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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江南好

    李沅木有孕这件事, 让沈府阖府上下都喜气洋洋的。沈卫更是大手一挥,给府里的每个丫鬟小厮都多发了一个月的月钱。

    严弘晋看着李沅木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也见识到了师父对待师娘时到底可以多么没有底线。

    “我突然想吃梅子了, 酸酸甜甜的,多开胃啊。”外面哗啦啦下着大雨, 李沅木倚在沈卫的身上, 轻轻抚着肚皮道。

    李沅木的话如同圣旨, 沈卫立刻便如离弦的箭一般,不顾大雨滂沱,撑着伞出门了。雨天人少, 哪怕总是人满为患的梅子店也不例外, 老板将梅子包好乐呵呵地打趣沈卫, 他却急着赶回家送到等待的人的手中。梅子酸得沈卫皱起眉头,他却看着一脸满足的李沅木傻傻地笑。

    初初有孕的时候因为胎象不稳,李沅木多是在床上躺着, 因而有些无聊。而她缓解无聊的方法便是考校严弘晋的功课或者看些不费脑的杂书。某日看完一本杂谈后,沈卫正在给她洗脚, 李沅木看着蹲在地上的人的头顶,分享道:“今天看杂谈,书上说清晨的露水收集起来煮的茶会更香,而且越是树林茂密的地方清晨的露水越多越干净, 还挺有意思的。”

    毕竟白日里沈卫也有自己差事要做, 并不能时时陪在她的身边,因而李沅木只是随口分享些日常,洗完脚说完话便缩回了床上。可说者无意, 听者有心。当天夜里,沈卫哄着李沅木睡下后, 拿着个干净罐子便出发了。他一溜烟跑到几十里外的荒郊去采集露水,忍受着密林中的蚊虫叮咬呆了几乎整夜,回来胳膊上脖子里全是红肿的包块,还有一颗正好在脑门。罐子里的水甘甜与否严弘晋不知道,可师父脑门上那颗耀眼的红包实在令人发笑,可每次他一笑,沈卫便板着脸假装严肃罚他蹲上一个时辰的马步,因此那段时间严弘晋也很是辛苦。

    每年换季沈府都会买些新的布匹,做些新衣服。往常这些事都由李沅木操办,今年沈卫本想着让她歇一歇,可她却闲的不自在,非要找点事做,于是便动起了自己做衣服的念头:“我想给孩子做件衣服,你说是做件冬装还是春装呢?我是春末有的身孕,若是提前发动了,估计还能赶上冬天的大雪,但若是足月,那可就该开春了,那再穿冬装就有些热了。要不两种都做一下?可我现在低头低久了特别容易脖子疼,还是挑一件做吧。那到底做什么好呢……”

    沈卫叹了口气,拿着针线布匹去找府中的绣娘拜师学艺去了。于是那双拿剑丢暗器令武林中人为之变色的手头一次捏起了绣花针,从头开始学着如何缝出细密的针脚,如何裁剪布匹将其拼成一件小小的衣服,等到李沅木快临盆的那段时日,沈卫都可以在荷包上绣些简单的花样了。

    沈府的人员构成很简单,李沅木本是平江府人,爹娘没有跟着来京城,沈卫打小跟着师父习武,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故而整个沈府没个至亲的长辈在小夫妻二人身边,很多事情都要自己摸索。而随着李沅木的身子越来越笨重,沈卫更加担惊受怕,生怕一个不慎便会令她受到伤害,于是整日里嘴边总挂着念叨,念叨得李沅木一脸不耐烦:“大夫说了,孕期也可以适当运动,便于生产,你别老把我当什么易碎品供着,我要出去散步!”

    沈卫明白是自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虽然拗不过李沅木可总还是担心。于是李沅木穿好鞋子即将迈出房门,沈卫也马不停蹄地收拾好东西跟上了。京城的街上确实热闹,李沅木挺着肚子走走停停,吃些小零食哄哄自己的五脏庙,而沈卫则陪着她到处逛,她饿了便递吃的,渴了递茶饮,累了扎马步当人工板凳,出门时拎的吃食不见少,还多了些李沅木买的点心和给未出生的宝宝买的小玩意儿。沈卫亦步亦趋地跟在李沅木身边,没了半点做教头时的严厉,若不是那通身的气度,倒像个听话的小厮。

    就这样转眼又一年过去,春天来了,严弘晋八岁了,沈明月也出生了。

    新生的小孩像只猫,严弘晋还是头一次见这样小的孩子,不敢去碰她,只趴在床边认真地看,生怕自己手心的茧子磨到她娇嫩的皮肤,生怕自己吓到她。

    这就是妹妹吗?严弘晋心想。

    沈明月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李沅木曾问过严弘晋,想要个妹妹还是弟弟。严弘晋看着倚在床边抚摸着肚子温柔笑着的师娘,觉得弟弟妹妹都好,反正他一定会担起哥哥的责任来,好好教导弟弟妹妹,好好保护她。

    看着襁褓里眼睛大大的直直盯着自己小孩,严弘晋既期待又紧张。倒是李沅木看着他的不安笑道:“你可以摸摸她,不要紧的。”

    许是一直习武,身体素质本就较一般人好些,所以李沅木整个孕期也没有多少不适,能吃能喝能睡,除了定期请脉,药也没有多喝,因而沈明月出生的时候白净净胖嘟嘟的,胳膊像是一节一节的嫩藕。严弘晋好奇沈明月的胳膊很久了,此刻得了许可便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缓缓地靠近她的胳膊。

    严弘晋大气也不敢喘,担心吓到妹妹她会哭闹,只希望能让他摸摸,看那节手臂是不是真的像他想象的那么柔软,可他的手才刚刚伸进小床里,还没有碰到沈明月的手臂,突然就被一把抓住了。

    虽然是小孩子,可力气却不小。食指被沈明月紧紧攥着,严弘晋更加紧张,只觉得从心底要冒出汗来。然后下一刻,窝在襁褓里的小女孩摇着他的手指,咧开嘴冲他粲然一笑。

    李沅木莞尔:“我们小蝶也认识哥哥呢。”

    严弘晋有些不好意思,也跟着笑起来。当晚,严弘晋难得给远在塞北的父亲写了封信,将这样新奇而又满足的愉悦详细跟他讲了一下,半带着点炫耀的表示自己第一次见到妹妹就得到了她的笑容,末了又催他,赶紧准备些生辰礼,不要小气,周岁该好好给妹妹办一下。

    严父在得胜间隙打开了难得的家书,摇头失笑,赶忙吩咐属下把塞北的特产带回去一批,又嘱托他回府后将珍藏的白玉佛一并送给沈明月。

    沈明月的周岁礼办的很是隆重,由于沈卫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因此送礼的人几乎要踏平沈府的门槛,礼物堆成了小山,而沈明月只是懵懵懂懂,看着大家毫不吝啬地笑。

    因为夫人有孕,沈卫刚好借此推掉了很多上门为子女拜师的同僚,而崔家也跟着将拜师的事儿一拖再拖。待沈明月能走路后,沈卫和李沅木都有了些空闲,崔嘉平也跟着拜师了。

    第52章 江南好

    想到崔嘉平, 严弘晋的心里又是一阵抽痛。

    北风呼啸而过,绕着小楼转了一圈又一圈,敞开的大门催着寒风做客, 催得人身上寒意陡生。

    空荡的正厅里,无情的那个“是”却仿佛久未消散般萦绕在严弘晋的耳边。一个简单的字带着令他心悸的力量, 令严弘晋的眼底冒出怒火, 直直冲向无情, 几乎要将他灼伤。严弘晋盯着无情,努力压制着愤怒,质问道:“那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你们明知道我找了小蝶多少年!”

    多少年了呢?曾经他不过十二岁, 从京城赶到平江府又从平江府赶回京城, 十几天的路程,马背上的他不知疲倦一刻也不敢停,因为停下来就会被巨大的悲伤淹没。可等到严弘晋敲开了神侯府的大门, 得到的却是抱歉。可没关系,他懂得世态炎凉, 懂得雪中送炭自古少有,他愿意自己去找。神侯府怕皇帝,他可不怕。小小的少年就凭着一股子悲愤倔强地走了下去,哪怕身边只有十岁的崔嘉平同他一起, 他也不害怕。严弘晋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路, 去了多少地方,见了多少个带给他希望又让他失望的人,可只要他没死, 他愿意一直找下去。

    严弘晋的搜寻在朝中不是秘密,他将这件事摆在了明面上, 丝毫不在意这是不是在狠狠打皇帝的脸。严父尸骨未寒,那狗皇帝不敢拿忠臣遗孤作文章,待后来严弘晋渐渐长大,狗皇帝提拔的武将更是没一个能用的人,害的边塞连割三城,后退百里才平息战火。而这时候,狗皇帝不得不捏着鼻子默许了严弘晋的搜寻,委派他继续征战边塞。

    从十二岁到二十四岁,一个生肖纪元已过,他也是人,也会心累啊。

    内心复杂的情绪难以开口讲清,只是如今那些质问显得无用而可笑,严弘晋继续道:“那这些年,小蝶过得好吗?”

    无情还没有开口,严弘晋又缓缓道:“该叫明月是不是?明月是你们给她取的名字吗?”

    看着严弘晋一脸的颓然,无情内心也涌上苦涩。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当年的事情太过突然,世叔的做法也只是不得已而为之,无情只得开口先回复了严弘晋的问题:“明月是她师父给她取的名字,她师父沈剑前辈你应该见过的,在明月的周岁宴上。这些年,明月过得有好有坏,总体来说,应该是好的居多一些。”

    没等严弘晋再次开口,无情将当年发生的事一一讲了出来。

    当年沈卫一家被判满门抄斩前,其实是有些风声传出来的,也正因此,沈卫才会早早的辞官还乡,带着李沅木和小蝶一起回了平江府。在离开京城之前,沈卫特意跑到神侯府,言明此次一别,估计难以再见,无需挂念。更有甚者,为了避免招惹是非沾上祸端,干脆便不要联系,免得今上猜疑,白白害得神侯府也被厌弃。

    沈卫的话不假,两人志向本就不同,诸葛正我一直走的是为国为民的路子,而当今很早便开始削弱武林势力,诸葛正我若是不想被当今猜疑,断了同武林中人的交往是最好的选择。不单是沈卫,早有些其他武林中人辞官隐退,只不过由于还有些将士们马上训练结束,沈卫拖了一段时间而已。坦白讲,沈卫若不是因为跟先皇的感情,是断不会在京城盘桓这么久,还心甘情愿做将士们的教头的。故而这次的辞官,一半是为了主动避祸,一半也是想着可以带着李沅木和小蝶到处走走,圆一下曾经的梦。

    只是到底是沈卫太过天真,没能领会朝中权力倾轧下的心狠手辣,又或许是对自己的实力过于放心,总之刚回到李沅木的老家平江府,准备休息一段时间再去游览天下名山大川的时候,东厂的人便找上门来了。

    之后沈卫同李沅木便没有逃过惨死的结局,而小蝶也下落不明。

    这次的东厂行事隐秘,同时神侯府刚好遇上一个惊天大案,四大名捕也还没有聚齐,人手不足,人人忙得不可开交,因而在皇帝的有意隐瞒之下,这件事传到诸葛正我那里已经过了半月。

    皇帝的“提点”也借着东厂人的嘴传到了诸葛正我的耳边:“不要忘记你如今效忠的是谁,帮助沈卫便是同皇帝作对。”

    诸葛正我本想暗中派人南下去寻沈卫和李沅木的尸体,却在得知沈明月没有被抓住而是失踪后换了主意。他明面上假装顺从,兢兢业业做起了帝师担起了禁军教头,忙活着处理京城中的大案要案,另一边私下里派无情借口探案去寻沈明月的踪迹。后来沈剑出海归来,这件事便托付给了他,诸葛正我自己则忙起了曾经闪现在脑海里的一件事。

    至于严弘晋那边,诸葛正我最开始觉得无颜面对他,毕竟没有给沈卫收尸是事实,他试图对严弘晋解释,却没想到这孩子竟然如此执拗,连自己的面都不肯见,见面了也要刺上一刺,丝毫不给自己开口的机会。再加上彼时沈明月还没有找到,诸葛正我也有些心虚。

    后来严弘晋入朝为官后,最初两人有些政见不合,一个由于年少自信于自己的兵马能踏平所有敌人的领地,另一个则认为应当为了百姓该适当休养生息,那段时间边塞战火不少,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后来诸葛正我观察到,这件事恰好遂了皇帝的意,皇帝担心严弘晋功高震主,也担心诸葛正我迁就着沈卫的关系同严弘晋联手,因而也有意从中挑拨,诸葛正我便顺水推舟,便是严弘晋不同他吵,他偶尔也要想办法制出些不和的局面给皇帝看。而再后来,沈明月被沈剑找到带走,诸葛正我更是利用了一下严弘晋,借着他的寻找伪装成沈明月依旧没有被找到的假象,借此蒙蔽皇帝,给沈明月增加一份安全,好让她快快乐乐地长大。

    因而诸葛正我,或者说整个神侯府,对严弘晋都是有愧疚的。

    听到这儿,严弘晋冷笑一声,他并不觉得自己十二年的辛苦能被这迟来的解释轻飘飘盖过:“不要以为你们现在这么说就会得到我的原谅,我师父师娘的尸骨最后是我收殓埋进了我严氏的祖坟,也是我每年去祭拜,如今一句为了明月就想把这件事揭过,倒不如自己去地下问问师父答不答应。”

    “何况,”严弘晋继续道,“若不是我自己找上来,你们会蒙我一辈子也说不定。”

    “不会的。”无情肯定道,虽然他承认如今坦诚也包含着一点对严弘晋的利用,但世叔谋划的事情即将成熟,那个关键人物也马上抵达临安,无情相信最后他们可以成为执棋人,也相信他们可以冰释前嫌。毕竟无情同严弘晋也曾经是关系不错的伙伴,只不过后来疏远。

    暌违多年,严弘晋已经不记得上次两人这样心平气和地坐着对谈是什么时候了。

    他跟无情同岁,曾经也是一起学堂念书的玩伴。最初没有治好经脉的时候,严弘晋总觉得无情是个脆弱的公子哥儿,对他很是谦让。后来知晓他暗器使得不错,还特意去请教了父亲,要来了玄铁给无情磨了一套飞针。那套飞针陪着无情处理了许多案子,成了不少江湖飞贼为之色变的暗器,不知道多少个中高手也败于这套飞针之下。只是当初那为无情磨制飞针的人却同他走散了。

    “哼,”严弘晋又一次冷哼,只是这次的态度倒是平和了不少,他随意坐在无情对面,对这个表面清隽冷静的曾经的好友多少有些熟悉,问道,“这次又想让我做什么?”

    严弘晋如此发问一点也不奇怪,当把原因得知后去回看曾经,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被引着做了不少事,除了朝堂之上假装敌对,还有寻找沈明月的路上偶尔会顺手破的案子抓到的人,都让严弘晋后知后觉,原来自己还帮着做过这些事。

    这让严弘晋有些牙根痒痒,而无情接下来的话,却让严弘晋顾不上反应了。

    无情的话轻飘飘的,声音小的几乎逸散在朔风中,严弘晋却清楚地捕捉到了那几个字,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严弘晋心里一惊。有一瞬间,他甚至怀疑面前的人不是无情,而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不然怎么说出了他曾经无数次想过的事?塞北征战久久等不来粮草的时候,陪着崔嘉平送别岳丈的时候,在滂沱大雨中赶往平江府的路上的时候,一抔一抔将黄土撒在师父师娘的棺材上的时候,看着边塞百姓们饱受着战火与奸佞迫害的时候……多少个时刻,这个念头闪过,有多少次被他用理智压下去。可此刻,坐在对面的无情,却轻描淡写地说出了那句无数次浮现在严弘晋心头的话。

    “世叔他,想要谋反。”

    第53章 江南好

    夜色更深, 崔嘉平点着灯,坐在案前翻看着下属们送来的信件,耐心等着严弘晋回来。他没说自己要去哪儿, 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但崔嘉平却习惯性给他点一盏灯。

    树叶沙沙, 崔嘉平听到寂静中有熟悉的脚步声响起, 赶忙合上书本, 还没见到人,她的眉眼已经带上了笑,站在门口等着严弘晋走近。

    只是崔嘉平虽然眉眼带笑, 严弘晋出门一趟回来后却有些魂不守舍, 站在门口看着她一脸怔忡, 直到崔嘉平戳戳他的手臂,玩笑着问道:“怎么啦,真做了对不起我的事儿不敢面对我了?”

    严弘晋只是沉默着, 一言不发,深深地注视着崔嘉平。

    崔嘉平更加意外, 玩笑的语气逐渐收敛,继续问道:“发生什么事儿了?”

    而严弘晋依旧没有开口,无情那里得知的消息对他的冲击实在太大,哪怕回来的路上他思索很久, 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把这些事讲给崔嘉平听。于是下一瞬,严弘晋将崔嘉平紧紧拥在怀里,拼命想从崔嘉平这里汲取一点温暖, 试图以此来证明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是永远坦诚而真实的,没有利用, 没有欺瞒。

    崔嘉平虽然一脸茫然,却还是贴心地没有开口,只同样用力地回给严弘晋以拥抱,像哄小孩子一样轻轻拍着他的背,耐心等着他平复情绪。

    怀中人的味道让他安心,有些时候不需要说话,只需要一个拥抱,一个拥抱就能缓解所有的不安与紧张。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而在拥抱的时间中,严弘晋在心中无数次措辞,思考着该怎么把过去的那些事尽力平淡地讲给崔嘉平听。

    严弘晋的紧张其实并非无用,因为相比较沈明月同自己的关系,其实崔嘉平才真正被明月当成了亲姐姐一般对待,而嘉平也当真把明月当作了妹妹。

    当年沈明月刚刚会走路后,崔嘉平便跟着崔父崔母拜访了沈卫。反正都已经有了严弘晋,多来一个也无妨,因而沈卫看着崔嘉平天赋不错,也便留下她跟着严弘晋一起习武。严家和崔家是世交,两个小孩打小儿就熟悉,再加上沈卫虽然严厉却并不死板,李沅木对待孩子们更是仔细温柔,故而虽然崔嘉平来得晚,却丝毫没觉得陌生,很快就适应了在沈府的生活。

    崔嘉平同严弘晋差了两岁,同沈明月差了六岁,待崔嘉平进府的时候,沈明月已经可以跟在她的后头乐呵呵喊姐姐了。

    说来也奇怪,严弘晋自认虽然话少,却不认为自己有多么严肃不可亲近,偏偏沈明月却在长大的过程中同他越来越生分了。明明还在襁褓里的时候,每次严弘晋一抱她,她都会乐呵呵地冲自己笑,有时候连师父都会拈酸“我这个爹怎么老被她尿到身上,到你那儿笑容就跟不要钱似的随便给”。可自打崔嘉平进府后,沈明月就开始每天冲着崔嘉平傻乐了,跟在她后面“姐姐”“姐姐”的喊,好像真的是她的亲姐姐一样。

    三四岁的小孩最是难缠,待沈明月长到这个年纪的时候,连一向最宠爱女儿的沈卫都头疼起来,而他却不肯自己出面做坏人,李沅木那边更是免谈,于是沈卫便撺掇着严弘晋唱起了白脸。巧的是,这次连师娘都默认了沈卫的操作,两人成了甩手掌柜,在沈明月委屈的时候耐心听她控诉。

    于是沈明月的启蒙就落了一部分担子到严弘晋身上。严弘晋对此没有什么异议,他只是看了眼不着调的师父、头次心虚的师娘、等着自己指导的嘉平和一脸懵懂的沈明月,轻叹了口气,深刻感受到支撑一个家庭的不容易。

    严弘晋不爱笑,虽然他从来不会对沈明月发火,但却不代表他会纵容沈明月的偷懒或者其他一些坏习惯。于是识字时的不认真被点出、握笔时不对的姿势被纠正、扎马步的半炷香不能有一点折扣,久而久之,沈明月对严弘晋是又敬又畏。

    诚然严弘晋也会时不时给沈明月买些零嘴儿小吃,出门一趟也记得给她带些她喜欢的玩意儿,可是那亲近只维持到当晚,第二天一早等严弘晋开始教导她时,沈明月又会恢复那个敬畏的状态。

    或许每个学生都天然怕老师吧。

    而每次,崔嘉平只会看着无奈的严弘晋偷笑。说来也奇怪,严弘晋能理解小孩子怕吃苦会偷懒,但他不理解的是沈明月的偷懒偏偏能在崔嘉平这里给戒掉。

    每当崔嘉平笑眯眯跟沈明月商量:“小蝶,我们今天认认真真写十个大字好不好?”

    而沈明月就会郑重地回复:“好。”

    之后附带一份拉勾上吊的盖章手势。

    严弘晋问崔嘉平,崔嘉平表示自己每次跟明月商量后都会适当地给些小奖励,以鼓励她下次继续,严弘晋心想我也经常给她带东西呀;严弘晋问沈明月,沈明月的回答更是简单“因为姐姐好看!”

    或许有的人天生就是有亲和力,而恰好崔嘉平也有的是耐心。严弘晋扶额,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就这样,沈明月成了崔嘉平的小跟屁虫。

    崔嘉平在院子里扎马步,沈明月就陪着扎一会儿马步,扎累了就搬着小马扎在一旁坐下;崔嘉平在院子里练剑,沈明月还拿不动剑,就拿着木棍有模有样地学着崔嘉平的样子比划;崔嘉平坐在树荫下看书,沈明月就在旁边缠着她,不停地提问“姐姐这个故事讲了什么”“姐姐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姐姐他们是坏人吗”,崔嘉平便耐心给她讲每个故事;有时候沈明月等她等得睡着了,若是日子晴好,崔嘉平便陪着她一起窝在摇椅上睡觉,若天气不好,就轻轻将她抱起,放到内屋的床上,自己再去做别的事。

    每次练功习武,严弘晋听得最多的,不是鸟叫蝉鸣风吹树摇,而是沈明月那一声声的“姐姐”。

    跌倒了自己爬起来然后去姐姐那里骄傲地问“姐姐我勇不勇敢”,有好吃的先跑去找姐姐“姐姐这个糖给你吃”,想出去玩就抱住姐姐的腿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疯狂撒娇“姐姐我们一起出去玩好不好”,姐姐躺在树杈上晒太阳她便仰着头向往道“姐姐我可以爬上去跟你一起吗”。

    那段时间,有崔嘉平在的地方,一定能看到沈明月的影子。

    时间慢悠悠地走,沈明月逐渐长大,不变的是她依旧跟在崔嘉平的后面,喊着“姐姐姐姐”,而崔嘉平也会亲昵地刮刮她的鼻子,一把揽过她,同她一起走。

    从严弘晋谈及明月楼的掌柜就是师父的女儿开始,崔嘉平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等到过往的事全部讲完,崔嘉平的脸上已经满是泪痕,而严弘晋的衣袖也因为不停给她擦着眼泪而湿透了。

    崔嘉平拽着严弘晋的衣袖,不停地问他:“真的吗?沈明月真的就是小蝶吗?”

    严弘晋一遍遍地肯定,一遍遍安抚她的情绪。

    “那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崔嘉平抹着眼泪,哽咽道,“你最近一直往明月楼跑,肯定是早就发现了,那为何留我自己在这儿等一个结果。”

    严弘晋叹了口气:“我们以前一起经历太多次失望了,我不想这次也是失望,提前告诉你害得你空欢喜一场。”

    崔嘉平被严弘晋搂在怀里,突然立起身子来,直冲冲便要往门外去。

    “你去哪儿?”严弘晋问道。

    “我要去见小蝶。”崔嘉平回复。

    “现在已经丑时了,”严弘晋赶忙追上去,拽住崔嘉平,无奈道,“这时候明月早该睡了,等明天再去也不迟。”

    崔嘉平拍拍自己的脑袋,嘟囔了一句“对,是我太激动昏了头”,又回到自己的衣柜前,开始挑着衣服,一边选一边问严弘晋:“你觉得这件好看,还是这件好看?红色会不会有点太显眼?可是白色是不是太素了点?哎我最后一次见明月穿着什么来着?我怎么都给忘了……”

    眼见崔嘉平又要落下泪来,严弘晋轻轻搂住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拍拍她的后背,安抚她。

    怀中的人强忍着哭泣,哽咽道:“对不起,我只是太激动了……”

    怀中的人身子轻颤,严弘晋同崔嘉平认识二十余年,很少见到她这样脆弱的时候,他心疼地将崔嘉平抱得更紧了些,柔声道:“没什么可抱歉的,我在明月楼见到明月时也失态过,只不过顾及面子,回来没跟你讲罢了。”

    严弘晋将那事儿当作玩笑哄崔嘉平,可崔嘉平却没有破涕为笑,她依旧沉浸在情绪中:“我已经十二年没有见过明月了,我都以为这辈子不会再见了……可是明月却不记得我这个姐姐了……”

    “没关系的,”严弘晋很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于是听着崔嘉平的遗憾,语气中带着些坚定轻声安慰道,“大不了再重新认识一回。”

    第54章 江南好

    冬至日, 按北方的习俗是该吃饺子的。师父照例是在这日吃饺子,故而虽然已经在江南呆了许多年,沈明月也仍旧习惯于在踏入深冬的第一天吃上一盘热腾腾的饺子, 所以明月楼开在临安最繁华的清河坊,却会在冬至当天在菜单上增加多种馅料的饺子。

    严弘晋带着崔嘉平登门的时候, 沈明月刚在后厨调好馅料。后厨的杨师傅也是北方人, 面食自是不在话下, 饺子的包法也很容易上手,后厨几个打下手的帮厨很快就能包出不少,只不过每个人的口味不同, 自己调馅终归要更符合自己的口味, 这也算是沈明月的私心。

    崔嘉平一踏进明月楼的大门, 便看到了从后厨走来的沈明月。沈明月习惯用手调馅,通过感受肉馅之间的黏力来确定是否调好了肉馅,因此每次调完馅儿, 沈明月的手上粘些油,她细心净手, 只是擦手却没什么耐心,随手便擦在腰间系着的围裙上,往前厅走着。

    说不清楚什么样的感受,崔嘉平既开心沈明月能做自己爱做的事, 却又不免心酸, 毕竟虽然师父师娘不会娇惯孩子,大都要求沈明月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可到底是沈府的小姐, 若是平平安安长大哪里会做这种活呢。待沈明月走近,崔嘉平看到那个长大后却仍能看出熟悉的眉眼的人, 几乎又要落下泪来。

    熟悉的鼻梁痣,笑起来弯弯的眉眼和脸颊一侧的小梨涡,在沈明月失踪的这些年里,崔嘉平曾无数次想象过,妹妹长大后该是什么样子,如今那个回忆里的人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姑娘,俏生生地站在她的面前,崔嘉平想扯出个笑容,可眼睛刚弯起来,本就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迅速顺着脸颊滑下来。

    严弘晋也有些近乡情怯,只紧紧地搂住崔嘉平,两个人紧贴着站在一起,如同这么多年里无数次的相互依靠。

    走近的沈明月先是看到了严弘晋,只是她才刚露出个笑容招呼了下,等到她接下来要招待严弘晋怀中的人的时候,眼里的笑意在注意到崔嘉平的眼泪时变成了茫然。

    严弘晋开口解释道:“这是我夫人……”

    他的话还没有讲完,崔嘉平就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一个箭步冲上去,紧紧握住沈明月的手,丝毫不在意她的手上还留着没擦干净的水渍。崔嘉平想讲很多事情,讲讲这些年她身上都发生了什么,讲讲她对沈明月的思念,可一开口,哽咽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手心传来的力道仿佛生怕自己跑开,沈明月懵懵地开口唤道:“夫人……”

    跟严弘晋成亲后,喊过自己夫人的人不胜其数,却从没有人像沈明月喊自己夫人更让崔嘉平难过。

    “我爹爹说你会跟哥哥成亲,姐姐,什么叫成亲啊?”五岁的沈明月懵懵懂懂,看着烈日下辛苦练剑的崔嘉平,好奇问道。

    虽然早知道父母给自己定了娃娃亲,虽然崔嘉平也不觉得这种事有什么不好大方谈的,但这样的问题从一个小孩子的口中问出来到底还是让崔嘉平有些不好意思,她的脸颊有些红,带着点羞意,却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耐心解释道:“就像师父和师娘一样,以后要一直在一起,就是成亲了。”

    “那我以后还能叫你姐姐吗?”小小的沈明月有些着急,在她的理解中,若是姐姐成亲后,就再也不是自己的姐姐了。

    崔嘉平有意逗她,玩笑道:“不能了哦,要叫嫂嫂了。”

    沈明月嘴一瘪,眼里立马便蓄满了泪,猛地扑进崔嘉平的怀里,委屈道:“不要,就算将来姐姐成了亲,也还是我的姐姐,永远是我的姐姐,我不要喊嫂嫂,我要一直喊姐姐。”

    见逗得过火了些,崔嘉平赶忙揽住小小的沈明月,哄道:“好好好,我们明月想喊什么就喊什么,就喊姐姐。”

    当年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那个小女孩却不会固执地只喊自己姐姐了。

    可不管心里再怎么难过,崔嘉平也明白对于此时的沈明月来说,自己只是个陌生人,于是她只得强忍着哽咽,道歉道:“对不起,因为沈掌柜长得很像我走散的妹妹,我一时有些恍惚,以为又看到了她。”

    沈明月恍然大悟,安抚地笑笑,安慰崔嘉平道:“相信夫人的妹妹会找到的。”

    待崔嘉平平复好情绪,沈明月便将两人送进了雅间,继续招呼起了楼里的客人。

    沈明月只当这是个小插曲,很快便抛之脑后,却不知道不远处拐角的茶摊子里,有个穿着黑袍的男子盯着他们看了许久,然后嘴角一勾,放下茶杯便向明月楼走来。

    “你今天也想起来来明月楼了?”看着多日不见的花满楼,沈明月笑盈盈地问。

    花满楼晃晃手中提着的年糕,微笑道:“今天冬至,我带了年糕。”

    冬至日是个晴天,天空太阳挂在当中,暖洋洋地洒着光芒,晒在人身上舒舒服服的,门外人群来来往往,门内食客们的交谈声吵吵闹闹,花满楼就穿着月白的长衫,挺拔地站在门口,举着年糕温和地微笑着,沈明月只觉得一时间周围的一切都成了他的背景,天地都安静下来,眼中只能倒映着花满楼一个人的身影,耳边也只能听到他温柔的声音。

    这边两人正要说些什么,门口却有人毫不留情地打破两人间的氛围:“请问,我可以进去吗?”

    门口的男子穿着一身黑色的袍子,他身材颀长,如墨长发被绾成发髻,用玉冠束在脑后,他剑眉星目,薄唇含笑,只是那笑意却不达眼底,眉宇间带着些郁色,眼底也带着点思虑过多的青黑,他本是英俊的长相,这些本不该出现在他脸上的痕迹硬生生减损了些风采,给他增添了一点阴暗。

    沈明月歉意一笑,赶忙将人迎进去,花满楼也识趣道:“我先让阿风带我随便找个位置坐下。”

    花满楼独自走远,沈明月却顾不上他了,赶忙将穿着黑袍的男子引进来,沈明月为他斟上茶水,一边道歉一边问道:“公子想吃些什么?”

    黑袍男子问道:“你们店里有什么特色菜吗?”

    “公子是第一次来吧?”沈明月莞尔,热情介绍道,“不知道公子的口味,但是店里的松鼠桂鱼和龙井虾仁一直都被食客们称赞,我的老顾客搬家了还要专门回来吃呢。”

    “你怎么知道我是第一次来?”黑袍男子饮了一口茶水,将沈明月提及的菜点上,又加了道清炒菜心。

    唤来阿风将这位黑袍公子点的菜递去后厨,沈明月嫣然一笑:“公子气宇不凡,若是来过的话,我肯定会记得的。”

    明明是最普通不过的夸赞,可沈明月的语气却那么真诚,那夸赞像是出自真心,仿佛自己真的有那么令人印象深刻,于是这惹得黑袍男子也笑起来,他这么一笑,倒将眉宇间的那点郁色驱散开,真的当得起那句“气宇不凡”来。

    笑过后,黑袍男子凝视着沈明月,如同聊家常一般同她聊起来:“沈掌柜是临安人?”

    “不算是吧,”沈明月微笑,“我祖籍是北方,只不过很小便来这里定居了。”

    “哦——”黑袍男子意味深长地回复了一声,低头用茶盖撇着茶水,漫不经心道,“那就是京城人了。”

    陌生人的搭话素来让人警惕,开店经营这么多年,南来北往的食客见过不少,沈明月知道该怎么交谈时既亲切又不会暴露太多自己的私事,而是京城人这件事,便是店里的回头客们都不知道,连沈明月自己都是前段时间才确定,北方是个多么广阔的范围,这个黑袍男子却这样云淡风轻就将她是京城人这件事盖棺定论,委实有些奇怪,沈明月心里不免提起些警惕。只是心里如此想着,沈明月面上却依旧带笑:“难道公子还能听出来我的口音吗?”

    而黑袍男子摇摇头,接下来的话却让沈明月更加震惊:“不,只是我曾经在京城见过你。”

    正待开口询问,阿风却端着热腾腾的菜过来了,沈明月心知此刻不是说话的时机,只得将满腹的疑惑咽下去,装作无事发生为正襟危坐的男子布菜。

    黑袍男子慢条斯理地夹了块鱼肉放入口中缓慢咀嚼,称赞了菜色后又淡淡道:“沈掌柜一直以为自己是孤儿是不是?以为自己的沈是跟了沈剑的姓吗?”

    难道自己不是孤儿吗?沈明月更加诧异,她知道自己遗忘了很多事情,上次后院挖出酒坛之后,有些零零散散的记忆片段曾出现在她的脑海,可是她实在难以将过去的所有串起来。眼前这男子这样轻描淡写,仿佛同自己渊源颇深,可是却不像无情他们那般令她发自内心感到安心,沈明月说不上来自己什么感受,她只是隐隐有些排斥男子,于是她问道:“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男子又搛一块虾仁,不论沈明月怎样焦急,他却一直慢悠悠地吃着菜,仔细品味着清河坊最受称赞的风味,“只是想提醒下沈掌柜,不要以为自己是孤儿便万事大吉,或许沈剑不想让你给他报仇,可你的爹娘却不一定这么想。”

    黑袍男子说完话便起身,他刚刚还在品尝着桌上的炒菜,如同鉴赏家一般珍视这样的珍馐美馔,可下一刻却丝毫不在意那只每样动了三筷子仍满满盛在盘子里的美味,将银子丢在桌子上,不管沈明月心中有着怎样的疑惑亟待他解答,也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去。

    而走到门口,那黑袍男子脚步一顿,微微侧首对着追出来的沈明月淡淡道:“今晚亥时四明山山神庙,我为你解惑。”

    第55章 江南好

    深夜的四明山很是寂静, 朔风吹着山林,草丛随风摇着,给漆黑的夜增加了一些令人心悸的诡秘。山神庙坐落在半山腰, 恰是上山路的终点,再往上走, 就没有修好的石子路了, 只能走那些被人踏出的泥土小路。

    这山神庙早已没落, 四明山比起周围的其他山体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哪怕是春夏也少有人来此踏青,何况朔风凛凛的寒冬, 再加上此刻已是深夜, 合该是休息的时刻, 故而这条上山小路上,只有沈明月一人独行——

    那是不可能的。

    沈明月不傻,那黑袍男子一没说自己是谁, 二没说要求自己单独赴约,三故意卖关子约在深夜荒山, 他都不敢光明磊落行事,自己更不会毫无防备就赶来,毕竟话本里太多主角独自赴约然后遇上什么埋伏的事。何况自己的身世之谜,沈明月心里有数, 是她自己在逃避不想主动去解决, 若是真的想知道,从莫名就跳出来认自己做干女儿的诸葛侯爷身上入手便可。只是人都到自己跟前,这样被人算计的感觉实在不好, 故而沈明月还是打算亲自走一趟。

    “你说他这样遮遮掩掩地寻我是为了什么呢?”沈明月打着灯笼,脚下踢着石子, 四下的寂静让她觉得有些无聊,于是便说起话来。

    若是有人迎面走来对上沈明月,估计会被这个场景吓到——空空荡荡的小路,只有一个打着灯的白衣女子缓慢独行,偏偏还对着空气说着话。在这样漆黑的夜里,怎么想怎么吓人。

    可是看似无人的空气中却传来回复:“待见了他捉住他,便知道了。”

    听着冷血如此冷血的回复,沈明月莞尔:“我只是无聊对他进行一些推测,又不是真的好奇。哎你藏哪儿了,我现在学武还来得及吗?我也想像你们一样会轻功会隐匿身形,这上山的路也太长了,我都不想去了。”

    看得出来沈明月确实无聊,一直在止不住的碎碎念,冷血“嗖”一下出现在她的面前,将早就带来的糕点递给她,又“嗖”一下窜回树上:“慢慢吃,我会在你身边最近的一棵树上。”

    得到了吃的,沈明月也不抱怨了,她拈起一块绿豆糕放在嘴里,感受着绵密的豆沙感在口中化开,开心地眯起眼睛,边吃边赶路。

    山神庙渐渐显露,只是因为荒废已久没人点灯,饶是沈明月目力不错,也只能借着皎洁的月光勾勒出那庙的轮廓,看不清有没有人。待走近了,沈明月才注意到那门口站着白天的男子,他没点灯,仍旧穿着一身黑袍,同身后黑黢黢的山神庙融为一体,山神庙不大,可往庙门里一瞧却什么也看不出来,只觉得那庙似乎张着大口等待有人走进吞噬。

    黑暗本就给人不安全感,破落的山神庙更加增添了恐惧,沈明月不怕黑,却有些怵这种狭小逼仄的黑屋子。本就因为黑袍男子没有点灯而有些反感的沈明月对黑袍男子“进庙详谈”的提议更加不满,有些不耐烦道:“有什么好进去说的,这儿本来就没人,赶紧讲完我好回去休息。”

    这话其实是在试探。

    沈明月看不出这黑袍男子会不会武功,冷血没见过他更难以判断。她有些好奇,若是这黑袍男子发现了冷血的存在,还会不会继续讲下去,或者直接出手杀了自己?而若是发现不了,荒山野岭,月黑风高,最适合杀人越货,他这般大剌剌地跟自己私下相约,那沈明月倒真的要称赞一句这人的胆大了,或者说他对自己的人品过于相信了——尽管她也想嘲笑一下对方的轻敌就是了。

    而这黑袍男子果然没有发现,他只是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满沈明月的不配合:“你可知道沈卫?”

    沈明月还没有反应,躲藏在树上的冷血却心里一惊,这人果然知道些什么。冷血猛地抬眼向那黑袍男子看去,可是他的脸被山神庙的屋檐阴影笼罩,看不清楚,只能看见他的身形似乎有些熟悉。

    “沈卫?”沈明月咀嚼着这个名字,笑道,“没听过,但是跟我师父还是本家呢。”

    “这是你师父第一次见你父亲时说的话。”黑袍男子淡淡道,丝毫不在意这句话会给沈明月带来怎样的震撼。

    冷血更加惊讶,这事儿他听沈剑前辈提过,当时在场的人不过只有他跟沈明月,沈明月还离得远远的听不见他们讲话,如此隐私的小事儿,这黑袍男子又怎么会知道?冷血原以为这黑袍男子是东厂那边排查到了沈明月的疑点,打算试探一番,如今看来却不是如此。眼下沈明月什么都不记得,若是贸然受到刺激,冷血拿不准会对她产生多大的伤害。

    不能让这黑袍男子再说下去了。

    冷血这么想着,立刻收起了调息功法,跳下树来,脚尖一点便冲着那黑袍男子而去,同时右手已经握上了剑柄,以防止男子暴起伤人。

    可是在靠近看清那男子的面容后,冷血的提防变成了震惊与怔愣,他惊讶道:“殿下?”

    第56章 江南好

    冷血的惊讶脱口而出, 因为他走近后借着皎洁的月光看清了那黑袍男子的脸,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或许沈明月不认识,或许在临安没有别人认识这黑袍男子, 可他再熟悉不过,毕竟当初是他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护送黑袍男子平安回到京城。距离上次分别不过月余, 他竟然也来了临安, 这让冷血感到惊讶。

    不过既然这黑袍男子是他, 那冷血倒是不担心他会对沈明月有任何威胁了,只是心里却仍有些疑惑,不明白他为何会来此, 且恰好找上了沈明月。

    然而没等到冷血再一问究竟, 他便听到背后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传来:“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见你们。”

    声音带着掌风一起袭来, 冷血有心想闪开,可面前不远处便是沈明月和黑袍男子二人,他心知肚明这两人都没法躲开这一掌, 没有内力护住五脏的情况下,不论谁受了这一掌估计都保不住性命。

    于是冷血没有躲避。他将身子往右一侧, 拧出一个拱形,右手拔剑而出,左手抚上剑身,便将长剑背到身后, 恰抵上本冲着他后心来的这凶猛一掌。那掌力不俗, 饶是冷血也难以抵挡,尽管因为提前的侧身避开了要害,他也被这一掌震得内力翻涌, 喉间涌上一丝腥甜。这一掌之下,他的双脚已经陷入泥土半节手指的深度, 一连滑出去十数步,恰来到了沈明月二人跟前。冷血估摸着来人约有一甲子的功力,不敢轻敌大意,他压抑着喉间翻涌起来的不适,对二人道:“你们先走。”

    黑袍男子心知自己的武功只能达到些强身健体的效果,留在这儿冷血还要分神保护自己,除了拖后腿一无是处,便拽住沈明月的手腕,当机立断便要开溜。

    可来人却不满,立时便放弃了离他最近的冷血,转而脚下一蹬,直直便奔着两人前去,口中还喊着:“既然遇见了,就留下一起吧。”

    冷血大惊,立刻又要提剑而上。而沈明月在注意到那夜袭人的身影后便猛地推开了那黑袍男子,从刚刚冷血脱口而出的“殿下”称呼中,她便觉得这人的身份不简单,既然冷血为朝廷命官,更是万万不能让这位“殿下”受伤的。只是将其推开后,沈明月便成了独自迎上了那夜袭人的状态。

    好在想象中的痛苦没有来临。

    追命的腿直直地冲着那夜袭人的小臂而来,在那一爪即将抓到沈明月的时候将其踢开,接着他便抓住沈明月的衣领,拎着她连退数步,避开危险,而那夜袭人也在追命这一腿的力道下后退了两步。

    “既然事情败露,你何不乖乖认罪伏法,又何必垂死挣扎?”追命道。

    “哼,”那夜袭人轻哼一声,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一般,又嗤笑道,“区区黄毛小儿,口气倒不小,你们没一个人能伤我,又谈什么垂死挣扎?只是没想到,你倒底是跟诸葛正我学了点东西,追人的本领不小,像个狗皮膏药一样,难缠的紧。”

    “若你好好做你的关中富绅,又怎会被我追捕?”见他油盐不进,追命微沉着脸,冷冷道。

    这人正是霍休。

    自打上次金鹏王朝事情败露,上官飞燕被捕后,霍休的真实身份也浮出水面,原本令人艳羡的关中巨富成了朝廷通缉的要犯,而随着排查的深入,诸葛正我发现这霍休竟然还是青衣楼的楼主,于是接着就是无休无止的追捕。上次的事发生在中秋前后,如今已过了三个月,这期间四大名捕没有停止对霍休的追捕,可哪怕整个过程中缴获了不少金鹏王朝遗留的财宝,还顺带捣毁了不少青衣楼的隐藏据点,霍休也迟迟没能被捉拿归案。原因无他,这霍休实在是太滑溜了些,像条泥鳅一样,只要有个泥坑,他就能藏。

    从关中追到京城,从京城追到岭南,又从岭南到了临安,追命循着霍休的轨迹马不停蹄,每每即将抓到他的时候,总会被他逃脱。离他最近的一次要数两个月前的岭南,可是这霍休也不是吃素的,追命打不过他,更遑论活捉,硬是受了他一掌又被他给逃掉了,虽然追命怀疑若真的打起来自己把命丢在岭南也不是没有可能。难得又追到了临安,还恰巧遇上了花满楼和冷血,这次若再让霍休逃掉,那四大名捕可就要沦为四大笑柄了。

    追命这么想着,花满楼也姗姗来迟。

    花满楼在清河坊的门口恰巧碰上追命在追捕霍休,本打算回小楼的他立刻施展轻功跟上去帮忙。只是霍休的武功隐隐站在了武林之巅,追命的轻功更是了得,他且辨且追,终于待两人停下追上。

    尽管看不到,可花满楼却在冷风送来的幽香中辨认出沈明月的位置。明月楼后院中的桂花已经落得差不多了,余下的那点被沈明月用来做米糕,因此最近她身上总有着桂花香,混着她自己调的皂粉香气传来,很难不让花满楼意识到她的存在。

    花满楼没想到能在这里遇上沈明月,因而又有些惊讶又有些担心。他虽然没有同霍休交过手,可到底是听过青衣楼的名头,再看他的轻功明显是个中高手,若不是敌我两方,合该称呼他为前辈的。诚然沈明月学过武功,可她如今的状态实在不是能将自己的内力用出来的样子,故而花满楼只希望她能找个机会跑掉,免得被他们波及。

    山上冷风阵阵,吹得霍休满脸不耐,他想不通自己明明是能够好好享受的巨富,却偏偏被几个没他一半年纪大的小辈追得如此狼狈,这让他感到恼怒。霍休看着身边严阵以待环绕着的三个人和不远处注视着此处的沈明月二人,突然咧嘴笑了:“既然大家都受够了这样你追我赶的游戏,不如就今天做个了断吧。”

    追命刚刚皱眉,正想催沈明月先离开,又听见霍休对着沈明月道:“如果没有认错,这位便是明月楼的掌柜吧?当真是聪慧敏锐,老夫还要好好谢谢你。虽然上官飞燕自大又愚蠢,可若不是你,上官飞燕也不会被捉住,我也不会受这几只虱子的瘙痒这么久。今日遇上,也是我们的缘分,便一起留下吧。不过在此之前,先让我解决了他们——”

    话音未落,霍休立刻便冲向了花满楼,在他看来,三人中花满楼最弱,是最容易拿下的破绽。而花满楼虽然轻功不敌追命,却也不是吃素的,他双耳一动,在霍休掌风劈来时便侧身避开,紧着接灵犀一指立出,直直便要点上霍休的后脑处的穴道。这穴道非同小可,紧连着周身内力的运转,一旦受伤,内力运转滞涩,功夫便要大打折扣。霍休立刻应对,猛得往下低头,往左侧身,生生用左臂接住了这一指,接着右掌便带着内力往花满楼的腰腹袭来。花满楼只觉得手指对上了钢铁一般的壁垒,暗忖这人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强大,心知这一掌万不是自己能敌,瞬间便闪身,跳到了一边。

    “灵犀一指练得不错,”霍休深深注视了一眼花满楼,大笑道,“陆小凤那个滑头对你倒是不藏私。”

    花满楼微笑:“他自是极好的。”

    “只可惜陆小凤也救不了你!”

    霍休声音一转,紧接着身形一动,继续冲着花满楼而来。花满楼欺身上前,而冷血追命也同时发动,一个长剑在手,寒光逼人,一个腿如疾风,直直冲来。

    两面同时夹击,面前还有个花满楼碍事,在旁人看来或许是死局,只能硬生生地抗住,可在霍休看来,左右两个名捕却稚嫩得很,招式固然几乎可以说是同时出动,却到底有先后。尽管已经到了花甲之年,霍休的双眼却仍旧明亮有神,闪动着聪敏的光芒,两人的招数像慢动作一样映在他的眼眸中。然后,霍休便看到追命的腿要快冷血的剑半掌到达自己身边,于是,他动了。

    右臂弯起,左臂格挡,紧接着左臂化拳捶向追命的腿,左臂再抬,左手成掌向外猛拍,右手以内力包裹成铁爪抓住长剑,冷血的剑就在两力的作用下产生了晃动。

    而同时,霍休的腿也没闲着,尽管受到三面围击,他的右腿也死死踩住地面保持中心不动,左腿便抬起一个神奇的角度,明明该是直着踢出去,可霍休的膝盖骨仿佛可以随意旋转一般,竟神奇地从花满楼的右侧袭来,他大笑着对追命说:“今天老夫就教教你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免得你真以为自己的腿法独步天下了。”

    一招结束,三个人被霍休浑厚的内力震开,落到地上。

    三人同时出招,霍休同时接住不说还丝毫不落下风,这让三人相互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凝重。

    霍休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笑容,他摸上腰间的软剑,感受着那丝不同于冷风的凉意,舔了舔唇角,带着些嗜血的冲动,微笑道:“老夫很久不杀人了,也很久没有掏出这柄软剑了,能死在它的手里,是你们的荣幸。”

    第57章 江南好

    三人将霍休包围着, 都不敢大意,也不敢露出一点空隙,让霍休有一点伤害沈明月二人的可能。

    四人于风中对峙, 朔风吹得他们的衣袍猎猎作响。

    霍休对当下的静默有些不耐烦,他率先动了:“不如速战速决, 在这里当什么雕塑!”

    说罢, 霍休的身子骤然回旋, 软剑随着他的回转自腰间抽出,他旋转的速度飞快,软剑也锋利无比, 无人可以近他的身。而抽出软剑后, 霍休又一转身, 软剑便蜿蜒前行,正冲着花满楼而去。花满楼准确在捕捉了那一丝破风声,右手倏地抬起, 正好夹住霍休的软剑,却也被那力道带得后退十数步, 后背抵上了一旁的大树。尽管脚下步伐不乱,可手上霍休的软剑却自他的手缝中前进了一寸,剑气直逼花满楼的面门,在他左侧的脸颊上留下几道口子。

    同时追命的腿也紧紧逼来, 霍休余光一扫, 便注意到那横扫过来的腿,握着软剑的手未送,可他的身子却猛地向下一伏, 已到了追命的腹下,左臂屈肘便要击打, 追命见势不妙立刻收腿屈膝格挡,被霍休的内力反震出去。冷血见状,长剑立时一拦去托追命,追命脚尖一点,稳稳落在冷血的剑上。

    借长剑托举的力而出,追命再次欺身上前,冷血也举剑来刺,花满楼则侧头松手,借着树干卸了软剑的力道,另一只手灵犀一指再出,冲着霍休的心口而去。

    三人接连出招,霍休接得得心应手,哪怕在包围下也丝毫不落下风,四个人在山神庙前大打出手,原本开阔平坦的土地上烟尘翻腾,四人的身形在其中时隐时现。

    半炷香一过,花满楼等人已感到吃力,身上也或多或少带了伤,霍休的伤势虽说轻一些,但多少也有些恼怒,他已经不记得上次遇见这么难缠的人是什么时候了,他成名多年,哪里有不开眼的小辈敢来惹他;一炷香一过,四人都有些力竭,花满楼仍然挺拔站立,可明眼人都能瞧出他的右腿负了伤,此刻使不上力,只有左腿撑着,追命有些气喘,他本以腿法闻名天下,上身不着力,被那软剑刺伤了手臂,此刻正滴滴答答地往地上流血,而冷血也没讨到好,心口硬是受了霍休一掌,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另一边,霍休更加气恼,他的衣袍被冷血的剑刺破,后心受了追命一脚,左臂隐隐发麻,正是花满楼那灵犀一指的结果。

    看着三人勉力站着却仍凝重谨慎地盯着自己,霍休冷笑几声,甩了甩手腕,淡淡道:“我太久没有活动筋骨,竟不晓得何时三个黄毛小辈也能将我逼到这个份上了。”

    霍休突然把软剑丢掉了,那柄他说很久没有饮过血的剑。

    接着,大家便听到霍休幽幽一叹。那叹息那样轻,轻的仿佛要消散在夜色中,可又那样重,重的便是沈明月距离霍休有些远也听到了他的叹息。

    “果然不是自己的东西用起来就是不顺手啊……”

    沈明月正思忖霍休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就听到他微笑道:“这柄软剑还是二十多年前从当时号称天下第一的剑客那儿拿的,陪了我二十余年,我以为自己用顺手了,没想到还是不行。”

    冷血手中的剑自他能拎得动剑起便陪着他,他挥了无数次剑,受过伤流的血也沁进了这剑,因此太明白一柄趁手的剑对一个剑客来说意味着什么,剑在人在,而惯用剑换了主人……或许那主人也不在了。因此听着霍休大言不惭的话,强忍着不适斥道:“什么拿,分明是你夺了人家的兵器!”

    月光照得人身上发寒,霍休却来了兴致,要大家忍受着寒意听着他追忆往昔。他看着年轻气盛的冷血,突然眼睛一亮,赞同道:“说起来,当时那号称天下第一剑客的人也就三十岁左右,他的软剑确实好用,剑法也确实不错,离天下第一却差得远,跟我才交手了四十来招就倒进了黄沙里,实在不够格称什么天下第一,倒是远不及你的剑法精妙。”

    冷血不想理他,没再说话。

    霍休丝毫不觉得冷场,继续微笑道:“你的剑也不错,不如一会儿把你的剑也留下给我……”

    “你做梦。”冷血嗤笑道。

    “到底是年轻人啊……”霍休轻轻叹息道。

    待叹息停止,原本呼啸的北风也停了,天地间什么都没有,只余下一片寂静。而当世界沉寂下来的时候,众人突然发觉,霍休的衣袍在无风而动。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原本寂静的山林,突然响起了雷声。

    那声音不是从头顶低垂的夜幕中传来,而分明是从面前人的衣袖中传来的!花满楼耳力异于常人,率先发现了不对劲,喝道:“那雷声是从他的手上传来的!”

    “你虽然是个瞎子,耳朵倒是不错,”霍休笑道,又抬起衣袖露出双手,那双手泛起丝丝的黑灰色,竟是内力化形至此,“这双手才是老夫真正引以为傲的东西,不过这么多年能让老夫再使全力的,倒是少有。你们,很不错。”

    说到最后,那句“不错”已经有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霍休面上微笑,脚下却动了,他一动,三人也动起来,四人再次碰撞。

    这下远比刚刚吃力,追命甚至觉得刚刚好像只是在小打小闹。五雷掌带着雷声袭来,电光火石之间,三人的胸腹上都受了一掌。

    霍休好整以暇看着捂着胸口弯腰咳嗽的三人,五雷掌带来的雷声小了些,笑道:“若是你们成长起来,或许我还会忌惮些,可眼下,你们还是太稚嫩了。”

    说完,他也不管身后的三人,慢悠悠地便往沈明月二人那儿走去。

    沈明月有些紧张,黑袍男子倒是先站了出来,挡在沈明月面前,诚然他只会些三脚猫功夫,可他对沈明月不甚了解,若真要让一个弱女子死在自己面前,他还是有些不舒服的。黑袍男子的腰间挂着佩剑,他会的剑招不过寥寥,这佩剑可以算是个装饰,当下的风气便是长剑风流,只要是个公子哥儿都要佩把剑,以展示出自己的卓越风姿来。黑袍男子握着剑,虽然知道估计今日是个死局,倒也没有多慌,左右不过一掌罢了。

    反倒是霍休看出他脚步虚浮,根本不是个练家子,先笑起来:“你这小子,还不如让掌柜握剑,我看她的功夫,要比你好多了。”

    不单黑袍男子,霍休的话让沈明月也是一愣,她接过黑袍男子的剑,提着对上霍休。

    “我不过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霍休哈哈大笑。

    而在霍休走向沈明月之时,花满楼三人,则不顾受伤的身体,又闪身来到霍休跟前。

    “真是难缠。”霍休厌烦一句,双手掌法再次起势,又对上三人的攻势,追命贴地低头,似游鱼一般要带着沈明月二人离开,而霍休立刻抓住他的腿,丢向冷血的剑,花满楼则直冲着霍休的后心袭来,霍休反手一击,令他腹部又受一掌。霍休凶残狠毒,五雷掌再不落空,很快便将三人打得口鼻流血,再难起招。

    而霍休也在这个过程中受了冷血一剑,那剑刺向他的左胸,被他一躲才避开要害。只是冷血没了拔剑的力气,霍休也不管,就这么挂着这把剑,准备转身,去取沈明月二人的小命。

    沈明月则拎着剑,趁着霍休转身之际,狠狠向他刺来。

    可霍休哪里是沈明月能敌的?他只当这是小孩把戏,不甚在意,待到沈明月的剑来到跟前,才转身,手掌立时便要拍到她的太阳穴。

    躺在地上无力阻挡的追命看到霍休的动作,目眦欲裂,大惊之下,喊道:“不要——”

    第58章 江南好

    而追命预想中沈明月受伤的场景并没有发生, 因为在沈明月握上剑、霍休的掌风迎面而来威胁到她的性命的时候,一股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好像曾经也有人用掌对上她的剑, 想要她的命似的。

    于是沈明月抬起了剑。

    长剑横在两人之间,在月色下闪着寒光, 只露出沈明月精致的眉眼。霍休在手掌碰上长剑的一霎突然笑开:“没想到你这小家伙倒是深藏不露。”

    然而霍休也只是感慨, 丝毫不把这些小辈放在眼里, 手掌传来的力度告诉他,沈明月空有招式,却不怎么会用内力, 就好像话本里最令人惋惜的那样, 有着令人艳羡的削铁如泥的宝剑, 却只把它当作普通的菜刀来用。

    长剑在霍休的掌力下寸寸断裂,飞起的长剑碎片令沈明月本能闪躲,饶是如此, 也有极少数的碎片冲进了沈明月的身体,留下汩汩流血的伤口。

    霍休更加惊讶:“你的身法不错, 跟谁学的,我怎么从来没听过你的名号?”

    沈明月没有回答,霍休也不需要她的回答,他素来不需要死人的回复。下一刻, 霍休的掌风又到了沈明月的面前, 而这次沈明月没了可以抵挡的武器,好在刚刚她拖延的时间,给了花满楼等人恢复的机会。

    追命站在原地深吸着气, 平复着翻腾的气血。冷血的手几乎要握不住剑,强忍着胸口的疼痛, 却仍旧站了起来,花满楼同他对视一眼,立刻便如离弦的剑一般,冲过去。

    “不自量力!”几番缠斗之下,霍休也受了伤,因而对他们的垂死挣扎更加烦躁。

    霍休出招,招招致命,本就是强弩之末的三人根本无力抵抗,电光火石之间,三人便又被打倒在了地上。

    沈明月还能站立,而那黑袍男子早在一开始便被霍休的掌风波及,撞到了一旁的树干上,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看着躺在地上狼狈的三人,沈明月强忍着伤口的疼痛,艰难地站到他们的身边,如今或许只有她还有一战之力了。虽然沈明月也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了招揽食客学的耍花剑,在没了剑后还能不能有用。

    看着挡在三人面前的沈明月,霍休的眼中露出玩味的神色:“你倒是执着,倒让我有点不忍心了。”

    只是话虽如此,霍休下手却毫不留情,他再次出掌,那一掌带着雷声,如同山崩一般像沈明月袭来,在这一掌的压力下,沈明月几乎喘不过气来。眼看着沈明月就要硬生生受了这一掌,原本捂着胸口不住喘息的花满楼不知从哪里来了力气,他骤然出现在沈明月的面前,将她环抱住,脚下猛地发力,两人便换了位置,成了花满楼面对着沈明月背对着霍休站着。

    然后,便是手掌打到肉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沈明月瞪大了双眼,尽管她无法准确描述霍休的武功到底有多么强,却也能从刚刚的压迫中感觉,所以她根本不敢想象,为了保护自己硬生生受了这一掌的花满楼,此刻到底该有多痛。

    后心的一掌让花满楼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他忍了又忍,想扯开一个笑容安慰沈明月,可自胸腹翻涌上来的鲜血却不允许他这样做,不过是轻启了下唇,鲜血便从他的口中喷涌而出,铺在沈明月的前襟上。

    沈明月抱住花满楼下落的身体,脸上写满了惊慌无措。

    耀眼的白配上刺目的红,令沈明月感到惊慌,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这样渺小,她一直把自己的脚步束缚在清河坊,甚至是明月楼这方寸的天地里,虽然结交了江湖上的朋友,她却一直觉得哪怕不会武功也无妨,从没担心过万一危险降临在自己身上该怎么办——她的朋友都是顶尖高手,若他们都不行,那只能说明对方太过强大。可江湖从不是沈明月不主动踏足便可以不被牵扯其中的。

    这一刻,沈明月突然想,若是自己也会武功呢,是不是就不会拖累他们,是不是也可以保护大家,是不是花满楼便不会受伤?

    看见沈明月眼中掺杂在一起的悔恨与惊慌,花满楼倚在她的怀里,只觉得心疼,他努力从牙缝中挤出了安慰的话语:“别怕……”

    “倒是郎情妾意……”霍休嗤笑道,“那就黄泉路上再互诉衷肠吧!”

    又是一掌,冷血举剑格挡,试图替沈明月对抗这夺命的手,可他自己飞出去几丈远,沈明月也被余下的掌风打伤,不知死活。

    霍休被这几人顽强的生命惹得厌烦,他再次起掌,嘴上叫嚷着:“那便送你们一起上路吧。”

    追命知道逃不过,甚至轻轻闭上了眼。

    但那一掌没有落下。

    追命只觉得一阵清风拂过脸颊,本该落到他身上的手掌突然消失了,所有的感知都被屏蔽,只剩下带着凉意的风。风的速度很快,快到来不及感知,可风也很凉,未曾靠近便能感觉到那刻骨的凉意。

    而下一瞬间,追命嗅到了一股血腥味。

    刚刚打斗中他已经受了不少伤,吐出的血也浸满了胡茬和衣领,可追命却在这冰凉的风中嗅到了新鲜的血腥味。很奇怪,于是追命睁开眼。

    一只手掌静静躺在地上,这手掌的切面很是整齐,原本该流血的地方因为寒冰一般的温度被冻住,已经流不动了,可那手掌的旁边却仍有鲜血已经汇成了一小摊。顺着如雨水般洒落的鲜血往上看去,追命惊骇发现,那掉落的地上的手掌竟然是霍休的,而刚刚还对他们构成威胁的霍休,此刻的心口插着一把剑,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着前方,死不瞑目。

    而后便是“噗”的一声,霍休的尸体倒在地上,溅起一些灰尘。

    追命有些不敢相信,霍休……他就,这么死了?

    这里追命还在怔愣,黑暗中有人缓步而来。来人容貌昳丽,眼眸在月光下呈现出宝石一般的蓝色,他手中的刀在黑夜中闪着寒光,虽然这刀一看便不是凡品,却太过笨重,同他出尘的容貌有些格格不入。可来人却不在意,他将刀装入身后的刀鞘中,又来到霍休尸体的跟前,皱着眉拔出了那柄剑。似乎是有些嫌弃这上面的血迹,又似乎是爱极了这把剑,来人先是在霍休的衣服上擦干了血迹,又撕下了自己衣袍一角,也不在意身上是多么名贵的料子,就当作拭剑布,这么随意地擦起来,等到确认那剑没了任何脏污,才随手将衣袍一角一丢,重新将剑装回了腰间的剑鞘。

    追命这才反应过来,刚刚那阵凉风,竟然是面前这人远距离挥刀所致,而不需要刀到面前便可以硬生生削下霍休的一掌,该是有多么恐怖的内力!

    丝毫不在意追命脸上的愕然,这人又走到早已昏迷不醒的沈明月的跟前,将她轻轻抱起,然后转身便要走。

    追命不认识他,所以哪怕明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也万不可能随意便让他将沈明月带走,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阻拦,就听见冷血的声音带着激动响起:“师兄——”

    师兄?哪个师兄?是在唤自己吗?追命茫然。

    而正准备离开的那人的脚步却停下了,他没有回头,只是冷冷道:“我不是你师兄。”

    “师兄,我……”

    冷血还想说什么,那人毫不留情地打断他:“我不是你师兄,既然保护不了明月,当初便不该在师伯面前许下承诺。”

    追命一下子明白这人是谁,冷血拜师沈剑时提过有位师叔,师叔有两个徒弟,看身形年纪,应当就是那位二师兄萧乘风。追命从未见过他,只听冷血夸赞过二师兄卓绝的天赋和高强的武艺,如今看来,只怕天下对萧乘风来说都难有敌手!

    萧乘风的话令冷血愧疚,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自己没练好剑被他骂的时候,冷血低垂着头,感到沮丧。

    “那师兄你要带明月去哪儿?”冷血不死心地问道。

    “带她疗伤,总比配你们躺在这儿强。”冷哼一声,萧乘风的脚步继续前进,却在下一刻被另一个人拦住了脚步。

    抱着沈明月的手依旧稳稳的,萧乘风右腿一勾,膝盖一顶,他挂在腰上的长剑就随着转了个圈,没有离开他的腰带,却恰横在了面前人的腰腹上。

    寒气几乎自剑鞘散发而来,花满楼只觉得自己的伤口在这样的冰凉下更加刺骨,可他仍旧直直地站在萧乘风的面前,大有萧乘风不说清楚去向不罢休的态度。

    一个冷血絮絮叨叨已经足够让萧乘风不耐烦,眼前又站了一个更是令他无语。萧乘风的腰微一用力,长剑便带了点力道击打上了花满楼的腹部。原本就是硬撑着站立的花满楼又吐了一口血,直直倒下去了。

    萧乘风轻蔑地看了地上狼狈不堪的花满楼一眼,不屑道:“若不是你们花家,明月根本不会被卷进这件事来,也就根本不会受伤,你没有资格拦我。”

    说罢,萧乘风抱着沈明月,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第59章 江南好

    沈明月是在熟悉的床上醒来的, 一睁眼,她便感到五脏六腑一股灼烧的疼痛。忍不住低头咳了几声,沈明月再抬头, 就对上了李安歌满是红血丝的双眼。

    李安歌赶忙端来了水,轻轻将她扶起来, 慢慢喂给她。

    一口水润了润嗓子, 沈明月总算有些好受了些, 只是胸腹的伤痛让她不得不又躺回去,等再对上李安歌的眼的时候,沈明月一愣, 莞尔道:“怎么哭了, 我这不是没事儿吗?”

    她不笑还好, 可她因为失血过多而唇色苍白,惹得李安歌哭得更凶了。

    李安歌埋怨道:“你这还叫没事儿吗……你不知道你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样子有多吓人……”

    那天夜里,已经睡下的李安歌是不知道沈明月出门的, 直到她被敲门声吵醒,先是被黑暗中看不清脸庞的萧乘风吓了一跳, 还以为进了什么贼人,又在下一刻被他怀中抱着的满身是血的沈明月搞得大惊失色。

    “好了好了,别哭了,”尽管人还是很虚弱, 沈明月仍艰难地抬手笑着给李安歌擦去眼泪, 安慰她道,“我现在醒了,你大可放心了。我睡了多久了?”

    “半个月, ”李安歌哽咽道,“你再不醒来, 都该错过新年了。”

    若不是沈明月迟迟未醒,她也不至于这么担心,尽管萧公子在照顾沈明月时保证过,可李安歌一天见不到沈明月苏醒就一天睡不好。

    “萧公子?”沈明月反问道。

    “是啊,萧乘风萧公子。”沈明月醒来的时间刚刚好,桌上放着才熬好的药,还有些烫意,李安歌一边将药端到沈明月跟前,一边解释道。

    药汤还有些烫,李安歌将碗放到床边的小桌上,给沈明月讲着她昏迷期间发生的事。

    那日夜里萧乘风抱着沈明月回来后,先是委托李安歌给沈明月做了些简单的包扎,自己去医馆买了些药材,之后便向李安歌要了一间客房,在明月楼住下了。

    最初的那几天,因为沈明月身上被带着凛冽内力的长剑碎片所伤,夜里总是会因为疼痛而喃喃自语,萧乘风整夜整夜没有合眼,守在床边陪着她,李安歌劝他去休息,换她来守,也被萧乘风拒绝了,只说自己守着能随时应对种种情况。

    后来伤情稳定的每日的清晨和夜里,萧乘风都会给沈明月诊脉一次,然后去调整药方的内容,再亲自去抓药,亲自煎煮。要不是亲眼所见,李安歌根本不敢相信,那个守在药炉前的人是她见过的萧乘风。

    其实李安歌没跟萧乘风交谈过,因而对他的印象便是一位精致的贵公子。李安歌自认见过不少人,英俊美丽的人大有人在,可从没有人像萧乘风这样,令李安歌一眼惊艳,她甚至觉得自己曾经听过的所有词语都不够用来形容萧乘风,那双碧蓝的眸子远远投来一瞥,便让人心悸,只觉得他是误入人间的仙人,美得惊心动魄,可那美丝毫不折损他身上的男性特征,矛盾又神奇地融合在一起,他的衣服也总是纤尘不染的,萧乘风穿上后衬得那衣服更加昂贵无价了。

    可这样的人,竟坐在那个矮小的板凳上,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衣袖染上了木柴的灰烬,只专注地凝视着那个小小的药炉,好像这世间没有什么比得上这个药炉重要。

    听李安歌讲完,沈明月脸上露出思索的神色,又突然想到自己昏过去前花满楼替自己挡了一掌,赶忙问道:“那花满楼他们呢?伤得严重吗?”

    李安歌摇摇头:“冷捕头两个没什么大碍,休养了两天便带着霍休的尸体回京复命去了,花公子伤得有些重,但是也没有你重,前两日他还来看你来着,不过……”

    “不过什么?”沈明月问道。

    李安歌支支吾吾的,不知道当讲不当讲,见沈明月脸上催促之色愈浓,心一横,道:“不过我觉得萧公子似乎对花公子有些敌意,花公子来的时候他说你需要休息,不方便被打扰,就没让花公子进门。”

    说完后李安歌也有些懊恼,她觉得自己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毕竟萧公子实打实救了沈明月,可同花满楼认识这么久,她也大概了解了他是个怎样的人,实在是想不通像花满楼这样温和有礼的谦谦君子怎么会得罪萧乘风,可萧乘风对花满楼的排斥却做不得假。

    李安歌自知失言,不该肆意揣测他人,说完后就有些后悔。

    话说了这么久,想到自沈明月醒来后还没有告诉萧乘风,李安歌一拍脑门,赶忙道:“我得赶紧把你醒了这件事告诉萧公子去。”

    “你现在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萧乘风来得很快,脚步匆匆,他的手上还沾着些草药的碎末,散发着淡淡的药香,沈明月便明白他来不及净手便赶过来了。

    沈明月举了举缠成木头的右胳膊,莞尔道:“除了手不能打弯,倒是没什么别的不舒服。”

    萧乘风在床边坐下,端起一旁的药碗,有些歉意:“是我来晚了。”

    “怎么会,”沈明月讶然后又转为感激,伸出只包扎了手腕的左手去接他手中的碗,摇头笑道,“若不是你救了我们,估计明年这个时候就该委托你给我们点柱香了。”

    她随口玩笑,萧乘风却没有笑,他抿了抿唇,没有将碗递给沈明月,而是自己用汤匙轻轻搅动着药汤,舀起一勺喂到她的唇边,沉默等她张嘴。

    屋子里气压有些低迷,惹得沈明月有些不自在,她又伸了一下左手,想接过那个药碗:“我自己来就好。”

    萧乘风避开她的手,仍旧固执地举在沈明月面前,大有她不喝就不会放下的架势:“你的手能动吗?”

    试着弯了一下左手的手腕,又试着举右手去接碗,被传来的痛意疼得呲牙咧嘴的沈明月认命地放弃,可转而看到萧乘风举着的汤匙后又失笑道:“我虽然不怕苦,可这样一勺一勺地喝也太折磨人了吧?”

    她的话这样熟悉,令萧乘风有些恍惚。

    曾经也有一个女孩受伤后躺在床上,冲他说着类似的话,只是那个女孩同他关系要亲近的多,熟悉的多,哪怕受了伤不能动弹也张牙舞爪的:“我不怕苦是一回事,可你一勺一勺喂我故意折磨我是另一回事!”

    那时候的萧乘风气她不小心受伤,气她自己一个人便敢偷偷跑出去抓悬赏榜上的人,更气自己没能及时赶到,趁着她不能动,故意一勺勺喂她,看她被药汁苦得皱起眉头,才满意收手。

    “你就不能给我个痛快!而且这药怎么这么苦,你是不是偷偷给我加料了!”被迫小口小口喝完一碗奇苦无比的药汤的女孩气鼓鼓的,因为骨折双手被竹板夹住,便想用脚踢他,可她忘记了自己的脚骨虽然没有受伤,皮肉还是受了些伤的,一脚踢出去,没对萧乘风造成什么伤害,反倒是碰到了自己伤口,疼得她立刻便蜷起了腿,不住地吸着冷气。

    萧乘风赶忙放下碗,一只手捉住她的脚,防止她乱动再受到伤害,另一只手轻轻揉着她小腿上的穴道,帮她缓解着疼痛:“你能不能小心点?”

    “我错了嘛,”看萧乘风神色缓和,女孩倒是很会见风使舵,立刻便服软,“我下次一定提前给你说一下好不好,我再也不偷跑了。”

    “你还敢有下次?”萧乘风眉毛一竖,瞪她。

    “不敢了不敢了。”女孩双手合十在胸前,只是因为胳膊上夹着竹板让她的动作怎么看怎么滑稽,倒逗得萧乘风总算没那么严肃,碧蓝的眼睛里也漾起些笑意。

    “你说你好好的,非得去捉悬赏榜上的人做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能上漠城悬赏榜的都是些亡命之徒,哪会管你有什么名头,在这城里大家都捧你做小公主,可他们可不会在意。”萧乘风不是话多的人,可对上女孩却总要多操一份心,像是长辈一般絮絮叨叨地说着,接着又补充道,“师伯也没少你的银钱,师父对你也大方的很,再不然你也可以跟我和师兄要,你又何必冒这个险”

    萧乘风的声音低低的,便是这样仔细叮嘱也不让人觉得厌烦,倒像是哄人安睡的摇篮曲,只觉得如沐春风。

    被萧乘风按着小腿,本就没养好伤的女孩舒服得有些昏昏欲睡,含糊道:“这不是快到你生辰了吗……我想给你送份大礼,可是我的小金库不够,这种事总不好找别人开口,那还算是我送的吗……”

    按着小腿的手微微一顿,萧乘风停顿了一个呼吸,才涩然开口:“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怎么会,是你救了我呢……”药里带着的安神成分让女孩更加困顿,她试图提起精神,可到底是扛不过去这股困意,“从来没有人怪你啊……”

    那话仿佛又回响在耳边,让萧乘风一时分不清回忆和现实。

    从来没有人怪他吗?

    可他来晚过不止一次啊……

    萧乘风盯着沈明月的脸出神,这令她脸上思索神色更甚。只是见萧乘风一言不发,沈明月也不知道该不该打扰他,便艰难地将脸伸到碗边,自己喝起药来。

    感受到手中的碗被触碰,萧乘风骤然回神,赶忙将碗低了一些,揽过她的肩,配合她的动作将药喂给她。

    萧乘风揽肩的动作自然又熟练,仿佛做了无数次,却令沈明月有些不自在。本能的僵硬后觉得自己实在不该在意这些细节,内心宽慰着医者不在意男女之分,都是病人罢了,沈明月又立即调整着身体,尽量放轻松。

    感受到怀中人的肩膀微微一僵,萧乘风的心底有些黯然。

    等碗底见空,萧乘风不知又从哪里摸出来一块糖,放到沈明月的嘴边。沈明月拗不过他,只得吃了,甜滋滋的味道在唇齿间蔓延开,驱散了那些苦味,倒是好受了不少。

    品味着口中的甜,沈明月垂下眼帘,问出了那个自刚刚就想问的问题:“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

    萧乘风微微一怔,又微笑道:“怎么突然这么问?”

    “因为从第一次见面时就觉得公子很熟悉。”沈明月细细回想了同萧乘风认识的整个过程,只觉得除了第一次见面,他似乎也如同无情等人,是突然就接近了自己,然后成为有些私交的……称不上朋友,但却莫名觉得可以相托。这个过程有些熟悉,令沈明月不得不怀疑。

    “这重要吗?”萧乘风避开了沈明月的视线,盯着碗底的锦鲤花纹道。

    “重要,”沈明月已经不想再逃避,她想知道自己的过去,想搞清楚为什么她这小小的明月楼能吸引这么多武林高手驻留,也想知道,那天山神庙里,那个黑袍男子想说却没说完的过去,到底是什么,自己的爹娘到底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会需要她去报仇?“我不想一直这样蒙在鼓里,所有人都在保护我,可我却连自己被保护的原因都不知道,也不能去保护别人。既然我们认识,你可以给我讲讲我的过去吗?”

    “可你师父不想让你想起来,自有他的道理。”萧乘风淡淡道。

    “那你呢?”沈明月回想萧乘风的出神,问道,“你这么费心费力地照顾我,同我关系匪浅吧?你不想我们恢复到过去吗?我忘了你,你不难过吗?”

    “便是忘了又如何,我们可以再重新认识一遍。”萧乘风笑道,他这次的笑容里带了些狂傲,有一种傲气,仿佛万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可是……”

    沈明月还想说些什么,就被萧乘风打断:“那药不是永远的,你既然已经想起来一些,便该清楚药在失效,你会慢慢全部想起来的。你好好休息,我去调整一下下一次的药方。”

    ******

    “殿下贸然去明月楼,实在是有些过于冒险了。”京城的神侯府内,诸葛正我缓缓道。

    被唤作殿下的人正是那天的黑袍男子,他只受了些轻伤,早已恢复得差不多,因为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此刻正坐在神侯府的正厅内,低垂着头,颇有些可怜。

    不论日常里是怎样的胸有成竹、气定神闲,可面对诸葛正我,这位到底曾经教导过自己和父亲的老师,他还是像回到了当初,因为没有写好大字而被训斥的时候。

    “严弘晋作为我朝唯一能抵御外敌的将军,手握重兵,若是能成为我的助力,那逼皇帝退位的可能性又大了些,”黑袍男子明白自己的莽撞,却仍觉得若不是霍休此刻他的计划已经完成,他不怪任何人,只怪自己没有习武,也大意没有带侍卫上山,“我明白侯爷是为我好,也相信侯爷能帮助我下好这盘大棋,可严小将军没有一丝同侯爷重新交好的意思,我不想坐以待毙,难道要我一直等下去,等到皇帝驾崩吗?”

    诸葛正我叹了口气:“我明白殿下复仇心切,可明月能起到什么助力呢?”

    “若是沈明月意图报仇,那严弘晋定然不会放手不管,”黑袍男子站起身来,一边走动一边兴致勃勃地冲诸葛正我解释着自己的意图,“一旦沈明月站到我的阵营里,那么严弘晋也就能为我所用了。”

    诸葛正我的眼睛注视着黑袍男子,眼睛中满是复杂的情绪。

    黑袍男子有些不自在,问道:“侯爷何故这样看着我?”

    “只是觉得,殿下长大了。”诸葛正我笑着摇摇头。

    或许人真的会改变吧。眼前的人明明不过十四岁,未到弱冠,却已经生得比诸葛正我还要高了,举手投足间也透出一些睥睨的气息,行事风格也不似小的时候那般纯善懵懂,所有人都可以是他的棋子,只要最终能令他达成目的。

    也让他觉得陌生了,诸葛正我在心里补充道,不过这样或许能成为一个好的帝王,只是可惜,竟然再也没有人能像先帝那样了。

    “我不想强求殿下什么,也不想干涉殿下的行事,”诸葛正我脸上露出些严肃郑重的神情,又隐隐带着恳求,“但殿下看在沈卫也曾经教导过你父亲的份上,也看在我的薄面上,就当是还了我对明月的亏欠,在她自己想起来之前,别去打扰她了。”

    第60章 江南好

    等到沈明月醒来后, 恢复得便快了很多,没过几天就能下地行走了。

    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到底是有了些生气, 比只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样子要令人放心很多。因此尽管深冬风凉,萧乘风也嘱咐她每天适当活动, 不要总闷在屋里。

    恰好沈明月也是个闲不住的性子, 便裹成了毛球, 每天背着手在楼里散步。

    因为沈明月的受伤,明月楼歇业了好一段时间,只是眼下已经进了腊月下旬, 快到了除夕的日子, 于是沈明月索性大手一挥, 干脆直接停业到年后,故而一直热闹熙攘的明月楼,难得像现在这样安静。

    沈明月的伤势在慢慢好转, 可仍旧不能太过劳累,于是今年置办年货的人物便全权交给了阿风和李安歌, 沈明月做起了甩手掌柜。最近两人总是忙前忙后地跑,李安歌还要盯着沈明月穿衣,生怕她刚一好转又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儿。

    “可是我穿这么多真的很笨重啊,”沈明月有些不满地嘟囔, 又带上些讨好的笑容, 对李安歌道,“而且这是在店里,又不是在街上, 少穿点应该也没什么吧?”

    “不行,该穿多少就穿多少!”李安歌铁面无私。不怪她紧张, 当初沈明月染了风寒,在床上躺了半天就说自己没事儿,又嫌弃穿着长袍行动不方便,换了短打在店里忙活了一天,第二天就发起烧来,额头烫的吓人,让李安歌很是担惊受怕了一阵。

    深冬已至,路上行人也少了很多,便是再抗冻的人也换上了冬装。

    许久未见的冷血披着一件玄色大氅,提着年货,敲开了明月楼的门。

    “按照往年的惯例,该带着你回京城过年的,但是你刚受了伤,不宜长途跋涉。”那双向来总是握着一把长剑的手,此刻提着年货,既有沈明月爱吃的糕点水果,也有些爆竹衣服,满满当当坠在冷血的手上,因为不轻的分量惹得那双手青筋暴起。

    “没事儿,刚巧我还没在临安过过年呢,正好体会下江南的新年,和京城有什么不同。”沈明月笑眯眯的,丝毫不在意。

    “只是京城品级高的官员都要赶去参加宫宴,大师兄他们早早便准备起来,我也不能留在这儿陪你。”冷血有些歉意,“而且京城这几日下了雪,我晌午一过便要出发,不然来不及在宫宴前赶回京城。”

    沈明月摆摆手:“自然是宫内的事重要,好了,你天天来明月楼看我,你不嫌烦我还嫌烦呢,一会儿一起用过饭便快些赶路吧,这种事赶早不赶晚。”

    “没关系,”沈明月话音未落,自外面而来的花满楼还没走进便听到二人的交谈,微笑道,“冷捕头可以放心,我在临安,定会好好陪明月过年。”

    听到熟悉的声音,沈明月转身,便见花满楼缓步走近,眼中也映出惊喜的神情。

    只是脸上的笑容还没落到实处,沈明月因为开门而吸进了一大口冷气,只觉得胸肺的疼痛一下子升腾而起,剧烈的咳嗽一声又一声,仿佛要将肺咳出来一样。

    花满楼赶忙回身关上门,轻轻拍着沈明月的背,担忧地问道:“还好吗?”

    接过李安歌递来的茶杯灌进去一杯温水,那股冷冽的痛感才被抚平了一些,随意摆摆手,沈明月倒是没怎么在意:“没事儿,就是咳嗽而已。”

    沈明月刚站直身体便对上冷血和花满楼关切的眼神,失笑道:“放心,我都养了这么久的身体了,真的没什么事儿。”

    明月楼小楼的前后院门挂上了厚厚的帘子,隔绝了冷风和寒气。萧乘风从后院撩开帘子走进来,手上端着润肺的汤药,冷哼一声:“我看倒是只有你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儿。”

    沈明月受伤了多久,萧乘风就在明月楼住了多久,本就确信他跟自己曾经相识,朝夕相处之下更是让沈明月觉得很多细节都让她感到一种熟稔,何况待久了,她也发觉萧乘风并不像表面那样高高在上,对着她的时候有一种无奈的纵容,偏偏沈明月还很享受这种纵容。因而听到萧乘风的话,沈明月也不恼,只是笑嘻嘻地将他手中的药碗接过,一股脑灌进去,然后手心朝上,等着他的糖。

    “你不是不怕苦吗?”尽管嘴上这么说着,萧乘风还是将早就准备好的蜜饯放进沈明月的手心。

    甜意在口中蔓延,她不怕苦,可被人挂心着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沈明月眨眨眼:“有糖不吃是傻瓜。”

    看着凑上来的人一脸讨好的笑,萧乘风故作嫌弃地用一根手指抵住沈明月的额头,将她推开,一点也没有让她近身的意思,仿佛沈明月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沈明月撅起嘴,装作有些不高兴的样子,扭头去跟花满楼说话:“忘记问了,你恢复得怎么样了?霍休那一掌应该不好受吧?”

    花满楼摇摇头,微笑道:“我早已无碍,倒是你……”

    “不用担心我!”自打自己受伤后,每天听到的询问身体状况的话都快要磨的耳朵起了茧子,沈明月捂住耳朵拼命摇头,“我没事儿,真的!”

    被她的动作逗笑,花满楼有些无奈:“好,我不问了。”

    沈明月眼睛亮晶晶的,注视着花满楼:“我好像一直都没有好好跟你道过谢,你救了我一命,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正好大家都在,今天我做东请大家吃饭,以后有什么事,只要喊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沈明月一本正经地,拍着胸脯向花满楼保证,逗得他失笑摇头,温和道:“你没事就好。”

    花满楼神态不似作伪,尽管目盲,眼睛却清亮,只倒映出沈明月一人的身影。沈明月只觉得他在专注地注视着自己,满眼的关切让沈明月有些羞意。这羞意来得莫名,沈明月只觉得脸上即将升腾起热意,可还没来及的细想这热意的来源,萧乘风轻轻嗤笑一声,自二人中间走过,打断了两人的对视,也打破了两人中间的氛围。

    沈明月奇怪地看了萧乘风一眼,疯狂摇头把升腾的热意挥散开,小跑到他跟前,问道:“你笑什么?”

    “我笑有人想报恩有人不领情,不行吗?”

    “我没有那个意思……”花满楼赶忙解释道。

    萧乘风本也没有多在意两人间的纠葛,只对着冷血皱眉:“你怎么来了?”

    冷血还没有说话,沈明月先有些不满:“人家是来看我的,你赶什么客人!”

    小时候也就罢了,可即使长大了冷血对上萧乘风也带点紧张,远没有沈明月那份自在。心里明白萧乘风仍怪自己没有保护好沈明月,故而见他走近,冷血本能地站直了身体,呐呐道:“师兄……”

    “师兄?”

    沈明月微一挑眉,这好像是自她醒来后冷血第一次同萧乘风遇见,所以这也是她第一次知道,萧乘风竟然还是冷血的师兄,可是她却从没有听冷血提起过他有除了无情他们以外的师兄。要么这师兄是后来认的,要么则是故意对她进行了隐瞒……

    “冷血跟我认识很久了,却从没听他说起过你,尽管我以前也从来没有见过你,但是我应该跟你认识很久了,也仿佛会些武功……”沈明月摸了摸下巴,突然有一个大胆的推测,“你也是我的师兄吗?你师父也是沈剑?师兄?”

    沈明月的猜测不无道理。沈明月知道自己失去记忆,零零散散的印象告诉她她曾有个师父,是这个师父为了她好不想让她沉湎于仇恨才用药抹了她的记忆,也知道自己在面对危机时的一些本能反应很明显学过武功,且武功应当也不算低,只是现在不知道该怎么把那些招数使出来而已。而且,冷血他们显然认识师父,也显然知道自己的记忆是因为药物的作用,而不是受伤之类的,可他们分明也不知道自己是因为药效在逐渐减弱而想起来,还以为自己是受了桂花树下那个罐子的刺激。诚然有一部分原因在,可近几日沈明月确实又想起一些片段,有些是在林中练剑,有些是在大漠中奔走,只是她谁也没告诉罢了。可是萧乘风却笃定,说到药效在减弱,她会慢慢想起来的。他既有一身的好剑术,也有一身医术,同自己的师父一样的本领,很难不怀疑也是师父的徒弟,只是种种原因才没有同自己相认。

    “别胡乱猜了,”萧乘风曲起手指,敲敲沈明月的脑门,制止她的天马行空,“你安静坐下,到了诊脉的时间了。”

    看得出他不想多说,沈明月听话地将手伸出来,却仍旧不死心想挣扎一下:“你真的不能告诉我吗?你医术这么好应该也能用药让我想起来吧?要不你就当故事给我讲讲?”

    轻轻放在手腕上的手指带着微微凉意,手指的主人有些无奈也有些不耐烦:“每日都要问一次,你要问到什么时候,我说过了,药效在减弱,等到了合适的时机你会想起来的。”

    “哎——”沈明月指指萧乘风皱起的眉头,嫣然一笑,“你训我的样子也似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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