。

    猫包围了整个世界。

    第139章

    在客观上很短, 主观上又十分漫长的这段时间里,猫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入侵者。

    杰森·陶德初步估计,全哥谭的猫大概都聚在这里, 从台阶到小路, 再到路边的草丛和树枝, 视线所及, 所有可以落脚的地方的都盘踞着猫, 简直可以用“密密麻麻”来形容这一盛况。两人一路走来,竟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被猫包围, 似乎上一秒还一切正常, 而一旦超过了某个安全距离,就会看见许多不该看的东西。

    离佩斯利最近的是一只黑色短毛猫, 皮毛油光水滑, 黑得能直接从三维过渡到二维, 圆溜溜的绿眼睛饶有兴致地看过来。猫撇着耳朵, 张嘴露出小而尖的牙齿, 刚要叫出声, 就被佩斯利一把捏住脑袋。她像合上零钱包一样合上了猫的嘴巴。

    与此同时,密密麻麻的猫的眼睛渐次熄灭。厚重的黑暗变成了退潮时慢慢消失的海浪,缺席许久的路灯颤颤巍巍地透出一点光亮。被捏住的黑猫像一滩污水那样从佩斯利手中流走,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随后优雅地转身, 跟着同伴们融入了无形的黑暗中。

    现在, 这地方只剩人类了。佩斯利看向对面那两个人, 注意到他们苍白的脸庞和萎靡的神色, 在善良的驱使下决定讲个笑话缓解气氛。

    “之前我认识了一个法医。有一天她准备接收一具尸体,结果送过来的却是二十六只活蹦乱跳的猫。”佩斯利努力和另外两个人互动, “——猜猜看为什么?”

    “……”

    杰森和提姆仍然一言不发。刚才他们看到的算不上真正的猫,或多或少受到了一些精神污染,以至于现在有些呆愣愣的,似乎连智商都被带走了。佩斯利自顾自地说下去:“因为那些猫几乎把尸体啃光了。所以我的法医朋友必须挨个给猫喂药,然后从它们的排泄物里寻找被消化后的身体组织……”

    这个法医笑话效果不错,至少提姆的智商迅速回来了。他立刻抬起手制止佩斯利:“谢谢,博士,请别再说下去了——所以你在这里是……和猫聚会吗?”他一边说着,顺手抓住杰森的手臂,试图和他一起驱散现场恐怖的氛围,对方反应强烈地把他的手甩了下去。

    “猫是来给我送钥匙的。”佩斯利从台阶上站起身,“谢谢你们帮我解围。今天的猫罐头带少了,我差点就被它们当场吃掉。”

    “求你别说了……”提姆的语气有些虚弱。随着佩斯利起身,他很快就注意到,连恩博士今天晚上有点不一样。从羊毛大衣敞开的前襟,可以看到她在外套下面穿了一条剪裁简约的黑色长裙,收拢的裙摆边缘有一圈碎钻,在昏暗的光线下闪闪发亮。佩斯利拎着一双细带高跟鞋,还把平时总是胡乱打结的长发盘了起来,像某个电影镜头里走出来的女主角。这身打扮让提姆再一次回想起刚才那群藏在角落里的猫眼睛。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杰森的反应比提姆更夸张。他十分不解,甚至有些纠结地问道:“你为什么要穿成这样?”

    “我为什么不能穿成这样?”佩斯利看了眼时间,“——我两个小时后有一场约会。”

    “什么类型的约会?去晚宴上当卧底吗?”

    “两个适龄男女以发展可能会有的亲密关系为目的,以因私密性著称的双人晚餐为载体——这种类型的约会。杰森,你能不能少看一点特工电影?”

    但杰森更加惊讶了:“……你吗?去约会?”

    “我不能去吗?”佩斯利的笑容有些阴郁,“你觉得我和这种类型的约会不太匹配?”

    “他不是这个意思。”提姆及时打断了这场逐渐变得危险的谈话,试图把走偏的任务拉回正轨,“……你来得正好,博士,我已经从那个u盘里找到线索了。”

    “什么u盘——啊,那个u盘,在你这里呢。”佩斯利迎着对方疑虑的目光微笑,“那太好了……你们要进这栋楼吗?”

    “……博士,你忘了吗?”

    “其实我的办公室就在这里面,虽然我从来没用过。”佩斯利自动忽略了提姆有些伤心的质问,径直走上台阶,“一起进去看看吧。”

    提姆低下头,用挂着黑眼圈的眼睛委屈地注视佩斯利:“可是……那你之前鼓励我的话算什么?”

    看热闹的杰森立刻开始煽风点火:“当然什么都不算——她肯定忘了!”

    刺耳的金属扭曲声从佩斯利手中传出来,上了锁的玻璃大门应声打开。佩斯利扭过头,郑重其事地看着提姆:“你做得很好,德雷克先生,我相信你的刑侦水平,另外,鼓励不是嘴上说说,我现在就在用行动鼓励你——请进吧。”

    即将坍塌的师德重新亮了起来。提姆立马充满干劲地跟了上去,挑拨失败的杰森在他背后冲着佩斯利做鬼脸,被对方微笑着忽视了。

    工作时间结束后,整栋大楼已经空无一人。应急灯的绿光照在走廊上,看上去有些阴森。除了上课的教室,佩斯利很少踏足学校的其他设施,对整个大学的布局都不甚熟悉,毕竟她这几个月也没机会在学校里闲逛。还没等她观察完一楼大厅,两个互相不对付的同伴已经找到了墙角的电梯。摁下上行键后,杰森突然想起什么,不怀好意地看向佩斯利:“对了,我差点忘了。德雷克,你的连恩博士似乎有幽闭恐惧症,要不你去陪她走楼梯吧?”

    “……真的吗?”

    “我从来没有承认过我有幽闭恐惧症。”佩斯利神色自然地走了过来,“我只不太喜欢封闭的小空间,但不会出现幽闭恐惧的病理特征——但我仍然建议你们选择楼梯……”

    “哈哈,你就嘴硬去吧。”电梯门打开,杰森微笑着踏进去,“反正我不会走楼梯的。”

    “……”

    “博士,如果你想的话……”

    “不,谢谢。”佩斯利紧随其后走进电梯,“虽然这有点幼稚,但是我似乎只能这样向幼稚的人证明自己了。”

    “继续,我不在乎,反正我又不幼稚。”

    “你就少说两句吧!”提姆的声音被关闭的电梯门隔开,大厅再一次恢复平静。封闭的小空间的确会创造一些压迫感,三个人站在电梯里,看着不断跳动的楼层,同时陷入了沉默。

    但沉默总是短暂的。很快,灯光莫名地闪烁两下,显示屏上的楼层数字突然变成了一阵乱码。电梯突兀地停了下来,并开始危险地上下抖动,随后,轿厢内部传出了一阵机械罢工时会有的刺耳叹息,头顶的灯彻底灭了。

    这个高端的,崭新的电梯,由哥谭知名企业自主建造,就这么干脆利落地在半路停了下来。

    “……”杰森扶住电梯门,低声咒骂了两句,又紧接着补充,“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别说。”

    佩斯利用后背抵着墙,冷冷地笑道:“我偏要说——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以防电梯突然下坠,提姆已经熟练地蹲在了角落里,闻言叹了口气:”原谅我,博士。但是我最不想遇到的,就是和你们两个人关在同一个房间里……“

    杰森试图掰开电梯门,可惜这台造价不菲的设备除了不会动之外十分完美,简直是坚如磐石。他掰了半天还是不见成效,气喘吁吁地看向佩斯利:“……你不是会瞬移吗?”

    佩斯利气定神闲地微笑:“我的确会瞬移。”

    “那就赶紧把我们从这地方弄走……”

    “我怎么听到有人在很没礼貌地冲我大喊大叫呢?”

    “……请。”杰森忍气吞声地低下头,“请把我们从这地方弄走。”

    佩斯利歪着脑袋思考了一会儿,仿佛这是一个无比艰难的任务,最后她决定得寸进尺:“我要先听到你跟我道歉。”

    “我才不要!我有什么好道歉的?”

    “好吧,那就等着吧。”佩斯利耸肩,“反正到了约会的时间我自己会走的——到时候我们再看看,谁的幽闭恐惧症比较严重,怎么样?”

    “……”提姆张开嘴,但权衡再三还是决定保持沉默,他蹲在地上抱紧膝盖,努力减小自己的存在感,并开始闭目养神。

    “你别想一个人跑掉。”杰森咬牙切齿,“我会紧紧抓着你的,你去哪我就去哪……约会是吗?到时候我就坐在你们的餐桌上,把前菜和主食吃得干干净净……”

    “没关系,我会把传送的目的地设置在蝙蝠侠的披风里。”

    “蝙蝠侠早就不穿披风了——就是因为你。”

    “哈哈,你以为我只在他的披风上放了坐标吗?”

    提姆实在忍不住,很小声地吸了口气,然后痛苦地捂住了脸。杰森仍然不肯示弱,干脆也一屁股坐了下来,恼火地抱臂:“好啊——那你走吧!我们两个死在这个破地方,全部都是你的责任!”

    提姆虚弱地插嘴:“我不想和你死在一起……”

    佩斯利再一次对杰森·陶德的幼稚程度有了新的认识,顺便还发现了幼稚是会传染的。她慢吞吞地换上高跟鞋,嘴上还不忘继续激怒对方:“不着急,我还想多留一会儿呢,说不定再过几分钟你就后悔了。”

    杰森很大声地冷笑,然后恶狠狠地别过头去。佩斯利心平气和地调整着自己的鞋子,完全不想理会这种水平很低的挑衅。电梯里再一次安静下来。时间一点点过去,就在提姆即将陷入梦乡时,一直沉思着的佩斯利有些犹豫地开口:“关于这个约会,我的确有一些问题。”

    杰森冷漠地回应:“别问我。”

    “我总不能去问提姆吧?”

    提姆立刻开始努力装睡,连呼吸都刻意地平缓下来。

    佩斯利继续说道:“而且你在《暮光之城》里选择了爱德华。根据《情感与性格的分类——<暮光之城>中的男性客体与爱情议题》,选择爱德华的读者在日常情感生活中倾向于提出更加合理的建议。”

    提姆的眼睛又迅速睁开了,眼里的光简直比手电筒还亮:“真的吗?”

    佩斯利严肃地点头:“我可以把这篇文章的摘要背出来,但是里面的例证和调查报告真的很经典,所以我不会透露任何内容,好勾起你们亲自查看的兴趣。”

    “……首先,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杰森的脸庞变得无比僵硬,“其次,我不是那种爱八卦的闲人,‘博士’。你有情感问题,就去找你的女性朋友,莉莉一定很乐意和你交流。”

    “首先,我已经跟她谈过了。”佩斯利模仿杰森的语气说道,“和芭芭拉也谈过。但是这两个人只会看我的笑话。所以我只能找别的朋友——其次,你所说的‘八卦’(gossip)这个词是中世纪时期“妇女聚会”的引申义,从词源上就充满了偏见。为了避免某些嫌疑,我建议你不要把它和特定的性别绑定在一起。”

    “哦,所以我又变成性别歧视的混蛋了?说到刻板印象,你才是那个为了和男人约会穿紧身裙的人吧?”

    “我的约会对象拥有生理上的视觉障碍,哪怕我打扮成在超市门口发传单的热狗他也不会在乎……”佩斯利不太自在地收拢外套,“穿成这样只是因为我现在很焦虑,而适当改变外表可以帮助我从既有的情绪里走出来。”

    “那你为什么不扮成热狗?反正效果是一样的,而且还更搞笑。”

    提姆再一次从假寐中清醒过来:“陶德,作为一个每天出门都要挑选面具款式的人,你还是别急着关注别人的衣着比较好。”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提姆骄傲地挺起胸膛:“因为我是个优秀的行为分析师——的学生。”

    “非常好。”优秀的行为分析师投来了赞扬的眼神,“这就是这门学科最吸引人的部分,看着那些人不明所以一头雾水的样子真的很好玩。”

    “我懂的。”提姆露出一个有点傻气的微笑。

    “……”杰森也慢慢捂住了脑袋,连肩膀都垮了下去。他做了个深呼吸,泄气地说道:“可以了……你有什么问题,佩斯利?我会给你提建议的,只要你别再扯一大堆论文扔到我头上——也别再提《暮光之城》,好吗?”

    佩斯利眨眨眼睛:“我从刚才已经说过了——我很焦虑,而且很紧张。”

    “因为约会?”

    她点了点头。

    “你们俩是刚认识不久吗?”

    “不是。”

    “那你为什么现在才开始焦虑?”

    “我以前不认为我们会发展成……认真的、而且长期的关系。”佩斯利不自觉地搓了搓手指,“我不知道要做什么准备。”

    杰森有些疑惑:“你的意思是,你因为一段‘认真的’关系犹豫不决。那之前的关系叫什么?”

    “我不想在我的学生面前谈论这个。”

    一直假装不在意的提姆又假装捂住了耳朵:“我什么都没听见。”

    “……”

    杰森眯着眼睛,突然笑了两声,某种扳回一城的快乐让他感到格外舒畅。他故作高深地摇了摇头:“唉……佩斯利,你就承认吧。”

    “承认什么?”

    “你的焦虑根本算不上焦虑。你只是很害怕,因为你从来不愿意从你封闭的小空间里走出来。”

    “我不喜欢出现了太多修辞手法的答案。”

    “我的意思是——”杰森得意洋洋地看着她,“你不愿意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人能毫无保留地爱你。”

    “……”佩斯利的脸庞变得凝重,甚至可以说是如临大敌。杰森刚想紧接着嘲讽两句,另一边的提姆突然发出了一声感慨:“哇……”

    “你又怎么了?”

    “杰森……”提姆放下捂耳朵的手,真心实意地为他鼓掌,“你真不愧是爱德华党啊……”

    第140章

    蝙蝠洞里有一个神秘的冰柜。

    从外表上看, 这是个银灰色的大型冰箱,大概两米长两米宽,被安置在连蝙蝠都不会造访的偏僻角落。冰柜门的正中央贴着一张便签, 上面的文字简短有力:“别动。”

    多年来, 罗宾们一直将其称之为“蝙蝠侠最冰冷的秘密”。除了蝙蝠侠本人, 没人知道打开冰柜的密码, 所以也没人知道里面到底有些什么——足够冰冷, 足够神秘。在杰森·陶德起死回生回到哥谭之前,红罗宾一直怀疑冰柜的某一格里藏着他上一任同事的尸体, 好方便蝙蝠侠一有空就可以打开冰柜缅怀过去。

    好在蝙蝠侠本人并没有那么变态(提姆看到活着的杰森·陶德之后狠狠松了口气)。事实上, 这个冰柜里的大部分东西都非常无聊,基本上都是些从世界各地收集过来的病毒、病毒疫苗、需要冷藏的药物以及能量饮料。蝙蝠侠偶尔也会把他不想被其他家人看见的东西藏在里面, 比如吃不完的英国松饼。

    而在存放药品的那一格, 最深处有一个密封的玻璃罐, 里面放着渡鸦的羽毛——至少曾经是渡鸦的羽毛。仔细观察就会发现, 鸟的羽毛结构很像是蕨类植物, 一根羽轴的两侧生长着无数羽片, 而羽片上又长着更加纤细的羽支,用显微镜观察羽支,就能看到同样的结构。或许在理想的情况下,羽毛就是可以长出无穷无尽的分支,直到这些分支小到无法在客观世界继续存在。

    在了解这种前提之后的某个晚上, 蝙蝠侠习惯性地打开冰柜, 又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罐子里的羽毛, 就此看见了一个古怪的现象:那根羽毛开始生长了。

    它并没有长得更长, 或者变得更大,而是选择了一种更加诡异的生长方式。最中央的羽轴开始膨胀, 变得臃肿而绵软。两侧羽片像植物的根茎一样拉长变细,从黑色慢慢变成鲜亮的红色,最后蜷曲着抵在玻璃罐内侧,但仍然不死心地继续生长,直到互相纠缠在一起,填满整个罐子。在强光的照射下,可以看见这些中空的细小羽支正在源源不断地输送某种半透明的液体,在冰凉的小罐子里形成了一套自给自足的循环系统。

    如果暂时把科研求真的精神放在一边,从视觉感受的角度大胆推测的话,大概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这根羽毛正在长出血肉。

    这将是蝙蝠侠第无数次问出同样的问题: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

    “我们对‘爱’这个概念的热爱已经超越了我们爱的人本身。”佩斯利拿出了念诗的语调去背诵这句话,“……这是谁说的来着?”

    “想不出来的算失败——你扣一分。现在我领先。”杰森得意地扭过头,“该你了。”

    “……”提姆皱紧眉头,终于赶在时间结束前想到了另一句话:“爱让懦夫变成勇士,让勇士变成懦夫——莎士比亚。”

    “又是莎士比亚。”杰森挑剔地埋怨了一句,随后接上:“爱那些具体的人,不要爱抽象的人——陀思妥耶夫斯基。”

    佩斯利笑了一下:“爱情是自愿赐予被爱者任意施虐的权利。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暂停一会儿。”杰森若有所思地看着佩斯利,“你为什么总是在说一些不怎么美好的句子?”

    “因为我只记得这些。”佩斯利伸手指着自己的脑袋,“我的大脑没那么多空间,再来两轮我就要认输了。”

    “我也认输。”提姆赶忙举手,“反正最后都是你赢,有点无聊了。”

    杰森露出冷漠的假笑:“我能把这个当成恭维吗?”

    “哦,等一下,我又想到一个。”佩斯利突然有些激动,她坐直身子,深吸一口气:“狮子爱上了羔羊,多么病态的受虐狂狮子!——爱德华·卡伦。”

    提姆·德雷克开朗的笑声立刻在电梯内部回荡,整个空间都随之震动起来。杰森瞪着对面两个不怀好意的混蛋:“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跳过这个烂笑话!而且我那时候才十岁!”

    “喜欢暮光之城没什么丢脸的。”佩斯利努力收敛笑意,“这是很精彩的文学作品——除了病态的狮子那个部分。过两天我还打算去看改编的电影呢。芭芭拉说电影男主角长得很像布鲁斯·韦恩年轻时候的样子。”

    “我就知道!”杰森猛地抬高声音,“就是芭芭拉告诉你的对不对?为什么她总是这么——”他勉强咽下“八卦”这个词,“这么口无遮拦!”

    “别怪她。我用一个很有价值的视频和她交换了一些秘密——如果是你,你也会做一样的选择。”

    提姆兴致勃勃地询问:“什么视频?”

    “我说了,很有价值的视频。”佩斯利故弄玄虚地眯起眼睛,“你们会喜欢的……不过我不会随随便便就拿出来。”

    提姆刚想说些什么,杰森却慢悠悠地打断了他:“肯定不是什么正经的东西,不然你绝对不会主动提出来的。别想诱惑我。”

    “好吧。”反正佩斯利十分确信,在场的另一个人绝对被诱惑到了。她漫不经心地跳过了这个话题:“不过,我要纠正一下你刚才的话,我说的那些句子不是‘不美好’,而是很真实。”

    “不是所有悲观的牢骚都可以被称作现实主义。”杰森再一次冷笑,“你这么说只是因为你在卖弄自己的见识。”

    “既然我的见识足够丰富,那为什么不能卖弄?”佩斯利的表情很诚恳,“提姆,你觉得我在卖弄吗?”

    “我认为这只能算是经验交流。”提姆摆出一副客观的模样,“因为自己看的爱情小说很多所以创办用爱情造句的比赛才叫卖弄。”

    “那是因为你的连恩博士首先提起了这个话题!……我真的受不了了。”杰森很不耐烦地站起来,继续之前掰电梯门的尝试,口中还念念有词:“再跟你们待在一起我会窒息而死的,就连蝙蝠洞里的人工智能都比你们两个有人情味……”

    佩斯利平静地看着对方用尽全身力气开门,可惜那两扇铁门依旧无动于衷。她轻轻叹了口气:“不求回报的爱……人类的爱天生就不够纯粹,‘不求回报’只是一种理想的客观状态。它自己都不觉得自己美好。”

    “切……说得好像你见过似的。”

    “……我的确见过,它就死在我的手上。”

    杰森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回过头,和提姆不约而同地朝佩斯利投去疑虑的目光。没等他们继续问下去,三人的头顶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坠落声,电梯开始危险地上下抖动。

    佩斯利扶住墙跪在地上,抬头凝视着天花板。

    紧接着,相同的坠落声依次想起,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正在挨个掉下来。佩斯利能听见某种坚硬的物质碎裂时的声响。与此同时,电梯的状态逐渐从“稳定”过渡到了“摇摇欲坠”,失重感节节攀升。

    提姆也面色凝重地抬起头:“……好消息,电梯故障不是因为施工的时候偷工减料了。”

    “人为造成的故障算什么好消息。”杰森开始在自己的口袋里翻找,最后掏出来一个纽扣大小的东西。

    越来越多的未知物体砸向电梯,金属断裂的声音格外刺耳。佩斯利身体前倾,朝着两人伸出手:“我们该离开了。”

    “现在我不想走,留着你的传送门自己用吧。”杰森把小装置塞进门缝,“我倒要看看是谁在学校里装神弄鬼……后退。”

    他退到对面,掏出腰间的手枪,冲着门缝开了一枪。灼热危险的火花一闪而过,电梯门被炸开了。此时电梯被卡在了两层楼中间,门开之后只露出上半部分大概两英尺的空隙。提姆和杰森都对佩斯利的求生意志不抱希望,不知是谁直接拎着她爬了出去。佩斯利刚收回腿,电梯就立刻以自由落体的速度径直坠落,再晚一秒就能把她拦腰折断。

    尖锐刺耳的摩擦声在黑乎乎的电梯井里回荡,直到过了很久才平息下去。佩斯利拿着提姆的手电筒向下照,看见了一个似乎没有尽头的深渊。

    提姆在她旁边探头探脑,有些气喘,但十分镇定,甚至有些好奇:“什么东西砸下去了?”

    手电筒的光柱绕了一圈。佩斯利看见电梯井的最深处有星星点点的光亮,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湿润的脑组织在反光。

    “尸体。”她平静地回答,“根据砸在电梯上的声音,已经足够僵硬了,应该是死亡很久的尸体。”

    提姆沉默着皱起眉头。杰森已经全副武装地做好准备,一脸阴沉地走向安全出口:“死人不会跳楼。它们是被活人搬过来的……我去上面看看。”

    “学校的每栋楼都有专人打扫,去哪藏那么多尸体?”提姆看向身后空荡荡的走廊,“……我记得医学院在这地方有间实验室。”

    杰森已经走远了。佩斯利盯着安全出口上方绿莹莹的标志,随口问道:“什么类型的实验室?”

    “关于神经系统的?用来治疗阿尔兹海默症什么的……这是由——”

    “由韦恩集团赞助的项目,我想起来了。”佩斯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前两天我还在港口看见了他们的实验器材,不知道还能不能安全运到呢……”

    “……”尽管提姆并不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但他总觉得佩斯利口中这批“实验器材”很有可能已经凶多吉少了,他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斟酌着开口:“那个,博士……那时候你在调查什么?”

    佩斯利已经拿出手机开始搜索这个所谓的实验,闻言瞥了他一眼:“我在调查的东西和你调查的一样。”

    “可是我……你已经先我一步了吗?”

    佩斯利突然抬起头,开始认真观察提姆的脸。对方的脸庞在昏暗的灯光下有些模糊。他一直皱着眉,看上去惴惴不安,似乎永远在思考一些沉重的问题,且因为睡眠不足而格外疲惫。考虑到他是自己的学生,而且一直以来都对学业保持着极大的热情,佩斯利决定委婉地开导一下。

    “在子女众多的家庭中,一般是年纪较小的孩子容易产生较为强烈的竞争意识。”佩斯利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足够柔和,“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来自于监护者日常资源分配的不平衡——包括精神资源。刚才在电梯里,你也习惯性地保持沉默,并试图回避冲突,这是典型的缺乏关注的适应性表现。不过在我看来,有竞争意识不是坏事。”

    佩斯利自觉已经说得够委婉了,但提姆的表情还是因为窘迫而变得有些僵硬:“我不是这个意思。”

    “别误会,我没有指责任何人,不管你的监护人是谁。”——反正佩斯利说那个监护人的坏话已经说够了。她眼睛看着手机,时不时还用带着鼓励的眼神望向提姆:“事实上,德雷克先生,我认为你会是整个家庭里最适合独立的人,你的个体意识明显要大于恋父情结。”

    “我没有恋父情结……”

    “啊,我找到了。”佩斯利举起手机,“亚伦·史密斯,实验项目的第一负责人,你认识他吗?”

    提姆的一口气憋在心里,只能默默把辩解的话咽回去:“……不认识。我在公司里主要负责商业对接,不怎么了解这些赞助活动。”

    佩斯利收回手机,看着网页上唯一的照片。这是个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鹰钩鼻,有些谢顶,脸上有着很深的纹路,看上去无精打采,十分符合医学从业者的刻板印象。他的履历显然要比照片更加精彩,光是学位就有长长的几列。佩斯利迅速划过这些词条,目光定格在其中一栏上。

    就在这时,楼道里传来一阵恼怒又有些心虚的咒骂声。安全出口的大门被踹开,一个白色的人影被踉跄着扔了过来,脸朝下摔在地上,嘴里发出急促尖锐的痛呼。

    “你是非法拘捕!”这个男人挣扎着抬起头,“我要报警了!”

    “那太好了。”杰森在他身后走出来,蹲下身用枪指着对方的后脑,“等警察过来,咱们就可以好好聊聊,你为什么要往电梯井里扔尸体了,对不对?”

    感受到带着余温的枪口后,男人抖了一下,不停地转动眼珠:“我不知道你们在电梯里……平常这时候都没人了。”

    “没人就可以随便扔尸体玩了?”

    “这是意外!”

    “亚伦·史密斯?”提姆惊讶的声音打断了他们,“这还真是巧啊……想不到立刻就见到你了,史密斯先生。”

    “是‘史密斯博士’。”对方怒气冲冲地瞪着他,“如果你知道我是谁,就不会对我这么无理了。”

    佩斯利歪着脑袋观察这位史密斯博士,突然凉凉地笑了两声。

    这个笑容带来的威胁度大概要超过抵着脑袋的枪口,史密斯更为剧烈地颤抖着,用畏惧且有些不解的眼神看向她。

    “……你又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佩斯利蹲下身,用手机敲了敲对方的脑袋,“重要的是你是谁。”

    “你不是知道我是谁吗?”

    “是啊,但你不知道。”

    “……”史密斯不住地咽口水,不追痕迹地移开视线,就连两位旁观者都有些疑惑。

    佩斯利低下头,眼中的笑意格外冰凉:“在这个地方,除了我之外,没人有资格使用你所要求的那个头衔——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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