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 蝙蝠侠的冰柜里诞生了一个很危险的物品,或者说生物。
在把它取出来之前,必须再三确保自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对所有未知生物的研究都应该保持警惕。谁也不知道打开罐子后, 里面的东西会不会直接跳起来扑到脸上。如果不是时间仓促, 蝙蝠侠不会这么快就行动, 但佩斯利·连恩已经开始向他索要羽毛——等到她下一次想起这件事, 说不定会直接从蝙蝠洞的某个角落里钻出来抢劫。他必须加快进程, 率先掌握这罐神秘物质的一手材料。
玻璃罐的外壁摸上去冰冷光滑,带着一层水珠, 似乎比它原本的材质更加坚硬, 但这只是一层薄薄的外壳。无论在冰柜里待了多久,内部的物质仍然是恒久的四十二摄氏度, 把它捧在手里的触感像是捧着一杯温热的咖啡。蝙蝠侠把罐子放在实验台上, 于明亮的灯光下小心翼翼地拧开气密盖。
什么也没发生。目前为止, 这罐羽毛十分安于现状, 至少没有把触肢之类东西的伸出瓶口打探, 也看不出有多少自主意识。检测有害物质的感应器没有反应, 蝙蝠侠摘下了防毒面具。
尽管长得像血管,但它散发出来的并不是血腥味,而是刚下过雨后的森林里,靠近树根时会闻到的味道,很淡, 但是存在感很强。蝙蝠侠感到舌尖发苦, 似乎嘴里被塞了一口混合着苔藓和昆虫的湿润泥土。
自上往下观察瓶口, 纵横交错的丝状组织从中轴线开始向外填充, 中间留下蜂窝一样的几何形缝隙。羽毛正生机勃勃地跳动着,早就失去了最开始的形状, 更像是一罐肆意生长,没有形状的内脏。他拿起手术刀和镊子,轻轻切下一小截粘连在一起的血肉,平稳地放进培养皿里。
没等他进行下一步动作,这块被分离出来的组织就像被泼了硫酸一样开始剧烈抽搐,鲜红的表皮迅速褪去血色,直到泛白变灰,最后萎缩碳化,眨眼间就变成了一堆轻飘飘的碎屑。
蝙蝠侠默默观察着这一变化,顺手在电脑上敲了两行实验报告。在他转移视线的这两秒内,身边森林的气味陡然变得浓郁而甜腻,仿佛泥土被翻开,露出了里面腐烂的尸体。一个不存在的东西来到他身侧,伸出冰凉的手指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似乎在提醒着什么。
如果不是幻觉,那他就是听见了幽灵在窃窃私语。蝙蝠侠抬起头,惊讶地发现,存在罐子里的羽毛已经有一小半开始褪色,好像被刚刚失去的那部分身体隔空传染了。他用最快的速度重新合上盖子,但没能阻止死亡继续蔓延,无形的火焰从最末端燃烧起来,承载它的容器也开始发热。由于尚不清楚触发变化的条件,蝙蝠侠只能把罐子重新放回原位,只是回天乏术,刚才还充满生命力的羽毛已经萎缩了大半,并且仍在不停凋谢,仿佛之前的好养活全部都是用来迷惑人类的蹩脚把戏。
蝙蝠侠调低冰柜的温度,将周围的东西全部拿走,最后把玻璃罐往里推。按照基本的生物学原理,温度越低细胞的活性就越低,死亡的速度也就越慢——如果罐子里的东西真有细胞的话。
而就在被推进冰柜最深处的那一刻,萎缩的进程肉眼可见地停了下来,滚烫的玻璃壁也开始降温。刚才那阵急切的呢喃如同梦境一般迅速消失了。
蝙蝠侠紧跟着松了口气。就像是终于给一个哭闹不止的婴儿找到了合适的睡眠姿势,在短短的十几秒内,他已经感到万分疲惫,而且精神上的伤痛要远大于□□的劳累。他慢慢直起腰,倒退着从冰柜里走出来,开始从控制变量的角度思考这罐羽毛的生存条件。他尚未发现,自己的耳朵已经开始流血。
时间太短,温度没有多大的变化,唯一的变量就是位置。他扫过冰柜里的其他物品,之前动作匆忙,一些药瓶的顺序被打乱了。或许它能够感应到身边的环境?
……
十五分钟后,蝙蝠侠重新坐回到电脑前,怀抱着最严谨的求真务实精神,在实验记录里郑重其事地输入了一行字:
“需要与阿尔弗雷德制作的甜度过高的松饼放置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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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宁静的夜晚,漆黑的教学楼里传来一阵尖锐的嚎叫声。
“我拿走了尺骨,就是你前臂上的那根骨头。”佩斯利微笑着的收回手,眼睛一直盯着被绑起来的史密斯,“我认识一个喜欢摘走内脏的家伙,但是那很容易把人弄死……你感觉怎么样?”
史密斯的脸色比尸体还要苍白,额头上冒出了一层冷汗。他眼中的惊慌一闪而过,随后变成了强烈的仇恨,咬着牙恶狠狠地瞪着她。他的表情有些过于扭曲,脸庞似乎变成了一张不太自然的面具,像还没成型就被摔坏的陶土雕像。
“不算软骨的话,人的身体一共有两百零六块骨骼。”佩斯利继续说道,“我可以在保证你存活的前提下把它们全部取出来——既然你是个医生,那一定知道,骨头不是我们完成生命活动的必需品,对不对?”
她举起双手,假装在挤压某种东西,故意拖长的说话声在空旷的走廊上空飘荡,显得格外阴森:“人体的延展性其实很好,只是受到骨架的限制……我们可以先想象一个装满了内脏的口袋*。”
史密斯死死咬着牙,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你恨我吗?”
没等佩斯利回答,他自顾自地说道:“你应该不恨,因为我们从来没见过面,我也不知道你是谁。我是个惜命的人,女士,你根本不需要浪费时间,用酷刑折磨我。我会回答所有问题的……我的尺骨还能回来吗?”
虽然现在已经任人宰割,史密斯说话时的语气仍然带着掩饰不住的傲慢。在智商高于平均值的人群中,有很小一部分会产生这种自视甚高的情绪,殊不知当人类意识到自己很聪明时就总会干傻事。佩斯利左右找了一圈,最后抓起史密斯的外套下摆,体贴地擦掉了他流进眼睛里的汗水,好让对方能够更加清楚地看见自己的脸。
随后,她礼貌地笑了一下:“亚伦,你们这种人总是会犯一个很天真的错误。”
“什么错误?我很乐意改正。”
“因为你做过坏事,就觉得除了你自己之外不会有更坏的人了。”佩斯利扫过史密斯变形的手臂,“但是再怎么冷血的杀人犯也有可能变成受害者,比如你倒霉的时候就会遇见我。”
“……”
“我不恨你,咱们之间的关系还没到那种程度呢。我只是有一点讨厌你。当然,我也不打算问什么问题,现在只是在单纯地折磨你而已——看样子你已经习惯少根骨头的状态了。”
史密斯的面孔彻底扭曲起来:“……你这个心理变态!”
受强迫症影响,佩斯利又默默拍了拍他的另一条手臂,拿走了剩下的那根尺骨,帮助他的身体回到左右对称的状态。史密斯在地上滚了两圈,像被扔进油锅的虾一样屈膝蜷缩起阿里,抬起头时眼睛里重新装满了恨意和恐惧:“你为什么……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
佩斯利冷眼注视着他:“我见过你。”
“胡说!你认错人了!”
“不是面对面遇见的,是在照片上。”佩斯利抬起一只手,在视野里遮住史密斯稀疏的头顶,“那个合照……你在里面要年轻一点。我还以为照片上的人都死光了呢。”
史密斯一脸的愤懑不解,看向佩斯利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不可理喻的精神病人,同时还带着一种被精神病抓住的绝望。佩斯利见对方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只能继续透露更多提示:“‘蒙特利尔青少年之家’——是叫这个名字吗?你和他们院长的合照就挂在大门旁边的走廊上。*”
史密斯的表情又一次改变了。佩斯利不禁有些钦佩这人灵活的面部肌肉,并准备接下来拿走他的半块下颌骨。他瞪大了眼睛,立刻忘记了手臂上的疼痛,口中还喃喃自语:“原来如此……”
“——我找到了。”一个严肃的声音出现在佩斯利背后。提姆穿过走廊,快步朝着两人走来,眼睛紧盯着趴在地上的艾伦·史密斯:“我找到那个拍摄视频的房间了,这地方绝对有问题,我要把他带走……这是在拷问吗?”
“当然是拷问。不然呢?探讨厨艺吗?”杰森从旁边的一扇门后面走了出来,“我去一楼数了一下,这家伙把整个医院的停尸间都搬了过来——总不会是砸着玩的吧?”
佩斯利抬起头,疑惑地看了眼杰森出现的位置:“……你刚才在偷听我们谈话吗?”
“是偷听拷问。”杰森兴致勃勃地纠正,“——你有没有试过直接拿走一排肋骨?”
“不……等一下。”提姆迅速从找到线索的兴奋中走了出来,“就算是拷问,重点也不在折磨人上面吧?”
“她就是在折磨我!”史密斯尖声大叫,仿佛从一堆精神病里找到了唯一的正常人,“让这个女人离我远一点!我什么都告诉你!”
佩斯利往旁边走了两步,刻意遮断了史密斯求助的目光。她低下头露出邪恶的微笑,轻声说道:“你真幸运,艾伦。还好我没着急拿走你的下巴。现在我决定问你几个问题了。”
“……救救我!”
“第一个问题,你今天晚上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们应该报警。”
提姆的话音刚落,剩下三人的视线全都移到了他的身上。杰森仿佛听见了一个奇怪的冷笑话;“你说什么?”
“警察最该听听他的话。”提姆看上去十分冷静,“我有证据,之前悬案的三个死者都来过他的办公室。我还找到了……别的东西。艾伦·史密斯是凶杀案的嫌疑人。”
“是我杀的!真的是我!”史密斯想也不想就冲动地认罪了,同时运用尚且完好的下肢尽力朝着远离佩斯利的方向蠕动,“让警察把我抓走吧!”
“不行。”杰森首先跳出来反对,“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他看着提姆:“……把到手的线索分享给别人可不是你们的规矩。”
但提姆的态度十分坚定:“没关系,反正我是全家最独立的那个人。”
“……谁说的?明明是我!”
“别自取其辱了,陶德。我真的不想浪费口舌跟你吵架。”
“谁想跟你吵……”杰森突然想到什么,跃跃欲试地扭过头,“佩斯利,既然这人要妨碍我们继续拷问,干脆把他变成浣熊吧。”
沉思中的佩斯利抬起头,下意识地看向如临大敌的提姆,有些迟钝地回应:“……为什么?”
“别装了。”杰森开始摩拳擦掌,“我知道你想看他变成浣熊。”
“我的确想看,但是我不会这么干的。”
提姆立刻松了口气,一脸感动地望向老师:“真的吗?”
“为什么?这不公平!”
“这非常公平。我只会在特殊的情况下才会把人类变成动物。”
“那把我变成刺猬算什么特殊情况!”
“因为德雷克先生即使作为人类也拥有良好的精神状态。”佩斯利冷笑,“更何况,他又没有借我的账户洗钱,更不会套用我的身份信息钻法律漏洞给自己购买军用直升机。我没有理由剥夺他的人权。”
有那么几秒钟,杰森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定,但这份心虚很快就消失了:“……我就是买了个交通工具,用得着这么报复吗?”
“你完全是在避重就轻,而且这根本就不是小事。就是因为那个该死的直升机,我和莉莉都上了国土安全部的黑名单——你是怎么说服她的?”
“够了!”
响亮的呵斥声彻底盖过了这场没什么营养的争吵。艾伦·史密斯依旧狼狈地倒在地上,但声音中气十足,充分展现了强大的肺活量。他缺失骨骼的两条手臂以一种别扭的姿势别在身后。即使在这种时候,他依然不愿放下自己作为聪明人的尊严,始终高傲地扬起下巴。重新吸引众人的注意力后,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沉声说道:“我今天晚上是来处理尸体的。”
没等任何人继续追问,他语气镇定,略带急切地交代:“停尸间里的那些尸体,有几个的来源是不合法的,死亡原因也有问题——你们知道我的意思是什么。我在这地方的任务就是掩盖尸体的来源,必要的时候还会伪造文件。至于为什么这么做,我要等到了警局,和我的律师坐在一起才会回答。”
他快速地瞥了一眼佩斯利:“你们想要的,我全都会说出来,但只有一个条件……不要再提起那个儿童基金会了——包括它的全名。”
他的态度显得讳莫如深,比之前失去骨头时还要严肃许多,似乎更深层的恐惧已经盖过了肉/体的痛苦。尽管正在和三个人说话,史密斯却只看着佩斯利,表情里甚至还带上了一点恳求。就在不久之前,他还表现得无比倔强,现在却如此轻易地放弃,不惜受到谋杀指控也要阻止佩斯利继续问下去。
“处理尸体。”提姆找到他话里的关键,“所以你不承认杀人?”
“……”史密斯没有回答,坚持自己刚才提出的条件。佩斯利突然失去了拿走别人骨头的兴趣。她倦怠地叹了口气:“看来你知道得挺多。”
或许是习以为常的傲慢再一次作祟,史密斯突然咧嘴笑了一下,刻意卖弄般加了一句:“无知是人类最高尚的美德。”
这句有些耳熟的忠告让他彻底错失了被放过一马的机会,但史密斯目前尚未察觉。佩斯利今天也不打算在他身上花费太长的时间。她面色平静地转过头,看向身后的提姆:“你可以报警了。”
“等等,就这样吗?”杰森完全不想承认自己是现场最无知的那个人,“这家伙说了一堆云里雾里的鬼话,你就不打算计较了?”
“无知的确是美德……”佩斯利意味深长地说道,“而且我不赞成你那个拆掉一整排肋骨的计划——我又不是心理变态。”
她迅速转过身,一把抓住提姆的手上下晃动,直接打断了杰森发牢骚的进程:“你做得很好,提姆。我很期待你的期末考核——还有你。”她这才转向另一个人,“感谢你的情感咨询,杰森。真希望有朝一日我也能拥有这种敏锐的能力。”
“……所以你赞同我的看法?”
佩斯利朝着杰森伸出手,笑容十分诚恳:“不太赞同。不过我会试试的。目前为止,今天晚上过得很愉快。”
杰森没有回握佩斯利,肢体接触就足够她把人的骨头拆散。迎着杰森警惕的目光,佩斯利状似不经意地补充道:“如果我以后分手了,然后因此杀了什么人,全都算在你的头上。”
这是非常无理取闹的挑衅,可惜杰森还是上钩了。他恶狠狠地抓住佩斯利的手,咬着牙笑道:“哈哈,我等着。”
两人的手指之间,冷色的光芒一闪而过。杰森几乎是原地蹦了起来,猛地甩开对方,捏着手腕倒退了好几步,直接躲到了提姆身后。他一脸懊悔地瞪着佩斯利:“……你拿走了什么?”
“你的灵魂里比较危险的小零件。”佩斯利若无其事地检查自己的手掌和手背,“我记得它还有个名字来着?”
“……你把大种姓之刃拿走了!”
“没错,就叫这个——我会还的。”
“维卡也是这么说的!”
“我知道。”佩斯利突然露出了一个十分明媚的笑容。尽管嘴上说着今晚很愉快,但此时她似乎才真正快乐地笑了一下。杰森突然明白了佩斯利的意思,他慢慢放下手臂,顺便看了眼茫然围观的提姆,心情一下子变得无比平静。
每个人都会遇见无知的领域——或许除了佩斯利。
佩斯利收拢外套,透过走廊上的窗户看向漆黑一片的夜空,眼中一片雀跃。她正在期待的约会不止在今晚。
“我们都会还的。很快了。”
第142章
“在我看来, 这是非常无理的要求,韦恩老爷。”
管家阿尔弗雷德正在擦拭一套漂亮的古董茶具。他于百忙中抬起头,用包容但不怎么理解的眼神看向对方:“如果我没记错, 上次为大家提供的松饼并未得到很高的评价。如果现在要改良食谱的话……”
“不, 原来的那个味道就很好了, 真的。”韦恩诚恳地微笑, 仿佛无比怀念这道甜品, “今天的下午茶就做这个吧,好吗?”
“如果您想要, 当然可以。为了避免浪费——”
“那就暂时先准备一百个吧。”
“……”管家慢慢眯起眼睛, 深深地凝视布鲁斯·韦恩有些心不在焉的面庞,随后视线向下, 转移到了对方的肚子上:“先生, 过量的糖油混合物对您的身体恐怕不是特别友好——恕我直言, 哪怕不去考虑身材的问题, 您也已经到了需要注意心血管健康和血糖指数的年纪了。”
不久之前还听见杰森·陶德叫自己“老家伙”的韦恩心头一梗:“……我不会全部吃掉的。”
“是吗?”阿尔弗雷德的疑虑越来越深, “除了毛毛, 这个家里应该没人能一次性解决掉一百个松饼吧?达米安少爷又收养了新的动物吗?”
“其实除了吃,我还有其他用处……”韦恩有些踌躇。他实在不想告诉年迈的管家,自己才是那个在冰柜里偷偷养奇怪动物的人——或许直接嫁祸给达米安比较合适?
“比如?”管家抬起眉毛,“当作伴手礼送给朋友?”
“……没错。”
“您确定要用这种蹩脚的理由搪塞我吗?究竟是多不受待见的朋友才会不幸收到吃剩的甜点?这可不是我们应有的礼节。”
“好吧,我很抱歉。”韦恩立刻败下阵来, “这是为了实验。”
“用我的松饼做实验?”阿尔弗雷德惊讶得声音都抬高了一度, “……真的有那么难吃吗?”
“当然不……”韦恩摸了摸额头, 自从上一次失败的实验过后, 他就时不时地感到偏头痛,但身体检查倒是一切正常(既没有高血压也没有高血糖)。这种头痛总是连带着眼皮乱跳, 似乎即将发生什么不太好的事情。他思虑再三,严肃地说道:“阿福,或许你得先看看一样东西——在蝙蝠洞里。我不知道它会不会变得更危险……”
见对方是在干正事,管家也收起了玩笑的态度。他点了点头:“那么,请让我先打个电话,预定制作一百个松饼的原材料。”
果然,潘尼沃斯先生永远是最能理解自己的后盾。韦恩感激地看着他,随口问道:“厨房里原本还剩下多少?”
“一点也不剩,先生。”阿尔弗雷德风轻云淡地说道,“自从毛毛在这栋房子里定居,我们家就再也没有储存食物的习惯了。”
韦恩笑了笑,不以为意:“她的确很能吃……食品仓库没有上锁吗?”
“上锁是……没用的。”管家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您不知道吗?”
“……”韦恩的眼皮突然跳得飞快,“知道什么?”
“上一次,毛毛回来后失去了一条手臂和半张脸。之后她身体的分子结构就改变了,其中排列方式可以直接嵌套进大部分物体里面。”管家看着面前人的笑容慢慢消失,表情有些无奈,“简而言之——毛毛现在掌握了穿墙而过的技能。”
韦恩心头一跳,立刻用最快的速度折返回书房,无比焦急地乘坐电梯进入蝙蝠洞。随着主人的回归,蝙蝠洞里的灯光悉数亮起,照亮了漆黑的地板和布满钟乳石的穹顶。布鲁斯·韦恩一走进来,就看见了武器库门口蜷缩成一团的黑影。
毛毛果然在这里,但似乎没有乱翻东西,只是安静地趴在达米安为她准备的软垫上,用翅膀盖住整个身体,略显萎靡地独自休息。看见有人过来,毛毛迷茫地抬起头,然后歪着脑袋注视着这个房间的主人。她是一只安静且聪明的生物,除了永远吃不饱以外没有任何缺点。看着她没有五官的空洞脸庞,布鲁斯·韦恩不由得感到些许愧疚。他实在不该胡乱揣测的,毛毛闯祸的可能性比他的几个儿子女儿都要小很多。
韦恩走过去,轻轻摸了摸她竖起来的耳朵。毛毛礼貌地摆动尾巴尖朝他打招呼。随后,为了彻底放下心,他再一次打开冰柜大门,推开摆在外面的杂物,定睛一看——却什么也没看见。
那个密封的罐子没了。罐子旁边被咬了一口就放下的松饼也没了。除了这两样最重要的东西,剩下的一件没少,甚至连位置都没有分毫改变。
“……”
他听见自己背后,毛毛突然发出了一阵奇怪的声响,就是那种猫吐毛球时会有的动静。他慢慢回过头,看见毛毛伸长了脖子,平滑的脸上出现一阵细微的涟漪。努力半晌后,她猛地打了个喷嚏,一个坚硬的、冰凉的东西随之被吐了出来。
这就是那个装羽毛的玻璃罐,一点损坏都没有,罐口的气密盖严严实实。它在地上滚了半圈,最后在韦恩的鞋子旁边停了下来。玻璃外壁光洁如新,不染尘埃,扭曲地反射出布鲁斯的脸,除此之外别无他物,里面的东西消失得干干净净。
吐掉不好吃的东西后,毛毛总算恢复了往日的活力。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敷衍地蹭了蹭布鲁斯的裤腿,然后一蹦一跳地跑了出去。
——自这天起,蝙蝠侠开始感到头痛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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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伦·史密斯被捕当天,一个堪称奇怪的犯罪团伙就此浮出水面。
“不是团伙,而是团队。”史密斯在审讯室的摄像机前傲慢地抬起下巴,“我和我的同事一直致力于造福于人类的科学项目,而科学注定会带来必要的牺牲——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警官们。最先接受这个现实的正是我们伟大的政府。你们所效力的这个机构保护了无数在战争时期被称作‘战犯’的科学家。和他们相比我已经足够善良了。”
警察的画外音随之响起:“你的同事是谁?”
“——。”他说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名字,在此视频中作消音处理。“你不认识他们,也永远不会认识。我将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被逮捕的人。即使在摄像机前,他们的姓名也不会被公之于世——唉,我真倒霉。”
“那么,你的手臂是怎么回事?”
“如你所见,两根尺骨被摘除了。这和案件无关——残疾人在判刑的时候会从轻处罚吗?”
收音话筒记录下了某位警官挪动椅子的声音,椅子腿在地上烦躁不安地摩擦着。
“史密斯教授,我们需要你交代剩余实验室的位置,以及相应的受害者名单。”
“当然可以,我绝对是你们遇见过的最配合的囚犯——但这可不是免费的。我和我的律师一致认为,这些有价值的信息应该在量罪过程中发挥更大的作用。”
“陪审团和法官会酌情考虑你的配合。”
“就没什么书面证明吗?几个警察的口头保证可不是那么有用。”
“……你知道你面临着怎样的指控吗?”审讯者的声音中带上了强忍的怒火,“多项故意杀人,人口贩卖,非法药物实验,还有挪用公款——这些都是你主动承认的。你觉得你还有资格在这里谈条件吗?”
“怎么不能?如果没有我,你们永远也不知道这地方死了多少人——请不要把你因为无能而产生的愤怒投射到我的身上。”
又是一阵焦躁的骚动。此时,另一个更加沉稳的声音插了进来:“所以,你已经全部认罪了。”
“没错。我就是这一切的主导者。”
随后的几秒,只有纸张被翻动时轻微的声响。
“十一月四日,你杀害了最后三名受害者,将他们的一部分肢体放进同一个行李箱,随后弃置于一间珠宝店内。”
“有什么问题吗?”
“你交代的细节都对得上……我想问问,在杀死他们之前,你为什么要在办公室里为他们拍摄视频,强迫他们说出不实的指控?”
“因为有意思。”史密斯打着石膏的双手紧紧贴在胸前,让他看上去像个制作到一半就逃跑的木乃伊,“我还以为这个指控蝙蝠侠的视频能让那些做新闻的开心几天呢……结果连曝光都没有——在这一点上你们倒是挺专业的。”
“我认为你在撒谎。”
史密斯从鼻腔里挤出滑稽的嘲笑声:“为什么?”
“从十一月二日到十五日,你一直在慕尼黑和巴黎之间辗转,我们拥有你在这十三天里全部的不在场证明。”
“……”
“你为什么要撒谎,史密斯先生?你在替什么人,或者什么组织顶罪吗?这和你刚才说的那些名字有什么关系?”
“够了。”一个冷漠的声音插了进来,“今天就到这里吧。”
“我们的问话还没结束。”
“你可以不用回答问题了,艾伦——警官们,已经结束了。你们刚刚基于毫无道理的揣测,向我的委托人提出了充满诱导性的问题。我会让陪审团知晓这一情况的。”
“……这算什么诱导性?我们明明在帮助他减少不必要的指控!”
“什么时候几个警察也可以左右法庭上的指控了?”
局面一时之间失去了控制。愤怒的警察和强硬的律师各执一词,这场审讯真正的主角反而被忘在了一边。艾伦·史密斯端坐在画面正中央,审讯室的灯光只照在他一个人的头上,黑暗的潮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涌动。
他面色苍白,浮肿的脸僵硬无比,嘴角还挂着一丝习以为常的笑意。如果佩斯利站在他面前,透过审讯室的单向玻璃与他对视,一定会注意到他的眼睛。
平静无波,属于一个被推出去的殉道者的眼睛。他将承担所有罪责。一个懦弱的聪明人,走投无路,只能选择保守所有剩下的秘密。
——无知是人类最高尚的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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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轻盈地落在天台边缘。
今晚是满月。哥谭的天气难得的晴朗,月光终于不再受乌云阻碍,顺利落在所有可以触及的角落。罗西南多在楼顶慢悠悠地散步,夜色在她的脊背上留下一层冰冷锐利的光华。她敏锐地扭过头,在猫的注视下静止不动。
这一次,阿隆索选择成为一只灰色的狸花猫,拥有矫健的四肢和碧绿的眼眸。它跳下栏杆,绕着罗西南多转了一圈,最后紧贴着鳄鱼的长吻落座。罗西南多总是在猫的身上闻到和堂吉诃德相似的味道,所以她始终保持着一种温顺的疑惑,最后还是任由对方在自己脑袋旁边为所欲为。
佩斯利拎着一个背包走了过来,十分粗鲁地用脚尖把猫赶走,随后在它的位置坐了下来。罗西南多悄悄松了口气,立刻把脑袋放在了佩斯利的膝盖上。
被赶走的阿隆索并不生气。它换个地方趴下,好奇地盯着佩斯利:“我还以为你已经离开了。”
佩斯利打开背包:“离开之前我得把剩下的工作做完。”
“别忘了,我给你的钥匙是有时限的。”猫伸出爪子拨弄自己的耳朵,“如果你记错了时间,就得被永远困在那地方,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一次进入的机会,一次离开的机会。”佩斯利忙着找东西,暂时没去看它,“……我怎么觉得,自从堂吉诃德消失,你对我的态度就变好了一点?”
“我对你的态度一直很好,佩斯利,只是你心里存有太多偏见。”阿隆索装出一副委屈的模样,“我早就说过,如果我能在那只鸟之前找到你,我们两个一定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是啊。不过很久以前,你和那只鸟应该也是很好的朋友吧?”
“……”阿隆索的猫脸上那种轻浮的笑意渐渐消失了。它的耳朵默默垂了下来,第一次显露出了类似于哀伤的情绪。
“佩斯利,所谓‘人类的意志’,并没有我们表现出来的那么风光。”
猫的皮毛被清澈的月光镀上了一层银色的光晕。“我们只不过是集体意识无意中创造的傀儡,是大浪淘沙后可有可无的渣滓。那么多年过去了,我们活着时不被看见,即使死了也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每一个同伴的存在,都是在证明我自己的存在。”猫平和地注视着佩斯利,“没错,我们曾经是最亲密的伙伴,和家人。不止是我和渡鸦,还有许多共同诞生的血亲。那时候我们还意气风发,彼此扶持,相互依赖,共同发誓要保护人类免遭外来者的毁灭。我们构筑知识的根源,发展魔法与科技,盼望我们的族群像宇宙中其他伟大文明一样延续千万年乃至亿万年……那是比巴别塔更加久远的年代。”
佩斯利将手搭在罗西南多空洞的眼睛上。她没有说话,有时候她更喜欢做一个安静的倾听者。格林曾说过这是“傲慢的旁观”,但佩斯利从不觉得自己有能力置身事外。
“后来发生的事,相信你也能猜到……人类能犯的错误我们都犯过很多遍了。”猫的眼睛像两颗透明的玻璃珠,“蛇选择离开,鲸鱼和夜莺相继消亡,我与渡鸦反目成仇,鼠群退化,蝙蝠不再露面,猎犬则因为挑起战争而被流放……现在,堂吉诃德也不在了。”
“我代表遗忘,佩斯利。但所有死者和生者,我都不能忘。”猫端坐在佩斯利面前,像一尊小小的雕塑,“大家都越走越远,只剩下我这个活在过去的老家伙。我的魔女们灭绝后,唯一能陪伴我的猎人也都消失了。”
说完这些后,阿隆索陷入一阵沉默。佩斯利心中其实没有多大的触动。她能听出来,阿隆索为了博取同情故意省略了许多细节。她看见了这个存在的没落与悲哀,但也不会忽略它的残忍和狡诈。但她只是轻轻抚摸着罗西南多的脊背,没有提出任何质疑。
“堂吉诃德想要创造更加纯粹的意志。”她轻声说道,“为了这个它不惜接触外来者,所以你们要杀死它。”
“它以前……并不是这样的。”猫收起爪子趴在地上,“但越是单纯的东西最后总是变得越复杂——或许这就是人类的爱吧。”
“你是怎么做到的?”
“什么?”
佩斯利真心实意地感到疑惑:“你是怎么拿走它的记忆,让它忘记自己的?”
猫抖了抖耳朵,又恢复了之前漫不经心的笑容:“是它主动要求我这么做的。”
“……”佩斯利也笑了,“原来如此。”
“哦,我差点忘了。我今天过来是给你传达一个好消息。”阿隆索站起身,慢条斯理地伸长四肢和尾巴,“——玛西亚·沃克重新回到了人类的领地,我们又能观测到她了。”
“我知道她会回来。”佩斯利对此并不惊讶,“她的宝贝还在我手上呢。”
“如果你赶时间的话,我们有另外的人选处理她。”
佩斯利抬起头:“格林?”
“就不能是那个漫画家吗?”
“得了吧,那家伙连铅笔都不敢削得太尖。”
猫眯着眼睛发出一串尖锐的笑声:“毕竟他以前有同事帮忙干脏活……”
佩斯利的目光飘向远处。月亮突兀地挂在天上。很少有人能真正意识到,这颗美丽的卫星其实只是一颗灰扑扑的石头——和地球差不多。
“……还是由我来吧。”佩斯利轻声说道,“堂吉诃德选择我,或许就是为了这一天。”
第143章
“我很抱歉。”
堂吉诃德正在摆弄一盒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玻璃弹珠, 闻言抬起脑袋,呆呆地冲着佩斯利眨眼睛:“什么?”
“我说,我很抱歉。”佩斯利又郑重其事地重复了一遍。
堂吉诃德的一只爪子还停在半空中, 惊讶得忘了放下。听到这句没头没尾的话, 它罕见地开始反省自己:“……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吗?”
“当然没有——到底是谁对不起谁你应该一清二楚。”
堂吉诃德立刻缩起脖子, 努力用并不聪明的脑袋理解佩斯利的用意:“那为什么……这是你讽刺我的最新方式吗?佩斯利, 我讨厌这么刻薄的你!”
刻薄的佩斯利微笑着没收了它的玻璃弹珠:“我是真心实意在向你道歉的, 为了我之前说过的话。”
渡鸦依依不舍地看着它的新收藏被拿走,但还是敢怒不敢言, 只是把脑袋藏在翅膀里, 有些胆怯地看着佩斯利。一人一鸟之间的关系不久前刚刚发生改变,它看上去似乎还不太适应。
佩斯利把盒子放在一边, 伸出手轻轻抚摸渡鸦的脑袋。人在获得主动权之后总会变得比以往宽容平和, 看待问题的方式也大不相同。如果直白地形容, 就是有恃无恐, 所以很多事都想开了。
因此, 佩斯利没有任何犹豫, 十分积极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我不想活了’,还有‘我不想被选择’,全都是气话,我不该这么说的。*”
“……在我们上次吵架的时候?”
“没错——在你试图流放我的时候。”佩斯利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某种深沉的思虑在她的脸上一闪而过, 很快就被掩藏起来, “谢谢你最开始救了我, 堂吉诃德, 我很珍惜能够继续活下去的机会。”
听到这话,渡鸦立刻神气活现地挺起胸脯:“我就知道!你当时可伤我的心了, 佩斯利。唉……我还记得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躺在泥地里,全身的血都流光了——我也从来没有后悔救下你。”
“即使是现在这种情况?”
“仔细想想,这样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也没什么不好的。”堂吉诃德把脑袋钻进佩斯利的手心,亲昵地蹭来蹭去。只不过一句简单的道歉就把它彻底收买,并换来了热切许多倍的回应。
“即使你抢走了我的东西,但你仍然是我最喜欢的人类,佩斯利。我不会让你再一次死掉的。”
渡鸦的羽毛冰冷光滑,像一块被抛光的玻璃。此时它的话语还只是个脱口问出的玩笑:“我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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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入冬后,沿海区域的居住条件开始大幅度下降。
十二月的哥谭很少下雪,顶多只有几场淅淅沥沥的,倒是寒冷刺骨的海风无时无刻不在街道上肆虐。距离佩斯利上一次造访考文特里这个街区其实没过去多久。那时候她刚刚来到这座城市,拖着一条残疾的腿,在一只鸟的指示下四处奔波,尚未接触更加危险的世界。
佩斯利从前不太喜欢自己的上一份工作。沉重的责任就像那些忘不了的尸体,阴魂不散地纠缠着她。如今回过头看,她思考得太多,光顾着记住死者的脸,已经忘记了最开始那个朴素的心愿。如果她能年长几岁,或许就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她走到熟悉的地点,随后停下脚步。
曾经发生凶案的公寓楼早就被推平,整片区域成为了新的公共墓地。放在平常的时间段,佩斯利应该能看见成片的香樟树,以及树下一排排属于陌生人的白色墓碑。但今晚属于特殊情况,头顶的月亮又大又圆,简直有些不太正常。本就阴风阵阵的街道上弥漫着一股哀伤的鬼气,即使有什么东西在这里起死回生都不会显得突兀。
于是,那栋被废弃的公寓楼就这么回来了。它坐落于所有坟墓之上,成为最庞大最壮观的墓碑。从几扇半开的窗户里,佩斯利能听见人类活动时发出的声响——电视广告循环播放着主题曲、孩子们聚在一起嬉笑、年轻的情侣抱在一起窃窃私语。所有曾被这座年迈的建筑悉心容纳的灵魂都在同一时刻留下了自己的影子。哥谭是个轰轰烈烈的城市,新闻头条里塞满了犯罪事件和有钱人的宴会。但普通人的日子依旧细水流长,总有一些东西能够记住他们。
佩斯利走进大厅,穿过走廊,沿着台阶慢慢向上爬。大楼内部的温度比外面更低,仿佛一间冰冷的停尸房。不过它本来也早就不存在了,剩下的这个只不过是过去的幻影。她来到四楼,身侧的房门都紧闭着,像是随意画在墙上的简笔画,只有走廊尽头有一扇半开的门,从门缝里泄露出温暖的橙色光芒,还有一阵微弱的音乐声。
佩斯利走上前,轻轻把门推开。门后是一个不大的客厅,四周贴着九十年代流行的豆绿色墙布,天花板正中央还有一个小号的水晶吊灯。餐桌、沙发和壁橱上都蒙着白色纱布,只有一台老式唱机摆在矮脚茶几上,不厌其烦地播放着忧郁的音乐。
马西亚·沃克站在正对房门的窗户前,窗户打开,外面的天空上挂着巨大的满月。她面无表情,穿着白色毛衣与白色长裙,在白色的房间里一张仿佛潦草的线稿。她看上去既像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又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妪。当她开口说话时,佩斯利感受到一股迎面而来的寒风。
“她在哪里?”
佩斯利轻轻关上身后的门:“谁?”
“海伦。”马西亚的声音像撒了一地的碎玻璃,“她是我的孩子。”
“它是一个畸形的人造生物,而且和你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佩斯利从胸前的口袋里抽出一条黑色的丝巾,慢条斯理地把它缠在右手的虎口,同时像是在和朋友寒暄一样问道:“你前几天到底躲在哪里了,马西亚?”
马西亚的腰微微弯了下来,脸上浮现出生动的表情:恳求、哀伤、痛苦。她的双眼蓄满泪水,无比投入地演着独角戏:“求求你……佩斯利,你赢了。让我带着她离开吧。你根本想象不到,我为了这一切付出了多少……”
每一次与马西亚对话,佩斯利都会感觉像是遇见了一个新的陌生人。她放下手中的工作,认真地凝视着对方,然而无论观察多少遍都会忍不住感叹,这个世界上竟然真的有一个毫无自我、毫无情感的人类,一个没有灵魂却能够自主活动的皮囊。佩斯利甚至没办法用“自私自利”去形容她,因为她干的事既不利他也不利己,只是一个没有指令的机器进行着无逻辑的互动。
如果佩斯利还在从事上一份工作,她应该会怀抱着十足的兴趣研究沃克的内心,力求找到一切的根源,包括最深处的动机。但佩斯利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完成,早就对其他人失去了兴趣。她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手枪,拉上膛,然后用右手握住。缠在手掌上的丝巾可以掩盖开枪后的硝烟反应。虽然因为杀人被逮捕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佩斯利还是决定实施一些反侦察手段——单纯出于对自己职业的尊重。
随后她抬起头,再一次看向马西亚。对方眼中的泪水不停滚落,仍然保持着之前的姿势,静静地凝视着她,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佩斯利手里的武器。在最后关头,佩斯利还是愣了一下。她发现马西亚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就好像她真的在爱着海伦,把它当作唯一的孩子,像一个普通的受催产素影响的母亲,在怪物的身上投注爱意。她不是在表演从别人身上偷来的情感,而是在用一种生硬的方式展现真正的自我。
佩斯利抵着板机的手指抽搐了两下,感觉有一只多足的毛虫爬过自己的后颈。她深深地叹了口气,第一次耐着性子对她说话:“你的海伦不会回来了。说实话,如果你不是主动出现,我是不会来找你麻烦的……念在我们曾经算是同事的份上,告诉我一点真话吧——你为什么要跟着渡鸦瞎胡闹?”
她给出了一个俗套无比的答案:“我是为了爱。”
又出现了,那种细长的虫子的腿划过皮肤的感觉。刚刚升起的一点交谈的兴趣又消失了。佩斯利盯着手里的武器,冷淡地问道:“你爱什么?月亮吗?”
“我爱只属于我的东西。”
一股强烈的失望的情绪突然占据了佩斯利的心灵。她很后悔自己多问了这两句话。佩斯利宁愿让马西亚保持最开始的模样,做一个无法被理解的神秘反派。整个城镇的印斯茅斯人在她手中消亡,一个全新的崇拜小丑的宗教因她死灰复燃,一个能污染世界的邪神在她的哺育下蠢蠢欲动——这些几乎可以称作是丰功伟绩了,而她自己却浑然不知,只会躲在角落里,念叨着那些冠冕堂皇,但完全没有操作价值的梦想。
但转念一想,或许连她自己也察觉不到自己的宏图壮志。带着面具不仅可以欺骗观众,也会骗到演员自己。
马西亚的眼神带着一种虚幻的坚定。她擦干眼泪,缓缓吐出一口气。像是终于表现够了,她的脸色变得阴沉:“你必须把海伦还给我。”
“否则?”
“我的手上还有两千一百六十五个哥谭人的灵魂。”她平静地宣布,“按照我的要求做,否则他们会在城市里杀人,直到自己死去为止。”
“……”
“鱼的印记是不会随随便便就消失的。”马西亚又开始流眼泪。她眼里的哀伤和口中的威胁十分割裂,仿佛来自两个不同的个体。
鱼的印记。
佩斯利的脑中迅速闪过一道刻在皮肤上的疤痕,十二条细长的弧形紧紧依偎着组成一个圆圈。拥有这个标记的人类会患上认知紊乱,在无意识中成为实施谋杀的工具*。
“……大衮已经死了。”佩斯利握着枪的手不自觉地垂到身侧,“它一死,你所说的印记就没有影响力了。”
“神是不会死的——但是会被吃掉。”马西亚的眼眶泛红,脸庞却有些僵硬,大概长时间保持悲伤的表情也让她有些累了,“佩斯利,我没有你那么幸运。渡鸦从未与我分享过那些知识……我真的付出了很多,才能看见你轻而易举就能接触到的世界。”
“我崇拜月亮,并不是因为月亮有多特别。”她努力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而是因为我身体里的东西需要崇拜月亮……它就是我力量的根源。”
佩斯利的手指从板机上移开了。此时此刻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人——莉莉,蕾梅黛丝。鱼的印记曾经出现在她的脖子上。现在她不得不放弃原来的计划,采取更加谨慎,更加保险的方法。
“你最好还是不要想着杀死我。”马西亚瞥了眼手枪,“——毕竟我的尸体是会带来污染的。”她似乎想起什么,笑容变得真实了一点,“这是第三次了……每一次你用枪指着我,最后都会失败——这也算是我们的命运吧?”
“所以,这就是你的底牌了。”佩斯利松开手,把丝巾抽了出来,“照这么说的话,你的前女友也是被你控制了?”
“谁?”马西亚真的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某个匆匆流过的名字,“啊……这不叫‘控制’,佩斯利。所有为我做事的人都是心甘情愿的。”
“但是我有点怀疑这张底牌的真实性……如果我刚才没和你说废话,直接开枪的话,你根本没有机会威胁我。”
“是啊,说了那么久我才开始威胁你。这个威胁是真的,还是假的?”马西亚靠在窗台上看她,月亮端端正正地置于她的脑后,像一顶冰凉的王冠。
“——你敢赌吗?”
佩斯利垂下眼睫不再说话。她手里的丝巾轻飘飘地滑落在地上。过了片刻,她转过身,揭下了罩在单人沙发上的白纱,疲倦地坐了进去,那把蓄势待发的手枪被放在膝盖上。
将自己位置放在低处后,佩斯利的神态放松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点自暴自弃。她默默沉思着,手指轻轻抵在眉头。
“我唯一想要的,只有海伦。”马西亚再一次强调,“我不想玩你死我活的游戏,佩斯利。你亲手杀了渡鸦,让我摆脱了它的监视,也让我明白你能做到什么程度……说到底,真正在赌的人是我——我在赌你会不会重视这几千条人命。”
佩斯利抬头看着她,眼神涣散,似乎在神游天外:“你是怎么认识渡鸦的?”
“现在我们又开始说废话了吗?”
“告诉我吧——反正都谈到这个阶段了。”
“……我以前跟着另一个人——你见过那个男人。后来渡鸦找上门来,我就改变了效力的对象,就这样。”
“我遇见渡鸦的时候,已经差不多算是死了。”佩斯利似乎真的陷入了回忆,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枪口,“那段时间我们在追查一个贩卖儿童的地下组织……该抓的人已经抓到,已经到收尾阶段了。那天下午我在写千篇一律的工作报告,突然就注意到之前调查过的一个家庭农场,一共五个成员,其中一个人的证词有点模糊。”
佩斯利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这个故事,连自己都没有认真回忆过。或许是濒死体验带来的伤痛无法消退,让她不敢随便触及。马西亚却是个完美的倾听者,反正她没办法共情,再痛苦的回忆在她面前也掀不起任何波澜。
“任何一点模糊的地方都会在法庭上被放大,所以我又回去了一趟,只是为了搞清楚一个简单的问题……或许是案件告破让他们放松警惕了。”佩斯利的语气异常平静,仿佛在复述一个普通的电影情节,“我在那个农场的西北角,一个闲置的牛栏里发现了一个小孩子。”
“最巧合的部分在于,其实我之前见过她,在当地的失踪儿童名单上。农场离那个孩子的家只有四百米。可惜我没来得及呼叫支援。”
马西亚双手环胸,冷淡地评价道:“你还是活下来了。”
“我说过,是堂吉诃德救了我。真不知道它是怎么关注到我的。”佩斯利轻轻向前俯身,脸上带了一点笑意,“你知道我复活之后的第一件事是干什么吗?”
马西亚也温柔地笑了:“当然是救人了。”
“不对。我一恢复行动能力,就先杀了那五个农民。”佩斯利深吸一口气,“当时的现场已经不能用‘正当防卫’搪塞过去了——我简直就像个连环杀手。肾上腺素的力量真是强大……现在让我赤手空拳对付五个成年男性已经是天方夜谭了。”
“从那天之后,我就彻底搞明白了我的本质。”佩斯利盯着马西亚的脸,“我不适合干这些一本正经的工作。我唯一信奉的法律,只有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你瞧,马西亚,现在的法律追求的是公平,是同等价值的东西相互置换,比如用‘彻底坦白’交换‘从轻处罚’。在这样的环境里,受害者的诉求还不如公众的关注度有价值——每个人都有谈条件的机会,除了什么筹码也没有的人。”
“既然如此,只要让他们上不了法庭,谈不了条件就好了。”佩斯利敲了敲枪管,“如果我今天对你妥协,答应了你的条件,那么死在你手里的那些人,还有即将因你而死的人,他们的生命将变得不值一提——我岂不是白死一回了?”
马西亚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茫然。她还想再说些什么,佩斯利却重新举起了枪。她扣动扳机,子弹呼啸着打穿了马西亚的小腿。
马西亚跪倒在地,脸上却没有多少痛苦的神色。她惊讶地看着佩斯利,眼中装满了疑惑:“我没有骗你,佩斯利。我真的有许多哥谭人的灵魂……”
“我知道。”佩斯利放下枪,仍旧坐在沙发上,“神的力量不会消亡,只会转移……我昨天晚上还遇见一个人,和你犯了同样的错误。”
“……”
“因为你做过坏事,就觉得没人比你更坏了。”佩斯利弯着眼睛,露出了一个与她的气质截然不同的微笑——属于马西亚的微笑,温顺又冷漠。她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甚至让马西亚产生了一种正在照镜子的错觉。
“你会为了得到力量吃掉别的生物,就从没想过,也会有其他生物想要吃掉你吗?”
公寓楼的幽灵消失了。温馨的房间变成了阴冷的墓地。佩斯利正坐在某个人的墓碑上,而马西亚跪趴在一片坚硬的土地中央。她低头看了眼自己正在流血的小腿,然后又抬起头。不知何时,黑夜变得愈发黑暗,月亮的光辉再也没办法照亮这块土地。黑色的潮水在她们身边涌动,满眼垂涎地盯着那个无法逃脱的猎物。
老鼠已经等候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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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莉莉睡眼惺忪地坐在吧台旁。尽管她已经拼尽全力睁大眼睛,但脑袋还是越来越重,最后狠狠地磕在桌面上。清脆的撞击声响起后,她立刻捂着额头跳起来,一抬头就看见佩斯利推门走了进来。
佩斯利把一块黑色的丝巾随手扔进垃圾桶,然后脱下被寒霜浸湿的外套,鼻尖被冻的发红。她转过头,看见莉莉强忍着泪水站在那里,不由得笑了起来:“晚上好——还是早上好?你睡不着吗?”
其实莉莉已经困得几乎要昏厥了,但她还是委屈地点了点头:“我一直在等你,佩斯利……我是来跟你道歉的。”
佩斯利低头闻了闻自己的手指,随口问道:“为了什么?”
“我不该瞒着你帮红头罩买直升机。”莉莉局促不安地低下头,“对不起。”
“呃、没关系?反正我账户里的钱都是你赚的。”
“其实,我还帮红头罩干过……”
“关于这个,我已经和红头罩本人交流过了。”佩斯利温和地打断她,“一切都是他的责任。我相信你。”
莉莉的眼泪差点又憋不住:“佩斯利……”
“好了,打起精神来。过两天我的律师会联系你,有几个财产所有权的问题需要你处理——还有,”佩斯利突然走到她面前,给了她一个热情的拥抱,“明天早上请帮我预定全套的家政服务,把二楼的几个空房间收拾一下,谢谢。”
“好!没问题!”莉莉激动地回抱她,“有客人要来了吗?”
佩斯利微笑着注视莉莉,把她凌乱的短发拨到脑后,声音轻快:“有一个家人要在这里长住了。”
第144章
在西伯利亚的广阔土地之上, 真正称得上“无人区”的地方其实面积很小。
最早出现在古波斯时代的炼金术著作《从动物中提炼人类:疆域与国土的初步划分细则》说过,只有“三千个及以上人类于此处死亡”的区域才能被称作“人类的领土”。
在这个规则尚未失传之前,许多侵略战争其实都是精心伪装的大型献祭活动, 目的就是为了扩充可供人类生存的安全领域。后来随着时代和经济的发展, 侵略运动日益繁盛, 以至于有点本末倒置。人们都忘记了献祭的问题, 只是一股脑地杀人, 种族的挣扎求生逐渐演变成无意义的内部分裂——这对其他非人种族来说也算不上什么坏事,恰恰说明人类的领土和资源已经趋近饱和, 大家只需要互相抢夺, 不需要再向外扩张了。
而在西伯利亚的边缘,由于实在不适宜生存, 就有这么一块被放弃的边角料留了下来, 至今未曾掩埋过三千个人类的尸骨。寒风和暴雪带来的并非死亡, 而是漫长的孤独, 以及未被文明浸染的平静。
沿着隆起的山脉向前, 在靠近北极圈的纬度线上, 有一片被针叶林环绕的巨大湖泊。湖面之上的冰层终年不化,双脚踩在上面会体会到比地面更加坚硬厚重的触感。佩斯利独自一人来到湖边,背着单肩包,手上拎着一个被毛毯覆盖的小笼子。她放眼望去,苍白的天空与苍白的雪原连成一片, 脚下的冻湖仿佛蒙尘的银镜, 又像一只巨大的结翳的眼睛。她慢吞吞地在冰面上行走, 步伐迈得很小, 成为了这个白色的世界里唯一的黑点。
此刻,佩斯利正面临着一个严峻的问题:该怎么把大象塞进冰箱?
她有打开裂缝的钥匙, 还有一只活蹦乱跳、身形巨大、智力远不如大象的生物。带着它一起钻进裂缝的操作难度比想象中要大很多。佩斯利站在冻湖中央,抬头看了一会儿乌云密布的天空,随后蹲下身,把笼子放在地上,掀开了上面的毛毯。
这是个捕鼠用的长方体铁笼,里面有一只灰色的老鼠,不算尾巴也和人的前臂差不多长。老鼠的上一餐尚未消化完毕,此刻正懒洋洋地趴着,小小的眼睛跟着佩斯利的手左右转动。
佩斯利打开铁笼,捏着老鼠的上半身把它提出来。极端的气温让这只顽强的动物瑟瑟发抖,紧紧地蜷缩着四肢,无辜地盯着佩斯利。好在这里不是人类的领地,没人出来指责她虐待动物。佩斯利举着老鼠,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一条项链,银质的链条穿着一枚尖锐的犬齿。
这就是那把一次性的钥匙,据猫所说是猎犬留下来的牙齿。佩斯利并不知道猎犬和裂缝有什么关系,或许这也属于某段“过去的回忆”。佩斯利刚把钥匙掏出来,老鼠就开始剧烈挣扎,差点就从她手中滑下去。对另一种东西的畏惧超越了对佩斯利的服从。见普通的挣扎无法逃走,老鼠立刻张开嘴,小而尖锐的牙齿一口咬住佩斯利的虎口,爪子深深地嵌进她的皮肤。鲜红的血迅速涌出来,浸湿了佩斯利的衣袖和老鼠的皮毛。
事到如今,佩斯利也没时间去考虑这一口会给她带来多少病毒。她原本计划把钥匙绑在老鼠身上,但实施起来变得十分困难。她只能收紧手指,把老鼠举到眼前,声音比雪原上的寒风还要冰凉刺骨:“把这东西吃掉。”
如果老鼠还没有退化,它一定会破口大骂,大声指责佩斯利无情的利用,并且无比怀念那段跟着渡鸦混饭吃的日子。如今,尽管它已经不会说话,但仍然试图利用肢体语言据理力争,把佩斯利的手抓得鲜血淋漓。但对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反而阴沉地笑了起来。
“如果你不干,我就去找别的老鼠。反正你们数量够多,总能找到一个听话的,对不对?”
正在疯狂咬人的老鼠突然僵住了。它松开嘴,眼中流淌着不属于老鼠的智慧。在沉默片刻后,它乖乖地松开爪子,抱着那枚犬牙开始慢慢啃食。
鼠群拥有共同的思维。它们会遵行本能,同时也会为了集体的存活果断牺牲自己。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品质,所有人类的领土最终都会变成老鼠的国度。
老鼠将犬牙咬碎吞进肚子,坚硬的牙齿在它嘴里比糖果还要脆弱。吃掉钥匙后,它萎靡地看佩斯利,嘴角的胡须轻轻颤动。佩斯利蹲下身,把手里的老鼠轻轻放下。
老鼠用后肢撑起上半身,迟疑地左右张望,随后迅速朝着某个方向跑走了。它身上粘着的血在它背后留下一串红色的脚印。佩斯利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右手,长长地叹了口气。
老鼠跑出去很长一段距离,但仍然没能跑出冻湖。厚实的冰面沿着老鼠前进的方向慢慢开裂,裂纹仿佛一颗在瞬息间生长的枯树,一直蔓延到佩斯利脚下。佩斯利站在原地安静地等待着。
神的力量就像食物链中富集的毒素,每一次能量的传递都会让它愈加显眼。吃掉马西亚·沃克之后,老鼠就拥有了她身体里的力量,也拥有了鱼神的气息。
佩斯利默默猜测,或许马西亚对海伦的爱,是因为她本人从那个怪物身上感知到了爱意。只是她对这种情感的执念太深,以至于混淆了爱意和食欲的区别——虽然这两样东西本来也很相似。但只要吃过神的肉,一只老鼠和沃克对海伦的吸引力或许是一样的。
虽然实际操作起来有些困难,但再怎么说,把大象送进冰箱的确只需要三个步骤。
天空骤然变成阴郁的海蓝色,冰湖层层开裂,数米厚的冰块断层相互挤压,发出震耳欲聋的可怕响动。在大地的震颤中,一个巨大的身影顶开冰层,在半空中旋转半圈,身上的湖水像瀑布一样砸落下来。海伦张开双臂,手肘与身体两侧间连着半透明的蹼,像一双宽厚的翅膀。她的上半身冲出冰层,在重力的作用下摔落,鳞片的缝隙间迅速生出雪白的冰霜。它在冰面上抓挠着,用手臂把庞大臃肿的身体拉出湖面,张开嘴巴朝着老鼠冲了过去。尖利的吼声像是无数亡魂在尖叫哭泣。
冰面的裂缝正在不断扩大,但佩斯利没有逃开,任由脚下的裂纹越来越多,冰块摩擦时发出的声音令人牙酸。她紧紧盯着那只老鼠,看着它越跑越远,身影几乎要消失不见。
但老鼠仍然在前进。作为诱饵,它和另一个东西比起来实在是太过渺小,甚至在比较之下产生了某种维度层次的差异。身披风雪的怪物用和身型不符的速度追逐着老鼠,远处的佩斯利看见它下半身萎缩的鱼尾,在冰冷的阳光下散发出金属的色泽,长长的背鳍一路向上,在它的脊背上排列出起伏不定的庞大山脉。
尽管被关在冰湖里,也没有食物供给,它还是在顽强地生长着。
很快,老鼠被抓住了。在怪物把老鼠吞进肚子的那个瞬间,冰面彻底无法支撑它的身躯,在它身下崩裂塌陷,激起数十米高的水花。冰层上的空洞迅速扩大,佩斯利还没来得及站稳,就跟着脚下的冰块一起落进了湖中。
黑色的湖水像刀片一样挤压皮肤。佩斯利受伤的手掌在不停渗血。她偏过头,注视着自己的血液在水中化作一缕一缕暗红色的丝线。此时她仍在思考一个更加重要的问题:裂缝到底是什么?
自始至终,“裂缝”都只是一个别人口中的概念。佩斯利从未亲眼见过裂缝,不知道它是否有空间结构,也不知道。她要怎么确定,自己接下来即将去往的地方就是裂缝?
细密的气泡在她眼前一闪而过。随后,像是时间倒流一般,冰凉的液体从她的皮肤和衣服上滑落,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瘦骨嶙峋的黑色手臂。它在虚无中紧紧地抓住佩斯利的肩膀,把她往最深处拖去。某种凄厉的哭嚎声从远处传了过来,大概是海伦在尖叫。
佩斯利低下头,看见越来越多的手臂从最深处的黑暗中伸出来。紧接着,怪物的叫声渐渐远去,她的耳畔出现了数不清的窃窃私语与刻薄的窃笑声。
怅然若失,无法抵抗的虚无感占据了佩斯利的心灵。她的恐惧、爱、仇恨和所有刻在灵魂里的情感都和她的记忆一起被慢慢剥离。此处即是裂缝,不属于真实,不属于虚幻,也不属于过去、现在或未来。痛苦与欢愉、生命和死亡,一切意义都在这里戛然而止,只化作一声冰冷的嘲笑。在它之下是无知的人类的领土,在它之上则是危机四伏,永远无法被理解的宇宙。
湖水带来的寒意消失了,手上的伤口也失去了知觉。佩斯利意识到自己的灵魂和身体正在分解。她的视力迅速衰退,直到连眼前的黑暗都无法感知。从眼球开始,曾经组成“佩斯利”的分子向千百个方向扩散开,欢欣鼓舞地融入了一个更加复杂、更加伟大的个体中——
紧接着,佩斯利的周围出现了微弱的光芒。
在最开始,佩斯利没能将这些聚在一起的粒子理解为“光”。等到过了许久,她从那个极度微观的世界中挣脱开来,稍微恢复了一点曾经作为人类的认知,才真正地看见了光。在这个瞬间,记忆和情感像汹涌的海水般重新回归,她从漂浮着的状态转变为下坠,随后腿脚一软,跪倒在一片坚硬的,暂时可以被称作“地面”的无物质形态的空间之上。
短暂停工的五感重新回归,并且千百倍地向大脑反馈刚才被截断的感知。佩斯利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自己的内脏全都露在外面,皮肤则被收进了身体里。她喘着粗气摸了摸自己的手臂,还是正常人类的模样,除了浑身疼之外没有发生任何形变。她的眼睛开始失控般地流泪。透过温热的泪水,佩斯利仍能看见那些环绕着自己的模糊光点。
这些光晕轻飘飘地绕着佩斯利打转,然后渐渐飘向远处了某个方向。
那是杰森·陶德的一块充满了攻击性的灵魂碎片,一半在自己手上,另一半在维卡那里。进入同一个领域后,被分裂的灵魂开始彼此吸引,试图合二为一。
佩斯利踉跄着站起来,跟随着光的指引向前走去。她走了很久,又或许只走了几秒钟,毕竟时间在裂缝里没有意义,唯一能判断自己在移动的证据只有身边愈盛的光芒。这些亮点越来越紧密地聚在一起,照亮了佩斯利眼前的道路。她看见头顶有一大块倒置着的黑色山峦,一直绵延到视线所不能及的远方,山峰之下则是一片悬崖。一个黑色的影子站在悬崖边上,光晕像行星环一般围绕着它。
影子回过头,朝佩斯利走了过来。那是一匹高大美丽的黑色骏马,长长的鬃毛垂在脖子一侧。它来到佩斯利面前,湿漉漉的眼睛温顺地看着她。
黑马低下脑袋,蹭了蹭佩斯利的脸颊。佩斯利伸出手,轻轻抚摸它的额头与脖颈。
“安娜……”
第145章
佩斯利早就做好准备, 以面对一个必须考虑到的可能性:维卡或许已经死了。
身在裂缝,使用“死”字并不准确,换成“消亡”应该更合适。佩斯利时刻能够感受到, 有一些无法言明的存在跟在她背后, 试图伸出爪子把她撕碎吃掉。裂缝里的生物没有形体, 只有蓬勃的恶意。行走在其中稍有不慎就会沦为它们的同类。至少佩斯利不敢肯定, 自己能独自在这地方生存下去。
如果维卡已经消亡, 佩斯利甚至都找不到她的尸体。
安娜把脑袋轻轻放在佩斯利的肩膀上,给了她一个温柔的拥抱。
佩斯利不知道她离开主人多久了, 但她被独自找到更加预示着那个不太美好的结局:维卡遇到了意外, 所以她把自己手里的灵魂碎片放在安娜身上,让她唯一的同伴能够活下去, 同时切断了最后的联系。
“我找到你, 就没办法找到她了……”佩斯利忧伤地环抱住安娜的脖颈, 将手指伸进对方柔软的鬃毛中。光点在她们身边舞动, 逐渐变得黯淡。黑色的山峰高悬在她们头顶, 仿佛随时就要崩塌。安娜有些不安地原地踏步, 佩斯利则继续安抚她:“你知道维卡在哪里吗?”
除了生命的周期过于漫长之外,安娜只是一匹普通的马。她无法理解复杂的语言,也没办法说话,只能用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凝视对方。她偏过头闻了闻佩斯利手上的血,随后变得更加焦躁, 忍不住摇头晃脑。即使身在无光的深渊, 安娜缎子似的皮毛也流淌着异样的光芒, 仿佛蕴藏着什么魔力。佩斯利听到身后的响动越来越大, 似乎有什么巨大的节肢动物正在靠近。她拍了拍安娜的脖子:“咱们该走了。”
佩斯利从没单独骑过马,也十分确信自己不可能速成这项技能。“在裂缝里躲过所有的怪物最后因为骑马摔死”实在不是什么有趣的结局, 所以她只能扶着马背步行。但安娜并不愿意配合,四肢紧紧钉在地上,倔强地呆在悬崖边上不愿离开。佩斯利和她僵持了一会儿,反而被拖着往前挪了两步。安娜焦虑地昂起头颅,不停地转向悬崖的方向,看那副态度,即使危险逼近也要守在这里。
“……那下面有什么东西?”
安娜打了个响鼻,殷切地盯着佩斯利。佩斯利的余光已经瞥到远处的黑暗中那些涌动的触肢,但还是停下脚步,在安娜的注视下走向了悬崖。
站在陡峭的边缘向下看,粘稠的黑色雾气像潮水般起伏不定,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佩斯利努力眯着眼睛,试图从一大团黑雾中找到一些更有价值的东西。在她身后,安娜缓缓后退两步,然后低着头往前助跑,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佩斯利的后腰。
佩斯利本就脆弱的腰椎顿时一阵剧痛。她惊诧地回过头,却只看见安娜的影子在她面前迅速上升,因为她直接倒栽着从悬崖边上掉了下去。
……好吧。佩斯利在下落的过程中抽空想到,被心机深沉的马撞下悬崖摔死似乎挺有趣的。
在没有方向的裂缝中,连重力都无比紊乱。佩斯利下落的过程十分缓慢,身体仿佛变成了一片微不足道的羽毛。她看着头顶如黑铁般的山峰离自己越来越远,耳边传来遥远而低沉的轰鸣声。她微微偏过头,发现不知何时,从崖底涌上来的黑雾已经消失了。
佩斯利看见一座巨大的、扭曲的钟楼拔地而起,歪歪斜斜的指针在表盘上逆向转动。而在另一侧则是屋顶破碎的大型工厂,数百扇窗户横七竖八地叠在一起,生锈的巨型鱼钩从某扇大敞着的门里伸出来,和人的身体差不多大的沙丁鱼被倒吊着放上传送带,腐烂的眼睛拥有水银一样的颜色。所有突然出现的建筑都是一样的高大宽阔,仿佛是由审美很差的巨型生物建造使用。就在她思考这地方的真实性时,她的身体猛地砸进了一个浅浅的水池里,冰冷脏污的水溅了她一身。
她在原地躺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没有被摔死,只是后背有一点疼。她扭动脖子,看见一双和她的身体差不多大的胶靴风风火火地从她身边走过去,差点把大难不死的佩斯利重新踩死。
空气中弥漫着死鱼和内脏的腥气,还有柴油燃烧时的烟熏味。佩斯利在地上翻了个身,低头看向刚才的水池——那算不上水池,只是个小水坑。等到水面上的涟漪渐渐平息,佩斯利看见灰色的积水上方倒映出一张属于鸟的脸。
“……”
佩斯利迅速扭头,又看见了自己漆黑的翅膀,身后拖着笔直修长的尾羽。她的双腿变成了纤细尖锐的爪子,中空的骨头是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盈。
她变成了一只似曾相识的渡鸦。
远处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争吵声。渡鸦抖落羽毛上的污水,振动翅膀飞向高处,最后停在一盏烧着煤油的老式路灯顶端。这里视野良好,脚下就是吵嚷的人群。一些浑身散发着鱼腥味的小镇居民正围成一个圈,中间留下了一大块空地。佩斯利眨眨眼睛,看见维卡正站在空地中央。
这个人和她印象里的维卡很不一样。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雨衣,短发,脸颊边缘没有烧伤的疤痕,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郁冷漠的气势。她说话时听不出任何北俄方言的痕迹,而是流利的伦敦腔调。面对几个怒目而视拿着鱼叉的男人,维卡平淡地开口道:“这是最后期限,立刻离开这里。”
这里是维卡的记忆吗?
如果裂缝里的物质和意识之间没有边界,突然闯进某个人的记忆似乎也很正常。
愤怒的人群开始高声叫骂。一个类似镇长的人物站了出来,他身材矮小臃肿,畸形的脑袋和肩膀连在一起,嘴唇宽而厚,嘴角夸张地向下撇。他睁着一双似乎没有眼睑的眼睛,一张口唾沫横飞,像一条搁浅的鱼。他说的语言似乎是英语,但充满了粗重的喘息声,很难分辨清楚:“……离开这里我们还能去哪里?”
维卡不耐烦地转过头。她的目光似乎瞥过了停在路灯上的渡鸦,但没作停留:“我不在乎。反正这地方不能住了。”
“混蛋!我们不会走的!”
“不想走也得走。非得让我用点暴力手段吗?”
维卡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她缓慢地转动眼球,一一扫过哪些居民气恼又胆怯的脸,似乎要把在场的人全部记住。这个动作让她看上去气势汹汹,而且十分傲慢,立刻激起了其他人抗拒的情绪。集体械斗不需要多少理智,只要人群中的某个人扔过去一小块石子,冲突就会立刻爆发。
即使势单力薄,维卡也依然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甚至都没把手从口袋里掏出来。在运用拙劣的谈判技巧彻底谈崩后,她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最后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对方的鼻子,尝试平息这场一触即发的战争。
“给我等着。”她说道。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即使不太生气的也立刻憋了一肚子的火。居民们率先冲了过来,准备用鱼叉把这个讨人厌的外来者赶出去。维卡冷冷地盯着他们,随后在原地消失了。
渡鸦张开翅膀,从路灯上一跃而下,一路滑翔着越过那些灰扑扑的屋顶。它似乎正在往海岸线的方向飞去,中途却在某扇窗户前停了下来。窗台上放着一个有缺口的陶土花盆,花盆里的泥土干涸龟裂,没有植物生长,却插着许多亮晶晶的玻璃碎片。渡鸦呆呆地盯着玻璃,立刻忘记了最开始的目的地。
……原来如此。这是堂吉诃德的记忆。
佩斯利不受控制地站在花盆边上。那些玻璃碎片在转瞬间就变得暗淡无光,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整个花盆开裂塌陷,露出里面干燥结块的泥土,时间在眨眼间流逝,阴沉的天空中云层堆积,随后开始电闪雷鸣。
暴雨惊醒了渡鸦。它猛地抬起头,沉重的雨点不间断地打在屋檐上,雨幕让这个本就没有色彩的小镇看上去更加凄苦。渡鸦离开窗台,在雨水中吃力地扑腾翅膀。这一次它终于来到了港口,黑色的大海躁动不安,海岸上涌出成片的灰白色泡沫,这是海啸的前兆。
这一次,维卡出现在废弃的港口前。她提着一盏油灯,浑身都被淋湿了,看起来比之前要狼狈许多。海浪在她身后高高耸起,再重重地拍在破碎的堤坝上。她抓紧油灯,另一只手则拎着一个男人的衣领,在雷声和雨声中大声询问:“你们还剩多少人?”
男人眼神涣散,似乎失去了求生了希望:“他们都走了……消失了……”
“……”
维卡瞪着对方,随后抬起手,把油灯狠狠地砸在他的脑袋上。这样还不够泄愤,她又抬腿踹了他一脚:“我早就让你们赶紧滚!蠢货!死鱼脑袋!我真该一把火把你们的破房子都烧掉!”
燃油撒了一地,火焰迅速被密集的雨点浇灭了。维卡多踹了两脚,再一次把人从地上抓起来,凑到他面前大喊:“总该剩下点人吧!”
男人惊恐地捂住脑袋,一边发抖一边忙不迭地点头。维卡咬牙切齿地瞪着他,恨不得把对方呆滞的鱼脸撕下来:“去把他们都找过来,我先送你们去临时安置的地方。”
“我们还能去哪里呢?”男人苍白浮肿的脸颊颤动着,“这是我们唯一的领土……”
“你们崇拜的东西已经失踪了。所以你们现在没有领土。”维卡又暴躁地扇了他一巴掌,“——别给我唧唧歪歪的!再不动我就打断你的腿!”
渡鸦沉默着旁观,雨水几乎要将它小小的身体融化。堂吉诃德从未表明自己以前见过维卡,所以佩斯利一直以为,它对维卡的厌恶是因为对方身上和人类格格不入的气息。现在看来,它看见自己和维卡接触,其实是因为心虚才会有那么大的反应?而确认维卡失忆后,渡鸦就对她失去了兴趣,也不再叫嚣着要吃掉她了……
佩斯利想起了那个被困在山洞里的鱼神。或许是维卡为了让镇上的人搬走干脆绑架了他们的神,又或许她还没来得及动作,就出现了一些意外。只要原来的居民们离开,这篇沿海区域就是一块无主的领地,在遍布人类眼睛的地球上显得格外珍贵。
既然如此,堂吉诃德在这场海啸中到底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维卡拽着人渐渐远去,而渡鸦却迟迟没有离开。它在闪电中间徘徊,盯着失去控制的大海。巨浪宛如数十层高的摩天大楼,在拔地而起的瞬间又轰然倒塌。沉重的海水压碎了古老的木头栈道和石墙,整个小镇几乎即将被海啸吞噬。
而在巨浪腾起的瞬间,佩斯利看见海水中似乎有一个庞大的黑色影子,在海浪中缓慢地翻腾。一点一点地逼近陆地。与此同时,暴雨中多出了一段悠长低沉的声音,像一条年迈的鲸鱼隔着海峡呼唤着什么。佩斯利听得心神恍惚,背后却突然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力,扯着她继续向下坠落。愤怒的大海和扭曲的城镇再一次消失了,记忆重新变成无序的乱码。羽毛自她背后飞撒着向上飘去。
很快,佩斯利的背脊再一次接触到土地。她落进了一堆枯黄的芦苇丛中。
这一次,佩斯利真的差点被摔死。她艰难地屈肘撑起身体,一抬眼就看见了一片淡蓝色的天空,橘红的夕阳安静地挂在地平线上方,刚才的惊涛骇浪已然变成了梦境。
“哎呀……差点就把你弄丢了。”
佩斯利还在检查自己重新变成人类的身体,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个平滑细腻的声音,分辨不出男女。她从芦苇丛中坐起来,环顾四周,看见自己的左前方竖着一排高大的书架。
“……”
直到这时,佩斯利才意识到,她掉进了自己的记忆宫殿。由于这地方长期以来一直堆满了尸体,如今尸体尽数消失,她还有些不适应现在这个清爽的环境。
除了她之外,这里似乎没有别的活物。佩斯利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听到刚才的声音又从某个方向传了过来:“我在这儿。”
佩斯利转过头,看向书架旁边的红沙发。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同时听到那个声音仍在喋喋不休:“真是不好意思……我长得不太显眼,总是会被人忽略掉。有人建议我我选一个更加可怕的造型——现在这样不够可怕吗?”
佩斯利绕到沙发前,看见老旧的坐垫上有一团湿漉漉的水草,和人的脑袋差不多大。等到对方抬起头轻轻吐出信子,佩斯利才分辨出,这是一条盘踞着的蛇,鳞片的缝隙间填满了旺盛的草叶。水草遮盖了它的身体,又随着它的移动而相互摩擦,使它看上去格外柔软。
“啊,你找到我了。”蛇缓缓竖立起来,佩斯利甚至看不见它的嘴巴和眼睛在哪里,“首先,请容我介绍一下自己——我的名字是普罗米修斯。”
“我代表不断膨胀,无法自拔的求知欲。第一束火苗在大地上燃烧的那一刻,人类由自我开始触碰一切禁忌的知识。”
“……”佩斯利深吸一口气,“你们的同类还有多少?”
“有很多,佩斯利。毕竟人类是复杂的生物。”蛇发出了刺耳的笑声,“我们曾经见过面的——我还送了你一份礼物呢。*”
佩斯利心领神会地看向一边,那个特殊的黑色书架独自伫立在芦苇丛中。她没有搭话,目光在书架和蛇中间来回转移。普罗米修斯舒展身体,缓缓地爬上椅背,“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到人类身边了,亲爱的……你可以把这称作‘自我放逐’,不过我自己倒是过得挺开心的。”
佩斯利轻轻笑了一下:“虽然你不在人类身边,你的猎人倒是阴魂不散。”
“安迪?他是个听话的孩子。哎……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那些小猫小狗全都是傻瓜——还有那只鸟。如果我不留神看着,恐怕大家都得死光了。”蛇的声音听上去很愉快,“毕竟这是有前车之鉴的。”
“安迪很听话,但是维卡不够听话。”佩斯利若有所思地看着它,“所以,你是来阻止我寻找她的?”
蛇懒洋洋地趴在椅背上,先安静了几秒,随后忧郁地回答:“如果我真的这么神通广大,就不会放任她背叛我了。佩斯利,我和维卡之间没什么深仇大恨……她只是受到了蒙蔽,最后还扔掉了自己的名字。”
它的虚伪表现得很明显,以至于刚才的话听上去仿佛是自嘲的玩笑:“我亲自来见你,是因为安迪没有把事情办好——听话是他唯一的优点了,别把这话告诉他——总之,你承诺过,要把渡鸦留下来的羽毛带给我,还记得吗?”
佩斯利露出诚恳的笑容:“关于这个,我改变主意了。”
蛇吐蛇信的频率明显加快了,这大概就是它生气的表现。普罗米修斯迅速问道:“你拿着这两根羽毛有什么用?”
“先跟我说说,羽毛对你有什么用?”
“……我可是不会说谎的。”
“那就别说谎。”
蛇默默往后缩了缩,像蛋糕上的装饰裱花一样挂在椅子上。它有些气恼地说道:“我真庆幸当初没有直接找上你……渡鸦真是够倒霉的。”
佩斯利完全没有被攻击到。她笑着回应:“难道不是你们看不惯它吗?”
“是它先看不惯我们,还背着我搞小动作……这个世界上最悲伤的事情就是被傻瓜的阴谋诡计骗到。”蛇说着说着张嘴叹了口气,听上去像是冷风穿过狭窄的管道,“但不到万不得已,我们是不会自相残杀的,佩斯利。”
“有一个叫约翰的诗人曾经写过,‘无论谁死了,都是自己的一部分在死去。因为我包含在人类这个概念里。’”蛇在椅背上蜿蜒着爬行,“我们是分散的个体,也是一整个人类。杀死同类和杀死自己并没有区别——这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但是我必须要做。”
佩斯利也没了吵架的兴致,疲倦地补充道:“最后是我干了这件事。”
“所以我佩服你的勇气,也佩服你的理智,佩斯利。”蛇点了点头,“你是所有人类里更加适合获得知识的那一类。即使你精神崩溃也只会想着毁灭自己,而不是毁灭全世界。”
但佩斯利并不赞同这个说法。她沉默地看着普罗米修斯,最后意味不明地问道:“它非死不可吗?”
“没错,它非死不可。”蛇的语气变得有些严肃,“在它玩的这个创造新神的游戏里,有许多规则被打破了。一些外面的东西因此看到了它。如果它不去死,裂缝恐怕就再也关不上了。”
“佩斯利,在这个可怕的宇宙中保护一群脆弱的人类,难度不亚于在地震时保护一只蚂蚁。有时候我们就是需要当断则断。”蛇朝着佩斯利探出脑袋,“把羽毛给我吧。它们很危险。”
“……”佩斯利决定撒一个小谎,“等我回去就会给你的。”
“你确定你还回得去吗?”
“我不确定。”佩斯利微笑,“所以,希望你能抱有希望,而不是在我的思维里一边乱爬一边泼凉水。”
“别这样,佩斯利,我又不会乱翻你的书架。”蛇慢吞吞地缩了回去,“我已经很久没和人类接触过了,请原谅我的冒犯。我记得上次也不小心吓到了一个人类……你可以离开了,祝你一路顺风……还有,”
普罗米修斯有些纠结地扭成一团:“替我向维卡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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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违的寒意攀上了佩斯利的身体。
她睁开眼睛,看见空旷的天空。雪花在空中飞舞,但尚未落下。佩斯利深吸一口气,意识到自己又回到了西伯利亚的冰湖上。她抬起手臂,上面的伤口还没来得及结痂。
独自躺了一会儿后,她抬起头,看了眼周围的环境。冰冻的湖面没有任何裂缝,像一块寒冷坚实的大陆。这可和她离开前的情况不太一样。
佩斯利又躺了回去,疲惫地闭上眼睛。现在有两种说法解释这个现象:第一,她根本就没能进入裂缝,一切都是白日做梦;第二,她没有从裂缝里出来,只是掉进了另一块意识的碎片——事到如今,还是第二种猜测更加有盼头。
温热的触感贴上她的侧脸。她重新睁开眼睛,看见安娜正在舔她。
佩斯利沉默半晌,试探着问道:“你为什么要撞我?”
安娜理直气壮地眨了眨眼睛,似乎比佩斯利还要无辜。她重新闻了闻佩斯利的手,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对方的视野范围。
佩斯利实在没力气再追上去了。她无所事事地平躺在冰面上,盯着天上的雪花飘来飘去,最后慢悠悠地飘到她的鼻尖上。
随后,佩斯利意识到这不是雪,而是一片柔软的花瓣。
无数的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大部分是橙色,也有一些是红色和粉色。和寂寥的雪原相比,这场花雨的色彩饱和度实在是有点太高了,让佩斯利看得眼睛有些疼。她躺在地上没动,任由越来越多的花将自己掩埋,表情恍惚。
这到底是现实里的梦境,还是梦境里的现实?
花瓣盖住了她的脸,使得她的眼前一片漆黑。这时,一只手突然拨开花瓣,抓着她的肩膀,十分粗鲁地把她拎了起来。
“你要被淹死了,小疯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