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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江南好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 临近年关,清河坊的年味便越来越浓,走在路上都是热闹红火的样子。

    不单单是家家户户都挂起了红灯笼, 就连走街串巷的小商小贩也将自己的卖货担子栓了些红布,配合着新年的气氛。

    自冷血上次辞行后, 花满楼又成了明月楼的常客, 日日登门, 又是买年货又是帮着打扫庭院布置屋里,倒真的说到做到,陪沈明月过起新年来。

    萧乘风要么装作没看见, 要么便冷哼说他“无事献殷勤, 非奸即盗”, 花满楼只是无奈摇头,并不做过多的争辩。

    除夕夜,明月楼。

    因为后厨师傅早在明月楼停业之时便开始了休假, 故而所有的宴席都需要沈明月自己张罗,再加上难得在临安过除夕, 沈明月积极得很,一大早便起来准备。

    和面调馅,中午大家随便打发了些饺子,除夕夜的晚饭才是重头戏。

    明月楼其他人都各自回家过年, 只剩下阿风和李安歌还在店里, 再加上一直留在这里的萧乘风和不论怎么劝都非要陪着沈明月过年的花满楼,也不过才五个人,人不多, 所以准备的菜也不需要太多,但大家还是忙忙碌碌, 在厨房里忙活了很久。

    第一道菜是豆腐包。取豆腐皮包裹中午饺子剩下的肉馅,再拿鸡汤小火煨熟,一口咬开,肉馅多汁、豆皮爽口,豆腐取“兜福”之意,美味又包含美好祝福。

    第二道菜是鱼圆。鱼圆,也就是鱼肉丸子,在临安,家家户户逢年过节都会做道鱼圆,似乎没有这道菜就不算过节似的。新鲜的湖鱼除内脏、剥鱼皮、斩鱼头、剔鱼骨,剩下的鱼肉剁成细腻的鱼糜,加入葱姜汁去腥、蛋清盐胡椒粉调味,用力搅成黏糊状,挤成饱满的圆球放至锅中清水里,开火煮熟即可。鱼圆圆滚滚的,象征着来年团团圆圆,万事圆满美好。

    第三道菜是炖鸡。都说“无鸡不成席”,鸡谐音“吉”,大吉大利是每个人对每一年的期望。整鸡剁块,焯水去除血腥后配上秘制料包炖煮,待鸡肉慢慢熟透,那香味锅盖也压不住,也就随着越飘越远。

    第四道菜是翡翠菜包。碧绿的白菜叶焯水后更加剔透晶莹,也更加柔软。将提前调好的肉馅规整为长条的形状放进白菜叶的底边,小心包裹起来,包好后放到盘中上锅蒸熟。在熬好的高汤中加入烫菜剩下的汤汁,加盐调味,加淀粉勾芡,熬好的调味汁浇在菜包上,再撒些火腿末、葱花末点缀,翡翠菜包便做好了。白菜谐音“百财”,百财聚来,财源滚滚,新的一年,生意也要红红火火。

    ……

    最后一道菜自然是鱼。江南鱼米之乡,哪有席面会少得了鱼呢。年年有鱼,年年有余,一年的辛劳都有收获,来年便仍然有盼头,毕竟旁的都是虚的,生活富足才是最要紧的事。

    一整桌一共十道菜,寓意十全十美,是五个人忙活了一天的成果,配上沈明月酒窖中珍藏已久的美酒,宴席便开始了。

    推杯换盏,筷子翻飞,灯火将内室照得明亮,映着每个人盈盈的笑脸。

    沈明月还在养病,长久地吃药让她食欲有些不振,吃得并不多,很快便放下了筷子,只捧着汤碗小口小口地喝。

    “不再吃点了吗?”萧乘风斟了一杯酒,坐到沈明月的身边。

    沈明月摇摇头,莞尔道:“我有些吃不下了。”

    “等年后你身体好些了,我给你减些药量,慢慢养就好了。”萧乘风道。

    轻咳一声,沈明月无奈地笑:“大过年的,就不能说点别的事?”

    萧乘风也笑,他蓝色的眼睛在烛光的倒映下更加明亮炫目,如宝石一般璀璨,此刻只专心地注视着沈明月,好像要把这些年亏欠的所有时光都填满一样。

    沈明月戳戳他的胳膊,又不死心地问出了那个问题:“你真的不能告诉我吗?”

    轻抿了一口酒,萧乘风笑而不语。

    “好小气哦。”沈明月嘟囔道。

    “我现在给你讲了又能怎么样呢?”萧乘风只是微笑,“你不记得,所以便只当是个故事,作为旁观者听着故事中人物的爱恨情仇,何况由我来讲,便加了我的情感进去,等你自己想起来说不定觉得同我讲的一点也不一样。一件事在我这里可能很重要,在你那里,或许不过如此。”

    沈明月失笑:“你这么说,倒显得我过于执着,有些魔怔了。”

    萧乘风摇摇头,莞尔道:“我没有教育你的意思。”

    “我明白你的意思,”因为还在吃药,沈明月今晚没有饮酒,她便用汤匙有一搭没一搭地舀着汤,看着汤的热气在空气中氤氲,将萧乘风的脸虚化,“可因为什么也不知道,我的心底总是没底。”

    要怎么说呢?又该说给谁呢?

    所有人都在努力保护她,尽量不让她靠近漩涡,于是沈明月便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尽力表现出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既然大家都想让她过平静的生活,那她便这样过着好了。

    最开始她便是这样欺骗自己的。

    可又能怎么欺骗下去呢?

    沈明月本就不是迟钝的人,便是她不会用内力,忘记了武功招数,可自小练出来的耳聪目明却不是骗人的,她听见过夜里明月楼有人潜入的声音,也知道那些人被暗中保护她的人偷偷解决了,第二天推开门,别说血迹,便是一点打斗的痕迹都没有,她便装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夜好睡安眠。可再是严谨的人,也有犯错的时候,比如本来放在左边的花瓶移位到了右边,本来好好的木柱子被人用砂纸打磨去了薄薄的一个表层。沈明月记忆力很好,何况这明月楼的装饰全是按她的心意布置打扮,她对每个东西的位置样子都了然于心,又怎会不记得呢?

    但她也只能假装不知道罢了。

    被打斗声吵醒也装作听不到,被迷药迷晕中途醒来也继续装晕,有人来明月楼跟她打哑谜她也不会表露好奇,有时候沈明月苦中作乐地想,或许自己没失忆前是个戏子也说不准,或许就是某个戏班子的当家花旦呢,不然为什么演起戏来这么得心应手?

    沈明月出神地想着,萧乘风想摸摸她的头,又怕她不自在,只得将手放在唇边,掩饰地咳了一声:“很快就会想起来了。”

    “很快是多快?”沈明月追问道。

    “最迟端午,最早清明,你会想起来的。”萧乘风保证道。

    “好吧。”沈明月撇撇嘴。

    “你就当是成全我的私心,”萧乘风把玩着酒杯,淡淡道,“我们曾经相识是不假,可你也清楚,我们到底是五年没有见过。你的记忆里是五年前的我,可这五年,我们都有好多的变化,我想让你慢慢了解现在的我,而不是像对待五年前的我的态度一样对待我。我当初说的,重新认识一场,不是玩笑。”

    沈明月本就不是纠结的人,得了准话轻轻松松便将心底的那点怅惘抛到脑后,此刻听着萧乘风话里的认真,也起了些玩笑的心思:“怎么,五年前你得罪我了?”

    总是拿沈明月跳脱的思路没办法,萧乘风失笑摇头:“我哪里敢得罪你。”

    只是觉得我们之间隔了太久,需要用时间一点点填满,也不想再像师兄妹那般相处罢了。萧乘风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自嘲地想到。不知道你有没有把我当作一个普通的男人来认识交往呢?

    玩笑有了回应,只是却仿佛她是什么霸主一样不敢忤逆,沈明月正要借着他的话作威作福,双手叉腰刚要说话,便听见一声尖锐的鸟鸣,接着萧乘风的肩上突然落了一只秃鹫,脚上还拴着封信。那秃鹫生得高大威猛,通体暗褐色,唯有脖颈处带了些白色的羽毛,它的爪子锋利,嘴巴呈弯钩状,在夜里也闪着光,很是令人瞩目。这样凶猛的秃鹫,脚上却拴着封信,一看便知是被人当作用来送信的信鸽,这样的反差对比下看起来有些好笑,可萧乘风却没有笑,他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将信自秃鹫的脚上取下来,展开后却只是一片空白,萧乘风没有讲话,他明白这是秃鹫的主人在警告自己。

    “怎么了?”沈明月问道。她注意到这只秃鹫,本有些好奇,但明白不该随意窥探别人的隐私便不知道信的内容,此刻见萧乘风神色不对,有些担心。

    “没事,”萧乘风将纸团起来,遮掩着脸上的凝重,带点惋惜,半是真半是假地解释道,“只是不能陪你一起守岁了。”

    沈明月本以为是什么大事,此刻听见他的解释瞬间明白,推测这是他家里人在催他回去过年,摆摆手笑道:“没关系,本来过年就该团圆,你回去就好。”

    轻叹了一口气,萧乘风站起来,将这只秃鹫放飞,他有许多话想说,最后都咽了回去,到底是没忍住,他轻轻摸摸沈明月的头发,带着歉意地保证:“明年的除夕,我一定陪你守岁。”

    他脸上的神色过于郑重,像是充满亏欠,又像是保证,沈明月有些莫名,却仍旧笑盈盈地应他:“好。”

    看她的神态,萧乘风便知道沈明月并不理解自己话里的深意,不过他推测照着这药效明年的端午也差不多便完全想起来了,于是不再多说,只淡淡笑道:“那先提前跟你说一句,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沈明月将他送到门口,注视着萧乘风的身影慢慢走远。

    第62章 江南好

    “萧公子走了吗?”

    刚关上明月楼的门, 沈明月还未来得及转身便听到身后花满楼的声音响起。

    “你怎么不吃饭也过来了。”沈明月一怔,继而笑开。

    “阿风和安歌姑娘去放爆竹了,左右只剩我自己, 便过来寻你了。”花满楼笑道,“门口风大, 我们回去吧。”

    临时从烧着地龙的室内出来, 所以沈明月并没有穿外衣。花满楼不说还不觉得有什么, 此刻他这么一提,被穿堂而过的冷风一吹,沈明月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

    一边说着, 花满楼将怀中抱着的大氅披到沈明月的身上, 又替她收拢了领口, 还仔细将她的长发拢到兜帽外理顺。花满楼的动作自然而然,仿佛做过许多遍似的。

    沈明月整个身体都被包住,严严实实地不透一丝风, 一下子便温暖起来,她的指尖已经冰凉, 此刻便全都缩到了大氅里,只露出一张脸看着花满楼,笑眯眯的:“我们一起走走?”

    花满楼本想劝她回去,可又想到自受伤以来, 她总是窝在屋子里, 总归是有些无聊,便将劝告的话咽了回去。

    见他有些犹豫,沈明月伸出冰凉的指尖拽着他的袖子, 恳求道:“走吧,不然我们只在明月楼里逛?你不会也像萧乘风那样絮絮叨叨吧!”

    沈明月的声音低低的, 带着些撒娇的意味,本就没打算拒绝她的花满楼微笑道:“那走吧。”

    见他同意,沈明月很会得寸进尺,立刻扭身去开大门,哪怕明知道以花满楼的感知很容易便能分辨出到底是往街上还是往楼内走,仍装作无事发生,盛情邀请他:“公子请吧。”

    门一开,冷风便扑面而来,花满楼知道她的小心思,却不戳破,只故作疑惑道:“不是说在明月楼内走走吗?”

    见他站在原地不动,沈明月绕去花满楼身后推他,一边推一边催促道:“走嘛走嘛,反正都同意散步了,明月楼这么小走一会儿就逛完了,不如去街上溜达溜达!”

    平心而论,明月楼可不小,作为临安数一数二的酒楼,它不单有三层的宴客楼,也有一个不小的院子,修整成一个小花园的样子,供食客们赏玩。花满楼知道这只是借口,不过也没有当真拒绝的意思,毕竟过年,自然是要尽兴才好。只是感觉到沈明月手掌的凉意隔着衣服传来,花满楼轻叹一口气,又去取了个手捂子给她,跟着便出门了。

    既是除夕夜,又是晚饭的时候,街上几乎没人,家家户户都在这佳节团圆,少有人出来逛,本应该显得有些冷清的,却因为天空中时不时炸响的烟花和街上火红的灯笼,又衬得热闹起来。

    尽管是江南,又即将立春,此刻也是冷的,呼出的气都成了白雾,在沈明月的面前散开。

    “你把大氅给了我,你不冷吗?”沈明月问道。

    花满楼摇摇头,微笑道:“无碍。”

    这条街花满楼不晓得走过多少回,因而熟悉得很,莫说是五感丢了一感,便是再合上他的耳朵,也能走得平平稳稳,半点看不出来是个瞎子。沈明月走在他的身边,侧目看他。

    感受到沈明月投来的目光,花满楼问道:“怎么了?”

    深深吸了一口气,沈明月笑道:“现在小楼里也有花开着吗?”

    大氅是花满楼来时穿着的,用饭时便放到了一旁,因为晚饭时沈明月饮了些珍藏的老窖,此刻披到身上,只觉得醇厚的酒香在唇齿间随着呼吸吐纳,配合着大氅上的花香清清浅浅地散开,有一种别样的舒服。明明花满楼席间也饮了些酒,可他身上的酒味却淡到几乎闻不出来,只余下沁人心脾的花香自他身上发散。好像不论什么时候,花满楼的身上总是如他的名字一般带着花香的。

    “有的,”沈明月思路跳脱,花满楼却在她深吸了一口气后明白她为何有此一问,他是爱花之人,说起这些自是侃侃而谈,“你闻到的应该是我那株白山茶的香味。”

    “现在也有山茶花吗?山茶花不是春天才开吗?”沈明月有些好奇,她也在院子中养了些花草,只不过以前一直以为那些都是拿来观赏的花,虽然记忆里莫名便知道该如何照料它们,却从未多想过,最近记忆有些回笼的迹象,她才意识到那些她曾经以为的普通花草,竟然大多都可以入药或者制毒。

    花满楼笑道:“山茶花的花期是冬初到夏初,盛花期是春天,最近小楼里也烧上了地龙,那株山茶是离小楼最近的一株,许是因为暖和,十几天前它就出了花苞,这几日刚好盛开。不同的花都有属于自己盛开的日子,暖和了提前也说不定。”

    听着他的解释,沈明月又嗅了嗅,说道:“还有另一种花的味道。”

    “或许是昙花,昨日我守着昙花守了一夜,虽然看不到,但是香味清冽独特,我倒是闻了许久,” 花满楼笑容更盛,称赞她的嗅觉灵敏,继续说,“不过那大氅上的味道,应该是从我身上染上的,毕竟昨日大氅可没有挂在花的旁边。”

    沈明月莞尔:“我还没有见过昙花,早知道昨晚说什么也该去小楼拜访。”

    “都说昙花一现,我也只是估摸着它最近要开了,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若不是昨晚闻到香味醒来,估计我便要在睡梦中无知无觉地错过它的开放了。”花满楼微笑。

    “好啊,你在我面前炫耀你的运气好是吧!”沈明月笑着,作势要去打他。

    花满楼摇头笑道:“我只是想说,有些时候不用特意去寻求,或许时机到了,自然便会遇上。”

    街上的灯笼散发出莹莹红光,照得花满楼的脸更显温暖。天上明月高悬,柔和地洒着光芒,沈明月注视着它,又想起来:“说起来,你可还记得我那株从未开花的植株?”

    沈明月说的那植株,是她一直很宝贝的那盆。每次晴天便会拿到明月楼雅间最好的位置供它晒太阳,雨天便抱到屋里生怕它受不住打击,热了要在周围供些冰块降温,冷了要在旁边放些热水保暖,像照顾小孩子一般,麻烦得很。尽管它娇贵得很,尽管它从来只长叶子,连叶子也很久才长一片,几乎要让人怀疑这是假花,沈明月也从来小心待它。她这般郑重,再加上沈明月也曾把他拽到那盆花的跟前,问他可知道这是什么花,可花满楼想破脑袋,回去也翻遍了书籍,却仍然不知道这是什么花,自然令他印象深刻,于是他点点头:“记得。”

    听到他肯定的答复,沈明月便继续道:“那日萧乘风跟我说,这花虽然娇贵,却万不是我这种娇贵法,这花除了平日里要小心对待,还要在满月之日,月华凝练之时,放到空地上让它吸收月光,只有攒够了足够的月光,才能开花。我照他说的试了试,发现最近这花确实长了一个非常小的花苞,他说的果然有用。”

    “那他有说这花叫什么吗?”

    “没有,”沈明月摇摇头,“他只说这花要一年才长一个叶子,等长够了十个叶子,吸够了足够的月光,便会开花。这么说来,这盆花竟然已经十岁了。”

    在沈明月的记忆里,这花是师父沈剑留给她的,只说让她好好照料,日后或许能救她一命,只是她却不知道这花要怎么救命,若不是按萧乘风说的做了后真的长出了花苞,她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记忆错乱了。不过不论如何,这都是沈剑留给沈明月的最后一样东西了,她一定会好好宝贝的。萧乘风说便是结了花苞,开了花,只要不人为地采摘,自然掉落,这花便能活很久很久呢。

    那一定可以长长久久地陪着她。沈明月心想。

    花满楼感叹道:“果然天下之大,未知的东西也有很多,总有些让人震惊的存在。”

    沈明月惊讶地看着花满楼。

    “怎么了吗?”沈明月目光灼灼,花满楼想忽略都难,于是问道。

    “只是觉得,你在我这里总是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形象,听你这么说,只觉得自己好渺小,有些惊讶罢了。”冷风迎面而来,沈明月吸了一口,又开始咳嗽。

    “若是我真的无所不能……”

    也不会害你受伤了。花满楼轻拍着她的背,为她顺气,余下的话没有说完,在沈明月的咳嗽声中更显得怅然。

    咳完之后,沈明月直起身子,便对上花满楼关切的双眼。旁人无数次的惋惜过花满楼的双眼,说江南花家的七公子,能文能武,脾性样貌都是一等一的好,还有那惊人的富贵,若是没有瞎,不知道该是怎样的风流多情哦。好像大家都爱听些桃色故事,惋惜于花满楼没能像楚留香那般让人可以在茶余饭后聊起来。可沈明月却觉得那些人一定没有近距离地同花满楼相处过,不然他们便会明白,纵使他瞎了,也丝毫不妨碍那双眼睛的多情。每次同这双眼睛对视上,沈明月只觉得里面饱含了温柔的眷恋,让人不自觉便想沉溺进去,仿佛被专注用心地对待一样,脸上一定会微微发烫。

    正如此时此刻。

    烟火在花满楼的身后炸开,将整个天幕照亮,月光和灯光描摹着他好看的眉眼,不知道是不是脸上的热意连带着让她的脑子也有些飘飘然,沈明月情不自禁地问出了那个她藏于心底想了许久的问题:“你是不是……喜欢我?”

    第63章 江南好

    沈明月的问题来的猝不及防, 让花满楼一时有些愣住,不过这个问题的答案没什么好掩饰的,于是他大大方方地承认:“是的。”

    这下换了沈明月怔愣, 她虽然早就对这个问题有些推测,但自己一直的推测和亲耳听到答案到底是不一样, 她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立在原地。

    沈明月的沉默让花满楼难得的紧张起来, 他脑海里不住地过着各种可能,最后只化成一声轻轻的叹息。他有些担心这份感情会给沈明月造成困扰,可眼下, 选择权交到了沈明月的手中, 便不需要再考虑其他, 只需要耐心等待便可。

    沉默蔓延开,花满楼有些担心是不是吓到她,却听到旁边的脚步声, 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两人走来,那人穿着破破烂烂的, 手里还端着个破瓷碗,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正是个乞丐。只是不晓得这乞丐从哪里吃多了酒也不晓得要往哪里去,醉意太浓, 他连方向都分不清, 竟然直直地便要冲沈明月撞过来。沈明月正在出神,没有注意到他,花满楼赶忙将她拽过来, 避开了那个乞丐。

    虽然醉得厉害,那乞丐到底也还有些残存的意识, 知道差点做了错事,一边冲两人作揖一边不住的道歉,嘴里还时不时蹦出些“新年快乐”。他身上的酒味儿本就浓重,一开口更是难闻,沈明月被熏得捂起了鼻子,却也觉得大过年的,没必要计较太多,反倒是从腰间的荷包里取了些银子递给他,摆摆手让他离开了。

    乞丐一边道谢一边哼着曲儿,快乐地走远了。

    旁边那户人家的红灯笼被刁钻的朔风钻进去,吹熄了,这一小段路上只有月光慷慨地挥洒,为那乞丐照着亮。

    目送那乞丐远去,又是安静了一会儿,沈明月缓缓开口:“对不起,但是……”

    “等一下!”听她话语里隐含的拒绝之意,花满楼发觉自己错了,他并不想真的坐以待毙,他的语气中头一次带着迫切,也几乎是他生平头一次,这样不礼貌地打断别人的话,“或许,可以再给我一点机会吗?”

    他的话逗笑了沈明月,“噗”得笑开后,刚刚的那点忐忑与犹豫也烟消云散了:“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沈明月没有给花满楼说话的机会,她自顾自地往前走了几步,张开双臂拥抱天上的明月,背对着花满楼说着话,好像真的没有困惑于这份感情会不会给她的生活增加麻烦,而是在诚恳地同花满楼探讨着这个问题。

    为什么?

    “为什么呢?”沈明月的声音传到花满楼的耳朵,也散在空气中,“你心如皎月,而我偏偏贪财爱吃。我总说司空摘星身上一股子铜臭味儿,可其实我才是那个真正满身铜臭味儿的人,我会计较哪家的肉菜便宜,会计较想吃的东西没有吃到被别人买走,也会因为别人冒犯了我而生气,会想报复那些想杀我的人,我想要赚很多很多的钱,想要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佛语贪嗔痴爱憎怨,我七情六欲难断,终究只是一个凡夫俗子。但我爱我自己的欲望,丝毫不会为它感到羞耻与丢人。”

    “可你呢,我好像很少在你身上看到什么欲望,你的情绪淡淡的,好像什么都不会激起你的愤怒、悲伤等等之类的情绪,你会帮助每个走进小楼的人,也会为山中的野兽让路,”说到这儿,沈明月又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因为她突然想到花满楼身上这样的特质还从哪里见过了,“有时候,我都怀疑你是不是灵隐寺的俗家弟子了,不然怎么好像戒了七情六欲,整个人入世又出世。”

    沈明月这样说不是没有理由的。

    有次饭后,阿风说很羡慕厨房杨师傅有这样好的手艺,支撑他走南闯北,在哪里都能站稳脚跟,一时兴起跟着杨师傅学了几道菜,兴致勃勃把大家都喊来,说一定要让大家品尝一下,点评一下,按阿风的话来说“有批评才有进步”。大家都好奇地很,很早便坐到了饭桌边等着菜上桌。菜色就不作评价,毕竟对于新手来说,味是首先应该考虑的,可饶是沈明月没对阿风有太多的期待,也不得不说阿风实在是没有烹饪的天赋。那菜一进嘴里也还是让她皱起了眉,要么盐放得太多齁咸,要么糖熬过了火候发苦,还有内里没熟外皮糊了的排骨,总之一桌子菜下来,唯一能吃的竟然是旁边的那碗紫菜汤,因为只需要加水加紫菜煮沸即可。一看周围的人,也都皱起了脸,甚至司空摘星根本没有咽下去,直接劝阿风有点别的志向,没必要在这种事上死磕,把阿风气得不轻。唯有花满楼,面色平静地将每个菜都尝了一遍,微笑劝阿风不要灰心,继续努力。

    再比如,沈明月的话很多,想起来什么便能喋喋不休地说好久,思维还尤其发散,经常从天讲到地,从刚刚门口被人撞了一下聊到山上的果子熟了改天去摘些尝尝,有时候兴致上来,她能眉飞色舞地讲很久,追命和司空摘星都有过不耐烦的时候,连一向温柔的李安歌也会劝她歇歇,等她把账算完再讲,可花满楼却从来不会这样,他不插话,不打断,只微笑地安静聆听,便是再小的琐事也不在意,充满了无限的包容。

    想到这儿,沈明月转身,面对着花满楼。

    两个人之间隔了三四米,隔着烟火与月光,夜色与晚风,沈明月带着茫然与困惑,轻轻道:“你是天上月,我是地上尘,我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呀。”

    “不。”花满楼摇摇头,他前行了几步,走到沈明月的身边,两人之间一下子便没了距离,他离得沈明月很近,近得几乎可以闻见沈明月呼出的酒香。尽管看不见,花满楼也扬起了头,让皎洁的月光洒在身上脸上,也让那轮明月走进他的心间。

    “沈姑娘是我见过,最当得起明月这个名字的人。”花满楼的话很诚恳,带着认真与郑重。这是沈明月头一次听到这样的夸赞,有些无措。

    花满楼继续道:“我知道自打千佛寺来清河坊化缘后,明月楼便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免费做些素斋给寺里的僧人和拜佛的香客。”

    他还没说完,沈明月便解释道:“那是因为我跟师父初到临安的时候,因为身上没钱,吃过寺里的斋饭。”

    可沈明月送斋饭的行为,可是坚持了整整三年,但花满楼也不反驳,只继续道:“我也知道是你出钱修葺了清河坊东边十里外废弃的道观,供那些乞丐落脚。”

    “那些都是阿风的朋友,在阿风行乞的时候帮了他不少忙,阿风崴了脚,要不是小八成天背着他一起乞讨一起吃饭,阿风早就饿死了。”沈明月继续解释。

    花满楼冲沈明月的方向微微侧了侧脸,有些无奈:“我还知道阿风是孤儿、小茶同父母走丢、李安歌离家出走,他们本该颠沛流离,却因为你,在明月楼有了家。”

    沈明月又摇头,这回她笑得更加灿烂,仿佛这个理由非常站不住脚:“那你可大错特错了,我只是想有人陪我,毕竟我每天自己在明月楼里忙前忙后,实在有些无聊寂寞。”

    “不用急着否定,”每当花满楼说完一句,沈明月都有理由在后面等着,花满楼愈发无奈,或许沈明月想找人陪是一部分原因,可更大的原因是她想要帮助需要帮助的人,不忍心看着骨瘦如柴的阿风继续乞讨,不忍心看着小茶坐在门口害怕地哭,也不忍心李安歌东躲西藏,才给了她们一个家,花满楼轻轻笑道,“我知道你不想让他们觉得是欠了你什么,可他们确实欠了你的情分,这是事实。”

    “我最开始见你的时候,其实是有些提防与试探的。”见沈明月不再反驳,花满楼继续道。

    沈明月来了兴趣,好奇地“哦”了一声,笑道:“我一个普普通通的酒楼掌柜,有什么好提防的?”

    “因为你身上有太多秘密,明明口口声声不会武功,有时候却连我都听不见你的脚步,明明是个普通的酒楼,却总能引来武林高手驻足,还同四大名捕交好,司空摘星一个小偷,不提防你提防谁,万一他被抓走了,陆小凤岂不是要天天来找我哭?”

    他的话里充满了调侃的意味,惹得沈明月笑声阵阵,在安静的夜里更显清凉。花满楼也笑,现在想来那时的提防其实莫名,他分明对每个朋友都充满了信任,既然司空摘星愿意将沈明月介绍给大家认识,那自然说明他笃定沈明月无害,那花满楼又何必多此一举出手试探,又何必暗中提防,何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与苦衷,他结交朋友向来不会探究别人的隐私,怎么在沈明月这里变了呢?当时的花满楼,不知道哪根筋没有搭对,确实观察了她很久,或许从一开始,沈明月便勾起了他的好奇吧。

    “可后来,我跟你渐渐熟悉起来,我才意识到我的浅薄,也忽然觉得我的人生或许真的有些平静,便如你说的那般,保不齐是哪家的俗家弟子。”或许因为他的情绪从来淡淡的,诚然他安于淡然,从不觉得有什么,可在沈明月的比较之下,他忽然觉得他的生活好像确实是平静了些。沈明月的形容让花满楼也觉得有些好笑,他的眼睛弯起,眼波如水般流转,将天上的明月和地上的明月一同包了进去。

    “我第一次遇见像你这样蓬勃的人,喜怒哀乐都那么强烈,嬉笑怒骂都那么生动,一点点小事都能让你开心许久,一点点感人的事也能让你潸然泪落。你同我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你爱财,总催着司空摘星还钱,有人欠了饭钱没还你能直接找上门要钱,可你也不爱财,遇见需要的人便慷慨赠予,从不问能不能收回。”

    “所以你才是明月,越是漆黑的夜晚,越需要给无家可归的人照个亮。”

    第64章 江南好

    “你夸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沈明月的脸有些红, 好在在夜色遮掩下看不出来,但脸上的烫意却清清楚楚地昭示着她的羞涩。不过饶是花满楼的话很诚恳,她也只是对他的夸赞表达感谢, 并没有真的相信,他有多么喜欢她。

    月光下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沈明月看着影子出神。

    沈明月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样的感觉, 她每日忙碌于明月楼的琐事中, 根本没时间去想这种事。何况她根本没有亲近的长辈为她张罗,朋友们也都不会提这件事,她更加不会细想。所以沈明月活了十八九年, 还是头一次, 有一个男人, 这么坦诚地对她言明喜欢。不是朋友之间的喜欢,而是男女之间,想要在一起的那种喜欢。

    可她喜欢花满楼吗?沈明月不知道。喜欢是什么呢?如果是在一起的开心, 那她确实喜欢花满楼,可她跟别人在一起的时候也很开心, 如果是受伤后的惦念,可李安歌生病后她也会强制她休息。沈明月找不到那个特别的点,不知道到底怎样才算男女之情。

    但若是问她有没有为花满楼动心,那她一定会肯定地回复:有的。

    没什么不能承认的。因为没有人不会为花满楼动心, 像花满楼这样的人, 合该拥有这世界上所有人的尊重与喜爱。试问还有哪个人会像花满楼一样的完美呢?他拥有富足和睦的家庭、知心过命的朋友、高超卓绝的武功,而他本人的性格,也是那样豁达坦然、温柔包容、热心真诚, 他是真的当得起“侠”这一字、“英雄”这一词的。若非要说目盲是缺憾,那这点缺憾根本无法遮掩花满楼的光辉, 只会让他更加惹人怜惜罢了。

    经商一道,能说会道是必不可少的技能之一,明月楼开业这么多年,沈明月见过的人成千上百,待谁都是落落大方的样子,可唯独在花满楼面前,会自卑,会惭愧,会担心明月楼的嘈杂和银钱来往的铜臭味儿污了他的耳朵鼻子,会担心招待不周。花满楼太完美了,任谁与他相比都要相形见绌。

    这样完美的人,就应该疏离地待在天上,如同此刻的皎月一般,不带任何感情,慈悲地注视着地上的每个人,不在意身份的高低贵贱,将月光平等地挥洒。

    沈明月看看天上的月亮,又看看身旁的花满楼,不知怎的,有些想笑。

    于是她真的笑了,笑得洒脱又恣意。

    花满楼也跟着轻笑,问道:“怎么了?”

    “我就是觉得,花满楼说喜欢这件事,已经很让人惊讶了,而这个喜欢的对象,竟然还是我。就更让人震惊了。”沈明月拭去眼角笑出的眼泪,摇摇头。

    若是换成旁人,自己剖白了心意却换来对方的怀疑与玩笑,估计是要落寞伤心,情绪不稳的说不定还会生气愤怒,觉得真心错付,可花满楼没有。他只是有些无奈,笑着“注视”着沈明月,问道:“有这么震惊吗?”

    沈明月又往前走了几步,同花满楼的距离拉开,转身回望他。

    坦白讲,沈明月还是头一次这样仔细地注视花满楼。初见时固然为他的外貌震惊过,但出于礼貌,再加上沈明月见过不少外表出色的人——四位名捕的容貌更是拔尖,自然不会过多关注,后来熟络起来,就更加不会过分打量,难得这样光明正大地长久注视。

    花满楼爱穿白衣,不过今日似乎是为了配合新年的热闹,穿了身深绯色的长袍,内里是月牙白的里衬,他穿着丝毫不落俗套,反倒衬得他的五官更加出众来,多了些烟火气,少了点出尘感。

    沈明月歪着头,仔细打量他,一边脑海中想着他的话。

    该怎样解释呢?

    像花满楼这样完美的人,此刻站在她的面前,对她微笑说“我喜欢你”。沈明月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讶然,而是本能地想把他推开。

    因为花满楼的感情太淡了,她不敢相信他有多么喜欢她。甚至在沈明月看来,今天或许是她,明天可以是李明月、张明月、王明月,倒不是怀疑花满楼的人品,只是这份感情,淡得有些无法让人信任。

    她实在是被太多人丢下过了,所有的分别都让她难受,与其将来面对结束时的悲伤,她选择不开始,所以沈明月对花满楼的喜欢,既有感谢,但也有一些逃避的心理存在,她想要一份真挚而永久的感情,如果没有,她宁可不要。

    “我希望那个人是真诚而热烈地喜欢我的,是一份存在就能感受到,就会感到安心的感情。”沈明月盯着花满楼的眼睛,认真地说出了这句话,花满楼的坦诚让她第一次思考她想要什么样的感情,但是花满楼好像做不到这样。可这样开口,沈明月不得不承认,她对花满楼还是有一些不好言明的期望存在的。

    这种期望很复杂,或许是沈明月太寂寞了,太希望有人能陪伴她,所以她才会在明月楼里收留无家可归的人,可她从不敢跟他们要“一辈子”,但是此时此刻,面对花满楼,她想试试。沈明月唇角微扬,这半年她真的变了很多,以前的她虽然也是笑容满面,可确实有些虚假的应付存在,好像可以用这些来证明她过得很好一样。可从她打定主意不再逃避,主动去找自己的记忆开始,沈明月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成长了不少,她变得勇敢了。

    但沈明月如何想的,花满楼却是不知道的,他不知所措起来,有些沉默地立在原地,想解释又觉得言语太过单薄,不知道该怎么证明真心。说些什么呢,他会坦诚,可他却不想告诉沈明月那些心里曾经有过的阴暗,比如那日楼上楼下同萧乘风的初见,他的心里也产生了一丝微妙的敌意,比如在听无情问沈明月有没有喜欢的人的时候心里划过的紧张,比如偶尔会羡慕司空摘星可以无所顾忌地出入明月楼,他却只能作为客人拜访,比如他同目盲和解了这么多年,却因为遇见了沈明月,而再次遗憾于自己是个瞎子,不能亲眼看看她的样貌。

    要说吗?能说吗?谁不想在心仪的人面前只留下好印象呢?就如同自然界的那些雄性,求偶的时候不也是只拼命展示自己绚烂的羽毛、雄壮的身姿、丰美的食物、牢固的巢穴吗?

    两人之间不过几步的距离,却仿佛隔了一条河流,河水在汩汩地流走,带走了曾经的那些交情,谁也跨不过去。花满楼惋惜地想,或许今晚过后连朋友也做不成了。

    想了想,花满楼又继续开口:“我知道或许我的话太过轻巧,但或许给我些时间,我能证明我的真心。”

    “可我从没要你喜欢我啊。”沈明月歪头看他,眼睛里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天真。

    “你说得对,”花满楼先是一愣,继而又微笑道,“我从没要你喜欢我。”

    但是没关系,花满楼心想,喜欢这种事,不需要被允许,他可以做到不打扰,可以做到安安静静地陪在她身边,只是去明月楼看看她就好。

    “那我还能去明月楼吃饭吧?”花满楼依旧笑着,只是那笑容里多了一丝怅然和落寞,让他整个人都显得黯淡起来。

    “我们……要不要试一试?”沈明月的声音和花满楼的问题一同响起。

    “诶?”刚刚还隐隐有拒绝的意思,突然又成了试试,她的思维过于跳脱,花满楼一时没有跟上,发出疑问。

    沈明月笑眯眯的,缓缓走向他,一边走一边说着:“我想起来,我师父跟我讲过,‘遇到事情不要总想着逃避,或者去找别人的帮助,不要害怕,大胆去试’,所以就算错了又能怎么样呢,错了就错了,我有的是重新来过的机会。”

    “所以……”沈明月主动靠近他,同他站得很近,两人之间成了伸手就能触碰到的距离,不论谁,只要抬起手臂,便可以挽住对方。然后沈明月继续说道:“我问你,我们要不要在一起?”

    花满楼松了一口气,他也笑道:“那明天,我可以去明月楼了。”

    烟花在两人的身后炸开,除夕夜,合该把所有的遗憾都抛在这一日,以全新的姿态迎接新的一年。

    两个人肩并肩走着,月光下,影子被拉得老长,在两个人缓慢前行的脚步中渐渐融为了一体。

    “那明天,要不要来我这儿一起吃饭?”

    “好啊。”

    “可我不想自己动手,不然明天一起去吃超然楼?听说他们家红烧狮子头特别好吃。明天应该会营业吧?”

    “好啊。”

    “说起来,明年是寅年,我还答应给阿风买双虎头鞋呢,虽然是小孩子穿的,但大孩子应该也可以拥有吧?明天再顺道去买双鞋吧。”

    “好啊。”

    “哎,我们今天是不是忘记贴对联了?”

    “好啊。”

    “你能不能听一下我的问题!你怎么只会说好啊!”

    声音渐远,明月依旧。

    第65章 江南好

    而另一边, 临安的仙客来酒楼里。

    “师兄怎么突然来了临安?”萧乘风故作镇静,平静地问着面前的人。

    卧房的桌子前,端正地坐在那儿, 还带着闲情逸致慢慢品茶的人,正是萧乘风的师兄, 萧瑟。

    尽管纸条上一句话也没有, 可萧乘风在见到肩上落的那只秃鹫的时候便认出了它, 并明白了来人的身份。原因很简单,那只秃鹫是萧瑟六岁的时候,师父送他的生辰礼物, 从幼鸟开始陪着萧瑟一起长大, 很有灵性, 能听懂他的一些简单的命令。可以称得上是萧瑟的伙伴,年幼的时候,萧乘风还曾经因为这只秃鹫跟萧瑟吵过架, 只因为觉得在萧瑟心里自己还不如一只鸟儿。萧瑟很是宝贝它,看到它便明白萧瑟本人就在这附近了。

    听到萧乘风的问题, 萧瑟抬起头来,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一般,挑眉笑道:“我为什么会来,你不清楚吗?”

    其实萧乘风明白萧瑟为什么会来, 无非是嫌他自己长久没有复命, 也一直没有回信,沈明月一直好好地活在明月楼,觉得自己没把他的命令当回事儿, 仿佛是对他的一种挑衅。萧乘风这前半生,从未反抗过萧瑟的任何命令, 可唯独在沈明月这件事上,他不想让步也不能让步。

    但萧乘风却不能说,他只是低垂着眉眼,假装试探地开口:“或许是因为今日除夕,我没能赶回去同师兄一起过年?”

    看着他装傻充楞,萧瑟轻哼一声,问道:“真的要我说吗?”

    “还请师兄明示。”萧乘风拱了拱手,对他道。

    萧瑟轻轻笑出声来,可那笑容转瞬即逝,他脸上的神情迅速被冰冷替代,语气里也带着些漠然:“你从哪里来,我就是为什么而来。”

    萧乘风一惊,虽然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最近几日的行踪能瞒过萧瑟,何况他还在明月楼呆了一个月左右,可此刻听萧瑟这样直白地讲出来,还是有些心惊。

    “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们隐居大漠,便真的没有其他势力了吧?”萧乘风眼中的震惊令萧瑟感到愉悦,他轻抿了口茶,淡淡道,“还是说,你希望我亲自动手?”

    萧乘风摇摇头,他身为总护法,对教中的势力自是了解。虽然明教退隐西疆大漠,可各地的教徒仍会向教中传递消息。明教只是消失于江湖,江湖却未曾在明教的眼中消失。

    “师兄……”

    萧乘风想劝阻他放下,然而话还没说出口,就见萧瑟的手腕一翻手指倏地一点,指风正冲着他的腰间而来。原本还在交谈,固然话题不那么友好,但到底是信任的人,萧乘风处于放松的状态,完全没有防备萧瑟的骤然出手,此刻根本来不及反应,只本能地绷紧了身体,立时伸手挡在腰间那块玉佩前,用手掌将那块玉佩完完全全包裹。

    紧接着,指风已至,萧乘风的手背硬生生受了这一下,留下一道醒目的伤口,鲜血滴答滴答流下,在他白色的衣袍上留下刺目的红。萧瑟本就是冲着这块玉佩而来,故而萧乘风除了手背,其他地方倒是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包括衣服。

    看着萧乘风对待这块玉佩小心谨慎的样子,萧瑟淡淡道:“当初你来临安的时候,是不是跟我保证过不会念旧情,既如此,那你这么在意这块玉佩做什么,虽然那料子还可以,可雕工实在惨不忍睹,你日日戴着,也不怕丢了身份。我那儿有的是比这好十倍百倍的玉佩,这块毁了,回去我那儿挑块儿更好的给你。”

    萧乘风没有回话,他也没有在意手上还在流血的伤口。他只是把那块玉佩从腰间摘下来,放到怀中胸口处,因为这些动作,他衣服的前襟蹭满了手上的鲜血,倒像是从他的心口流出的一样。待做完这一套动作后,萧乘风才抬眸,同萧瑟对视,他的蓝色的双眼中也沁出些怒意,显然是被萧瑟的行为勾起了火气:“你明知道这块玉佩对我的意义!”

    “我还以为你要跟我动手呢。”他将那玉佩放在胸口,也像是一种明晃晃的威胁。固然萧瑟对内力的控制也是一等一的好,却因为萧乘风自幼心脏不好,不敢出手。小惩小戒便罢了,萧瑟不想冒风险。但想到这儿,萧瑟更加生气,开口嘲讽道:“你这样小心翼翼有什么用,她早就把你忘干净了?还是说,你还惦记着你那支没送出去的簪子呢?”

    “师兄,”萧乘风有些无奈,“我永远不可能跟你动手。”

    “这可说不准,”萧瑟为自己斟了杯茶,一饮而尽,摇头道,“自古以来兄弟阋墙不少,保不齐我们也是其中之一。”

    见萧瑟态度缓和,萧乘风坐下来,同他面对面。萧乘风拿起桌上倒扣的茶杯,又伸手去拿萧瑟手边的茶壶,却突然被萧瑟袖中的小蛇咬了一口。萧乘风手中动作不停,看着摸摸小蛇头纵容的萧瑟,摇摇头为自己倒了杯茶,接着道:“我们好好谈谈?”

    萧乘风叹了口气,他不想再这样在两方之间辗转了,他想借着今天的机会把这件事情说清楚,于是他开口道:“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恨,可是师父是东厂的人杀的,不该怪到明月身上。”

    听到这句话,原本还平静的萧瑟瞬间冷笑,他将茶杯扫到地上,没给萧乘风一点喝茶的机会:“可若不是沈明月,东厂的人又怎么会不远万里奔赴大漠?明明朝廷和武林几乎已经相互隔绝,井水不犯河水了!”

    “师兄,我真的很想问你,若是当年明月没有离开,而是选择留在大漠,你会将她直接送到东厂的人手里吗?师父死前都已经原谅了师伯,嘱咐你我不要追究,嘱咐我把倚天剑还给明月,你为何还要这样固执呢?他们的恩怨早已经随着两个人化为白骨埋进黄土了,如今只剩下我们三个,为什么不能放下,像从前那样好好在一起呢?”萧乘风愈发无奈,也有些心累,他的手还保持着举着茶杯的样子,可却只捏住了空气,缓缓道。

    沈明月的师父沈剑同萧乘风的师父萧铭本是师兄弟,一同拜师张无忌,在西疆习武,沈剑拿倚天剑,萧铭学屠龙刀,但后来因为一些原因,二人反目,沈剑连倚天剑也没拿,孤身离开大漠,四处游荡,萧铭继任下任明教教主,放言没有这个师兄。再后来时过境迁,两人都不是当年的毛头小子,人也更加平和,萧铭收了萧瑟萧乘风两个徒弟,看见萧乘风对萧瑟的言听计从也后悔气走了师兄沈剑。后来因为沈明月的身世,沈剑带着沈明月回了大漠,在明教内生活,萧铭别提有多高兴,把对沈剑的亏欠都补给了沈明月。最初萧乘风不喜欢沈明月,萧瑟对沈明月的态度是无可无不可,后来相处久了,三人倒成了形影不离的三人组,让萧铭一度感慨,若是当年他和沈剑也如他们一样,或许便不会有后来的事了。

    只是再到后来,师父却因为东厂的暗袭而丢了性命……

    想到这里,萧乘风有些悲伤,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注视着萧瑟,心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自打师父死后,萧瑟几乎变了个人一样,偏执又多疑。这些年里,不光是教内发生了大换血,相当一部分教内老人被萧瑟的雷霆手段杀死或驱赶,东厂的人也被萧瑟杀了不少,若不是明教位置隐秘,估计会引来朝廷的围剿。萧乘风能理解他,也明白他为什么会责怪沈明月,可他实在觉得,这几年的萧瑟像疯了一样,逮谁咬谁,丝毫不管会不会给教内带来什么危险后果。

    最近一年教内内鬼揪出,风平浪静了,东厂也很少出动,大都蛰伏于宫内,萧瑟便命萧乘风杀了沈明月,为师父报仇。萧乘风第一次去明月楼的时候,确实动过杀心,可恰巧被冷血打断不说,也实在下不去手,后来就更加不会动手了。有时候萧乘风觉得,萧瑟不是想杀沈明月,只是想给内心的仇恨一个宣泄的地方。可就如同萧乘风下不了手一样,他不信萧瑟真的能下得去手。

    “若现在我将明月带到你面前,你会杀了她吗?”萧乘风问道。

    “我有什么不会的。”萧瑟冷声回复。

    “不,你不会。既已经到了临安,以你的武功自然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明月杀了,又怎会以秃鹫传信,催我领命?”萧乘风反驳他,“承认吧师兄,你也下不去手。”

    “住口!”萧瑟攥紧了拳头,“沈明月害死了师父,那就合该拿自己的命来抵!”

    “师父都已经劝我们放下了,你为何还要执迷不悟呢?”萧乘风叹道。

    “多说无益,若你选择了沈明月,以后便不要再喊我师兄!”萧瑟一甩袖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徒留萧乘风后仰在椅子上,阖眸沉默。

    当年的事,实在给他们留下太过惨痛的记忆了。

    第66章 江南好

    其实萧铭同沈剑的恩怨, 还要追溯到两人还在张无忌教导下一起习武的时候。

    沈剑和萧铭都是张无忌带着明教众人退隐西疆的路上收的徒弟,两人前后入门其实只差半年,年纪也不过差了半月, 只是出生的家庭却是天差地别。

    沈剑是北地某城首富家的公子哥儿,还是家中老幺, 家中不论父母兄姊还是表亲, 都对他很是偏爱, 不论是今日想学书画明日便抛下去练剑,还是昨日还在家中闲坐清早便带着小厮跑去隔壁城镇只为去吃那里最有名的一碗面,家里都由他去, 给他无限的自由与银钱上的支撑。在这样的成长环境下, 沈剑非但没有长歪, 还有着许多人没有的特质,比如洒脱率性、直爽勇敢,他从来不担心后果, 丝毫不考虑是否浪费了时间银钱,只在意当下自己的心情。故而张无忌路过此地, 见他根骨奇佳,问他要不要随自己习武的时候,他正处在对耍剑感兴趣的时候,拜别了父母长辈, 也不问前路是否辛苦难熬, 屁颠屁颠便跟着张无忌走了。

    同生来便拥有所有的沈剑不同,萧铭却是个街头乞讨的小可怜。塞北冰天雪地里,张无忌路过一个小镇, 正好撞见萧铭同别的小乞丐们打架。其实也不算打架,准确来说, 是萧铭被单方面围殴。萧铭被打得很惨,脸上早就高高肿起了一大块,露出的小腿也流着血,可尽管这样,他也死死抱着手中的馒头,尽量拱起后背让他们的拳脚落下。围殴萧铭的乞丐其实只有三个,且个个面黄肌瘦,没什么力气,若是换沈剑来,估计一腿过去便把三个都撂倒了,但萧铭同样营养不足身量小的很,只得被动挨打。

    最开始其实谁都没在意,一路走来,这样的事总是很多,他们不可能每个都去制止,何况他能管一时却不能管一世。只是正要目不改色路过,张无忌却被萧铭下一个动作震惊。在一个人踢累了停下的间隙,萧铭左手仍然紧紧抱着馒头,突然伸出右手将那人的腿抓住,用力一折,紧接着便往那人的身边一滚,又用腿去踢旁边的小乞丐。不论是最初那么痛都不放手的忍耐,还是对时机的把握,都已经令张无忌感慨,更令他震惊的是,那一踢竟然有些少林寺的味道。在萧铭占据了上风,准备捡起地上石头砸那三个乞丐的时候,张无忌总算正眼看了他,并伸手制止了。

    张无忌问他可曾习武,在得知他只是看过少林弟子出招后,更加震惊,既对自己狠、又对敌人狠、为达目的可以采用许多手段,还有如此高的悟性,张无忌立时便起了收徒的心思。不过张无忌先问了沈剑的意愿,等他点头后才对萧铭说,而萧铭在知道能每日吃饱饭后,也便跟着他走了。

    “以后,这就是你师弟了。”张无忌将萧铭领到沈剑面前,介绍道。

    萧铭比沈剑矮了一个头,看着白白净净衣料也昂贵的沈剑,再看看穿着破破烂烂指甲缝里藏着泥,还因为争抢馒头被打得灰头土脸的自己,萧铭把那个好不容易保护下来的馒头藏到身后,头一次生出自卑的情绪。然而沈剑只是拍拍他的头,丝毫不在意他的头发上是否有跳蚤灰尘,笑眯眯喊道:“师弟。”

    习武的日子自是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沈剑和萧铭的性格实在是天差地别。沈剑对外物不是很在意,对习武一道也是努力有余,刻苦不足,后来对学医感兴趣后,花在习武上的时间更少了。可尽管萧铭已经在张无忌的话中确定自己很有天分,也日日习武自鸡鸣到月上柳梢,可还是比不上沈剑。如果说萧铭是天才,那沈剑便是天才中的天才。这个认知让萧铭感到沮丧。可他不信命,他只是更加拼命地习武,试图以此来证明自己,张无忌说什么他都用心去记去听,咬着牙憋着一口气想把沈剑比下去。虽然两人年纪都不大,相差不过半月,可沈剑却剔透玲珑,明白萧铭在计较什么,可任他怎么说都不顶用,只得叹口气,将肉多夹给他一些,笑眯眯劝他多吃些,长高点,不要太辛苦。

    在萧铭将沈剑当作假想敌的童年时代,萧铭除了嫉妒暗恨沈剑的天赋外,最恨的还有不论自己怎么或明或暗的同沈剑比较,甚至在师父面前暗戳戳指责他不用心,抓住他的破绽去师父面前邀功,沈剑也只是充满了包容,笑眯眯地说:“多吃点。”

    萧铭明白他得到的一切都是因为他的武学天赋,也明白此刻得来的东西全凭张无忌的心意,他想收回便可以收回。萧铭恨这种无法自己掌控的生活,却也不得不低头于这种生活。因此他只能努力习武,想比过沈剑而证明张无忌的选择没错,可他一次也没有成功过。其实张无忌不在意,沈剑也不在意,在意的只有萧铭自己而已,可他却好像进了死胡同,怎么也出不来。

    好在时间验证真心,沈剑是真心把他当做师弟的,招式功法倾囊相授,切磋时从不藏私,出门游历也总带些玩意儿给他,还体谅萧铭没有愉快的童年带他摸鱼打鸟,捉野味烤来吃。真心换真心,萧铭也渐渐潇洒起来。沈剑用剑,萧铭使刀,二人一人倚天一人屠龙倒也平衡。

    直到随着二人的长大,张无忌的老去,到了教主换任的时候。

    其实很早张无忌便不想做这个教主了,从他带着赵敏隐退西疆之时便想着趁着这个机会到处走走,前半生忙碌奔波,老了老了总要过些情人间不被打扰的日子,故而那日,张无忌将沈剑喊去了房间。

    是的,张无忌想把教主之位传给沈剑。在张无忌的眼里,沈剑心思敏捷,沉着从容,既有洞察力又有领导力,武功高强又不会自傲,再加上他又是大师兄,在教内自有一番威严与声望在实在是下任教主的不错人选。可是他刚说明想法,便被沈剑拒绝了。沈剑的想法也很简单,他不想被这些束缚,他习武是为了自由来去,可以在世间放心游历,不愿意被其他杂事所累。张无忌没想到这会被他这么不留余地的拒绝,一时哑口无言,不过张无忌也不想强求,便将这件事又搁置了一段时间,结果不知怎的,明明二人私密交谈,这事儿却传到萧铭的耳朵里去了。

    乾坤大挪移素来只传给教主,圣火令也只给一人。张无忌被拒绝后本想慢慢再考虑下任教主人选的,萧铭的主动打得他措手不及。

    平心而论,萧铭只是太想压过沈剑,奈何沈剑天资卓绝,其实他的天赋已经是碾压的存在,小小年纪已经可以打败不少闻名高手,便是张无忌在他的年纪,也不敢说能超过他。可是做教主除了武功高强却是不够,张无忌觉得萧铭心机深沉,为达目的有些不择手段,若只对自己狠也便罢了,可张无忌分明撞见过他为取得一朵天山雪莲,踩着一个采药人的身体登了上去,浑然不管那人是不是被他蹬下山峰,摔得不能动弹。萧铭将权力看得太重,无奈沈剑又完全无心于此,张无忌叹了口气。

    于是萧铭把这当成了拒绝。

    永远是这样,萧铭暗恨,自小张无忌便总会偏心沈剑,外出的事宜交给沈剑去做,花在习武上的时间少了跑去学医张无忌也只是放任说什么因材施教,就连武器的选择,也是沈剑学了剑法拿了倚天剑,张无忌才教他刀法给了他屠龙刀!沈剑就好像是萧铭成长中一块抹不去的阴影,始终盖在他的头上。正如曾经做乞丐的时候,萧铭最用心最坦诚对待的“兄弟”,他讨来的铜板馒头都跟“兄弟”一起藏在破庙的菩萨像后面,可是某天回来却发现那些钱和“兄弟”都消失了,从那时候起,萧铭就明白,没有什么是不会背叛的,人心隔肚皮,唯有将东西牢牢抓住,只有握在自己手里的才是最令人相信的,他什么也没有,不像沈剑,既有张无忌的偏爱,也有江湖上的朋友,实在不行还可以回家当他的潇洒公子哥儿。萧铭只能靠自己,若没了明教,那他就一无所有了。这教主之位,他势在必得!

    二人的关系又回到了最初的那几年,萧铭又成了满目凶光的小狼崽,恨不得咬沈剑一口,不论沈剑怎么像从前一样对他好,他也只是冷哼一声,将刀耍得猎猎,想向张无忌证明他才是教主之位的不二人选。

    张无忌无奈,只得给二人了一项任务,言明谁能完成便可以接任教主,并勒令任何人全力而为,不得放水。他的话更让萧铭觉得他偏心沈剑,因此两人外出之时,故意使计让沈剑没拿上倚天剑,萧铭想看看,没了倚天剑的沈剑,还能不能打败他。结果沈剑根本无心教主之位,他一贯我行我素,就算是师父也没法强逼他做教主,看萧铭实在在意,干脆便舍了倚天剑,离开西疆大漠,再也没回来。

    或许人总要失去了才会后悔,以前沈剑在的时候,萧铭总觉得厌烦,待到张无忌和沈剑都离开了,他才觉得寂寞。萧铭的成长经历让他很难完完全全地相信一个人,可是他可以在外出遇敌的时候放心把后背留给沈剑,也可以随意接过沈剑投喂的小吃进肚,还可以毫不犹豫替沈剑挡刀。教中的人们对他畏惧多过敬重,萧铭也很难完全信任他们,等光明顶没人,他独自看着夜空时,才一遍又一遍想起沈剑的好来。

    现在想想,高处不胜寒,多么寂寞。

    为了打发无聊,萧铭也动了收徒的心思,于是便有了萧瑟这个大徒弟。由于他自己的前车之鉴,萧铭打定主意只收一个徒弟,把萧瑟又当儿子养又当下届接班人带,想着等把萧瑟培养起来,就离开大漠,去找找沈剑的踪迹,结果萧瑟还没长大,就又捡了个小孩回来,那小孩,正是萧乘风。

    萧瑟是在大漠里遇上这个小孩的。这小孩半截身子已经埋在了黄沙之中,只余下一张脸和一双手在空中挣扎。小孩的那双蓝色眼睛很是特别,他的衣服也不是寻常人家穿得起的,还明显便同汉人不一样,手腕上也挂满了黄金的手镯,像是西域某个小国的王室,只是不知道为何被丢在了荒无人烟的大漠。若不是萧瑟照常外出溜他的秃鹫,根本发现不了这小孩。萧瑟心软,便带着他回了明教。

    萧瑟习武多年,也已经十岁,已经有些判别一个人根骨的能力,见小孩比自己的根骨还要好,便领着小孩跪在萧铭面前,求他收下为徒。

    萧瑟和这小孩像极了萧铭同沈剑,一代又一代的恩怨延续,萧铭感到头大。这是萧铭头一次对萧瑟动怒,要求他把捡来的这个小孩丢出去。

    萧瑟不解为何萧铭如此愤怒,却到底不忍心小孩死在外面,仗着师父除了驳斥了他收徒的想法,没明说其他事情,便没再让师父收徒,而是把这小孩养在了自己的小院,还给他起了个名字,萧乘风。

    随着萧乘风年纪渐长,他卓绝的武学天赋也展露出来,萧瑟教他的东西根本不够,便又一次起了让萧铭收他为徒的念头。

    或许年纪渐长,人总是在慢慢平和的,萧铭总能想起当初跟沈剑的好来,又或许是萧乘风同萧铭实在不一样,萧乘风唯萧瑟马首是瞻,任何人说的话都不管用,只有萧瑟,让他往东他绝不会往西,偶尔萧铭旁观冷笑,怀疑萧瑟让萧乘风去死,下一秒他也能毫不犹豫地奔赴黄泉。

    于是萧铭只提了一句“你将来不要后悔”,便认下了这个徒弟。

    一年又一年过去,萧铭想起沈剑的次数越来越多,多到萧铭已经开始计划去哪儿找沈剑的时候,沈剑却带着个不到八岁的小女孩回来了。沈剑说这是他的徒弟,名为沈明月,只是家世有些复杂,不得不躲避一段时间,思来想去,还是教内最安全,想寻些庇护。

    这些年萧铭本就在后悔当初意气用事,没有跟沈剑开诚布公谈一谈,也后悔连倚天剑都没让沈剑带走,故而等沈剑回来,那些亏欠之情,便完完全全作用在了沈明月的身上。萧铭对沈明月充满了纵容,就连萧瑟都要避她的风头,不过萧瑟已经十六岁,成熟不少,丝毫不在意师父的偏宠。萧乘风一开始有过不满,也渐渐地放下心结,三人倒是相亲相爱。

    春去秋来,马上便要到沈明月该行及笄礼的十三岁生辰。

    及笄礼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是大事,这说明她长成一个大姑娘了,因而沈剑和萧铭要好好商量怎么操办,只是在这件事上,俩个人产生了分歧。

    因为萧铭想将教主之位,传给沈明月。

    “我看你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沈剑生气得很,他衣袖一甩,根本不想听萧铭再讲下去,“明月还不到十三岁,且不说能不能服众,你这样安排,可想过你徒弟的心情?”

    萧铭缓缓道:“乘风素来只听萧瑟的话,而萧瑟最听我的,明月不能服众,总该服我,眼下明月还小,再成长几年,那还会担心这些。便让萧瑟乘风分列左右护法,也刚好保护明月,何况以明月的身世,有了明教教主这一身份,任是谁想动她,都该掂量掂量。”、

    “明月不会留下,她还有别的事要做。”沈剑哼道。

    “既然明月拿了倚天剑,完全便可做下一任教主,我已经把告示拟好,明月生辰那天便会宣布,还是说……”萧铭顿了顿,继而又道,“师兄仍旧不肯原谅我?”

    “你简直不可理喻!”沈剑气道,“小时候你便偏执,如今竟还是如此!”

    两人这样吵着吵着,便动起手来。好久没有这样切磋过了,自打两人都成了师父,哪还有这样酣畅淋漓的时候。这么一打,好像又回到当初,萧铭憋着一口气想打过沈剑的少年时代。仗着此时殿里没人,打完后,两人都不顾形象地躺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我还当你这么多年游历在外,武功招式该退化了不少,没想到当年我打不过你,现在还是打不过。”萧铭看着梁上的雕花,喃喃道。

    沈剑转身,拿扇子敲了下他的脑壳:“我可是你师兄啊!”

    他敲人的手法熟练依旧,这句话出口,两人都笑起来。

    大笑过后,萧铭不住地咳嗽,引得沈剑惊慌,以为是刚刚切磋中伤了对方。

    “前些日子练功出了点岔子,内力运行有点滞涩,不用担心。”萧铭摆摆手,浑不在意。

    见他说得轻松,沈剑也放下心来,继续道:“我知道你对我有愧疚,但我本就无心教主之位,你反而是帮了我的忙。所以你的愧疚根本没有必要,明月更重感情,不会愿意因此同他们生隔阂,所以教主之位,你还是该给谁便给谁,没必要考虑明月。”

    “那倚天剑,便在明月及笄礼的时候给她吧。”萧铭应道。

    此事便不了了之。

    转而就到了沈明月及笄礼的前一夜,萧瑟萧乘风领命出教,还没有赶回来,沈剑萧铭便操办着这事,教内喜气洋洋,都在为明日的宴席做准备,却不想另一边,东厂的人暗中登了光明顶。

    其实以光明顶的防御,本不该这样轻易地被人登了上来,可惜教中出了内鬼,领着人神不知鬼不觉便到了光明顶。

    东厂来人百十个,个顶个都是数得着的高手,一看便是有备而来,没打算给沈明月活着的机会,萧铭见势不妙,便让沈剑带着沈明月离开,待此间事了,再给他们传信。沈剑本想留下同萧铭共同对敌,却被萧铭劝阻“我们自是无碍,可百密一疏,东厂来人这么多,你能保证明月不会受到一点伤害吗”。萧铭的话不假,一旦明月被抓住,那便处处掣肘,于是沈剑一咬牙,带着沈明月离开了。只是未曾想,东厂自有一套联系手段,大漠外也有追兵,师徒二人且战且退,很久才甩开了他们,不过自己也受了不小的伤,不得不南下休养。

    而光明顶也经历了一番苦战。

    萧铭不是吃素的,教内众人也不是吃素的,尽管萧瑟萧乘风二人都不在教内,东厂的人也节节败退,眼看就要全军覆没,萧铭身后左护法却照着他的后心来了一掌,萧铭只觉得后背一痛,接着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满脸震惊的看向身后。

    左护法是张无忌那一代便入教的老人,在教内有不小的威望,也想争一争教主之位,那一掌没留任何余力,自以为萧铭将死自己胜利,便要振臂一呼,召唤教徒。可他到底是低估了萧铭,以为萧铭一直被沈剑压着便没多少能力,却不想萧铭不仅没死,还仍有余力,脚尖一点借着左护法打下的力又反升空中,猛地一脚,便将他踢到地上丢着的长矛上,来了个穿肠破肚。不过左护法死前,硬是掏出一把短匕,又刺到了萧铭的胸前,鲜血霎时喷涌而出。

    萧铭冷哼一声,捂住伤口,尽力站直了身体,轻蔑地看着地上左护法撕成两半的尸体。

    只是这也只是萧铭最后的一点挣扎而已,他支撑着看着教内众人将东厂的人杀没后,威慑地看了看众人,其他人都低头避开了他的锋芒。尽管知道教中叛徒不止左护法一人,萧铭此时也没有其他力气去整治,只强忍着疼痛,回殿中疗伤。

    左护法是萧铭为数不多也信任的人,自然知道萧铭最近练功出了岔子,内力运行不畅,那一掌不留余力之下,萧铭内力逆行,伤口鲜血止不住,染满了身子下的长椅。

    萧瑟和萧乘风本是领命出教,又因为明日是沈明月十三岁的生辰而转路去买了些她爱吃的小玩意儿,故而姗姗来迟,然而两人赶到,只见光明顶满地的鲜血。

    猝不及防对上这样的场景,两人大惊,怀中抱着的慢慢的吃食玩意儿也滑落在地上,没人有心思去捡。

    “两位公子快去看看教主吧!”右护法悲痛的声音催促二人道,“教主,怕是不好了……”

    因为疑心还有其他内鬼,殿内无关的人都被屏退,此时大殿只有萧铭自己,右护法被派去为萧瑟萧乘风二人报信。待两人急忙赶到殿内,就见萧铭被处理过的伤口却仍止不住流着鲜血,他颓败地躺在那儿,已是进气儿少出气儿多。

    “师父——”两人跪在萧铭面前,想止血,想上药,双手颤抖着去捂那骇人的伤口,但在场的三人却都知道只是徒劳。萧乘风医术卓绝,已看出萧铭的将死之相。

    萧铭摇头艰难地勾起一个笑容,想让他们不用担心,却也清楚自己身体的情况,自知活不过今晚,便将今天发生的事大致交代了一下,嘱咐他们清理内鬼,末了,又断断续续地补充道:“教主就由萧瑟继任……不要怪明月,你们能帮便帮她一把……”

    这句话已经花了萧铭全部的力气,说完这话后,他缓了很久,大口大口喘着气想将疼痛压下去,将下一句话讲出来。萧铭的眼睛盯着挂在墙上的倚天剑,费劲地抬起手指了指,想再说些什么,可话未出口,手便无力垂下,然后再也没能抬起来。

    “师父!”

    两人的声音痛彻心扉,几乎掀开大殿的屋顶。

    第67章 江南好

    到底是新年, 满街的热闹气息。清河坊的大年初一,街上到处都是人,全是奔着庙会来的, 杂耍艺人演着猴戏引来阵阵拍手叫好,花满楼在逆流而来, 将准备的礼物举过头顶, 生怕被人群挤坏。艰难地穿过人流, 站到明月楼前,花满楼叹了口气,将身上衣袍的皱褶捋了又捋, 将礼物盒上不存在的灰尘拍了又拍, 又扶了扶根本没有歪的发冠, 才抬起右手,打算敲门。

    手抬起又放下,深吸气吸了又吐, 花满楼却仍有些紧张。昨日发生的事峰回路转,如梦一般, 他回小楼的路上,脚步都是飘的,花满楼站在门前,不自觉地笑起来。

    又深吸了一口气, 花满楼正待敲门, 门却从里面打开了,入目是沈明月笑盈盈的一张脸:“来了怎么不敲门?”

    她这样自然而然的一笑,倒将花满楼心底的那些紧张冲散了, 他笑着跟在沈明月身后。只是花满楼不知道,沈明月转身背对他后, 也悄悄松了口气,她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种身份的转变,照理两人之间是应该更亲近一些,可沈明月总有些不自在。所以沈明月一大早就醒了,心中的纠结让她昨日刚鼓起的勇敢面对的心又要退缩,她希望天不要亮,希望有什么杂事绊住花满楼的脚步。沈明月既盼望花满楼来,又担心他来了要说些奇怪的话。到底是两个人都没有经验,都紧张得很。

    好在大年初一,要做的事也多的很。

    明月楼在清河坊开了这么多年,同很多其他的商铺都有生意上的往来,还有些一直照顾她生意的老食客,按照以往的惯例,大年初一这天是要给这些人家拜年的。拜年礼不多,一坛自家酿的桂花酒,一条鲜活的大鲤鱼,一盒点心,再加一个精致小巧的红封,只是打包完后要一家家送过去,几乎一整天的时间便花在这上面了。往年都是沈明月四个人一起送,今年小茶找到了父母回了平江府,刚巧花满楼顶上了这个空缺。

    这和花满楼想的大年初一不太一样,不过他也没有什么意见,将手中的礼物放到桌子上,便做起了小厮的工作。他脚程要比小茶快得多,一次能送两家,再加上花满楼的轻功不错,有些需要到城东城西的人家便全交给了他。

    沈明月的伤还没彻底养好,还需要定时喝药,只是无论大家怎样心疼劝说,沈明月依旧提着礼盒,同大家一起进出明月楼来回送拜年礼。劝说无果,大家便把近些的食客交给她,并自觉地加快步伐——毕竟自己多送一些,沈明月便能少送一些。

    花满楼虽然是江南花家的七公子,却从不插手家里的事务,饶是他知道做生意人情往来是必须的,逢年过节家里的生意也会忙碌起来,却从来不知道原来要这么辛苦,若是不给长短工放假的店子还好,像明月楼这样的,便只能掌柜账房跑堂一起上,忙碌一天,才将将把该送的礼都送完。

    忙过了大年初一,花满楼以为第二日便会好些,结果沈明月却说忙了一整天,大年初二打算让大家都好好休息一下,让花满楼也在小楼里休整休整,于是花满楼登门的计划只得作罢。

    而到了初三初四初五,沈明月又说要准备起年后开店事宜,采买各种肉类蔬菜水果,还要换一批新的碗筷碟盘,年后还要再招个洒扫小厮,告示也得拟好贴出去,让花满楼过了年关再来。次次登门,次次都说忙碌,便是于感情一事上再迟钝,花满楼也察觉出来,沈明月是在躲着他。

    终于忍不住,花满楼还是不请自来,在初六这日登了明月楼的门。

    沈明月正在店里忙着,见到花满楼有些惊讶,只说让他先寻个地方随便坐坐,等她忙完了再来招呼。

    花满楼没说话,只上前去帮她搬着桌椅板凳,用实际行动证明着自己想陪在她身边的想法。沈明月一愣,到底是没再说什么,只随他去了。

    待到所有的事情忙完,两人都出了一头的汗,一同坐下休息。

    沉默在两人中间蔓延,最终还是花满楼先开口:“你……是不是在躲着我?”

    他的话直白,沈明月也坦诚应“是”,她将水杯递到花满楼的手边,自己也拿起一杯小口喝着,温热的水流进胃里,倒是舒服了不少。双手捧着水杯,沈明月侧头看他,有些勉强地笑:“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你。”

    说着,沈明月看看四周无人,李安歌和阿风都在后厨打扫着卫生,便站起身来,有些纠结地在花满楼面前踱步,一边表达歉意,解释着自己的逃避:“对不起,我总觉得,一旦相互喜欢后,好像关系就该更近一步,可是我有点不自在,不知道该怎么进一步,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你,可能我没有过亲密关系,所以充满了不知所措……”

    沈明月不知道花满楼能不能理解,她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亲戚长辈,店里的大家和来去的武林朋友都不会陪着她听她讲些心事,于是她便也习惯了有问题自己抗,自己撑起自己天,可如今,她自己的这片天空要有另一个人走进来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分享。沈明月话里的惶恐几乎要满溢出来,带着不安直击花满楼的心,让他感到心疼。

    “那就慢慢习惯如何?”花满楼诚恳提议道,脸上充满了包容与温和的浅笑,轻而易举便抚平了沈明月内心的不安,“就像从前一样就好,只不过,我希望你遇到事情不要把我当外人,能跟我讲,跟我倾诉也好,找我帮忙也罢,至少也让我能走近你的生活。”

    “……好。”沈明月点点头。

    花满楼松了一口气:“那我明天还能来店里吧?”

    “可以。”沈明月终于也笑起来。

    得到沈明月的首肯后,花满楼便继续到明月楼报道。本还有些奇怪花满楼日日登门的李安歌也察觉出些不对劲来,笑着打趣沈明月道:“我们明月楼,是不是要迎来一位新掌柜了?”

    李安歌说完,又赶忙否定自己:“不对不对,掌柜的只有你,不过掌柜的‘内人’这个名头或许有人要顶上了。”

    李安歌眼中的暧昧和口中的调笑让沈明月羞红了脸。难得见到这样的沈明月,李安歌万分讶异,愈发想要打趣儿她,只是继续的话还没说出来,便被沈明月催着去柜台算账去了。将脸上的热意拍掉,沈明月长舒一口气,将心底那点不适压下去,又去忙活了。

    沈明月同意花满楼来明月楼慢慢习惯身份转变,花满楼便风吹不走雨打不跑地来这儿,活成了明月楼的第二个小厮。渐渐的,老食客们也觉出些不对劲来——这花七童放着好好的公子不做,干什么天天来明月楼跑堂呢?于是打趣的人便不再局限于安歌阿风,沈明月给客官送个水的功夫,一路经过的桌子都有人问她:“花公子怎么不来跑堂?”

    虽然性格好,可作为江南首富的七公子,再加上他不凡的气质,搁在以前,食客们是万万不敢这样随意地打趣花满楼的。可当这位七公子成了明月楼掌柜的相好,那可就不一样起来,毕竟他们都同沈明月相熟,自是知道这位掌柜的是个开的起玩笑的活泼性子,往日不敢对花满楼开的玩笑,顾忌着沈明月未出阁不敢讲的话,此刻都敢讲出来——谁让你们理亏呢?诚然经商之人没那么保守,可到底是未出阁的未婚女子,还生得花容月貌,自古以来,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凑到一起,不论事实如何,那女子定是要被看轻几分,旁人也便不在意这个女子的心情和名誉,调笑的话不带脑子便能脱口而出。

    若一次两次沈明月还能笑着应对,次数多了,沈明月非但没有习惯,反而心里更加别扭——把花满楼暧昧地说成她的裙下之臣,这算什么事儿啊?何况相熟的食客便罢了,还会顾及些情面,带着善意地祝福或打趣儿,可沈明月时常也能听到那些人的窃窃私语——

    “你说花满楼看上沈掌柜什么呢?”

    “沈掌柜长得又美又擅长经营,花满楼喜欢她不是很正常?”

    “可那可是江南花家,不知道能顶上多少个明月楼呢!何况花满楼又是个瞎子,他能知道沈掌柜长得美不美?”

    “你们懂什么,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那最重要的自然是夜里……”

    “嘿嘿嘿……”

    心里藏着事儿,吃饭便也没以前那么香了,沈明月的伤本就得慢慢养,饮食营养还供不上,便日渐消瘦下去。

    又过了几天,元夕刚过,萧乘风也回到了明月楼。

    自打除夕走后,萧乘风便一直没有出现过,若不是他走前留好了一个月药方,嘱咐李安歌给沈明月煮药,估计沈明月早早便该换个郎中给她诊治了。

    只是萧乘风刚见到沈明月,便狠狠拧起眉头,问道:“你没好好吃药?还是谁伤了你?”

    萧乘风实在想不到,他走之前沈明月的精神状态和身体素质分明都好了不少,怎么他离开半月,她就成了这个样子。

    沈明月只是摇头:“我有按时吃药,其他的没什么。”

    听着她模糊的回复,萧乘风更加皱眉,既然这样,那没理由她反而消瘦了不少,只是到底不是当年那个凡事都要跟他讲的小女孩了,萧乘风只得自己询问。只是话还没说出口,便听到门口李安歌语气随意地笑道:“花公子又来了啊?”

    李安歌语气中透露出的熟悉让萧乘风觉得不对劲起来,分明他走之前,李安歌对花满楼还是尊敬有余亲近不足,怎么这才过了半月,就这样随意起来?而李安歌的下一句话更让萧乘风不得不细想这件事:“掌柜的在后院呢,公子直接去找她便是。”

    为什么李安歌默认花满楼是来找沈明月的呢?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呢?萧乘风更加疑惑,就见花满楼抱着花盆走了进来。

    想是没料到这里还有另外的人,花满楼脚步微微一顿,静心一呼吸的时间后微笑道:“原来萧公子也在这里。”

    萧乘风也微笑,只是话里却带着刺儿:“花满楼的感知果然不凡,便是瞎了也能认出我来。”

    花满楼并不恼,淡笑道:“我有些话想同明月讲,不知道萧公子可否行个方便,暂退一步?”

    他都叫起了“明月”,萧乘风愈发笃定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到底素养还在,他轻哼一声,便去了前门,把后院留给了两人。

    “你找我有事?”看着萧乘风离开后,沈明月有些不自然地撇过头,尽量不同花满楼对视。

    因为身体消瘦,沈明月的声音也有些虚弱,花满楼轻叹了一口气,低眉敛眸调整心疼的情绪,又举起手中的花盆,抬头对沈明月笑道:“我大哥几个月前送来了一盆花,说是西域的碧幻花,待成熟了每个夜晚都会开花,有安神镇静的功效。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养不好,非但不长叶子,还时不时枯萎一下吓唬我,我实在拿它没办法了,不知道你可愿意帮忙养?”

    他的语气充满了无措,惹得沈明月转头看他,又将视线移到那花上,惊讶道:“这世上还有花满楼养不好的花吗?”

    “我也不是万能的。”花满楼轻笑。

    说起养花这种事,两人之间的氛围便自然了很多。从花满楼的手里接过这株养在银盆中的碧幻花,沈明月眉眼弯弯,也起了些开玩笑的心思:“这可是西域也难得一见的碧幻花,估计花大哥花了重金才勉强搞到这一盆,估计整个临安都找不出第二盆了,花公子舍得这样送给我?”

    花满楼迈了一步,靠近沈明月,伸手抚上碧幻花的叶子,他的手轻轻柔柔,仿佛情人的手温柔抚摸,开口讲话的声音低低的,也如同情人间的呢喃絮语:“与其让它在我这儿枯萎,不如换个地方生机勃勃地活着,哪怕我需要远远地看着,只要我知道它活得很好,在盛开怒放,这样哪怕它不在我身边,我也心满意足了。”

    顿了顿,花满楼抚摸的手停下,看着沈明月微笑着继续道:“花如此,人也是。”

    他的话另有所指,沈明月一下子便领会到花满楼话中的内涵,她明白自己的状况令人担心,也知道她该调整心态好好相处,可是那对沈明月来说真的有些困难,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既被外人的话干扰,也为花满楼的态度纠结。沈明月时常觉得那些人没有说错,花满楼喜欢自己什么呢?越是这样怀疑,沈明月越想一遍遍推开花满楼,试图以此来验证他的真心,只是这样下去,势必两人要互相伤害。

    “对不起,”沈明月只觉得自己内心的阴暗在花满楼澄澈如明镜的眼中无处遁形,于是她只能拼命道歉,“对不起……”

    “不用道歉,你没做错什么,既然这段关系让你为难,不如就勇敢拒绝,”将手指放到沈明月的唇边,止住她又要说出口的道歉,花满楼微笑道,“我想说,不如我们还是做朋友吧?”

    “那你……不喜欢我了吗?”沈明月艰难道。

    花满楼摇摇头:“不,你要相信我的心,它始终是向着你的,我只是不想看你这样消沉下去,我希望我不会给你造成困扰。”

    “对不起,”沈明月只觉得自己所有的道歉都要在今日说完了,她的眼睛里浮现出泪花,“我只是面对你时,总觉得自卑,觉得惭愧,觉得相形见绌,因为你太完美了,完美到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是我才会惭愧自卑,”花满楼再一次摇头,缓缓袒露着内心的不安,“诚然外貌天生,诚然我不在意美丑,但总能听到身边人对沈姑娘的惊叹,因此我还是会想,若是能亲眼看看沈姑娘该多好,我生平第一次恨自己是个瞎子。”

    沈明月一怔,她认识的花满楼一直从容平静,早早便于自己的目盲和解,并用心感受着睁眼看不到的美,他会听鸟叫虫鸣、雨落风起,也会感受春天柳叶混着泥土而来的湿润气息,他一直都是满足且安乐的,这还是第一次,沈明月听他说,他恨自己是个瞎子。

    看着花满楼脸上的怅然,沈明月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头一次牵起花满楼的手,带着他的手一点点抚过自己的眉毛、眼睛、鼻梁、嘴巴,然后轻声问道:“这下你知道了吗?”

    指尖下的皮肤细腻光滑,伴着吞吐的温热气息,抚过花满楼的手指,也抚过他的心间,只是他还来不及对此做出什么反应,就听见身后一个震怒的声音传来:“你们在做什么!”

    第68章 鲜衣怒马少年时

    萧乘风的声音自门口愤怒地传来, 将沈明月二人的距离拉开。

    本就因为做出牵手的动作而感到羞涩的沈明月更加难为情,本能地便想躲到花满楼的身后,而花满楼也正因为沈明月的大胆而怔然, 此刻骤然被放开了手,便失力般垂下, 身体不听使唤一般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两人的关系很明显在他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发生了改变, 刚刚的亲昵让萧乘风感到愤怒, 仿佛自己被背叛了一般,而她躲避的姿态更是让他难堪,明明他们才是最亲近的人, 怎么反而被一个外人介入了呢?

    这么想着, 萧乘风大步向前, 一把将沈明月从花满楼的身后薅出来,将她拽到自己的身侧,带着满目的敌意看着花满楼。

    萧乘风虽然美得摄人心魄, 但却并不矮小,相反, 他比花满楼还要高一些,且相比较花满楼如水般包容温和的气质,他更像冰,寒气逼人, 一个眼神过去便会让人浑身一凛。

    沈明月有些害怕萧乘风生气, 但这样的钳制让人不适,于是她拧紧了眉头,带着挣扎:“你弄疼我了。”

    花满楼也紧跟着眉头一皱, 语气里带着些不容置疑:“放开她。”

    萧乘风冷哼一声:“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对我这样说话。”

    “我们什么关系, 用不着你来质问吧?”花满楼还没回复,沈明月倒是先反驳起他来。在她看来,和花满楼之间是两人的私事,萧乘风一个不过认识几月的外人,实在没有质问的必要。沈明月承认自己的内心有一点针对他隐瞒的不满存在,可到底是觉得他确实没有介入这件事的立场。

    哪知道沈明月的话刚一出口,便激怒了萧乘风,他一脸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她:“我为什么不能问?除了你师父爹娘,我是最有资格问的,你知不知道……”

    余下的话被他吞下去,倒引来了沈明月的追问:“我知道什么?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萧乘风不答,握着沈明月手腕的手心却更加用力,一脸悲伤地看着她,仿佛在透过她的脸找着过去的痕迹。

    他的沉默引来了沈明月的怒火,手腕的痛意愈发强烈,沈明月扭头看向花满楼。明明只是感受到她的视线,花满楼却瞬间理解了她的意思。花满楼上前一步,手猛地一劈,失神的萧乘风猝不及防之下放开了手,沈明月恢复了自由,站到花满楼身边,三人隐隐形成一二对峙的状态。

    “既然我们才认识几个月,就更没必要在我和他的私事上浪费时间了。”沈明月既有些无奈也有些不耐,冷漠道,“既如此,萧公子请便吧。”

    “你和他是私事,在我这里就是萧公子?”沈明月脸上的冷漠刺痛了萧乘风,他突然“哈哈”一笑,笑声里却多了些自暴自弃,“那就这样吧!”

    伴随着他的话,一个黑色的小药瓶丢进了沈明月的怀里,她拿着药瓶问道:“这是什么?”

    “解药。”萧乘风道,“忘忧散的解药。”

    “我……可以想起来了?”她苦求许久的事突然变得唾手可得,沈明月反而犹豫起来。

    “你可想好,”萧乘风盯着她的双眼,“你想起来的事情可能让你痛苦……也一定给你的现状带来改变。”

    最后的半句话,萧乘风是对着花满楼讲的,他有些隐秘地希望花满楼劝阻沈明月,却只看到花满楼微笑对沈明月道:“不要怕,想做就去做,我会一直在这儿陪着你。”

    沈明月拎起裙裾,握着药瓶回到床边,透过窗外的光看着药瓶中的那颗小小的药丸,花满楼和萧乘风都在门外安静地守着。花满楼温和的话语仍在耳边,沈明月心一横,将药丸塞进嘴里,用水送了进去。

    失去意识之前,沈明月隐隐约约听到萧乘风对花满楼道:“等她醒来,或许你就成了那个‘外人’。”

    花满楼笑道:“至少这一刻,我在这儿陪着她。”

    ******

    “这是我师弟,明月要记得喊师叔哦。”沈剑领着不到八岁的沈明月,指着面前的人笑眯眯地叮嘱。

    面前的男子高大得很,虽然他尽力在笑了,可到底是有些吓人。不到八岁的沈明月头上还扎着两个朝天揪,有些怕生,但记起路上师父的叮嘱,还是努力扬起一个笑容,身体紧绷着怯生生道:“师叔。”

    萧铭笑着应好,从袖中掏出一支发簪递给她,那发簪上的蝴蝶栩栩如生,翅膀随着他的动作微微翕动,仿佛真的要飞起来一样。沈明月既喜欢又有些迟疑,侧头看向沈剑征求他的意见。

    萧铭本想直接将发簪别到女孩的头发上,可左看看右看看对着两个小揪揪也无从下手,于是微微一笑,轻轻牵过沈明月的小手,将那支发簪放到她的手心,一边说着“不用管你师父,你喜欢就拿着”,一边又将身侧的两个少年推到沈明月的面前,介绍道:“这是你大师兄萧瑟,这是二师兄萧乘风。”

    两个少年站在那儿,是不一样的气质。

    萧瑟已经十六岁,身形已经出落得颀长,五官英俊而大气。英挺的剑眉配合如寒星般凛冽的眸子,显得他的气质更加卓越成熟。他的身上不见一丝毛躁,也没有对着一个八岁孩子的不耐,萧瑟先微笑着伸出手,摸摸沈明月的头:“你好呀,小明月。”

    头顶的手掌温暖又舒适,话语也轻柔得紧,仿佛生怕吓到她,或许是感受到他身上的善意,沈明月的笑容自然了很多,身体也没有面对萧铭时的紧绷:“大师兄!”

    萧瑟微微点头,“嗯”了一声,又看向旁边的萧乘风。

    顺着他的视线,沈明月也侧头看去。只一眼,沈明月的脸上便涌起红霞,呆呆地立在原地——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过去一年多的经历,让沈明月见过不少美丽的人,有的妖娆妩媚,一个眼神便勾得人心潮澎湃,有的清澈纯净,举手投足都是温婉,有的明艳大方,笑声清脆悦耳……可从来没有人,像萧乘风这般,单凭五官就这样摄人心魄。萧乘风的五官立体而精致,面部平整,轮廓清晰,尤其是那双眼睛,是沈明月见过的最特别的眼睛,睫毛浓密纤长,翘起的弧度如同天上美丽的弯月,睫毛下是令人沉溺的双眸,如同宝石一般碧蓝澄澈,闪着光芒,像是误入这里的精灵般神秘。尽管萧乘风也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却已经美得令人失语惊艳,可他的美并不是雌雄莫辨的美,他的美丝毫不会折损他的男子的特点,他的气质冷峻而漠然,令人有些敬畏。可沈明月沉迷在那双眼睛里,脸上飞霞仍在,脚下不自觉向前走了一步。而下一刻,她便听到那高挺地鼻梁中发出“哼”的声音,那双令她痴迷的眸子中也满是不屑厌恶,薄薄的双唇中轻轻吐出两个字:“蠢货。”

    沈明月脸上的绯红迅速褪去,血色尽失,无措地立在原地,呐呐小声喊道:“二师兄……”

    “我可不是你师兄。”萧乘风又哼了一声,他可不像萧铭那样觉得亏欠沈剑便努力对沈明月好,也不像大师兄那样是个心软的老好人。诚然面前的小女孩长得玉雪可爱,萧乘风看着她头顶上跟着动作一晃一晃的两个发揪只觉得笨拙愚蠢,又看着大家把她围起来一个个介绍的情景,更是觉得她像个误入人间的小猴子,旁人都在围观,她便努力地表演——没看到她都那么怕自己了还努力扯着讨好的笑容吗?

    萧乘风的话令沈明月更是难堪,她有些惶恐,立刻便想要道歉,只是话还没说出口,就见那个傲气的少年突然一个趔趄,往自己面前晃了几下。原来是他被萧铭从背后踹了一脚:“说什么呢,一点也没有礼貌,要好好照顾师妹知道吗?自去思过堂领罚。”

    说完,萧铭也不管又哼了一声才离开的萧乘风,笑眯眯地安慰沈明月道:“别理他,你还有大师兄呢,你大师兄脾气好的很,长得可比你二师兄帅多了,咱不理他。”

    一来就跟人家结了个梁子,还害得二师兄受罚,沈明月急得快要哭出来,赶忙道:“师叔,不是二师兄的错……”

    萧瑟有些无奈师父又罚了乘风,却也了解两个人的脾气,因而笑得温和又包容。从袖子掏出提前准备好的糖果放到沈明月的手里,萧瑟蹲下身子,轻轻拍拍她的后背,平视她的眼睛,解释道:“不用怕,师父没有生气,只是两人一贯这样相处罢了。至于乘风,他脾气有些坏,人却是很好的,慢慢相处下来,你便知道了。”

    萧瑟的话赶走了沈明月心中一部分的不安,手心中的糖果坚硬却圆润,沈明月握着,在陌生的环境中下意识寻找最亲近的人求助,接着便看到沈剑走到她的身边,拍拍她的肩,莞尔道:“没关系,乘风也是个好孩子,明月要好好跟师兄们相处哦。”

    第69章 鲜衣怒马少年时

    就这样, 沈剑带着沈明月在明教安顿了下来。

    明教在西疆沙漠的一片绿洲之中。这片绿洲不小,因而除了明教,周围也有几个城镇村庄。虽然武林上总将明教称作魔教, 可普通百姓才不了解这些,也不在意这些, 他们只知道, 若是有什么风沙危险, 有什么猛兽夜袭,有什么异国攻打,找明教的人准没错。因而在西疆沙漠这样的地方, 明教倒是更像城主一般的存在了。

    沈明月从来没来过沙漠, 这同她呆过的繁华京城和江南水乡都不一样, 在京城的时候她还懵懂而天真,很少出门玩耍,记忆里便是自家庭院的地方, 而辗转到了江南水乡,她被困在小小的凤栖楼, 抬头只看到那小小的四方的天空,可这里不一样,这里的天地是那样的广阔而自由,头顶有时有猛禽盘旋俯冲, 星空也是那样的广袤而璀璨, 在这里,只觉得自己是那样的渺小。

    当然她也确实渺小,比如此刻。

    因为记着师父“跟师兄们好好相处”的嘱咐, 虽然沈明月能明显感觉到二师兄对她的不满,还是硬着头皮, 主动去跟他们交好。

    “二师兄,你饿不饿?”站在树下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设,深吸了许多口气,沈明月才终于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二师兄,你不用练功的吗?”萧乘风没有答话,沈明月却没有放弃,她谨记着师父的教导。八岁的沈明月因为营养不良,个子较同龄的小孩本就算矮小,此刻站在树下,在繁密枝叶中认真搜寻着被遮掩得严严实实的萧乘风,仰得脖子都酸了。

    等了好久都没有回复,沈明月都要以为萧乘风睡着了:“师兄,师父让我给你带了苹果,我放在树下了,你记得吃哦。”

    树下的声音比树枝上的鸟儿还要聒噪,萧乘风将盖在脸上的树叶拿掉,不耐烦地拨开树叶向下看去,不期然对上一个惊喜的小脸。

    “你没睡着啊师兄!”沈明月惊喜地喊道。

    又是蠢蠢的两个发揪随着动作摇晃,只是头发黄黄软软的,眼睛虽然大脸颊上却没什么肉,衣服长短倒是合身但袖口却有些大,露出的手干瘦干瘦的,个子也矮小,衬得那头大得很,像个滑稽的矮冬瓜,不对,冬瓜比她胖乎些。萧乘风蹙眉看了她一眼,心想这小孩怎么做到的他的不耐烦都这么明显了还能主动过来招惹他,又想她是怎么做到这么瘦小的,难道师伯没给她吃饭吗?

    他为什么会关心她!把身体又掩回茂密的枝叶后,将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开,萧乘风随手揪了一个树上的果实,看也不看地上的人,漫不经心往下一丢,接着便听到“哎呦”一声。

    沈明月猝不及防被他砸中,揉着自己的脑门,委屈道:“师兄你做什么啊……”

    “拿走吧,我不吃,”萧乘风冷漠道,接着又补充,“说过了,我不是你师兄。”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同萧乘风搭话,便被他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沈明月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一双手拿起被小心放在树下干净树叶上的苹果,用衣袖擦了擦,然后微一用力,“咔嚓”一声响后,香甜的果汁溅开,苹果便一分为二了。那只手上青筋微微凸起,手指修长白皙,握着其中的一半苹果,另一只手将剩下的一半苹果递到了沈明月的面前。

    沈明月正在不知所措的状态,顺着那半个苹果和那双手向上看去,就见到萧瑟对她微笑。或许是萧乘风实在太过冷漠而萧瑟又实在温和,有了他的对比,哪怕沈明月才同萧瑟认识不长时间,也仿佛见了主心骨一般,像每个受了委屈只敢对着亲近的人表述的小孩,立时便红了眼眶。

    萧瑟温柔拍拍她的头,轻声道:“我们一起吃就好了,不要难过。”

    他的声音有安抚人心的力量,瞬间便让沈明月平静下来。沈明月破涕为笑,接过苹果咬了一大口,含糊道:“谢谢师兄!”

    苹果甜滋滋的,甜到沈明月心里。

    “走吧,今日的功课还没有做的,该写的大字还没有写。” 萧瑟牵起沈明月的手,说完,又不动声色地瞟了树上的萧乘风一眼,故意道,“有些人,就让他长在树上好了。”

    听着他的话,沈明月又咬了一口苹果,借此掩盖自己的偷笑,两人的手握着,另一个手都拿着苹果,沈明月只到萧瑟的腰,蹦蹦跳跳地跟在他的身边,渐渐远去了,夕阳将两人的背影拉得老长。

    两人走后,倒是萧乘风跳下来,发泄情绪地踢了树干一脚,嘴里嘟囔道:“那明明是我师兄……”

    等沈明月习完大字从书房里出来,天已经黑了。

    “师兄去忙吧,不用管我!”沈明月信誓旦旦保证,“我认得路,能自己回去。”

    萧瑟莞尔:“我们小明月这么厉害呀。”

    虽然不放心沈明月,但来信实在紧急,萧瑟不得不立刻动身去一趟沙漠深处,实在没法将她送回去,左右是在教中,虽然地方有些大,但都是些自己人,故而便叮嘱了沈明月几句,目送她离开了。

    沈明月并不胆小,也记得路,但黑夜到底是有些可怖的,何况回屋的路并不算近,少说还要走一盏茶的功夫,可在大师兄面前把大话都吹下去了,沈明月便硬着头皮踏上了回去的路。

    “只看路不看树,只看路不看树……”一边走着,沈明月嘴里一边碎碎念着。倒不是说有什么忌讳,实在是在黑夜里树影摇动得更加吓人。

    可或许是怕什么来什么,沈明月正沉浸在自己的碎碎念中,突然听到一个音调拖得很长的气若游丝的声音响起,仿佛什么幽魂一般缠绕在她的身边,惹得她汗毛直立。沈明月停下脚步,慌乱地环顾四周,只觉得每棵树的枝叶后面都藏着一个人。

    就在沈明月四下打量的时候,那幽灵一般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周围变得无比寂静,她刚要松一口气,突然一声凄厉的嚎叫划破长空,沙哑又刺耳。如同按下了什么开关,沈明月拔腿就跑,无头苍蝇似的乱窜,想要逃离这个恐怖的地方。

    “胆子真小。”萧乘风从树后面走出来,嗤笑了一声,看看她远去的方向,脚尖一点,跟上前去。

    一阵头也不抬地撒腿狂奔后,沈明月也耗没了力气,瘫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她到明教不过半月,还没把整个地方逛遍,好多地方都不熟悉,如今停下来,才意识到这里的陌生。好在沈明月是循着光亮来的,此刻哪怕不认识路,这屋子周围燃着的蜡烛也足够给她带来安全感。心里说着抱歉,颤抖的手伸出去取了一支蜡烛,强忍着恐惧和身体的疲惫,沈明月又一次踏上了回去的路。

    萧乘风的轻功很好,悄无声息跟了她一路。不过沈明月的淡定让本以为能看到沈明月大哭大叫的萧乘风有些失望,他撇撇嘴,从房顶上跳下来,丝毫没有自己才是始作俑者的心虚,故作不解地问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身后突然出现的声音比刚刚的寂静更令人害怕,沈明月手一抖,蜡烛滚烫的蜡油便滴在她的手上,惹来她身体一颤。可当她扭头看到萧乘风的时候,根本顾不上手上滚烫痛感,她突然大哭不止,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落到她的衣襟上,很快浸湿了一片。因为懂事地知道萧乘风对她的厌恶,沈明月没有往前,她只是抓住自己衣服,站在原地,哭得喘不过气。

    她突然的眼泪让萧乘风头脑发懵,他不明白为什么刚刚观察了很久她都平静得很,他都以为沈明月的胆子大得很,并不在意这点捉弄了,却在他出现的时候哭得这么惨烈,这么……让人有些愧疚。

    萧乘风有些不自在道:“别哭了。”

    沈明月没有回话,依旧流泪。

    萧乘风抓了抓头发,有些烦躁地意识到眼下的事情超出了他的掌控。他上前一步,略带些嫌弃地捏住了沈明月的袖子,别扭道:“别哭了,我送你回去。”

    “师兄……”沈明月抽抽噎噎地喊着。

    这下萧乘风也顾不上说自己不是她的师兄了,只哼了一声,接过她手中的蜡烛,替她照亮前路。

    这个地方其实离沈明月住的地方不远,只不过她从来没来过才觉得陌生,其实若是站到这间屋子的屋顶上,便可以眺望到她师父沈剑的屋子亮起的灯,若是目力好些,说不定还能看到沈剑在做什么。

    难得有些心虚,萧乘风便没有对沈明月冷嘲热讽,也照顾着沈明月的脚步没有走得很快,两个人慢慢地走着,手中的烛火是唯一的光亮。

    “师兄……”沈明月呐呐喊道。

    可到底还是在心底里不喜欢沈明月,此刻见她没有流泪,稍微平复了情绪,萧乘风那些不耐又涌了上来:“做什么?”

    “没,没什么……”刚鼓起的勇气几乎又要烟消云散,借着黑夜看不见萧乘风的脸色,沈明月便装作不知道他的不耐,赶忙道,“就是想谢谢师兄,送我回来。”

    “哦。”萧乘风的那点不耐又因为沈明月的道谢消散了。

    见他应了,沈明月又试探着踏出了一步:“我以为我不怕黑的,我自己也走过夜路,可是我还是被吓到了,要不是师兄……”

    她越说越带劲,越说越往萧乘风心虚的地方戳,于是萧乘风打断她:“安静!”

    “好的师兄。”沈明月道。

    “我不是你师兄。”萧乘风反驳。

    “你是。”沈明月执拗道。

    看着前面亮着灯的大门,萧乘风知道那便是师伯在的屋子了,自己的小把戏骗骗毫无察觉的沈明月还可以,对上沈剑,萧乘风还真有些担心会被他看出来。于是萧乘风停在门口:“你自己回去吧,我走了。”

    说完,也不顾沈明月的劝阻,脚尖一点便施展轻功离开了。

    “不是说在萧瑟那儿习字?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还是乘风把你送回来的?”沈剑早就听到了两个人的脚步声,站在门口等着他们。

    沈明月有些心虚地看着沈剑,呐呐道:“走错了路,便回来晚了……”

    沈剑知道她在怕自己会责怪她,叹了一口气:“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担心你,毕竟太晚了,你又还小,对这个地方也不熟悉。”

    见沈明月只是低着头沉默听训,沈剑有些无奈,转移了话题:“跟两个师兄相处的好吗?”

    “很好!”沈明月抬起头来,笑道,“今天大师兄带我习字,还教我画画,说我有什么想看的书可以去他那儿找,至于二师兄……”

    回想起吃到自己肚子里的苹果,沈明月想着他送自己回来,应当也是面冷心热的人,二师兄根本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冷漠不近人情,补充道:“今天是二师兄送我回来的呢,师父你看他走的时候明明可以很快,回来的时候却迁就我慢慢走的,二师兄也是个很好的人啊。”

    “那明月,你想习武吗?”沈剑笑眯眯的,“像你二师兄那样,也可以走得很快。”

    沈明月本来还在想要说些什么来证明自己有好好听师父“好好和师兄们相处”的话,就被沈剑的话打断止住了话头,她的脸上带着小心和不敢相信,又确认道:“我……也可以吗?”

    “当然可以。”沈剑有些叹息,他希望沈明月可以不那么小心翼翼地对自己,可也明白他们二人其实也只相处了从江南到西疆的路上的这段时间,她对自己仍然带着讨好是能理解的,尽管她本不该是这样的。又叹了一口气,沈剑摸摸她的头:“你既然喊了我师父,那自然是也该跟着我习武的,只要你想学,那我就教你。”

    “我想学!”沈明月大声应道。

    “那明日开始,你也要早起了哦。”沈剑点点她的鼻尖,笑道。

    “好!”沈明月眉眼弯弯。

    第70章 鲜衣怒马少年时

    沈明月已经八岁, 习武有些晚了,不过好在她的根骨不错,进步倒是飞速, 再加上她身形瘦小,体重也轻, 在轻功上尤其有优势。

    自打沈明月开始习武后, 倒是同萧乘风相处的时日变多了起来。原因倒不是说萧乘风对沈明月的态度变好了, 而是上次萧瑟被急信喊走后,本就打算将下任教主传位给他的萧铭有意锻炼他,便将更多的教中事宜安排给他, 因而萧瑟更忙了。再加上他已经十六岁, 不需要再跟小豆丁一样每日练基本功, 故而沈明月时常十天半个月见不到萧瑟。

    “明月这孩子,倒是很有天赋。”殿外萧乘风正在练剑,沈明月在一旁踩着梅花桩, 殿内沈剑和萧铭正在对弈,又落下一枚白子, 萧铭感慨道。

    听他说着,沈剑将视线投向殿外的小女孩。梅花桩是前不久才夯到地里的,有高有低,前后距离有宽有窄, 沈明月踩在上面, 却丝毫不觉得害怕。她好像天然就熟悉这里,迈出的每一步都谨慎又平稳,木桩在她的脚下, 稳稳地托着她轻盈的身体。

    诚然沈剑为了照顾沈明月刚刚入门而将那木桩做得粗了些,可那最高的木桩都高过了沈明月的个头, 而她却没有半点怯意。有时候沈剑会惋惜,萧乘风的根骨已经是他见过的最优秀的了,而得益于沈明月父母的天赋,她的根骨并不输萧乘风,若是她早些习武,或许能成第二个萧乘风也说不定。只是可惜,到底是晚了几年。想到这儿,沈剑便有些悔恨自己当初那么干脆离了京城,若是早些知道发生的事儿,或许明月也不用在凤栖楼受那么多苦,她或许也就像她母亲那样长成泼辣大方的性子。

    沈剑带沈明月回到明教,一方面是觉得明教一直隐于人迹罕至的大漠会安全一些,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能多带她认识些不同的朋友,让她不至于总依靠着自己。

    沈剑扶额叹息,不是说反感她依靠自己,只是沈明月的依靠,不太一样。

    沈明月的依靠,有一些讨好在。

    从江南水乡到西疆大漠,为了照顾沈明月的身体,沈剑雇了辆马车,走得很慢,花了三个月余才到了明教。这一路上,沈剑也对沈明月有了大概的了解,她跟曾经那个香香软软的襁褓里的小婴儿完全不一样了,她变得谨慎瑟缩,身上竖着刺,可那刺却软软的,根本不能保护自己。

    沈剑有些想问问她在凤栖楼都经历了什么,又担心那会再次揭开她的伤疤,便只能将问题压下去。他是能说会道的人,可对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到底是有些茫然,便只能尽可能地去买些她喜欢的衣服或者是吃的,用物质上的东西来弥补。只是沈明月收到这些后,尽管高兴,可是高兴里却充满了惶恐。每次沈剑买了东西给她,第二天沈明月一定会早起,“伺候”他穿衣或者用饭,赶路其实很辛苦,沈剑看她强忍着哈欠做这些不需要她做的事,都会心疼。可无论说了多少回,沈明月依旧固执地做这些事,好像生怕沈剑会丢下她,以此来证明自己还是有些用处的。

    有次更是令沈剑印象深刻。

    不出意外的情况下,沈剑一般会选择客栈过夜。沈明月的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沈剑顾虑她的安全,都会开一间房,沈明月睡床上,他在地上打地铺。第一次住店的时候,考虑到一路奔波,沈剑打湿了毛巾想给沈明月擦擦胳膊和腿,可他刚抬起手想给沈明月挽袖子,就见沈明月认命一般将手往前一伸,紧闭着双眼视死如归一样。

    她竟然以为自己想要打她?!

    她为什么会这样想自己?沈明月的反应让沈剑有些哭笑不得,可当他撸起她的袖子,看到上面交错的伤痕后,那点好笑就变成了愤怒。

    “谁伤的你?”沈剑问道。

    沈明月被他的态度吓到,以为他在怪自己,眼泪立刻便流了下来,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沈剑深吸一口气,尽量平复着自己的愤怒:“不怕明月,你告诉师父,谁伤的你好不好?”

    沈明月一边哭着求他不要丢下自己,一边断断续续地将过往的经历讲了清楚。

    六岁生辰那天,沈府被上下抄斩,只有沈明月侥幸逃过一劫,可惜她却流落进了凤栖楼。凤栖楼是江南地区最知名的青楼之一,凤栖楼的花魁能引得京城的贵客南下流连。所以凤栖楼的名气一半是楼里各种各样的美人引来的,另一半则是官商勾结,借此掩护。而沈明月逃亡那天,刚好昏倒在了凤栖楼的后门,那老鸨见色起意,觉得沈明月长成后一定是个美人胚子,到时候便可以给楼里带来不少的收益,故而哪怕明知沈明月穿着打扮不是平常家庭,也悄悄将沈明月留下了。

    凤栖楼不养闲人,哪怕是个六岁的小孩,也不可能白喂饭慢慢等她长大。于是为了更好地压榨她的价值,也为了让沈明月更好地融入这个环境,沈明月便被老鸨派去给花魁做了丫鬟。

    沈明月不过六岁,还自小便不曾做过什么活儿,哪里能真的做什么丫鬟的事,老鸨只是想让她多看看花魁是怎么对待客人的,将来自己顶上的时候,便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好在花魁姑娘也没有真把她当丫鬟。

    沈明月到的时候,花魁姑娘正在修建着客人送她的魏紫,这分明是牡丹中最顶级的品种,可花魁姑娘修剪起来却毫不手软,咔嚓便将她看不顺眼的花朵剪下来丢掉了。沈明月站在门口,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总觉得下一瞬那剪刀也会剪到自己的身上。

    看见沈明月畏畏缩缩的样子,花魁姑娘嗤笑一声:“我知道鸨母为什么要送你来给我做丫鬟,既然来了,那就乖巧些,安分些,我屋里平常也没什么人,就一个结草在这儿候着,你同她相处好就行。”

    说着花魁姑娘又把剪刀一丢,接过结草递来的帕子净了净手,懒洋洋对沈明月道:“把这盆花抱到后院丢了吧。”

    “啊?”沈明月呆呆的,还没有反应过来,结草便把那盆花塞到沈明月的怀里,催促她快去。

    她不理解为什么这么好的花儿要丢掉,可还没等开口,结草就推着她转身,两人一同迈出了房间。等掩上门,结草也嗤笑道:“姑娘不喜欢牡丹,那些人连姑娘喜欢什么都不知道,就敢来献殷勤。”

    “姑娘很好的,你只要听话就可以了,”看沈明月呆呆的,结草捏捏她的脸,又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才从袖子中掏出一小块糕点,塞给她,自己也往嘴里塞了一块,含糊不清继续说着,“看你憔悴的样子,就知道这几天鸨母肯定没好好让你吃饭,现在离饭点儿还有些时候,你先垫垫,我一会儿带你去吃好吃的。”

    沈明月不知道别人在青楼里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待遇,但她咽下口中香甜软糯的糕点,多日里的惶恐不安神奇被抚平了一些。

    花魁姑娘名唤乔木,一个很奇特的名字,甚至同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可她偏偏就是这么叫了。乔木生得很美丽,不然也不可能成了鼎鼎有名的凤栖楼的花魁,而除了美丽,沈明月还见识过她的多才多艺,从对弈到抚琴,从唱曲儿到起舞,好像没有什么乔木不会的东西。而结草姐姐更加和蔼,相处久了沈明月才发现她的脑子好像有些不太清醒,其实是个呆呆的女孩子,很喜欢吃东西,荷包里会随时都有小零食,不忙的时候就会偷偷往嘴里塞一个,也给沈明月塞一个。结草明明比乔木年纪要大一些,明明结草才是丫鬟,可很多时候却是乔木像姐姐一样在照顾结草,并且甘之如饴。

    结草很喜欢乔木,很在意乔木,不允许任何人说乔木的坏话。有次沈明月和结草抱着鸨母新给乔木做的衣服和头饰,路过一个小院的时候,听到里面在说话:“鸨母又给乔木打了新头饰,嘁,一个女孩叫什么乔木啊。”而另一个声音回复道:“还不都是吸引男人的把戏么,你来得晚不知道,最开始鸨母给她取的名字叫紫鸢,偏她上一个男人的床就要解释自己叫乔木,那些狗男人还觉得这是耿直的情趣,便把这个名号打出去了。”“啊?那她还真有手段……”

    话还没讲完,结草连怀里的衣服也丢下了,直接推开门便要去打那个女人,惹来她的尖叫。

    沈明月认得那个女人,那是楼里另一个有名的姑娘,只是一直跟自家姑娘不对付。怕结草姐姐受欺负,沈明月也赶忙上前帮忙。

    “我家姑娘的名字是有好的寓意的,怎么到你嘴里就全是些脏东西!”结草拽着那人的衣服,质问道。

    “怎么是你这傻子!”那姑娘看见结草,喊道,“乔木对你好就真把自己当主子了?竟然敢对我大呼小叫,成天搁乔木面前汪汪的彰显忠心也就罢了,跑我这儿耍什么横!”

    结草虽然人傻傻呆呆的,可毕竟乔木屋里的活大都是她在做,因而力气却不小,不是两个娇养的姑娘能比的,很快便解决了战斗,胜利者一般哼着歌儿走出了小院。

    沈明月抱着衣服跟在她旁边,看着她和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和皱巴巴的衣服,有些纠结:“不知道姑娘会不会骂我们……”

    “不会的!”结草如同战斗胜利的公鸡,昂首挺胸,“姑娘叫乔木,是说要做我们的大树,让我们可以依靠她,她为我们遮风挡雨,放心吧,她绝对不会怪我们的!”

    站在自家姑娘面前,结草抬头自得,沈明月却垂着头丧着脸害怕被骂,不过结草所言不虚,乔木听结草解释完前因后果后,知道她们没有吃亏,只是看着她们别致的造型笑:“别骄傲了,房里还备着饭,快来吃吧。”

    乔木好像总是这样,沈明月听过楼里许多姑娘嫌弃结草,说她力气大却没脑子,白长了一张好相貌,却笨手笨脚的,白给她当丫鬟她都不要,可是乔木却从来没有嫌弃过她,只是看着结草包容地笑。故而最初沈明月是很喜欢乔木姑娘的。

    只可惜人都是会变的,或者说,没有任何女子会在变态的青楼中仍然保留着最初的纯真,哪怕是乔木,也不行。

    第一次鞭子落下来的时候,沈明月站在原地,忘了疼,也忘了反应,她只是不可置信地看着乔木,不明白为什么一贯温和的乔木姑娘突然出手,也不明白她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把她不爱的牡丹移到了角落,便被打了一鞭子。

    “谁允许你随便移它的?”乔木吹着自己刚刚修剪好的指甲,手中拿着前几日来的公子哥送她的鞭子,轻蔑地看着沈明月,缓缓道,“我以前不爱牡丹,是觉得这花娇弱无力,那些男人根本不懂,现在看来,他们是在夸我明艳貌美,有什么不好的?”

    那一鞭子抽得不轻,沈明月感觉到自己的手臂在发烫,摩擦着衣服发出火辣辣的疼。可面对这样陌生的乔木姑娘,沈明月不敢反驳,呐呐道:“那以后……”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难道还要我预知我未来的想法吗!”乔木柳眉倒竖,怒目瞪着沈明月。

    沈明月小声应了,可后来,乔木的鞭子便时常会落下来。

    沈明月问她花盆的摆放位置,乔木会觉得浪费了她的时间甩下一鞭子,沈明月自行将茶盘放到桌子上,乔木又嫌她自作主张再甩下一鞭子,守夜的时候没忍住打了个盹儿,乔木会踩着她的脚,把她踩醒后又甩下一鞭子……自打那位公子哥儿送了她鞭子后,乔木的鞭子便用得越发得心应手了。

    沈明月便更加小心,再也没敢在乔木面前放肆过。不单单沈明月如履薄冰,结草也会挨打,乔木打她的时候还会埋怨她手笨,埋怨她执拗,埋怨她只知道吃和傻乐,可每次打完,乔木又会把鞭子一甩,抱着结草哭,一边哭一边说对不起。美人就是美人,便是哭起来也是好看的,这时候结草就会忍着痛,拍拍乔木的背,努力扯着笑说没关系。

    沈明月不敢在乔木生气的时候靠近她,只敢在乔木累了睡着后,悄悄去看结草,给她上药,问她疼不疼。怎么会不疼呢,沈明月自己挨过很多鞭子,自是知道那有多疼,可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结草,便只能说出这些无关痛痒的话。

    可是结草却当真摇摇头,又从荷包里掏出两颗糖果,分给沈明月一颗:“不疼的,姑娘才疼呢,姑娘生病了,疼得厉害,才会对我们这样的。”

    沈明月听不懂结草在说什么,只当她又说胡话了,糖的甜味在嘴里蔓延开,可是两人的心里却是苦的。

    后来又有一次,那位公子哥儿又送给乔木了一样新玩意儿,他说那叫梅花烙,烧红后往人身上一放,便能留下一朵好看的梅花。

    当时沈明月正端了茶水进来,刚好听到这句,她有些好奇地抬头,想看看那是什么,却正好同那公子哥儿对视。看见她,公子哥儿眼睛一亮,对乔木道:“你还有个如此姿色的丫鬟藏着呢,今晚便喊上她一起吧,我教你怎么用这梅花烙。”

    沈明月正处在懵懂之中,乔木却拉下了脸,她冷漠地喊来结草,让结草把沈明月领了出去,还让沈明月去领罚。沈明月不知道自己哪里又惹了乔木,只本能地瑟缩,低下头去了后院。掩上门的时候,沈明月听见那位公子调笑道:“怎么,吃醋了?”

    紧接着是沈明月从未听过的乔木娇柔的声音嗔着那位公子:“她才七岁,有什么好玩的,你总是这样,看见些新的就要把我丢在一边,枉费了我对你的一片心意……”

    “哟,真吃醋了?”公子哥儿显然很享受乔木的伏低做小,“哈哈”一笑道。

    “那你说,你最近没来凤栖楼,是不是又被那个妖精勾走了魂儿……”

    余下的话沈明月没有听清,她也不记得那个公子哥儿的样貌了,她只记得自己在后院跪了很久,跪到天黑,跪到自己昏倒过去,睁眼已经是白天,看见乔木拿着簪子气冲冲地喊道:“我要刮花她的脸!”

    乔木眼底的疯狂让沈明月害怕,可她又在那疯狂中看到她的憔悴和悲痛,余下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了,只知道若不是鸨母和结草的劝说,沈明月的脸上便当真要被簪子划花了,只是虽然逃过了被簪子刮花脸皮的命运,她的手腕却被乔木留下了一朵梅花,正是用那公子哥儿说的梅花烙印的。

    沈明月的好奇心在那一刻得到了解答,可是烧红的烙铁印在皮肤上。

    真的太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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